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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书虫百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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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一部 黑色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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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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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151#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2:5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来了来了。”小令狐捧着木盘顽皮笑道,“哟,一阴一晴,又咋了?”

        “小孩子家少问。只对你说,今后那个人再来,就说我不在。”

        “哪个人呀?”

        “昨晚那个人!知道么?就是他!吃饭。”

        小令狐捂着嘴巴不敢笑,嘟囔道:“那人很好么,称兄道弟的。”

        “好甚?草包!饭袋!猪头!砖头!”景监气得连连乱骂。

        从来没见过景监如此孩童般失态,小令狐咯咯大笑得喷出饭来。

        景监脸一板,却禁不住也“扑”地一笑:“气死我也。”

        “嗒、嗒、嗒”,响起熟悉的敲门声。

        小令狐做个鬼脸:“开不?一定是那块砖头。”

        “懂个甚?我还要问他话,开去。”

        “说人家是块砖头,还问个啥?”小令狐嘟囔着走了出去。

        “吱呀”一声门响,卫鞅笑道:“小妹呀,内史骂我了么?”

        小令狐向卫鞅做个鬼脸,指指正房悄声道:“正骂呢,小心。”

        卫鞅笑着走进正房,坐在景监对面:“景兄,我特来领骂。”

        景监丢下碗筷,“啪”地一拍木几,颤声道:“卫鞅啊卫鞅,国君念你辛苦,我景监慕你才华,谁想你竟是个草包,饭袋,猪头,砖头!说出忒般没力气的话来?分明是亡国之道,还说甚治秦长策?那鲁国气息奄奄,是秦国学得么?你呀你,我看也就只能下两盘棋。说到正事,哼,砖头一块,一块砖头!”

        卫鞅不禁哈哈大笑,前仰后合,逗得小令狐也咯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笑甚?难道你很高明么?”

        大笑一阵,卫鞅回过神来认真问:“内史大人,你说我卫鞅千里迢迢,就是为了给秦国讲这亡国之道来了?”

        景监一怔:“既然不是,为何忒般没力气?”

        “记得访秦之前,你答应我的请求么?”

        景监默然点头,眼睛盯住卫鞅。

        卫鞅坦然相对:“景兄,请为我再次约见秦公,我知道该说甚。”

        景监叹息一声:“好吧,君子一诺,就再信你一次。”

        正在此时,门外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接着便是“啪啪啪”的拍门声。小令狐急急开门,一个书吏冲进门来高声道:“内史大人,招贤馆士子们闹起来了!”

        “所为何事?”景监急问。

        “尚不清楚,只是有三五十人吵着要走。”

        景监道:“鞅兄,我去了,回头再说。”

        卫鞅笑道:“你去忙,我也走了。”便和景监一起出门回了客栈。

        招贤馆里一片混乱。

        士子们将掌事围在中间,吵吵嚷嚷要见国君,否则今夜就离开秦国。掌事连连向士子们作揖,高声道:“诸位先生,不要急,不要急,已经派吏员去请内史大人了。”一个士子高声怒斥:“内史徇私,找他何用?要见国君!”“对,要见国君!”士子们嚷成一片。景监赶到时,满庭院正乱得不可收拾。景监站上一块石头高声道:“诸位先生,我是内史景监。有何不平,请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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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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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152#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2:5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一个红衣士子高声道:“敢问内史,一个腐儒能见君面陈,我等何被冷落?”

        “内史徇私,举贤无公心,我等要面见君上!”

        “王道之说,竟也大礼相待,这是何人荐举?”

        “国君不听此等亡国之道,只有内史徇私舞弊,举莠弃良!”

        “敢问内史,卫鞅用多少金钱买通了大人?”

        “我等实言相告,今夜不见君上,即刻就走!”

        “对,求贤令说得好,实则是虚情假意,蒙骗天下!”

        景监已经明白,这完全是因为卫鞅今日的失败激起的事端。这些士子们原本就是个个自命不凡,访秦回来后更是踌躇满志地熬夜撰写,等待一朝面君陈策。后来听说,有个不住在招贤馆的魏国士子竟然捷足先登,被轺车接进了国府。士子们就议论纷纷,说秦国只瞅着魏国士子,瞧不起别国贤士。一时间,“魏国士子有何了得”的愤然议论弥漫了招贤馆。然则景监已经分头排定了国君对策的次序,也已经分别向士子们说明。所以不满归不满,倒也没出乱子。谁知午后有消息传出,说那个魏国士子是个腐儒朽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讲了一通不着边际的大话,国君愤然拂袖而去。这一下犹如火上浇油,士子们不约而同地将举荐腐儒的罪责看在了景监身上,越想越不满,便聚相计议,以离开秦国相要挟,提出当夜面见君上。

        景监心下明白,向场中拱手高声道:“诸位先生,景监是否徇私枉贤?可以存疑。卫鞅是否有才?可以后观。诸位请见君上,景监即刻进宫禀明。君上勤政敬贤,定然不会怠慢诸位先生。请诸位立即准备对策。”

        士子们想不到这个很有实权的内史如此爽快,一时间倒是全场沉默。依许多士子的想法揣测,这个实权内史一定被卫鞅收买了;此等佞臣,不给他金钱,休想过他的关口,和山东六国一样。今日向他提出面见国君,他定然拒绝,然后便闹到国府,扳倒这个黑心内史。但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一口答应去请国君,却也奇了。有些没有对策或有他情者,竟忐忑不安起来,原本准备借故离开已经将包袱提在手里的人,也顿时尴尬起来。

        景监走下大石,对掌事吩咐:“好生侍奉先生们,今夜对策之前哪位先生也不能走。收拾庭院,准备迎候国君。”说完,上马出了招贤馆。

        秦孝公正在书房用功,接到景监急报也感意外,稍加思忖,感到这倒未尝不是一个好机会,便向黑伯吩咐了几件事,和景监一起从容来到招贤馆。

        招贤馆庭院中已经布置好露天座席。秋月当空,再加上几十盏硕大的风灯,偌大庭院倒也是明亮异常。士子们已经在各自座席上就位,一片肃然安静中透出几分紧张。景监吩咐在前方中央国君长案的两侧再加了六张木案。刚刚加好,甘龙、嬴虔、公孙贾、杜挚、子岸、车英六位大臣便相继来到入座。场面如此隆重,显然大出士子们意料,肃然静场中有人紧张得不断轻轻咳嗽。这时,景监看见卫鞅也来了,坐在最后的灯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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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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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3#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2: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秦孝公庄重开口道:“诸位贤士访秦辛苦,嬴渠梁先行谢过。秦国求贤,未分良莠前,一体待之。今夜以卫鞅陈策之同等大礼,倾听诸位先生的治秦国策,请诸位先生不吝赐教。上有青天明月,下有国士民心,嬴渠梁是否屈才枉贤?神人共鉴。”

        景监向场中拱手道:“敢请诸位贤士,先行报出策论名目,以为应对次序。”

        士子们相互观察,眼神探询,窃窃私语,一时无人先报。

        终于一人站起,布衣长衫,黑面长须,高声道:“我乃陈国士子王轼,访秦十县,深感秦国吏治弊端,呈上我的《治秦吏制策》。”书吏接过,恭敬地摆在秦孝公案前。孝公肃然拱手道:“多谢先生,嬴渠梁当择日聆听高论。”

        一阵骚动,有人站起高声道:“访秦有得,呈上我之《秦县记》。”

        “吾推崇墨家,呈上《兼爱治秦》。”

        “呈上《无为治秦》。”

        “呈上《百里奚王道治秦》。”

        “呈上《中兴井田论》。”

        “呈上《地力之教未尽论》。”

        “我是《更张刑治论》。”

        一卷又一卷的报出呈上,秦孝公的案前已经堆起了高高一摞。大约在五十多卷时,秦孝公感觉还没有听到一个振聋发聩的题目,场中却突然静了下来。

        景监笑问:“如何?其余先生?”

        经常愤愤然的红衣士子霍然站起,手扶长剑,高声道:“我乃稷下士子田常,不知秦公对非秦策论可否容得?”自报稷下学宫的赫赫名号与“田”字显贵姓氏,又兼腰系长剑神态倨傲,非但使甘龙等几位大臣一脸不悦,就是场中士子,也是侧目而视。秦孝公却是精神一振,微笑答:“良药苦口,良臣言悖。如何不容非秦之言?”

        “好!这是我田常的《恶政十陈》,秦公愿听否?”

        名目一报,场中一片哗然,甘龙等早已经是面色阴沉。面对秦国君臣和天下士子,公然指斥秦国为“恶政”,等闲之人岂能容得?

        秦孝公却拱手笑道:“请先生徐徐道来,嬴渠梁洗耳恭听。”

        红衣士子田常展开长卷,亢声道:“秦之恶政有十:其一,穷兵黩武;其二,姑息戎狄;其三,君道乖张;其四,吏治暗昧;其五,贬斥私学;其六,田制混乱;其七,不崇孝道;其八,蹂躏民生;其九,崇武贬文;其十,不开风化。大要如此,请秦公思之。”

        这《恶政十陈》,几乎将秦国的政情治情悉数罗列,刻薄如君道乖张、蹂躏民生、不崇孝道、不开风化,使座中大臣无不愤然作色。嬴虔、子岸、车英三人同时紧紧握住了剑柄。田常却是坦然微笑,站立场中,似乎在等候着秦国君臣的雷霆怒火。坐在最后灯影里的卫鞅禁不住手心出汗,担心秦孝公按捺不住。他看透此人苦心,定是要在秦国以“不畏暴政”的惊人行动成名于天下。若秦公发作,田常肯定更加激烈,这是“死士”一派的传统,他们不会屈服于任何刀丛剑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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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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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2: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时再看秦孝公,却是肃然站起,向田常深深一躬:“先生所言,嬴渠梁虽感痛心疾首,然则实情大体不差,嬴渠梁当谨记先生教诲,刷新秦国,矢志不渝。”

        又是大出意料,士子们不禁拍掌高喊:“好!”“秦公雅量!”

        十几个士子纷纷站起,呈上手中卷册,高报:“我的《穷秦录》。”

        “我的《苛政猛于虎》。”

        “我之《入秦三论——兵穷野》。”

        “我也有对,《栎阳死论》。”

        纷纷嚷嚷,竟然全是抨击秦国的简册,一卷一卷,堆满了一张长案。秦孝公肃然立于攻秦简册前,一卷卷飞快浏览,悚然动容。他回身对田常等人拱手道:“公等骨鲠之士,请留秦国,以正朝野视听。”

        田常哈哈大笑:“秦公欲以我等为官乎?我等痛斥秦国,秦公不记狂狷荒唐已知足矣,岂能留秦自讨无趣?”非秦士子们纷纷应和:“多谢秦公!”“我等当离开秦国也。”“秦公胸襟似海,容当后报!”

        “且慢!”秦孝公站上长案,向士子们拱手一周,慨然高声道:“公等对秦国百年以来之诸种弊端,皆做通彻评点,切中时弊。嬴渠梁以为,非秦者可敬,卑秦者可恶。诸位既敢公然非秦,亦当有胆略治秦,精诚之心,何自觉无趣?敢请诸公留秦,十日内确认职守。公等以为如何?”又是深深一躬。

        抨击秦政的士子们低下了头,难堪的沉默。突然,田常面色涨红,呛啷拔出长剑走到秦孝公面前!座中子岸一声怒吼:“大胆!”长剑一挥,远处几名甲士跑步上来围住了田常。秦孝公勃然变色,大喝一声:“下去!”转对田常拱手道:“先生见谅,有话请讲。”田常向秦孝公深深一躬,激昂高声道:“田常身为稷下名士,非但做《恶政十陈》,且鼓动同仁离开秦国。然则秦公非但不以为忤,反以国士待我。人云,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田常当以热血,昭秦公之明!”话音方落,长剑倒转,洞穿腹中,一股热血直喷三丈之外!

        “先生——”秦孝公大惊,扑到田常身上。

        田常拉住秦孝公的手笑道:“以公之胸襟,图霸小矣,当王天下……”话音未了,颓然后仰,撒手而去。

        变起仓促,所有的士子们都感到震惊,围在田常的尸体周围默然垂首。

        秦孝公抱起田常遗体,安放到自己的长案上,眼中含泪,对景监肃然道:“先生国士,以上大夫之礼葬之。”

        满场士子们庄重一躬:“谢过秦公高义!”

        秦孝公向士子们拱手作礼,坦诚真挚而又不胜惋惜:“田常先生去了,诸位勿以先生之慷慨激烈有所为难。愿留则留,愿去则去。留则同舟共济,去则好自为之。秦国穷困,没有高车驷马送别诸君,远道者赠匹马,近道者牛车相送,每位先生赠送百金,以为杯水车薪之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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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5#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2: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一个中年士子感动哽咽:“我等离秦还乡,皆因与秦地风习水土不合,其中亦有不堪艰难困苦者。是以我等没有对策可呈,然绝无他意,尚请秦公详察。”

        秦孝公不禁大笑:“周游列国,士子风尚,入秦去秦,极为寻常。十年后请诸公重游秦国,若秦国贫弱如故,嬴渠梁当负荆请罪于天下。”

        “好!”一片激昂,喊声掌声响彻招贤馆。

        当南门箭楼上响起五更刁斗时,招贤馆方才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早晨,景监送走了三十多名东方士子,又将留下的士子们的各种事务安排妥帖,才来到国府晋见秦孝公。时当正午,秦孝公正在书房外间用饭,立即吩咐黑伯给景监送来一份午饭——一鼎萝卜炖黄豆,一盘黑面烤饼。看看国君面前也是同样,景监不禁眼眶湿润起来。孝公笑道:“有何可看?咥。”一句秦人土语,景监笑了起来,埋头便吃,泪水却滴到了热气蒸腾的鼎中。匆匆用完,黑伯收拾擦拭了书案,默默去了。孝公笑道:“秋阳正好,院中走走了。”景监随孝公来到庭院,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院中落叶沙沙,阳光暖和得令人心醉。漫步徜徉,景监一直不说话。孝公笑道:“景监,你匆匆而来,就是要跟我晒太阳么?”景监嗫嚅道:“君上,招贤馆士子们,如何安置?”孝公大笑:“如何安置?昨夜不是说了?至于何人何职,还得计议一番也。内史着急了?”景监忙道:“不急不急。”孝公道:“不急?那你来何事?”景监脸色涨红,却是说不出话来。秦孝公看着景监窘迫,不禁哈哈大笑:“说,不怪你就是。”景监吭吭哧哧道:“上次,卫鞅之事,臣,委实不安。”

        “有何不安?”秦孝公淡漠问道。

        “卫鞅对策,实在迂腐。”

        “迂腐的又不是你,不安何来?”

        “只是,臣斥责卫鞅,说他给国君讲述亡国之道。他回了一句,臣感意外。”

        “他如何回?”

        “他说,我卫鞅千里迢迢,难道就是对秦公讲述亡国之道来了?”

        秦孝公闻言,默然良久,笑问:“内史还想如何?”

        “臣斗胆,请君上再,再次听卫鞅一对。”

        “既然内史不死心,就再见一次。我看,明日正午,就这院中。”

        景监深深一躬:“谢君上。”心中顿感宽慰,舒心地笑道,“君上,臣告辞。”孝公叮嘱道:“见卫鞅的事不要太操心。田常的葬礼一定要办好。”景监道:“臣明白。”兴冲冲走了。到得招贤馆,景监先仔细安排了田常葬礼的细节琐务,确定了下葬日期,然后便向渭风客栈匆匆而来。

        卫鞅在招贤馆目睹了田常剖腹自杀,感慨万端,回到客栈竟无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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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6#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2:5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知道,招贤馆波澜皆由他的“失败”对策引起,如果他第一次就显出法家本色,肯定局势要好得多,但却试探不出秦公的本心本色,自己往前走就会不踏实。第一次虽然“失败”,但却切实感觉到了秦孝公决然不会接受王道的明确坚定。更重要的是,由此引起的波澜使秦孝公在招贤馆淋漓尽致地表现出发奋强秦的心志,真是始料未及。这种用语言所无法试探的内心沟壑,在强烈的冲突面前尽显本色,无法压抑,也无法掩饰。使卫鞅激动的不仅仅是看到了秦孝公忍辱负重决意强国的心志,而且看到了秦孝公在骤然事变面前稳如山岳强毅果断的闪光。既然如此,要不要继续试探?卫鞅凝思默想半日,心中终于明晰起来。

        这时,景监匆匆而来,高兴地向卫鞅说了国君的应诺。卫鞅也很高兴,请景监和侯嬴一起饮酒。景监和侯嬴一见如故,三人直饮到二更时分方散。临走时,景监反复叮嘱卫鞅,一定要拿出真正的治国长策,否则他无法再面见国君。卫鞅带着几分酒意,慷慨应道:“内史勿忧,卫鞅自有分寸。”景监也就放心去了。

        第二天正午,卫鞅赶早吃完饭,特意先到招贤馆等候景监用完饭,俩人一起向国府而来。进得政事堂,恰恰秦孝公也是用餐方罢,正在庭院中漫步,见二人到来,便笑道:“嬴渠梁正在恭候先生,这厢请。”来到政事堂后面的空阔庭院,只见树下已经铺好了一张大草席,案几齐备,黑伯正在摆设茶具。显然,秦孝公要在这露天庭院听卫鞅第二次对策。秋日和煦,黄叶沙沙,又逢午后最少来人的时刻,院中一片寂静清幽,正是静心叙谈的大好时光。

        秦孝公拱手笑道:“前次朝堂人多纷扰,先生未尽其兴。今日嬴渠梁摒弃杂务,恭听先生高论,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卫鞅从容不迫:“君上既然不喜王道,卫鞅以为可在秦国推行礼制。以礼治国,乃鲁国大儒孔丘创立的兴邦大道,以礼制为体,以仁政为用,仁政理民,礼制化俗,使国家里外同心,达大同之最高境界。如此,则国力自然凝聚为一。”

        秦孝公不像头次那样一听到底,微笑插问道:“儒家主张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其实就是要恢复到西周时的一千多个诸侯国去,先生以为可行么?复井田、去赋税,在方今战国也可行么?”

        卫鞅辩驳道:“儒家行仁政礼制,不以成败论美恶。不修仁政,虽成亦恶。修行仁政,虽败亦美。此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大理也。公当思之。”

        秦孝公冷冷笑道:“大争之世,弱肉强食,正是实力较量之时,先生却教我不以成败论美恶,不觉可笑么?果真如此,秦国何用招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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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7#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2:5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景监在旁,沮丧之极,只是不好插话,大惑不解地盯着卫鞅,脸上木呆呆的。卫鞅却是不急不躁,没有丝毫的窘迫,从容再道:“君上再容我一言。”

        秦孝公笑道:“无妨,嬴渠梁洗耳恭听。”

        “若君上痛恶仁政礼制,卫鞅以为,可行老子之大道之术。老聃乃千古奇才,他的道家之学,绝非寻常所言的修身养性之学,而是一种深奥的邦国大学问。方今天下刀兵连绵,若能行道家之学,则君上定成千古留名之圣君。”

        “敢问先生,道家治国,具体主张究竟何在?”

        “官府缩减,军士归田,小国寡民,无为而治。此乃万世之壮举也。”

        “还有么?”

        “道家精华,尽皆上述。其余皆细枝末节也。”

        秦孝公哈哈大笑:“先生之学,何以尽教人成虚名而败实事?这种学问,与宋襄公的仁义道德如出一辙,有何新鲜?一国之君,听任国亡民丧,却去琢磨自己的虚名,一味的沽名钓誉,这是为君之道么?是治国之道么?”说罢站起来一笑,“先生若有精神,就去做别的事,治国一道,不谈也罢。”大袖一挥,径自而去。

        景监呆若木鸡,难堪得不知何以自处。想追孝公,无颜以对,想说卫鞅,又觉无趣,只有板着脸生自己的闷气。突然,卫鞅却仰天大笑,爽朗兴奋之极。景监愕然:“你?莫非有病?”卫鞅再次大笑:“内史,我是高兴也!”景监上下端详:“你?高兴?有何高兴处?”卫鞅向景监深深一躬:“请内史与我回客栈共饮,以贺半道之功。”景监心中有气道:“好,我看你卫鞅能搞出甚名目?走!随你。”

        卫鞅拉着景监欣然来到渭风客栈,侯嬴高兴得立即摆上肥羊炖和苦菜烈酒。景监闷闷不乐,卫鞅却是满面笑意。侯嬴疑惑地看着两人:“一喜一忧,究竟如何?”景监摇头叹息道:“他又说了一通忒没力气的话,君上拂袖而去。你说你高兴个甚?不是有病么?”侯嬴不禁笑了起来:“先生原本卖药,何以自己有病?”卫鞅大笑举爵:“来,景兄,侯兄,我等先痛饮一爵。”三人举爵饮尽,景监低头不语,侯嬴却笑看卫鞅,等待他说话。卫鞅微笑道:“景兄莫要沮丧,与君上今日一会,大功已成一半矣。”景监蓦然抬头:“大功?你有大功么?”卫鞅笑道:“景兄,你久在官场,但闻国君求贤而择臣,可曾闻臣亦求明而择君?”景监惊讶道:“你是说,你是在选择明君?”卫鞅大笑道:“然也。景兄一语中的。”景监依然一脸困惑:“用亡国之道选择明君?”卫鞅悠然道:“景兄曾扮东方巨商进入魏国,想来对商道尚通。敢问,今一人怀有绝世珍品,当如何寻找识货之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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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8#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2:5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景监毫不迟疑:“自当示珍品于买主,对其真实介绍,如实开价。”

        “若是买主不识货,又当如何?”

        “继续等候,或另外寻觅识货买主。”

        “整日怀抱珍奇,沿街叫卖?”

        “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不成?”景监似有不服。

        “我有一法,景兄姑妄听之。”卫鞅颇为神秘地一笑,“大凡稀世珍奇,绝不可轻易示人。首要大计,在于选择目光如炬的识货之人,此所谓货卖识家也。试探买家之上乘法则,先示劣货而后出珍奇,如此则百不差一。景兄以为如何?”卫鞅的口吻,完全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商人。

        景监还在回味之中,喃喃自语:“先示劣货而后出珍奇?先示劣货?”

        侯嬴笑道:“不识劣货,岂能识得绝世珍奇?鞅兄如此精于商计,佩服。”

        “鞅有一半殷商之血,略通一二,聊做类比,二位见笑。”

        景监猛然拍案,高声道:“好!君择臣以才,臣择君以明,不识货,焉得为明?鞅兄高见,景监茅塞顿开!”

        侯嬴道:“那,往前路,该如何走法?”

        “这要看内史了,景兄对卫鞅还有信心否?”

        景监大饮一爵,长嘘一声:“我就硬起头皮,再来一次。”又猛然醒悟,“哎,先说好,这次是劣货?还是珍奇?”卫鞅和侯嬴同声大笑,景监也大笑起来。

    第六章栎阳潮生(3)

        三、肝胆相照卫鞅三说秦孝公

        十月二十日,栎阳城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齐国稷下学宫的名士田常以上大夫的礼遇,安葬在城北高岗上。那一天,招贤馆三十六名士子为灵车执绋挽歌,秦国下大夫以上官员全部送葬。在三丈高的坟墓堆起时,秦孝公亲自在墓前祭奠,并亲手为田常墓栽下了两棵栾树。

        葬礼完毕,秦孝公没有回栎阳,带着车英直接到了渭水北岸的渡口。自平定戎狄叛乱后,他还没有巡视西部。这次,他想在严冬到来之前乘船逆流而上,到雍城以西看看。到得船上,秦孝公对车英吩咐:“稍等片刻。”站在船头的车英指着北岸塬坡:“君上,内史来了,两个人。”孝公笑道:“就是等他两个。半个时辰就完,误不了行程。”

        塬坡小道上,驰马而来的正是景监和卫鞅。

        三天以前,在请准田常葬礼事宜的时候,景监由招贤馆士子又拐弯抹角地提到了卫鞅。秦孝公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你个景监,是叫卫鞅迷住了,还是吃了卫鞅好处?这个人已经在书房里泡迂了,表面上颇有英风,实则是老气横秋,你还不死心?咄咄怪事!”景监退无可退,就直说了卫鞅那一番“君试臣以才,臣试君以明”的论理和珍奇出手的比喻。秦孝公听了,又是沉默不语。他感到卫鞅此说颇耐寻味,蓦然之间,又觉此人颇为蹊跷,何以每次都能找出让他怦然心动的请见理由?若非有备而来,预谋而发,岂能如此?沉吟有顷,悠然笑道:“好,就再见卫鞅一次,看看他揣了多少劣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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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9#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秋霜已起,渭水两岸草木枯黄。渡口停泊着一条高桅黑帆的官船,遥遥可见甲板上凉棚状的船亭中有长案木几。景监和卫鞅来到岸边,将马拴好,走向官船。景监低声道:“鞅兄,我再说一次,君上所以在船上见你,是想到西地察访民情。这次不行,你就只有回魏国了。”卫鞅笑着点点头,俩人便踏上宽宽的木跳板上了船。

        车英在船口迎候,拱手笑道:“内史、先生,这厢请。”将两人让到船亭坐定。

        秦孝公见二人上船,从船舱来到船亭,景监卫鞅一起施礼:“参见君上。”

        秦孝公笑道:“不必多礼,我等边走边说。”转身对车英吩咐,“开船西上。”

        车英令下,桨手们一声呼喝:“起船……”官船悠悠离岸,缓缓西上。

        渭水河面宽阔,清波滔滔,水深无险,端的是罕见的良性航道。要是在魏国,这样的水道一定是樯桅林立船只如梭。可眼下的渭水河面却是冷冷清清,偶有小船驶过,也只是衣衫破旧的打鱼人。茫茫水面,竟然看不到一只装载货物的商船。

        卫鞅凝视着河面,发出一声喟然长叹。

        秦孝公道:“先生两次言王道,虽不合秦国,然先生之博学多识,我已感同身受。嬴渠梁意欲请先生任招贤馆掌事,职同下大夫,不知先生肯屈就否?”

        卫鞅仿佛没有听见秦孝公的话,望着清冷的河面,缓缓说道:“渭水滔滔,河面宽阔,在秦境内无有险阻,乃天赐佳水也。何以秦据渭水数百年,坐失鱼盐航运之利?关中川道,土地平坦,沃野千里,天下所无,何以在秦数百年,却荒芜薄收,民陷饥困?”

        景监一怔,生怕卫鞅又迂阔起来,仔细一听,都在实处,便不再言语。秦孝公则不动声色地沉默着,他想听听这个蹊跷的博学之士还能说出什么来。卫鞅也似乎并没有注意秦孝公和景监的沉默,继续面河问道:“秦地民众朴实厚重,又化进戎狄部族近百万,尚武之风深植朝野。秦国却何以没有一支攻必克、战必胜的精锐之师?”

        景监高兴插话:“先生所问,正是君上日夜所思之大事。先生大计何在?”

        秦孝公目光锐利地盯住卫鞅背影,向景监摆摆手,示意不要打断。

        卫鞅转过身来正视着秦孝公道:“方今天下列国争雄,国力消长为兴亡根本。何谓国力?其一,人口众多,民家富庶,田业兴旺。其二,国库充盈,财货粮食经得起连年大战与天灾饥荒之消耗。其三,民众与国府同心,举国凝聚如臂使指。其四,法令稳定,国内无动荡*。其五,甲兵强盛,铁骑精良。有此五者,方堪称强国。而目下之秦国,五无其一。地小民少,田业凋敝;国库空虚,无积年之粮;民治松散,国府控缰乏力;内政法令,因循旧制;举国之兵,不到二十万,尚是残破老旧之师。如此秦国,隐患无穷,但有大战,便是灭顶之灾。君上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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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3 22:13:0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一无是处,却如何改变?王道?无为?仁政?”

        景监看话题已经入港,正在高兴,却听国君话音不对,着急道:“不行不行,那都是亡国之道,先生岂能再提?”

        秦孝公摆摆手道:“请先生继续说下去。”

        卫鞅神色肃然道:“治国之道,强国为本。王道、仁政、无为,尽皆虚幻之说,与强国之道冰炭不能同器。君上洞察深彻,不为所动,鞅引以为慰。”

        “然则如何强国?嬴渠梁却没有成算。”

        “强国亦有各种强法。魏国、齐国、楚国,君上以为哪一国可堪楷模?”

        秦孝公听此一问,精神陡然一振,目光炯炯道:“先生此言,大有深奥。嬴渠梁平日只为强国忧心如焚,心念尚不及此,敢请先生指教。”

        “魏国乃甲兵财货之强,齐国乃明君吏治之强,楚国为地广人众之强。目下正在变法崛起的韩国与齐国相类。”

        秦孝公喟然长叹:“与三强不相上下,嬴渠梁此生足矣!”

        卫鞅笑道:“然则上述三强,皆非根本强国,不足效法。”

        秦孝公感到惊讶了。他在《求贤令》中已经申明,图强的目标就是要恢复穆公时代的霸业,与东方诸侯一争高下。按照这样的目标,达到魏齐楚韩四国的强盛,应当就是满足了。而卫鞅居然说上述三国不足效法,口气之大,当真是蔑视天下。是这个卫鞅不知治国之艰难,还是真有扭转乾坤的大才?他在骤然之间弄不清楚,不妨先虚心听之,于是谦恭地拱手道:“先生之言,使人气壮,尚请详加拆解。”

        卫鞅面色肃然,侃侃而论:“前三种强国范式之根本弱点,在于只强一时,不强永远,只强其表,不强根本。魏国在文侯武侯两代是蒸蒸日上,真正强盛,自魏罂称王,魏国便每况愈下。齐国是这一代齐王强盛,之后必然衰弱。楚国则自楚悼王以后,一直是外强中干,不堪真正一击。即或以目下正在变法之中的韩国而言,也是一代之强,甚至不出一代,便会逞衰落之势。此中根源何在?其一,变法不深彻。李悝助魏文侯变法,以废除井田、奖励农耕、兴旺田业为主,疏忽了军制、吏制、爵制、国制、民制之全面变法。齐国韩国则更是粗浅的整军治吏之变法,没有深彻地再造翻新。楚国之变法,因吴起惨死而中途夭折,对旧世族只有些许触动,更休提深彻二字。其二,法令不稳定,没有留下一个国家应当长期信守的铁律。前代变法,后代复辟,根基不稳,必然是兴也勃焉,亡也忽焉。有此两大缺憾,岂能强大于永远?又岂能成大业于千秋?唯其如此,三强四国不足以效法,秦国要强大,就要从根本上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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