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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之花 巴黎的忧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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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德莱尔
现代诗歌从波德莱尔起始:
沿着古旧的城郊,一排排破房
拉下遮蔽秘密淫荡的百叶窗,
当酷烈的太阳反复地、不断地
轰击着屋顶、麦田、原野和城市,
我将独自把奇异的剑术锻炼,
在每一个角落里寻觅的偶然,
绊在字眼上,就像绊着了石头,
有时会碰上诗句,梦想了许久。
这是养育之父,萎黄病的仇敌,
在田野上把虫子和玫瑰唤起;
它让忧愁升上天空四散飞扬,
让大脑和蜂房里都灌满蜜糖。
是它使扶拐者重新变得年轻,
像少女们一样快乐而又温情,
它还能命令谷物生长和成熟,
在永远想开花的不朽的心里!
它像诗人一样地降临到城内,
让微贱之物的命运变得高贵,
像个国王,没有声响,没有随从,
走进所有的医院,所有的王宫。
——《太阳》
《太阳》摘自波德莱尔生前唯一一本诗集《恶之花》的第二部分《巴黎风貌》。
何谓起始?我想巴黎人看得比谁都真切:波德莱尔之后的巴黎纵然依旧陷在洛可可式的金色迷醉中,但乞丐、妓女、醉汉、穷鬼挤占了巴黎狭窄的街道,伴着几声无奈的哀号他们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他们涌进凡尔赛宫,如若可能他们爬上或许存在的埃菲尔铁塔,在塞纳河左岸的咖啡馆群氓痛殴一位声名斐然的悲剧诗人;巴黎一切的一切都毁了,在波德莱尔揭开缪斯女神的面纱之后不久。
第一位现代诗人波德莱尔“让微贱之物的命运变得高贵”,却时常“绊在字眼上”,他“将独自把奇异的剑术锻炼”,他一诞生就揭示了现代诗歌的轨迹:为藏匿永恒的孤独潜入物的本质,进而更深刻地理解了孤独本身,诗人便以俯视的姿态拒绝世界。
巴黎这座城中的每个角落无时不刻受着自身的煎熬,国王恨极了那帮短见识的穷文人,手工作坊的工人爱煞了马车内面扑香粉的贵族小姐,太阳照耀巴黎,太阳在巴黎上空宣告自己无限的权威,你不敢也不能直视太阳,而波德莱尔告诉你我《太阳》救不了现代人。
古典诗歌是陈述式的,像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急于告诉大人们他的所想所见;而现代诗歌是吟唱式的,它面无表情,微张着嘴巴发出克制的声音。现代诗歌把世界这个盒子直接封死,然后用变换不定的词在盒子四壁刺上生之孔。“沿着古旧的城郊,一排排破房\拉下遮蔽秘密淫荡的百叶窗,”,我读出波德莱尔炽热的爱。
波德莱尔打开的门通向梦境,走进这窄门的虔诚者中得救的永远是少数。波德莱尔不可告人的秘密之一,他得救与死亡的原动力,是在幻梦中忘却幻梦的无与伦比的诗艺。请记住你面对的是一位诗人,而不是圣徒,任何程度的谎言都不足为奇,《人造天堂》而已:
自然是座庙宇,那里活的柱子
有时说出了模模糊糊的话音:
人从那里过,穿越象征的森林,
森林用熟识的目光将他注视。
如同悠长的回声遥遥地汇合
在一个混沌深邃的统一体中
广大浩漫好像黑夜连着光明——
芳香、颜色和声音在互相应和。
有的芳香新鲜若儿童的肌肤,
柔和如双簧管,青翠如绿草场,
——别的则朽腐、浓郁,涵盖了万物。
像无极无限的东西四散飞扬,
如同龙诞香、麝香、安息香、乳香
那样歌唱精神与感觉的激昂。
——《应和》
自《应和》而生的象征派诗歌几乎是现代诗歌的最高峰,所有现代诗歌流派或多或少受到象征派诗歌的影响;这种影响首先体现在诗艺上,即是诗人处理素材、看待素材的独特视角,而《应和》是这种艺术哲学(诗艺)的先驱,随后是兰波天才的《元音》,最后是里尔克极具终结意义的《杜伊诺哀歌》。
波德莱尔以瑞典神秘主义哲学家史威登堡“对应论”为基点而提出的艺术哲学(诗艺)最直观的体现是:“人从那里过,穿越象征的森林”,感受那“模模糊糊的话音”。万物与人的精神是一一应和的,所以诗人要用外界实存的物来表现内心隐秘的情感。顺着这条应和之路现代诗歌和超越“主体—客体”的现代哲学交汇了,而我把波德莱尔的诗艺称为艺术哲学。现代诗歌与现代哲学的交汇不是巧合,它们是诗人与哲学家面对同一问题时各自找到的解决方法。西方社会近现代以来回归古希腊前苏格拉底时代“爱智”传统的思潮揭露了一个事实:人与物的彻底离异。面对无处不在的异化现象西方人终于走出概念世界开始真正的生活了。《应和》是由思维转为想象的质的革命。
诗人终究是诗人,他的语言永远模棱两可,他可能根本不想告诉你什么,他只是低下头窃窃私语罢了。诗歌不像一本哲学著作必然是对话式的,因为哲学著作再怎么私人也是在宣讲一种学说、阐明一个观点,它一定有它的对象,即对话者,柏拉图是最直观的例子。诗歌更自由,它可以对话,也可以沉默。现代诗歌更倾向于沉默:
水手们啊常常为了开心取乐,
捉住信天翁,这些海上的飞禽,
它们懒懒地追寻陪伴着旅客,
而船是在苦涩的深渊上滑进。
一旦水手们将其放在甲板上,
这些青天之王,既笨拙又羞惭,
就可怜地垂下了雪白的翅膀,
仿佛两只桨拖在它们的身旁。
这有翼的旅行者啊多么靡萎!
往日何其健美,而今丑陋可笑!
有的水手用烟斗戏弄它的嘴,
有的又跛着脚学这残废的鸟!
诗人啊就好像这位云中之君,
出没于暴风雨,敢把弓手笑看;
一旦落地,就被嘘声围得紧紧,
长羽大翼,反而使它步履艰难。
——《信天翁》
法国诗人波德莱尔一八二一年四月二十一日生于巴黎,一八六七年八月三十一日死于吸食毒品导致的麻痹病。四十六年对于波德莱尔苦痛的灵魂太漫长了,但对于时刻妄图进步的人类来说他活得远远不够,他的工作尚未完成。波德莱尔的生活不过是靠着生父的遗产成天游荡、无度挥霍,“吃哈希希者”的名号安在他身上再适合不过了。《恶之花》第一版在波德莱尔生前一直未得到解禁,他拒绝接受提名成为法兰西院士候选人。孤独的波德莱尔深爱同样孤独的爱伦坡。波德莱尔是十九世纪法国乃至全世界最伟大的诗人。
《恶之花》中的几首诗是献给雨果的,雨果回复到:“你用了人家所不懂的死灭的闪光装饰了艺术的天堂,你创造了一种新的战栗。”是啊,当时的法国人怎么会懂波德莱尔沉默、冷峻的外表下那颗热爱纯美直至疯狂的心呢?而我又怎能理解波德莱尔灰色诗句下诚挚的敬告呢?我们不过在他的眼神下战栗而已,而这“新的战栗”使我们得以继续存活,却使波德莱尔“被嘘声围得紧紧”、“步履艰难”。
《信天翁》是自白。诗人对信天翁与水手的刻画同样的残忍:他让两者在沉默中、在各自的逻辑里永远地误会下去;他谁都不同情,即使他就是诗中的信天翁,他谁都不恨,即使水手就是那帮把他推上法庭的卫道士。波德莱尔有的只是一双洞察本质的眼:
亲爱的,想想我们见过的东西,
夏日的清晨多温和:
小路拐弯处一具丑恶的腐尸,
在碎石的床上横卧,
仿佛淫荡的女人,把两腿高抬,
热乎乎地冒着毒气,
她懒洋洋地,恬不知耻地敞开
那臭气熏天的肚子。
太阳照射着这腐烂的一大团,
像要把它烤得透熟,
仿佛要向大自然百倍地归还
它结为一体的万物;
天空凝视着,这尸体真是绝妙,
像花朵一样地开放。
臭气那样强烈,你觉得就要
昏厥晕倒在草地上。
腐败的肚子上苍蝇嗡嗡聚集,
黑压压一大群蛆虫
爬出来,好像一股粘稠的液体,
顺着活的皮囊流动。
它们爬上爬下仿佛浪潮阵阵,
横冲直撞亮光闪闪;
仿佛有一股混沌的气息吹进,
这具躯体仍在繁衍。
这世界奏出一阵奇特的音乐,
好像流水,又好像风,
像簸谷者做出有节奏的动作,
把籽粒颠簸和搅动。
形式已消失,只留下依稀的梦,
一张迟来的草稿图,
在遗忘的画布上,画家的完成
仅仅凭着记忆复出。
一只母狗愤怒地把我们观望,
焦躁不安,躲在石后,
等待着时机,要从尸骸的身上,
重新咬住那一块肉。
——而将来您也会像这垃圾一样,
像这恶臭可怖可惊,
我眼睛的星辰,我天性的太阳,
您,我的天使和激情!
是的,您将如此,哦优美之女王,
领过临终圣礼之后,
当您步入草底和花下的辰光,
在累累白骨间腐朽。
那时,我的美人啊,告诉那些蛆,
接吻似的把您啃噬:
我的爱虽已解体,但我却记住,
其形式和神圣本质!
——《腐尸》
以上诗歌均选自《恶之花》(郭宏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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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西
这本书的封面设计得比较好看,吸引了我。一本书包含了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以及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两本的内容,后者比前者的名字显得柔和而吸引眼球,用作了整本书的名字。事实上郭宏安的《恶之花》的诗歌译本让我重新燃起了要学习法语的热情,因为译文根本读不下去,很多诗作甚至不是为了凑音节,而是为了凑字数,对我来说失去了阅读的引力。但是散文部分,由于多少摆脱了音韵的限制,译文显得流畅而优美。波德莱尔深刻的洞察力在那些散文中彰显得淋漓尽致。我甚至觉得在他的有些字里行间,已经隐隐显出了卡夫卡的雏形,我不知道卡夫卡有没有读过波德莱尔,但是在《巴黎的忧郁》中有一篇《每个人都有他的怪兽》,那种描述诡异的场景,并以此作为一个对于生命的存在方式的巨大象征的写作方法,跟后来的卡夫卡如出一辙,甚至表达的意思也有所类似:“我问其中一个人,他们这是往哪里去……他一无所知……可是很明显,他们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因为他们被一种无法控制的行走欲推动着。”
诗歌的翻译如果耽于音韵,会使其译文完全丧失语言上的美感,变得弄巧成拙。《恶之花》有很多人翻译过,据说钱春绮的版本比郭宏安要好。很可惜的是有很多老版本的译本现在市面上已经很难找到了。
波德莱尔对中国诗歌的影响很大,新诗刚开始那段,闻一多、李金发、徐志摩、冯至等等,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过他的影响,几乎可以说他是伴着中国新诗起步的外国诗人。之前贴过的波德莱尔的《腐尸》,就是徐志摩1924年在《语丝》上首先发表的。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中国的新诗是从西方诗歌移植过来的,波德莱尔是其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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