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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虬阁诗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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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院
【本文曾在半年前以“陆秋槎”的笔名发表于《复旦青年·青年副刊》第二期。可惜后来我没看到这份刊物,不知其他人围绕清遗民的话题究竟是怎么写的。实则对于这类思想史问题,我不关心,我所喜读的到底只是他们的诗歌罢了。本文的叙事终于陈曾寿,所以作为《苍虬阁诗集》的评论发在豆瓣,姑且算是替这位一直被低估的同光体殿军做个宣传吧。】
我这一辈子是做不成遗民了。所以对于古之遗民,总是心存敬惮的,而又特别在意那些清遗民。毕竟,在他们经历了传统社会土崩瓦解的全过程。对于传统,我简直一无所知。今之学者喜欢谈论传统社会的好处,我未曾在里面活过一天,所以没有发言权。另一批学者对此类学说心不能平,以为民国时代才是好的,吾生也晚,亦不能赞同或反对。由帝国到共和国,再到共产主义国家,吾国短短一百年经历的动荡,绝不是三代损益式的小修小补,而是由坏空到成住的历劫之变。
面对剧变,清遗民的反应虽不能一齐,但心境总有相通之处。这类心境可以由他们的两组诗来考察。一组是沈曾植的《简苏盦》(一作《秋怀三首简太夷》),这是沈曾植1913年10月写给郑孝胥的作品。另一组则是郑孝胥回赠的《答沈乙盦短歌三章》。据《郑孝胥日记》,郑氏在见到沈诗的翌日,便完成了答作,“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在这里,谨将沈诗的第三首与郑诗的第一首钞录如下:
君为四灵诗,坚齿漱寒石。我转西江水,不能濡涸辙。道穷诗亦尽,愿在世无绝。湛湛长江流(一作水),照我十年客。昔梦沧浪情,今情天水碧。彻视入沈冥,忘怀阅潮汐。(沈曾植)
仰见秋日光,秋气猛入肠。相守虫啸夜,相哀叶摇黄。枕书窗间人,二竖语膏肓。日车何时翻?一快偕汝亡。寂寞非寂寞,煎愁成沸汤。同居秋气中,一触如金创。(郑孝胥)
罗振玉曾盛赞沈曾植的这组诗,谓“合山谷、后山为一手,一句一拜倒,至‘道亡诗亦尽,愿在世无绝’二句,讽咏不下百回”。对于沈曾植的这两句,我亦复之无斁,所以特别选取这一首。而郑孝胥的诗,虽不乏闲适的篇目,但时而会透出一股渗漓痛快的杀气,这首即使代表。窃以为这两首诗最能说明清遗民亡国之后的心境。
沈曾植为诗,喜用僻典,又好征引佛书。与他同时代的陈三立已感慨“子培诗多不解,只恨无人作郑笺耳”。后来钱仲联先生为之注释,使寡陋如我辈者亦能一窥沈氏的诗学堂奥。但是论及钱氏对这首诗的注释,我却自不量力地想要做一则补充。对于“忘怀阅潮汐”一句,钱注引用了《抱朴子》“海涛嘘吸,随月消长,朝曰潮,夕曰汐”,这是绝好的训诂,的确不能放过。但是,我总觉得就沈曾植的写作习惯来看,背后仍有一个藏得更深层的典故。往日清闲时,曾翻阅过宋遗民谢翱的《晞发集》,集前附有方凤撰写的《行状》,一直对里面的某句话印象颇深:“会友之所名汐社,期晚而信,盖取诸潮汐”。我想,这大约就是沈曾植这句诗的根据了。循着这个典故,也就可以理解清遗民心境的一个方面:遗民耻仕二姓,所以避地海隅,结社唱和,取譬潮汐,相互以“晚而信”期许,这是谢皋羽的旧典,亦是沈曾植对郑孝胥等友人的期待。
然而遗民的心境绝不限于忘怀与闲适,对于民国,他们总也有些国仇家恨不能消泯。正如我忘记了出处的那句郑孝胥的名言所说的,“民国乃吾敌国也”。郑孝胥的态度亦可以从这首诗里面窥知。整首诗都诗都笼罩在肃杀的气氛里。在传统观念中,秋是行杀戮的季节。众生在这里无可遏止地死去,满目都是将死的秋虫和堕地的秋叶。诗人自己的境况也不乐观:“二竖语膏肓”。这是《左传》的典故,膏肓之间有二人在言语,是说人已病得没救,行将一死。个人命运在四时轮转的世界里,不能阻止日渐迫近的死亡,这正是遗民们的命运——不论他们曾怎样医时救弊,王朝终还是走到尽头了,新的时代亦必将来临。而那,对于他们而言正是一个实施杀戮的不义的时代。换言之,他们自己在那个时代里也是不合时宜的,一如那些秋虫,夏日曾唱得慷慨激昂,碰到秋风,就只是噤口等死罢了。遗民的命运也本应如此,本应“保其首领于户牖之下”,像沈曾植说的那样“忘怀阅潮汐”,将一身忠信都带进墓穴。
只是,他们又是不甘心的,所以才有了这一句动人心魄的诗:“日车何时翻?一快偕汝亡”。这一句诗自是化用了《尚书汤誓》里那句“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说起来很是吊诡,这明明是商汤讨伐夏桀时引用的话,以今例古的话,可以说是数千年前的革命党革数千年前的皇清的命时所转述的民言。如此说来,郑孝胥将民国比作“日车”,真有些拟之不伦。不过,“日车”也是羲和所驾的车子,可以指代时间。这句诗实际上是回应沈曾植的“惇史执简槁,日车旋泞深”一句。对于这句诗,钱仲联的注释引用了载于《北堂书钞》的东汉时李尤《九歌》的名句:“年岁晚暮日已斜,安得力士翻日车”。这是说人至暮年,无法遏止时间流逝,终不能免于死亡。可是若把这一注释搬到郑孝胥的诗句下,又有所扞格。毕竟,翻覆日车本是阻止时间流逝、延缓死亡的意思,若为了让时间停止就要与日车同归于尽,这一死的意义又何在呢?恐怕,此处的“日车”,其实兼有“民国”与“时间”这两重意思。只不过这时间不是一己自有的,而是在讲整个时代。考虑到当时趋新的人许多都信奉进步史观,郑孝胥的意思也就昭然若揭了:我要与民国同归于尽,让历史的进程停止,让中国一直保持在清王朝这样的传统社会。
如此说来,清遗民日后的两次重要政治活动,都是一种翻覆日车的尝试。第一次是丁巳复辟,第二次则是建立“满洲国”。丁巳复辟失败得很迅速,也很彻底。在两次活动之间,大部分的清遗民耗完了自己一无所成的晚岁。而那些不幸的后死者,往往在满洲国运动中败坏了名节,郑孝胥与罗振玉即是其例。同样卷入“满洲国”这一政治漩涡的陈曾寿,对二人当时的行径颇多刺讥,好事者可翻检《苍虬阁诗集》第八、第九两卷。后来郑孝胥死在1938年,并不知道自己一手造成的“满洲国”令溥仪皇帝落入了怎样的境地。但陈曾寿活着见到了日本战败,因而也看到了废帝溥仪沦为阶下囚的那天。这时年近七十、灵光岿然的陈曾寿已再无什么翻覆日车的力量,而参与“满洲国”的往事,又成为了他再难抹去的政治污点。陈曾寿有一句诗我觉得最是沉痛,“但愁春梦尚留痕,安得残痕随念灭”。从这句诗可以看出他的悔恨。恐怕他们自己也是清楚的,那种“晚而信”的潮汐式的节操,自己终究没能坚持到最后。
陈曾寿死于1949年9月1日,也就是说他有幸见到“日车翻”的那天。于是也就有了这样的一首诗:《苏堪手写和乙庵师诗有窗间枕书人二竖语膏肓日车何时翻一快偕汝亡句爱其喷薄激烈漫成其后》。标题很长,加上标点是这样的:“苏堪手写和乙庵师诗有‘窗间枕书人,二竖语膏肓。日车何时翻?一快偕汝亡’句,爱其喷薄激烈,漫成其后”。这里的“苏堪”指郑孝胥,这句诗,前文刚刚引用过,想必读者也还记得。陈曾寿的全诗如下:
偕亡真见日车翻,遗恨何由报九原?徒奋空拳思假手,全输一局误强援。负寒不见骅骝返,啼血谁知杜宇寃?倘仅诗传终牖下,笔锋端可犯陈元。
根据自注,“陈元”指的是陈与义和元好问。因为他们牵涉诗歌流派的问题,非本文主题所及,这里先悬置不谈。剩下的几句,倒是都有解释清楚的必要。首联是说郑孝胥死后,民国真的覆亡了,应了那句“日车何时翻,一快偕汝亡”。颔联是说国民政府“假手”美国,却终辜负了这一“强援”。耐人寻味的是,“假手”这个词陈曾寿曾用在写给郑孝胥的挽诗里,指他借日本人的力量建立“满洲国”。陈曾寿意识到,借助外国的势力不足以挽救倾覆的政权,更不能兴灭国、继绝世。是故颈联很自然地过渡到了“满洲国”的事情。“负寒不见骅骝返,啼血谁知杜宇寃”都是在说溥仪。溥仪当时羇囚苏联,故有“负寒”的说法。“骅骝”是周穆公的“八骏”之一,这里指代溥仪。杜宇即杜鹃,相传是蜀帝所化。“寃”字是说溥仪沦为日本人的傀儡,是郑、罗等人勾结关东军共同促成的结果。在他看来,溥仪被定为战犯实属冤枉。最后一联,到底还是悔恨之情罢。“倘仅诗传终牖下”既说郑孝胥,也是说自己,推而广之,也可以统括所有参与“满洲国”的清遗民。借用前面的那两个譬喻,清遗民往往裴回于“忘怀阅潮汐”与“翻覆日车”之间,郑孝胥、陈曾寿在清亡之后,都经历了数十年的隐居生活,但是,亦都参与了丁巳复辟和“满洲国”的建立。结果,政治上一无所成,名节也败坏了。因而,陈曾寿在这里假设,如果我们当时不进行种种政治活动,只是终老于户牖之下,写诗唱和,是不是文学上的成就就可以追上陈与义和元好问了呢?当然,没有人能追回已逝的时光,做出此类假设也只能徒增懊恼罢了。
行文至此,我突然有了这样一个念头:“诗传终牖下”这样的事情,就由我来替他们完成罢!这样说总不免有些狂悖,但我辈可以从清遗民身上继承的东西,自然不是翻覆日车的野心,也不是备受争议的晚节,说到底,就只有诗歌罢了。因为追慕郑孝胥的重阳诗,去年重九的时候,曾拟作一首,拉杂姘拌,殊不足观,又因为涉及到的典故在本文里出现了不少,适足用来了结这篇无趣的文字。聊附骥尾,以志悼古之心:
秋虫僵死暮晖斜,一快偕亡到日车。未许有情怜鬼趣,但为无益遣生涯。燕山登处重阳酒,龙汉劫时初际花。岂限桑田三换海,扬尘今与玉墀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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