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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21上
(写于1939年1月)
1
他在严寒的冬天消失了:
小溪已冻结,飞机场几无人迹
积雪模糊了露天的塑像;
水银柱跌进垂死一天的口腔。
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
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阴暗。
远远离开他的疾病
狼群奔跑过常青的树林,
农家的河没受到时髦码头的诱导;
哀悼的文辞
把诗人的死同他的诗隔开。
但对他说,那不仅是他自己结束,
那也是他最后一个下午,
呵,走动着护士和传言的下午;
他的躯体的各省都叛变了,
他的头脑的广场逃散一空,
寂静侵入到近郊,
他的感觉之流中断:他成了他的爱读者。
如今他被播散到一百个城市,
完全移交给陌生的友情;
他要在另一种林中寻求快乐,
并且在迥异的良心法典下受惩处。
一个死者的文字
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
但在来日的重大和喧嚣中,
当交易所的兼客像野兽一般咆哮,
当穷人承受着他们相当习惯的苦痛,
当每人在自我的囚室里几乎自信是自由的
有个千把人会想到这一天,
仿佛在这天曾做了稍稍不寻常的事情。
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
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阴暗。
2
你像我们一样蠢;可是你的才赋
却超越这一切:贵妇的教堂,肉体的
衰颓,你自己;爱尔兰刺伤你发为诗歌,
但爱尔兰的疯狂和气候依旧,
因为诗无济于事:它永生于
它辞句的谷中,而官吏绝不到
那里去干预;“孤立”和热闹的“悲伤”
本是我们信赖并死守的粗野的城,
它就从这片牧场流向南方;它存在着,
是现象的一种方式,是一个出口。
3
泥土呵,请接纳一个贵宾,
威廉·叶芝己永远安寝:
让这爱尔兰的器皿歇下,
既然它的诗已尽倾洒。
时间对勇敢和天真的人
可以表示不能容忍,
也可以在一个星期里,
漠然对待一个美的躯体,
却崇拜语言,把每个
使语言常活的人部宽赦,
还宽赦懦弱和自负.
把荣耀都向他们献出。
时间以这样奇怪的诡辩
原谅了吉卜林和他的观点,
还将原谅保尔·克劳德,
原谅他写得比较出色。
黑略的恶梦把一切笼罩,
欧洲所有的恶犬在吠叫,
尚存的国家在等待,
各为自己的恨所隔开;
智能所受的耻辱
从每个人的脸上透露,
而怜悯底海洋已歇,
在每只眼里锁住和冻结。
跟去吧,诗人,跟在后面,
直到黑夜之深渊,
用你无拘束的声音
仍旧劝我们要欢欣;
靠耕耕一片诗f田
把诅咒变为葡萄园,
在苦难的欢腾中
歌唱着人的不成功;
从心灵的一片沙漠
让治疗的泉水喷射,
在他的岁月的监狱里
教给自由人如何赞誉。
多数诗人总是寻找超凡入圣的路径以远离尘嚣,摆脱地球引力青云直上。当然也不乏成功之作,譬如一些“纯诗”。也有一些诗人或许从来就不曾实在过,譬如博尔赫斯。可是难能未必可贵,天才稀世,素心却更罕有。叶芝显然不属此列,他具备落地生根的素质,虽然很多读者是因那首名为《当你老时》的情诗记住叶芝。即以《当你老时》为例,此诗原是法国民歌旧题,经龙萨诗笔名噪一时,叶芝后来之作有致敬甚或挑战的意味。从语言层面比较,情圣龙萨反而输给叶芝,龙萨太实在了?深究龙萨,一生风月,“想当年我年青貌美,还曾得到过龙沙的赞美。”自负如此,自恋如此。再看“请相信我,你要真正生活,别去等待明天,从今天起就请你来采撷那生活里的玫瑰。”可以与“天下男子任你求”等同视之了。龙萨果然不服老,“善言”迭出。此时再看叶芝终句“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已经有了仰脸止泪的悲戚。联系叶芝的“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深沉的语气加之于暧昧的“她”,言之不尽,但愿毛德·冈知道。可见叶芝的同题诗作是从语言乃至情感全面压倒龙萨的超越之作,有流传度为证。
读到奥登的《悼念叶芝》,想写些废话,却又扯远了。先不谈诗,只说格式句法,“还宽赦懦弱和自负.把荣耀都向他们献出。”标点“.”当做何解,逛了许多站点,均是同样一错到底。再看“靠耕耕一片诗f田”,“f”又该当何罪?我不认为查良铮的译笔能低到如此程度,可还是依然错的“我自岿然不动”。不由得怀念起“灵石岛”,不关心政治很久了,可“网络管制”为什么封灵石?
好在“粗服乱头不掩国色”,无妨读诗。爱尔兰,或者所有的国家都只去利用而不是理解诗歌与诗人。“一个死者的文字/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所以对于我们来说,“它存在着,是现象的一种方式,是一个出口。”事实依然存在,并且延伸向未知的未来。好的诗歌因今天而生,却为明天而活。就像小波说的“虽然岁月如流,什么都会过去,但总有些东西发生了就不能抹煞。”
“时间对勇敢和天真的人/可以表示不能容忍,”也许时间不能容忍一个人毫不掩饰的与世界对话,因为真话转瞬即逝,勇敢和天真意味着什么也没有说过,谎言会立刻把空间充满,当然时间会给予终极审判。也许时间只是希望“勇敢和天真的人”换种方式表达,“却崇拜语言,把每个/使语言常活的人部宽赦,还宽赦懦弱和自负.把荣耀都向他们献出。”如此说来,时间温柔体恤?小波说“人在写作时,总是孤身一人。作品实际上是个人的独白,是一些发出的信。我觉得自己太缺少与人交流的机会——我相信,这是写严肃文学的人共同的体会。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有自己,还有别人;除了身边的人,还有整个人类。写作的意义,就在于与人交流。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在写。”也许时间可以宽容一个写字的人所有的懦弱与自负,让他们把自己藏起来,时间保护他们在未来赢得应有的荣耀。而不是随心所欲的说话,不是么?又有几人真正“不悔少作”呢?
“智能所受的耻辱/从每个人的脸上透露,而怜悯底海洋已歇,在每只眼里锁住和冻结。”奥登写作此诗的年代,欧洲正是剑拔弩张狼烟四起。知识与良心显然过时了,他们都冬眠了,多么漫长的冬天。他赞美叶芝说“跟去吧,诗人,跟在后面,直到黑夜之深渊,用你无拘束的声音/仍旧劝我们要欢欣;”是的,文学是为了对抗无趣,而历史则是消灭无知。毫无疑问,叶芝正是这么做的。换言之,如小波所说“我认为低智、偏执、思想贫乏是最大的邪恶。当然我不想把这个标准推荐给别人,但我认为,聪明、达观、多知的人,比之别样的人更堪信任。”
其实是我太懒了,觉得这些话说的好,可是如今心疏意懒,已然做不到当初那么诚挚地抱着本子抄书了。只好连缀些自己的废话,存目而已。还是小波说得好:“在冥想中长大以后,我开始喜欢诗。我读过很多诗,其中有一些是真正的好诗。好诗描述过的事情各不相同,韵律也变化无常,但是都有一点相同的东西。它有一种水晶般的光辉,好像来自星星……真希望能永远读下去,打破这个寂寞的大海。我希望自己能写这样的诗。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颗星星。”读诗的意义正在于此。
回归到这首诗来,诗作从一起手,就明确无误的说明叶芝的死地,从环境到背景,然后再用精准的语言生发他的意义,黑暗中的火光,雪地里的红布……是悲壮的,是伟大的。“在他的岁月的监狱里/教给自由人如何赞誉。”再联系前些天塞林格的死,1月27日,新罕布什尔州小镇康沃尔家中,91岁。1951年,《纽约客》访问塞林格,问起他热爱的作家。塞林格回答:“我爱卡夫卡、福楼拜、托尔斯泰、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奥·卡西、里尔克、洛尔迦、叶芝、兰波、勃朗特、简·奥斯汀、亨利·詹姆斯、布莱克、柯勒律治。我不会举出任何活着的作家,我认为那样做不对。”《南方人物周刊》的《塞林格 一个传奇的离世》最后一行——“如今我们都可以爱J·D·塞林格了。”
“总在寻觅中把她忘记/那段旋律遥远不再清晰”,这是一个甜蜜而又悲剧的困境。塞林格爱叶芝,如今我们都可以爱J·D·塞林格了。荣耀递延,生生不息,然而他们可以互相替代么?显然不能。文学不能让我们活得更好,却能让我们活得更多。我们无法找到最好的一本,却会怀念最初的一本。我们拥有了更多的名字与阅读体验,越来越从容,最终却很可能只会记得最初的那本书带来的感动。可是为什么还是要继续阅读呢?还要在消失长度的因循路上跋涉?我们想找回初体验的感觉,虽然很可能不能如愿,但还是乐此不疲,只是因为最初的那本书太好。
在此途中,我们消灭了许多的时间,甚至荒废了时间以外的东西。可是,时间是什么?以小波的话作结:“人活在世界上,就如站在一个迷宫面前,有很多的线索,很多岔路,别人东看看,西望望,就都走过去了。但是我们就一定要迷失在里面。这是因为我们渺小的心灵里,容不下一个谜,一点悬而未决的东西。所以我们就把一切疑难放进自己心里,把自己给难死了。” 意义就在过程里藏着,快快陷入,别自作聪明,不能入乎其内,自然也不能出乎其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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