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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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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温
辛弃疾词的风格历来有所争论,至于近代,学人多以“雄深雅健” 四字作为稼轩词风的断论。就我个人的阅读经验来看,不尽为是。本文就浅评辛弃疾词的风格。
所谓风格,在古文论中又被称为“体”、“格”或“品”。《文心雕龙》中,“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冗,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 。这八种关于作品风格的形容,成为后来文论家讨论作品风格的一个基础,当然,对于辛弃疾词风的讨论,也与此紧密相关。前辈学者对于辛弃疾的词风提出了种种说法,主要的有三种:旷达、豪放和纤秾。下面,我就从为人、章法和作品三个角度来进入辛词,对这三种风格一一加以评论。
一个作家的作品总是和其为人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儁,气有刚柔,学有深浅,习有雅郑,并性情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 。这段话很明显的论述了作品风格和作家才、气、学、习的关系。钱钟书在他的《谈艺录》中也讲到,“其言之格调,则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风,不能尽变为澄淡。”狷急之人,其必有所恃,且有所求,方可真谓狷急。辛弃疾恃其“文武兼资,公忠自许,胸次九流而不杂,目中万马之皆空” 之才,从北而来,以求“思投衅而起,以抒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 ”。故真可谓狷急也。故而其作品也不可能是澄淡旷达之作。不过,南归之后,在四十岁时被闲置十年。稼轩看似有些旷达之作了。论辛弃疾词作旷达,一方面根据其闲居带湖、铅山时多冲淡旷达之作,另一方面视其词作屡屡提及老庄、渊明。先看第一方面。视其词作:
[西江月]《示尔曹,以家事付之》
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
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
此词中,稼轩不仅国事不挂心,就连家事也都不管了。他沉浮如许,看似参透了所谓“万事云烟”,不过是“更著一杯酒,梦觉大槐宫”([水调歌头]《题永丰杨少游提点一枝堂》)耳。因此,所做之事无非是醉酒游睡也。真可谓无一语不澄淡,无一言不旷达。难怪乎卓人月评价曰“幼安宁、理朝拥节钺,奉身勇退,悉以家事付曹。此词意极超脱,其人可想见矣 ”。可是稼轩如此为人,是不可能彻底放下家事国事的。虽则他可以做到“管竹管山管水”,然而,“稼轩这老汉有时虽能利用闲,却一生不会闲。但如要说他不会,不如说他不肯会 ”。毕竟,狷急之人也。就此处的“百年蒲柳先衰”而言,其实亦有无穷之放不下在里面。
虽则国事放不下,然而学学陶渊明的冲淡总可以是旷达了吧。看另外一首作品:
[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
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
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陈亦峰在《云韶集》中评价这首词:“起笔高绝,洒落如此,真名士也。抑扬顿挫,跌宕生姿。字字幽雅,不减陶令”。辛弃疾词中还有很多地方提到了陶渊明。像“须信采菊东篱,高怀千载,只有陶彭泽”([念奴娇]《重九席上》)、“我愧渊明久矣,犹借此翁湔洗,素壁写《归来》”([水调歌头])等等。这许多关于陶渊明的词作,表面上反映了辛弃疾的旷达之处,但是不能说明他的作品就能沾染多少陶渊明的风采。毕竟,“稼轩作词,语语皆自胸臆流出。深知自家与陶公境界不同,只管赞叹,并不效颦” 。看来,辛弃疾还是不能把陶彭泽的旷达学到家。就看上面这首被称作是“不减陶令”的[沁园春],说是“小舟行钓,先应种柳”,一股名士习气,然而这种退隐却并非自愿,“惊弦雁避,骇浪船回”而已。正像黄廖园所说,“稼轩当高宗初南渡,由山东间道奔赴行在,竭蹶间关,力图恢复,岂是安于闲者?自秦桧柄用,而正人气沮矣”。暂且沮用,一旦有机会,稼轩还是会“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的。照此看来,辛弃疾的诸多看似旷达之作,不过是表面文章而已,其骨子里仍是那个屡屡怀有谢安之志,“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水龙吟]《老来曾识渊明》)的辛侯。
这个辛侯在词中“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水调歌头]《我饮不须劝》)、“马作的卢飞快,弓似霹雳弦惊”([破阵子]《为陈同父赋壮词以寄之》)、“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等等,有无数豪放之语。无怪乎文论家有以豪放名之。“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 。把辛弃疾归作是豪放一派也渐渐成为了共识。稼轩为人,“磊落英多”,有“弯刀游侠”之风,诚一山东老兵。然而,以词风论之,我以为豪放二字不太恰当。这就涉及到讨论的第二个角度,即作词的章法了。
豪放风格的特点是“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气,处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鳖,濯足扶桑 ”。在杨凭之《诗品浅解》中,解为“豪迈放纵。豪以内言,放以外言。豪则我有可盖乎世,放则物无可羁乎我”。由此观之,豪放之放,乃放纵之说。又以“外言”,即作词之时,“处以得狂”,信手写来,如东坡之词也,实为性灵之作。稼轩做不来。他和东坡之差,即在于此。“世以苏辛并称,苏之自在处,辛偶能到;辛之当行处,苏必不能到” 。照此来看,辛弃疾的词作很少有放纵之作,只不过偶尔有“自在”之处,可以以“放纵”而褒也。陈亦峰对于这个问题在《云韶集》中有很精辟的论述:“然东坡豪宕则有之,但多不合拍处;稼轩则于纵横驰骤中,而部武及其严整”。他所说的“纵横驰骋”可当“豪”讲,而“部武及其严整”,就只能当作是反对“放纵”之说了。由此可见,稼轩词首先就称不上“豪放”的“放”字。
当然,辛弃疾的词作,的确有一部分可以称为“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理弥满,万象在旁”,因此文论家常常单言其作之“豪”。比如:
“稼轩词为豪迈,非词家本色” 陈模《论稼轩词》
“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初无稼轩豪迈之气,岂遗山欲表而出之,
故云尔” 张源《词源杂论》
“白石才子之词,稼轩豪杰之词” 刘熙载《词概》
“其词十二卷,慷慨纵横,不可一世,才气俊迈,于倚声家为雄豪一派”
胡薇元《岁寒居词话》
这个豪,则要从他的词作中分析才可确证,如果仅仅从以上几家之言就能判定辛稼轩的词作,虽然不“放”,最起码也“豪”,这就太简单了。看看我们上面举的那几句豪词之句的出处:
[水调歌头]《我饮不须劝》
我饮不须劝,正怕酒尊空。别离亦复何恨,此别恨匆匆。头上貂蝉贵客,
花外麒麟高冢,人世竟谁雄。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
孙刘辈,能使我,不为公。余发种种如是,此事付渠侬。但觉平生湖海,
除了醉吟风月,此外百无功。毫发皆帝力,更乞鉴湖东。
这首词中的“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豪迈之至。然而词的其余部分,真可谓“变温婉,为悲凉”之作。此时正值朋友去世,恩人被贬,望着槛外高冢,想着仕途多舛,豪气也被这湖海之愁所羁绊。豪气愈盛,则愁怨愈深也。故而,这“一笑出门去”的豪气,实在是末句“更乞鉴湖东”的一种委婉说法,而“千里落花风”,所能吹拂的,也只是“花外麒麟高冢”罢了。故而,豪迈的背后是无限的凄凉。再看一首:
[破阵子]《为陈同父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豪壮之风不待而言。然而,这所有的豪迈,最后却都归结到了“可怜白发生”之上;于是,所有的豪迈也都成了空想,因此,豪迈的背后,依然是对于壮志未酬的悲愤。顾随在这首词的评点中,讲到“谓之豪放,亦是皮相之论也 ”。说它是豪放这一论述是皮相之论,归根到底,还是豪放这一风格,本就只是辛弃疾词风的皮相也。
在风格里面,豪放与婉约本是对立的两个语词,但是在很多文论家那里,这两个语词却在辛稼轩的词里共同找到了归宿。“其间固有清而丽、婉而妩媚 ”,“其纤秾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 ”。这并不代表辛稼轩词的风格就要用纤秾来形容。这就涉及到作品的问题。稼轩的词作中,可以用纤秾这样的词来表示的作品,一部分是写男女之情,一部分是写伤春怀春之景。分析这些作品,从三个方面。第一方面,这些作品本身就要求这样的笔调来写,无论是谁,都逃不出这个范畴。周振甫在《文学风格例话》 中指出,“作品所写的对象,也有刚柔的不同,作者的气质是刚强的,要是所写的对象是阴柔的,作者用刚强的笔调来写,把它写的刚强,就失去了所写对象的性质,就失真了。因此作者碰上所写对象是阴柔的,就要‘糅而气有多寡进绌’,要糅合阴柔之气,写出柔婉的风格来”。分析辛弃疾词中的纤秾之作,也要从这个角度入手。男女之情和伤春怀春本来就是阴柔之物,就要写的阴柔一些。所以,这不能成为辛稼轩的独特风格。不过,也不能简单的就这样分析。再看第二方面,曲者,曲也。稼轩为郁郁不得志之人,他将感情融入到这些男女情春秋感里,用比兴来风,也是很正常的。这样一来,其纤秾就不仅仅是纤秾了。象下面这首词:
[满江红]《暮春》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流水暗随红粉去,
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
彩云依旧无踪迹。漫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
初看之时,“流水暗随红粉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真个是一悲伤女子,见花落觉己衰,看流水而伤怀也。然而,这首作于1163年的词,正作于南宋大将张浚北伐失败之后。那场失败给仅仅24岁的辛弃疾以沉重打击。他作这首词,也正是为了表达心中的那份震惊与悲哀。李佳《左庵诗话》中说,“为北狩南渡而言。以是见词不徒作,岂仅披风咏月”。此言得之。另外,像“谁向椒盘簪彩胜,整整韶华,争上春风鬓”[蝶恋花]《戊申元日立春,席间作》是言“荣辱不定,迁谪无常。言外有多少哀怨,多少疑惧 ”,等等。第三方面,稼轩有些词确乎是单纯为情而作,可是这些词的质量并不高。这也是为什么后人将其归为豪放派而非婉约派的原因。陈延焯《白雨斋词话》:“稼轩最不工绮语,‘寻芳草’一章,固属笑柄,即‘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及‘玉觞泪满却停觞,怕酒似、郎情薄’,亦了无余味”。稼轩本不是此间中人,何必强求其作小妮子态。
从为人、章法和作品三个角度,论评了这上述种种风格的不是,那么,稼轩的词风是什么?笔者认为,应属“悲慨”二字。悲慨者,“大风卷水,林木为摧。适苦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这就像是为稼轩之词量身定做一般。且看“大风卷水,林木为摧”,有壮岁旌旗拥万夫之雄,沛然豪气冲荡其间;“适苦欲死,招憩不来”,且道君恩未许,悲怆之心天地可鉴;“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壮士暮年,隐居之岁,案上数卷书,非老即庄;“大道日丧,若为雄才”,长剑铗,欲生苔,不妨看试手,补天裂;“壮士拂剑,浩然弥哀”,看这头白发,一一醒时栽;“萧萧落叶,漏雨苍苔”,过尽万相百态,却道天凉好个秋。郭绍虞注诗品:“但起处,‘大风卷水,林木为摧’,犹是一种悲壮景象。慨当以慷,不妨长歌当哭。至如‘萧萧落叶,漏雨苍苔’,则萧瑟寂寥,此情此景,又不免令人感极而悲矣”。这一番写处,正切中辛词多样风格中的要害,不仅有豪迈之皮相,更有缠绵悱恻之风骨。其中,悲,为悲壮、悲伤;慨,为感慨、慷慨。
古人论辛词词风,其语及悲慨者不在少数。《宋史》本传中即说“弃疾雅善长短句,悲壮激烈”。《四库提要》中也说:“(弃疾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王士祯评价为“稼轩辈抚时之作,意存感慨,故饶明爽 ”。陈延焯说:“(稼轩词)一种悲愤慷慨,郁结其中 ”。
以上评论虽然都没有直接用“悲慨”二字作评,然其评意昭然可见。
稼轩所悲慨者为何事?一悲南北分裂、壮志未酬,从而慷慨;二悲光阴流转、白发功名,从而感慨。这两者构成了稼轩词作中最杰出的那一部分。辛弃疾在《九议》中写到:“且恢复之事,为祖宗,为社稷,为生民而已,此亦明主所与天下智勇者所共也”。他把恢复之事看得如此之重,难归乎其词中屡屡因此而慷慨激昂。但是虽然稼轩有此志向,南宋小朝廷却无北伐之意。因而在慷慨激昂之中,就有了几分壮志未酬的悲愤。就像顾随所说,“统而言之,稼轩这老汉作词时,其八识田中总有一段悲哀种子在那里作祟…一部《稼轩长短句》,无论是说看花饮酒,或临水登山,无论是慷慨悲歌,或委婉细腻,也总是笼罩于此悲哀的阴影之中 ”。此言得之也。这种悲哀正是稼轩的真性情之处,也是后代词作家所不及的。“稼轩词,词中之龙也。气魄极宏大,意境却极沉郁。不善学之,流入叫嚣一派 ”。这不善学之之处,正在于稼轩对于南北裂、壮志未酬的悲愤之情。这种情感和豪迈慷慨相融合,就构成了稼轩悲慨之风。他的词作中,最能表现这种悲慨之风的,一个是赠人之作,一个是登高之作。
赠人之作,如果此人是同道中人,稼轩往往会肝胆相照,有英雄惺惺之意。他在带湖时曾送陈亮两首[贺新郎],其中第二首的下阕:“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断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真可谓是君子之言,坦坦荡荡。再看下面这首:
[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
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
绿野风尘,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一篇祝寿词,本是为歌颂其南山之寿而作,然而稼轩时时不忘东山之志。东、南之别,其意殊远。在这首词中,其豪迈之气油然沛然,“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慷慨英发。可是这种慷慨背后却是深深的失望和无奈:“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南北分裂,苦了江北百姓,而南方“夷甫诸人”,却依然在“新亭风景”中歌舞升平。辛弃疾对于南北分裂之事经常在赠人词作中提及,每每提及,都会有这种无奈与悲愤。
登高之作,更是极易有感。“千古骚人志士,定是登高望远不得。登了望了,总不免泄露消息,光芒四射。…况此眼界极高、心肠极热之山东老兵乎哉? ”稼轩登高,往往喜“西北望,看神州”,从而一次次的刺激到心中那份恢复之志。这种壮志未酬的感觉,往往是悲伤的;而凭栏远望的神情,又是慷慨激昂的。于是,在登高之时,所做之词往往有悲慨之风。像“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万斛”([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寺下,一片神鸦社鼓”([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凭栏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声声慢]《滁州旅次登奠枕楼作,和李清宇韵》)等等。而辛弃疾的那首极著名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正是此类之作: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
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
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首词所做之时,稼轩尚不及三十。然而其词中已处处流露老辣手笔。个中缘由,不在才力多少,而在悲情深浅。此时的稼轩南归六载,久沉下僚,不能北上杀贼,以雪国耻,因而有种种郁积也,故而有此老辣之作。由于作者正处年少,因而所写处处流露。这首词的结语被历来文论家所称道:“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年方二十九岁,就以英雄自比,不可不谓狂;少年英雄却被逼求田问舍,不可不谓悲;求田问舍故不所愿,北上又不可能,只好倩女捧巾,以揩英雄之泪,不可不谓哀。既狂且悲且哀,悲慨之风也。
另外,稼轩第二个悲愤之处,就在于光阴流转,功名白发。稼轩作为一个有志恢复的志士,却被放置于地方官之任上蹉跎岁月,尤其正当其壮年之时,却屡被改任。因此极易生出时不我待之感。于是,稼轩对时间的感觉非常敏锐,其中的标志有两个,一个是稼轩喜欢追忆少年时的那段英雄往事,另一方面是词作中不断有“老”、“白发”等字眼出现。稼轩追述往事,并不是简单的炫耀功名,而是对于那种精忠报国的缅怀和烈士暮年的另外一种表达。对于少年往事,包括对于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追忆,也有对于那段“壮岁旌旗拥万夫”([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忆少年时事做》)的往事的追忆。于是,有了下面的词句:
“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浪淘沙]《山寺夜半闻钟》)
“少日春怀似酒家,插花走马醉千钟”([定风波]《暮春漫兴》)
“少年风月,少年歌舞,老去方知堪羡”([鹊桥仙]《席上和赵晋臣敷文》)
“当年众鸟看孤鹗。意飘然,横空直把,曹吞刘攫”([贺新郎]《韩仲止判院山中见访,席上用前韵》)
“记少年骏马走韩卢 ,掀东郭”([满江红]《和廓之雪》)
“少年横槊,气凭凌,酒圣诗豪余事”([念奴娇]《双陆和陈仁和韵》)
这些词句看上去意气风发,但是它们如果出自一个仕途多舛,被迫闲赋在家的老英雄之口,就显得如此慷慨悲凉了。对于光阴敏感,从而生出如许悲慨之意的第二方面,是“老”、“白发”等字眼的出现。像“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说剑论诗余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颇堪哀。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栽”([水调歌头]《汤朝美司谏见和,用韵为谢》)、“楼观甫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叹人生、哀乐转相寻,今犹昔”([满江红]《江行和杨济翁》)等等。这些词句中,所透露出的悲哀,以及对于时光流转的感慨,溢于行间。
以上种种,对辛稼轩的词作作了简单的风格评析。这里所谓的风格评析,一方面是对其种种风格的辨析,另一方面是对那一种最主要风格的分析。可能否定豪放、纤秾和旷达,单单的肯定悲慨,过于简单和对立。只是一家之言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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