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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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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们对文官的嘲笑有时的确是过火和不公平的.譬如在熙河军区当过参议官的刘鞈把两个儿子刘子羽、刘子翚都带到部队里来阅历阅历.事后证明他们表现得不错,不仅能够适应部队生活,有时还能作出一些贡献.马扩和他们之间也建立起友谊.但在马扩的传统心理中,对他们仍然不能够完全排除对文员的轻蔑感,这种成见在许多军人身上几乎是根深蒂固的.


当然,他们要打仗,战争最激烈时,甚至一昼夜要作战三、四次,五、六次,有时要连续几天,十几天不休息地行军作战.这在他们是早已适应了的.他们听到凄厉的号角声和急促的战鼓声催促他们进入战场的时候,好像听到钟鸣进入饭堂拿起筷子来吃饭一样地稀松平常.


在那种真正和敌人交手的白刃战中,敌人冷森森的刀锋,不断地在他们耳根发出清脆的响声,带着血污的闪光在他们眼睛前闪耀.一支从哪里飞来的冷箭仿佛长着眼睛.嘴巴和翅膀,急速地劈开长空,愉快地呼啸着、飞奔着,然后一下子就钻进他们的铠甲的罅缝里.他们是多么冷静地对待这逼近到只有分寸之间的死亡啊!他们毫不在意地拔出箭矢,轻蔑地看一看刻在箭箬上敌将的姓名,随手就把它掷在地上,好像掷去一根烂稻草一样,他们的心也没多跳一下.


有时战局不利,陷入敌方的重围,他们依靠勇气、胆量和战斗经验,寻找敌方比较薄弱的环节突围而出.自然,突围并不是常常成功的,如果失败了,他们就得接受死亡.死亡是战争的自然结果之一,只要他们奋战过了,索取得代价,死亡也就无遗憾之可言.他们决不会在决战前夕,写下什么遗书,跟父母妻儿诀别.这种写在文字上显得悲壮的诀别书是别人干的,真正的军人们不干这个,也根本没有想到这个.


这就是包括马扩在内的一批真正的军人的战争生活和战争心理的写照.他们和东京的耗子们有多大的距离!


只有对战争有同样的理解、同样的适应程度,战场上的利害关系又是如此密切地吻合一致的人,才会产生兄弟般的战友的感情.他们爱憎分明,憎厌那些经不起战场考验而又妄自尊大的人;但如果是战友,属于自己人的范围以内,那就不用多说一句话,彼此都可以为对方贡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的生命权不是属于私有而是属于集体共有的.


马扩和刘锜都隶属于那个无形的集体,在战斗中缔结起深厚的友谊.如果说他们两人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马扩比较容易就成为这个集体中的一员,而刘锜走的道路要困难得多.


刘锜的父亲,当时西北边防军的统帅刘仲武遵循着这支军队的传统,把他的三个儿子刘锡、刘锐、刘锜分别遣送到前线几个军区去当"见习军官".这样做既锻炼了他们的军事才能,又取得作为一个高级军官的循序渐进的资格.这是不屑依附权贵,不愿在宦途上走终南捷径的军官子弟们能够走的最坦直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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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0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刘仲武把刘锡派到泾原军区、把刘锐派到环庆军区,这两个军区当时处于比较稳定的状态中,和平多于战争,受到父亲偏爱的刘锜却被送到熙河军区,编制在兵马都监马政部下当一名偏裨.这个军区当时战争最激烈,刘仲武显然是愿意让他在这里受到更多的锻炼和教育.


虽然是大帅的儿子,刘锜在熙河军中,仍然是一个客人.他必须在下面两条道路中选择其一:他或者作客到底,让长官、同僚和士兵们在较远的距离中对他维持表面上的礼貌,把他放到比较安全的后方,客客气气地把他留到他应该调离这个军区的年限,出去当一名较高级的军官;或者是争取主动,争取获得他们真正的友谊和信任,争取作为一个部队里的主人.


刘锜选择了后者.而且在他服役的五年中,努力实现了这个愿望.他没有使别人常常想到他是大帅的一个儿子,也没有使自己成为这支军队中的一个特殊人物.按照他的身份,要做到以上两点是不很容易的,他必须跟士兵及低级军官们一起生活,一起战斗,和他们平等相处,他们升擢机会甚至比一般的偏裨还要少,这样才可能接受战争的严峻的考验.


他经受了、并且胜利地通过了考验.


他和马扩编在一个支队里,二人经常一起出去执行任务.开始的阶段,两个相互竞赛谁比谁更勇敢些,后来这种竞赛变成为更加要照顾对方、宁可让自己去冒险,带有非常友谊的性质了.这种友谊常常产生于一生中最富于浪漫气息的青少年时期中.在他们缔结友谊的过程中,彼此尝试着要以自己的特点来影响对方.马扩从小就在军队中长大,对敌我情况,对作战的技能技巧,懂得更多些,具有更加充分的军人气质.刘锜却因为在童年时,父亲已成为当代名将,和朝廷的显要以及文人学士的接触机会较多,他自己也接受了这种熏陶,从而使他的视野超越了单纯的军事领域,而对于政治、文学等方面也发生了兴趣.他的天地要比马扩的天地广阔、复杂得多.此外,他的年龄比马扩大几岁,这使他在二人间的关系上取得领先的兄长的地位.


他们彼此以对方的特长来补充自己的欠缺,他们就在这实际战斗的五年中完成了一个真正的军人应该受到的严格、完全的教育.


在刘锜服役的最后一年中,北宋政府与青唐羌政权的关系发生了出人意外的急遽的变化.


原来宋、羌双方已经作战几十年,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并没有分出明显的胜负.近几年,战争更加激烈了,几乎每年中都有一两次几万人参加的大会战.北宋军取得微弱的优势,在某些地区中取得稍微的进展,但是距离战争的结束还是十分遥远.谁也不敢预言战争将在什么时候、将以怎样的结果结束.


那年的春季和夏季都在激战中度过.


七月底的一个傍晚,由一名青唐羌的骑士带领一名掌旗官、一名带有一面战鼓、一管羌笛的吹鼓手所组成的小小代表团,没有经过任何事前的联系,忽然跑到前线来要求接见.他们被送到统帅部,受到刘仲武的接见和招待.骑士的神情不仅是泰然自若,还是十分骄傲的.他带着丝毫不容受到委曲的神气清楚地传达了他们的领袖臧征扑哥要他传这的话,如果北宋政府愿意罢兵休战,臧征扑哥不会反对,双方为此正式举行一次和平谈判.为了保证北宋军队不致在谈判期间突然变卦,臧征扑哥要求刘仲武把一名儿子送到他那里去当人质.不解决这个先决问题,就谈不上正式的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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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0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青唐羌的使者来得太突然,统帅部对此毫无思想准备.臧征扑哥的提议有无诚意,或者其中包涵着什么阴谋诡计,一时都无法判断.刘仲武借口这是一个应由交战的军区来决定的局部问题,把代表团送回到熙河前线,要求军区的将领们就地研究一个对策,并授权刘锜自己决定愿不愿意去当一名人质.


前线的将领们和使者盘桓了六、七天,每天举行宴会、围猎来款待他们,企图从他们的神情、行止或者偶然泄露出来的破绽中探索对方的真意.将领们得到共同的印象是:青唐羌统治集团内部可能发生什么性质的纠纷,急于要解决,要求停战是有相当诚意的.但是他们的军事力量和统治力量并没有被削弱的迹象,因此不可能在谈判中轻易达成协议.谈判的过程也许是曲折艰苦的,反复性很大,谁也不能保证人质的人身安全.刘锜愿不愿意去当人质,还得由他自己决定.


刘锜是能够深思的人,完全明白此行的危险性,他不怕在战争中英勇地战死,而怕去当了俘虏以后可能受到无穷无尽的折磨,因而丧失英名.但是他体会到父亲把敌方的使者送来,要他自定去留的深意.刘仲武没有以统帅和父亲的双重命令强迫刘锜去千什么,却希望他从军人的荣誉感出发来考虑这个问题.刘锜明白,如果他拒绝去当人质,那么青唐羌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北宋军统帅和他的儿子都是懦夫,是贪生怕死之辈,这样就会严重地打击士气.为他自己、为他父亲、也为了全军的荣誉,他毅然决定到积石山谿哥城去做臧征扑哥的人质.他的好朋友、亲密的战友马扩也自告奋勇,愿意充当他的伴当,陪他一起到谿哥城去.他们谈笑风生,行若无事地随同暗暗吃惊的来使,深入龙潭虎穴,去当志愿俘虏.


他们的勇敢行为迅速产生了明显的效果.臧征扑哥没有料到刘锜会答应得这样爽快.他把刘锜、马扩待为上宾,还把自己的一个儿子送到熙河军区北宋部队中当作对等的人质.不出一个月,谈判就在双方接界的一座古堡中举行.


北宋朝廷十分重视这次谈判,特派在西军中当高级参议官的刘鞈为计议使,主持谈判.刘鞈的儿子刘子羽随同父亲参加折冲.统帅部也派出了人地相宜的马政充当刘鞈的副手.谈判顺利进行,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双方就达成协议.


臧征扑哥接受北宋的封号,主动让出两处军事上必争的要塞,和约成立后,他愿意入朝面圣,只要求一点物质上的补偿.手面阔绰的北宋朝廷很容易满足他这方面的要求,但是精明的谈判代表刘锜、马政把对方的要索压到最低限度,只答应一次付出"犒给费"白银五万两、绢帛五万匹,还要对方进贡良马一千匹作为交换条件.


这可以认为是外交方面的一个小小的胜利.


向来在这方面做蚀本生意的北宋政府把它当作头等喜事来宣传,宣和君臣乐得借这个机会来自我陶醉一番.臧征扑哥入朝的一个月里,朝廷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以至招待他、馈赠他的费用超过了在谈判过程中好不容易压低下来的"犒给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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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0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件事结束,朝廷论功行赏,童贯以发踪指示之功,封为楚国公,得到的好处最大.西北边防军统帅刘仲武加上了节度使的崇衔,计议使刘鞈也因此升为徽猷阁待制.


历次由刘仲武领衔上奏的奏章里都没有把儿子的事迹写上去,但是一个大帅儿子的功绩是不会轻易被抹杀的.善觇风色的刘鞈为此独上一本盛赞刘锜单骑深入敌窟、为议和创造条件的勇气和贡献.这道奏章很快就批转下来,刘锜的传奇性的行动深深契合圣意,官家不但对他慰勉有加,还特旨调他来东京充当环卫官.环卫官地位高、待遇厚,升擢的机会又多,一向是朝廷用来优待将帅子弟们的特殊官职.一方面是对他们的笼络;一方面也含有防止他们的手握重兵的父兄如果有什么异动,可以有所挟制的意思,实际上起了人质的作用.北宋政府传统上对武官是不信任的.刘锜懂得这个道理,因此他虽然不喜欢这个职位,却也无法拒绝.他必须到东京来做官家的人质,犹如他不能不到谿哥城去做臧征扑哥的人质一样,后者是对于他的勇气的考验,前者是对于他的耐心的孝验.人们都不能够忘记他是一个大帅的儿子,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刘锜都不得不承受他父亲的余荫.

(五)

这都是三年前的往事了.


刘锜来东京不久,马扩也随着调离西北军.


一个从辽逃到北宋来的汉族官僚马植(后来改名李良嗣又赐姓为赵),首先创议派人从登州泛海到东北去和新兴的女真领袖密约夹攻辽朝.这个创议富有吸引力,的确投北宋君臣之所好.但由于朝廷的办事效率向来很低,因循苟且,拖延了好几年,才被付诸实施.第一批派出去的人选值得慎重考虑,有人保举因公出差在青州的马政.因为他是个军人,胆气过人,不怕危险,又因为他有过和臧征扑哥谈判的经验,熟悉外交业务,并能谨严不泄;还因为他恰恰出差在青州,与登州近在咫尺,朝廷可以就地取材,不必另费周章.


古堡谈判,论功行赏时,朝廷中很少有人提到这个疏远的低级武官,现在他的名字被重新记起来了,大家认为派他出去是妥当的.就这样,他作为第一个使者参加了"海上之盟".后来活动的范围扩大,人手不够,又有人保举了他的儿子、已经有了承节郎那个起码的宫衔、正待要去充当京西路武士教谕的马扩做他父亲的随员.因为他也曾伴同刘锜到谿哥城里去当过人质,表现得很沉着、很有勇气,因为他恰恰是马政的儿子,这件事索性就烦他父子两个,省得再去物色其他的人;因为……


马政父子被任为谈判的使者,是因为有了上面说的那么多的"因为".这些把他父子俩抬举得很高的"因为"都是由刘鞈直接或间接提供的.但是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因为",因为那是一份暂时还看不见有什么好处,却要冒杀身之祸,决没有人出来竞争的"优差"(连得它的创议者马植也要看看风色,等别人去闯开了道路,他再愿去参加).如果没有这最后的一个"因为",上面的那些"因为"都要随之而化为乌有了.官场中的因果关系受到一种特殊规律的支配,此中人都很明白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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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0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从登州到东北去的航道,已被官方封闭多年,初次出航,谁也不能保证一帆风顺.金和朝廷未通过一介之使,贸然闯入.去意不明,更兼身带礼物,随时有被劫杀的危险.再则,就算和金的首脑搭上关系,谈判还是需要极度秘密地进行,万一泄露机密,被辽方侦知,或者谈判进行得不顺利,朝廷怕受到辽的指责,很可能牺牲他们以灭口.总之,这是万死一生的好差使.当他们欣然接受这个任务对,只觉碍它非常有趣,富有刺激性,没想到那么多的危险,更没有料到它后来会发展成为关系到三个朝代兴衰存亡的重大历史事件.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他们就是这样偶然地、不自主地被投入一场历史的大风暴中.但是随着形势的变化和谈判的深入发展,随着任务的性质越来越明朗,牵涉面越来越广,随着他们自身的见解的不断提高,他们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肩负重担,意识到他们投身进去的这场政治赌博,是要把朝廷的命运当作赌注的巨额赌博.强烈的责任感迫使他们不但要完成别人指挥他们去做的工作,他们还要考虑应当让别人怎样来指挥他们行事.


马扩虽然强烈地支持这场战争,可是对于朝廷并没有对战争真正下定决心,特别对权贵们的泄泄沓沓,得过且过,缺乏深谋远虑,感到很不满.刘锜问到他关于"也立麻力"的传说时,他乘机发挥道:


"女真国家虽小,人口不多,却是万众一心,号令严明,分明是个强敌,岂可等闲视之?在围猎中就可看出,他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必有所获,否则决不罢手.相形之下,朝廷专门忙些不急之务.例如今天的告庙,就是一项色厉内荏的举动.正因为自己内视有所不足,所以要借这个大典来掩饰一番,以炫耀远人的耳目,实际上能收到什么效果呢?只怕金使正在暗中窃笑哩!"


"女真小而锐,"马扩接下去分析比较道,"久受辽廷压制,一旦奋起,猛厉无前,所以能在数年之内,纵横决荡,逐走天祚帝.我朝大而疲,朝士空论虽多,无裨实际.最可笑的是夹攻之议,已经谈了两三年,在军事上却漫无布置,一心只想坐收渔利,不劳而获.一旦时势紧迫,不得不仓猝命将出师,心里还在害怕真正打起仗来.譬如弈棋,已经落了后手,还不奋发图强,所以处处受制于人.这件事说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如此说来,伐辽前途,隐忧很多,贤弟何不与令岳谈谈,他是坚持反对之议的."


"这等大事,怎容得再生异议!"马扩坚决地回答道,"今日金人燎原之势已成,无论我出兵不出兵,它之灭辽已易如反掌.如让它独占了辽,尽占形胜之地,那时挥兵南下,长驱直入,大河南北就无一片干净之土了.泰山谙练军事,恁地见不到此?"


"依贤弟之见,金人居心叵测,今日与我约和,只怕也未必可靠的."


"正是如此!"马扩以职业的自信,深有把握地说,"所谓约和,只因彼此利之所在,各有所觑,权为一时的苟合而已.小弟在金邦,见闻较切,深信它灭辽以后,不出数年,必将转而谋我.这和约是一纸空文,到了那时,还抵得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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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0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金人既然终将谋我,若按令岳之说,我方暂不出兵,养精蓄锐,坐观成败,这例还不失为卞庄子刺虎之术?贤弟怎能把反对的意见一概抹杀?"刘锜又故意辩难道.


"不!"马扩再一次坚决地否定他的岳丈的意见,"金人与我虽然终将用兵,但目前谁先占了燕云形势之地,谁就占了先着.不但主客之形有异,抑且劳逸之势不同.我方处处落后,这一着万万不可再落后手了."


"贤弟所虑甚远,"刘锜过去也没有想得那么远,现在经马扩一说,才清醒地看到灭辽后可能出现的局面,不禁憬然说,"只是朝廷衮衮诸公,全不以此为念.即如愚兄一力主张伐辽,又何尝想到来日大难?"


"《兵法》不是说过,'毋恃敌之不我攻,而恃我之不可攻'.只要我方有了防备,金人又何足为惧!小弟区区之见,今日之伐辽,正是为了来日之御金.主其事者,倘能全局在胸,通盘筹划,前段伐辽顺利,异日防御金人,也就容易措手."


"贤弟说得不错,俺所深虑者,也只怕朝廷对北伐一举,持之不坚.今日轻言伐辽,一旦事有磋砣,又畏缩不前.攻辽尚且不能,遑论御金,那时进退两难,倒弄得势成骑虎了."然后他又请教马扩道,"依贤弟看来,伐辽既属必要,制胜可有奇策?"


于是他们的谈话就转入两人都感兴趣的战略、战术的讨论.马扩临时在桌面上摆出一幅军事地图:他拈起一只瓯桔,就算燕京城,在它旁边,摆几个糖果,权充作涿州、易州、良乡等战略要地.自己解下腰绦,当作芦沟河和国境的界河白沟,抓一把花生,一把炒栗分置在白沟两岸,算是辽宋双方的大军.他们就在这幅临时地图上运筹布算,研究起攻守两方面的各种可能性.有时他们对垒不动,有时一进一退,有时吃掉敌方的一支军队——真的吃掉一粒花生,然后再从碟上的大本营里补充新的兵力.


刘锜倾向于设计一个大规模的歼灭战,想在白沟河南制造一个陷坑,把辽军诱过河来,聚而歼之.那一带的地理,他是十分熟悉的,当他还是个环卫官时,就曾几次前去视察,还绘制了多幅地图,可惜不在手边,一时拿不出来派用场.


马扩不排斥这种战略安排,他认为在河南、北进行一次主力决战是必要和可能的,可是他还有一个设想.


"军旅之事,瞬息万变,非事前所能估计.只是小弟还有个奇着,兄长看看可行得通?"他抓起几粒花生,越过腰绦,迂回过几块糖糕,一直摆到桔子旁边,说道:"用兵之道,贵乎奇正相辅,将来种帅的正兵在白沟河边与辽军周旋,何妨派一支奇兵,得谋勇之将如杨可世、姚平仲等人率领,潜渡白沟,绕到敌方大军背后,取道涿州,抢渡芦沟,直袭燕京.此计若成,不出旬日,就能溃其心腹了.那时白沟河北的大军,还不是我囊中之物?"


"兄弟说得恁地痛快,"刘锜把桌子一拍,使得几座"城池"和"二十万大军"都跳蹦起来,乱了行列,"真叫人意气风发.只是辽全师还在十余万以上,实力与我西军正相颉颃,怎可小觑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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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0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兄长说得不错.辽军目前合奚、契丹之众,锐士尚不下十万,不可小觑.但我方除西军正待开赴前线外,尚有百万生兵,应援前方,兵源充沛,声势浩大,兄长不可不把它估计在内."


"贤弟休得笑话,"刘锜吃惊道,"我朝精锐也只得这支西军.京师禁兵及各路厢兵、乡兵、土兵、弓手等,都徒有其名,仓猝之间,怎得集合起来,开赴前线应援?"


"河北数百万汉儿,心向我朝,不愿臣虏,"马扩笑笑回答,"一旦大军渡河,自然要壸浆箪食,以迎王师.其中不乏年青壮健的,尽可编为劲旅.再则,辽人历年用武力驱迫签征的汉军,为数不少,其中也多有雄武才杰之士,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就可反戈回击.那时辽军的后防,就成为我军的前哨了.这两支大军合流起来,就为我平添百万生兵."


这又是刘锜没有考虑过的一个问题,乍一听认为马扩说得夸张了,仔细想想果然很有道理,不禁点头道:"贤弟眼界开扩,所见甚远,俺坐井观天,怎见得到此?"


他们谈得如此入港,以至忘记了大门外面还有一个元宵佳节.刘锜供职禁廷,家住在距禁城不远之处,灯市的中心,宣德门外大街和棘盆,离开他家只有数箭之遥.他们听到一阵阵犹如山崩海啸的呼声,从"无忧无虑、无挂无碍"的群众中间迸发出来.它的干扰如此之大,几次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可是并没有能够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只等欢声一过,略为安静些,就又继续谈下去.


只有当刘锜听了马扩的这些议论,沉入长时间的默思中时,马扩才注意到外界的环境.他一仰首忽然瞥见窗外那竿似乎要矗入云霄之间的高竿上,换上了两盏绿灯,接着观众们又以不可阻遏之势,热烈地,长久不息地欢呼起来.


"兄长,这长竿上的红灯为何换上了绿的?"马扩好奇地向.


这种问话的声音,刘锜是熟悉的.当年在部队时,马扩就常常向他惊讶地发问.如今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但在这句问话中仍然保留了那么多的稚气,宛如当初.刘锜的位置坐得别扭,看不到长竿,反问道:


"长竿上挂了几盏绿灯?"


"两盏."


"升起第二盏绿灯时,已交三更天."刘锜指着客厅里的一项奢侈设备——钟漏说,"贤弟看那铜箭不是正指到丑正.官家此时起銮回宫.稍停升起第三盏绿灯时,灯市也就散了."


今夜的这一席谈话,使得刘锜又陷入深思中:他感觉到自己好像一艘碇泊在港湾里的海船,长期停航,它的底腹船舷已经长满海苔晶藻,正在发霉腐烂了.东京的宦场生活,就是它的腐蚀剂.可是他的兄弟却像一艘涨满着帆,正在惊风骇浪中横冲直撞的船.他替马扩高兴,对他羡慕,却引起自己无限的感慨.他刘锜的一生难道就此毁了不成?他慨然对马扩谈到自己的抱负,希望官家实践诺言,放他到前线去参加作战.


"战端一启,前线正在用人之际,"马扩急忙安慰刘锜道,"兄长如此才略,官家岂有不加重用之理?何况又有成约在先?但愿我兄弟两个仍像当年一般,并肩作战,生死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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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0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但愿俺兄弟两个,带了那支奇袭队,夺得燕京,成就得这段大功回来."


第二盏绿灯在高空中逗留得那么长久,这临去的秋波一转,要给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那盏灯刚挂上不久,从大内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炮仗声,它们好像从远处滚来的雷鸣.接着到处都放起炮仗来,小炮仗噼噼啪啪,大炮仗砰砰嘭嘭,顷刻之间,就形成万马奔驰、万炮轰鸣之势,似乎要把这座欢乐的东京城埋葬在火炮底下,把百万东京人永远留在欢乐的高峰中.千万年后,人们重新发掘这座陆沉的古城,从每一块化石上都发现一张难以抑制的狂欢的脸,那该是多么壮现!


炮仗刚过,在宣德楼的高空中又出现了五色缤纷的焰火,它们是千百道射向天空去的玛瑙、翡翠、明珠、宝石的喷泉,在往回落下的途中又把珠宝的粉屑变成一场滚珠溅玉,抛红坠绿的倾盆大雨,洒落到观众的头面上,衣服上,让他们在万点陨火底下洗个焰火的淋浴.


然后,高空中才挂出第三盏绿灯,它是一个信号,又是一道命令.转眼间,振耳的炮仗,耀目的焰火和鳌山灯楼上的千万盏明灯突然都消失了、熄灭了.它们来的那么热闹,去得这样洒脱,犹如一个舞台上的红角儿,倏然而来,悠然而去,给观众留下这么多的去思.于是又是一阵黯然销魂的欢呼,人们希望出现奇迹,好像他们希望用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催请这位名角儿重新出现在舞台上,向观众挥手谢幕一样.


到了一切都成为不可能的时候,有些人开始滑脚,然后成群的人都跟着走动起来,静止了的万花筒重新急遽地旋转起来.人山崩裂了,人海坍陷了,人墙倒毁了,人河分散了.人们从大集体中分裂出来,又分成无数细流支渠向大街小巷中流散.


这时官方的灯虽已熄灭,私家和行人手里提着的灯还有不少亮着,还有不少又换上了新的蜡烛.它们此明彼灭、此隐彼显,好像在浮动不定的天幕上眨着眼睛的星星.人们提着明灭的灯,携着乐器玩具,拿着从头饰上被挤落下来的闹蛾儿⑧、双飞蛱蝶、白玉梳子,带着方兴未艾的兴致,在街道上挤来挤去,没来由地喧呼着,没来由地嘻笑着,没来由地跟别人争吵,吵了又说笑起来.孩子们甩脱了妈妈的手,到处乱钻乱跑.妈妈找孩子,孩子找妈妈,没找到时又急又哭,找到了又笑又骂,没个了结.


初度钟情的少女,也找到她的男伴,大着胆破题儿第—遭地走在一块.在拥壅的大街上,人们挤来挤去,把他们两人间所有的距离——空间的距离以及传统观念给他们造成的精神上的距离一下子都挤掉了.两个越来越挨紧着厮并着走.不巧,迎面走来一簇女伴们,少女乖觉地甩脱了男伴,错眼不见,两个就分散了.他在成千上万的人丛中转来转去,兜过几条大街去找她,这恰似一枚绣花针掉在大海里,哪里找得到一点影踪儿?他不禁焦急起来,嗔怪那造成他们分散的女伴们,嗔怪那些使他找不着她的人群,嗔怪……谁知道背后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他蓦地回过头去,在那灯火阑珊、光影掩映之处,她可不是就在他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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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0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你往哪里去了?"他狂喜地问,"半天也没见影儿,叫俺找得好苦!"


"这不是俺好端端地就在这里!"少女调皮地噘一噘嘴唇,却在心里暗暗笑道:"咱跟你半天了,何尝离开你一步,只怪你背心上没长着一对眼睛,瞅不见人."然后自以为理由十足地谴责他道,"谁叫你背心上没长着一对眼睛,人家浑身眼浑身长着几百对眼睛哩!"


夜这样深了!人们还尽在大街小巷中流连,谁也舍不得回去睡觉.这是个忘记疲倦、严寒,也不知道害臊的日子.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学着内家妆束,俏皮得好像成年的少女,她们三、五个串成一串,在街上边走边哼起流行的词曲来:


"风销焰蜡,露挹洪炉,花市光相射.


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她们唱到过片,就慢慢地把嗓音拉开了,许多行人跟在她们后面和唱起来.业余的伴奏者拿出箫笛,呜呜地吹着,为她们配乐.她们越唱越高,越唱越欢,顷刻间就围成一团,形成一个街市的中心.


舞儿们都有特殊的服装,他们头戴花帽,身穿满绣描金的紧身舞衣,脚踏软底舞鞋.他们应官方之命在宣德门、在州桥街、在府衙前的鳌山灯楼前已经舞蹈了大半夜,舞得腰酸背疼,舞得头轻脚重,可是还没有过足舞瘾——这用行家话说来叫做"婆娑之意",他们一听到歌声和伴奏,不由得从脚底一直痒上心头,选择一方月华如水流泻着的石板地上,僛僛地踏起舞步来,从影子里欣赏自己的美妙的身段和正确的舞姿.他们整天为官府、为别人而舞蹈,只有这一回才是为自己舞蹈,留给自己欣赏.这种从内心流出来,有着由衷的要求的舞蹈才是最最富有感染力的,行人都被他们吸引住了,在内行人中间引起了"婆娑"的共鸣,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滑动起来,也加入他们这一群一起舞蹈.


出卖焦鎚⑨的小贩,做了一夜生意,卖完焦鎚,这时收起担子,也赶来凑热闹.他们不管是否谐合舞蹈的节拍,咚咚地打起鎚鼓来.偶然打中了点子就赢得大家的欢呼.


受到大人欺侮,被哄出舞蹈圈子的男孩们围住焦鎚担子,团团打转,自认为也在跳舞.可能是跳出一种既有模仿、又有创新的美妙的舞蹈.卖零食的小贩是小孩们的天然的盟友,乐于为他们打拍子,他们也形成了一个欢乐的中心.


这里那里都是一簇堆、一簇堆的露天的歌榭舞台,人人都是歌女舞儿,不然就是他们的伴奏者、助兴者.他们疯狂地歌舞着,直要把天上的这轮银蟾舞到人间来,唱到地下来,才算过足了瘾.这使得住在广寒宫里淡雅的素娥也真被勾动了凡思,她撇开身旁的浮云,满涨着锦帆,沿着银河急遽地驶向人间,准备和欢乐的东京人一起歌唱,一起起舞.


门外越来越大的喧闹给刘锜和马扩的谈话带来极大的困难,现在很准找到容得他们说话的间歇了.而恰恰他们在这个时候正要讨论到具体问题,商量亸娘和马扩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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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0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恰恰就在此时,刘锜娘子重新打扮梳匀了走下楼来.原来和哥儿俩一样,她和亸娘在闺房里也是彻夜不眠的,她们也在谈话,只不过在谈着与他俩完全不同的内容.刘锜娘子一边谈话,一边警觉地倾听着楼下的谈话声.听到他们比较长久地中断谈话时,就断定男子们已经谈完了男性间的谈话,现在将要进入一个必须由她参加入内才能达成正式决议的新阶段了.于是她果断地走下楼来.


"你们谈了一夜,还没谈够!"她问,"兄弟可是累了,饿了,还要吃些什么?"


她一眼看见为他们准备下的元宵、焦鎚,原封不动地搁在那里,早已冰凉了.满桌子堆着盘儿、碟儿,还有糖果花生,东一把、西一把摆得满桌都是.她不禁"嗳呀"一声,冲着丈夫责问:


"你这做哥哥的,不说招呼兄弟吃点心,倒把糖果乱丢乱撇,连个腌臜都不怕.还有咱好不容易弄来的两裹李和儿炒栗,规矩要趁热吃甜香,冰凉了就走味,难道连这个都不懂!你倒说说是什么道理?"


"战场上饿慌了,连马粪也要吃呢,桌子上摆摆打甚么紧?"刘锜故意拿起一个乳糖狮子,掰开来与马扩分着吃了,笑笑道,"娘子也来一个!"


刘锜娘子从桌上拈起一颗栗子,轻轻地揩试一下,吹一口气吹掉栗壳上根本看不见的灰尘,轻轻咬开栗壳说:


"咱不像你们吃过马粪牛溺,可是怕脏的."


刘锜、马扩一齐笑起来.


"娘子,你把良乡城里一万辽军吃掉了."


刘锜娘子怔了一怔.刘锜指给她看:这是涿州城,这是燕京城,那是界河北的辽军大本营……她好容易才弄明白是怎样一回事,索性一把将桌面上的糖果都搅乱了,把他们的军事地图和兵力配备都搅得一塌糊涂,又剥着那只瓯桔道:


"咱的胃口可大呢!一口气就把燕云十六州统统吞下去,省得你哥儿俩再去前线动兵弄仗的.可是哟,总得先办好咱妹子跟兄弟的喜事,喝了喜酒,再好去办那桩事."


"俺两个正待娘子来商量婚事咧."


"咱早就说过,没有……"这时门外又是一阵巨大的喧呼,打断了她的说话.她提高嗓音,骂一声"崽子们!"听得出在这一声狠骂中仍然包涵着亲热的庇护,她自己要在外面,肯定也要参加这些崽子们的一伙的."看你们闹到几时才罢休,都四更天了,还不回家去睡觉?……咱刚才说着什么来……哦是了,咱早说过,咱不下来,你们谈不好这桩事.可不是吗?好兄弟,你休去听哥哥的,这桩喜事算是你嫂子包下来了.只是到时,妹子跟兄弟让你嫂子多喝几杯喜酒."


"兄弟人地生疏,又不会办事,这婚事全仗嫂子玉成了."


刘锜娘子早已取得亸娘的全权委托,她是用默默认可的方式来委托她的,现在又得到马扩的委托,心里十分得意.更加得意的是她的这个兄弟已经办成了朝廷大事,而他个人的私事却要等待她来替他办成.虽然在她的心目中,并不认为前者要比后者重要多少.她只在口头上客气一句说:"兄弟说得过谦了."接着就提出具体问题,要求马扩,"兄弟把吉日定得从容些.别的都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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