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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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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5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所有这些,都由一个上了年纪,一脚微蹩的老禁卒替他安排好,只要看到他在一把乱胡须中间露出来的笑容就知道他是充分同情马扩的,而他的行动也受到典狱吏员的支持,或者至少没有妨碍他,因而壮了他的本来并不很大的胆子.那天在典狱官的默许下,他还陪着马扩在狱里走了一圈,到处看看,仿佛马扩不是一个囚犯而是一个访问者,参观者.


比较起其他囚犯,往往是十多个人挤在一间比他的房间大不了多少,用碗口粗细的木栅拦起来的牢房,马扩的住处自然是天堂了.他们有的带着脚镣,有的还可自由行动,都算是一般的囚犯,至于那些重犯号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中,求生不得,求死不得,那才是真正的地狱!马扩那天刚进来,还来不放去看地下室.


牢狱里的消息特别灵通,马扩刚进来不久,犯人们已经知道他的姓名,身份和关进来的原委,大家纷纷议论开了.马扩和那老狱卒走过来时,他们都从木栅缝里探出头来看,从那一张张面垢发腻、眼睛已经失去光采的脸上仍然毫不含糊地流露出敬佩和同情的表情.有的试图和他谈话,有的向他点头示意.长期的监禁生活,并没有使他们失去人类最基本的爱憎,这使马扩受到很大感动.


每天上下午都有一次放风的时间,轻犯号被允许从笼子里放出来在院子里散步一刻.他们都涌到马扩的房间里来,或者挤在门外,与他说话.那老禁卒和其他两个看守都佯作不知,不加阻止.这些囚犯是走来向马扩致敬的,有的表示愿意为他服役,有的告诉他狱中有哪些不可触犯的清规戒律.没等那两个看守走远一些,有个气度不凡,即使在监禁中也不失为容貌堂堂的热心的囚犯就向马扩介绍狱吏的情况,他说这个老禁卒徐信和他兄弟徐义都是老好人,大家有事情都托他们去办,那两个看守也还算通情达理,但也有几个凶的狠的狱卒,动不动打人骂人,以酷刑相威胁.他看到马扩仍是一副洒挥自如、目无长官的样子,不免替他捏一把汗,善意地指点他道:


"在狱中自然以狱卒为首,多少拔山举鼎的英雄好汉也吃不住他们用刑法日夜来磨.俺说马廉访呀!你既然到这里来委屈几日,不免要随和一些,省得吃眼中亏."


马扩十分感谢难友们对他的友好的访问和善意的指点,特别是这个热心人,态度十分诚恳,马扩后来知道他姓巩名仲达,本身也是一条好汉,仅为一点细故,已吃了三年冤枉官司,囚犯们个个敬重他,大伙儿都称他为巩大哥.马扩此时感到虽失去自由,却从他们的同情和友好中获得了补偿.


在牢狱中的第一个夜晚好难熬呀!马扩百感丛生,痛彻心肺.过了两三天,他的气恼,悲愤和火性才渐渐平伏下来,转入冷静的考虑.他在那些终夜反侧的思索中,也想出了一些好点子,只是苦于找不到一条可以与外面通消息的线索.他几次想从那老禁子徐信身上打开缺口,他照例是从乱须子堆中露出一口令人难忘的笑,然后做出一个用两只手掌用力向下压的姿势,表示要马扩捺下性子耐心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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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2#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5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等候是没有底的,在牢狱中,如果没有找到与外面通讯的线索,那真是一个英雄无用武的地方.他索性不去想它们了.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在那个小范围——自己的小房间和那条两头都被用木栅门封住的走廊里走来走去.牢狱四周都是高达十丈的风火墙,把太阳光都挡住了.马扩记得他关进来的一天太阳特别好,现在却只能在正午的一刻,阳光完全垂直的时候,才看见它在牢狱的院子里投下一抹眩目的光亮,它很快就要缩回去.马扩利用了他的特权,总是走出房间,跑到走廊上来看看,心里想,如果能把这道太阳光捕捉住,装进一只瓶子里,要用的时候就放出一点来,那就好了!那种想法当然是毫无意义的,现在无论是它——那一道阳光,无论是她——他的妻子亸娘,都只能在他心头投下一瞥闪闪的金光,他要捕捉它,它就从他的手指缝里滑走了.


在失去自由的日子里,越过了千思万想,头脑十分活跃的初级阶段,现在他冷静下来了,不再去胡思乱想.这时有两种本能在生活中占了重要的地位.


一种是他希望说话,他找一切机会与人说话,与难友,与那一把乱须子的老禁子徐信,与其他善意对待他的狱吏,与巩大哥说话.巩大哥在狱中似乎也享受一部份特权,常有机会来找他说话.即使这样,他能够得到说话的机会还是不多的.除了睡觉以外,一天中总有四分之三的时间独自枯坐,或者在小房间里兜来兜去,那总共不需要走七八步路就可以兜过一个圈子,这样一天中他不知道要兜几十个,几百个圈子还不肯歇下脚来.他是想用兜圈子来代替说话.在那些时候,他倒有点羡慕起大牢房的难友来了,他们即使受到种种限制,说话的自由要比他多得多.


另一种本能是吃.马扩平日不讲究吃喝,一向马马虎虎,塞饱肚皮就算.在西北战场上,两三天里没有一点吃喝,干饿着肚子的日子也熬过来了,唯独在监狱的那一段,他想吃想到十分不正常的地步,他想吃得多,还想吃得好.每次,那为他个人"馈食"的老禁子徐信还没有送饭来以前,他老早就热切地盼着了.一提篮酒饭送来,他从床上一跃而起,马上揭起篮盏来看看今天送来的是什么,对不对他的胃口(其实在那些日子里,一切可以进口的东西,他都喜欢吃,根本不存在对不对胃口的问题)?够不够他吃(他的胃口奇怪地膨胀起来,多少东西吃下去,只感到还填不满他的食壑)?提篮里要是有一碗红烧东坡肉,那就等不及把碗放上桌子,两只手指一钳,就从提篮里直接钳进口中,一面又在懊悔,这一块,没有好好嚼出味道来就吞下去,未免可惜了,剩下的三块,一定要慢慢地下往细细地咀嚼才好.


其实,监狱里的伙食房没有亏待他,肉是每餐都有的,还有汤汁、包子、烙饼、酒、给他送的分量也比一般囚犯多.头两天,他出于一种同情和恩赐的心理,把自己吃不完的东西都送去给难友们分食了.后来送来的东西并不减少,但他能够转送请客的却越来越少.以至有一次,因为送去的太少了,分"赃"不匀,引起难友们的一场打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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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3#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5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牢狱的作用除了禁锕人的自由外,还要摧毁他的作为人的尊严性.马扩虽然是个英雄人物,但他仍然是人而不是超人,他有别人难以做到的种种优点,但也具有普通人都有的共同的弱点,在那牢狱的环境中,他也很难保持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性.

(四)

马扩入狱后的第九天是靖康元年二月初五,那一天是太学生陈东等领导东京二三十万军民扣宣德门向渊圣皇帝请愿之日.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关键性的一天.当然,在当时的条件下.这个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的消息,一时还无法发往外地.印使距东京不远的真定府也不可能知道当天在东京的围城中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


那天在真定府的监狱里倒也热热闹闹地过了一天.相传二月初五是狱神的生日,各地监狱里都要设醴酒香烛祭祀他老人家,并座受祭的还有他的老夫人狱神娘娘.在禁的囚犯们叨他们两位之光,也可以痛快地吃喝一顿,因此囚犯们都把这一天看成为自己的节日.元宵刚过,他们先就性急地盼望起来,从他们放在心里,永远不会弄错的日历里把难熬的日子一天天地划掉,终于盼爹盼娘盼亲人似地盼到了这一天.按照规矩,在节日里,狱吏、看守都不许打人,骂人,他们索性人情做到底,把几间牢房的木栅门都打开了,让囚犯们临时布置起一个大家会食的场地.大伙儿都席地而坐,只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往来搬运酒菜.他们一面搬运,一面警告,在所有的人统统入席之前,不许擅自动筷,否则就罚他出席.那是在当时的情况中最最严厉的处罚了.囚犯们宁可再多关三年,也不愿被罚出席.


酒菜是丰盛的,用他们的眼光来看,四只大口径的洗面木盆中满满地盛着大荤小炒.猪肉、羊肉、牛肉、马肉、驴子肉,红烧的、白切的、清炖的一概俱全,而且混放在一个木盆里,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味儿.只是尊重有些人不吃牛肉的习惯,把牛肉另装各一个木盆里.酒是盛在大木桶里的,那一对大木桶,往常由那位老禁子徐信挑着去滹沱河边挑水,今天拿来装酒,两只桶足足装一百斤水酒,尽够大家喝个爽快了.


受到大家尊敬的巩大哥是会食的当然组织者和主持者,他指挥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等一切安排好了,他提议把他们尊贵的客人马廉访也邀请来一起参加会食——在他们的心目中,马扩还是并且永远是一个客人.但肯下这样的邀请书,而且有把握一定可以请到,这是对马扩很大的信任.而马扩也早跃跃欲动,不待巩大哥走进单身房,他先搬着自己的一份酒菜,跑来和大伙儿一起吃喝了.


多了一个客人,会餐的最初阶段不免有一点拘束,规规矩矩地敬酒,客客气气地干杯,大家苦于找不到一些摆得上台面的话来应酬,场面有些冷落.但这个阶段很快就过去了,三大杯落肚,肠热耳红,大家的话多起来,这就一发不可收拾.不久,有人纵声怪笑起来,笑得声震屋宇,把橡子上的积尘都抖下来,簌簌地落进菜盆,仿佛浇了一层胡椒面,也有人失声痛哭起来,连哭带诉,把他自己的以及祖宗八代所受的沉冤大屈一齐哭诉出来,哭得回肠荡气,绕梁三日,简直停不下来.这两种失态的行为,被他们的同伙连劝带吓地制住了.虽然监狱中谈不到人的尊严性,但在某种正规化的场合中,他们也要相互勉励、相互约束,尽可能地保持常态.不让人的品格和自由一起泯灭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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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5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然后,他们集中在一个话题,这是在狱中大家最感兴趣,常常要谈到的话题:如果他被释放出去,恢复了自由,他将要去干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本来就是多种多样的,有的十分荒唐,有的非常沉痛,有的简直是匪夷所思.例如有个年过半百、已曾多次光顾府狱的囚犯说,他进来了出去、出去了又进来过多次.这番出去还是要干他的老本行.马扩问他老本行是什么?大家一齐笑起来,代他回答道:"白日撞,白日撞③."原来白日撞不但是他的职业,还取代了他的姓名,久为大家公认,恰巧他又姓白.白日撞就白日撞,他既没有其他的手艺,又缺少飞檐走壁的本领,大半生都在真定城内外混,街坊里巷,城乡道路,无不熟悉.真定万户居民中,他至少光顾了一半以上,这样的一块料,你不让他"白日撞",又叫他干什么?


他说得十分坦率,因为当时还不时兴向狱吏打"小报告",他并无被人出卖、罪上加罪的顾虑.


还有个青年囚犯,他是在男女关系上被囚系狱的,这回是痛改前非,回头是岸.他准备出狱后,自己阉割了,卖身进宫去当一名内侍,拚着断子绝孙,也为自己和父母挣得一口饭吃.弄得好,做到了童贯、梁师成的位分儿,还可以买田买地,光宗耀祖.不过这行当,目前都被宫廷大内监的侄儿、外甥、亲戚朋里包办了,找不到门路的,白白断了子孙根,也混不到宫里去.


不过军兴以来,大家的论调有些改变了,答案趋于统一化.今天马扩再提出这个问题来问,除上述的两位以外,巩大哥首先表示愿追随廉访出去攻灭金贼.这是一句上得了台面的话而且符合大家的心意,大伙儿一齐哄然跟进.最后连白日撞和那候补内监也都改变论调,表示愿与大家一致,攻打金贼.


在这里,没有人想欺骗别人,更不愿欺骗自己,也没有人想到这种表态性质的言论可以为自己捞到多少好处?他们学到一句上台面的话只是想把自己修饰得更加象样些,并无虚荣感,他们说愿意参加抗金,那就表明他们真正想出去攻打金寇,那回答是真诚的.这一群失去了自由,甚至也失去部份人性的人,却没有丧失做人最基本的是非观念和爱国热诚,没有丧失一片赤子之忱.


这一餐吃得过瘾,喝得痛快.马扩感觉到他已经喝得过量了,他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多的酒,兀自支撑不住.他要站起来,向同席告辞,离席而去,他的腿和嘴都不听使唤了,喃喃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巩大哥看他沉醉,就与一名难友搀扶他回进房内床上睡眠.


二更初过,马扩迷迷糊糊地从醉梦中醒来,耳边犹自萦绕着难友们酗酒猜拳,呼五喝六的声音.那不是幻觉,那壁厢,会餐还没有结束,似乎有延续到天明,把这个狱中的狂欢节充分使用,不留一点余地的趋势.谁知道明天的日子又是怎样的日子?这时马扩的酒已醒了一大半,他侧耳听听,似乎自己的房里也有些声响,他坐起半个身体,剔亮了油灯,发觉在他床铺面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那瘦长干瘪的身影,被灯光投在壁上,竟象一棵枯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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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5#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是刘七爹!"他惊叫起来,"七爹,你把俺想苦了,怎的到今天才来看俺?"


刘七爹"嘘"的一声,制止了他的带着大动作的叫喊,再指着坐在床脚边的一个身影,问道:"廉访你看是谁来看你了?"


"侄儿,你也来了."马扩禁不住又是一声惊呼,然后把亨祖紧紧搂在怀中.这时亨祖只有抽泣的分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奶奶可好?"


他点点头.


"你娘和赵大娘司好?"


他再一次点点头.


"你的婶娘可好?"这一问他显得特别紧张.亨祖第三次点头,禁不住失声哭出来.


"你叔叔问婶娘可好?你回答呀!"


"婶娘病倒好了,只是还不能起床."


马扩点点头,绷紧的弓弦放松了.他再问亨祖:


"叔叔这次出事,奶奶和婶娘她们可都知道了不曾?"


"山寨中人都知道了,赵大娘也知道了.大家小心不让奶奶婶娘知道."


马扩点点头道:"这才是了."然后又搂紧了他,不断地抹着他脸颊的眼泪,又摸摸他的头,把他当作七八岁的小孩.半晌才把他推开去,问道,"这回,你怎的跟刘七爷爷来?可得到赵统领的将令?你现在是山寨之人,就要按山寨的规矩行事了."


"侄儿都省得.侄儿此来是奉赵大叔之命跟随刘七爷一起来看三叔的."


然后刘七爹接下去解释他们此来的任务.马扩被扣的消息,山寨中第二天就知道了,当时群情激昂,大家都求赵邦杰发兵来救.赵邦杰也着急非凡,每天派了二三起探子进城来打听消息.后来知道马扩已关入牢狱,形势较缓,拿不定主张怎样来救他,特派刘七爹进城来和马扩直接见面,商讨营救之计.


这时马扩的头脑已经非常清醒,他先问:


"营救小弟,赵大哥之意如何?"


"赵大哥也是这个主意,营救三哥,如要使用金银,山寨中倾家荡产也有所不惜.如刘鞈冥顽不灵,只好发兵攻城,迫使刘鞈交出三哥来."


"此事不可,"马扩毅然制止道,"七爹明日就上山去说与大哥知道,义军一出,必与真定军火并,金人虎视眈眈,正好予他以可乘之机.再则李、王之徒,也可借此口实,杀害小弟.发兵之议,断不可行.小弟意,目前刘鞈已上奏朝廷,非得朝旨,决不敢擅自相害,此事已是缓了.为今之计,七爹先与这里的法司打好交道,嘱他们暗中保护,休让王、李做了手脚,静候朝旨,再为营救之计不迟.七爹与亨祖回寨去,先要稳住了弟兄的心再说."


"此间之事,俺已有打点,好教廉访放心."说到这里,刘七爹的神情又焕发起来."王渊、李质一定要把那个假使人引渡回去,意图杀人灭口.周推官、董司理都听了俺话,严词拒绝,昨夜审讯了,此人果系李质的亲信,李质派他冒充金使,说事成有赏.周推官先把这一节瞒住了,只等朝廷派人来审理此案时,和盘托出,必能水落石出,为廉访昭雪.俺昨已托了他们两位暗中保护三弟,他们都一口答应,谅无意外.狱中之事,俺也有所嘱托,那个老禁卒徐信是俺知交,尽知原委,廉访有事只管交待给他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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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6#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们三个又谈了多时,刘七爹把一切都交代清楚了,才携着亨祖的手,拜辞而出.他看看马扩还象有什么不放心的,重新又回身进来说道:


"尊嫂之病,日见起色,三哥出事后,俺又去过一次,神气极好,勿药可期.况家中有赵大嫂主持一切,那头之事,廉访休再挂心了."


马扩点头称谢,目送他从从容容地走出牢狱,回头又嘱咐徐信几句话,两个看守见他走来,急忙持钥开锁,打开大门,态度十分恭敬,好象是他家里的仆人一样.马扩这才想到刘七爹的公开身份,正好就是这里军巡院的椽吏.当初张大哥,赵大哥派刘七爹来与他联系,莫非已预见到有今天之事?他们为他想得如此周到,而张大哥阵亡,他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今天又累得赵大哥为他如此操心,心里不禁十分感愧.


二月初五日陈东领导的宣德门伏阙上书之举挽救了危险万分的东京围城,为宋王朝投下了一服续命汤,功在天下.


"伏阙上书"也挽救了马扩的生命.原来王、李之徒,歹毒非常,一心要钻法司的路道,趁局势纷乱中杀死马扩,以绝后患.刘七爷和马扩都把事情看得简单化了.官场中的正义感和同情都是有限度的,不能估价太高,事实上,在那旬日半月之间,马扩随时都有被当作交换品出卖的可能.幸亏宣德门事件救了他.从二月十一日起,斡离不大军开始北撤,朝廷危而复安,真定的司法部门才不敢曲徇王、李的嘱托,暗害马扩.不久,朝旨下来,委深州兵马曹毕蟠至真定"根勘"马扩通敌一案,这件冤狱才算转入正式的审理阶段.


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呀?在那几个月中,又发生了多少天翻地覆的变化.而马扩只好寄身在铁窗之中,按下一颗热辣辣的心,等呀等呀,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得结案?在这几个月中间,马扩感受到自己的头发已白了几茎.

(五)

战争以来,或者说得正确些,自从马扩把战争即将爆发的消息带到家里以来,巨大的不幸,好象六月里的闷雷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连续打在马家头上.无论在保州、在真定、在太原附近的榆次县,以后在西山山寨,在五马山寨,只要有马家的成员走到哪里,经过哪里,那闷雷就象踏着风火轮跟踪追迹,不等马家的人驻下脚来,就"轰"地一声,把一个盛满了灾难的火药包投到他们脚边,非要把他们一个个都炸得粉身碎骨不可.他们的灾难跟随着战争的开始一起开始,随着战争的深化一起深化,以后战争结束了,他们的灾难却没有随着战争同时结束,反而成为战争的后遗症长期存留.


描写战争的可怕,因为它是真实的.真实的东西就应谈记录下来,成为历史的文献,成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经验教训.战国时期,宋人发明不龟手之药,只用来预防冻疮.有人用于军事,却导致了一场战争的胜利④,历史留下来的经验教训对于人类生活都是有益的.或大用或小用,或正用或反用,要看你怎样去运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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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7#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描写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灾难,描写它的可怕性,不是叫人害怕战争,逃避战争,而是为了揭露和谴责战争的制造者、发动者,也使人懂得战争是躲避不掉的,如果有人一定要发动它,那只有勇敢地迎待战争,以自卫反击的手段来消灭战争.


十二月初,亸娘一场因流产而引起的严重的病,就是战争开始后,落在他们马家第一个不幸的后果.


亸娘并不害怕战争,军人的血液在她血管中涌流.不但父亲,她父亲的父亲,祖父的祖父,世世代代都是军人,她就在这个军人世家以及军队的环境中养大的.她习惯战争生活甚于习惯其他的任何一种生活.可以说,如果战争打到她的家门口,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把刀,冲出去,找一个敌兵,与他拚个同归于尽.那对她绝没有什么困难.


使她惴惴不安的并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对丈夫,近来还要加上一个腹内的未来的小生命的命运.与丈夫怀有的那种不祥的预感一样,与丈夫分手以后,她同样也预感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丈夫了——这肯定不是一个出身军人世家的妇女的思想状态,她自己也知道这个,竭力希望以婆母(她难得提到活着的丈夫和死去的儿子们)、以大嫂(她好象想也没有想过早已阵亡的丈夫,并且乐于把遗腹的孤儿贡献给战争)、以赵大嫂(她是要照顾她们一家人而放弃与丈夫在一块的机会)为榜样,她承认她们都是对的,确是她的好榜样,但她做不到、学不到.


那种日久悬念,无时无刻不在惴惴不安中的精神状态就是引起流产最直接的原因.


真定名医带来的一囊草药,刘七爹带来的几颗"安胎养气丸",都起了良好的治疗作用,但是真正把她从死亡圈子里拉回来,奇迹般地把她以及腹中的胎儿一起保留下来,还不光靠草药和丸药的作用.主要是依靠她本身产生的一个强烈的信念:她要活下去,她要留着自己的以及小女婴(好象得到什么启示,她相信这次她生下来的一定是个女婴)的活泼泼的身体迎待丈夫,以防万一能够再见到他的时候,作为最好的礼物和安慰送给丈夫.


这个异常坚定强烈的信念,使她能够忍受一切痛苦.特别在那夜里,她服用了大量下血的草药后,鲜血直淌,把一条被子都浸在血泊中,谁都以为她逃不过这一关,至少胎儿一定要跟着下来了.她却拚足气力,不让那胎儿跟着鲜血往下滑.她在自己的幻觉里好象看见有一场拔河比赛正在激烈地进行,一方面是把胎儿用力往下拉,一方面是把胎儿拚命往上提.她昏厥了,在昏厥中说了许多呓语,在病床旁边的人只见她口唇翕张,喃喃说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自己却听得清楚,她是在说"提啊!用力往上提啊!再用一把力,就要胜利了."


她果真胜利了,胎儿没有随着鲜血淌下来,她自己也从死里逃生.但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她的鲜血流干了,还有浑身淌不完、揩不干的汗水,不消一两个时辰就把几层衣服都浸透了.她悠悠忽忽地一口气回转过来,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它代替了说话,感谢和表白.她心里还在想着:这下可好了,子充他要回来,对他可有个交代了!不过把胎儿保下来,自己起死回生,还只有胜利的一半.一个多月过去了,亸娘的恢复十分缓慢,她仍然躺在床上,无力着地行走,她每夜仍要淌出不少虚汗,有时在睡梦中呓话绵绵,醒来后一副神不守台的神气.碰到这种情况,必须睡在她房间里的赵娘子起来,轻轻地拍着她,揉摸她的胸口,小声地安慰她,才能使她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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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8#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5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她还不太听话.


流产或产后的妇女最忌惊风受寒,她发病后,赵娘子早把房里所有板壁的隙缝都贴上了双层桑皮纸,门户、窗户里外都挂上了棉帘子.饶是这样,西北风还象个顽劣的野孩子,一有机会,就要闯进禁区,耀武扬威一番而出,亸娘看到赵大嫂那种手忙脚乱或者一步赶到门口,把门儿紧紧掩上,或者一步赶到炕床边,把自己当作一张屏风使用,挡住了风的样子也禁不住笺了.她自己是高兴吹到一点风的,房间经常关得严严密密,象个闷罐儿似的.鼻管里只闻到一股当归炖(又鸟)的味道,把她憋得苦了,只想有一天来一场大台风,把门儿窗儿吹得大开,桑皮纸都吹裂了,四面八方都有流通的风,这才痛快咧!


有一天,她吵着要换衣服.多日来,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全靠用被子里的体温把它烤干,烤干了又被新的汗水浸透,这样反复多次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衣服,亸娘实在受不住了,一定要求给她洗洗身体,换一身衣服.赵大娘拗不过她,只好替她洗换.这份工作基本上是在被底下进行的,不过赵大娘还是看见她露在被外的肩膀和背脊,那简直是一张自纸,比糊板壁的桑皮纸还要白.赵大嫂帮她脱下衣服时,被底的手触到她的瘦而干瘪的胸部.她双手一缩,挡住了赵大嫂的手,不禁红一红脸,不过这是没有血色的羞怯,"唰"的一下又恢复了雪白.然后赵大嫂又触及到她身体的其他部份.她病前丰腴美丽的(禁止)哪里去了?她的血肉全部被吸干了,这里剩下的无非是一层薄皮包着的隆起、突出、张开的骨架,好象一手把就可以把她抓起米.看见她这副瘦骨伶仃的样子,赵大嫂不禁流下泪来.赵大嫂的眼泪可是悭吝的,当范麻子那帮暴徒把她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她也不曾掉下一滴眼泪呀?这时她心中想到的,她曾经发誓要保护他们的家,保护亸娘,如今这个样子,她怎能向三弟交代?


正当亸娘艰难地、一点一滴地夺回她的健康,收复她的血液和脂肪的时候,忽然从山寨中传来了马扩被送进牢狱的消息.赵大嫂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消息严密地封锁起来,不让马家任何一个人知道.


不过,保州、真定相距不远,象马扩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出了事总是有人会把消息带到保州来,在马家的养娘佃户之间流传.后来马母和大嫂也都知道了.赵大娘不能够再向她们隐瞒,说了实情,只要求不让亸娘知道.


亸娘隐隐约约地也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刘七爹来了三四次,每次都把赵大娘请出去,嘁嘁喳喳地在商量什么.刘七爹是很熟的人,亸娘一向把他看成为自己与丈夫的媒介体,只要与丈夫沾着些边儿的,就是她的亲人.她在重病中,也不回避他.那么他与赵大螋有什么要紧的话要避开她来说?还有,她向刘七爹问到马扩的行踪时,七爹每次回答都可以叫她满意.他有一种绘声绘影维妙维肖的天才,一经他描摹起来,仿佛马扩已经笑嘻嘻地走进她的房间来了.就每一次的回答而论,他确是编造得天衣无缝,没有一点漏洞,但把他前后几次的说话联系起来,再把他的话与赵大嫂的话联系起来,就可以发现不少矛盾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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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9#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5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善于信任别人说话而又细心的亸娘虽然不肯寻根究底地追问下去,但在内心中确实是在寻根究底地追想:如果七爹说的都是实话,那么三哥的行迹始终只在保州、山寨、真定这几百里的小范围内转,不曾出过远门.时间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他又明知道自己生过这场重病,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呢?他真是那么忙么?据七爹说,那两天,他闲得没事,常到西山去打野味,这回送来的一大罐鹿肉,就是他自己打了烧好的,说要给她将补身体.这话倒可信,烧得乌焦可又半生不熟的肉真象是他的手艺,但他为什么不写一封家信来,即使一张字条也好.他有空打野味,难道写一张纸条的功夫都没有?难道欺她不识字?


她曾把这个愿望向七爹微微吐露过.


"这个容易,"刘七爹又夸下了海口,"俺下次来时,一定把他的手书带来,让少夫人过目."


不是他自己想着了写信来,而要她去索取,这已够使亸娘痛心了.偏偏七爹下次来的时候,又把这件大事忘了,让她白白等了半个月.她几回要请大嫂帮助,扶起床来,写个字条给他,实在太虚弱了,挣扎不起来,只索罢休.亨祖又在山寨中,这里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为她代笔写封信.


再下一次七爹来时,偏偏又忘了信的事情,从此她不再提它,但在内心中,已构成一个极大的悬念.他人不来,信也没有一封,唯一的解释,除非他已到很远的前线作战去了.可是他们又说他近在咫尺,这就没法解释上面的事实.她忽然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


"莫非他已出征阵亡了,家里都瞒着不告诉我?"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以后,亸娘处处留心,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研究分析她听到的每一句话.它们似乎都在支持那个可怕的结论.有几次她几乎已经肯定丈夫阵亡了,她甚至希望得到赵大嫂的证实.她用着象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一直看进到赵大嫂深邃的、忧郁的眼睛里去,带着那个可怕的无言的疑问:


"莫非他已阵亡,再也回不来了?"


赵大嫂似乎很了解她的意思,忧郁地摇摇头说:


"不!"


赵大嫂没有证实这个可怕的结论,因为她也不肯向她说真话.在那段疑危的日子里,亸娘简直不相信任何人,她只好咬紧牙关,独自忍受着内心的煎熬.那悬念中的,疑惑不定的痛苦可能比已经证实了的实实在在的痛苦还乎痛苦几倍.


可是她还是渴望刘七爹来,即使她已经不信任他的说话,他来了,仍会绐自己带来一个虚假的希望.虚假的希望毕竟比证实了的痛苦好,因为它到底还可以给人以希望而不是绝望.


"反畏消息来,寸心也何有?⑤"人们长期与家庭脱离联系,在内心中构成了千百个恐怖的想象.一旦接到家书,他的反应不是非常高兴,而是双手发抖,一时不敢去拆读它.那日因为怕这封信会证实自己种种的恐怖悬念,而把残存的希望——其实是最强烈的希望全部打消,一无所有了.杜甫这两句著名的诗就反映了这种既想证实,又害怕证实的复杂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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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5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刘七爹最近一次来到保州,看见亸娘时,忽然双手在怀中乱摸,口里说:


"不好了,丢了要紧的东西.俺把三哥亲笔写的那封信丢失了,真是个老糊涂!"他习惯地用拳头在后脑壳捶打了一下,"下次来,一定给你补上,叫三哥补个双分儿,给你写两封信来."


(六)


将近天亮的时候,亸娘小声地唤"大嫂,大嫂!"才叫了两声,已经成为惊弓之鸟的赵娘子早被唤醒,她一骨碌离开床,披上衣服,走到亸娘床跟前来问.


"弟妹,你怎么了?"


"妹子上回痛的那地方,昨夜又痛起来."


"已经痛了多久?"


"妹子也不知道已痛了多久,好象睡觉后就有点痛,后来痛得越发厉害了."


赵娘子撩开窗帘看看天色,再点起亮,看看蜷曲着身子蒙在被窝里的亸娘,只露出半个头,额上不断沁出黄豆大小的汗滴,惊道:


"弟妹是戌时时分入睡的,如今天色微明,你已痛了四、五个更次,怎不早早唤醒嫂子?"


亸娘带着一个不必向人解释理由的微笑朝大嫂看看,一阵急痛破坏了她的好看的笑,扭曲了她的脸,她再度把它深深地埋进被窝.自从那次吸肉吮血的流产以来,她自以为已经取得相当经验,她的阵痛要经过一定的层次,等到一定的火候,才可能出成果.早把大嫂吵醒了,无非让她与自己一起痛苦,一起忙乱,于事无补.亸娘虽然习惯于受到别人的照顾,却有着体贴别人的细心和独自承受痛苦的力量,只要她的体力还能支持,她的精神支柱还没有垮下的话.


不过赵大嫂比她的经验更加丰富.她屈指计算一下,距离正常的临产期还差半个多月,既是流产,又是早产,麻烦可多着哩!马母、大嫂和赵大娘这些日子来一直提心吊胆就怕发生这件事.


幸亏她们还有准备,保州城里一个最有经验的接生老娘,旬日前已请到家里来住了,把她当作老封君似地供养起来.当下,赵娘子出去把她叫醒,去灶间现通开火,烧起两大锅滚水,桂圆熬参汤也在小火上炖上了.老娘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把她接生时要使用的一套眩人眼目的"道具",包括金属品、丝织品、棉麻织品等,一古脑儿都放进开水里烧,这倒叫人看了放心.


这时马母、大嫂和养娘等都进房来看亸娘.她们马家是军人世家,一向务实,禁忌较少,所有妇女,只要她自己无禁无忌,都可进产房,只确一个条件,大家进出房门时要特别注意那道棉帘子,休教产妇凉了风.那一位聪明懂事的养娘,不待吩咐,早在一只铜狻猊香炉中点上一股安息香,那一缕香烟,从狻猊口中喷出来,没有受到一丝微风的干扰,冉冉直上,不久就把房间弄得烟雾腾腾.


赵娘子还是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那是上次流产时就给自己指定的位置,坐在亸娘枕头旁,用一把把滚烫的手巾揩拭亸娘脸上和身上的汗珠.另外几个人往来于铜面盆和枕头边之间,把一把把绞好了的滚烫的手巾递给赵娘子,又不断地在铜面盆里换上滚水.在这一间用安息香并不舒服的香气凝结起来的房间里,在这个将要完成一次人类神秘的变换的时刻里,房里挤着许多人,谁都没有哼出一点声音来,谁都愿意把自己全身的气力移植到亸娘身上去,帮她用力,帮她进气,帮助她早点儿完成那"呱呱坠地"的大业.对她们来说,亸娘是最受疼爱的媳妇,是最温柔、最听话的弟妇,是最贤淑、最厚道的少夫人.甚至那个新来乍到的老娘也感染到这种空气,把亸娘看成为最好的主顾,最能够与她配合的产妇.她的根据是分明已经到了火候了,产妇躺在床上,一声不哼,一声不响.等到瓜熟蒂落,她轻轻一揉,就把它取出来,那必是一次最顺利的"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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