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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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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3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然而,真正谈到了防守——即使不是出击作战的问题,马扩问起真定城守及附近地区的军事布置时,三个人吞吞吐吐地都不肯以实言相告.官场上重视权限,童贯手令只授权马扩招置中山、真定军马,并非授权马扩主持中山、真定的军务,他们当然有权拒绝马扩的越俎代庖的提问.


在这种冷冰冰的拒绝中,还含着猜疑、厌恶等非常不友好的表情.马扩不顾这些,提出尖锐的批评道:


"今日燕山府确息尚未报来,军情最关重要.俺一路行来,看见真定西南的许多烽火台上寂无一人,有的人员虽有,柴草都被士兵烧光,形同虚设.一有缓急,军情不通.此事李钤辖倒要去查问查问."


这是属于李质职权范围内的事情,被马扩当场点出批评,心中十分不快,表面上却也不得不点头表示马上就去查问.


然后谈到正题,谈到收编西山和尚洞及胭脂岭等山寨的义军之事.马扩表示,一二日内将入山寨去会见张关羽、赵邦杰、石子明等头领.现在马扩是受了宣抚使之命,名正言顾地到这里来办理这件大事.刘鞈心里虽不愿意,却也不能再公开反对了,他只好在饷项、军械、给养等问题上,多方刁难,谈了半天,谈不出一个明确的结果.最后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山中——莠民,"文官们最会斟酌字眼,这回刘鞈算是让步了,"乱民"被升格为"莠民",表面上提升一级."久已不沾王化,廉访此去与张关羽、石子明等人打交道,务须谨慎从事."这段话可以证明他在思想上仍是反对与义军合作的.接着又说,"收编之事,往复谈论,非旬日一月内可了.闻说宝眷尚在保州,如燕山有失,保州首当敌冲,情况可虑.子充何不先去保州,把令堂与令正都接到真定来,就近照顾,无后顾之忧,这样岂不是家国两便?"


这番话倒也说得入情入理,使马扩有些怦然心动.对家事,他虽早有安排,托了赵娘子,但在战争突然爆发的情况下,母亲和妻子、侄儿是否已经迁入山寨,他还没得到消息,很想去打听一下.不过,这一次他冒着大雪,飞骑来到真定,目的就为了要尽快实现收编义军之事.刘鞈关心他的家事,莫非是有意转变话题,把收编之事拖延下去,这仍然是一种消极反对的方式,使他感到非常失望.


从他在和尚洞山寨中听到战争爆发的消息以来,他心中涌起了一个美妙的想法:既然大敌当前,各方面都应该尽弃旧嫌,消除成见,共赴国难.并且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凡是披毛戴发、有血有肉的大宋子民,都应当信奉、遵行这一条.在他丰富的想象中,已经出现董庞儿与张大哥他们的合作,义军与宋朝的合作,西北边防军与宣抚司的合作,朝廷中文官与武官、大臣与大臣之间彼此团结合作的美妙前景.如果大家都团结起来,化私仇为公愤,就不难打败共同的敌人.他看到的是有几千万人民的涣泱大国的宋朝和只有一二百万人的草创的金朝.力量对比,仍是我方占的优势,关键就在大家能不能团结,大家愿不愿意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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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2#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3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种想法确是十分美妙的,不过能不能团结、愿不愿合作,是否别人也和他一样把这一条看成为天经地义的道理,尚有待于事实之证明.首先,在太原会议中,他就看到童贯与张孝纯之间的激烈的争吵,不但不是尽弃旧嫌,而是在新的情况下,反而产生了新的矛盾.在这里,听了刘鞈这种消极反对的说话,看到王渊、李质冷冰冰的态度,就知道他们的成见决不会轻易放弃.马扩的理想又一次遭到幻灭,这确实使他痛心.


这个马子充好象是一头扑火的飞蛾,多少次,他往理想的火焰中扑去,扑得身焦肉烂,化成灰烬.只要得到一次再生,他还是要向这个理想的火焰中扑去,不到最后殒灭,决不停止.扑呀扑呀!他的生命就是在这样的扑灭、再生、再扑灭的反复过程中消耗尽的.永远不失去理想的光芒的人,就难免成为一个悲剧的角色.

(二)

不过马扩终于有些进步了.当夜他去找刘七爹的时候,陡然想起七爹、大嫂对他的多次警告,他的行动比过去周密谨慎得多.他先写了个纸条表示自己要去保州取家眷回来,托人转呈刘安抚.然后两次出门试探,确定了没有人尾随着他,这才披一件皮氅,戴一顶大雪笠,走马来访刘七爹.还怕马蹄印会给追踪者提供线索,泄露了刘七爹的身分,他故意把玉狻猊拴在很远的地方,自己步行着来找七爹.


刘七爹住在一条断头巷深处的一宅院子里.马扩这已是第二次来找他,可算得熟门熟路了.他按照事前约定的暗号,连续叩了三次门,又等了好一会,才从门缝中张见刘七爹自己秉烛出来,问明了来客的姓名,才"咿呀"一声打开大门,很快就把它闩上,让马扩到内房去坐.


马扩从七爹的动作中感觉到有一种紧张的气氛,不待坐定,就性急地道:


"七爹可知道俺老娘与家眷们已经上了西山不曾?你可与她们见过面?"


刘七爹不忙着回答,他先把门帘和窗帘都放下来,把室内的烛光遮盖得严严实实,又走进里间,轻声地向他小曾孙吆喝了一声,那小子听到外面有了晌动,从他蒙着的被子里钻出只在顶门上蓄了一小撮头发的、小小的头颅,用他的发亮的小眼睛到处乱看.听了老爹的吆喝,他不服气地重新蒙上头,却用小脚蹭了两下以表示抗议.刘七爹不理他,又去掩上里间的门,然后摇摇头,小声回答道:


"她们还不曾上山哩!"


一句话把马扩吓了一大跳,他急忙问:"时势如此紧迫,她们还等什么?想是舍不得那些瓶瓶罐罐,还有那几间破房旧屋.七爹,俺离开山寨后,你可曾与赵大嫂见过面?"


"见过了."


"在哪里相见的?"


"就在保州尊府里!"


"你见到俺老娘了?"马扩着急地问道,"还有俺那家室,她们可都好?"


"……"刘七爹好容易才咽下一句几乎冲口而出的回答.


"敢是出了什么事?"马扩的神情十分紧张,"敢是俺那小驹儿出了事,七爹你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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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3#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3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廉访休急!"刘七爹开始还有些吞吞吐吐,后来一下子都说开了."你家娘子……日前有些违和,保州边僻之地,没有好医好药,俺连夜赶回,请得一位大夫,已由亨祖侄儿陪同送往尊府,他走得匆匆忙忙,一时来不及携带好药.俺这两天,到处去买'安胎养气丸',今天才购得数丸,又怕山寨有事走不脱身.幸好廉访来了,只今夜你就动身,回保州把药带去勿误.山寨中有什么事,俺自会随时奉知,廉访你这就放心走吧!"


原来马扩离开和尚洞山寨后,刘七爹也奉了张大哥将令下山去与赵邦杰娘子一起把马家的眷属接上山来.刘七爹见到赵娘子后,才知道亸娘与马扩分别后,因感伤过度,昏卧了两日,忽然觉得头痛恶心,十分难受,当夜就呕吐起来.天明以后,病情恶化,一阵接着一阵的腹痛,痛得她手足冰冷,几次昏厥.马母、赵大嫂首先想到的是流产,只是这样恶痛以后,胎儿尚未下来,那就是十分危险了.正好那天刘七爹去了,进房一看,她面如白纸,气若游丝,已经不会言语.但头脑还是清楚的,她知道刘七爹是送马扩下山,最后离开马扩的人,勉强打迭起精神,向他笑了一笑.这时室外正下着大雪,她房里围着很多的人,映着那支摇摇晃晃、闪闪不定的烛光,她这一笑显得十分凄惨.还是赵大嫂有主意.刘七爹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她请他带着亨祖一起回真定去请个好大夫回来,再请他打发人到太原去带个信给马扩,要他急速回家.至于把家眷接回山寨之事,马母本来就有异议,在亸娘病愈之前,当然更谈不到了.


马扩一听要他带"安胎养气丸"回家,就知道亸娘患的什么病.当时和刘七爹商量了几句,就出门去把玉狻猊牵来.准备上路.


"且慢!"刘七爹拦住马扩道,"廉访今夜来得巧.保州宝眷,有廉访自己去照顾,俺也就放心.只是这两天形势险恶,军情多变,山中已有数日不通消息,俺却放心不下,欲待自己上山去走一遭,顺便把廉访已同保州的消息禀告赵大哥.廉访何不就与俺同往,让俺陪你走一段路,明日分手,也不耽误时间."


"如得七爹作伴同行最好,只是如此大雪,七爹也要备个牲口才好上路."


"廉访且请稍待片刻,待俺出去借匹走骡,片刻即回."


马扩看见七爹往里间一钻,半天不出来,还当他在里面摒挡家务,不想他已牵了匹走骡在大门外面,等着马扩一起上路了.


"七爹,俺看你一直在里面,几时走到大门外面去的?"


"俺要了个小小花招,把廉访骗得眼花缭乱."刘七爹又不禁得意地吹起来,"干咱们这一行的,都要防个三长两短.这条断头巷外面都吃墙死了,俺在厨房灶膛里辟了一条地道,直通到巷子外面,进进出出,好不方便,"


只有吹起牛来,刘七爹才会全身来劲,马扩又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满园春色.


他们一起乘上坐骑,才走了几步路,忽见东北方向一根火柱冲天而起,通红的火光映在雪地上十分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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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3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烽火!"两个人一齐叫出来.


他们听到寂静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都有些骚扰声,显然是这把烽火把人们安静的生活打破了.他们不顾这些,策动坐骑径往北关.北关的城门已经闭上,幸好守城的小军官与刘七爹相识.刘七爹跳下坐骑,拉着那小军官走到一边去,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军官笑起来,说道:"七爹的事还不好办,只是得了利市,明儿回城来要带些财香,让弟兄们浇浇手."


"那还用你说?"


"中山府那里举起了烽火,眼看北道就有急报报来.七爹路上当心些."


"俺自知道,这就多谢大哥了,明儿有人查问起俺的行踪,大哥包涵则个."


军官在行地点点头,亲自打开城门,把他俩放出城外.这时在原来的方向又举起第二把烽火,这一把柴草烧得更加炽烈,把满天映得通红,燃烧的时间也比刚才第一把烽火增加了一倍.似乎要让人知道,它报道的不是一般泛泛的而是十分重要,十分紧迫的警报.这长久不息,还在天空中飞出无数火花的烽火说明了许多问题.


骑在骏骡上的刘七爹很想从懂得军事的马扩身上打探一些消息,让他来解释这两把烽火的情况.他几番要开口,看见马扩严肃的面色,似乎正在考虑什么重要的问题,他就忍住不开口了.

(三)

离开亸娘才不过十一天的功夫,马扩却怀着从来没有过的强烈的渴求,希望再看见亸娘一次,不是在遥远的几个月以后,也不是再等十天八天,他甚至等不到明天了,只希望马上就能看见她.只要让他们见一面,说几句话就够了,但必须是马上.


这种强烈的渴念不仅来源于刘七爹给他带来亸娘病重的消息.在此以前,当他离开山寨到太原去,离开太原到真定来,无论骑在马上,无论走在山径和大路上,无论是警报纷至沓来,令他心烦意乱的白天或者是终宵转侧,归梦难成的深夜,无论在官署或住宿的下处,无时无刻,每地每处,他都在想念亸娘,渴望与她再见一次面.那时他还没有听到亸娘病重的消息.


也不是因为亸娘怀孕了更增加他对她的系念.怀孕的消息对于他,并没有象他母亲、嫂子,赵大嫂,以至亸娘本人那样看得重要.现在听说亸娘流产,有可能失去胎儿的消息,也没有使他特别感到悲伤.还没有生下来的孩子,并不能使他产生舐犊深情,马扩的爱情有时是很实际的.


既不为亸娘流产,也不为亸娘怀孕而产生那种强烈的渴念,主要是因为马扩这次分手时也象亸娘一样,忽然有了一种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不祥的预感.他预感到这次他们分手以后,可能永远不能再见面了.时局的纷纭,国家命运的把握不定,母亲的固执,亸娘的身体都是造成他产生那种预感的原因.


这种可怕的预感,几次要改变他的计划.他清楚地记得从和尚洞山寨下来以后,原定计划是直奔太原,到了分歧路口时,他又犹豫起来,是否先到家里去弯一下,把战争爆发的消息告诉她们,以坚定她们上山的意志,借此又可以与亸娘见一次面.这样的绕道也不过多费一两天时间.他踌躇了好一会,有两次把马头拨向北上的道路了,好容易才克制自己的私念,奔往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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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5#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3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次他从宣抚司中的集体中脱离出来到真定去,是匹马单身,可以自由行动.他也曾考虑先去保州,把这个家迁到山寨后,再去真定,那不过多耽搁几天功夫,也未始不可.不过,想到经过那次山上大会后,此时义军诸首领可能都在颙望与宋朝合作的好消息.他既然拿到了童贯的一纸手令,把这件事早办好了,也好让大家安心,回家之事只好再商量.


正因为几次要想回家,终于考虑了以国事为重而没有回去得成,他的不祥的预感,以及回家去与亸娘见面的渴念也越来越强烈.当刘七爹把亸娘病重的消息告诉他时,他既是意外的,也有一点在意料之中,因为他早就有了亸娘或者他自己会发生什么不测的思想准备,因而更加强烈地希望立刻回家去与亸娘见一面,或许那就是最后的一面.


当他看到第一把、第二把烽火时,虽然大为震惊,他的思想仍然集中在尽快地回去与亸娘见面的那个聚焦点上,一时还没有作出相应的反应.只是模糊地感觉到,那连续两把烽火,一定是前方有变,他要不快快地赶到保州,恐怕路上还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使他回不到家了.


深解人意的玉狻猊,即使在雪夜中,也奔得飞快,一段路跑下来,人与马的身上都是汗水直淌.马扩回头一看,刘七爹已经拉下了一大段,他略为放缓缰绳,等了一会,才看到刘七爹气喘咻咻地跟上来.幸亏他那匹大走骡也是健足,勉强跟将上.


这里马扩又待放辔,刘七爹赶上一步,说道:


"廉访既是性急要走,只管快跑,不必等候老朽了,老朽自会觅路上山去."说着,他从衣兜内取出药丸,郑重其事地交给马扩,嘱咐道:"这药丸最关紧要,廉访收在衣兜内,休教马儿颠失了.顺着这官道,转过那三岔口,就走上去保州的道儿,不到明天此时,廉访就可与令正见面."


马扩取过药丸,尚未答言,忽见正前方又有一条火柱冲天而起,这把烽火虽然烧得炽烈,时间却短,只烧了一会儿就变作一团团的黑烟,随着风势,在天空中翻腾弥漫.马扩他们虽然远距在几十里以外,似乎也闻到这一股烟味.黑烟犹在天空中结集未散,那壁厢忽然又燃起了第四把烽火.这次烧得更旺,持续得更长久,超过了以前的三次.马扩遥遥望去,似乎在正北的方向,有无数火把,正在晃动,还好象隐隐听得到人的喊声,马的嘶叫声,在那火光和嘶喊声中,忽然出现了无数金朝的铁骑,漫山遍野而来.他们横冲直撞,把那幅用金线绣成的河山图割裂开来,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放在大口里咀嚼,霎时间就吞食去一大半.这火是金骑点燃起来的,他们进入城市就把城市烧光,进入乡村就把村庄烧掉,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们从火光连天的城市、乡村逃出来,携老挈幼,彼此紧紧牵在一块,但经不起铁骑一冲,顷刻间就被冲得零零落落.骑在马上和跳下马来的金骑到处找人搜杀,只见刀光霍霍,鲜血喷流,没有一个老百姓逃得过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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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3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马扩在蔚州城外看到的一个悲惨的场景,又在这里重选出现.他似乎看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年青的母亲,搂着她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的小女儿,斜靠在一张炕床上,这时马蹄声渐远,她以为可以逃脱金骑的毒手了,不由得把女儿搂得更紧一些.那个还不解事的小女儿用乌黑的小跟睛向母亲看了半天,"哇"的一声哭出来,这是索乳的啼声,但也可能为她们带来杀身之祸.母亲急忙解开胸怀,托出一只原来是膨胀饱满,现在却由于惊慌过度一下子瘪下来的(禁止)塞进女儿的小小的嘴里.女儿用力吮吸,母亲也用力挤压,终于没法使乳汁回进乳腺.女儿推开(禁止)哭起来,哭得比刚才更凶.


忽然母亲的脸色大变,双手颤抖得搂不住女儿,竟让她滑到炕下.母亲还想跪下来向一名推门而人的金骑乞命.这名金骑带着意外地捕捉到一头小动物的黄鼠狼的喜悦,一刀砍去,把母亲伙倒在地下,然后又补上一刀,让母女两人一齐卧倒在她们自己的血泊中,缓慢地抽搐死去.


这些带着成千上万大宋老百姓的殷红鲜血的场景,映在连续四把烽火满天通红的天幕上,一场场,一景景地在马扩心里驰骋过.他好象大梦初觉似地,忽然意识到那四把烽火意味着什么.


他还在沉思,却做手势示意刘七爹留下来,不让他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与他分道扬镳.刘七爹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紧跟着他再走一段路.


不久,天空中又出现了第五把烽火.燕山已失,燕山路全都沦陷,金骑正待向真定一路侵入,这是毫无怀疑的余地了.马扩这才下定最后的决心,毅然说道:


"敌军侵境,山寨急待部署出击,以救真定、中山燃眉之急,朝廷方可在黄河南北岸布置防务.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搁.俺这就与七爹一起上山与张、赵二位大哥商议大计.保州之家,室人的存亡,只好听命于天,俺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说到最后两句,马扩的声音忽然哽噎,然后流出了悭吝的眼泪.好象他正在吞服一颗难于下咽的药丸,全靠他流出来的这一小盏苦水,才能把它送下喉咙.


马扩这个遽然的改变,使得一向能言善道的刘七爹无话可对.他第一个反应是不赞成马扩这样做,可是他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他,因为在公与私、家庭与国家的关系上,马扩早有自己的权衡,反对他也是白废.不过,虽然没有足够的理由,他还是不赞成他这个决定.这几丸"安胎养气丸"可能就是救亸娘一命的灵芝仙丹,不给她送去,那怎么行?


刘七爹一下子打定了主意,他伸出手,指着面前的道路说:


"廉访要上山去就拐进前面的僻道,你且把药丸取出来,俺代你去保州一行."


马扩怔怔地看着刘七爹说话,忽然听懂了,二话没说,立刻从衣兜中取出药丸,交付给刘七爹.然后从马鞍上滚下来,扑倒在雪地上就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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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7#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3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刘七爹还骑在骏骡上,拦不住他,口中尽说:"廉访你怎么啦?快起来!"马扩再次跳上玉狻猊的时候,刘七爹才发现他泪痕满面.刘七爹自己也流出眼泪来了.两个人都有急事在身,不要说一天一夜,就是一时半刻也耽搁不起.他们策骑走到分歧路口,彼此扬一扬手就分道扬镰,各奔前程去了.

(四)

失去了刘七爹这样一个熟悉途径的向导,对于马扩真是莫大的损失.


上次上和尚洞山寨就是由刘七爹作伴的,他陪他从后山翻上,走了许多曲曲折折的路,直到黎明前才划到山寨的后栅门.在如弦的夜月下,差一点刘七爹自己也迷了路.他离开山寨时已得到战争的消息,心情十分激动,由赵大哥陪他下山,一直送往去太原的大路.路上哥儿俩谈谈说说,竟忘了认路.今夜马扩再一次赶到西山山麓,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都是被大雪覆盖着的高高低低的山岭.他找不到上山的路口,看不见蜿蜒曲折的山径,逆遥望去,也望不见山里有木栅、墙垣、房舍——它们本来都暗藏在隐僻处,不让人随便发现.马扩心急起来,策骑沿着山麓跑了一大段路,竟找不到一所民舍可以打听道路、寄宿过夜.眼见今夜是上不了山了,最后找到一所歪歪斜斜的古庙,凭着四周还没有完全倒坍下来的墙垣,两扇会得自动开阖的破门,总算还可以挡一挡风雪,当夜他就靠在庙内墙根下胡乱睡了一宵.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起来继续找路,白天也没有给他带来希望,最苦的是他来来回回跑了百把里路,竟看不见有一所缕缕炊烟升起来的民舍.除非往回走,回到真定,找个向导,那当然是他不愿意的.向前走又找不到道路,最后还是回到古庙来栖身.身边带的一点干粮很快就吃完了,人和马都疲惫不堪,两个索性就在庙里睡大觉.睡得昏昏沉沉的,有一队人走过来的脚步声也没有把他们吵醒.


"马廉访,马廉访!"他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在喊他,他牵动了一下(禁止)体,一个转侧,又呼噜呼噜地睡着了.然后是那个喊他的人不客气地猛烈地推他、摇撼他.他醒来了,睁开眼睛,向四面看了看,忽然发现有许多人.他一下子跳起来,厉声问为首的那人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马廉访敢是忘记在下了,"那人笑嘻嘻地回答,"在下倒是挺记得廉访的."


马扩再看了他一下,记起来了:"你莫非就是郭队官郭有恒?"


"廉访眼力不错,"郭有恒呵呵地笑起来,"俺正是守后栅门的队官郭有恒.这一回,刘七爹没有陪廉访回山?俺带着弟兄巡山,看见来来回回的马蹄印,想见廉访一定找得好苦."


"俺找不到道路,在这座山神庙里困了两宵,和伙计两个,"他指点着玉狻猊道,"绝食断炊一天.郭队官,你可带有吃的,先接济接济咱两个再说."


郭有恒从怀里拿出几张烤干的烙饼.马扩立刻走出庙外捧了一掬雪和着烙饼大吃起来,然后又去喂饱玉狻猊,它在旁已等得十分心焦,连连用蹄子击地来表示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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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8#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3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张大哥、赵大哥都在山寨上?"马扩一面喂饼,一面动问.


"廉访在山神庙里困了两天,都不知人间已换了个世界."


郭有恒不慌不忙地讲了下面许多惊心动魄的消息:常胜军在燕山府东郊的三河县与金军鏖战半日,先已打胜,不想在后方的张令徽、刘舜仁两个贼蛋,临阵降敌,断了郭药师的后路,全师大溃.郭药师退入燕山城后,动了邪念,一夕之间,尽劫燕山路安抚使蔡靖等官儿降敌.斡离不不战而得燕山府,席卷全路,易州、涿州等要地,纷纷易手.三天前斡离不率大军南下,侵入燕南之地,一夜之间,前线传来五把烽火,保州、安肃军、中山府诸处告急,文书雪片似地传来.刘安抚下令紧闭城门,敛兵不战.听北面那些城池自为存亡.张大哥、赵大哥看到形势危急,当仁不让,昨日已率义军弟兄下山去救应保州等处,这里只留下二千多名弟兄保护老小,看守山寨.俺奉令留守山寨,今天出来巡山,幸好与廉访相见.


上面的这些情况,特别是燕山失守,常胜军有变,金军南下等等虽然早在马扩的预料之中,但经郭有恒证实,向他复述一遍以后,仍使他非常激动和悲愤.当下他就提出要追上义军,协助张、赵二位大哥参加作战的意图.


郭有恒地位虽低,却是个处事明白,头脑清楚的头目.现在他既被任为"留守",就要以"留守"的地位来考虑马扩的要求.他了解马扩在义军、在张、赵两位大哥心目中所占有的非常重要的地位.他既然上山来找两位大哥,不巧碰到大哥出征,断无把他留在山寨之理,何况他又是一个出名的军事专家,让他追上大军,作为张、赵两位大哥的参谋,对于打胜这一仗可能起很大的作用.这样考虑停当后,他就以十分诚恳的态度表示欢迎马扩此举,还派了一名向导,陪同马扩前去.


当张、赵二位大哥与马扩在一起时,推心置腹,他们早已不把马扩看成外人.他们就是以这样兄弟般的热诚,赢得马扩的友谊的.现在郭有恒是山寨的主人,他以极有分寸的礼貌对待马扩,马扩却感觉到自己只是一个客人,因而不快.


但他对郭有恒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把他从"风雪山神庙"的困境中救出来,同意他去前线的要求,还怕他再度迷路,特别为他提供一个向导.如果他处在郭有恒的地位上,能够为朋友们最大限度做到的事情,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


他对郭有恒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但他仍然感到不快,这说明马扩们的心理结构不同于一般人.他对友情、对别人对他的信任程度,有着更高的要求,而不能满足于泛泛的,在形式上可以接受的满足程度.

(五)

马扩在保州以南的南大冉追上大军的殿后部队时,张关羽、赵邦杰都到满城董庞儿的军部去指挥作战了.他又向满城的方向追去,路上就听说金兵已经大败,金将兀术向东北方向溃退而去.他急忙迎上去,只见张关羽、董庞儿、赵邦杰联骑而来,满面高兴的样子.这是宋金交战以来宋方第一个胜仗,也是义军和金朝正规化部队交战的最大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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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9#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3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董庞儿看见马扩,老远地就拍马迎上来说:"金兵犯顺,兀术统大军进攻保州.闻知三哥宝眷尚在城内,俺哥儿三个心里着急,定了分路合击之训,昨日傍晚一战,败兀术于漕河,挫动了他们的锐气,今日又在满城大战,两军合力,杀得兀术片甲不留,匆匆逃走,保住了保州.三哥今天就可进城去看看宝眷了."


把保卫战略要地保州的战争说成是为了保护马扩的家眷,是把这一战的价值贬低了,但这正是董庞儿的作风.如果他见到刘鞈一定会说保卫保州的目的是为封闭金军进攻真定的大路;如果他见到张孝纯,也一定会说保卫保州是从侧翼打击金军,不让它靠拢太原.他这张嘴是够甜的.但在一旁听到这话的张、赵二人倒也不以为非,因为在战争时,他们的头脑中都曾想到马扩的家属以及赵娘子.


即使打逞了金军,能不能把亸娘从死神手里抢回来,还在未定之天,马扩不能够因为这一战的胜利就高兴起来.他高兴的是张、赵两位大哥终于和董庞儿尽弃旧嫌,言归于好,同心戮力地打败了金军,这是他多时梦想的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他还把这场战争看成为一个榜样,只要宋朝政府能与成千上万的义军、弓箭社和其他的民间武装力量合作,不难最后打退金军.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董庞儿的手,又拉着他的手与张、赵两位大哥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这个动作倒教张、赵二位有点腼腆起来.


"好教三哥放心,"赵邦杰指着从后面跑米的一个人说道,"三哥你看看他是谁?"


"刘七爹,"意外的邂逅,使马扩激动地叫起来,"你从城里来,可知道俺那家室还在人间不在?"


刘七爹合拢两只手掌,念了一句"南无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南无释迦牟尼佛!"先教马扩放下心来,然后用了夸张的语气告诉马扩:他再次到保州的时候,亸娘已命属悬丝,那个大夫一面着急亸娘的病,说已是回天乏术,母子两个都保不住了,一面又耽心他自己在真定的家属,嗔怪七爹不该在此军务倥偬之际,把他接到保州来,害得他困在孤城里,心挂两攀.刘七爹骗他道,这病人是马廉访的眷属,如今他统军十万,连夜从真定来救保州,你要不好好地把病人治愈了,大小平安,明儿马廉访打退金寇,进得城来,可要与你算账的.吓得那大夫浑身发颤,问道:"七爹,他……他…那个马廉访……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幸亏他带去的那几颗"安胎养气丸"真是灵芝仙丹,晚间服下,半夜里下了不少瘀血,胎儿倒保全了.第二天再服一丸,果然又安了胎,又养了气,神气好转,气力也有了些,人都识得了,话也会说了.只是大夫再三关照,要让她安心静养,只怕在百日之内不得下炕行动,也休要把外边的事告诉她,免得她多操一份心.


"看到她已离险境,俺的心也放下一半.前晚打听得我义军已到满城,还不知廉访是否也在军内,俺与赵娘子商量了,设法出城来找廉访.不想病人心静,俺两个悄悄的说话,她都听见了.临辞别时,她举目要俺走近炕床边,拉着俺手,颤声说道,"告七爹,你出城去把三哥找到了,就说俺的话,三哥打退金贼后,务必回家来看看,俺在这里……忍死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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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12:3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一句话说得沉痛,在一旁听到的董庞儿、张关骑都劝马扩立刻进城去看亸娘和母亲.不过马扩本人心里倒有点犹豫,因为亸娘说的是三哥打退了金贼就去看她.昨、今之战,他都没有参加,打退金贼,他没立下寸功,认为自己还不具备可以去看她的资格.


要是亸娘的病势十分危急,或者马扩现在想起了那不祥的预感,那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先去看了亸娘再说.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这样,亸娘的病势已经好转,金人暂无再攻保州的可能,而保州又近在数十里之内,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马扩进城去看亸娘等家人,那预感也就不存在了.这时他心里想着的,最好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又发现一股金军,让他讨了军令,一举把它歼灭,那样他才可以无怍无愧、心安理得地进城去看亸娘.


他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一骑飞来,向董庞儿、张关羽报告了有大队金军骑兵从博野、望都一线进袭中山府.知府詹度派他前来告急.战志正浓的董庞儿、张关羽毫不犹豫就接受了告急书,打发詹度派来的使人先回中山,要他稳定军心,坚守一,二天,义军的大部队陆续就到.


他们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救人救火,事不宜迟,义军的后续部队这时还驻在南大冉待命,就派那支军队改充先锋,前去中山救援.这里的大军整顿—下,续后跟上.


马扩趁机请令道:"张大哥,董二哥激战方罢,理合稍憩.这里南大冉的部队就让小弟领带了,先去中山,如得一战,定不失机,请大哥裁定."


马扩不是以宣抚司廉访使的资格而是以义军中的一员客将的资格请战.董庞儿、张关羽都不能够接受他这样的礼数.当然他们也是十分希望马扩带领这支人马与他们一起同金人作战的,只有赵邦杰说了一句:


"三弟要战,也不忙在这一时三刻,何不先进城去看了弟妹,再赶到中山,也不耽误多少时间!"


"赵大哥休如此说,"马扩性急地争辩起来,"让小弟追随大哥们在中山府打败了敌军再回去探望家室,都不过是这一二天内的事,有何不可?"


张关羽看马扩着急,连忙插进来道:


"既然三弟踊跃求战,小弟就与他一起先到南大冉去,二位贤弟整顿了部队,续后就来,"


他们就这样决定了分成前后两路,向中山进发.

(六)

保州之战,义军胜来容易,在诸头领之间,不觉滋长了轻敌思想.譬如当时马扩就说,打败了进攻中山的金军,一二日内即可回保州老家探望家人.在一旁听到这话的董、张、赵等头领心里也都是这样想,兀术身为四太子,麾下都是女真军的精锐,他们尚且可以一战挫之,再战渍之.那个怕德特离补统率的乌合之众的骑兵部队又何足为惧?他们忘记了保州之战,事前经过研究,在漕河、满城两处预先布置了阵地,等待兀术入彀.中山之役却是仓猝决定的,闻讯即行.哪里可以遇到敌人,遇到了敌凡准备怎样一个打法,都是心中无数.这违背了兵法上说的"致人而不致于人"的原则,很可能会导致失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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