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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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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2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现在爹明确地告诉她,这次出门是要把她遣嫁出去.她和爹一起首途出行,回来的时候可只剩下爹一个人了.完婚对于她只是一个模模糊糊、飘飘忽忽的抽象的概念,和爹分离却是个不可避免的现实.她首先考虑到的就是爹离不开她.


当爹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绷着脸回来时,有谁逗着他,使他破颜一笑呢?每年深秋季节,爹发起气喘的老毛病,半夜里起来坐在床头咳嗽,有谁照顾他吃药,给他轻轻扯上被子,免得受到风寒呢?还有爹这个老军人,几十年熟练地使用一杆三十斤重的铁槊,却拈不起一支细小的针.他的袄衲绽了缝,露出棉絮来,有谁绘他缝补?他原来就是落拓不羁、不修边幅的,没有了她,他还会记得修剪须发、还穿得上一件像样的衣服?


这些生活的细节,在设想得特别周到的女儿的心目中,都放大成为无法克服的灾难了.


可是她还是不能不离开爹,被遣嫁出去,嫁给这个既亲密又疏远,既像是梦幻又可能是真实的人.这是在她生下来几百年、几千年以前就定下来的老规矩,所有的少女都离不开这个命运,她当然也不能例外.


这是一条多么使她迷惘,又多么使她为之神往的道路.坐在颠颠簸簸的大车中,她回肠荡气、反反复复地就想着这一些,最后她下定了决心,既然不得不离开爹,既然必须走上这条道路,那么她就坚决地迎上去吧!如果在他们之间失落了什么东西,她决心要把它找回来,如果联系着他们两人的丝线中断了,她要主动地把它续上.她是个勇敢的少女,要求有一个完美的人生——当她在生命发轫之初,当她对于那个她不了解的、正待去参加入内的世界抱着美丽的憧憬的时候.

(七)

他们好不容易在傍晚时分来到郡河边,人与牲口的精力都已使用殆尽了,可是还有整整一半的旅程在等待他们呢!


他们在河边的一个小驿站里打尖过夜.


虽然在那一天的旅途中,各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动,经过了那种消筋蚀骨的劳累以后,他们达到了共同的愿望,那就是希望有一间足以遮蔽风势,挡住寒流的屋舍,让他们歇一歇脚,忘掉疲劳的白天,舒服地享受一个安宁的夜晚,明天的事情到明天再安排.


在郡河边的这所驿站是属于最小型的、简陋的驿站,统共只有一个驿卒在里外照顾,兼顾人和牲口.房舍早已破损不堪,东歪西斜,到处是罅漏,就是要起到遮蔽风势,阻挡寒流的起码作用,似乎也很难做到.晚上,风势又重新变得猛烈起来,使得这所驿站好像在洪波惊涛中漂浮着的一叶孤舟一样.说它像孤舟,那倒是真的,因为在周围十里之内,它是独一无二的建筑物.


所幸在这种气候里,没有其他的旅客,他们可以完全占有它.他们加旺了地炉里奄奄一息的火力,围坐在土坑旁取暖假寐,并且迅速沉入真正的酣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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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2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夜已经很深了,夹杂在狂吼的风声中,忽然听到门外有性急的铃铛声和叫门声.


"这早晚还来投宿,"被吵醒的驿卒一面拭着睡意犹浓的眼睛,不满地嘟哝着,"二更早过了.也不怕掉进冰窟窿里去见水龙王,那才叫你好受哩!"一面用职业性的,一下子就变得非常清醒的动作,披上老皮袄,点起灯笼,出去开门.


来客似乎是骑了一匹火烧着尾巴的火焰驹疾奔而来的,似乎他的一只脚还没有跨下鞍桥,就大声在询问什么.驿卒不确定地回答了一句,他们的对答被关在门外,并且被锐利地呼啸着的西北风吞没了.只有最后一句是清楚的,那时,他俩都已经跨进门内."俺进去看看!"来客有力地说,然后嘱咐驿卒喂饱他的牲口,天亮以前,他就要动身赶路.


这一切都是在所有驿站中随时可以碰到的情况,不值得注意.人们只是抱怨这个意外的干扰把他们的瞌睡打断了.只有第一遭出门,对于遇到的一切事物都产生新鲜感觉的亸娘才注意到它,听它,并且对它发生兴趣.她在自己的想象中刻划出这个来客究竟是怎等样人?为什么这样性急?并且在她的想象中出现了这个来客的形象.有一种遥远的记忆把她和这个来客联系上了,当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忽然明确无误地断定这同乡人的口音是一个她曾经听到他说过话的熟人的声音.


"爹听,是谁在说话?"她轻轻把瞌睡中的爹推醒了.


刘锜也同时惊醒了,听到了由于房门已被打开,很清晰地钻进棉帘子里的熟悉的声音,他们交换着惊讶的眼光,仿佛彼此在问:"这样的巧遇,难道可能的吗?"但是棉帘掀处,说话者本人已经大踏步走进来.借着驿卒手里提着的灯笼微弱的摇曳不定的光,他们看清楚了来客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千里迢迢要去寻访的老战友,马扩的父亲马政.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巧遇!巧遇!"


马政是为了多赶一站路,冒着去见水龙王的危险,策马陟冰渡河过来的.他的随从们由于脚力追不上,早被远远地甩落在几站之后了.他的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也在第一瞥中就认出朋友.


"果然是信叔,"他欣然欢呼道,"还有钤辖,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俺找得你们好苦呀."


驿卒给新来的,有急差的军官送来分例的滚水,酒和蒸饼,剔亮了油灯,在地炉中又加上几块新的炭就走开.炭爆出欢迎新朋友的噼噼啪啪的炮仗声.由于人们的往来走动、水蒸气、酒香、灯光和炭的爆炸声,给这间冻结着的房间平添了不少生气,它好像从假寐状态中甦醒回来了.


马政顾不得寒暄几句,就一面擘开手里的蒸卷,大口地塞进嘴里去,一面谈起正经来.


原来从刘锜离开京师的一个多月来,时局又发生了急遽的变化.


先是马扩从金朝回来,把金朝的正副使节女真贵族遏鲁和渤海人大迪乌带到东京.这两个都是完颜阿骨打的亲信,是金朝的用事大臣,地位重要,不同于过去派来仅仅传达双方口信的泛泛之辈,因此受到朝廷的隆重接待,官家亲自在崇圣殿延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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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2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接着就正式谈判出师夹攻的具体日期.


奇怪的是夹击之议,虽由宋朝首先提出,及至对方同意,讨论到具体问题时,宋朝方面竟提不出一个确定的日期.王、蔡二相因为没有把握使自己方面迅速出师,又不愿对方出师过早,免得落了后手,采取了排日宴饮、陪伴游览等方法,使谈判长期拖延下去.他们绝没有想到,就在这段时间里,完颜阿骨打对辽发动一场闪电进攻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昼夜急行军四百多里,袭破了辽的首都中京.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匆遽南逃,路经燕京时,只勾留得两天,就携带一批军队、官员、宫眷直往云中的阴夹山方向逃去,从此躲着不敢出来.


现在的局势是:金军以全力封锁天祚帝的出路,三面兜捕他.燕京周围,局势云扰,抗辽义军蜂起,辽政府群龙无首,实际上已处于土崩瓦解的垂亡状态.


正在边境侦事的马政探听到这些千真万确的消息,认为这是收复燕云千载难逢的良机,同时也怕金军先下手为强,分兵南北,略取河北、河东之地,对我国防线构成莫大的威胁,因此立刻飞驰京师奏报.这时王、蔡二相也看到时势紧急,匆忙奏准官家,决定对策:一面仍由赵良嗣,马扩两个接伴金使,继续与他们酬酢宴饮,羁縻时日,一面就派了解这一切情况的马政赍着朝命,前去西军,严令种师道迅即集中全师,限期三月底扫数开往河北前线雄州,听候进止.原定的太原会议取消.如有愆误,即以抗旨论罪.


这不是宛转的疏通,而是严厉的朝命了.官家毕竟是官家,当马政陛辞之时,官家又作了口头指示,以缓和命令中严厉的措辞.官家嘱咐马政到渭州时先去找刘锜,两人会商后,再向种师道传旨.在口头解释时,"务要讲究措辞,使种师道以下将吏心悦诚服,前去赴命.休得严词迫令,寒了他们的心."同时又给了马政新任务,传达命令后,就留在军中参赞戎务,督同大军克日开拔,免得有所愆误.


屈指计算日程,马政估计到刘锜亟待复命,可能已经启程回京了.他们西军中人的应用数学和东京一般官场中的应用数学不一样,后者的数值表现在口头和文字上,前者表现在实用意义上.因此他一路沿着西去的官道,留心打听刘四厢的行止.却没想到在这深夜中,在这小小的驿站里和他们一行忽然邂逅相遇了,这真使他非常高兴.


马政急于要知道西军将领对于伐辽战争的反应,刘锜扼要地介绍了他西行的经过,两人一起研究执行进军令的可能性和困唯.马政赍去的朝旨既然如此严峻明确,种师道除了迅速、切实执行以外,别无他途.刘锜估计到马政此去已无重大的阻力,他自己也该早些回京去缴旨复命、等待后令,还要考虑到赵隆晋京的任务,因此决定分道扬镳,各人去完成各自的任务.


在马政、刘锜长篇大论地交谈着的时候,赵隆一反常态,很少插进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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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2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好慌!好慌!"他已经得出带着成见的结论,对他们的计议评价道,"这样匆忙、慌张之间决定的事,哪会有好结果?"


他也对他们的谈话进行分析.他承认时局的确起了急剧的变化,正因为变化这样大,这样迅速,决策者更应冷静考虑,沉着应付.让一缸带着泥沙的水澄清了再去舀,不要急于喝混浊的水,这是他们军部中人处事的原则.宁可失之迂缓,不可失之孟浪.他认为我方平时既缺乏准备,临时又没有周密的计划,匆忙决定,老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转,怎能打好这一仗?他又找出理论根据,"千里趋利者蹶上将军",这种做法,正犯兵法之大忌.你们对这些不利因素都没有加以认真的考虑,一心只想执行朝命,真可谓是利令智昏了.赵隆是个很难掩盖自己感情的人,当他产生了这种想法之后,听着他们谈话,他的不满情绪不禁流露出来.


在马政的一方面,也并没有忘记亲家在座,他几次向赵隆移樽就教,都得到冷淡的反应,于是他明白了刘锜谈到的阻力就是来源于种师道的核心集团,而他这位亲家恰巧就是这个集团的中心人物.他必须承认这个:他们的意见已经有了分歧.可是他没有时间向亲家从容解释了,更不想与他争辩.他们西军中人情逾骨肉,分同生死.不管他们间有多大分歧,到头来总要被共同的利害关系捏合在一块的,他以亲切、热诚的态度,回答了他的冷淡、不满,力图冲淡他的气忿,这样就使他在他们相处的关系中占了上风.


直到他们谈完正经大事后,赵隆才说到他这次东行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送女儿到东京去完姻.接着就把女儿唤来与公爹见礼.


马政这才想到除了军国大事外,他们间还存在着儿女私事.他满意地看了看已经完全成长的亸娘,连声夸奖:"好姑娘,好姑娘!"借以弥补刚才对她的疏忽.他又转过头来感谢他的老上司,老亲家亲自送亲的盛情,却不明白在这样军务倥偬、刻不容缓的瞬刻里,他的亲家怎么可能离开军队来料理儿女私事.


显然他们对于这场战争的看法、感情、把握战机之缓急是各趋极端的.


但是儿女私事在不妨碍公务的前提之下,也不得不办一下,他抱歉在前道:


"儿子目前在京,尚有数月勾留.等到战事一起,不特愚父子必将去前线从事,就是亲家身为种帅左右手,也必要亲莅前线,参赞戎务的.因此婚事只得凑在战前办好."他特别向亸娘表示歉意道,"时间如此匆促,彼此又都有军务缠身,定不下这颗心来.婚事必然办得草草,亵慢了姑娘,于心更为不安了."


"都监王事倥偬,眼见不得回京去主持婚礼,"刘锜义不容辞地把这副担子承担下来,"渐叔向来又不惯于俗务.如不见外,子充的婚事就交与愚侄去经办了.东京的事好办,两位都可放心,只是要都监写封家信给子充说了,此事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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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2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们两人一齐称谢.


马政还有些不放心地说:"这事让信叔去办,最是千妥万当.只怕信叔回京后,朝廷又别有差遣,不得闲儿,如之奈何?"


"都监放心,办事的人总是有的."刘锜微笑一下,想起官家的诺言,料定自己也要上前线去的.只是计算日程,还有一段空隙,来得及给他们办好大事,再则,就算自己不得闲儿,家里还有个比他更能干,更可靠,更加千妥万当的人在等着呢,怕什么!


他向驿卒借副笔墨,剔亮了灯,就地炉边去烘开早已冻上的笔尖,让马政写了信,收在自己行囊中,才算了结了这件大事.


更漏将阑,这个残余的夜晚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了.马政只是略略打个睏儿,又立刻忙碌起来,准备上路.


马政是有权利可以谴责别人的人.


要说服和帮助种师道,使他在短促的三个月时间里,把分散在各军区的十万大军集合起来,输送到几千里外的河北前线去,按照常识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的任务就是要促使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为可能.从受命以来——实际上这个任务就是他自己向朝廷提出来的——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手里好像握着一团火球.他必须珍重、吝惜每一个瞬刻.为了争取时间,他赍着朝命,独自西行,连伴当们也都远远地甩掉,没有一个相随.为了争取时间,在这样严寒的深夜中,他还冒险涉冰,投宿驿站.他宁可缩短自己十年的生命来换取大军提早三天集中,因为他了解每一天的拖延对整个战局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他对待自己、要求自己简直到了苛刻和残忍的地步,而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一齐把他送出驿站.


大门刚打开,一阵刺骨的寒冽,好像一群正在嚎叫着的猛兽向人们猛然扑来.这时天色犹黯,只有大面积的层冰和积雪把大地照得雪亮.他们仰头望见月亮缩成一根弧形的细线,孤单地、不稳定地搁在一颗大树上.树枝抖下一点积雪,月亮就跟着抖动一下.凭借着这条孤单的线索,才使他们憬然地省悟到这将要来到的黎明就是大年初一了.


"行程匆促,"刘锜感喟地说,"连得除夕晚都记不得了."


"可不是又到了大年初一,真是马齿徒增,所事无成."这时马政正向驿卒讨来一把稻草,亲自把四只马蹄裹紧了,免得踏在冰上打滑,他回过头来对送行的亸娘道,"过了一晚,姑娘又长大一岁,现在可是整整的二十岁了."亸娘没来由地脸红起来,似乎长大了一岁年纪,是她的过错,要她对它负责一样.然后她看到公爹紧一紧行装,捎上包袱,一翻身就跨上坐骑,借着反映到冰面上来的月光和雪光的指引,走上征途.


刘锜、赵隆一齐道声,"珍重!"


"俺这匹老马呀!"他挥挥手,在策动坐骑之前,还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完,"一旦拴上大车,就得横冲直撞,把行旅者直送到目的地.却顾不得自己力薄能鲜,叫人坐在里面,颠着晃着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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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亸娘感觉到这句谦逊的话是公爹特别向她说的.它连同"得、得……"的马蹄声以及被马蹄踏碎的冰裂声,搅和在一起,长期萦回在她的回忆中.


①这是《孙子兵法》里的话,意思说不能幻想敌人不来进攻,而要寄托希望于我已作好准备,敌人根本无法对我进攻.


②宋朝特用的量词,这里指三十万匹绢,二十万两银子.


③马植逃到北宋后,先后改易姓名为李良嗣、赵良嗣.


④当时西北人自称为自家,读为"洒家";懑为"们"的意思,但有时也用于单数.


⑤军饷.


⑥"弼"是木制的弓夹,弓不用时用木夹夹起来以防日晒、受潮而发生高低不平的现象.


⑦当时北宋人称从辽的统治区域逃亡归来的各族官民为"归朝人".


⑧宋人习惯称河东、河北为两河.


⑨景德,宋真宗年号.澶渊之盟订于景德元年(1004年).

第三章
(一)

刘锜等一行人结束了长途跋陟的旅行,来到东京城.


赵隆在东京别无愿意借寓之处,父女俩就理所当然地在刘锜的寓所中住下来.他们受到居停主妇刘锜娘子殷勤的接待,这种接待是纯粹东京式的:豪侠、好事、热情、包揽兼而有之.


刘锜娘子母家几代都住在东京,在东京扎了根.她本人的足迹最远也没有超过东京郊外几十里方圆的范围.那是和女伴们一起到市郊去踏青、探春,暂时领略一会农村风光,犹如吃惯了山珍海味,偶而也想吃点清淡的蔬菜一样.长期的都市生活,使她形成了一种优越感.她满心喜欢地接待了丈夫给她带来的宾客,把接待外路朋友,并使之彻底、完全的东京化,是她眼下最重要的职责.她给赵隆请了安,以她特殊的敏感,马上感觉到这位老世伯不像是个随和的人.可是她不在乎这个,她满有信心地相信到头来总是要让他来适应她,而不是她去适应他.纯粹的东京人,都是这样充满了自豪感的.


然后,她一把拉住亸娘,不住地上下打量她,最后得到结论,断然地称赞道:


"好俊的闺女!"


她用了外路人必须认识到一年以上的时间才可能达到的亲密程度说:"哪阵好风把妹子吹到东京来了!这一来得在这里住上三年五载,这里就是妹子的家,休再想着那边了."


"多谢姊姊!"被刘锜娘子的这种东京式的速度骇异了的亸娘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可以回答.


刘锜娘子十分喜欢这个简单的回答和伴随着这个回答的直率的表情.


刘锜背着亸娘,把她此来的任务告诉娘子,这使她更加高兴了.她立刻把亸娘拉进自己的闺房,用了必须经过三年的耳鬓厮磨才能达到的那种亲密程度,小声地告诉她:


"咱虽说还没见过马兄弟,你刘锜哥哥一天却要几十回叨念着兄弟,念得咱耳朵也起了茧.这回兄弟回东京来了,好歹要把他抓来,与妹子完婚.这件事就包在咱身上,他们男子汉省得什么?"


亸娘的生活经验是那样贫乏,她认识这个非军事的人间世界,就好像是个刚落地的赤婴一样.她不明白处在待嫁少女的身分上,被提到这种尖锐的问题时,理应红一红脸,忸怩一下,利用这点娇羞来增加客观上的媚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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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2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多谢姊姊!"她还是这样简单地回答.


她简单、直率得使刘锜娘子着迷了,刘锜娘子决没有料到她会得到这样一句回答.她又拉起亸娘的手,继续说:


"可是这两天东京的灯市真是热闹极了,普天下哪有这样好看的灯市?咱非先陪妹妹去逛逛不可.逛过了灯市,再办妹子的喜事不迟."


亸娘也曾在渭州逛过灯市,可是她决不能理解一个东京人逛灯市的重大意义:


东京人主要不是以年龄,而是以逛灯市的回忆来划分生活阶段.


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婆婆可以从六十年前那次逛灯市的回忆追溯到她的无邪的少女时代,还可以从逛灯市的伴侣中追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社会关系.她们有的墓木已拱,有的已经是子孙绕膝……她们流逝的一生犹如一串用回忆的丝线串成的数珠儿,每一个灯节就是一颗数珠儿.她捻到哪一颗,就会想起哪一年灯市的情况和气氛——它们似乎都是相同的,又各具有特殊性.她想起她和游侣们挤来挤去的那些街坊,如今名称虽还如旧,有一半的房屋已经翻造过,一半的店铺扩大、缩小或者已经打烊了.她还记得跟哪个游伴小声地说过的一句话,这到现在想来,还要为此赧然红脸.她还会想起她第一次穿上身的那件青莲色的刻丝锦袄,当时是怎么哄动了九城阛闾的!


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亸娘所能理解.


她惶惑地看看刘锜娘子热情横溢的神情,不可抗拒的建议,她再一次回答道:


"多谢姊姊!"

(二)

刘锜娘子说得不错,普天之下,哪有一所城市比得上东京,哪有一个节日比得上东京的灯节?绝对没有!把人类精心创造的有关的形容词,"繁华"、"缛丽"、"热闹"、"喧闹"、"金碧辉煌"、"光采夺目"等字眼都用尽了,也不足形容东京的灯节于万一.


每天清早就向四面八方重重洞开的各道城门——南薰门、陈州门、戴楼门、新宋门、新郑门,封丘门,陈桥门、万胜门,固子门……都展开笑靥,张开两臂,欢迎一切初来的和重来的客人.它们毫不怀疑人们将带来更多的富足和更大的繁荣,为它添毫增色.它们带着那样的好心好意,站在人们来到东京的第一道关卡上,热情焕发地介绍道:"你们快进城来啊!进城来寻欢作乐,尽情享受.俺这里什么都不欠映,什么都不悭吝,俺代表东京城站到这里来欢迎您老人家进城,祝您愉快,可千万不要给俺带来愁苦和灾难就好."


陶醉于一切愉快,新鲜、热闹的事物,乐于为居民和客人们提供无穷无尽的享受,这是作为帝京、国都,过着一百多年"熙来攘往"的和平生活的东京城发展起来的特殊的性格.


作为一座城市的东京城有这种特殊的"城格",而它的居民们,也发展着与此相适应的人生哲学.


东京人总是喜欢把各种色采鲜艳的油漆不断地往它身上涂刷,在没有铲去的老底子上涂上一层层新的,又在新底子上再涂上一层层更加新的漆.在光洁夺目的表面后下面,还可以看到旧的痕迹,因此显得更加绚丽多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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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2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东京城每天都在踵事增华.


新年春节的本身就是一种矞丽堂皇的橙黄油漆.


去年腊月中,朝廷又玩出了新花样,明令规定把预赏灯节的日期提前半个月,这也是一种投合人心的轻倩的绯红油漆.


而在春节中刚透露出来,几天中就已遐迩遍传,妇孺皆知的征辽消息更是一种震撼人心的大红油漆.


东京人的生活方式虽是丰富多彩,变幻无穷,他们生活目标却很单纯.他们只追求官能上的快乐和刺激以及达到这个目的必要的物质条件,这些热闹的节目就是他们的食料、饮料,点心和零食,如果没有这些食品来填满他们饥渴的精神胃口,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将要感到索然无味了.


使赵隆等十分惊异的事情是:在西北军事会议中那么激烈地争辩着的一场战争,在湄河边的小驿站中目击有人那么急如星火地传送出去的战争动员令,反映到东京人的生活中,满不是那回事.现在东京人都知道这场战争即将爆发了,但他们一点也不着忙,更谈不上什么紧张、兴奋,反而感到十分新奇和轻松.征鞍甫解的刘锜甚至觉得今天的东京比几年前,比他两个月前离开它的时候变得更加繁华,更加接近升平时期的颠峰,何况很少到东京来过的赵隆,更不必说从未来过的亸娘了.


东京人引以自豪的见多识广特别表现在他们对战争的无知上——在抽象领域中自命为最渊博的人,在实际生活中往往最无知.东京人夸耀他们在市场上看见过的各种加工装饰的武器甲马,他们看见过挎刀带剑的军官们在城门口进进出出,还有,他们在官家的卤簿①中见识过连人带马都披上铠甲的所谓"具装甲骑",据说合天下都没有这样精锐的骑兵部队,他们还在"讲史"场中听到说话人讲"三分",讲"残唐五代"有关的战争故事.这些就是他们对于战争的全部知识了.东京的上层人物和绝大多数的中层居民并不真正明白.或者是不想认真弄明白战争究竟是什么.他们既没有从积极的方面来理解它,为它作出精神和物质上的准备,也没有从消极的方面想过它可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或将迫使他们改变什么?他们对于传闻得来的战争的消息,第一个敏捷的反应就是把它当作一件新鲜玩意儿,当作一个最新加添出来的娱乐节目,当作一种掺和在日常生活中醇冽可口的美酒嘉酿.总之,轻飘飘的东京人不可能持有与战争相适应的刚毅沉着的观念.如果说,他们中间也有少数人想得远些,想到战争不一定是那么轻松愉快,可能有一天会像个不速之客那样挑一担愁苦的礼物,登门前来拜访他们,那么它仍然也是遥远的事情.从现在开始到战争爆发,时间上还有几个月的余裕,从东京到前线,空间上还有一千多里地的距离,何必过早地、过逞地就为它操起心来?东京人对于时间、空间的概念,一向采取现实的态度,只限于此时和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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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2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疯狂地掠夺、尽情地享受、毫无保留地消费、完全绝对地占有.只要今天的这一天过得舒服,那管它明天来的日子是甜酸辛苦?东京的上层人物就是用这样的浅见和短视、这样的豪奢和挥霍、这样的荒唐和无耻来制造和迎接自己的末日,使自己和追随者一起像雪球般地在战争的烈焰中溶化掉,并且祸延到中下层市民,使他们受到莫大的灾难.


这就是从现在到收复燕京(那是使他们的欢乐达到最高峰的日子)的一年多时间中东京人普遍存在着的麻木不仁的心理状态.


打从去年腊月开始,以州桥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的几条最热闹、宽敞的大街,诸如天汉桥街、临汴大街,马行街、潘楼街,界身、桃花洞,炭巷等街道两侧都已搭起采棚露屋,作为临时商场,用来平衡市场上求过于供的拥挤现象.连宣德门外御街两侧的千步廊上也列满了这种临时商场.临时商场里面铺陈着冠子、幞头、衣衫、裙袄、领抹、花朵、珠翠、头面、匹头以及鞍辔刀剑、动用家伙、书籍古董、时果腌腊,鲜鲊熟肴等各种档次的消费商品,达到有美皆备、无丽不臻的程度.吸引了成千上万的顾客,每天都挤得水泄不通.在这段时期中,顾客们甚至形成了一股风气,专喜欢在流动的摊铺中去选购货品.他们宁可舍弃百年老店,作成摊铺的交易,认为那里的货品更新鲜、时髦,连越陈越香的老酒和越古越吃价的古董也是从摊铺里买来的好.这样一来,使得久已脍炙人口的李和儿炒栗、王道人煎蜜、孙好手馒头、宋四嫂鱼羹、曹婆肉饼、薛家羊饭、赵文秀笔、潘谷墨、张家乳酪、李生菜小儿药铺等老店,不得不放下架子,随着大流在大相国寺、五岳观和其他庵庙寺院的两庑下租赁了摊铺,开设分店,应市买卖.就中潘谷墨店的掌拒又别出心裁地从老店里搬来苏东坡的赠诗和题跋,用个檀木框子,罩上碧纱,张挂在板壁上,以广招徕.惹得多少风雅之士都跑来欣赏东坡的墨宝、议论它的真伪,从一点一撇一划一钩的色泽光采中鉴定它是否用了潘谷墨,或者是别人的墨.苏东坡大约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墨迹已经产生了广告的效果.


在自由竞争中的(禁止)中,老牌子不济事了,做买卖的也要适应时势,别出心裁.


大相国寺是东京第一座大寺院,本京人称之为"相蓝",不懂得这个简称,还是一板一眼地称之为"大相国寺"的人,一听就知道是个外路来的乡巴佬.相蓝有相蓝的架势,平时每逢初八、十八、廿八以及初一、月半才向外开放一天,一个月内只开放五天.前年冬季,为了配合朝廷的新鲜玩意儿——预赏灯节,居然打破成规,逐日开放.相蓝在东京宗教界中一向居于领袖群伦的地位,它既然带头破例,一马当先,东京城郊大大小小的一百六十八所庵庙寺观也乐得跟进,每天大开方便之门,广结仙佛之缘.人们到这里来,不但要礼神拜佛,烧香求签,同时还忙着讲斤头、做生意,零买趸批,一应具全.更多的人到这里来是为了看杂剧、听说话、赌博弈棋以及观看别人的看戏、博弈,人们的广泛活动,使得这些寺观真正成为东京社会中的宗教生活、经济生活和文化生活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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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2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当时全国各地著名的杂剧班子,每到腊月将届,就纷纷涌到东京来献艺.东京是一座"不收门票"的开放性的城市,凡是到这里来消费的人以及为消费者提供愉快和享乐的人一律被宣布为受欢迎的人.这些艺员们有的搬演杂剧、有的玩百耍杂技,有的讲史,有的卖唱,有的相扑,有的弄虫蚁等等.他们一个个来自三江五岳,都是身怀绝技,名播江湖.他们走遍了天下二十四路、二百三十八州、一千二百二十个县.今天好不容易挨到天子脚下,谁都想露一手儿,博得个名利双收.春节前后,他们暂且在寄寓的寺观里逐日就地献艺.其中出类拔萃的节目,到了正月初九以后,就要被选到灯市中心的"棘盆"去连续演出十天,直到灯市结束为止.开封府为了选拔节目,特派乐官孟子书(有人说孟子书是他的艺名,以专讲《孟子》一书中的诨话出名,后来以假代真,就成为他的真姓名)、张廷叟两个主管其事,而当时的开封府长官开封尹盛章本人也是这方面的行家,自然要参加选拔.所谓"棘盆",就是在禁城口的宣德门外一片大广场上,临时用采缯色绢,芦席竹架围成的大剧场,容得几万观众,可算是演剧界的龙门.哪个节目被选上了,顿时声价十倍,成为事实上的国定节目.以后在外路演出时,就有权在一面两丈见方的锦旗上绣上一副金字对联:


"今日江湖卖艺,人山人海.


当年棘盆献技,倾国倾城."


灯节前在寺观中的演出,实际上只是一种预演,含有互相竞赛的性质.江湖上最讲义气,哪个班子里发生了生老病死、衣食不给等意外事故,大家醵金募捐,演义务戏,十分卖劲.可是在竞赛性的演出上决不含糊,谁都要争这口气,争得在龙门榜上题名,谁也不让谁.他们竞争得越激烈、演出越卖力,就越加饱了观众的眼福,因此内行的观众更喜欢去看寺观中的预演.


亸娘刚到东京的几天,刘锜娘子实践了诺言,每天出来赏灯、逛庙会、看百戏.刘锜娘子不但热情地介绍了她所知道的一切——在这类事情上她几乎是无所不知的,并且坚决相信她感兴趣的一切也必然是亸娘感到兴趣的一切——她几乎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感到兴趣.


在最初的周旋中,她根本没有考虑到亸娘是否希望知道这些,是否对它感到兴趣?好像热情的主人摆出丰盛的宴席来招待客人,没有考虑到这些酒菜是否配合客人的胃口.


相蓝是不必说了,她好像是长期预订着座位的.可也不能忽略比较偏僻处所的寺观,譬如说,远在水西门口的醴泉观就是个例子.刘锜娘子指点亸娘道:在相蓝的演出甭说是好的了,可是醴泉观里却也常有出人意外、爆出冷门的节目.到相蓝去看戏,为的是"温故",到醴泉观去是为了"尝新".


她们到醴泉观先去东大院欣赏张金线夫妇演出的悬丝傀儡.张金线练就一套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他用十根丝线缚在每只手指上牵动着十只木雕傀儡,同时登场.依靠他的灵活的手势,傀儡们不但可以做出同样的、还可以做出各各不同的动作,竖蜻蜒,翻筋斗,扑打扭杀,样样都来,临到大轴戏上场,哑剧忽然变成歌舞剧,男脚色变成女脚色.他的浑家,外号"一条金"的一条金嗓子随着木偶的舞蹈动作抑扬顿挫地伴唱着.她有时唱得响遏行云,有时又轻微得像一缕幽泉在空谷中回旋呜咽.观众的心似乎也被他们用一根丝线悬起来了,上上下下地忐忑着,这才不愧叫做"男舞女歌,妇唱夫随,各擅一时胜场,共树千秋盛名"(这个戏班子刻在海报上的自我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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