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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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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1#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4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说过的话可以出门不认账,这正是童贯的一大特色,马扩早就领教过的.譬如此刻他说了"属意廉访统辖此军"的话,这样大事,未经朝廷认可,怎可轻率出口?这无非是一句口说无凭的空话罢了.但马扩作为宣抚使司的僚属,仍有责任把自己了解到的有关常胜军的情况据实向童贯汇报.

(三)

常胜军在峰山大捷以后一年多的时间中,以空前的速度招兵买马,扩大军额,增强实力.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可说人人皆知.可是随着它的扩军,常胜军内部的分裂也跟着十分激烈起来,这却菲要对它的内情有些了解的人,不能道其详.


老资格的将领张令徽、刘舜仁都是渤海铁州人①,是郭药师的小同乡,早在怨军②成军时,他们就率领一部分乡人参军,与郭药师个人自极其密切的联系.他们可以说是一群早已契丹化了的汉儿,不仅在生活方式上,思想意识也完争是个契丹人.他们多年受耶律淳和萧干的卵翼培养,自命为忠于辽室,对北宋朝并无感情.只在到了残辽形势十分不稳,耶律大石已被萧皇后扣留以后,才和郭药师一样被迫参加反正运动.入宋后,既没有被宋朝重视,也不肯为宋朝卖力.袭燕之役,没有他们的分儿,峰山战前,望风先溃.自己没有立过寸功,反而把一股怨气冲向末朝,怨官家童贯有眼无珠,不赏识他们的将才,怨郭药师信任新进,忘记了老明友,怨赵鹤寿、赵松寿凌躐过他们的头顶,目中无人.总之,他们处在羁旅孤臣的地位上,宋朝决不是他们的安乐土.


可是在常胜军中仍有他们的地位,他们不是以其才能、功绩而是以其关系和资格生存下来了,这两种优势在军队中还是十分重要的.凭着这两种优势,他们不但生存下来,还有机会进一步扩大其私人势力.他们把一些亲信死党安插在新招募的部队中,以权位实利为香饵,将一部分新军拉到自己方而来,成为他们的本钱.


这些人由于得不到宋朝的重视,战功和治军能力又相形见绌,为寻找自己的出路,开始与残辽降金的官员接触起来,并且通过他们的关系,也与金朝的贵酋们搭上关系."关系"真是一条奇怪的纽带,任何时期都有这门高深精微,妙不可言的"关系学".张令徽、刘舜仁等人以"怨军"起家,本来与金朝的贵酋们有着父兄家属不共戴天的怨仇,现在为了寻找自己的出路,竟然不惜通过过去的主人去跟过去的仇敌搭上关系,化敌为友,握手言欢,以出卖新的主人.机伶非常的刘彦宗看到有隙可钻,就竭力拉拢,双方打得火热.已经很懂得施展政治攻势的斡离不也十分重视这着棋子,他不惜放下架子,假以辞色,让刘彦宗用他的名义与他们通信,只等时机一到,就要让他们发生意料不到的功效.


所有他们这些活动,郭药师完全知道,他采取眼开眼闭,听之任之的态度,既不予以鼓励,也不加以限制.这种态度,被他们认为是主帅的默许,而郭药师的心里也正要他们这样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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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2#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4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常胜军中还有以甄五臣、赵鹤寿、赵松寿等亲宋的将领为领袖的亲宋派.比较起前一派人,他们在军队中的资格要浅一点,与郭药师本人的渊源也没有那么密切,但他们是实力派,过去在关外转战抗金打过几个硬仗的是他们,俘获萧余庆、强迫郭药师下决心反正降宋的也是他们.袭燕之役,他们所部受到很大的损失,甄五臣本人及所属的两个彪官都在激战中阵亡.现在这派人就以赵鹤寿、赵松寿兄弟为中流砥柱.辽朝的长期统治没有把这些汉儿"同化"过去,他们始终不忘记自己是汉人的子孙.入宋以后,踊跃从事,主观上更希望为母体多立点功劳.就是依靠他们的力战,峰山一役,才能转败为功.后来又在边线上做了不少巩同边防的工作,对金人的挑衅,也敢于还击,几次打退金人的侵入,军队毕竟是一个讲究实力的团体,不管张刘之徒施行了多少阴谋诡计,暗中做了多少手脚,在部队中的威信却远远比不上赵氏兄弟.中层军官,如非张刘的亲信或有多年的统属关系的,都愿意受赵鹤寿的统辖,争取立功的机会,而不愿跟随张、刘苟容自安.这种情结,在士兵之间,就更加普遍了.


赵氏兄弟这派人的势力受到北宋朝廷的注目.在朝廷中有些官员的心目中,特别在官家的心目中,认为郭药师和常胜军是可以依靠的力量,主要就是根据他们这一派人的行动来判断的.但在郭药师的内心中,并不喜欢这派人,认为他们并不忠于他个人,也并非唯他之马首是瞻,然而又不得不依赖他们,把他们看成为一笔与北宋政府、将来也可能与金朝政府讨价还价的重要本钱.


截至目前,郭药师对这两派人都需要利用,既要让金朝方面感到有希望把他拉过去,留一条后路,又要让宣和君臣认为他忠诚可靠,才能不断增高自己的地位.暂时,他依违于两派之间,对他们之间的露骨的斗争,没有明确地表过态,让两派人都认为自己是主帅的心腹,主帅仅仅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与对方敷衍一下,这种复杂的处境,他们倒是谅解的.只有让两派人都这样想,他才能高踞在两派之上,施展手腕,让两派都为他所用,这才是郭药师作为一个部队首脑的妙用,这样才对自己最为有利.


显然.郭药师对未来局势的发展,已经作出几种可能的估计,但现在就要下结论,还嫌为时过早,他还要观望观望,再行定计.目前他最感兴趣的是最大限度地扩大军额,增强实力.他懂得归根结蒂,他未来的命运,仍要决定于手中掌握的实力,而不是决定于玩弄政治阴谋.他派了自己真正的心腹到部队去,对新军实施严格认真的训练,在思想方面,做到了让他们只知道有郭太尉而不知道有王少保(王安中)、蔡太学(蔡靖)前后两任安抚使,更不知道在安抚使上面还有谭太尉、童枢密前后两任宣抚使,让士兵只知道有同知府(当时郭药师的正式差使是同知燕山府事)而不知道在同知府上面还有个朝廷.做到了这一步,他才心满意足,踌躇满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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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3#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4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让两派在斗争中保持均势,自己才能火中取栗.可是随着金军南侵之势日益露骨,这种均势已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最近前线发生一件严重的事故,就说明了这种新的情况.


有一天,郭药师携带张令徽、刘舜仁、皇贲等将领在燕山东郊围猎,这在军队中术是常事.大伙儿正在跃马弯弓,放鹰逐犬,极乐尽欢之际,鄣药师忽然被人请回大营去延接两个身份不明的来客,这件事却不寻常.有人把它透露给赵松寿听,赵松寿也动了疑心,派人加强边境线的稽查,两天后果然把那两名来客截获了,还在他们身上搜出一封措词闪烁、含意不明的书函.案件正待审理,忽然郭药师已经得知消息,立刻派人来把两名来客连人带信一起提到军部去审理了.


这件事引起赵松寿的狐疑,但又不好声张,连自己的哥哥赵鹤寿也未敢相告.他们两兄弟的差别在于赵鹤寿更加效忠于郭药师,不允许对主帅有任何猜测怀疑.赵松寿憋在心里,憋不住了,也难免要在人前发泄几句.这件事,终于传到马扩耳际.

(四)

当马扩把这个不寻常的消息告诉童贯时,童贯也大为吃惊.他忽然把右肩耸起来贴到右颊上来拼命搔痒.这原是他在市井里闾时养成的不登大雅之堂的习惯,做大官后改掉了,但每当惊惶失措时,又会情不自禁地故态复萌.这样抓了一会儿以后,他的诡谲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坚决的表情,猝然发问道:"郭药师不稳,俺也迭有所闻,只是抓不到他的把柄.今廉访探访得实,何不就行迅雷不及掩耳之计,把他除了,大祸可弭?"


"宣抚如何行此大事?"


"俺意即日将俺之命,召郭药师来军前会议,当场就数以通敌之罪,缚置狴犴,然后派员入燕宣慰,再得如马廉访其人者,接统此军,劫之以威,抚之以恩,俺看不出十日,大事可定.此计总得廉访允诺了,然后可行."


一向首鼠两端的童贯,突然提出这样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不管事情是否可行,这份勇气倒也使马扩惊奇,不过经过进一步的分析,却满不是这样一回事.童贯的老奸巨滑和郭药师的机诈绝人,两个正好配成一对,童贯岂不知自己毫无准备,怎会贸然动手?郭药师步步为营,处处设防,如无十分把握,怎肯轻离汛地,落入别人的圈套?看来童贯是明知其不可,却故意出此一问,目的是为将来留个余地,万一常胜军出了毛病,他可以让马扩出来为他作证:他童贯事前是早有估计的,并且已下了决心要行大事,所以没有实现,那一定是受了部下的掣肘所致.他不但要马扩为他分谤,还要马扩来替他承担责任.


明知道童贯这几根鬼肚肠打的什么主意,但边防重事,岂同儿戏?马扩职责所在,还是根据实际情况,作了审慎和严正的答复:


"宣抚以此大事见问,某岂敢不掬诚以告?如某之至愚,也知常胜军他日必为国家之患.但女真至今尚不敢大举南犯,只为顾忌此军,如我率尔动手,激成大变,军中蓄意叛变、引狼入室的岂无其人?那时女真如虎添翼,长驱南下,不知宣抚将何以善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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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4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马扩的词锋锐利,也不顾童贯面上已出现不悦之色,继续发挥道:


"今日之势,犹如大病久虚,本原早亏,如再用劫药猛剂,未有不变于俄顷的.今日之计,不如暂且稳住郭药师,因势利导而用之,再图良策,千万不可鲁莽从事."


"马廉访你说得太容易了,俺岂不知因势利导这句话?"童贯不禁高声嚷道,"药师如可用,俺也不必问计于你了.正为他已萌异图,尾大不掉,除之既恐生变,留着又恐坐待其决裂,到了那时,还有什么良策可施?"


"计策倒是有一条",马扩不为童贯的发脾气所动,微笑遭,"只不知宣抚能不能用它?"


"计将安出?"


"女真人顾忌的是常胜军,常胜军顾忌的是西军.我以常胜军制女真,以西军制常胜军,岂非长策?今药师之众虽盛,计其新军旧部,也不过五、六万人可用,其间多是马军武勇,宣抚诚能于陕西、河东等处选拔西军马步军六万人,分为三部,一驻燕山府,与郭药师对垒相制,一驻广信或中山府,为燕山一军之后劲,一驻雄州或河间府,又为中山之犄角,三军重重布防,声势相接,气脉相通,前后左右都有照应."马扩说到兴会之处,不禁从童贯的案几上,取了笔墨,临时画了一张草图.他指指点点地比划给童贯看,然后又加重语气说,"今药师虽与刘彦宗书札相通,到底讲了些什么,是否已谈到通虏大事,尚不敢悬测其必然.某策药师之为人,如非形格势禁,无路可走,尚不至于甘心降虏,效一小番之劳.我今如以此项大军临之,使他进有所扼,遇有所忌,更不敢遽萌异图.而金人见我重兵云集,层层设防,也不敢立即南侵,如此才能措大局以数年之安.在此期间,徐为设施,未必不能转危为安.某意今日国家之急,无有逾此者."


"西军奉官家之旨,撤回西北,前后撤了一年余,好容易才撤回原防,如今又要兴师动众,檄调东来,劳师伤财,莫此为甚!即使俺赞同廉访此计,官家又怎肯下此前后矛盾之诏?俺看此议断断难行."


童贯还是用他的老办法——借官家的名义拒绝马扩的建议.马扩洞察他的肺腑,不由得尖刻地刺了他一下:


"解铃还是系铃人,官家的旨意还不是凭宣抚一句话!"他以无可争辨的事实戳穿童贯的欺人之谈,然后,他倒认真地从宣抚司的利家关系来补充刚才的建议,"想当初,原是宣抚力主撤回西兵,官家先还有些犹豫,想把种经略留在真定,兼制两河,又是宣抚与蔡学士力持反对之议,才把种经略遣回秦州.一时军府羽檄交驰,督促西军撤回,急如星火,不许有一人一骑逗留北道,文件俱在,岂能推诿?如今常胜军不稳,宣抚手下又没有一项可靠的军马,徒凭空名,怎制得郭药师?愚意是只能依照前议,暂且稳住了郭药师,虚与委蛇,一面摧促西兵神速进军,三五个月后,河间、中山府都有了重兵,那时一纸诏书,以威望素著的大将杨可世、姚平仲分任燕山路兵马都副总管,协助常胜军戍守燕山,兼顾雁北,谅药师不敢不奉明诏,然后相机行事,徐分其权,宣抚也得凭借西北军之力,驾驭药师,使其效忠本朝,戮力边疆,如此则大局尚有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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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5#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4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马扩的话虽然说得率直,帅府无兵就无以制郭药师,这个道理倒是千真万确的.童贯也明知马扩此议是目前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一帖良药,要挽救时局和他个人的危机非此莫办.怎奈他费了多少心血,好容易借常胜军之力把西军撵回陕西,如今又怎肯回过头来借西军之力来控制常胜军?说来说去,还是一个"私"字作怪.金军的南侵和常胜军的不稳已构成目前最大的危机,但它们是"公害",比不上西军早已成为他的"私敌",公害虽然可怕,私敌却更是根深蒂固的,在童贯的心目中,毋宁把后者的危害性看得更大.


想来想去,马扩的建议还是不能考虑,不过他说得振振有词,自己的隐私却无法作为公开的理由说出来反驳他,只好含糊其词地搪塞一下.


"廉访此议,固合机窍,只是挪动几万人马,也是大事,即使官家俞允了,也非是咄嗟间可办.此外,廉访可还有其它的妙计以救燃眉之急?"


"搬调西兵乃当前的急务,挽救大局的正着.此外某还有一着奇着,今宣抚垂询及此,自当剀切进陈."马扩沉吟了一回,又郑重其事地提出第二条建议.他说:"昔年伐辽之际,辽属各地义军起兵抗击,风起云涌,不啻百万,如今反辽义军,除董庞儿一军已归收编,由宣抚司调遣外,如彼之属尚有十余万人,仍结聚在燕南雁北诸山中.其中豪杰如张关羽、赵杰、韦寿铨、冯赛等多与某相识,平素议论,殷殷以国家为念,忠贯金石,宣抚诚能推心招纳,妥善安置,使彼尽心于我,则十万劲旅.立可成师,将来缓急可恃,胜于常胜军多多了."


童贯带着深感兴趣的表情,听马扩说完了,连声说道:"此议可采,此议可采!"只是立刻就来了一个否定的转语:"不过我收编了董庞儿,金人已啧有烦言,如再收编那十多万人,金人知后,责难更多.譬如那韦寿铨、张关羽二人,金人已几次派人来要索,俺都推说其人无从查访,如正式编为部队,异日口舌之间,将不胜其颅了."


这个道理在童贯看来是无可争论的,他轻轻一句就报销了收编之议,然后提出他自己的想法,征求马扩意见道:


"诚如廉访所说,师府无兵,无以制郭药师.俺想刘鞈就任为真定安抚使后,已练成一支劲旅,宣抚司征兵于彼,谅他也不好推却."


这时他们讨论的中心已经转移,现在童贯注意的,已不在于如何对付郭药师而在于如何加强宣抚使司的武装力量.马扩不相信刘鞈肯把他自己的本钱全部爽爽快快地拿出来,让宣抚司派用场,认为此事可能窒碍难行,他仍坚持调用西兵和收编义军两条.童贯无奈,只得打退堂鼓道:


"无论撤回西兵,无论收编义军,都是大事,一时难下决断.容本使与宇文阁学商议了,却再与廉访理会."


宇文阁学就是目前在童贯幕府中红得发紫的宇文虚中.说要与他商量一下,再作决定,还是缓兵之计."急脉缓受",原是老官僚们对人处世的不二法门,将来事只好将来再说,童贯现在又大模大样地模仿官家的口气,想把马扩"稳住了"再说.却不知道随着形势的剧变,官家本人的口头禅也已有了相应的改变,如今不再是万事可以商量的"却又理会",而是词气峻急的"休休",这说明童贯的政治敏感性已大大落后于瞬息万变的局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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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6#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4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五)

老官僚看重老关系,他们所谓的老关系,就是放出去的交情一定要收回来.童贯对于曾经从他手里得到过好处的那些旧部旧属是存在着不少幻想的.


譬如刘鞈,多年追随他,最后由于他的力荐,出任真定府的安抚使,没有童贯就没有刘鞈.刘鞈的那笔本钱——由他的亲信李质和王渊统带的新军,在童贯的心目中无非是一笔暂时置诸外府的财产,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就可以收回来直接动用,刘鞈决不可能有什么推却、刁难之处.这自然是童贯的一厢情愿的想法.


再如郭药师,童贯对他恩如父子,如今儿子长大了,有些事情对老子不大买账,那也还在情理之中.蔡京的亲儿子蔡攸还不买老子的账哩,害得老子只好公然对儿子称"公",何况他与郭药师的父子关系还是"干"的!他认为与蔡攸比较起来,郭药师要算得是有良心的.他们之间如果有什么误会,只消他入燕一行,对儿子犒赏一笔,抚慰一番,一切误会都会烟消雾散,儿子会很容易就老子之范.这也是他的一厢情愿的想法.就是根据这种想法,他与几个主要幕僚商量决定了冒险入燕一举.


过去童贯手下的一些主要幕僚——所谓"立里客",在这一年多的时间中已经变动得很多.幕僚的进退往往反映出府主的荣枯,在这一年多中,童贯被撵去职,然后又东山再起,这一下一上的变化,自然会影响幕僚们的去留.最明显的例子是老资格的李宗振,他油水已经捞足,乘童贯下台之机,宣告与恩主同进退,告老回京师纳福.童贯再起,叫他出来,他兀自推三阻四,借口足疾未愈,还需疗养,不肯离京.看来是只愿共退而不愿共进的了.刘鞈飞黄腾达,在童贯离任前已出任真定安抚使,由于他治军治民都有一套办法,这只位子坐得很稳,隐然成为朝廷的方面大员.赵良嗣与马扩一样,留在京师备官家咨询,不过赎回燕京城的外交谈判办理得不善,现在后果不断暴露出来,连带他的声名也有些黯然失色.王麟拍上了谭稹的马屁,由谭稹保举他为洛州知州,好不风光.不意童贯复任,他惟恐童贯要找他的岔子,吓得心惊肉跳,后来有人授意他写上悔过书,外加一笔加倍的报效.童贯不念旧恶,笑纳了礼物,退回书子,才叫他放下心来,如今仍在洛州任上.最倒霉不过的是他的老搭档贾评.贾评先在袭燕之役作了俘虏,差一点成为萧干的刀下之鬼,后来钻入郭药师幕府,主管常胜军的钱粮,他照样招摇撞骗,作福作威.鄣药师想拿他开刀,抓住一个贪污的把柄,再度投进燕山府的大狱.他的罪证凿凿,百喙莫辩,已被问成死罪,看来是死多活少的了.


现在童贯的幕府中,第一号红人是徽猷阁学士宇文虚中.童贯凡事都要与他商量,听他的主见.宇文虚中同意马扩的建议,对郭药师不能采用鲁莽的做法,要抚之以恩.不过对童贯的入燕之议,却有些惴惴然,唯恐郭药师翻面不认人,进得去,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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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7#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4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一次是童贯自己拿下的主张,除了父子关系以外,他还有很有把握的一条,是给郭药师送去一笔重礼.吃了别人的口软.拿了别人的手软,郭药师要是接受了这笔重礼,感激涕零之不暇,怎怕他还会翻面无情?


童贯在京师时就有一个雅号,叫做"两脚赦书",意思是他所到之处,总要给人们一点恩惠,有时是小恩小惠,有时是大恩大惠,要看接受对象的不同身份和不同的利用价值.横竖是慷公家之慨,不用掏自己的腰包,既显示了自己的阔绰,又做了人情,何乐而不为?这一次他手里有了李邦彦拨给他的二十万两匹,原是李邦彦晋位首辅酬谢他的礼物,他涓滴归公,一尘不染,全部拿出来专作犒师之用.


一向喜欢布置戏剧化场面的童贯,这次却也考虑到带去的人太多,场面过大会引起郭药师的不安.何况多带一些人,就算倾宣抚司现有的兵力,带二万名步骑兵去,送进常胜军的虎口,真要动手打起来,也无非供它张口大嚼一餐而已.为了取得怀柔的效果,他只派一千名士兵护送十万两白银、十万匹绢帛前往燕山,他自己带着宇文虚中、孙渥、辛兴宗、辛企宗等几个幕僚,可算得轻骑减从地直奔燕山府,对常胜军和郭药师来一个突然袭击.不是用武装,而是用金帛去袭击他们.他发动的不是一场攻城战而是一场出其不意的攻心战.他期望着辉煌的战果.


这一场由童贯发动的袭击战,历史上有个专用名称,叫做"入燕犒师".


无定河不愧称为无定河,每当春夏之交,河水大涨,流势不定,特别在芦沟河那段河床,往往一夕之间就涨到二三十丈开阔,比平时涨上三、凹倍,把两岸的沙滩地都涨满了.当时还没有固定的芦沟桥,平日交通全靠用船只连缀起来,上面搁着跳板的浮桥来往摆渡.此时水势上落相差过大,浮桥也搭不起来,只好直接用船只摆渡.童贯有鉴于此,早两天就通知燕山府路有关官员,要他们在渡口舣船相迎.万想不到,当他们这行人连同那一百辆装着银、绢、花红、牛、酒、馒头的太平车到达渡口时,南北两岸都毫无动静,不但直属宣抚使司的地方长官燕山路安抚使副蔡靖、郭药师两个都没有远来相迎,即使奉有明令准备船只摆渡的转运使吕颐浩、副使李与杈也不见影踪,不但本官不见,吏员部属也不见一个.当时正是戎马倥偬的时期,老百姓也很少到这里来摆渡的,偌大的渡口竟是冷清清的一片.平日威福自恣的童贯受到属官这样的漠视,还是第一遭碰到.他不禁惊疑交集地问宇文虚中道:


"郭药师不出来相迎,倒也罢了,为何蔡大学、吕漕司也都不见影踪,难道前日发去的文书没有赍到?"


"文书是虚中亲手钤封,派了妥当人员,用四百里急递驿送,平常重要的军书,都是如此传送,从无差池.今番有失,莫非还有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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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8#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4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宇文虚中是当代的大手笔,擅长撰写官书文告、碑版铭碣,被童贯罗致在幕府后,不但在文字方面,办起公事来也十分细致妥贴,取得童贯极大的信任.这次童贯入燕,有意规避马扩,把他打发到雁北去公干,却让宇文虚中随侍身边,目的就想把他与郭药师拉拢拉拢,以取得郭药师的好感,将来容易打交道.宇文虚中对童贯入燕之议持保留态度,内心并不赞成,但也不敢明白反对.如今,他看到童贯着急,只好虚词安慰几句,探测童贯的口气.虽然此行祸福难测,事到临头,断无打回票之理,他又劝童贯硬着头皮,探身虎穴,去看个究竟.


应该要说的不说,应该不说或不该说的倒说了几句,这些违心的说或不说都服从当时环境的需要,这正是一个做幕僚的苦处,也可以说是做一个高级幕僚的必要的长技,只有充分运用了这种长技,他才有希望成为红得发紫的人.


他们派出人员去上下流拘了七八条大船,二三十艘小船.这个任务不容易完成,宣抚使的旗号就足够把一些民船都吓走了,吓得远远地躲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们拘到,来回摆渡.这个任务又是十分艰巨,首先是民船上的伕子不肯卖力,躲躲闪闪,再加上车多货重,自己的人手嘈杂,临时慌张,整整化了大半天时间,才勉强把那一百辆太平车连货带车一起渡过,这时天色早黑下来了,两岸的士兵吵吵闹闹,连童贯本人也不知道当天可以到哪儿去投宿,正在茫然无主之际,忽然前站一迭声报来,燕山一路的文武大员都在前面大路口恭候宪驾了.


饿着肚子的人,给他一个粗粮做的馍馍,也会吃得津津有味,现在童贯的心理正是如此.童贯生平不知道多少次接见迎接他的属员,一般都是绷着面孔,大剌剌地爱理不理.如今忽然听说郭药师已来迎接,不禁大喜过望,还怕这个消息不实,要人再去打听报来.


"小的打探是实,还亲眼看见郭太尉指挥大众,列队迎候,岂敢有虚?"


"你亲眼看到郭太尉?"


"小的亲眼看到郭太尉."


"你认得郭太尉,不会看错?"


"小的久已认得郭太尉,圆圆的脸,高挑的剑眉,还骑着那匹御赐的乌云骓,岂敢错认虚报?"


疑云尽消,童贯不觉喜上眉梢,连那探子说话时小小的越礼也放过了.他转过头来,不禁讥笑宇文虚中一句道:


"俺道郭药师必有安排,果然不出所料,宇文阁学刚才那一说未免有些多心了."


其实宇文虚中在形势最险恶、连童贯本人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时候,他职责所在,说了"莫非还有他故"六个字之外,并不敢对郭药师有什么非议.饶是这样,一旦形势有了变化,童贯就立刻反唇相讥,毫不容情,说明自己的涵养功夫还是大大不够,这倒要引为教训,今后越发要谨慎从事,免触逆鳞,省得惹来多少是非!


宇文虚中正在考虑怎样回答童贯的话未定之际,忽见郭药师本人带着常胜军的几名高级将佐,已经策马驰至.郭药师带头滚下雕鞍,躬身唱喏,态度十分恭谨,口中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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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9#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4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早知恩相即将驾到,只为北边有警,卑职尽心王室,职责所在,不得不亲目出去摒挡一番,到了晚晌方回.因此有失远迓,万望恕罪."


在这一年多没见面的日子里,郭药师显然长胖了,在他浑圆多肉的脸庞上已经看不见多少当年英武精悍之气,只有两道眉峰高高吊起,一直深入到额鬓之间,显得英俊异常.由于地位的改变,他对下属的态度变得相当严厉,有时剑眉一挑,眉端的两块肉皱拢隆起,向部下死盯一眼,就会把那人吓得不寒而栗,不知不觉地退后两步.这个表情好像是"新产品",过去,他却是以宽待部下出名的.此外,他对于蔡靖等人,正眼也没去看他们一下,似乎根本没有他们的存在.他的这股桀傲之气,并不因为长官童贯在场,而略有收敛.


但他对童贯本人的态度却是恭敬的,显然要想讨好的,这与他对待其他人的态度形成明显的对比,使人感到十分不协调.宇文虚中不禁偷偷地向童贯睃了一眼,想看看他的反应如何,只见他欢天喜地,满心高兴,根本没有感觉到那种对比.心里又不禁怪自己多此一举,无事生非.


然后是大队人马开进燕山城.郭药师一路小心翼翼地护送童贯,下了马又亲自搀扶童贯进入富丽堂皇的同知府,大摆筵席为宣抚使接风.宴席上,他殷勤招待,谈笑风生,完全是主人的派头儿,即使在礼貌上也把他的顶头上司蔡靖忘掉了.蔡靖冷清清地被搁在一旁,好容易等到机会,才得凑上去插一、二句话,有时一句话未说完就被郭药师插断了,还有半句只得咽回喉咙去.位居燕山路第三名的转运使吕颐浩连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捞到,只好喝闷酒.好在童贯的心目中也只有这个郭药师,根本没有也不需要他们的存在,他们说了什么,想说些什么,他全不在意.


这一夜,童贯睡得好甜呀!他心里的一块石头完全放下了.临睡前,他与宇文虚中说了一句:


"俺早说郭药师孺子可教,看'也这等恭顺,安有他意?看来马子充好大喜功,所报之事,未必是实.俺如听了他的话,遽尔动手,岂不是自己坏了长城?"


这一句严厉地谴责马扩的话,有一半是对宇文虚中的警告,因为看见他吞吞吐吐地似乎又想说什么了.


宇文虚中的喉咙的确又痒上来了.他精于冰鉴之术③,看得郭药师鹰视狼顾,两睛白多于黑,闪烁不定,更兼脑后见腮,皮笑肉不笑,分明是个胸有府席、居心叵耐的生相.根据相法,凡是长着这等生相的人,不可不防,此其一.宇文虚中还注意到宴会进行中,郭药师一再对手下人示意,不让蔡靖与宣抚司里的人接近,最后辞别时,他自己扭住蔡靖,刚寒暄了两句,就有人上来把蔡靖拉走,不容他在童贯歇脚的行馆中停留片刻,其中肯定还有文章,此其二.这两点意见还没说出口,就被童贯的"自坏长城"冲走了.


其实不仅宇文虚中一个人有这样的看法,就是他的同僚、常因酗饮过度误了公事,因而受到童贯责备的孙渥也有相同的看法.今夜他清醒地看到郭药师种种反常的行为,特别注意到在他露骨的骄倨和过分的谦恭中间一定还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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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4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孙渥是宣抚使司里最出名的酒鬼,他鲸吞驴饮,一醉往往几天不得下床,醉中胡言乱语,不知嚼什么舌头.有时忽然清醒了,却每能提出独特的见解,为众人所不及.有时说得十分尖刻警策,鞭辟入里,抉人心肺,连马扩也非常欣赏他.他得意洋洋地在司里宣言:


"俺在宣抚司里有两个知己,一个是马子充,半个是宇文阁学……"


"还有半个呢?"


"还有半个,就是为俺打酒送菜的小僮儿,他年方十四,尚未成丁,因此只好算得半个."


这句话是冲着宇文虚中说的,显然开罪了他.不过司里二三十名同僚,连半个知己都挨不着,他总算捞上了半个,也可以满足了.一般人对酒鬼说的话,都不太认真对待,宇文虚中也是如此,他对孙渥采取宽容的态度,有时也要和和他的调,以便从他口中勾引出一句两句非常警策的话.


当夜他就和孙渥谈开了,谈到郭药师的谦恭出人意料,也小声地谈到童贯表面上的自满掩盖不住他内心深处的不安.说到后来,孙渥又情不自禁地把嗓音提高了.


"宣抚幸好是送来二十万两匹银绢,才买得郭药师出郭二十里外相迎.一万银绢,值得一里路.早知如此,多送几百万银绢与他,郭药师想必要到太原府来迎驾了,也省得宣抚心里老是忐忑不安."

(六)

孙渥的话有相当道理,怪不得马扩、宇文虚中都要被他引为知己.童贯的二十万两匹银绢,果然索取得应有的代价,它在空间上,值得郭药师出郭二十里外相迎;在时间上,值得郭药师两天殷勤的款待.在这限定的时、空间内,郭药师尽礼接待,一切都进行得十分正常,无可挑剔,可是超过这个限度,郭药师终于要拿出一点颜色给童贯看看.


今天郭药师的地位、实力、功架,连他本人的体型体积都不是当日的郭药师可比了.当日是个降虏,今天已成为"北边长城",你童贯怎能以两年前的老眼光看人、甚至希望以父子之情来感动他?你是什么父,他是什么子,你们之间有过什么感情?这真是童贯的一厢情愿的想法!


说起来,童贯也真太不知趣.在第一个晚上接风宴会上,郭药师给了他一点好面孔看,他趁着一时酒兴,忽地提出要举行一次阅兵式,检阅常胜军.


这个要求提得不合时宜.要阅兵,就等于提醒郭药师的部下,在郭太尉头上还有个高高在上的童宣抚,这是冒郭药师之大不韪的.如果郭药师当场拒绝,叫你下不了台,岂非对宣抚使的威信一大打击?当时在一旁陪侍的宇文虚中听了十分着急,又无法劝阻童贯.


郭药师果然不肯马上答应下来,略为沉吟,童贯的脸上已出现不自在的表情.好个聪明机警的郭药师,当着部下将佐的面,忽然高举酒杯,慷慨陈词道:


"恩相要儿郎在教场练兵,以备检阅,药师岂敢不执鞭坠镫,听候驱策?只今夜就要关照下去,稍事准备,期日必有以报命.恩相安坐馆邸,等候药师的回话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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