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里有上舍、中舍、下台之分,那是划分年资、班次的标准,要划分人的等级,另外还有着一种无形的标准.虽然如此,太学毕竟是一所培育人材的黉宫,是一个在相当程度上还没有把个人私利与政治完全联系起来的士子集体.除了少数败类以外,太学生基本上持有相同的政治观点、道德观点.他们忠君爱国,要求清白贤明的统治,对人们的爱憎,也有着基本一致的看法.譬如说,他们强烈憎恨宣和的权贵集团,敬爱有节操又能实心办事的官员.还有,他们对同学陈东都非常尊敬,大家愿意听他的话,干起正经事来,唯他的马首是瞻,并且公认他是他们共同的领袖.在一个集体中能取得这样的地位,而且为大家所公认,又不是由官方指派,那一定有着不简单的理由.陈东确是具备被同学尊敬的理由,而大家之所以尊敬陈东则因为他们共同持有一个超乎个人利益的客观是非标准,这个标准只存在于青年纯洁的"莘莘学子"中间.
陈东出身于中等家庭——按照宋朝纳税标准的九等民产,他家正好排列在第五等,但到他的一代已完全败落,家境十分清寒.这个家旅绝不是显赫的,五服以内,并无一人做到知州、通判一级的普通官吏.他本人貌不惊人,口才也不太好,碰到紧要关头,说话有些口吃,期期艾艾,竟然表达不出自己的意思.太学生猎取功名的看家本领,诸如做诗填词、善于写对仗工整的四六文、专一经之长等等,他都没有学到手.只有写政论文章,议论风发,词锋锐利,才是擅长的.有些太学生也善于写这类文章,但笔墨多有含蓄,泛论时政,涉及到当权人物时就十分谨慎,有时笔锋一转,似贬实褒,因而以此取得富贵的也有人在.偏偏这个陈东,不懂得这些诀窍,往往指姓道名地攻击当道,抨论时弊,不留一点余地,因此半生蹭蹬,目前已近四十岁,仍然是一介诸生.这个年龄对学生来讲已嫌过大,真已有了一些"太"的味道了.别人为他着急,替他叫屈,还有人出点子,替他代筹出身之道,他一概笑笑地拒绝了,毫不在意.
陈东并不是依靠本身以外的条件,而是依靠他本身的条件——直道行事、直道做人而博得人们对他的尊敬和信任的.他的交游范围并不限于太学,三教九流都有池的朋友,其中有些人与他缔交甚深,往来频密,他们也都尊欹他之为人,信任他,愿意常来和他谈谈.
经常到太学斋舍来找他谈天的有太医邢倞和江湖朋友何宏.三个人挤在小房间里,由陈东作东,大家各吃一份"合羹",虽然只花了三十个大钱,吃起来倒也津津有味.邢倞每次来都要带一斤白干,他自己养生有道,每喝不过两把,其余都让另两人包干了.三人喝得痛快,每次喝上酒,就要喝过半夜.
邢太医是陈东多年好友,他兼着太学"舍医"的职务,经常来太学为师生们治病,但在师生中间可以做到不拘形迹,随便坐下来就可喝酒谈心的,只有陈东等少数几个人.何宏是市井小民,也是江湖豪侠,他就是李师师的精神上的义父何老爹.陈东是通过邢倞与他结识的.他们缔交后,彼此顿慕,常相约见面,后来索性成为常规,每隔三天就见一次面,有时在邢太医的寓所,吃一顿比较讲究的酒菜,多数就在陈东的斋舍里见面.他们见面后喝酒聊天,无所不谈,从军国大事,边疆安危、宦海黜陟、社会动态,一直到市井细闻等等,包罗万象.不谈则已,一谈就到半夜,甚至直达黎明,这在太学里也是有干禁例的.太学和官府一样,特别强调一个"静"字,在众目睽睽的处所,都要竖起一方"静"字木牌,以促使大家注意.可是陈东才不在乎这个哩!他的并不流畅的议论却出之以洪亮的嗓音,往往盖过两位来客而声振邻室.左邻右舍的太学生都是陈东的密友,他们也会听到陈东他们的议论而击节称赏.这是因为陈东常常要发表别人没有想到,或者想到了又有种种顾虑未敢形之于色,出之于口的议论.这些议论可能会给陈东和他的朋友们带来麻烦,因为太学当局对陈东的行动早已密切关注,包括目前已经掌握了太学的行政大权因而也日益暴露其本来面目的太学正秦桧在内.这些学官都要旁敲侧击地向别人打听陈东近来与哪些人往来最频繁,发表过什么奇谈怪论.陈东曾经对这些人存过幻想,因而吃了不少亏,付出过一定的代阶,现在算是把他们的心肠都看透了,口头上的蜜糖,掩盖不住内心的刀剑,他对他们是一不害怕,二不避忌,还是我行我索,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贬褒得中,公道自在人心,何必为了顾忌这些以整人害人甚至借刀杀人为专业的学官而隐讳自己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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