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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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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1#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原想给宣赞、四厢留些下来解渴,谁知道一骨碌都把它喝干了,只好停会儿加倍奉还."


出得万胜门,城外的道路宽阔了,这才得到扬鞭疾驰的机会.在风沙之中,师师背后的那片纱帔和鬓边簪的蝉翼都好像要飞起来的样子.师师几次回手把鬓蝉整好.刘锜紧紧勒缰追随,心里也暗暗吃惊师师的高明的骑术,到底是马戏班子里学来的玩意儿,不同凡响.


"金明池已经在望,"师师高高兴兴地回过头来笑笑,"幸无差池,四厢、宣赞总该放心了."


可惜这句扬扬得意的话,也被漫空的风沙吞没了,他两个没听清楚,倒累得师师吃进一口沙子.


金明池也有十多道门,其中棂星门算是正门,平日长年关闭,逢到节目,也只有少数特权阶级才能从这里进出.太多数挤在门口的平民观众只有观看御驾和宫眷们进出这道门的权利.按理来说,今天他们既然特意来参现竞渡,理应早点从其他的门进去找个优先的地位看竞渡,可是东京人的所作所为不能以常理来衡量,他们的特点是对自己的作为的目的性不很明确.明明来看竞渡,偏有那么多看不厌御驾和卤簿的市民等候在棂星门门口,宁愿放弃优先的位置,先看一看御驾再说.开封尹深明东京人的心理,他不必采取什么强迫的措施,就可以使御驾所到之处永远保持一个维持朝廷体面所需要的热闹的场面.


师师一行人抵达棂星门时,奉命伺候她的内监已经在门口恭迎玉驾了,没有内监带领,她们进不了这道门,更无法找到自己的彩棚.恰巧与此同时,官家的玉辂也已驾到.按照旧例,驾幸金明池观竞渡,只需要出动四分之一的卤簿.今天因为举行庆功大典,从官方的意图来说,竞渡只能算是余兴节目,因此官家特命出动二分之一的卤簿,以增加喜庆和隆重的气氛.卤簿前驱,早已进入门内去布置一切.


玉辂行到时,官家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仍然十分满意地看到有那么多的"臣民"在门口迎他的驾.为着给他们一项特别的恩典,官家下令鞔士们在人丛中间把玉辂向前后左右推来推去地来回三次.这样的回旋,有个专门名称,叫为"鹁鹆旋",目的是让军民士庶人等可以在更近的距离中看清楚御容.按惯例,"鹁鹆旋"只能在元宵正日中,在宣德门外举行一次,今天例外的加恩,也足以表明官家心里的高兴.


这三次回旋,加上玉辂与余下来的卤簿队的进门式要化很多时间.要等到这个行列全部进门后,才轮到师师她们以及其他的官眷们进门.


大内监一直把她们领到预定的彩棚中.这一次师师是弃了坐骑,与小藂她们坐着宫车进门的.今天像这样的官车在棂星门口进进出出的约有二、三十辆,帝姬、皇姑们都是这样进来的,因此没有引起人们特别的注意.她们这间彩棚得"天"独厚,它是在靠近水殿不远的河岸上,临时用翠绿、天蓝等色绢纱蒙在木架上,上面又盖着细蔑、芦席搭成的一排帐篷中的一间.有一道透明的轻纱挡在面前就算是帐门.要维持宫眷和皇室中人的尊严,把棚中人的面目遮盖起来,不让庶民看清楚,同时又要让棚中人能够看得见外面的一切,这两者似乎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一道带有象征性的掩盖面目的轻纱就是解决矛盾的缓冲体.师师这间彩棚位置于皇亲国戚,帝姬驸马之间而后于宰执侍从之上,这是官家的安排,谁也不敢提出异议来.宰执大臣等虽然有时也可以承恩到水殿的月台上去领受官家的赐宴,但在竞渡时,如果没有特旨侍御,按例只能携带家眷,留在次一等的彩棚中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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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2#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0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在竞渡尚未开始时,官家先在靠近月台的殿边御座上休息一会.五个年青的皇子雁翅般地侍立在御座之侧,他们挨年龄顺序下来是太子赵桓、郓王赵楷、肃王赵框、康王赵构、信王赵榛.官家的儿子很多,他让后面的四个皇子侍奉,是由于他们的才华、品貌以及其他原因讨得他欢心的缘故.至于太子赵桓,既没有才华、品貌也只是一般、母妃又没有博得官家特别爱宠.他之所以侍奉在侧,仅仅因为他是皇太子,而他之所以成为皇太子也仅仅因为他是皇长子的缘故.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官家对于这个太子,并无特殊的好感.


在封建朝廷中,希望长生不老的皇帝和急于要想继承大位的太子之间,往往构成一对对立面.其原因就是他们的眼光都离不开这张御座.这张御座不仅代表他们本人、也代表依附在他们周围多少人的利益.已经得到利益而且希望一直保持下去的臣僚们和尚未得到利益、急于要取前者而代之的官僚们永远是对立的.他们既然代表着对立的利益,自然要处在对立的地位上了.


赵桓是个温和驯从、优柔寡断的太子,也许他在主观上也希望成个孝子贤孙,但是正由于那种对立的地位和潜在的竞争,从他被册立为太子的第一天开始,官家就没有喜欢过他.后来太子果真如愿以偿地坐上了这张宝座,也没有表现出对于他的被继承者的利益有什么特殊的关心.他们所信任的大臣,无论是宣和年代的权奸们,靖康年间的新贵们,甚至伪楚朝③的热烈的拥护者和建炎、绍兴年代的投降派④,都是一丘之貉,他们持有相同的人生观和做官哲学.


这时水殿上除了皇子们以外,果然与外间的传说相符合,外臣侍驾扈从的只有残辽降将郭药师一人.郭药师是个懂得在什么场合应当做什么事情的人,他现在扮演的是一个膺受特殊恩典的宠臣的角色,因此在他每一个毛孔中都渗透着恭敬惶恐,感恩图报的分子.官家把他召向前去,有所垂询.从双方的表情看来,官家大约问他在逆廷中可曾见识过这样盛大、隆重的庆典?他一定回答说没有.还可以断言,他一定会补充道:"今日让微臣侍奉官家,欣观盛典,此乃旷古未有之殊恩,微臣惟有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以报皇庥."


对郭药师的得体的应对,官家满意地笑了.


截止此刻,可以说官家都在满意的心情中.

(二)

金明池是座落于京郊西区、方圆约有九里余的人工湖泊.它开凿于周世宗显德四年(公元957年),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周世宗柴荣是一个具有开国创业气象的英主,他之所以没有完成统一全国、结束二百年来事实上早已割据分裂、而于五十年来连名义上也是割据分裂的局面,仅仅因为在三十八岁的英年上,一场突然发作的炎症夺去他宝贵生命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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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0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周世宗在他短促的在位期间,制订了非常精密、正确的统一全国的通盘规划,并且一一付诸实施.他始终把军事的重点放在对付已经占有燕云十六州形胜之地的北方强敌契丹贵族身上,他知道燕云一日不收复,黄河流域一日不得安宁.他即位之初,就在山西高平山区打败北汉军⑤以及支持北汉军的契丹骑兵.以后经过大规模的淘汰和整训,训练出一支强劲甲于全国的陆军.然后回师西北、东南,打败后蜀⑥和南唐⑦两个具有威胁力量的地方政权,以巩固自己的后防.用兵于两淮及长江流域需要水军,他开凿金明池的目的就是为了在自己直接关注下训练出一支可以与他的陆军相匹敌的水军.像所有开国雄主一样,他们有所创建,决不是为了吃、喝、玩乐,而在于实现自己的雄图,至少在统一以前的一段时期都是这样的.北宋初期的统治者也还把金明池用于原始的目的,宋太祖屡幸造船务,观习水战,这个造船务就设在金明池边.他们训练的这支水军称为"虎翼军",含有"为虎添翼"的意思.


到了北宋中期的统治者,早已失去开国帝王的创业精神,把这个训练水军的金明池逐步变成游乐场所.每年三月,池水解冻以后,金明池局部开放,称为开池,让成千上万的游客涌到那里去,车水马龙,熙往攘来,好一片升平气象!到得百十年后,经过一而再、再而三地改造修建,金明池已变得面目全非,即使熟悉本朝掌故的人,也早已忘却它的原来用途.只有端阳节龙舟竞赛的一方仍然使用着虎翼军这个传统名义,人们从这条线索中才会淡淡地想起在某一个古老的年代中,它曾经有过游乐以外的正经用途.


北宋政府经营一切消费性的玩乐事项,从来都是不惜工本的,还美其名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小小的外郡州县,有些名胜古迹,就要建造起楼台亭阁,摩崖勒石,以垂千古,何况在首善之区的东京府.偌大的一个湖泊,经过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几代皇帝的加工,不断浚深扩大,并且在它周围围起一道雕花精镂的水磨砖墙,墙内又修建起不少新的建筑,真想把它建成一座人工的瀛洲仙岛、蓬莱阆苑.到了徽宗即位以前,它已接近到完美的程度.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性格,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性格.如果把一座军用的金明池改为游乐场所,并且不断踵事增华的过程看成为北宋朝代的性格化的过程,这种说法也可以成立.


微宗皇帝是使这个朝代的性格达到典型程度的主宰者,又是制造一个虚假的花花世界的多面手.到了宣和时期,金明池规模宏大,建筑豪华,完全达到一座离宫的水平.沿着它周围砌的那道延绵迤逦的宫墙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宫墙四面都开着三道门.正北偏西的—道门是正门,造得最讲究,最宽大,可容几辆马车并驱而进.正门门柱两旁都建有高耸入云的阙观,用来象征日月双辰,这道门就称为"棂星门".在双阙之间的门顶上又建造了一座标名为"宝津楼"的飞楼.设计宝津楼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它的用途.后来想到竞渡之日,可以让教坊司的乐妓在这高楼上吹弹歌唱,以助雅兴,于是成为成例.以后每到竞渡之日,开封府就要把歌妓们召来演奏.登上宝津楼必须通过日月双阙的楼梯,别无他途,因此发生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道神圣不可侵犯的棂星门到了竞渡之日成为官家,宫誊以及歌妓们共同可以进出的大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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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0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车驾进入棂星门后,沿着一条宽广整齐的御道行进,它由东折南,经过几百步路,就到达雄伟壮丽的"水殿".水殿虽然造在金明池东岸,却有一半的面积深深伸入水中,使它成为一座名符其实的水殿.殿外还有一个和殿的本身面积同样大小的月台.官家和皇子们接见郭药师的时候.月台上早已搭起几座黄色的帐棚,许多锦衣侍卫都侍立在帐橱外,护卫官家.甚至对宋朝的朝仪也已十分娴熟了的郭药师在奏答了官家的垂询之后,就后退几步,作出一个随时都准备遇到月台上与侍卫们一起站班以护卫官家的姿势,表示他不敢僭越地享受单独侍奉官家的特权.他的谦恭知礼的态度,无疑地博得官家十分的欢心,官家不但不让他退到月台去,反而作了一个手势,要他站近一些.


在盛夏六月其他的日子里,或者在中秋节,官家偶尔高兴,也借月台这个宽敞凉畅的处所赐宴宰执大臣.这是一个人人望得见,等闲时却进不去的所在,确是一座可望而不可即的海上仙府,受到赐宴的臣僚能够在月台上盘桓几个时辰,都认为是膺受一项特殊的光荣.


水殿和月台还是原有的建筑,宣和皇帝又进一步从月台开始一直延展到湖中心处填修了一个十字形的人工半岛,这才是匠心独运的高级设计.半岛上布满着细茸般的碧莎,遍植奇卉异葩,还有嶙响的怪石和小巧玲珑的亭台.一队队从江南运来的"花石纲",除了供应"艮岳"和宫苑外,也分润到这里,使它成为皇家的第三座园林.宫苑和艮岳都是皇家独事的禁地,只有这第三座田林才具有半开放性质,半岛和水殿虽然不准游人闯入,金明池开放之日却允许他们在远处饱饱眼福,这也算得是"皇恩浩荡"了.


在半岛十字交叉的地基上,官家又因地制宜地建造了五座宫殿,与水殿遥遥相对.五殿正中的一座是圆形圆顶,门窗也都雕成穹形,殿里陈设布置的桌椅案几也相应地制成圆形、半圆形和穹形.弧形的线条是圆殿设计上的特点.圆殿四周有四座面积较小,但是同样精致、同样豪华的长方形的宫殿.这种圆与方、圆顶与四角峥蝾的铣顶,高与矮、大与小、平面与立体相结合的别开生面的五座宫殿,是我国建筑史上一个杰构.它们每一座都有一个既是象形、又有会意,既是颂圣、又有迎神的漂亮的赐名,但是东京的老百姓并不是宫廷文艺的欣赏者,他们笼统地称之为"五殿",或者分别称之为"圆殿"、"东殿"、"南殿"、"西殿"、"北殿".


五殿虽然都是独立结构的建筑,却有重檐飞廊相接通.殿外一式是丹墀朱栏、白石玉阶,凭栏四望,全湖胜景,全在一览之中,这里才是参观竞渡最优越的地位.竞渡将要举行之际,侍卫们按照老规矩,迅速用一套制作得十分精巧的锦步障,从水殿的月台开始,直到五殿,把十字岛的纵部遮盖起来.人们只听得一阵环佩叮咚之声,有时也夹杂些嬉笑声,就知道官家、圣人、宫嫔、待年的帝姬和皇子、王妃们都通过这条走道进入五殿来看竞渡了.这时观众的情绪骤然紧张起来,可是距离竞渡的正式开始还早得很呢!老资格的观众们正好利用这段空隙先欣赏欣赏宝津楼上歌妓们正在演奏的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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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5#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0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锦步障撤去以后,观众们的眼睛也随着耳朵集中到宝津楼上.千字岛屿的北端有一座拱形桥直通到宝津楼所在的北岸.这座桥的特点是桥脊造得特别高,这样才能与离地百尺的宝津楼互相配合,取得和谐的效果.东京人根据这道桥的形象称之为"骆驼虹".这是一个宫廷文艺和大众口语相结合的典范的名称."骆驼"是东京市民的象形的看法,这个"虹"字才是官家设计时的命意所在.这道桥有意漆成一轮轮的黄、橙、红,紫等各种色彩,以蔚蓝的天幕为背景,横弓在碧水粼粼然的湖面上,真像是一道雨后彩虹.但是"骆驼虹"只具有装怖意义,很少实用价值.车马都不能在这条设计得太陡的桥面上通行.人们即使步行,扶着栏杆,一步步地走着,一个疏忽,也会发生倾跌之虞.有过执事的宫嫔从桥顶上滚下来,造成伤害的事故,因此桥的两端,长年封锁着.而在这个节日里,恰巧成为宫廷与歌妓之间的障碍物.桥上不能通行,只有在划船的能手操纵下,小船才能从桥下排列得十分整齐的二十五道双行雁柱之间曲折通过,直达北岸.


化了很多人力、物力造的一道桥梁不能供人们使用,实际上只是一个带有装饰性的玩具而已,这大概是建筑史上罕见的实例.可是在宣和时代,这不值得奇怪,因为那个年代的本身就是一个"玩具年代",一切都是为了玩,一切人工制造出来的事物,大而至这座虚假的花花世界,这场伐辽战役,小而至这道骆驼虹,这个隆重的庆典,无一不是制造出来供许多人,供一部分人,或者供一个人玩乐之用的.


竞渡比赛的起点既不在宝津楼所在的北岸,也不在水殿所在的东岸,而在空旷疏落的西岸.西岸没有什么重要的建筑物,只有垂杨蘸水,绿荫如云.比赛的终点在湖中心十字岛屿的尽头处.那里竖着一根长竿,竿上挂下来一匹整匹的素绢,上面写著"宣和五年龙舟竞渡庆贺收复燕山路盛典"几个大字.长竿顶上又挂着金牌、银牌、金杯、银碗、宝石、彩帛等利市物,作为竞赛优胜者的奖品,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所谓"龙舟竞渡",这"龙舟"二字是名不符实的,实际上,比赛双方所用的船只一律称为"虎头船".参加比赛的十条狭长的小船,船头都雕成虎头的形状,还油漆成在端阳节这一天特别应时的虎黄色.既然称为"虎翼军",船舷两侧原来都刻画着老虎的翅膀,但是经过一百多年的流传,这一对在实际应用中毫无作用、反而造成累赘的翅膀早被省略掉.因此只剩得船头上的虎头形还保持当年训练水军时留下的遗迹.


可是端阳节是以龙舟竞渡出名的,为了使"龙舟"两个字有着落,比赛前首先从南岸的"奥屋"⑧里慢慢地驶出一条长达二十丈、宽达三丈半,上面建有层台楼观的真正的巨龙.它的出现总要引起一阵喧呼,人们不禁要重复已经重复了多次的旧话,说"当年隋炀帝下江都看琼花,也不曾坐过这样豪华、讲究的大龙船."有人神经过敏地推想官家既然造了这样大型的龙船,肯定要乘坐它临幸江南的,立刻有人排出了一张随驾临幸江南的名单:蔡京、蔡攸、王黼、童贯、高俅、张邦昌、李邦彦等都在其列,身为苏州人的朱勔当然是向导,可不能忘记今天刚冒出尖儿来的一株新笋郭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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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6#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0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准备载运官家到江南去的这条"龙舟",现在从金明池的南岸驶出.它昂起龙首,翘着龙尾,全身闪亮出细纹雕刻涂了金漆的金色鳞片,果然十分威武.它慢慢地向湖中心比赛的终点处驶去.这条龙舟的实际用处是在比赛时供执事人员在上面发号施令.龙舟三层楼的顶上,站着两名顶盔贯甲的武士,他们一个是"龙翔队"(与赛的一方)的掌队,人们都识得他是东京城里大大有名的"高四爷",高俅的兄弟高伸.另一个是"虎翼队"(与赛的另一方)的掌队,—个曾在比赛中多次获得奖品的老兵.高伸手执彩旗,另一个手执画角,虽说二人站在同样高的地位上,有着同样的发号施令权,但无论从身份、地位,从衣饰的朴素和奢华,从神情的骄亢和淡漠来比较,前者显然是高人一等的,从两个掌队的地位悬殊,就可以看出这是一次不平等的竞赛.


两个掌队都在船楼顶上等候,等到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比赛起点的执事人员挥着绿旗向他们示意比赛可以开始了.这是一个紧张的瞬刻,宝津楼上的乐曲早已停止,全场静悄悄地把视线都集中在龙舟顶上.这时高伸转身向一个站立在岛屿尽头处身穿锦衣的侍卫长官说了一句话,侍卫长宫立刻飞身向五殿奔去;接着又飞奔回来,向高伸传达了官家的口令,必须通过官家的口令才能开始比赛,这就在形式上保持了这场比赛是由官家直接主持和指挥的.在这个过节中,高伸和侍卫长官直接或间接同官家转了话,并且执行他的指示,因此他们需要有相当高的品缎和身份,那名老兵站在一旁自然是相形见绌的了.


侍卫长官的一句话刚说完,高伸就伸出彩旗向着起点的方向挥舞起来.虎翼队的掌队跟着也吹响了画角.早已在西岸边上一条浮标线上作势待发的十条虎头船,单等信号一发,就马上划动划桨,像离弦之矢一样急遽地冲破浮标线出发.


比赛开始了.

(三)

所谓"虎翼军",跟北宋朝廷里许多军队的番号一样,早已名存实亡.现在参加竞赛的一方,是多年前从江南各地的"厢军"⑨中抽调出一批士兵加以适当的训练而组成的一支队伍.


没有人认真负责管理这支队伍,如果他们还能够成为比赛的一方,主要是依靠他们的军人的荣誉感和自觉性.他们中间多数的划手年龄已超过三十岁,有的已到四十开外,早已到了不得不退出比赛的极限.但由于找不到候补者,后继无人,更为了要维护这支队伍过去在比赛中常常得到胜利的荣誉,特别因为要不辜负东京百万市民对他们的热烈支持和深切同情,他们年复一年地留下来继续为本队效力.


在这个玩具式的朝廷里,既不需要一支真正可以作战的水军,也并不希望这支以军队名义参加竞赛的队伍能够获得胜利.仅仅为了给当局者提供一个一年一度参观竞渡的乐趣,才没有正式撤消这支队伍.他们没有固定的上级机关,没有固定的经费,常常关不到饷,平日衣衫褴褛,饮食不继,似乎他们作为人的实体存在于当局者的心目中,只限于在端阳节前后的旬日中——今年因比赛推迟,总算在当局者的心目中多活了一个月.只有到了比赛前几天,才有人发一套半新不旧的锦背心、锦裤给他们,才有人讽刺地问到他们,今年能不能够像往年一样拼凑起一支比赛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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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7#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0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可是他们确是货真价实的军人,并不因为受到当局者的歧视、蔑视、无视而泄气.他们日常到金明池来练习划船、练气力、练技巧,练速度,他们的技巧已达到这样一个高水平,能够从拱形桥下的雁柱之间间不容发地穿来穿去而不让船头、船尾碰着石柱一点儿.


比赛的对方,叫做"龙翔队",这是官家亲自为它提的名字.


在封建社会中,"龙"是皇帝的代称,"龙翔"队沾着一个"龙"字,表示它经过官家点头认可,是作为宫廷代表的一支队伍.实际上,这支队伍的成员也并不是在宫廷中执事的侍卫或内监,而是当朝权贵、大臣的子弟们,是一群对划船有着业余爱好,特别因为预期着在竞渡的当天可以大出风头的公子哥儿们.他们之所以有资格代表宫廷是因为他们的父兄都是官家的亲信,他们理所当然地就自认为是宫廷中的人物,而官家本人也乐于把这个名义授畀给他们.他们仗着朝廷的权势,藉父兄之余荫,已拥有各级挂名的官职,平日成群结队,鲜衣怒马,徜徉于东京市寰,为非作歹,偶尔高兴,也带着一批豪奴到金明池来练习练习划船.


他们既是宫廷的代表,当然拥有无限优越感.难道这一群化子似的虎翼队队员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成为比赛的一方吗?不!他们生来就是贵族,落地于公卿的摇篮里,在富贵的襁褓中包裹长大,向来眼高于顶,岂可与这些贩夫走卒为伍?他们从来不把这些叫化兵放在眼里.在金明池练习划船时,两队相逢,他们总是忍耐不住地要戏弄和欺侮对方.最客气的是让船儿靠拢对方的船,冷不防一划桨劈进水里,让浪水四溅,溅得他们满身都是湿漉漉的.再不然就仗着人多势大,几条船联合起来,把对方的一条两条船直逼到湖岸边,有时索性把对方的船儿掀翻了,让这些化子落进湖水里去冼个冷水澡.开封府是他们老子拼了股子开的店铺,开封府里的缉捕使臣都是他们雇用的恶奴豪仆,高兴起来,打死个把人都是芥末般的小事,让几个化子兵冼个冷水澡又算得什么.看到水军们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他们真真感到一阵由衷的快乐.


在人类之中,总是免不了有那么一小撮以别人的痛苦为自己的快乐的人.


东京的市民们对这两个队伍的爱憎也是泾渭分明、毫不含糊的.龙翔队只受到宫廷以及少数关系者的支持,虎翼队却受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的支持.老百姓也是幸灾乐祸的,他们幸权门之灾,乐豪家之祸,他们希望受到灾难的就是这批专以别人的痛苦为自己的快乐的公子衙内们,当然上面还有他们的支持者,下面还有爪牙们.因此不难推想在这场比赛中,绝大多数观众的感情站在哪一方.


只有到了接近比赛的前几天,龙翔队中也有几个头脑比较清楚的人开始想到胜利不一定属于自己的一方,在他们拥有的一切优势中只排除实力比赛这一项.在比赛场上东京府尹和他的缉捕使臣未必能够帮他们的忙.为了夺取胜利的荣誉,他们考虑了两项对策:一是想办法补充自己一方的实力,重金礼聘一些真正的划船好手为本队效劳,二是跟虎翼队谈判,只要他们在比赛中肯让出一头地,就可以得到十倍于奖品的酬谢.第一个方案即使实现,也只存在百分之五十的获胜机会,要靠得住最好还是谈判.开封府尹盛章自告奋勇,出面去做谈判的居间人.谈判中,他恩威并施,许了愿心以后,继之以威胁.他说:"你们众位要识得时务,才可算为俊杰.不然惹怒了官家,那还了得?高太尉也不是可以随便得罪的.殿前司要寻你们一个不是,不把众位一个个刺了面发配到沙门岛去才是怪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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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8#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0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十倍于奖品的报酬和沙门岛这两条道路由他们自行选择.按照常理,开封府尹盛章很容易就可做成这笔交易,不幸他的谈判对象却是一些异乎"常理"的人.虎翼队队员们为了不辜负东京人对他们的殷切期望,也为了要维护"人"的尊严性.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盛章的居间说项.


在五方杂处、鱼龙曼衍的一百万东京人中间有着各式各样的人.


有胼手胝足,终年不得一饱的劳动人民,有肠肥脑满,终天只想玩出一些新花样来消遣他们过剩的生命的上层人物.


有那么一批可以列入扈驾到江南去的名单中的权贵们,在他们手下有一大批手脚并用的哼啥二将、立里客、开封尹、缉捕使臣等等.可是在茫茫人寰中也有不怕触怒权贵,一定要在角抵中跌他一跤以快人心的小关索李宝,也有不怕触犯高俅、宁可先替李宝去治病的医士邢倞,也有苦口婆心地规劝师师远避官家的何老爹.在这次竞渡中有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龙翔队队员,同时也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一群虎翼队队员.


无论哪一种人都以为自己手里掌握着真理.


龙翔队的队员们认为胜利必须属于他们,光荣必须属于他们是真理.它的支持者、拥护者承认他们的真理为真理.开封尹盛章以提出这样的建议来保护龙翔队的胜利和光荣是真理.当人们思考着自己的行动时,莫不以为自己才是真正的真理的掌握者.


但是真理掌握在绝大多数人的心里.


他们的直觉是真理.


或许他们在某个阶段受到某种现象的蒙蔽,或许他们也做错过一些事情,有过不正确的思想,一旦澄清了翳障,在他们清醒了的内心中所持有的衡量尺度就是真理.


盛章出面谈判遭到虎翼队严词拒绝的消息如此迅速、如此广泛地传遍了东京城,以至今天有二三十万人出来参观比赛,关心他们间的胜负,热切地希望虎翼队痛击龙翔队,把它打得落花流水.这就是清醒的东京人的真理.

(四)

在棂星门外作着三次鹁鹆旋时,官家坐在玉辖里,隔开一道珠帘,他凭着情人特有的视觉,在万人海里,三次都发现师师以及护卫着师师的刘锜和马扩.


自认为对于师师拥有个人专利权的官家,坐在玉辂里,第一眼见到师师今天比往常更加神采焕发,不禁产生了拥有那种特权的情人很难避免的虚荣感.他为师师的突出的美感到自豪.


"今天东京城里有一半的妇女倾城而出,都到这里来了.试看有哪个比得上她的容姿绝代,迥出尘寰?朕在万人丛中,一眼就认出了她,可知她真不愧是个尖儿!"官家满腔得意地想道,"幸喜得那日邀请了她,她也高高兴兴答应出来为朕捧场.不然的话,今天少了一个她,岂非缺典?"


在祝捷庆典中少了一个师师,就是"缺典",官家想出这句双关语,心里更是得意.


官家也注意到刘锜、马扩与她在一起.那天邀请师师时,她已经说明去年就与刘锜、马扩有约在先,可能他们会来践约,劝官家不必再派宫车来照料她了.师师既然这样说过,态度又是十分光明俊伟,对此,官家也不觉到有任何疑虑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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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0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当鹁鹆作着第二次的回旋时,官家透过万头攒动,仍旧把他固执的视线落在师师驻马的处所.他发现她除了一向有的"容姿绝代、迥出尘寰"以外,今天她身上又多出了一点什么他无以名之的新奇的东西.师师身上似乎蕴藏有一个无穷尽的矿苗,他永远可以从她的矿苗中发掘出新的宝藏来.后来他把这个无以名之的新奇东西概括成为一个问题:"是什么使得师师今天显得这样出奇地神采焕发、热炎灼人?"这个问题在他心里酝酿一会,迅速就发展成为一个大大的问号.一个没有解决的问号放在心里好像一团发了酵的面粉放在被絮里一样,顷刻间就要成倍地膨胀起来.


但是到得第三次再见到她时,这个问号解决了.他发现使得师师今天神采显得异常焕发、热炎灼人的原因是她穿了一身绯色裙衫.官家的视觉虽然十分灵敏,他的感觉却是相当迟钝的.师师穿一套绯色裙衫,这本来一望可知,他却要等到第三次看见她时,才发现这个.可能他是想得过头了,反而忽略了眼前的东西,人们对于太专注的事物,常常会产生这种"舍近求远"、"明察秋毫,不见舆薪"的错觉.


但是这个新发现确是非常重要,使他又惊又喜.


原来这里还有一段历史渊源.有一年杏花盛放的时节,他在醉杏楼上看到"杏"花人面相映红,不禁多了一句嘴,说:


"这杏花开得如火如荼,娇艳欲流.如果师师你啊,也肯穿上这绯色的裙衫,与杏花争妍,不知要怎样'沉醉东风'哩!"


这一句要想讨好师师的话,显然没有达到目的,反而产生了相反的效果.她向来不喜欢别人的意志强加在她身上.


"这满箱子的衣服,"师师指着里间的箱栊,漫不经心地回答,"有红有绿,高兴穿什么就穿什么,值得什么'沉醉东风'的?"


这个回答扫了官家的兴.


自从说过这句以后,又经过几度花开花谢,几度残红满地,几度绿子满枝,官家一直没有忘记这番对答,可也不敢再提.师师究竟一次也没有穿过绯色的衣服.无论如何他没有料到今天师师居然会换这套裙衫出来,更没料到这套衣衫穿在她身上竟会产生如此惊人的效果.这双重意外,怪不得要使他惊喜欲狂了.


但是,今天有着几十万的观众,她摒弃了他细心周到地为她准备好的宫车,就这样穿了一身艳服,骑匹特别耀眼的胭脂马,毫无遮拦地跑到这里来,似乎有意要在稠人广众之间炫耀自己的美丽,这在别人固然无足为奇,可是在师师身上……这与她平日的行径实在太径庭了,这里到底包涵着什么意思?


旧的疑问刚刚解决,新的疑问又迅速产生,当玉辂推进棂星门,折往水殿时,官家心里又涨满一团发酵的面粉.


可是这个新的疑问也得到自己满意的解答了.


他猛然想起刚才师师驻马在棂星门门口时,曾展开他赠予的摺扇,轻轻扇了几下.想到这个微小的,却是事关重大的动作,顿时又使他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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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9:0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莫非她想到今天来到这里,一言一动、一颦一笑、一簪之轻、一扇之微,都逃不过朕的耳目,所以特为穿了这套朕向往已久的绯色衣衫,佩了朕特别赠予的扇子,在这大喜的日子里,遥相庆贺,让朕在心里高兴一番的?"赠扇之举,是官家的得意杰作,师师当时又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的赠予,这一定给予官家十分深刻的印象.并加上今天本身就是个欢庆的节目,因此他总是往好处去想,得出的结论总是非常乐观的.他还亲切地对自己说:


"师师,师师!你兰心慧质,用意如此体贴周详,真不枉朕十余年来对待你的一番苦心了."


到得水殿上,要举行种种的仪式,皇子们要向父皇祝贺胜利,他自己又要蓄意炮制一个北宋版的安禄山⑩,暂时分去了他的心.等到这一切都匆匆过去以后,他又忍不住把眼睛往师师占用的彩棚中瞟去.这间彩棚是他亲自选定的,与御座并无间隔,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它.现在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又随着他的视线之转移集中到师师身上.一道遮住他的珠帘和一幅遮住师师的轻纱都遮不住观众们的千万道视线.人们嘁嘁喳喳她议论起来,这使他略具戒心.但是他发现师师对此是毫不在乎的,她仍是那么兴高采烈,仍是那么神采飞扬.她一会儿合拢手里的摺扇,一会儿又把它打开,两者都是无意识的.她一会儿附着惊鸿的耳朵在说些什么,一会儿又回过头去跟刘锜、马扩说话,她的动作是那么迅速,以致她的头颈向左右转动时,一对真珠耳珥像小孩玩的"摇咕咚"那样摇摆起来.


刘锜是官家信任的近臣,在官家心目中刘锜是个很有分量的人,马扩刚从燕山回来,他似乎就是燕山府的化身.官家知道师师去年曾与马扩见过—面,今天让他们两个陪来,一定是伺隙向他们打听收复燕山之事.这固然与她平日的郁郁寡欢、落落难台的脾气不合,但是这与此时此地的气氛却是调和的.师师向来任性,有时被他拘管得紧了(用一种精神上的压力来拘管她),为了表现她的独立性,会像匹劣马似地撒一阵野.这个脾气,他也曾几次领救过.毕竟她今天是关心收复燕山这件大事.而收复燕山这场功劳,总的说来应该记在自己帐上.她关心地打听这件事,目的无非是使他高兴.因此师师的异常表现,也没有引起他其他的想法.


但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原因,使得官家甘冒几十万人的流言蜚语的危险,忍不住每隔顷刻就要向师师的方向转头望去.


这个说不出的原因,可能是他模糊地意识到在他和师师的关系中,曾经对刘锜有过某种回忆.虽然事隔数年,刘锜早已用自己的谨慎的行动改变了他的看法,但是那个淡淡的印象并没有从他的回忆中完全抹掉,而刘锜身上使他不期而然地感到的那种分量,此刻对他似乎也形成一种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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