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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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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1#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8:5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三)

马扩两次回京述职,都曾抽空回家和家人会面.奇袭燕京城的军事计划,在一年半以前,曾经是他和刘锜的美妙构思.一旦成为事实,不幸又以失败告终,他们谈到这一战役的经过时,感到十分遗憾.他们不但痛恨刘光世的恇怯无能、刘延庆的以私废公,也批评了杨可世在战争中采取的错误措施.


但是要长谈是不可能的.马扩的公务如此忙碌.阿骨打派来的使臣,倘非由他和赵良嗣两个终日接伴,就要在东京城内的大街小巷中乱跑,行径犹如间谍.以致他们两个要轮班回家过一晚的机会也没有捞到.马扩只剩得向家里人请安、问好、简单地交换几句话的时间.


五月下旬,大军凯旋归来,马扩也随同宣抚司一起来到东京享受那一分也有他的罪过在内的"光荣".凑在那些热闹的庆祝胜利的日子里,百务具废,这才有了一段钦赐"在家休沐"的时间,让他可以安住几天.


"书札平安知信否?梦中颜色浑非旧",不相信书札中平安的话而相信在自己梦中看到的憔悴劳顿的丈夫,相信他每天,每时、每刻都处在"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危险境地中的亸娘,现在是成天地、每时每刻地可以看见丈夫,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但她还不能够相信这是真实的,仍然疑心这仅仅是一场梦.


她分明记得三月初,他第一次没有经过预告就突然回家来的那天.他先去看了刘锜哥哥.刘锜娘子惊喜若狂地把她唤去.在过去的一年中,她有过多少次在梦中与他订了重见主期,又在梦中把这个约期无限地延宕下去,以致她失却了与他重新会面的信心.如今他真的回来了,他们只隔开一道打开的门、隔开一道帘帏,她清楚地听到他和刘锜哥哥正在激越地谈论什么的声音.只要再走动一步,跨过门槛,她就可以与他厮见了.她还有什么顾虑呢?难道刘锜哥哥是外人,不好意思当他的面跟他相见?不,在刘锜哥哥面前,她决没有这种顾虑,也没有其他的顾虑,只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她思想上没有准备,竟然踌躇在帘帏以外,过了好久都没有进去和他厮见.这是一个习惯于不幸而不太能够相信自己是个幸福的人的思想状态.这使刘锜娘子十分奇怪了,最后还是她把她推进门去.


四月上旬又有一次意外的见面.她劈头第一句就问他可以在家里待多久.她没有为这一意外的见面感到高兴,倒反害怕很快就要来的离别.她的害怕当然是很有理由的,那一次他在家里前后不过待了半个多时辰,和她只说了几句话.不过他告诉她燕京即将收复,不久他又可回东京来了.她不相信这话,在那一段时期中,一切可以给她带来幸福的消息,她都看成为安慰她的虚言假话.这些虚假的安慰曾使她付出重大的代价,现在即使是她最信任的丈夫的说话也不能够使她相信了.


可是丈夫的话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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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2#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8:5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现在的一次不再是瞬间的见面,而是整天、整天地相处在一起了.她还唯恐这是一场梦,唯恐在这场醒得太快、醒得太早的好梦中,丈夫的形象又从她的手指缝中滑掉.她下死劲地攥紧丈夫的手——从马扩的一面来说,他起初还不太能够适应这股来势太猛的爱情热浪的袭击.但是像一切勇敢而正直的人们一样,他们能够正确理解并且迅速判断出善良和真挚的感情加以无条件的接受.何况他还有过那次在战场上去决死的瞬刻中对亸浪感到歉意的自我谴责.克服了最初的不习惯后,他就完全敞开自己的感情世界,让亸娘闯进去,自由地、尽情地去掬取她需要得到的东西.亸娘赞劲地用指甲掐痛自己的指窝,有时还要求丈夫来掐她.偶然离开的时候,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洗着、搓着、补着他换下来的衣服,洗擦他的兵器、盔甲,抢着去调理玉狻猊,为它洗刷、喂食.固然因为这一切都是属于丈夫所有的,对她具有无限的亲切感,更重要的是从它们身上来体验一种实体感,用来证明眼前的一切都是现实的生话而不是一场梦.


现在亸娘就在梦一般的心情中度过她一生中有限的这幸福的几天.


不知道是否存在过那种真正无私、不需要酬报的爱情?亸娘确实没有向丈夫索取过什么.但当爱情的果实一旦落到她的手里,她也要尽情地享受它.她甚至尝试着要用他们的爱情筑起一道高墙,把他和自己禁闭在高墙之内而把那个锣鼓喧天、鞭炮震耳的现实世界隔绝在高墙之外.爱情是她精神生活中的居室、衣着、粮食、炉灶、柴火、锅子,爱情可以代替这一切,除了它,她不再需要向那个高墙之外的世界伸手去索取什么了.


刘锜娘子完全理解她的这种心情,她似乎用力地把他们两个推进高墙去,而自己站在墙门口充当一个司阍的角色,不让其他的人闯进这个禁区.


但是他们只获得有限的成功.


所谓公务具废,只限于极短促的一段时间.作为时局的风云人物,宫廷、政事堂、宣抚司仍然不时要把他召去,以备咨询.在东京的庆祝活动刚刚开始,从燕京就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首先传来了故辽平州①节度使张觉举兵抗金的不寻常的诮息.


张觉拥兵自雄,不愿向金朝屈服.完颜阿骨打的大军撒出松亭关以后,就命令左企弓、虞仲文、康公弼等降员取道平州、滦州,入榆关回到上京去,一路上带有宣慰残辽官兵的任务.张觉手里握有二万名精锐士卒,并且一向对左企弓等大员不满.他接获左企弓等已来到平州前站的"滚单"后,做好准备,一俟他们入境,就把他们全部扣留起来.左企弓以己度人,做梦也没想到在这风卷残云的局势中,居然还有这样不识时务的蠢汉敢于反抗大金皇帝.他手无寸铁,只好束手受缚.张觉当着数万军民之面,数以叛辽不忠、降金不义、为虎作伥、戕害燕民等十太罪状,把左企弓、康公弼、虞仲文、曹义勇等几个辽奸,一一送上绞刑架上绞死,然后在一场出其不意的突击战中打败了金朝大将阇母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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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3#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8:5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是在消灭残辽政权的战争中,金人遭遇到的一次真正的挫败.


这个消息对于宋朝也是非常重要的.由于读音的近似,马扩最初错认为这个张觉就是去年馆伴他的礼部郎中张瑴.柔若无骨的文员张瑴居然能够做出这样一番事业,倒也使他心惊.但是这个小小的错误,并没有妨碍他对事态之演进作出正确预测的几种可能性.一种比较小的可能性是张觉继续扩大战果,金军暂时无力消灭他,让他作为一支以恢复残辽政权为号召的割据势力而存在.这种形势,即使出现,也是短暂的.金军决不允许在这个要冲地区内留下一股敌对的势力,它稍作部署后,势必要派出大军去扑灭它.张觉兵力单薄,一旦抵抗不住时,或则请兵求援,或则败退到我方来请求收容,这两种可能性都很大.总之,在这种情况下,我方无中立之可言,应当采取什么态度,事前必须作好考虑,免得临时惊慌失措.


此外又传来一个更加惊人、但是还没有被证实的消息说阿骨打已经旅死在军中了②.


马扩判断这个消息有几分可靠,因为在谈判的最后阶段中,他几次看见阿骨打,已经尪羸骨立、疲态毕露,有支持不住之势.当时马扩就与赵良嗣交换过意见,认为在谈判中,金方由不愿交割燕京的立场突然转变到有条件地交还,其主要原因就是阿骨打已经病入膏肓,急于要回去解决内部问题的缘故.


如果阿骨打逝世,根据金朝兄终弟及的传统继承方法,目前已被称为"谙版孛极烈"的完颜吴乞买将继承皇帝之位,这大概是无疑问的.但并不等于说金朝内部的矛盾已全部解决.据马扩观察,女真诸酋在阿骨打个人绝对权威的统治下,维持了表面上的团结和和平,不过内部也是矛盾重重的.吴乞买为人喜怒无常、才具有限.他一旦继承大位,必须依靠二太子斡离不辅助他处理军国大事.斡离不在女真诸贵族中才能威信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用他来辅佐吴乞买,并预定为吴乞买的继承人,这是阿骨打早已深谋远虑地布置下的一著棋子.可是大太子粘罕久握重兵在外,多立战功,已经培养出一股个人的势力.他本人又是个桀傲不驯、野心很大的军事领袖,吴乞买继位以后,他能否俯首贴耳地听命于斡离不,这就很难说了.在谈判过程中,马扩发现斡离不和以粘罕为背景的兀室、撒卢母多有凿枘之处,斡离不的主张取得胜利时,粘罕本人也会露出悻悻不满之色.阿骨打在世一天,粘罕决不敢有什么异动,一旦阿骨打弃世,两雄不并立.可能会爆发一场火并.据马扩的分析和估计,吴乞买继位后,为防止内部分裂,马上发动一场对我朝的战争以缓和他们的内部矛盾,这种可能性是极大的.马扩一向认定宋、金之间终必动兵,阿骨打逝世的消息如属确实,战争很可能在短期内爆发,因此他一再建议当局要做好应战的必要准备,首先是停止西军的复员,相机在燕山、河北、河东前线配备重兵,加强国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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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8:5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在那些疯狂的庆功的日子里,马扩的不祥的推论和令人匮烦的建议显然不可能得到当局者的认真的考虑.但他已成为辽、金问题的专家.目前赵良嗣还逗留在燕京办理一些财务上的未了事宜,因此北边发生了一些情况,当局者理所当然地要把他找去,从他手里稗贩得一些资料转买给官家,以表示他们在军事外交方面的渊博的知识.有时官家本人也要把马扩召上金殿,有所垂询,目的是当大臣们向他奏陈时,他自己心里也有个底,表示自己是个精明强干、励精图治的皇帝,不为臣下所左右.君臣双方的表演都不符合他们的实际,当他们作着这样对等的表演时,彼此都明白对方的资料从何而来,不禁在心里匿笑.


这对于马扩来说,真是"卖椟还珠"了.知识的本身只是一只空盒,建议的内容才是真珠.他们另售趸批地买去他的知识,却不认真考虑采纳他的意见,这使他十分焦急.


这些实际的军事,外交事务占去马扩主要的注意力.当他充分享受亸娘的爱情时,一受到朝堂和宫廷的召询,就会使他从精神到(禁止)暂时都逸出她的爱情的高墙以外,翱翔在实际事务的天空中.


不管朝廷是否接受他的意见,他马扩对边境的国防事务是早已生死以之了.他锲而不舍地提出问题,提出建议,希望这些顽石终于有那么一天会得点头.


可是形势逼人,允许他在里面回翔的时间已是十分有限的了.

(四)

此外,家里还有一个刘锜娘子这位爱情的义务司阍阻挡不住的闯入者,他经常要扣门而入、甚至是越墙而入,进来打扰他们的伉俪生活.


他就是赵隆.


经过名医邢倞小心翼翼的治疗,加上这一年多以来亸娘、刘锜娘子的加意护理,赵隆的病体早已康复.前线需要他的时候他不能去,等到他能去的时候,前线早已不需要他去参谋了.现在他仅仅是为了关心并且希望尽可能快地获知这方面的消息,才逗留在东京.而这些消息常常是令他沮丧,令他十分气恼的.有几回他大发脾气说这次一定要卷铺盖回西北去了,结果还是受到惰性规律的支配,继续受坏消息的折磨,继续大发脾气,而仍然无限期地逗留在东京.


他期待的是胜利,得到的却是不断失败的消息.第一次战争的挫失,种师道的受责、刘延庆的被任命、奇袭燕京之役的功败垂成、第二次战争的大溃败以及拿回燕京城的可耻的交易等等,无论在当时或事后得知了,都使得这个与军队有着血肉联系的老军人感到无限失望、无限懑愤.


现在他的气愤集中在郭药师身上.


他带着老年人的健忘,老是把这个得不到满意答复的问题一再提出来问:


"童贯那匹阉驴作甚要把这个姓郭的鳖蛋带到京师来厮见官家?"


他一直记不得这个姓郭的鳖蛋的名字,这个名字与宗教相联系,而与军人毫不相干.记不得名字,索性就叫他鳖蛋,鳖蛋是他们西军中对于一个瞧不起的军人最侮蔑的称呼.郭药师是降将,在传统的老军人的心目中最瞧不起的就是降将.此外,赵隆还带着一股激愤的心情猜到童贯的别有用心.童贯之所以要抬高郭药师的身价,其目的就是要打击西军的威信,贬损西军的地位.他打算把郭药师留在燕京,担当起北方边防第一线的重任,以便把西军调回去陆续复员.赵隆的猜想是有根据的.种师中只做得半个月左右的"副都总兵",接收燕京的大事一了,宣抚司就忙不迭地撤销这个临时职衔,并以优待为名,恩准他回西北老家去休沐.杨可世目前虽仍在燕京,童贯也不喜欢他,已列入几个月后复员将领的名单之中.只有王禀在滹沱河一带转战有功,被太原知府张孝纯看中了,通过宣抚司,再三挽请他留在河东,主持太原军区的防务.很明显,童贯要扩大并培植常胜军作为自己的本钱以与西军抗衡,并且用来代替那个实在抬举不起来的刘延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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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5#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8: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当马扩不能够给赵隆一个满意的答复时,邢倞出来补充了:


"俺听得郭药师被拜为检校少保、燕山路安抚副使兼同知燕山府事后,迎着童贯就跪下来叩头谢恩.童贯一把把他搀扶起来,道:'少保如今是与咱同功一体、并起并坐的朝廷大员了,为何要行这等大礼?'郭药师感激涕零地回答道:'宣相是药师的再生父母,药师只知道见了父亲就拜,不知其他.'乐得童贯从骨髓缝里都钻出笑意来."


"阉驴生不生得出鳖蛋?这个俺没见过,倒要请教太医."赵隆想出一句恶毒的话来发泄他的气愤.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邢倞带着博物格致的幽默感,一本正经地回笞,"童贯还有两个亲儿子呢,又安知他就生不出一个鳖蛋?"


这个有点渲染得过分的小道新闻,没有得到消息灵通人士刘锜的证实,东京人向来善于捕风捉影,添油加酱.把郭药师讲得如此不堪,可能出于他们的想当然.刘锜曾和郭药师打过交道,郭药师奇袭之计,受到刘锜的支持.在筹备袭燕的过程中,也认为他思虑周密,胆大心细,是个将才.但同时也感觉到他胸有城府,凡事都不肯随便表态,居心难于窥测.'刘铸说了一件真事:官家把两只贮冰的大金盆赐给郭药师后,他带回下处,把跟随他进京来的伙伴一起召来,先说了一番官家深思厚德,如不图报,猪狗不如的话.然后慷慨陈词:俺郭某今日渥蒙官家厚赐,都是诸君之力,诸君合该得到这分赏赐,郭某何功之有?当场就把金盆剪开了,一一分给部下,自己一无所取.


从封建官场的角度看来,把官家赐的金盆剪开分给部下.至少是对官家不敬.有人把这件事奏知官家,官家不以为忤,反而夸奖郭药师薄己厚人的作风,是个"廉能之将",还说:"此乃郭药师能得部下死力之故,异日必能捍卫边疆,为帝室屏藩."


马扩是促成常胜军反正的联系人之一,他知道甄五臣策动反正,确具诚意,郭药师当时多少有点被迫的性质.但常胜军反正是在他使金以后,情况不甚了解.马扩与郭药师有过几次接触.大致印象与刘锜相似,还没有形成一个明确的看法.现在他也提起一件值得注意之事:这几天郭药师常带着部将到京郊的西南角牟驼岗一带去转.牟驼岗是官府畜牧之地,马匹云聚、秫豆山积,更兼地势高敞,俯视京师,有高屋建瓴之势,是屏障京师的军事要地.郭药师身为降将,好不容易被童贯第一次带到东京来,相国寺、马行街等繁华之处都不足引起他的兴趣,却一再到牟驼岗去察看,居心何在?


"贤侄,贤侄!你们不信,且信老拙的一句话."赵隆根据他们提供的这两条线索,立刻就得出自己的结论,"依俺看来,这个姓郭的……鳖蛋分明是一个当朝的安禄山."


仅仅根据这些薄弱的证据,就把郭药师比为唐朝的大叛逆安禄山,赵隆这个结论未免下得太性急了.刘锜、马扩心里也未必认为这位老上司的意见是绝对正确的.但是驾驭降将,思威并施,两者都要保持一定的分寸,刘锜、马扩都感觉到官家如此破格地优待郭药师确是过分了.这样做,倒真是在炮制一个安禄山,如果郭药师的野心和实力,当时还没有发展到像安禄山在天宝末年那么大的程度.从这点来看,他们的老上司、老丈人的忧心忡忡,并非毫无理由,这就怪不得他一天要几次闯进女儿的高墙去破坏他们的宁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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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6#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8: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六月初五,转瞬即至,这几天东京城里郊外,为了这场庆典,已形成一股疯狂的气氛.但在刘锜家里是另外的一种气氛,他们几乎没有人提起金明池竞渡.第一个赵隆,说到庆祝大典就有一肚皮的气,他说:今日之事,可耻莫甚,还有什么面皮谈到庆祝?亸娘一心只想留在高墙内,根本不想出门去玩.刘锜娘子现在是以亸娘的意志为意志,亸娘的忧乐为忧乐,亸娘愿意留在家里,她自然也要留在家里.事实上,刘锜娘子已经暗暗地拟定一项计划,她准备到了六月初五那一天,在自己家里举行一个小小的庆祝宴会,庆祝他们得以安渡去年此时只有她和丈夫两个心里明白的一场真正的危机.去年五月二十六初战失利和以后一系列的败讯,六月初三马扩单骑陷阵、下落不明等消息如果当时封锁不严,泄露给亸娘父女知道了,在这个家庭里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或者说还可能有什么事情不会发生?这才是这个家庭里最最值得庆祝,值得大家干一杯酒的节日.


刘锜娘子的这项庆祝计划受到丈夫的赞同,他们打算暂时让亸娘父女闷在葫芦里,然后在祝杯的时候,出其不意地宣布去年的危机,要大家高高兴兴地过这个节日.


但是初三晚上,刘锜接到镇安坊派人送来的一张字条,把他们的计划打乱了.


这字条是一首《更漏子》的小词,那娟秀的笔迹分明出自师师手笔.词牌下面还赘上了"小词代柬,寄刘四厢、马宣赞"这个命意显然的题目.


"别愁多,欢绪少,满眼紫葳红蓼.


抛旧谱,弄无弦,日长如小年.


香雾薄,卷珠箔,结想芳洲杜若.


看飞舸,竞中流,旧盟还记否?"


这首小词的节拍,提醒了刘锜、马扩的诺言,命意虽然明显,调子却是低沉的,似乎她有什么心事,寓词寄意.这却形成了一种压力,迫使刘锜、马扩不得不前去应约.


要实践去年的这个约定,就必须破坏目前的这个庆祝计划,这倒使得刘锜踌躇起来.何况去年他还说过这样的漂亮话:"娘子若有差遣之处,只消遣一介之使相召,刘锜岂敢不直趋妆召奉候?"说这种话是要兑现的,否则就不像个男子汉了.刘锜把眼睛瞟着词笺,口中只问:


"兄弟看此事怎处?"


刘锜娘子看见丈夫踌躇,也跑来大声念出了师师的词,及时替他解了围.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两个既与师师有约在先,岂可不践?"她征求了亸娘的同意,在明决之中不无有点讽刺地说,"丈夫和兄弟先去陪师师看竞渡,晚晌回家来领咱的这杯祝酒,两全其美,有何不可?"


①平州辖境在今河北省东部陡河流域,治所在今卢龙县.


②事实上阿骨打撒出松亭关后,已感到严重的体力不支,只得到附近的白水泺去养病,六月十九日病逝.他终于没能回到上京去.

第二十五章
(一)

刘锜、马扩准时到达镇安坊,悄悄地走上阗无人影的醉杏楼,最后才发现师师独自支颐坐在阁子的里间.她在沉思着,她的表情是严肃的,这说明她在小词中强调的那个"心头的结想"是实有之事,是真情实感的流露,并非诗词中的习惯用语、陈词滥套.但是一看见他们来到,她的神情迅速转换了,她变得兴高采烈,容光焕发,似乎要把心事瞒过他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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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7#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8: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二位联袂来此,何其姗姗来迟?"她完全略去了客套,以一种好像每天见面的熟朋友那种亲切的语调责问道,"倒累得师师几度上楼,凝伫延颈,望眼欲穿了."


费长房①有缩地之术,师师也有缩时之术.她故意选择了"联袂"这个词儿,一下子跳跃过一年三个月的时间,把他们拉回到去年春间在醉杏楼这场快叙的回忆中去.师师从来是重感情的人.她重视这两个朋友,是因为她确信他两个对她也抱着同样的感情和深切的理解,这两样似乎很容易得到,实际上在许多朋友之间,特别在师师所处的特殊境况中都是十分难得的东西.


师师高高兴兴地请他们两位在阁子里小坐.她虽然需要友情,却没有试图要他们帮助她一起来解开心头之结,这个结既然属于她个人的秘密,好朋友也无能为力,何况她从来没有在朋友面前诉痛说苦的习惯.他们小谈一回,师师就用一个含有歉意的浅笑把他们留在阁子里,自己翩然走进后室去梳妆打扮了.


师师神情的转换,没有逃过两个朋友的眼睛.这一转换,如果出之以虚伪,那原是她们那一行职业的长技,可是刘锜、马扩都不是用这种眼光来看待她.他们认为她的一切都出自衷心,因此当她进入内室时,他们联系了去年的印象,不约而同地感觉到师师的变幻莫测.她有时是一片乌云、一片彤云,有时又好像一片被落日煊染、返照着的晚霞,带着千紫万红、千变万化的绚烂的颜色.她又好像是一支放在掌心中的磁针,为了寻找正确的方向,一直在游移、振荡.


今天,她的这个特点,更为显著.


她一向以"冷"的性格闻名于时,今天却表现出很大的热,热到足够把周围的空气都燃烧起来的程度.她一向不喜欢到热闹场所去抛头露面,自从出了大名,特别从官家赐幸以来,她更加自重身价、轻易不愿出门去和那些凡姝俗艳争胜斗妍,今天她却是这样兴致勃勃、这样迫不及待地要求他两个陪她去金明池,而她一向又是很少对朋友们提出个人要求的人.所有这些,对她都是反常的行为.这还不算,尤其使他们大吃一惊、疑讶不止的是,他们原以为今天她会得像往常一样换一套优昙花般纯洁的月白色的缎襦或者换一件与她一向的性格举止十分和谐的天蓝色的绡衫出门.这两种颜色都是她平常最爱穿着、也是由她起始穿着以后,大家学习模仿,风靡了东京城的.但是他们猜错了,她走出梳妆间时,身上竟然穿一件隐隐织着水纹的绯色罗衫,曳着同样颜色和花纹的裙裾,这一套窄窄小小的服装适合骑马之用.她的鬓边系一朵用绝薄的绢纱制成的蝉儿,这大约就是古书上所说曹丕之姬莫琼树佩戴的"缥渺如蝉翼"的蝉鬓.


人们都知道师师一向不喜欢艳装,不喜欢过于鲜艳的色彩,更加不喜欢周学士刻意求工的一句名词:"平波落照涵绯玉",认为它过于雕琢,就近于不自然了.叫他们意料不到的,她今天居然就穿了这套根据这句词设计织染颜色和花纹的衣服,亭亭玉立地站在他们跟前,似乎要他们鉴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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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8:5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认定某一个人只适合穿着某一种颜色、某一种式样的衣服,这原来就是一种偏见.现在他们看到师师忽然穿了这套他们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裙衫,同时也发现了一种在她身上很少发现过的娇艳明媚的姿态.问题不在于衣服,而在于人的风度韵姿.只有具有师师这样的风华绝代,才能够随心所欲地把自己打扮成为她所愿意打扮成的人.如果没有师师那样的风度,没有师师那样的艺术兴趣而具有同样的惊世震俗、标新立异的炫耀感,那就只能贻笑千古,成为历史的话柄了.今天师师打破她本人的成规——这个成规师师只用来突出自己,并不用来束缚自己——似乎立意要以她个人的美来和整个东京妇人的美的总和来挑战.她具有这样坚定的信心,自信只有她个人的美才能够为今天这场庆祝惨胜典礼的宝塔尖上结成一个金光灿烂的塔顶,没有她,就完成不了这场庆典.


这种心理既是反常的,也是不足为训的.当她忽然意识到在她尊重的朋友刘锜、马扩面前暴露了这个弱点时,她好像一个任性的孩子立意要干一件坏事,忽然发现宽容的母亲一双微露谴责的眼睛正在盯着他那样不自禁地脸红起来.如果说,师师的眼波就是一泓碧水,那么她脸上的红晕就是被那种羞惭意识返照出来的"绯玉".她因为羞惭而脸红起来,又因为情不自禁的脸红而增加了羞惭.这时案几上正好放着一把聚骨扇②,她顺手拿起来,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扭,把它展成一个半月形,就用它把自己的羞惭的脸庞遮盖起来,这把非凡的摺扇是用一种名为"兰竹"的竹骨制成的,不知道出于自然还是出于人工,扇子一经展开,或者轻轻搨着的时候,就有一股似有若无、似远若近的蕙兰清香透送过来.摺扇背后,恰巧是刘锜、马扩看得见的那一面,画着一幅《听筝图》.这是官家继《听琴图》之后特别加意精绘的又一幅人物画的杰构.这一次,他吸取了《听琴图》失败的经验教训,乖巧地只让听筝人出现在画面上(调筝人也许就隐藏在扇子的那一面呢.在艺术上,他即使再有把握也不敢唐突地把她画上去).听筝人的神情是专心致志的,又似乎是别有会心的.他在凝神屏息地听筝,从口角边露出的一丝欣然的微笑中,可以仿佛想象到那跳跃在高山流水之间的铮铮的筝声.它和听筝人的神情完全凝合为一了,表明他确实是个知音者.


作画者在题款处题了弦外之音、神韵不尽的"寄调筝人"四个字的上款.下款一个他常用的"天水一人"的花押以外,还有"吉人"一个署名.官家的御讳,一般只出现于谁都不会去问津的天潢玉牒(在宋朝时,这本帝王的家谱称为《仙源类谱》)中,久已逸出人们的记忆以外.在这里,忽然无意邂逅,刘锜、马扩都不禁会心地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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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9#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8:5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师师得到这把扇子才不过三天,那是官家作为送她三十一岁华诞的礼物,巴巴结结地画好,又巴巴结结地亲自迭来.当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权力的限度,知道不可能使师师属于自己所有以后,他用这幅画来表达自己甘心退处在一个彼此都可以接受的、即随站在师师的视线之外,却是在会心处正在不远的地位上来赞美她、欣赏她、保护她,在精神上拥有她的心愿.


送去摺扇的那天,他还冒天下之大不韪,闻了一句:"师师可愿到金明池去看龙舟竞渡?"作为庆祝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丰功伟绩,在庆典的预定节目中,他本人还有种种表演.在内心中,他十分渴望师师去参观,但又怕碰她的钉子,几次吞吞吐吐,欲问又止,最后才敢提出来问.没想到师师一反常态,竟然一口答应了,还准备接受他为她细心安排的一个优越的位置——最靠近"水殿"和"五殿"的一个彩棚,这样就可以使她在他的视线监视之下参观竞渡.官家受宠若惊,认为她是为了凑他的高兴才接受邀请的,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今天又为她作了种种安排,使她可以毫无困难地进入金明池大门,参观竞渡.


官家的设想不能谓之不周,可是他不但在处理军国大事上,即使在处理个人生活事务上也常是这样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他以为这样卖力一番,一定能够博得师师的一声称赞了,实际上他得到恰恰是它的相反.毛病出在这幅《听筝图》上.师师的心理也许是过于复杂、过于微妙、过于深不可删了,不是自作聪明的官家所能管窥蠡测.师师的确愿意官家不声不响地站在那会心处正在不远的彼此默契的地位上来庇护她,却不愿意他主动地把这层曲折的意思表达出来.这把扇面在师师看来不啻是官家的一个宣告,宣告的形式确是很具诗意的,显出他迎合师师的一番苦心,但同时也明白宣告了他已经放弃进一步争取师师的努力.这伤害了师师的自尊心.今天师师的精神亢奋、表现为异乎寻常的兴奋,愉快,其中潜在的原因,也许就是为了他送她的这把扇子.


他们相将走下醉杏楼时,刘锜问道:


"师师今天穿了这身骑装,想是打算骑马到金明池去?"


"到城外二十多里路,不骑马,难道走去不成?"师师笑笑,然后加上说,"早起内里驱来了一辆什么七香宝车,要咱乘坐.这样六月暑天,闷在珠帘内受这分活罪,咱却不愿意.倒是驾车的那匹胭脂马长得有趣,咱吩咐他们配了鞍辔来,备咱今天骑乘."


"那辆官车呢?"


"咱要他们驶回去又不肯.只好让小藂两个乘了,先去棂星门口等候咱们."


"今天人挤,路上车、马、肩舆又多,"刘锜摇摇头,"俺早知道了,还是劝师师乘车去妥当些."


"咱有一年多没骑马了,今天好容易发这个心,四厢休扫了咱的兴.再说有你这位马军司四厢都指挥使、还有单枪匹马搅入辽军阵内的马宣赞在左右两侧护卫,还怕师师出什么马上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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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0#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8:5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让丫环们乘坐应该具有出降帝姬那样身分的贵妇人才能乘坐的七香车,让大小宫监们鞠躬如仪地去伺候她们,自己却穿了一身艳装,连面幂也不戴一个,就打算骑了胭脂马出城去,这与其说出于任性,还不如说她心里有所感触,而这个感触又不能够形诸语言,让朋友们来分担的.可是她的任性也到了极顶,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以作践宫廷为快,以违背官家的旨意为乐,完全不考虑可能带来的后果.对她的处境十分了解的刘锜还想说句话规劝她,但是她兴高采烈地抚玩着手里的丝鞭,一面请刘锜笼住马头,一面把裙裾拽上一把,双足并在一边,一翻身就侧身斜坐在雕鞍上.看到她这一团豪情、一片稚气,刘锜只好把那句忠告咽下喉咙去.


"四厢是怕师师掉下马来摔死在大街上吗?"师师明明猜中了咽在刘锜喉咙口的那句话,偏偏扯到另外一面去,免得在此时听到不入耳的箴规.她故意做了一个危险动作,几乎从马背上滑下来,然后灵巧地纠正了它,马上坐稳,"咱跟小旋风学过半年骑术,什么骗马、淌马,什么镫里藏身,样样都会.还要替师师担心,岂非是杞人忧天?"


有好几道城门都可以通往金明池,除了官家和他的卤簿大队要从西城的正门利泽门出去,行人一律不准通行外,其他万胜门、固子门、新郑门、大通门等都可以通行.刘锜特意选择了比较僻静、路也比较好走的万胜门出城去.但是对于拥有一百万人口的东京城来说,今天势必有四分之一,或许达到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的居民都挤向同一目标出城,这几道城门实在令人感到太少,太窄了.即使在街道上、城门口维持秩序的禁军们都认得刘锜,想尽办法地要让他们一行人优先通行,但是到得万胜门城门口时,挤着,拥着的人们已经乱烘烘地排成了几条长达一、二里的不规则的长龙,他们只得驻马下来,排在人丛后面,等着挨到他们时才能出城.


一段路跑下来,师师已是汗水淋漓,几条汗巾都已经湿透了,再加上烈日当空,风沙扑面,更使她口渴难忍.她事前准备好的饮料,连同那只行囊,匆遽之间,都让小藂她们带走了.这里城门内外.有的是出售零食的地摊小贩,偏生切急之间,找不到一个出卖茶水的.这一口水,现在对于师师是这样需要,而又这样难得.幸喜得有着单骑搅阵的经验的马扩在"玉狻猊"颈脖上挂了一瓶水,他连同当作瓶盖的锡杯一起递给师师,师师等不及把水倒进锡杯,一把接过水瓶,打开盖子,一骨碌地把满瓶的水都喝干了.


这时万头攒动,万人拥挤,众目睽睽,都看见穿了一身绯色裙衫,毫无遮拦地骑在胭脂马上,显得有些心跳气促的李师师就着一只水瓶口子忙忙地喝水的情景.这肯定要成为明天东京市上盛传一时的新闻.明知道会产生这种后果的师师,对此毫不介意.她只笑了一笑,把水瓶递还给马扩,抱歉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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