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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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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7:2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入内内侍省都押班张迪这部活的《缙绅录》敏感地反映出官场的浮沉升降.他不是对某些人更加笑颜相对,喜气迎人,便是对某些人把面孔拉得更长了,觌面相逢,也不屑点一个头,竟然扬长而过.他的这架政治气候测温表每天都在指示寒署炎凉、晴雨干湿,显出高度的灵敏性.


当前的政治气候是在朝的王黼一派人的气温更加上涨,在野的蔡京一派人的气温更加下降了.除了张迪的面部表情不断变化外,还有下列一事为证.


五月初,致仕公相蔡京借大相国寺一连三天拜梁王忏,大做水陆道场,为祖宗荐福.现任太宰王黼当然要去拈香行礼,这是礼所当然的.王黼到了大相国寺只行了一个礼,说两句应酬话,打起轿子就走,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这是在朝派应有的权利,使他们易地以处,也是这样做的,谁也不能提出异议.


引起轩然大波的,是王黼行经大殿时,一眼瞥见佛龛前的黄幡上写着蔡京一长串的官衔,这些官衔虽然在事实上已经失去时效,成为"瓒"货了,但写在黄幡上却还是十分辉煌的.王黼不禁对自己嘀咕了一句:


"不想蔡元长时至今日还有许大官衔!"


姑不论这句话包含着多少讽刺意味,也不说"时至今日"这四个字藏有什么机锋,蔡京自从当上执政以来,人们对他的称呼也不断高升,由"大资"到"参知",到"相公",再升到人臣的颠峰"公相太师",已经历有年所,他的这个元长的表字至少在口头上已被人家遗忘了二十年之久了.不想一旦热锅子里忽然爆出一颗冷栗子,王黼有意忘记了他在仕途上要比蔡京晚进三十年的事实,忘记了他本来就是蔡京的门下,受过他的赏识、提拔,多年来相公公相不离口,叫得比别人更亲热、更响亮的事实,今天忽然在大庭广众间,当着蔡京子侄的面,直称起蔡京的表字来.在情理以内的架子,大家固然习以为常,事情做得过火了,叫人下不得台,就会引起反响.叵耐蔡京的门下人,包括哼哈二将余深、薛昂在内,明明听见了,不以为忤,反而逢迎拍马,无所不至,恨不得一躬到地,把王黼一直送回相府.就中薛昂表现得格外起劲,他一个劲儿地拉住王黼的轿杠,跟着轿班走路,口中还念念有词道:


"太宰目前正在百尺竿头,青云直上,将来勋业功德,当与伊吕比隆,正当于三代中求之.眼前区区,何足道哉!"


这番话迅速回传到蔡京的耳朵里,元长的称呼已叫他十分受不了,何况又是"眼前区区,何足道哉",简直是把他看成了一堆垃圾.公相今天总算尝到薛大鼻子的滋味了,他一时沉不住气,不由得指着两尊正在斗法的罗汉塑像,发挥道:


"上首两尊罗汉斗争,兀自胜负来分,叵耐下首的小鬼,先已倒向一边.怎知佛门森严,轻易出得门去,休想再回进来."


薛昂的倒戈酝酿已久,本是意中之事,但是一向以涵养功夫出名的蔡京,居然说了这样一句缺少含蓄的话,恰恰说明在目前朝局的斗争中,他所处的劣势地位.懂得这一点,就不用奇怪在那三天的道场中,善打抽丰的张迪居然托病不出,仅仅派了一名中等内监,代表他去相蓝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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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2#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7:2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三)

但是,蔡京反攻的机会来到了.


五月二十六日的败讯,只隔开三天工夫,二十九上午已传到东京.在朝派的王黼照例是不动声色,尽量把消息封锁起来.在迫不得已的场合中,也只肯按照童贯上奏的调子,承认前线发生一些小进退,我军坚守阵地,把败耗缩小到最低限度.


反之,在野派蔡京的一伙从王黼躲躲闪闪的言论中,参透了事实的真相.然后他们做了与王黼完全相反的事情,把消息尽量扩大传播,并且别有用心地把事实夸大到前线的西军已全面崩溃,战祸可能要迅速蔓延到京西、京东路,不久东京城也将受到威胁的危险的程度.


封疆问题历来是党派斗争中一个绝好把柄,在野派总是要抓住这个把柄,对在朝派大肆攻击的.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蔡京一伙人十分明白在这个关系到大家切身利害的问题上扳倒了王黼,就意味着蔡京的东山再起.目前的朝局,主要是他们两派人互为更迭,官家手里并没有准备着第三副班子.王黼下野之日,就是公相再度登场之时.因此他们的攻击宣传中,特别强调要追究战败的个人责任,进而追究发动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他们郑重声明,公相本人自始至终都是反对这场战争的.谓予不信,有诗为证.于是他们就高吟起公相给蔡攸寄去的诗:


"百年信誓当深念,六月王师好少休."


诗中的涵意如此明显,难道还需要什么诠释吗?


随着以后几天败讯连续传来,蔡京的一伙声势大振.据传官家已有整整三天没有接见王黼,在他亲笔写给童贯的诏旨中也有"朕从此不复信汝矣!"这样一句分量极重的话.这些传闻,张迪不仅亲口加以证实,并且还隐善扬恶,尽量扩大影响.这时蔡京的喽罗们纷纷归队,连破门而去的哼哈两将,也想重新皈依佛门,惴惴然唯恐祖师爷记恶在心.不肯把他们重新录入门墙了.


在此期间,王黼进不到宫里去,就不分昼夜地前往张迪的别邸里去候见他.前后共达七、八次之多,都被张迪托词有病挡住驾.


刚在旬日之前.张迪曾借口有病,没有亲自去相蓝为太师荐祖的佛事行礼.如今,他又以同样的理由挡住王黼的驾.连病名都不用更换,真所谓"一(又鸟)两吃",妙用无穷.其实他又何尝有过一点伤风咳嗽、拖清水鼻涕吐浓痰?那天,正好是官家御用书画鉴定家勾龙大渊②邀他去出席私宴.勾龙大渊曾经为官家主持摹刻《大观帖》,是官家在这方面的私人顾问,虽无正式名分,却是经常见得到官家,可以说几句话的亲信人员,他的邀请决不能拒绝.于是张迪把王黼撇在门外,自己鲜龙活跳地跑到勾龙大渊家里赴席.这是一个带有私人性质,只有少许知交参加的亲密的宴会.在朝局可能发生大变动的时会中,这种性质的宴会最配张迪的胃口.他抓住一个机会.就跟另一个高级内侍谭稹谈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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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3#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7:2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王将明找了咱一、二十遍,咱与王将明各走各的道儿,混不到一块,见了面又有什么好说的!"虽然是跟谭稹密淡,他故意把嗓音提高到可以让全席的宾主都可以听清楚的程度.这是他张迪发表政见的论坛.他们有权利可以听到它.他把这句话说得十分明确,毫不含猢,然后加上说,"办起朝廷大事来,毕竟要数公相太师斫轮老手.王将明这只花木瓜,中看不中吃,咱早跟官家说过,要提防着点儿,否则,迟早要吃他的亏."


没有一件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在他当初的意料之中,并且事前都早对官家作过种种提示和暗示,可惜官家当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这最后的半句话照例是咽在喉咙里,要听的人自己体会出来).如果他张迪不是这样一个先知先觉者,怎配在官家面前长久地当这份体面差使而不出差错?


张迪的仕宦艺术显然又提高一步了.他蓦地想起有个大漏洞需要去填补一下.不待席终,他就匆忙地站起来,向主人家告辞道:


"前日公相太师有事相蓝,咱偏偏告病在家,不得前去拈香展敬.今日痊愈了,正好顺道去太师府弯弯,向他告个罪."


除了以上两大派的明争暗斗以外,这时朝廷外还存在着第三种力量,它就是太学生们.太学生触觉灵敏,反应迅速,对社会舆论往往起着带头作用.这时太学生们也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得战败的消息,发表起议论来.太学生最惯用的形式是不知道珍惜笔墨地向朝廷上《万言书》,有时还超过万言,竟达到二万、三万言以上.大约除了他们本人以外,很少有人能够卒读终篇的.他们推本溯源,把这场战争失败的原因归之于近来年的朝政腐败,并且一视同仁地把主持这场战争的童贯、王黼和最初建议这场战争的蔡京统统列入于可诛的奸贼之列,把他们看成为一丘之貉,并没有在朝、野两派斗争中作左右袒.


战败的责任好像一只轻飘飘的气球.现在大家都把它远远地推开去,犹如当初大家抢着,夺着要把战争的发明权和主持权揽过来一样.童贯照例把气球往种师道头上推,蔡京又把气球推给王黼、童贯,连自己的儿子蔡攸也大大有分.但是太学生们也没有把蔡京轻轻放过门.几天之内,在前线和东京的官场中进行了一场比前线阵地争夺战还要激烈的"脱卸战".当然他们都很明白气球落到谁的头上,谁就该倒霉.气球向他头上轻轻飘来时.他就使出浑身解数,腾空一脚,把霉头触到别人身上去.毕竟在这方面已经积累了丰富经验的王将明取得了胜利,最后把球儿完全推到种师道身上.六月初八日,朝廷明旨宣布种师道"天资好杀"、"助贼为谋"两项罪名,撤去他的都统制之职,责授右卫将军致仕.


所谓"天资好杀",就是说种师道违抗朝旨,擅自动兵启衅;所谓"助贼为谋",就是指种师道轻举妄动,正好中了敌人的圈套,以致全线溃败.这两项罪名说得似通非通,却是宣抚司僚属们的杰作,加上王黼一套魔术般的手法,说得头头是道,使种师道有口难辩,因此他要负战败的全责.这道朝旨的要点是表明朝廷收复燕、云之决策,并不因一战受挫而有所改变.战争还得继续下去.蔡攸、童贯脱尽干系,轻松愉快,王黼一度在天空中翻筋斗的纸鹞又飞稳了,他们在张迪的气温表上的水银柱又直线上升,甚至升到比原来更高的刻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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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7:2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给勾龙大渊还礼的筵席上,张迪又一次碰到贪吃的谭稹,两人地位相当,各有所爱,碰在一起时又促膝谈起心来.


"老不死妄图再起,用心不可谓之不密,怎奈王将明也不是好惹的."张迪记得几天前曾和谭稹同过席,谈过有关这方面的问题,但是完全不记得那次谈话的要点,或者是他认为没有必要再去记得那次谈话的要点了.官儿们的记忆力是一种特殊的记忆力,应该记得的事情就该记,应该忘记的事情就该忘.现在他以一种旁观者的义愤,慷慨激昂地为王黼打气道,"咱看这老不死的这两天忙进忙出,活像摘去了头的苍蝇,乱冲胡撞,到处碰壁,他哪里是王将明的对手?"


"嗬……嗬,"谭稹对这个话题没有感到很大的兴趣,那时他正好伸长头颈去接一筷从远处夹来的胭脂鹅脯,还来不及对他的话作出反应.接着又听到张迪情意绸缪的邀请.


"明儿晚上,咱家做个小小的东道,请王将明来舍间赴席,少不得又要请老哥来捧捧场子了."


"咱哥儿俩的事,还有什么说的!"谭稹大幅度地牵动他的歪嘴,呵呵大笑道,"老哥请客,小弟岂有不忝陪末座之理?明天申时准到."一种出自内心的喜悦,布满在他油光光的脸上,表明他确是一个无邀不应、有请必到的饕餮之徒.


谭稹也曾有过军事方面的资历,和童贯一样双手沾满过人民的鲜血,如今闲了一段时间,似乎要想用他的饕餮来洗赎过去的罪孽.现在他真正感到兴趣的是吃,对于什么伐辽战争,什么王、蔡之争都没有兴趣,更加想不到有朝一日还是要他身不由主地卷进那场军事纠纷中去.现在他忙着赴各家之宴,不管是王黼的主人,还是蔡京的主人,还是中立派的主人,他的任务是把各家宴席中听来的流言蜚语不分彼此地传达给各人听,不管他听了高兴还是皱眉头.然后张开歪嘴来吃;吃食桌之前方丈之内的山珍海味,吃内骐骥院的人和马的空额,归根结蒂,还是要吃老百姓身上的脂膏,决不怕引起消化不良症.


从反攻中没有得到好处的蔡京,也学张迪的这一手,立刻掉过头来,举出种种证据证明他一向是、现在也仍然是伐辽战争的积极支持者,并且坚持他的发明权.谓予不信,请读读由他起草的《复燕议》,那也是一篇洋洋洒洒的大文章,可以与燕、许大手笔③比美的.


可是寄儿子的那首诗呢?那一定是讹传,老成谋国的太师岂能这样轻率发表议论?可是有人说,官家当时也曾带着不豫之色,替那首诗改了两个字.那一定更加是讹传了,官家哪有空闲管到他们父子之间的酬唱?

(四)

一场因为前线暂时失利而引起的政治风波似乎已有平息之势.只有那些不识时务的太学生还在继续发表议论,继续上万言书,调子越唱越高,痛斥朝野的权奸们.大有非让官家把他们全部逐出朝廷,革职办罪,流配到远恶小州去决不罢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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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5#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7:2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太学生并非都是纯洁的羔羊,他们同样有阶级的根源,有复杂的社会背景,他们也有直接和间接的同舍、同科、同乡、朋友、亲戚之谊,因而联系着从个人到各种关系人的利害上的考虑.只不过他们涉世较浅,冲动的劲头较大,又不是现任官吏,利害得失的考虑比较间接、比较少些而已.太学生虽然拥有左右社会舆论的力量,他们也并不都是先知者.在事情没有完全弄清楚,真相没有大白以前,他们的议论是摇摆不定的,有时是哗众取宠的,有时也是非常错误的.但是等到真相完全暴露(主要从两派相互的攻讦中揭露出来),形势发展到一定的阶段时,一部分太学生的纯洁性还没有完全在个人利害的泥坑中打过滚,他们这才开始有了比较清醒的分析和比较正确的认识,开始有了所谓"清议".譬如说把这场战争失败的原因归咎于朝政的窳腐,力主惩办那些应当负直接责任和间接责任的权奸们,这些议论的确反映了社会上大部分人的意见,因而受到广泛的支持.他们的诛伐往往很大胆,敢于指名道姓地触犯权贵们.从他们的《万言书》中披沙淘金,确实可以拣出一部分很精彩的言论.


在这段时期中,太学生左一个"贼臣误国",右一个"奸党可诛",朝野为之侧目.也使身为太学正、直接负有管教学生之责的秦桧感到十分不安,有时简直是非常狼狈.他必须阻遏住太学生的议论,才保得牢自己的饭碗.但是"清议"也是一种社会力量,有时也是进入高级仕宦之门的敲门砖,靠"清议"吃饭,用它来做到八座九卿的也不乏其人.譬如王黼本人就是太学生出身,也曾上过几次《万言书》,因此,他的同舍生汪藻还给他题上一个"花木瓜"的雅号,讥笑他中看不中吃.得罪了清议,其后果不堪设想.执政大臣们尚且有所顾忌,不敢出之以公开的高压手段,他一个小小的学正又顶得什么事?


太学这所所谓培育人才的"庠序之地",也像其他衙门一样,只要花点功夫下去,照样能够锻炼出一副仕宦的本领.初出茅庐的秦桧,资历虽浅,却不是一匹没头苍蝇,他懂得在两者之间的一条狭胡同里安稳地爬行,保持两方面的好感.在这段时期中.他对太学生中间的活跃分子陈东、高尔登、徐揆、石茂良等人忽然异乎寻常地热络起来.他赞同他们的议论,摇头晃脑地朗诵他们的《万言书》,遇到警策之处,点头击节,仿佛在它旁边加上双圈、密圈似的,还要奋笔给他们点窜几句,其措词之激烈,较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一个刚从太学出去的小官儿宋昭上了一道奏章议论伐辽战争的失策,受到朝廷严厉处分.这件事涉及到几个太学生,使他们产生了"兔死狐悲"之感,引起了大家的公愤.秦桧也跟着声色俱厉地谴责当道者"钳塞言路",表示要和太学生们共祸福.所有的学官都与学生对立,只有秦桧明显地站到太学生的立场上,这使他在同僚之间受到讥刺、指斥,日子不很好过,但因此获得学生们更多的信任.没有人再怀疑秦学正是个"深文周内、善于罗织"胸有城府的深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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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7: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在家庭里,秦桧的妻子王氏发现丈夫近来工作得更加勤苦,深更半夜还逼着烛光用蝇头小楷在一本小小的经折儿上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抄了许多.


这引起王氏很大的不满.


"交二更天了,丈夫还不歇手睡觉!一定要熬出病来才罢手不成?"王氏从纱帐里探出蓬蓬松松的头,嗲声嗲气地问.她故意掩上了故意敞开一半的纱衫的前襟,她做这两件事,都好像是漫不经心似地.


非礼勿视的秦学正没有把他的视线落到他妻子有意要牵引它过去的邪路上去,他用自认为正在做一件严肃的工作那样一本正经的神气回答道:


"俺还待再写上一个更次,才得歇手.娘子早早安置."


旬月之间,秦桧的马脸更加瘦削了,颧骨更加高起来,似乎有戳破面皮之势,虽然他的这层保障是非常结实的.有时王氏发现丈夫在抄写什么时,不断地咬嚼着自己的臼齿,牵动了两边颊肉,好像马儿在咀嚼青草似地.王氏把这个看成为丈夫正在苦思冥想的标志.她已经习惯了这个,但并不喜欢它.天底下哪有靠这样勤苦工作来博取富贵的蠢汉,何况它已经发展到影响他们家庭生活的严重程度.


她决定要加以干涉.


一天,她把笔墨砚池都收起来了,逼着丈夫问:


"丈夫,你每夜写啊写的,写到深更半夜,干那酸秀才的活儿.俺叫人煮了燕窝、参汤来将补你,还瘦得像狗精,叫俺又痛又惜,你到底是为什么?"她突然把两条又细又淡的眉毛跳动一下,这是她知道而又不愿承认自己对丈夫只有有限的一点引诱力,因而加工制造出来的一种人工妩媚.她说到"又痛又惜"的时候,故意停顿一下,以便丈夫有充分余裕来咀嚼她的媚态,然后加上说,"有那么多写的,还不会抽出两条腿子到俺娘家去走走.俺两个亲哥子都贵为台阁,哪一个不是成天称赞你,说要照应你、提拔你成为一个人物?"


"娘子说得不错,可是俺抄的却是近道儿."秦桧举起一本小小经折儿,说道,"娘子休得小觑它,它本子虽小,却是奥妙无穷."


"这个小本本里,有甚奥妙之处?"


"此乃天机,"秦桧摇摇头,把整个马脸都牵动起来,卖关子地说,"不可泄漏."


"想俺乃是堂堂宰相的孙女,又是当朝极品使相的干女儿,"王氏突然换上一副恼怒的神色.重复三年来已经重复过多次的话,"嫁了你这个穷秀才.今日你田也有了,官也升了,指日还待高迁,有甚亏待你处?今天你有了一点什么诀巧,就值得在俺面前厮瞒?不要惹得淹发作,把你这些经折儿统统撕烂了,丢进茅厕去,看你还卖弄什么天机不天机!"


秦桧一看王氏似真似假,防她真的做出来,急忙一缩手,把本子藏进怀里,连声说:


"撕不得,撕不得!"


"什么阿堵物儿,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王氏益发作态,要去抢那经折儿,"俺偏要撕,看你又待怎样?"


"痴婆子懂得什么?"秦桧在心里恨恨地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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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7:2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结婚三年,在秦桧心目中,王氏早已失去吸引力."痴婆子"就是秦桧给她内定的封号.不过她毕竟是宰相之后,即使夫妻相骂起来,也是齐大非偶.他必须做到她祖宗的官儿,取得对等地位,才敢于把这个封号公开出来.


酸秀才出身、父亲做过一任小小知县的秦桧在社会阶梯上往上爬的时候,确实有一段不平凡的发展史.想当年,他在乡间当一名童子塾师,志量有限,那时的一首咏怀诗."若得水田三百亩,者番不做猢狲王."可见得胃口奇小.后来考中进士,选为密州教谕,也还是猢狲王的身分.一旦飞来横福,结了这门亲事,王氏送来的妆奁万贯,单单妆田一项,就不止良田千亩,总算是踌躇满志了.无奈水涨船高.区区的三百亩,已经不在他的话下,还是仰仗王家的荫庇,三升两摇,选到京师来当太学正.这已经给他开辟了一个光明的前景,可是总摆脱不了猢狲王的命运,太学生虽是学生中之"太",毕竟也还是一群大猢狲."俺秦桧之胸罗甲兵,心怀大志,拥黄扉之才,具瑚琏之器,难道就在这太学里虚度一生不成?"这时秦桧的志量、口气已非畴昔可比,他下了决心,顶少也要做到岳祖的位分儿,才算是扬眉吐气,区区学正,算得什么.他打定主意,除了仰仗亲戚的照顾外,还得自己下功夫,闯出一条道儿来才行.


现在他想出来的办法就是一条最稳妥、最可靠的道儿,其奈"痴婆子"不喻何?他只得开导她:


"俺家的功名富贵,"他指着经折儿,"全靠在它身上了.娘子一时性起,把它撕了,岂非自绝富贵之路?"


"什么小本本,就是俺家的富贵之路?"王氏听丈夫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不禁有些将信将疑起来,嘴里嘟哝道,"化五百个小钱,叫翁顺到马行街南纸铺去走一遭,就好装它一大袋回来.俺拿来盖成菜缸,还赚它太小,不顶用呢!"


"痴婆子,痴婆子!"秦桧连声在心里骂,认为她确实当得这个封号而无愧.表面上却露出得意的神色,指着经折儿说,"娘子不稀罕它,王太宰可真把它们当作宝贝哩!日前发遣那个瘟官,王太宰靠的就是它,不然,哪里知道是太学生替他起的稿?太学里那些大大小小猢狲的帐,全都记在上面.一旦朝廷要发落行遣,凭着俺这几本小小的经折儿,却不是按图索骥,一索即得?你道俺每夜写到深更半夜的,单单就为是在那上面练蝇头小楷?"


秦桧一语道破天机,把王氏乐得从脚底心一直痒到头顶皮.


原来王氏是熙宁年问宰相王珪的孙女,又是当朝权贵童贯的干女儿,奕世富贵,自幼就出入权豪之家,耳濡目染,深明怎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取得富贵之道.自认为在这方面比起酸秀才出身的丈夫来要高明几倍,谁知道丈夫奇兵突出,使用的方法比她娘家心传的家法要直捷得多,有效得多,怎不叫她惊喜欲狂,拍案叫绝!真不枉嫁了他.想当初.她父亲独独挑中了这个女婿,还和母亲争闹过一场,她自己也深感委曲.不料今天发现他具有如此的才情,这才使她深深钦佩父亲的独具只眼,母亲虽然偏向自己,终究不过是妇道人家的见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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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8#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7:2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其实用"怀中记秘"或者称为开黑名单的办法来博取富贵,是古已有之的老办法,秦桧绝不是它的首创发明者,秦桧以后也没有断种绝代.王氏一时见不及此,根本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寒门出身的秦桧有他自己的一套升官哲学.他比不得他的舅爷们那些纨绔子弟、膏梁世家,既要高官厚禄,又怕动手动脑筋,闭着眼睛,躺在榻上,富贵也会自己送上门来——他们早已堕落成为鼻涕虫.秦桧虽然也要依靠亲戚的照应,却瞧不起他们的阘茸无能、无所作为.他雄心勃勃,壮志凌云,发誓要出人头地.他是勤勉的,肯动脑筋肯动手,只要对自己有一点儿好处,哪怕动出脑筋来丢去许多人的脑袋,谁要对他议论纷纷,他不怕亲自动手剪去天下人所有的舌头,只要有朝一日,他手里掌握了这把剪刀就行.


他已经获得初步成功,昨天在天汉府桥太宰府门口出来时,碰到内押班张迪.张迪居然垂青,撩起肩舆的帘儿向他勾一勾头.这一勾非同小可,比他两位内兄的照顾,其价值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他心里明白,这些经折儿的作用,已经透过脾胃,直达心肺了.


在官场中还算是初出茅庐的秦桧,一出手就显得他头角峥嵘,洵非凡品.只是以后复杂的经历,把他锻炼得更加炉火纯青,更加深沉不露而已.


①宋朝时有人在身体上制绣花纹,在一定的时期中举行竞赛,定出甲乙,称为赛锦体.


②勾龙太渊绍兴间入内廷供奉.因避赵构讳,改为龙大渊.


③唐朝文学家张说封燕国公,同时的苏颋封许国公,当时朝廷重要文件,多由二人草拟,称为燕许大手笔.

第二十章
(一)

自从送走马扩以后,亸娘越发消瘦了,越发沉默了.她的澄澈、发光的大眸子里出现了一种由悲哀、惊惶、焦急和期待等情结混合组织起来的复杂表情,这表情曾经在她父亲病危时期出现过,现在再一次在送走丈夫以后出现.她可以一连半个时辰、甚至几个时辰地浸沉在这个表情的复合体中.带着这种表情沉思是一个精神的犄角,她真愿意成天地躲进那个角落中去,如果没有受到其他事务干扰的话.只有被人注意到、被人问话、被人打断她的思潮的时候,她才会忙乱地从那个角落里走出来,给人一个带着歉意和忏悔的凄凉的微笑,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错事一样.


在那个社会里,妇女没有公开表示想念丈夫的自由,虽然她周围的人都很爱护她,并不因此对她有所不满,她自己却意识到这一点.


比别人更多注意她的刘锜娘子注意到即使躲进那个犄角里,也不能使她的心情舒畅些.刘锜娘子注意到,自从那一天开始,亸娘无论在沉默中、悲哀中、或者在她的凄凉的微笑中,都已经失去一个"自我主宰"的我,这个"我"在送走丈夫的同时,也循着他的与众不同的马蹄印,上前线去找他了,这时留下来躲在角落里的无非是她的躯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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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9#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7:2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刘锜娘子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安慰她,像正常的人所持有的常规的想法一样,一切痛苦,哪怕是最深澈的痛苦,都不过是一种心理上的皱襞,只要用一把同情的熨斗耐心地去熨烫它,总有一天会把它烫平.刘锜娘子作了几次尝试,都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这才得出结论,亸娘的痛苦是一个心理上的分裂,她的心已经破碎了、分裂了,如果没法从根本上消除亸娘痛苦的原因(那是她做不到的事情),弥合她心的裂缝,那么这把同情的熨斗不管有多么高的温度都不会发生作用.刘锜娘子一天比一天地明白,面对着这种深刻的痛苦,一切语言和精神上的慰劝都不过是一种善良的欺骗而已.她从善良的愿望出发,以徒劳的欺骗结束,丝毫不能够减轻亸娘的痛苦,自己却感到十分惭愧,十分内疚.


刘锜娘子没有经历过亸娘正在经历着的那个感情的历程.


她和刘锜是在东京结婚的,当时他已离开实际的军队生活,在宫廷里当差了.她跟丈夫聚在一块的时候,他们的家庭气氛更加温暖和和谐,如果他出差去了,留下她单独在家里,她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她和丈夫既是两位一体,又是各别成为一个生活的独立单位的.她以自己的感情的尺度来衡量亸娘:结婚初期的离别,当然是特别难堪的,丈夫出门从军去了,真要担些风险,假使亸娘有着一般水平、甚至超过那种水平的离愁别恨,那也完全可以理解.可是现在亸娘表现出来的这样一种沉重的、忘我的,不但是她见所未见、也是她闻所未闻的感情,却使她奇怪万分.


刘锜娘子还要作一次努力,试图把亸娘诱离开这种痛苦的处境.有一天天气暖和,阳光特别灿烂,大门外面,车马喧阗,行人如织,是一个标准的郊游的日子.她携起亸娘的手,笑问:


"妹子,这样好的天时,家里又闲着没事,你可愿陪姊到金明池去……"


这又是一种欺骗,心里明明是她自己希望陪亸娘出去走走,说出来的却是希望亸娘陪她去玩.可能亸娘会却不过她的情面而陪她出门的.但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亸娘的惊惶的急遽的神情打断了.亸娘的这种神情表现出除了她现在为之消瘦、为之悲哀、为之凄凉地微笑的那个生活中心以外,她不可能承认还有其他生活中心.要她去逛金明池,暂时忘却心里想的事,那就等于要她承认另外建立一个生活中心的可能性了,即使它是暂时的.在她无言的拒绝中,还含有对姊姊提出这样一个她所不能容忍的要求的谴责,刘锜娘子不由得把她拉着的手放松了,并且红了脸.


爱情在各人身上有着各种不同深浅的层次和与之相适应的各种表现形式.


刘锜娘子认为自己是挚爱丈夫的,同时也被丈夫所挚爱着,并且各自以在当时社会条件允许的最大限度的热烈形式表现出来.刘锜娘子也不是一个心甘情愿受社会的条框所束缚的女人.他们可算得是东京城里一对模范夫妇、恩爱鸳侣.他们的所谓"琴瑟之好",已远远超过一般水平,而为人们所羡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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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7:2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但是她现在在亸娘身上看到一种完全不同的爱,这与她自己比较起来,不但有形式上的差别,并且也不得不承认还存在着程度上的距离.像她这样一个一向对美满的夫妻生活、真挚的爱情很有自信的人,要承认后面的一层是需要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


如果刘锜娘子从来没有和亸娘见过面,没有这几个月的盘桓,如果她仅仅从别人嘴里听说有这样一种执拗的,简直是无可理喻的爱情,可能她要惊异了,可能她要当作一件好玩的事情去嘲笑她了.她还可能不断地去打听这个古怪的少女的消息,以增加嘲笑的内容,并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不是出于轻薄,而是出于不理解.因为她自己没有这种感性认识,在现实生活中也没有看见或听说过这种失去理智的华山畿式①的激情——随时都准备着一个生命去为对方牺牲,丝毫不考虑这种牺牲有没有必要.爱情达到了深处,就完全排斥理智.因为刘锜娘子没有这样的认识,因此也不可能理解爱情可以达到这样的一种深度.


可是现在她亲眼看到这个,看到亸娘的心理历程中的每一个细节,由此受到极大的感动,加上她对亸娘无限的爱.这使她了解了她的一切,承认了这种深度的可能性,并且为它征服.


从亸娘拒绝陪她出游的那天开始,她就放弃一切慰劝她的企图,决心要在她的悲哀和寂寞中做她的沉默的知心者来分担她的痛苦.她违反了多年来的生活习惯,在那个季节里,居然没有一次去过金明池,即使其他地方也很少出去.


纯粹、绝对、完全的感情生活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人不能够生活在感情的真空中,犹如不能够生活在空气的真空中一样.她们各自有一个家庭,有许多细碎的但是无法避免的家务要等候她们处理.刘锜娘子处在一个比较高级的社会阶层上,她虽然尽量压缩了交游圈,以便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她,但她还是有些必不可避免的交际应酬,不得不出去应付一下.她总是坐席未暖就匆匆地走了,以致那个圈子里的人都认为她变了,却不明白她之所以改变的原因.此外,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病人要服伺,赵隆仍然作为刘锜敬重的长辈和客人留在他家里养病,他仍然不能够起床.不管怎样忙,刘锜每天都得抽出时间来陪他聊聊天,谈谈他所知道而且也可以让他知道的前线消息,即使这样也不能够使他兴奋愉快.在这些时候,她俩都要陪侍在一边,这时更需要用刘锜娘子的轻松的市井新闻来调剂前线的沉闷的消息了.但她现在连这一点也很难做到,因为她自己的心境也很不轻松.她一有空闲,就带着针线活计来陪马母,帮助她们克服她们还没有能够完全适应的东京居家生活中的种种困难.如果说,她过去这样做是出于热心,那么,现在这样做又多了一层为亸娘分劳、分忧的含意.这一切,她都做得这样含蓄,这样不露痕迹,以致亸娘忘记了自己是个受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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