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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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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6: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好,最好!"他们接过副本.也算办成了一桩任务,一齐兴辞而出.

(三)

接伴人员从马扩手里接过副本,明知道里面不会有好话,为了息事宁人,避免与马扩正面争吵,不敢当面拆开副本来读,告辞着走了.


但是为谕降书争吵一场是不可避免的.当夜他们与执政,宰相们研究了,第二天下午,三个接伴人员带着副本又一起前来作第二次拜会.


他们一进门,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摆出一副因为做不成交易,居间人也捞不到好处,因而十分失望的神气.你一句,我一句地指责这封信,不是说这个词儿下得太重,就是说那一段话说得过火了.总而言之,这封信措词狂妄,大为不妥,有妨睦邻之道,必须从头修改,才能进呈御览.


既然是一封谕降信,顾名思义,就是十分严峻的,哪能温柔敦厚,怨而不怒?一百多年来,辽政府跟北宋政府打交道,向来只有倚势恃强,言语凌欺,几曾讲究过"睦邻"之道?今天这三个馆伴忽然大谈其"睦邻敦好",还责备北宋政府不够交情,马扩听了,不禁暗暗匿笑.


"马某受命赍书前来劝降国王、王妃,"马扩耐心地等候他们指摘完毕,就简简单单地回答,"无权修改书词,众位说了这多少,岂不都是白废口舌?"


他们还不甘心就此罢休,建议马扩修改了书稿,派快行家②火速送回宣抚司,换了大印再送来.还说,"前后不过三四日工夫,改了书中的措词,彼此存个颜面,事情就好办了."


"马某无权修改书稿,不是已跟众位说清楚了?"马扩看他们喋喋不休,纠缠不清,就断然拒绝道,"若使要马某修改,也只能照原书中几句话重写一遍,一字增删不得.贵朝大臣们不度德量力,不审天时人事,作速定下大事,却有这等闲工夫,干那一字一句,咬文嚼字的酸秀才勾当!即使众位有闲,马某却不在这件事上奉陪众位了."


"俺姚某也曾多次接伴过贵朝和河西家的使节,"姚璠现出十分颓丧的神情说,"诸事彼此多好商量,几曾见得像宣赞一样斩钉截铁,没个回旋余地?好比做买卖,也须双方都退让一步,才好成交.如今是只有俺家让步,宣赞扳住俏价,丝毫不让,这交易如何做得成功?"


"可以礼让之处,俺无有不让."马扩侃侃然说,"不能让步之处,俺一步也不能相让.殿帅却不想如今大家正在谈论军国大事,岂可比为买卖?"


话已说到尽头,无可再说,大家只得暂时分手.


隔不了几个时辰,他们又来作第三次的拜会.这次来得既不是时候,又是气势汹汹,在门口就大呼小喊,不是原来那一副"万事都可以商量"的善哉相了.


"宣赞来到敝邦,"萧夔一见面就疾言厉色地责问,"是为的谈判国家大事,还是来作间谍?"


"萧枢旨说的是什么意思?"马扩正色地说,心里想,"一场斗争开始了,多分是赵大哥和沙兄弟那里出了纰漏."


"什么意思,宣赞自己肚里明白,"萧夔冷笑一声,"何必再问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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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6:0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有话就请直讲,为什么藏头露尾,吞吐其词?"马扩一步也没有从自己的立场上退却,反而理直气壮地反诘道,"诸君接伴使臣.岂不知会合有时,谈论有节?夤夜来此,扰俺清梦,是何道理?"


"无事不登三宝殿,倘非有事,怎敢夤夜来扰宣赞!"姚璠把语气放和缓了,然后采取出其不意的攻心战术,猝然问,"宣赞可认得刘宗吉其人?"


"这刘宗吉有什么了不起,"马扩哈哈笑道,"俺在三天前还亲笔与他填了告身,写了书函,如何不认得?"


姚璠听马扩把这样一件要紧事说得稀松平常,不觉大吃一惊.


"据刘宗吉向殿前司首告,"姚璠特别挑选了"首告"这个含有威胁性的字眼,促使马扩注意到事情的严重性,"宣赞给了他亲笔信,约他去策动常胜军反叛,这件事可是实有的?"


"殿帅差矣!俺给刘宗吉书函是要他去策动常胜军反正,不是策动反叛.以正归顺,何叛之有?这两字差错不得.俺此来的任务,就是要宣慰军民,招纳一切愿意反正投顺的官民.刘宗吉来献诚款,俺岂可置之不理?休说区区刘宗吉,就是你等三位辽廷大员要向俺献诚,俺就得当场填写告身,接纳你们弃暗投明.这自是俺职分内应办的公事,值得三位夤夜来此,大惊小怪?"


策动反叛也好,策动反正也好,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一个派往邻国的使节竟自在私底下策动军队起来造反,还有比这个更严重的事情?姚璠等人好容易抓住了这个把柄,满以为可以在它身上大做文章,打个主动仗,至少也得把马扩的气焰大大压低一下,以便他们在谈判中取得比较有利的地位.他们希望的是马扩矢口否认其事,或者说得吞吞吐吐,他们就好当场拿出人证、物证,叫马扩抵赖不得,这样.这台戏就好唱了.哪知道马扩完全没有按照他们的希望行事,他不但不心虚情怯,反而直认其事,还理直气壮地说是他的职分内应做的公事.


在马扩手里,一切外交上的常规都被打破了,他随心所欲地干着他想干的事请.现在感到狼狈不堪的倒是接伴使副们了.姚璠、张瑴已自气馁下来,只有萧夔还不服气,要想扎挣一下.


"宣赞休把这件事看得稀松平常,"他采取最拙劣的威胁手段说,"宣赞有宣赞职分内的公事,敝朝也有敝朝职分内的公事,殿前司职在缉私,姚殿帅岂能素餐尸位?这件事要深究起来,只怕与宣赞身上老大不便.一旦出了事情,宣赞纵不以自己为念,难道不想想在南边的妻室儿女?"


"萧枢旨把马某当作什么人了?"马扩把眉毛一挑,冷冷地对付萧夔的威胁道,"你身为接伴,也不打听打听岂有畏死马子充!马某此来,本欲以一己之身,易全辽之命.贵朝君臣听得进马某的话,度德量力,归顺授正,大家都蒙其庥.如若不识时务,定要顽抗到底,俺不过与你们同归于尽而已,只争得早晚数天.俺自己却从不曾想到一个怕字,要怕就不敢来了,还说什么家室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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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3#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6:0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好一条硬汉!"姚墙竖起拇指称赞道,"宣赞这副筋骨总是生铜熟铁铸成的,说句老实话,俺姚某对宣赞实是钦佩."


"宣赞浑身是胆,俺萧某也是拜倒足下.只是想奉劝宣赞,以后休再这等行事,免得彼此为难."


"过两天俺还得去宫中策动国王、王妃反正投顺哩!"马扩爽朗地笑起来,"职责所在,岂敢怠慢,难道凭你萧枢旨几句威吓,就此罢手不成?至于为难诸公之处,说不得只有敬请原谅,日后多多补情了."


三个接伴使副看看马扩如此难以对付,他们此来的目的一点没有达到,还让他在说话中捡了便宜去,不禁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最后只得起身告辞.


"大家都为的是公事,"姚璠道歉一句,权当退堂鼓,"适才言语冒犯,也是事非得已,千万海涵!宣赞且自安置,明日再来奉陪."


"且慢!"马扩故作惊人之笔,用一个手势把他们拦住,"三位来此之时,马某正好办好一角文书,待要人送去,难得诸公凑巧来此,如此这文书就请三位当面带去了."


"宣赞又有什么公事,恁地要紧!"三个一齐惊问道.


"这倒真是一件要紧事,"马扩又故意逗他们一逗,"大后天五月廿四是我朝圣母慈钦陈太后的周年讳期,本使要借贵处一所大寺院设奠致祭.两朝既通使节,这等互通庆吊的大事,理合通知贵朝,派员前来陪祭,方是睦邻敦好之道.这文书就请三位带去转奏与你家国妃知道."


三个一听是这样一件不伤脾胃的要紧公事,顿时放下心来.


"贵朝国母讳忌,"姚璠恭敬地回答道,"这等大典,本朝自当尽礼陪奠,焉敢稍有缺失!容俺等这就回去,奏与皇后知道."


"这祭奠的行在,"萧夔要弥补刚才的失礼,在旁大献殷勤,"这里净垢寺已成为宣赞的行辕,诸多不便.依俺看来,不如设在北极庙.宣赞有所不知,那北极庙是燕京第一大寺院,地方宽敞,僧侣众多.到那里去设奠,正好延接宾客,展礼致敬."


"俺也久闻得北极庙是燕京第一大寺院,在那里设奠,却是甚好!"


"宣赞既表首肯,俺等先奏准皇后,明天一早就去布置.保管色色都办得隆重周到,好教宣赞放心."


"如此马某就代朝廷敬谢各位的盛意了."


这是接伴使副们从受命以来听到南使说的一句最有礼貌的话,他们有理由在这件卖力的事务上接受马扩的感谢.

(四)

辽政府果然是睦邻敦好的.萧皇后从寝宫中被接伴官员请出来,聆了面奏后,立即下一道令旨:"大宋慈圣陈太后周年讳期,应五品以上在京文武官员均至北极庙致祭展敬."把参加祭礼的范围扩大到五品以上的官员,这种显然讨好的做法,大大超过升平时节两朝交际应酬礼貌上应有的水平.


行礼前一天,马扩带着随从到北极庙现场去视察一番,果然看见接伴使副指挥大群僧俗人众,在那里布置陈设.就中萧夔最为卖力,他满头大汗地爬上一架木梯,亲自把绢帛结成的素球挂上殿檐.他们包揽了全部布置工作,不要宋使费一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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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6:0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马扩谢了众人,自己也忙起来,收拾了几个房间,当夜就与随从人员在庙里斋戒宿夜.他在人事上也作了一些安排,随从人员分别委派了职务,两名书办吃过墨汁,识得字,就请他们充当临时的典客与赞礼,其余人员也都分派了任务,各就各位,各守其职.把一座行礼的大殿变成了一座军事要塞,准备明天在这里与辽廷大员进行一次主力接触战.


第二天早晨,辽政府的文武官员纷纷莅止,素车白马,极一时之盛,把周围几条街都挤得满满的.马扩虽然要和许多人周旋,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首台李处温身上.宰相有宰相的派头儿,即使小朝廷的宰相也是如此.马扩在许多同时莅临的大员中间,一眼就认出了李处温,犹如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一眼就认出敌方大将一样,不会有错.他和李处温两个经接伴人员正式介绍厮见了,李处温趋前一步,恭敬地致词道:


"皇后致意;今日恭逢贵朝慈圣陈太后周年讳期,皇后本当躬临致哀,怎奈国主染疾在身,皇后侍奉汤药,不得抽身前来,特派下官代为陪祭.草草不恭之处,尚乞责大使谅鉴!"


说完了这套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他就携起马扩的手,拿出一种既像讨好、又像对待晚辈,在亲昵之中不失其长辈身分的自尊态度,哈哈笑道:


"下官久闻宣赞大名,今日得亲睹丰采,大慰生平之愿."


这两段话都是客套,他说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马扩要想从他的表情和言辞中探索出他有没有和赵杰、沙真联系上了,找不到确切的根据.


"这是一只老狐狸,"马扩心里想,"不会在大庭广众间走眼,停会儿俺还得试试他."


他们先到一间布置得十分华美庄重,专为接待辽廷大员之用的僧寮中休憩.双方分宾主坐下,寒暄起来.李处温很熟悉这一套,他处处要摆出首相的派头儿,但又不忘记自己朝廷的处境,态度是谦和的,甚至是迁就的.话说得十分谨慎笼统,不离开一般门面话的范围.


"这北极庙造得规模宏大,美轮美奂,"马扩有意挑动他道,"俺在东京时已听得你家的人说起它的声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下官也久闻得东京相蓝,华丽庄严,海内无双.这里的北极庙纵然宏大,若与相蓝相比,真有大小巫之别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谦逊过度,有辱国体了,急忙加以补救道,"昔年读到《洛阳伽蓝记》所说的永宁寺和永宁塔,想见北朝人力、物力之盛,南朝纵有四百八十寺,却无有一个可与永宁寺媲美."


"北极庙"与"你家的人"仍然没有引起他的反应.他回答的还是那一套自以为可以捡到一点便宜货的外交辞令,没有什么线索可寻.但是马扩不愿让他捡了这个便宜货去,针锋相对地说了一句:


"永宁寺造得穷奢极侈,当年如非灵太后③主政,焉能得此?南朝这些帝后却也无有一个可以与她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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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6:0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马扩蓦地提起北魏历史上最荒淫无耻的女主灵太后,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与当前的萧皇后联系起来,这使得李处温大为狼狈.这对辽政府的其他大员也陆续进入这间僧寮,他们再要继续谈话是不可能了.


李处温虽然出身贵胄,但在仕途上曾有过一段蹭躅不前的时期,他不是熬资格、磨岁月,按照年资辈分,稳步升到首辅地位的典型的首相,而是那种趁时邀利、平步登天的暴发户式的首相,是宰相中的变格.暴发户式的首相的特点是心里更不踏实,但在表面上更加骄妄.马扩从边庭到朝廷来,逐渐形成一种看法,他认为官位的本身是一种范型,它能把许多不同的人放在同一范型里铸浇,使之成为同一类型的人.他发现色厉内荏的萧夔和朝廷里某些宗戚贵族有共同之处,张瑴活像依傍在权门下的文官们,而眼前的这个李处温,无论从姿态、表情、行事等等方面来看,都很像王黼,连一张白白胖胖的银盆脸也是酷似的.所不同的,王黼虽然也是暴发户,却是一只已经在天空中飞稳了的纸鹞,而李处温的纸鹞还在高空中翻筋斗,他的命运还在未定之天,因而设有像王黼那样多的锋芒毕露,不留余地,而多了一点王黼缺少的谦逊和虚弱.马扩相信如果让他们两个易地以处,他们也一定会变成对方现在的这种样子.


李处温还是第一次和马扩厮见,据接伴人员的介绍,在外交仪节上,他还是个雏儿,在外交谈判中,却是一头初生之犊.初生之犊连真老虎都不怕,何况李处温自己心里明白,他只不过是一只披了宰相虎皮的狐狸而已.因而在他与马扩接触的过程中,一方面不自觉地要流露出从首相减去閤门宣赞舍人、从一品官减去六品官的剩余优越感,一方面又处处小心谨慎,唯恐得罪了他,弄到不好收场的地步.


倨傲和虚弱,两者都不足证明他已经跟赵杰接上关系.马扩经过分析后,确定地判断出自己的这手棋,还没有发生作用.因此在今天的战役中,他必须主动出击.


行礼的时刻来到了.这时大殿上已经明烛辉煌,香烟缭绕.马扩指挥着自己的执事们,各自执行任务,同时也请辽方的文武官员们,按照品级排列在大殿外槅.他独自带着赞礼走到神龛前拈了香,行了礼,然后由赞礼高声赞道:


"陪祭李门下上前拈香!"


即使有张瑴的建议顾问,这场大礼进行得还是十分勉强,它缺乏庄严哀悼的气氛,却多少有点像阅兵式的样子.


李处温虽然在暗底下匿笑,听见这一声号令,却还像个服从口令的士兵,在典仪司领导下,稳步直趋案前.这时其余的人都在外槅,距离相当远,并且被层层的幢幡、帷幕、大香炉、大烛台和雾气腾腾的香烟遮蔽了视线.马扩使个眼色,使赞礼站远一点,他自己和李处温并排站在一起,相距只在咫尺之间.


"如果我要跟他讲机密话,这是千载一时的好机会了!"马扩心里想,但他还是停留一会儿,看看李处温怎样行事.他只见李处温不慌不忙地从自己手里接过一炷棒香,往蜡烛上点燃了,用另外一只手扇灭火,正要往香炉中插去.李处温的姿态是恭敬、安闲和泰然自若的.这表示他出身宰相之家,生来就做惯这些事情,如果南朝使者在主持这场典礼中有什么欠缺之处,他作为陪祭,完全可以帮助他、指导他,甚至纠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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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6:0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但这是他享受生活宁静的最后片刻了,马扩抓住机会,闪电般地发问道:


"令表侄马植寄语门下,十年前他与门下父子在此神龛前沥酒设盟,誓同生死,富贵毋忘.门下可已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马扩是用压低了的、耳语般的声音说话的,却好像雷霆霹雳震撼着李处温,使得他的稳重厚实的身体忽然像一片树叶似地颤抖起来.这时他的首相的功架和安闭的神气都化为乌有,手里捧的一炷香也随着身体乱颤,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原来旬日来,萧皇后两次警告他说前线有人要搞掉他,已持有对他不利的确据.他恃有皇后保护,对此满不在乎,却没料到毛病就出在表侄身上.这个事实如被揭露,那不是什么保牢官爵财产的问题,而是涉及到一门三百口的生死问题,这就怪不得他要如此惊惶震恐手足失措了.马扩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句话会产生这样巨大的效果,只好先帮他把棒香插进大香炉里.


"陪祭李门下行礼!"赞礼用着拖长的高声赞道,"李门下跪……叩……叩……叩……兴……"


借着跪下去叩拜又站起来的机会,利用这一点时间的余裕,李处温已经初步恢复镇静,想出对策,他低声说道:


"这话休再声张.宣赞有何吩咐,就请明谕!俺一切都可奉行."


"敦促国王归附本朝!"马扩断然地发出命令.


"如今国事全由皇后主张,国王作不得主."


"敦促王妃归附本朝."


"跪……叩……叩……叩……兴."赞礼第二次赞道.


李处温第二次跪拜时,已经镇静得多,他一面行礼,一面说:


"俺也久有此心,此事一定尽力而为.期有以报命."


"门下休说囫囵话.俺知道王妃的事,门下作得六、七分主.此事成不成,全看门下的努力了."


"跪……叩……叩……叩……兴……"赞礼第三次赞道.


李处温第三次跪拜的时候,不但已经恢复到一个宰相,并且恢复到一个精明的谈判者的地位.


"大事若成,大宋朝怎生处置俺父子?"他拜下去时,低声地讨价还价.


"童宣抚寄语,门下作得成这件大功,本朝不吝国公之赏."


可以谈判的时间是十分有限的,马扩不愿意再浪费了,李处温却偏偏跪在地上,没有及时站起来,敲钉钻脚地问:


"宣赞这话可靠得住?"


"俺言出如山,门下尽可放心."


李处温行礼已毕,赞礼者正在赞请其他的大员们上来拈香行礼.马扩抓住最后的瞬间问道:


"门下可曾与俺派来与公子联络的人接上头?"


"没有."李处温摇摇头.


"门下快设法去找他们.宫内有了消息,立时通知俺要紧."


"俺好歹……"李处温有点紧张地回答.这时几个人的脚步声已经逼近脑后,这一句没有能够说完的话就消失在铿锵的环佩声和袅袅的炉烟中间.虽然搭上了李处温的关系,谕降的前途变得乐观起来,但是赵杰、沙真两人仍然杳无音信,他们的处境令人担忧.马扩在净垢寺行馆的宽大的客舍中,清晰地听到因为有国宾居住从而显得特别有精神的僧侣们为大宋慈圣陈太后荐福做晚课的钟声、钹声、诵念佛经声.晚课完毕后,他又清晰地听到报更的柝声.初更、二更报过去了,然后报了三更.在万籁俱寂之中,又听到一声好像拖着一条尾巴的寺钟声,在凝寂的空气中飘宕着.又过了好一会,他听到窗外有一阵不寻常的撒沙子的声音.马扩马上从榻上跳起来,往窗畔走去.他轻轻咳嗽一声,就听到窗外低低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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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6:0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好了,"他高兴地想道,"赵大哥和沙兄弟果真回来了."


他打开窗子,他们两个猕猴一样轻捷地跳进来.虽然在完全的黑暗中,仍然遮盖不住闪耀在他们眼睛里的兴奋的光芒,根据这个就可以推知他们带来了好消息.


"好教宣赞放心,大事已告成功."赵杰低声向他汇报,竭力保持镇静的态度,"刚才李处温回家说,宫中开了御前会议,多亏他力持归降南朝之议,说服了萧皇后与诸大臣,最后才定下局来:明天早晨萧皇后要找宣赞去面议称藩归顺之事.少不得还有些讨价还价之处.他叫俺们趁天亮前通知宣赞,让宣赞心里有个底子,明天谈起来就不怕她不就范."


这个结果是他白天在北极庙与李处温谈判后就预料到的.他急于要知道他两个在这几天中干了些什么.他为他们耽了多少心事!在政治斗争中,他像赵杰一样,虽然积累了不少经验,但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完全控制自己感情的程度.


赵杰理解马扩的心情,随之便叙述他两人这几天的经历.他们来到燕京后,打听得李奭连日在宫中宿卫,无法与他见面.心中焦急.直到前天中午,李奭从宫中下值回来,他们好容易找到机会.不肯错过,就在路上唤住李奭,出示赵良嗣的书信.李奭一着信封,就约退从人,与他们说起话来.


他们单刀直入地表明自己的身分和来意.


李奭读了信,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好久打不定主意.后来来个缓兵之计说:"二位来意已知.俺此刻正忙着,刚出得宫来一转,又要回去值夜班.二位先去找个客栈宿了,俟俺与家父从长计较后,再来通知可好?"


"此事万分急迫,只争在俄顷之间,怎容从长计较?"赵杰催逼他道,"俺还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奉告,只是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公子既要回官去值宿,俺两个今夜便随同公子进宫去密谈如何?"


"宫禁之地,警卫森严,"李奭吃惊道,"如何容得二位混进去?"


"这事攸关公子一门吉凶.祸患之来,迫在眉睫,俺得知了,如不奉告,岂不辜负了赵龙图对尊府的一片赤忱!俺等要进宫去,凭公子一句话,有何为难之处?"


李奭情急,果然去弄了两套禁卫军的号衣回来,让他们混进宫门,选个僻静处谈论起来.


李奭像他的老子一样,既看到小朝廷的岌岌可危,又贪恋目前的富贵,一时还不肯下决心.赵杰摊出了手里的牌,把赵忠、张宝两个被耶律大石捕杀之事相告,还危言耸听地说,赵良嗣那封信已落在耶律大石手里,祸生不测,要他快快打定主意.李奭果然最怕这一着,他横下了心,明确表态,明天一定与父亲商定办法,弃暗投明.


"兄弟们忒大胆,要说话哪里不好说,偏要混到宫禁中去."


"这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赵杰说,"放过了他,又待何时再找得到他?休说宫中森严之地,谈论起来,倒是太太平平,安安静静,无人干扰,比哪里都强!李奭跟俺两个谈了半夜,看看不得机会出去,就安排俺等住在他房里.可笑燕王耶律淳那厮的寝宫近在咫尺,还蒙在鼓里,做他的南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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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8#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6:0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俺做了皇帝紧邻,这一宵睡得好不香甜!"沙真得意地说,"朦胧之间,一觉醒来,只见赵大哥睁大眼睛,似乎要想跟俺说什么,不想俺一个翻身,又呼呼睡去了,不知道与赵大哥说了话不曾?"


"话倒说的,不是与俺说话,却是自己说梦话,说什么擒贼擒王,俺真怕你说得高兴,惊动了人,坏了大事."


"兄弟们何时见到李处温?他说了些什么?"'


"到了午间,李奭才得空把俺等带出宫禁,回到相府.正值李处温已从北极庙回家,正派人去找儿子.俺四人在一间密室里谈开了.李处温说他已与宣赞见过面,准定照宣赞吩咐的去做.还说了许多好听话,说什么俺李某人身在北阙,心向南朝,何缘得以邂逅宣赞,岂可坐失良机?倒是他儿子说得老实.他劝老子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俺父子不动他的手,他必先动俺父子的手了.既要夺取这场富贵,事贵神速,千万不要落在他后面.


"黄昏时分,李处温奉诏匆匆进宫,直到深夜才回来,立即找俺等道:今夜的会,开得剑拔弩张,萧遏鲁、左企弓这批人恨不得把他嚼碎了吞下肚里去.他舌焦唇敝,好容易才说服皇后定下大策.他还再三说,宣赞成就得这段大功,千万不可忘记他父子舍生忘死、效顺南朝的大功."


"他们忙来忙去,就为了这一条.俺岂有不知之理?"


"赵龙图要不是看透了他们的心,怎敢行这条计策?可知他是十拿九稳的."


"给他一点好处,连亲生的爷娘也肯出卖于人,何况只卖得皇帝、皇后各一口,这还有什么舍不得?"马扩忽然把他早间得到的李处温的印象与王黼的印象联系在一块,进而把辽的文武大员们的印象和朝廷权贵们的印象也联系在一块了.他深有感慨地叹口气说,"偏偏就是这些人居高位,享厚禄,偏偏就是这些人掌握朝廷的命脉.一旦天下有事,难道只有李处温一个人才会干出这等勾当来?"他停顿了一下,好像要把这种丑恶的思想从头脑中挤出去,"俺说到哪里去了?大哥听俺说得可笑,倒真个成为忧天之烦的杞人了."


"俺不是与宣赞说过,"赵杰完全理解他的弦外之音,说道,"这就是豪族巨姓、权贵大官们干的勾当.他们的本钱越大,出卖的东西越多.哪管南朝北朝,契丹汉儿,到头来都是一丘之貉."

(五)

接伴使副姚璠等三人忽然在凌晨四更时分接到皇后懿旨,要他们今天上午伴同南使马扩前去南城瑶光殿等候"陛见".


从他们接受这项任务以来,从上头接到的有关指示,都是要他们设法延宕南使"陛见"的日期.仅仅在四天以前,他们还受到萧皇后面谕,要借刘宗吉事件为由,做一篇"硬里有软,柔中带刚"的文章.他们十分清楚皇后的不一定出之于口,但在示意之间就可令人体会到的本意,一来是借此机会压压南使的气焰,二来也无非是生些波澜,借以拖延接见的日期.如果说,当初要拖延接见的原因是由于国是未定,国策未决,那么今天急如星火地要接见马扩,一定意味着内里已经发生重大的变化.他们知道昨夜的御前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带有决定性的会议.可是会议的结果没有人通知他们,在懿旨中没有透露任何消息,传旨的内监也没有任何口头补充.他们身为接伴,却要他们去做没有被讲明原因的工作,这分明是轻视他们,没有把他们看成参与朝廷机密的密勿大员,而只把他们当作一件外交工具使用,这使得他们非常不高兴、不满意,不禁形之于辞色,并且在彼此之间使用着暗号密语,甚至于不顾礼貌地当着马扩的面以契丹话交谈,来作种种猜测.他们所依附的分明是一个岌岌可危的小朝廷了,他们猜度、揣测的事情,很可能就朕兆着这个小朝廷的迅速崩溃,但在崩溃前,人们还是有嫉忌、猜疑、仇恨,并且一步不放松地要夺回他们认为自己应有的权利.人们就是这样受到惰性规律支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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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9#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6:0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次马扩比他们更加了解事实的真相,知道这次被突然召见的背景和内容.现在是轮到马扩向接伴人员保密了——保辽政府向它自己的官员所保之密.他像翻阅一本书一样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内心,看到他们在他面前掩盖得不太高明的坐立不安、神情异常的行动,心里不禁窃笑.


高大、华美而有狭窄窗洞的礼车刚驶到瑶光殿的台阶前,车轮还没有完全停止滚动,宰相李处温早就带着一批大员从里面迎接出来.


一昼夜的辛苦,在李处温一向保养得很好的白哲肥胖的脸上刻划出憔悴劳累的神色.他脸上同时并且交替地出现了两种表情:对于接伴人员是严厉的,似乎他已经猜透他们的心思,看出他们的不满意,谴责他们不该过问不应当由他们过问的事情.这是在官场上、在上级对下级之间最经常出现的一种表情.对于南使马扩,则是殷勤的、含情脉脉的,仿佛在向他邀功道:"你马宣赞呀!总该知道俺昨夜为什么弄得一夜没有睡好吧.人家给你办好了事情,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呵!"


李处温的表情可以随各人的理解去理解它,反正他没有说话,没有明白表态,可是在他内心中确乎是这样想的.他非但不想在各自的对象面前掩盖这种表情,反而希望他们毫不含糊地理解此刻他对他们的这些想法.


这一切都在马扩的意料之中.


但是大大出于他意料之外的是,接见仪式并不在典丽蟊皇的正殿上举行(这瑶光殿原来是辽皇帝建造在南城、专作避暑之用的行宫.据马扩了解,昨夜皇后还在宫内举行御前会议,今天忽然老远地搬到这里来接见他,这分明是一种有意识、有计划的临时措施).李处温把接伴人员和随从们截留在外殿上,那里也已经等待着许多官员和内廷宿卫人员.他们正在低声而急促地议论什么,他们的脸上也同样表现出一种已经听到什么、猜到什么、急于要想揭穿秘密的迫切的神情.他们也希望从李处温的面色中找到这个答案.可是李处温看见他们时,只是傲慢地点一点头,自己带着马扩,一直走进皇帝和皇后的寝宫.这里本来是一间偏殿,临时布置成为卧室.偏殿原来也是宽敞和通风的,由于患了不治之症的皇帝特别畏寒,用了层层帷幕和许多架屏风把它分隔开来,使它的实际使用面积并不比一辆礼车大多少.因此在这个避暑的行宫里,反而显得闷热异常.


寝宫里的布置也有点杂乱无章,但这是一种有计划,有意识的杂乱无章,为了制造某种气氛,达到某种效果经过精心结构的杂乱无章.马扩一进门就看见高躺在寝台之上的秦晋国王耶律淳的正身.他额上包一块黄绸帕,用几只绣了龙凤的半新不旧的引枕垫住他的背脊,再加上几名宫女在旁扶持,好容易才使他可以勉强保持一个半坐半卧的姿势.在五月下旬炎热的季节中,他仍旧齐胸口盖上一条杏黄绫被.没有喝干净的药盏里还冒着热气,还有几碟蜜饯小食凌乱地摆在他右手可以摸到的茶几上,看来这个皇帝也像普通的老人一样喜欢吃点甜食.可是他的手的用处是不大的,他只要努努嘴,熟悉他脾气的宫女们就会把他喜欢吃的小食直接递进他口里.事实上,在马扩进来以前的一霎那,就由宫女喂他喝了一盏参汤,希望依靠它的力量,使他能够在接待南使的全部过程中,提起精神来,保持比奄奄一息略胜一筹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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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6:0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关于耶律淳的健康状况,外面已经传说得很多了,要掩盖是做不到的.能够让马扩看见他的正身,能够让马扩听他讲几句话,用人为的和药物的力置,把他修饰得比本来的情况好一点,这已经是很满意的了.


一个带病的皇帝给一个从(禁止)到精神都是十分健康的皇后作出强烈的反衬.萧皇后的闺名叫做普贤女,由于她的绝色,连带着使这个宗教气息非常浓厚的闺名也染上了一层艳丽的光彩.如果每一个有个性的人都可以用某一种颜色来象征他,那么没有其他的颜色比从雏鹅的嘴巴上刚长出来的嫩黄色更能够象征她的为人了.她曾经用这种艳丽的色采蛊惑了朝廷里许多上层贵族,连天祚帝也曾用白居易的两句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对她表示轻薄的赞美,并且经常要利用各种借口把她召进内廷去,以便饱餐秀色.在他们那个阶层中,她并不以特别放荡出名,当然也不是一个女圣人.她懂得怎样利用自己身上的特点来获取她主观上希望得到的东西.这就弥补了她的平庸的丈夫的弱点,而使他们这对夫妇成为辽廷内最华贵、最活跃、最有好名声的贵族夫妇.


现在,她完全摒弃了皇后的架势和排场,连一架珠帘也没有用上,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坐在丈夫寝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以一个家常妇女的姿态出现在南使面前.这里不像是两个朝廷即将举行重要谈判的场所,倒像一个贵族家族招待朋友的普通的叙旧会.


虽然如此,这里并不缺少戏剧化的气氛.普通人在舞台上把自己打扮成为帝王后妃,固然是在演戏,真正的帝王后妃由于某种需要,把自己打扮成为普通人,也未始不在演戏.善于揣摩人们心理的萧皇后,利用主人的地位,把这里布置成为家常的环境,目的是希望用一种亲切的、家常的谈话来缓冲一场剑拔弩张的政治谈判.她要试一试自己柔和的力量能不能软化这一头她已经从接伴人员口里听得很多的初生之犊.


李处温把马扩引到帝后面前,耶律淳点一点头,忽然伸出舌尖,绕着嘴唇四周舐咂一下,似乎正在回味最后一口参汤的滋味.希望从那里汲取得力置来应酬这个他根本不了解、但还是很怕与之见面的南使.他不过是按照别人的导演来演这幕戏罢了.萧皇后连忙插进来弥补他礼貌上的欠缺不周,她从座位上欠起身子来,回答了马扩的施礼,微笑地用纤指指一指她身边一张空椅子.所有国君接见使节的隆重的礼节仪式都蠲免了,这幕戏就是以这样的家常形式开场.


耶律淳被指定要说一套开场白.


"天祚帝蒙……蒙尘……以还,"他艰难地开口道,"兢兢业业.今且蒙贵大使莅……莅止敝地,渺……渺躬……不……谷……"他还用了一个介乎"朕"与"俺"字之间的含混不清的声音继续说,"渺……躬深感盛德,只是朕……朕身染重病,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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