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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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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5:2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杨可世虽然以作战英勇扬名西北,赖皮扯谎却不是他的专业当行.这一套临时编织起来的谎话,被立里客你一句,我一句寻根究底地追问起来,驳得他破绽百出,无法自圆其说.


"这一仗是在什么时候打起来的?"


"下昼申牌时分."


"在哪里打的?"


"河南边二里多路的董家铺子."


"晚上那一仗呢?"


"晚上太太平平的,哪里见过仗?"


"深夜里河北岸好一场大火,观察颠倒没有看见?"


"见他娘的鬼!晚间俺好好睡得一顿大觉,何曾见过什么大火?"


"只怕观察睡得熟了,没看见它.俺等几个在司里也都遥遥地望见火光了."


"莫非是辽军半夜里煮马肉吃,柴火烧得炽旺,众位睡眼朦胧,看成了大火?再不然,就是他们营帐里走了水.众位没到过前线,前沿阵地上,到处都有水火,这个,俺哪里管得到它!"


立里客彼此挤眉弄眼,点点头,表示已经心里有数了.


"晚间的一战姑且不说——河湟鄯廓,哪里没去过,还说俺没上过前线,杨观察,你真是好记往."为首的又追问道,"晚间的一战姑且不谈,白天董家铺子的一战,观察可曾上报司里?"


"众位来得快了,俺这里正待动文书申报宣扼司和统帅部."


"统帅部还待申报?"一个立里客尖利地说,"他们是吃了白饭就拉屎——叫做一根肚肠通到底."


"战死者的尸体,可曾遗留在战场上?"为首的又问.


"辽军死伤的,都被他们抢回去了."


"我军的伤亡者呢?难道也叫辽军抢去了不成?"


"热天炎日,尸首留下来,难道叫它发臭、喂黄狗吃?夜来早就掩埋了."


"这就不对!"立里客抓住这个把柄,顿时发起话来,"偌大的一场交战,未经上报呈验,怎可擅自下令收埋?杨观察,你枉自办了这多年营务,却不懂得这个规矩."


"倒不是不懂,嘿嘿嘿!"另一个立里客奸诈地笑起来,"这有个名堂,叫做,叫做……毁尸灭迹."


"毁尸灭迹,还是小事一段,杨观察,你可当得起'违旨挑衅'、'窝藏钦犯'这两大罪名?"


"'违抗圣旨'、'窝藏钦犯',可是要……可是要……的,嘻,嘻、嘻!"


杨可世的忍耐使用完了,它的储藏量本来十分有限.逮时他突然恼起火来,厉声发作道:


"可是要什么?你说,你说!"他的手指一直点到那个"嘻,嘻、嘻"家伙的鼻尖上问,"是俺干了这些事,你们又待怎样?"


"这话可是观察自己说的,观察自己承认干了这些,"一个立里客还不识相地咋咋舌尖道,"宣相……宣相……"


"宣相又待怎样?"


杨可世蓦地拎起他的铁锏,一锏下去,把一张木板拼成的条桌裂成两半,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他喝声:


"俺说过的话算数,埋尸灭迹的是俺,下令还击的是俺,包庇李孝忠的也是俺,不干统帅部之事,宣相要杨某的头颅,就从俺脖子上取去,要李孝忠的可不能.俺杨某活着留一口气,就不许你们动他一根汗毛.狗蛋们听清楚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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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5:2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杨可世一声雷霆,顷刻间就驱散了乌云毒雾.立里客一看他动了真怒,唯恐吃眼前亏,一个个咂唇舐舌地告罪道:


"小弟等来此,也是奉上级派遣,情非得已.适才言语唐突,误冒虎威,太尉切莫见怪."一面诺诺连声,一面倒控着身体,退到戟门口,转身撒腿就溜.


走在路上,他们惊魂甫定,就彼此埋怨起来:


"都怨你老哥这'违抗圣旨'、'窝藏钦犯'八个字下得重了,岂不知他那个毛躁性子,狗脸翻转不认人.适才不是小弟转篷得快,这台戏大家怕要下不得台了."


"老兄还来责怪于俺,俺早就说过,他是出名的'杨霹雳',连宣相也要担待他三分,不是你们大伙儿嚷着要来,俺岂敢来撩他的虎须?"


"休提,休提!事情做出来了,悔也无益.如今且商议怎生在宣相面前销这笔帐!"


杨可世顶着杀头的罪名,把李孝忠硬保下来.立里客竭力撺掇童贯要严办杨可世,煞煞统帅部的威风.童贯却又一次乖巧地让了步.童贯对于种师道以下的西军高级军官向来是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杨可世是他多年来提拔拉拢的军官,以后还有驱策利用之处,不能逼之过甚,把他完全逼到种师道一边去,对李孝忠的上司种师中更要留个余地.最后结案下来,只把李孝忠办了个革职为兵的罪名,其他参加袭击的官兵一律罚饷一个月,聊示薄惩.种师中、杨可世不能够希望得到更加满意的发落了,宣抚司要维护其威信,这已经算是最大限度的让步.


经过这一案件的处理,原来热气腾腾的广大官兵忽然沉默了.这是一场倾盆大雨浇灭了内心之火的沉默,这是一种预示着灾祸的不祥的沉默.有经验的将领们看得出这种突如其来的降温意味着什么,将会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


①辽官制有两套机构.叫契丹、奚等族的贵族任北面官;掌各部落事,以汉族地主为南面官,掌管汉族人民的民政.军政大权都掌握在北面官手里.


②委任状.


③在前线临时搭建的掩蔽体称为窝铺或窝棚,规模较大的称为口铺.


④宋人称西夏为河西家.


⑤拽剌,辽军中级军官.

第十三章
(一)

从来没有间断过从辽统治地区逃回来的广大汉族人民,即使在两个朝廷维持着一般和平关系的时期也是如此.这才是真正不愿在异族统治下过奴隶生活的老百姓.自从前线存在着交锋状态以来,辽加强了边防力量,加紧了边境的巡逻盘查,但是利用黑夜、浓雾、他们熟悉的地理环境和辽军防范偶然疏忽的机会,潜行南渡,甚至利用一点武装力量,乘间杀死几个辽的边防巡哨部队、强行渡河的汉儿们却是更加频繁了.


他们中间只有极少数人才带着宋军发射过去的旗榜.旗榜虽然号召他们南归,他们能看到它的机会却是十分有限的,因为旗榜都被契丹军队没收了.他们中间有一部分人辗转听到过有关旗榜的传说,在辽军中,这件事被封锁起来,严禁彼此谈论.但是在十万大军中,要对这样每天大量公开进行的事实做到绝对的保密,几乎是不可能的.总是有些人有意、无意地把消息,甚至把实物外传.但是问题不在这里.人们回不回来,与旗榜无关.除非是形格势禁,严格的条件限制了他们,否则他们总是要南归的,一有机会就逃回来,好像河堤决了口,水必须外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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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5:2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一个深夜里,有—大批汉儿①,分成几处渡河,然后集结在一块,没等到天亮,就奔赴宋军来了.这批人中间,男女老幼都有,他们形容枯槁,衣衫褴褛.他们丢了所有的土地、房屋、家具、农具,除了随身衣服和可以携带的一点细软以外,一切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统统丧失了.他们还不知道今夜可以宿在哪儿,有什么可以捞到吃的,但是他们有着回到自己家乡,回到亲人身边来的坚定信心.他们一碰到宋军,就热情地、兴奋地、迫不及待地跟亲人们讲起他们的冒险史来.一切经历过艰险困难的人,一旦回到亲人身边来总是这样说话,这样把一口口的苦水吐出来的.他们争着、抢着,好不容易才说清楚他们怎样昼伏夜行,绕过好几道巡防线,躲过几起巡哨队才得偷渡过河.有人到了这个已经算是安全的地方才想起父母妻儿还留在那边不得同来,有人则因为一起出来的亲戚们在半途中失散了,他们如果终于到不了这儿,又回不到那边,很可能是被巡防的辽军截杀了,因而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场已经隐忍克制了好几天才突然爆发的恸哭,使人感到特别悲伤.


正在最前线驻屯巡防的裨将杨可胜延接了这批客人,初步为他们安排了食宿,就沉思起来.杨可胜是杨可世的弟弟,却不像老兄一样的暴躁脾气,碰到事情都要用脑筋想一想,军队里给了他一个绰号,叫做"杨三思",他可以当之无愧.


两军相峙,忽然从敌方来了一大批人,首先就要警惕起来,从坏的一方面来考虑,这里有没有敌方的阴谋诡计,是不是派了一批奸细混到他们的队伍中来?他认真地考察了他们的情况,弄清楚了他们相互间的关系——他们全都是亲戚,分析了他们那虽然混乱,却可以贯串起来的叙述.排除了一切疑点以后,才肯定他们确是一批心怀汉家、冒险南归的老百姓.这批人人数多,影响大,不同于往常零零星星的几个人,这值得作为一件重要的事情向上级汇报.


杨可胜谨慎的考虑和妥当的安排受到统帅部和宣抚使本人的嘉奖.


从这以后,渡河南归的汉儿日益增多,有时,一次可以多达一、二百人.他们很快发现并非所有的宋军阵地都是他们的"乐士",驻屯在范村一带的胜捷军就常会非礼虐待他们,甚至夺走他们仅有的包裹和衣服,更加谈不上为他们妥筹食宿之计了.即便如此,也不能够阻止他们源源不绝地从彼岸渡河归来.因为在这里即使受到非礼的待遇,他们多少还存在着希望和幻想,在那边,他们从高祖以来就累积了一百多年的经验,早已连希望和幻想的可能性也都连根拔去了.


老百姓"壸浆箪食,以迎王师"的局面开始形成了.宣抚司的僚属们当然要把它归功于宣相的招抚政策.僚属们使用一套精选的词令称颂宣相的功勋道:


"旗榜朝发,遗民夕归,如响斯应.宣相料事如神,算无遗策,岂碌碌诸子所能蠡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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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5:2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区区几个老百姓逃回来,济得甚事!"童贯抑制了内心的喜悦,故作谦逊的姿态说,"要待那耶律淳夫妻派人赍着降表,纳土献降,尽复燕云之地,这才算是大功告成哩!诸君称扬太过,未免有点井蛙之见了."


于是他一面传令嘉奖前线接纳遗民有功的将士,一面又重申不得过河挑衅、恪遵本司指挥的禁令.


大功告成,即在眼前,只要张宝赵忠回来,降表即可接踵而至,这似乎只是近在一旬半月之间的事情.


人心的向背,总是关系到战局的成败,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种师道对这两句老话是明白的,他很重视这个事实.但他综合了前线的报道,来的都是汉儿,并未发现辽的军队有望风投拜的迹象.种师道是军人,眼晴里第一位看重的是军队,军队不动,就势必要进行一场恶战,他不可能持有像童贯那种乐观的看法.


一向主张用兵谨慎的种师道,这时统筹了战争全局,越来越不相信可以"不战而胜"的庙算.


虽然军事史上有的是大兵压境,等候敌人自行溃乱的前例,但同样也存在由于旷日持久,松懈了自己的军心士气,给敌方争取得时间,巩固了战略地位,实行反击的反面教训.历史的经验教训,虽然可以被两方面所援引,但是一切带有成见的人,总是只记得、只肯援用能够支持自己观点的一个方面.在这段时期中,种师道心里反反复复地想到的是桓温的霸上之役.那时东晋大军,已经进入关中,直迫前秦的心膂之地.桓温驻兵霸上,按兵不动,目的是希望前秦人心浮动,不战而溃,不料结果适得其反.苻秦由于在军事上尚未受到大创,一有机会,就组织反攻,大败晋军,迫使桓温逃回南方.这个教训是沉重的,与当前的形势十分相符,值得他们深思.


此外种师道还考虑到宋、金夹攻残辽,犹如一场逐鹿,必须跑在前面,才能获得先鞭.我军按兵不动,如果金军在北线突然发动攻势,尽得塞北之地,威胁燕京,那时我军就要处于被动的地位了.


既然势难避免一场决战,他主张应该趁此老百姓纷纷来归的大好形势,挥军渡河挑战,对辽军施加压力,或一战歼之,或多方扰之,才是取胜之道.远道而来的客军,利于急战,这是军事的常识.他认为宣抚司现在正好做了一个违反常识的"守株待免"的笨伯.这个笨伯还要把错误坚持下去,他是非常反对的.


自从第一次军事会议以来,他就避免和童贯见面.宣抚司设在雄州城里,统帅部设在城外到边境线的中心点,相距二十里,两人犹如参、商二星,难得碰面.万不得已与他碰了面,也是哼哼哈哈一阵,尽量少谈公事,不提任何建议和要求.宣抚使与都统制之间的关系,已经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以至事事都处在相反的地位上,只是表面上还保持客气,不至于拉破面皮而已.


是种师道之所非,非种师道之所是,爱种师道之所憎,憎种师道之所爱,这就是伐辽统帅童贯全部的六韬三略.而都统制种师道一向对于自己的爱憎是非,又是十分坚持,不愿任何人加以非议的.因此两人就不得不处在完全对立的地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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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5:2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跟童贯是没有什么可谈的了,但事情攸关到战局的成败,朝廷的利害,又不允许长此沉默.不得已而求其次,种师道去找了行军参谋刘鞈,阐明自己的见解,希望刘鞈向童贯转言.


刘鞈是童贯的亲信,是目前童贯智囊团中首屈一指的人物,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可是刘鞈在西军中有过长期的经历,与前任都统制刘仲武、后任都统制种师道都有相当深厚的交情.刘鞈不止一次地在种师道与童贯两人之间起过桥梁作用,经过他的细致委宛的工作,缓和和弥缝了两人间表面上的裂痕,这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因此刘鞈是他种师道的战友,还是他的政敌,这个问题老是在种师道心里摇摆,得不出明确的结论.


他去探访刘鞈时,刘鞈急忙丢下手里的公事,倒靸相迎,态度是殷勤的.


"到底有老交情,跟他可以谈谈,不比童贯那厮无可理喻."一向在宣抚司受到冷遇的种师道被刘鞈的态度感动了,心里想道,就直率地提出战抚兼施、以战为主的策略,征求他的意见,并请转言.


"我公所见甚是,克敌之道,必须剿抚兼施,才能克奏成功,缺一不可."刘鞈稍稍停顿一下,考虑要用怎样的措词才能巧妙地缓和他俩之间的矛盾,"刘某所见略同.只是宣抚一再宣称别有妙算.他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某也不甚了然.我公何不稍待数日,俟与宣抚一起去前线视察阵地时,根据实况,相机进言,庶可有济."


单单从这句答话中还很难判断出刘鞈是敌是友,但他说不知道童贯的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分明是句遁辞.再说他不肯立刻转言,还可能包含着缓兵之计,这就使得种师道的情绪激昂起来.


"兵家争胜负于俄顷之间,戎机瞬息万变,稍纵即逝,今日有利于我者,明日未必不转而有利于敌,怎容得迁延耽搁、从容计议?"他带着一点激愤说下去,"我军远来,锐气方盛,人心向顺,正好乘势一战.不意宣抚司下了那道命令,恰似兜头一瓢冷水,寒了大家的心.日昨又处分了杀敌有功的将士,赏罚颠倒,人心不服,挫辱士气,莫此为甚.如再因循苟且,旷日持久,到了那时,进退两难,悔之晚矣!"


刘鞈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闭起眼睛来摇头,然后苦笑一下.这个表情的含义是明白的,它表示:他刘鞈本人即使十分同意你种师道的见解,但是童贯的刚愎自用,却为你我所深知,你都统制尚且不能够说服他,我行军参谋又怎能以片词只语改变他的主张?


这个表情种师道也是十分熟悉的,它使他回忆起过去在西北共事时,刘鞈比较偏向他的立场."老朋友也有他的苦衷,倒也不能见怪于他."这时种师道已经在自己心里把刘鞈当作朋友了,代他找出理由来为他辩护.同时他也有满腹牢骚,要在朋友面前发泄,自从出师以来,种师道从未感到自己像今天这样软弱无能.他种师道从军四十多年,当他还是一个偏裨的时候,在自己的职务范围内就是一个赋有全权的偏裨,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发号施令,不会受到干扰.现在他身任都统制,正在进行一场赌博朝廷命运的战争,而人家偏偏把他放在无所作为的虚位上,一切事情作不得主,连说句话也得请人转达,这种情况,怎不令人气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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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5: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刘参谋,刘参谋!"他带着沉重的心情说,这时他对办好事情已经不抱希望,而只要求发泄一下不满的情绪.种师道是这样一种人,看起来深沉不露,实际上却也不是槁木顽石,他表达感情的方式,有时是出于意外地强烈的:"俺种某老矣!拼着这垂暮之身,报效朝廷,还有什么顾虑?但不忍看到童太尉的所作所为,隳坏大局,贻祸朝廷.你刘参谋千万看在官家面上,相机转圜才是."


这话显然说得重了,刘鞈知道他这番话是带着自己的感触和强烈的不满而发的.凭他们相处多年的经验,他知道要在童贯和种师道这两个都是刚愎自用的长官之间调停、弥缝,确是非常困难.而命运偏偏要把他放在他俩之间,过去在西北如此,现在到河北来又是如此.他刘鞈今年活到五十五岁,已经长着满头白发,他的一生,忙忙碌碌,栖栖遑遑,似乎只是要做好一个调停者的角色.他记起了他的前辈范纯仁,一生都处在两党的夹缝里,被人称为"头白调停范纯仁".他自己不幸也落到这样的命运,真是十分可悲.


作为一个调停者的为难之处,是他在调停的过程中,常常感到"是非"和"利害"之间的矛盾.他常常承认种师道的意见是正确的,他富有经验,符合常识的要求,而且思虑周密,各方面都能兼筹并顾.可是童贯却代表着一种可以左右许多人命运的势力,童贯所拥有的这种势力自从他与王黼合作以来更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它对于刘鞈的仕宦生活和一生奋斗的目标都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种师道所代表的理智和常识与童贯所代表的权势对他都发生深刻的影响.如果他选择了是非,就难免要牺牲个人利益,反之也是如此,很难找到两全的办法.因而,每当他俩发生纠葛,需要他出面求调停,有时又不允许他模棱两可,必须在两者之间作出抉择时,他就不能不同时考虑着这两种因素而发生剧烈的内心冲突.


做一个心安理得的堂堂正正的人呢,还是做一个飞黄腾达,一帆风顺的官儿?这也是刘鞈心里常在摇摆着的问题,这个矛盾似乎也是不能调停的.


其实最妙的办法,莫过于老老实实地承认两者的不可调和性.蔡京就比他聪明得多,一语道破真相:


"既要做好人,又要做好官,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


这就在实际上承认了两者不可兼得.能做出这样的承认,事情就好办得多,只消选择其中的一个就好,比如他刘鞈无论在做官或做人这两方面都比不上蔡京聪明,却偏要掩盖这个事实,自己欺骗自己,认为已经找到调停的途径,认为理性和权势之间的矛盾、做人与做官之间的矛盾是可以统一的,有时含含糊糊地就想把它们混过去.可是顽固的种师道偏偏又不肯含糊了事,一定要把他放在炉子中烤炙,逼得他非要在两者之间明白表态不可.


但是认为刘鞈在童贯、种师道之间真是一把公平合理、毫无偏倚的天平秤,这是不符合事实的.这把天平秤的本身就是不平的,它的所谓"公平"只存在于刘鞈的主观想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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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7#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5:2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刘鞈是元祐②九年中的进士,经过二十八年宦海浮沉,目前已做到述古殿学士,受到朝廷重视,很有希望做到枢密使甚至拜相.他是当时官场中的一个红人,有着锦绣的前程,当然也要受到官场一般规律的约束.那种规律指南针一般清楚地指示着他们在做人和做官的选择上,只能顺从利害关系而不能坚持是非标准.既然做大官是他一生奋斗的目标,他当然只能按照着官场的指南针行事.当他作出这种选择时,个人素养和品质能起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到头来总是受到完全的排斥.可是他偏偏要在自己内心中强调它们,并且用来把自己区别于一般官僚,这实在有点自欺欺人.


现在与种师道的谈话中他不知不觉地又顺从了权势和利害关系的要求,把天平秤倒向童贯的一面.种师道的话说得太露骨,对童贯实行了人身攻击,他要不明确表态,就可能被种师道误认为他是自己一伙的人,要与他联合起来共同反对童贯了.他不能使种师道产生这种错觉.可是在相反的情况中,童贯在亲信之间,有时在半公开的场合中,也同样对种师道实行人身攻击,攻击得更加恶毒,他刘鞈虽然号称公正,却不能常常挺身出来为种师道说几句话.他对自己承认的理由是如果让童贯感觉到他的倾向性,他就无法保持公正的、平衡的地位来充当调停者的角色了——这就是他的所谓公正的立场.


"目前大军压河而阵,形势十分有利."他立刻正一正容,用这种严峻的表情让种师道感到在露骨地攻击童贯一点上,他决不能成为种师道的同路人,"宣抚奉官家御笔,发踪指示,我公力任艰巨,同舟相济,大功告成已指日可待.纵使策略上小有异同,都可商量解决,我公何乃出此颓唐之言?至于要用到刘某之处,刘某何人,岂敢不为我公驱策?"


这是官话.在朋友间的密谈中,有一方面讲出官话来,其目的就是对另一方面的推心置腹的限制.种师道立刻发现自己在不应当与之推心置腹的对象面前泄露了真情,犯了错误.现在他还不能够轻率地就刘鞈到底是他的朋友还是敌人的问题作出最后结论,却带着这样深刻的隔阂感,跟他冷淡地分手走开.


"官场之内,势利所在,还谈得上什么道义之交、故旧之情?俺今番跑来找他说话,未免是多此一举了."


种师道虽然不明白他自己也同样受到这条规律的约束.势利所在,在某些场合中,他种师道自己又何尝谈得到道义之交,故旧之情?但对于刘鞈的这种表示,却看得清清楚楚.

(二)

五月上旬的某一天,杨可胜又在前线接纳了一批从对方逃亡归来的汉儿.这批人人数不算多,连老带幼,外加两个手抱的娃娃,一个半身不遂,行动十分不便的老大娘,总共也只有二十四名男女.把娃娃和带病的老大娘带着一起走,说明他们是一群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要回到汉家怀抱中来的逃亡者.可是他们是一群享有特权的逃亡者,他们受到辽军的护送,直到界河边上,然后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乘坐了辽方特备的船只,插上白心旗,从从容容地渡河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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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5:2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里面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人物?不!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一个须眉雪白的老大爷,作为他们的代表发言人,口齿清楚、理路明白地叙述了他们的不寻常的逃亡经过.


他们都是住在易州地界的同村人,听到"王师"北来,早几天就结伙逃出,不幸在界河附近被一队巡逻的辽军截获."这可糟了!"他们心里想,"在这里被辽军逮住,不是斩首,就是捆成一只棕子,往河心一丢,再也不得活命."果然,辽军把他们一个个捆起来,推推搡搡地威吓着要斫去他们的头.后来赶来了两名军官,嘁嘁喳喳地商量了半天,就把他们往营房里一送.关了一天两夜,又把他们转送到一个警备严密、刃戟林立的处所.一路上,他们的眼睛都被蒙起来,不知道这在哪儿.有一个大官模样的人出来见他们."好大的气派,端的非同小可之辈."老人没有猜到那长官就是辽军前敌统领耶律大石,不自觉地带着一种敬畏的口气叙述着,"他睁着炯炯发光的眼睛,披一袭绿色锦袍,腰里佩把宝剑,威风凛凛."


这个大官模样的人还说得一口好汉话,不要舌人在旁转译.他开头是和颜悦色地抚慰他们:"俺叫部下把你们好好请来.不知道可曾惊动你们,叫你们受苦?"他叫人拿出酒莱来,当场给斟上了酒,劝饮压惊.然后说道,"你们都是大辽子民,大辽不曾亏待你们.你们心向南朝,要逃回去,大辽也不加阻拦.多少汉儿逃去了,俺只当不知,闭着一只眼睛放他们走,这个你们都知道的."随后他生起气来,话也说得激昂了,"你们走了倒好,留下的庄稼,大军打了当军粮吃,留下的房舍,大军拆了当劈柴烧,难道还替你们留下不成?大辽百万雄师,岂在乎你们几个汉儿?就算走了十万八万,也损不了大辽半根毫毛."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完全沉下来了,脾气越发越大."你们可恕,只是那些不忠不义的反复小人,俺绝不饶恕."他回过头去,喝令把那两颗首级取出来,指点给大家看:"这两个就是俺说的不忠不义的反复小人……"妇孺们害怕,把手掩起面孔来.他又喝道:"看看怕什么?俺就要你们看看小人的下场.这两个原先都是我家的子民,食大辽之禄,做大辽之官,后来却去做了南朝的间谍,他们南往北来,为非作歹,做尽坏事.后来吃俺逮住了,又心虚胆怯,真情毕露.这等反复之人,既不忠于大辽,又不忠于南朝,俺要容得他,天地神祗也容不得他.昨天俺已下令把他们正法了,烦你们把这两颗狗头带去,寄语童宣抚,大丈夫作事要光明磊落,要战则战,要和则和,以后千万休再派这等脓包货来干些偷(又鸟)摸狗的勾当.俺岂是好惹的!"他说完了,还怕传错话,叫他们照样复述一遍,才放他们回来.


老人说的情况再清楚没有了,还附带着表情,绘声绘影,仿佛把这两颗首级带回来,把事情讲清楚,不传错一句话,就是他们替大军进来的一笔见面礼.杨可胜看了首级,却不认得他们是谁.但他知道这是一件有关进出的大事,向统帅部请示后,就亲自带着老人,押了首级径向宣抚司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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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9#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5:2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宣抚司的办事人员也认不得这两颗首级.


最后转到赵良嗣手里,经过再三鉴定,才确认无误这两个就是他们在大半个月前派往辽方,宣抚使把整笔赌注都押在他们身上的他的亲戚张宝和赵忠两个.


童贯听了这一震惊的消息,立刻召开绝密会议.


会议的第一个决定是把消息严密地封锁起来.一面严令杨可胜不得把此事外传,一面又由宣抚司立刻派人去前线,以压惊为名,把留下的二十多人,一齐接到宣抚司来,准备一举把他们全部歼灭,实行"毁尸灭迹".


赵良嗣想到将被消灭的都是汉儿,不禁动了兔死孤悲之念,随口问了一句:


"那两个娃儿呢?"


"留下娃儿,难道由你来喂奶不成?"童贯当机立断地回答,"你赵龙图未免是妇人之仁了."


然后大家坐定下来,分析研究老人叙述的内容.辽军统军是谁,是不是耶律大石?三、四十岁年纪,披一袭绿袍的将军多着呢!赵良嗣再三追问老人那位将军的瞳仁有没有异状,偏生老人在紧张的心情中,没看清楚,定不得他是谁.他的那番话说得点水不漏,既听不出张、赵两个在何时何地被截获,更无法判断他们和李处温父子之间的关系有没有搭上?有没有泄露秘密?那两封书函落在何人手里?这些问题都是十分重要的.他们作了种种推测,可惜都是毫无根据的.于是进一步该怎么办,招抚策变之议,应否赓续,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幕僚终究不过是幕僚,他们虽然可以贡献出千百条意见,主意可是要宣抚使自己拿.大家等童贯的最后裁决.


"偌大的一件功劳,难道就此罢手不成?"大家等了好久才听到童贯开口,他的脸色阴沉沉地十分难看,"诸君都是读书人,却不懂得'再接再厉'这句话.本使受命伐辽,不管千辛万苦,总要达到目的,才肯罢手."


童贯的一句话为继续讨论定出调子.于是大家又一窝蜂地主张再接再厉,连刚才主张罢手的幕僚们也混在大众之间,反戈一击,痛斥起那种疲软怯懦,知难而退的没出息的议论来了.


童贯无疑是一条贪婪的狗,胃口奇大,永不满足.同时,他又是一条zhuanzhi霸道的狗,一旦啃住一块肉骨头,不管旁边有人棒打脚踢,他还是死死咬住,不肯轻易松口,并且也不愿让他的僚狗们跑来分润油水.在他的字典中,决没有"礼让"二字.


此外,童贯又最工心计,招抚之议,由他一手策划,是他握在手里的一张王牌.没有它,他拿什么去制服随时都想翘起尾巴来跟他捣蛋的种师道?


还有蔡京那厮,最是反复无状,饯行那天,说了满口好听话.叵耐最近寄一首诗给儿子,竟然冷讽热嘲地说:"百年信誓当深念,三伏修途好少休."信誓当念,行军好休,不是反对战争是什么?还有更加露骨的一句:"身非帷幄孰为筹?"这分明是说,我蔡某当初也曾参与末议,今天你们大权独揽,把我排斥在外,将来坏了事,休要怪到蔡某头上.幸灾乐祸.希望偾事的心情,跃然纸上.如果不幸而被他言中,招抚不成,战事失败,不但要见笑于蔡京,肯定还会威胁到他的政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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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5:2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招抚之议,对他童贯有如此密切的利害关系,决不能因一时的挫失而罢手.至于招抚的形式,那还有改变商量之余地的.那个绿袍辽将不是说过"大丈夫作事要光明磊落,休做偷(又鸟)摸狗的勾当"?这"偷(又鸟)摸狗"四字,特别触他的心境.当初少年之时,他还没有净身进宫以前,就是以偷(又鸟)摸狗为业.如今不干这个了,他倒真要光明磊落地派个使臣去劝谕辽君臣归附,兼以打听李处温的消息.如果前情未露,仍可与他暗中联系,相机行事.如果事情败露了,也不过牺牲一个使者而已,他决不会因此而心慈手软起来.


童贯又一次表示了这番他要正式派个使者去劝降的意见,僚属们又一次地哄然叫绝.


"宣相所见最是高明,"李宗振倚老卖老地评论道.李宗振跟随童贯最久,自认为是个记室之才,不能掌正印,曾公开表示过要终身追随主公,不作其他非分之想.因此童贯一力把他保举到一个幕僚绝无仅有的承宣使的头衔.从此他的地位,变得超群逸伦,刘鞈、赵良嗣都不在他眼下,更何况碌碌余子.他说起话来,不忘记自己一方面是主公的忠实僚属,一方面又是朝廷中屈指可数的几十个承宣使中的一个.他具有这样双重身分,因此在献媚之中,要略微占点身分.他说:"辽将料定我不敢再派人去,我偏要派人去公开招降,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这才是兵家的攻心妙算."


"公开招降是虚,暗中接头是实."贾评立刻接下去补充.贾评是李宗振的候补者,一旦李宗振出缺,他就是童贯手下的首席幕僚.李宗振以年资和官衔取胜,他贾评却以才干和机智出入头地.他的机智表现在李宗振要想半天才能说出的话,他不假思索就能出口成章.他的囊袋中储满着作为一个僚属所需用的词汇,随时可以探取应用,这一点也早为宣抚司的同僚们所公认.现在他顺口溜下去,"妙就妙在以虚掩实,以实带虚,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变化无穷,神鬼莫测."


他们的意见被大家推许一阵后,问题就转到出使的人选方面.


"张、赵两个,机事不密,误了本使大事.这番谕降,既要冠冕堂皇,又要暗中做好手脚.派去的人,务要智深勇沉,胆略过人,才能胜此重任."童贯忽然爆出个大冷门,把眼珠向四座一转,问道,"在座诸公,都是足智多谋,无愧为当代人杰.今日推举使臣之选,大家看看谁去最为妥当?成就得这段大功回来,本使一定上告朝廷,不吝重赏."


众人没有料到要在与会成员中间挑选使臣这一着,现在两颗血肉模糊的首级忽然带着特别恐怖的神情在各人的头脑中复现出来.高谈阔论,固然是幕僚之所长,真要去冒险,大家却未必这样傻.一时众人都低下了头,唯恐童贯的眼睛会像斧钺般地落在他身上.于是在顷刻以前还像一阵阵振翅鼓噪的"知了",刹那间都变成噤声的秋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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