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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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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5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对女儿的脾气也显然好转了,有时他默默无声地看着女儿为他煎药,为丈夫缝补衣服,眼睛里充满了爱抚的感情,似乎要用一个沉默的忏悔来表示对女儿的歉意.


他总是欢迎,并且用心倾听他们给他带来的任何消息,老年人看待一切事物都是很认真的,即使刘锜娘子讲的明明是个无稽的笑话也好.


一天,刘锜娘子讲到王黼自居政府以来,家居生活穷奢极侈,每天从阴沟中流出的淘米泔脚中,要带出不少白米.住在相府问壁普济院的一个老和尚,逐日从阴沟中捞起白米,晒干了贮藏着,不到一年功夫就贮满了一大海缸,如今已整整贮满四大缸.有人问他收了米,自己又不吃,为什么着?老和尚回答得好:"取诸于王,还诸于王."那人笑起来说:"王太宰每天山珍海味,用费千万,难道要吃你这被水浸涨了的陈米?"


那和尚说:"贫僧为太宰惜福,只怕有朝一日,他想吃碗溲米饭也不可得呢!"


"这个老和尚有意思,"赵隆痛快地称赞道,"王黼那厮不让天下人吃碗太平饭,别人就叫他吃溲米饭.可是这老和尚未免太慈悲为怀了,叫俺连泔脚水也不让他吃."


马扩带来的前线消息,通常是最关紧要的,因为他是直接参与其事的人,总可以从有关方面听到一些端倪.刘锜带来了宫廷和上层官僚之间流传的消息,与马扩的消息有合有不合.邢倞带来的则是有着更加广泛的社会基础的人们对战争的普遍反应.他讲到:李宝告诉他,禁军的金枪班直李福、银枪班直蒋宣都去投效从戎,只派了个都头,却让高俅的儿子当了那军的统制.他们说朝廷用人不明,屈杀英雄,俺两个到前线去千什么?一齐退出了部队,禁军的许多官兵都为他们抱屈.


刘锜点头道:


"此事不虚,俺与李福、蒋宣两个都认得,端的是血性男儿,如今都回到马军司了."


赵隆对有价值的消息,不断地进行研究与分析:例如种师道为何要到三月底才抵达前线?种师道到达后,一向以行军稽误出名的刘延庆统率的环庆军跟着到了前线没有……仿佛他仍然身在军中,担当着全军的总参议一般.


他现在也明白了,过去他们之所以对他封锁消息以及今天把一切都告诉他,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为了他的健康.他要为此对大家表示感谢.


总之,他是变得通情达理的了.更重要的,是病前的那种灌夫骂座式的愤慨也相对地减少了,甚至听到最逆耳的消息,例如蔡攸被任为宣抚副使,他也能抑制自己的情结,还跟大家讲个笑话.


"毕竟伯伯的本原足,体质好,才能这样快地化险为夷."刘锜娘子首先表示了乐观的看法,医官邢倞也同意这个看法.


可是有着更加细密的观察的亸娘发现爹的激愤固然减少了,可是沉思却加多了.特别当她丈夫从经抚房回来,带来直接与战争有关的消息后,爹往往沉默半响,不马上表示意见.有时还要闭上眼,表示希望安静一回.其实她知道,当大家离开他的时候,他也没有真正休息,而是在思索着.这种思索是深沉而痛苦的.她发现他通常是通夜转侧、不能成寐.年老人睡不着觉,或者睡了一两个时辰,醒后再也睡不着,这原是正常的现象.但她十分了解爹的这种通宵不眠是由于深思引起的.经过了那样的夜晚,到了第二天,他的眼睛里就充满血丝,精神愤懑不安,接待他们时,露出要想掩盖而又没有掩盖得成功的思想斗争的痕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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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5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亸娘偷空把这个发现告诉刘锜娘子和邢倞,大家在背地里推测,他一定在思量战场上得失胜负的因素,他比谁都多了解,多掌握这些.甚至连多少有点因为私心杂念而遮蔽了耳目的种师道,也没有他了解得深,掌握得多.


从医疗角度,邢倞不赞成他这种离群索居的深思,认为它要消耗病人很多的心血,不利于恢复,可是邢倞也无法阻止他的深思.像他这样一个责任心很强的军事参谋人员,怎能把一场关系全军命运的战争之胜负因素完全置之度外?


邢倞曾经碰到过这样一个病家:他是个诗人,满口咯着血,还要做诗,家人把他的纸笔砚墨全藏去了.他说,你们可以没收我的纸笔,又怎能没收我头脑里的诗?诗人的构思象春蚕吐丝一样,不到最后死亡到来之前不会停止.家人扭不过他,只好把纸笔还他.他的最后的遗集《呕心沥血之草》,就是在他垂亡前三、四个月里呕心沥血地吟成的.


现在邢倞又碰到这样一个病人,他对之也同样束手无策.邢倞曾经战胜过赵隆的愤慨和坏脾气,却无法战胜他的严肃性.比较起他的愤慨,他的严肃性是更加可怕,更加令人难于抗拒的.因此当赵隆出现了这种深思的表情时,邢倞不得不叹口气,跟随大家悄悄地退出病房,彼此相戒轻声谈话,小心走路,免得打扰了他.


他们猜到一半,他的确是在严肃地考虑战场上的胜负得失的因素.他的逻辑是这样的:既然朝廷的决策,已经无可挽回,那么他只能在这个既成事实面前为它考虑取胜之道,其他的选择是没有的.


可是他们没有猜到另外的一半——他正在经历和完成一个精神上的重大的转变.他从战争的激烈的反对者一变而成为战争的热烈的关心者、支持者和拥护者.他不是一个朝三暮四、毫无原则的人,之所以使他发生这样一个根本性的变化的逻辑是这样的:他不可能希望一场胜利的战争是他所反对的战争.这也是他唯一可能的选择.

(二)

大军出发前三天,赵隆又开始沉默了.这一次他表现出比过去任何一次更甚的深度.他丝毫不掩盖自己烦躁的心情,不掩盖暂时不希望别人进他房里去打扰他,暂时不希望继续他们的"床边谈话"的愿望.他连续几个晚上都是彻夜不眠的,深夜中还不住地用手捏着手指的骨节,使它发出清脆的"咯咯"声.这一切都表明他在思索,并且思索得很苦.


直到大军出发的前夕,在刘锜夫妇饯别了马扩以后,他把马扩留在自己房里,翁婿之间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


马扩以为他可能又要谈战略、战术的问题,其实关于这方面的话,他们已经谈过多次了,并且从各个角度上考虑过、设想过,再要谈也无非是炒炒冷饭罢了.老年人常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他特别注重的话题.可是今夜,他要谈的不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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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5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贤婿明天就要出征去了,"他甩一句温和的话开始,"信叔的公事又忙得紧,把俺这名老兵孤零零地撇在一边,好不丧气!"


"泰山安心养病,"马扩安慰他道,"等到身体痊愈了,种帅自然要派人来接.两军相交,兵革方殷,种帅左右怎少得你老人家?"


"但得如此,倒也罢了.只是贤婿看看俺这把老骨头,这个病还好得了?邢老头多少日子不让起床."说着,他卷起衣袖,露出一臂膊的崚嶒瘦骨和纠结怒张的暗蓝色的血管.他忽然愤慨起来,用力搥着床档,气恼地骂道:"童贯那厮,害得俺好苦呀!"


"童贯这等作恶,官家心里也自明白,那天信叔哥哥不是说了,泰山何必为他气恼?"


"近来俺也想得透了,童贯害了俺,拼着这条老命结交与他.也只是小事一段.只是想到令这等人到前线去主持军事,怎不叫俺忧心忡忡.官家既不相信他,何不就撤了他的职?"


"待他恶贯满盈之日,自有人收拾他,现在想了也自无用.只是想他童贯在前线纵有掣肘之处,这冲锋陷阵、调兵遣将之事,毕竟还要由种帅主张.童贯那厮岂不愿打了胜仗,他坐享其成!"


"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赵隆摇摇头说道,"今日童贯以宣抚使名义节制此军,非昔日监军之比.你看他自己带了一军北上,就是要以此压倒种帅,而我军内部,嫌隙迭生,正好予他以可乘之机.贤婿离军中已久,未知其详,俺近来的烦恼也正是为此呢!"


于是他沉吟一回,先把种师道与姚古、姚平仲之间的不睦告诉马扩.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马扩早就知道这两家由来已久的明争暗斗.但是赵隆以他平日观察所得,更多地谈到种师道心地狭窄的一面.他说:师克在和.两万熙河军久历戎行,卓著战功,是我军的一大主力.如果种帅存了偏见,把它撤在一边,岂非自损一肢?因此他再三嘱咐马扩到了军中,见到种师道时要转达他的意见.姚平仲少年逞性,但是个血性汉子,是军中的可用之才.熙河一军,也强劲善战.种帅千万要和衷共济,休为一时意气,误了大事.他又说,如果种帅一时憋不过来,要去找端孺出来相机转圜.


"俺不得到军中去,这调停弥缝之事,全仗端孺从中斡旋了."他叹口气,然后给了种师中一个很高的评价道:"忠以许国,和以协众,西军中的将帅,要是人人都像端孺一样,以大局为重,以一身为轻,事情就好办了.俺这个火爆性子,哪里比得上他?"


从他高度评价种师中的几句话中,听得出他对他的上司、密友种师道,心中也是不无微词的.至于姚古,他久在他的部下,熟悉他的癖性.姚古既然是竞争统帅中失败的一方面,而且这次又不到前线去,对他的要求自不能与身为统帅的种师道相提并论.


又经过一阵的沉默,赵隆才郑重其事地谈出了第二个秘密.


"近年来童贯在刘延庆身上做了多少手脚?只看胜捷军久驻京西,备受优遇,就可知道他的用心险恶.种帅只看到刘延庆一向对他唯唯诺诺,不敢违抗,还以为庸才易使,却不知道他早被童贯拉过去,心已外向了."然后他断然地下结论道,"异日偾两军之事者,必系刘延庆无疑,只怕种帅还蒙在鼓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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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5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是他最不放心的事.过去在军中,怕伤了大家的和气,更怕为种师道多树一敌,隐忍未发.如今战机迫在眉睫,对此他不能再守缄默.他要马扩转告种师道留意此事.作战时千万不要把刘延庆一军放在重要的决胜的位置上,但也不能采取过激的排斥行为,免得"为渊驱鱼,为丛驱雀",把刘延庆和他的亲信更怏地驱向童贯一边,减削了自己的力量.然后他补充道:


"刘延庆不足惜,环庆一军也是我的手足,岂可任人宰割?"


这个消息对于马扩也是十分震动的.他虽然怀有西军中对刘延庆共有的轻蔑感,却没有料到事态已经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赵隆是个直性子,平时对他无所不谈,只是涉及到军中的大事时,却是深沉和谨慎的,不肯随便发表议论.现在他听赵隆说,一军之内,有人心怀两端,确是取败之道.这个论断,引起他的高度警惕.


"话虽如此说,贤婿也不必过于深虑."现在是轮到赵隆来安慰马扩,为他打气了.他说,"今日之事,不利于我者数端,有利于我者也有数端,盈绌之数,必须通盘筹计,才得取胜."接着他就屈指历数了不利条件和有利条件,这些就是他在许多个漫漫长夜中深思冥想得出来的结论.有的马扩、刘锜已经听到、见到,有的却具有他们所不能够达到的战略价值.他要马扩把这些都带到统帅部,供今后作战时采用.于是继续道:"总之,事在人为.如能全军用命,万众一心,指挥上又不出什么纰漏,以我西军之兵精将勇、人强马壮,未必不可操胜券."


马扩点头称是.


"老一辈的人,筋骨已衰,暮气渐深,不济事了."他携起马扩双手,亲热而又严峻地叮嘱道,"贤婿和信叔、适夷等久在军中历练,今后时势推移,全得看你们年轻的一辈.贤婿呵,你千万不可辜负你爹和俺多年的期望!"


马扩作了肯定的答复,似乎还不能使他完全放心,他再一次加重语气,反复叮嘱道:


"贤婿可要记得你大哥、二哥,他们在宗哥川一战中是怎样慷慨捐生的?临到紧要关头,你可不能辱没他们呵!"


这不仅是一个长辈的殷切期望,也是一个老上司对后辈的谆谆勖勉.临到危难之际,彼此相勉慷慨捐生,这是他们西军中真正的军人们的优秀传统.他们有权利要求别人付出生命,因为他们曾经、现在也仍然准备为战争付出自己的生命.马扩从他的诚恳而迫切的眼色中读出这个意思.一股热气从他的丹田里涌上来,当年在熙河战场上的回忆,也像一道温暖的亮光,照进他的胸膛.他顺手举起一只杯子,把里面的剩茶全都泼到地下,慷慨地保证道:


"临到危难之际,愚婿如有不听泰山嘱咐,苟且偷生、侥幸图免的,有如此水."


这个激烈的动作,使得赵隆大大放下心来.


"将来天下多事,贤婿,你这副肩膀上要挑得起重担呵!"赵隆第三次发言,已经充满着无限亲密的感情.他指着亸娘道:"俺早跟女儿说过,要帮你成为一个俯仰无怍的好男儿,你可是俺一向器重的后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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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是马扩可能从他的严峻的岳父嘴里听到唯一的一句褒奖话.他谢了岳父,又向他作出第三次的保证,这才使他完全放下心来.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马扩一直感觉到有一双深得像海洋般的眸子凝视着他.这个凝视是如此执拗,如此大胆.似乎她要想用她的眼眸的钥匙把他还没有向她开放的那一部份心室打开来.


自从爹病后,亸娘一直在爹的病床前服侍他,没有离开过,但她仍然做了一个行将出发到前线去的征人的家室应该做的事情.在这一个月里,她替他缝了两件战袄、两件罩衫,还细心地在他使用的兵刃的柄上、杆上、把手上都缠上彩绢丝线.就在此刻,她还是不停手地要把一件絮袍的最后几针缝好.


"这件丝棉的,再要过大半年才穿得上它,"刘锜娘子曾经劝告她说,"军中往来人多,妹子稍稍停停地缝好了它,托人带去给兄弟就是.何必忙在一时,赶坏了身体!."


亸娘感谢了姊姊,但这是她听不入耳的忠告.她一面感谢姊姊,一面仍然不停手地缝缎着絮袍.她密密地、一针一针匀称地缝着,仿佛要把一颗砰然跳跃着的、含有无限内疚的心(她把造成他们之间一切的痛苦都归咎于自己)都缝进去,放在他随时看得见、摸得到的地方,这样才能使自己略为安心些.


现在她听了爹跟丈夫说话,由于自己的思潮澎湃,根本没有听明白他们说了些什么,连得丈夫的这个激烈的动作,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心里只是想道:


"爹与他的话说完了,该轮到与我说句话了."


果然爹转过脸来,与她说话了.


"亸儿,"爹那么不自然地说着,"今夜为爹的心里烦懑,要图个安静,早些睡觉.你这就跟随三哥回家去罢!"


亸娘完全明白爹说了假话.这些晚上,他老是在枕席上翻腾着,几曾阖上过一回眼?今晚参加了刘锜夫妻特别设在他的病房里的饯行宴会,又跟丈夫说了这些话,伤了神,更加睡不着觉了,哪里还能够早些睡觉.分明他是要找个借口,让她夫妇一同回去,有个话别的机会.说谎向来不是他的习惯,他说得那么拙劣,那么拗口,结结巴巴的,以至女儿一听就明白他在撒谎.


二十年来,亸娘从爹那里受到的教育,就是要绝对的诚实,在朴实的部队生活中间、在古老的渭州城的老百姓中间,在他们简单的"家庭"中间,诚实就是唯一的信条.她爹是这方面的好榜样,无论对上司、下属、同僚,对女儿,他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学了爹的榜样,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隐讳自己的观点,也不掩盖、歪曲她所了解的事实的真相.她认为说谎是可耻的,哪怕对于最亲密的人,哪怕要以一生的幸福为代价,都不能够强迫她说句假话.虽然她在表达自己的意见时,特别当她要否定别人的意见时有她独特的方式,那是既坚决又温柔的,不像爹那样心直口快.爹不但不怕得罪人,有时反以得罪人为快.刘锜娘子要用东京式的生活方式来感化她,她感谢姊姊的爱抚和照拂,这种感谢是真诚的,丝毫不带一点矫揉造作,因为她感到姊的爱抚和照拂的确是出于无比的热情;但她同时又以事实表明她不喜欢东京式的生活,她是个很难使之同化的人.这个否定也是同样真诚,丝毫不容曲解的,因为她真正从内心中抗拒繁华的城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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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虽然在年龄上,在保护人的地位上,在渊博的生活知识上,刘锜娘子都比她拥有无限优势,但在她们两人之间,亸娘是更加具有独立意志的人.她没有被刘锜娘子的柔情密意和深厚的友谊所屈服,刘锜娘子倒在不知不觉中,被她的真诚的力量和坚强的意志所征服、所软化了.


不回避自己的观点,不说假话,这对于亸娘并不是一种道德的说教,而是长期生活在真诚的人们中间培养起来的习惯,并不是因为感到撒谎的可耻而避免撒谎,她根本没有撒谎的需要.


现在亸娘发现爹说了一句假话,她仍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计,却微微地抬起头来,奇怪地、谴责地对他看了一眼,使爹脸红起了,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人发觉了似的.但是女儿不满意的是爹用来表达他的意愿的方式,而完全赞同他的用心,并且要为这个感谢爹.今夜,她自己就是多么强烈地希望早些离开爹,跟丈夫单独在一起.把他们可能相处的最后几个时刻,完全无保留地奉献给他.


这些天来,他们虽然经常在爹的病房里碰头,一天要有一、两个时辰留在一起,可是他对她说的话还是那么少,有时在一整天之内,他只对她说得三、两句话,大抵是关于爹的病况和调理方面的事情.有时还采取间接的方式,向刘锜娘子问话,由她来回答.他绝少在她面前谈到自己,更少谈到即将到来的离别.他不惯于把自己这种亲密的感情表露出来,并且希望她也能够同样把它隐藏着.她绝对不能容忍这种冷淡的待遇,她不但要求精神上的,也要求他的形之于颜色的热情.她甚至为了这个对他生气了.


她不明白他暂时还不能够完全理解她的内心世界——一个完全向他开放的感情世界,犹如她暂时还不能够完全理解他的内心世界——一个并不向她特别开放的事业世界一样.但她不但希望,而且错误地相信他已经完全理解她,并且随时准备满足她的要求,而事实上又得不到这方面的真凭实据,这就使她非常痛苦.


她不能够缄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澎湃奔腾的波涛不断涌上来,迫使她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使自己的心潮平伏下去.回避自己的观点,隐藏自己的感情,不是她的习惯.她感觉到她是那么强烈地爱着他,这样的强度只有她自己能够意识得到.他当然也是爱她的,他的强度也是不容置疑的.可是在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重要的线索失落了、中断了,婚后的多难的生活并没有把儿时诗一般的回忆带回来.她一定要把断去的线重新接续上."续断"就是她几个月来追求的最大的生活目标.


就在此刻,当她用着深情的眸子凝视着他、探索他的内心的时候,她自己心里想着的也是这个.


她缝好了絮袍的最后一针,轻轻把它抚摸一下,仿佛在探测缝进在那里面的一颗温暖的心是否正在搏动.它是从自己腔子里分出去的一部份,一经缝进絮袍,便赋有完全的生命.他携带着它、看见它、穿上它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然后她默默地站起来,这是一个含有催促丈夫回家去的动作.没有向爹告别一声,就随着丈夫回到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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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三)

结婚后的最初阶段,亸娘面临着第一个复杂的,她的能力无法解决的矛盾.这就是存在于她爹与她丈夫之间的矛盾.那是在她婚前的简单生活中没有碰到过的复杂情况.


亸娘并不理解男子们那么关心着的军国大事,但是凭着少女的敏感,她感觉到他们中间发生了什么麻烦事情,发生了矛盾.后来她找到矛盾的焦点在哪里,她凭着自己简单的推理把矛盾概括为这样的一个公式:


她爹强烈地反对这场战争,而她作为妻子和媳妇去参加的那个家庭的主要成员不但赞成,而且都要去参加这场战争.


爹强烈地憎恨酿造这场战争的童贯之流权贵,而她的公爹与丈夫都要受童贯的差遣,她的丈夫还要成为童贯直属的部下,随他到前线.


在她儿时,她不记得在这两家之间有过什么不同的意见,但这一次的矛盾却是如此明显.爹的病就是这个矛盾发展到顶点的表现.在那一场致病的过程中,她感觉到他们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上,她的公爹、丈夫、甚至刘锜哥哥都站在一个方面,爹在东京的朋友也站在他们一边,这是她从爹每次访客回家流露出来的阴沉的面色中推知的;而爹则是孤零零地站在另外一边,没有人支持他,连得他女儿,她自己本人也站在他的对立面上,暗暗反对过他.她不是反对他的主张,而是反对他的固执,因此当他致病时,使她感到刻骨的悔疚.


她找到了矛盾的焦点,但是没有力量解决它.她不但不能够采取什么行动,说服哪一方面使之统一起来,这是远远超过她能力强度的,并且自己也不知道何适何从.女孩儿一般是根据爱情和信赖的深浅的程度来判断是非,选择道路.她爱爹和结婚前的简单生活,这是丝毫不容置疑的,但她同样也爱这个因为过去的友谊,特别因为现在结婚而缔结了的新的关系的家庭,并且信赖其中的每个成员,这也是丝毫不容怀疑的.这两个家庭都是她生命的组成部分,对它们不能有所偏爱偏废,因而也不能作出是非的判断和选择.它们之间不幸产生了矛盾,这就使她陷入极大的苦恼.在爹的病榻前,除了侍奉汤药,照顾饮食起居以外,除了受尽爹的折磨以外,她的思想不断地在这个死胡同里兜圈子.


"爹从小就喜欢他,把他看成为自己的孩子."她想道,"多少回说过他长大了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孩予.是个像模像样的兵(一个像模像样的兵,就是爹骘评人物的最高标准).在结婚前夕,爹还亲口对她说过,'好好去罢!那是个好人家,会像你爹一般看待你的.'他们确是这样亲密的,那么他们之间怎么可能出现分歧?他怎么可能做成出使爹不高兴的事情?不!这是不可能的.唉!如果他们一起都不赞成这场战争,如果他们也像爹一样,大家都跟童贯闹翻了,那么,他们之间就没有一点嫌隙,爹的病丝毫也不能让他们来负责了.可是他们确是对立的,互相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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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5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她又清楚地想起在那小驿站中发生的事情和爹当时的面色,这种阴沉沉的表情以后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脸.她明白无误地把那一件事故看成为他们之间确是相互对立着的一个明显证据.


"可是爹又为什么这样喜欢他,在成亲前夜说了这番话?爹从来没有在哪个面前,即使在她面前表示过对他有什么不满意.按照爹的脾气,他不会把自己的怒气隐藏起来."


既然没有对他不满,为什么双方又产生了分歧?她在死胡同里兜了一个圈子,仍旧回到原来的出发点上,一点没有解决自己的思想问题.而最苦闷的是她不能够拿这个问题去问爹和丈夫,这是很明显的.她也不能够去问婆母和刘锜娘子,因为她们也是当事者的关系人.她的独立的性格,使她宁可独自啃着这块啃不动的骨头,她啃着,啃着,不管它是什么滋味,即使把牙齿折断了,也要啃下去.


这可怕的漫漫长夜,不断咳嗽着的、有时还有些哮喘,有时还偶而咯出几口血的爹通常是长夜不寐的.她自己通常也是这样.只有到了凌晨时分,在黎明将要出现以前一霎那的黑暗之中,她才那么渴睡,希望能让她熟睡片刻.有时她也果真不安稳地睡着一会儿,等到醒来时,天色已经大明了.爹诧异着凡是需要她的时候,只要发出一点轻微的声音,有时连轻微的声音都没有,他的脑子里刚刚转到要呼唤她的念头,她已经清醒地一骨碌离开床铺,迅速去做他需要她帮着去做的事情了.痛苦和焦急好像一把塞在枕头里垫在褥子下的碎石子,叫她怎么睡得着觉?有一天,爹忽然想通了,觉得对不起女儿.爹有时也会回溯到二三十年前的往事,觉得对不起正因为生产这个女儿而被夺去生命的妻子,因而对她无限疼爱起来.但是他又怎能明白,就算是他的疼爱也无法解除那已深深地扎根在她心中的痛苦.在那些日子里,她倒宁可希望有些事情做,宁可接连几个时辰地蹲在风炉旁煽炉子,煎药,有时忘乎所以,把药煎干了,还得加上水重煎.她宁可躲在厨房里为他料理饮食.故意把简单的工作搞得复杂些.最苦恼的时候,她甚至希望他的脾气再坏些,再来折磨她,使她有个借口来抱怨他以减轻和麻痹自己内心的痛苦.


看见她的人——即使是每天见面的人,也都为她的出奇地消瘦而吃惊了.她的眼圈儿放大了,发黑了,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异常的、显然是不能持久的光芒.好像在发高烧一样.一件婚前才裁制的春衫,穿在身上很快就显得过于宽大了,宽大得好像宕在身上一样.她不停手地操作,固然为了事实上的需要,一方面也是希望在劳动中给自己找个避风港来躲避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旋风.她躲避着跟所有的人接触,有时一连几天都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所有逸一切都逃不过刘锜娘子锐利的眼睛.刘锜娘子也像大家一样认为操劳过度是这些生理和精神上变态的原因,一定要她休息,让自己来接管她的侍奉病人的职务.她温柔地拒绝了,痛苦不仅是一种必须由她自己来承担的义务,也还是一种不容许让别人来分享的权利.她的话说得很婉转,神情却很坚决,使得刘锜娘子又一次不自觉地屈从于她的意志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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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5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别的女孩子也会碰上由于某种原因而发作暴疾的爹娘,所有的人都会碰上在社会生活中无法避免的亲人之间的这样、那样的分歧,有的人还会碰到更大、更不测的变故;人们听到过在一个死亡的亲人旁边不可抑制的痛哭,比痛哭更甚的抽噎以及窒息;人们看到过由于一场战争造成的流徙、动乱、疮痍满目和绝灭性的毁坏.自然的和人为的、突然的和慢性的灾祸总是交替地在生活领域中出现,但是每个人处理这些痛苦的方法不一样,对痛苦的感受和反应也不一样.亸娘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正是她的薄弱的理解力,过于丰富的内心活动和坚强的意志力量结合起来,才构成自己无可自拔的苦恼.她具有的这些特殊条件,使她的心理、生理结构变成为一所制造悲剧的磨坊.在这个"磨坊"里,有一头永远不知道疲倦的老牛,夜以继日地绕着磨子打旋,只要把外来的各种各样矛盾的原料放进磨子里,就会源源不绝地从磨子里挤榨出生活的苦汁来.


亸娘现在和将来所遭遇的命运是那个特定时期、是宣和、靖康、建炎、绍兴①年间绝大多数的妇女们遭遇到的共同的命运,是受到侵略和压迫的整个民族的妇女们遭遇到的共同的命运.


但是在丈夫出征之前的几天中,她最初的矛盾和苦恼解决了,她的第一个危机被克服了.


有一系列的事实无可怀疑地表明她爹与丈夫之间存在着的矛盾现在被更大的一致性所中和了.她明白无误地判断出丈夫这方面对童贯、蔡攸等人的厌恶,决不亚于她爹,丈夫到他们手下去办事是不得已的.他对待这些新上司和过去在西军中对待老上司的态度截然不同.这是她从他们的"床边谈话"中用了那么轻蔑的语气谈到公相和臼子舍人而感觉到的.在她读了公爹的那封信,知道跟公爹作对的那起童贯手下的小人也就是爹所痛恨的那伙人以后,这种感觉更明显了.


他们的憎恶原来就是一致的.


同时,她也明白无误地看到爹这方面对于这场战争的关心以及渴望打赢它的迫切要求,也决不下于丈夫他们.这是从爹不断地把刘锜哥哥和丈夫找来,向他们打听这个、那个,并且注意到可能影响战争胜负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爹慰劝刘锜哥哥时曾经说了一句自己也想上前线去的话中感觉到的.如果没有这场病,爹肯定要和丈夫、公爹一样都到前线作战去了.而今夜爹对丈夫的再三叮嘱、期望、勖勉,这更加是他赞同战争,热爱女婿的最明显不过的证据了.


这个她无法解决而又不能不解决的矛盾终于随着形势的发展自然而然解决了.童贯是必须憎恨的,他是败坏国家大计以及扰乱她私人生活的罪魁祸首.战争一定要打,并且一定要打赢的.有了丈夫参加,这场战争就必然是一场胜利的战争,这也是毫无疑问的.他们既然有了共同的憎恶和共同的愿望,他们就取得必要的一致性.这就够了,他们的分歧已经结束,她自己内心的分裂也随之而弥合,这是多么可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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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5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想到那迫近的离别之可怕.正是那重重的矛盾和苦恼的帷幕把它遮盖起来了,她没有余裕想到它,或者偶然想到它时,也只认为丈夫从军乃是当然的不可避免的事情,再没往深的一层中去想了.现在,随着最初的矛盾之解决,这种潜伏的痛苦忽然好像一股决了堤的奔流,一霎时就倾注到她心头来.与他在一起的冷谈的日子,固然不能够充分满足她的爱情的需要,离开他却是不堪设想的.她明白离开了他,现在与他厮伴着的每一个冷淡的顷刻都会成为她的珍重的回忆.


当她携起活计离开爹的时候,一心只在计算正在迅速减少下去的,她还可以与他相处在一起的时刻,那即使得到爹的许可,也是屈指可数,十分有限的.


他们回到自己的家,早已从刘锜夫妇的饯别宴会中回来的婆母正在房里为出征的儿子叠包袱、打铺盖、整理行装.在家庭里,她是个不突出的、但在实际事务上却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从她自己做媳妇的年代开始,就替他们干这一行,如今已经积累了三十多年的经验.她是马家祖、孙三代军人的总后勤部.因此她在家庭里也好像他们在战场上一样熟悉自己的业务.难得再会发生差池.


如果要用一句现成话来概括她的一切,她是个"本色人".人的"本色"就应该像她那样是淡灰色的,是一种冷色调,不耀眼、不刺激、不突出,但有自己的个性.不管在怎样忙乱的情况中,她总是稳守着自己的阵地,人们看见她这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就会产生一种平静、均衡的感觉.亸娘显然不能使自己平静下来,在后勤工作中,她还是一个初上沙场的新兵,当不了婆母的助手,这是她爹宠爱她,不让她插手到他的戎务工作中去的后果.亸娘一直在搅乱婆母有计划的行动,要么把东西放错了地方,不得不把已经打好的包袱解开来,重新再打,要么把包裹打得太大了,狼狼犺犺地不便于随身携带.当她发生这样、那样的错误时,婆母就用平静的微笑来抚慰媳妇.她记得自己刚做媳妇时,第一次为严厉的公爹和丈夫整理行装时也曾因为心慌,发生过现在媳妇正在发生的、作为一个军人世家的女儿不该有的错误.


亸娘忽然想起了爹刚在她耳边掠过的一句话,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望望婆母两鬓飘着萧然的灰白头发的脸庞,竭力要从她的严肃的、然而是温和的脸上探索出这个已经在战场上丧失过两个儿子,现在又要把第三个儿子送上战场的母亲的心情.但她什么都没有发现.一种灰色的冷色调把她的一切遮盖起来,她的心和她的脸一样平静.在她一生中已经有过几十次打发征人出门的经验,她早已习惯了只想眼前的实际,而不去想那悲伤的过去和不可知的未来.如果她能够给媳妇一个宝贵的教训,那就是要媳妇也养成这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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