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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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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1:5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今天咱家算是开了眼界.'棘盆'⑦中献艺的小旋风,枉自轰动了半座东京城,哪有太尉这副身手?"


接受官家的赏赐有一连串不胜其繁重的仪节,刘锜回到前殿,好不容易挨到酉初时分,才看到内监们按照钦赐御马的规格把玉狻猊打扮出来.它身上披上锦帔,头上簪上红花,又配上一副御用的八宝鞍辔,这才簇拥着刘锜缓缓转回家里,显然要他在归途上充分享受这一分膺受御赐的莫大光荣.


对内廷的这套繁文缛节,刘锜早已熟悉到令他发腻讨厌的程度了.这时东京市上已经华灯初上,行人如织.刘锜骑在马上.尽量要躲避那些涌到他周围来的行人们投来的欣慕的目光,希望尽快地穿过热闹的州桥街、府前街,取一条比较僻静的道儿回家去休息.可是受到张迪再三嘱咐的内监们偏偏不肯给他这分自由.越是在热闹街道上,他们越要放慢脚步,几只手同时笼住了马络头,把这匹御马和光荣的骑手一起放在东京的大街上炫耀示众.


有人竖起拇指,高声喝彩:


"有巴⑧!"


无数行人被吸引过来,应和着这喝彩声,大声地赞叹着,把包围圈缩小到使他们这行人寸步难移的程度.内监吆喝着,挥舞手里的鞭子,作势要把行人赶开.人们聚而复散、散而复聚了好几次,结果仍然把他们包围在这个流动的小圈子里.


这时刘锜忽然想到自己不幸而成为被示众的对象.没有什么比这更加丑恶和可耻的了.他皱着眉头,摆摆手,仿佛要想把这个令人作呕的想法从脑子里挤出去,然后另外—种思想好像一道奔泉猛然冲进他的头脑,这就是他刚才在内厩中曾经想到过、抑制过的想法,而此刻又偏偏这样不合时宜地灌注到他的心里来.他把自己的命运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御马的命运联系到一块来了.


他想到这些御马虽然用了珍珠磨成的粉喂养饱,实际不过是一些宫廷中的装饰品,他又想到那些玩马球、射箭弹丸的宫嫔虽然用黄金缕成的丝穿戴起来,实际上也不过是一些宫廷中的装饰品,而他自己,一个觥觥的男儿,自从来到东京后,无论一向在宫禁中进进出出,替官家当些体面的差使,无论此刻在州桥大街上骑着御马游街示众,实际上也无非是一种宫廷装饰品.


朝廷煞费苦心地在禁军中间挑选出四名身材高大、髯须威严的士兵.每当大朝会之际,他们就顶盔贯甲、手执用金银铸成的象征性的武器,分别站立在大殿的四角,人们称之为"镇殿大将军".刘锜痛苦地感觉到,他自己尸位的马军司神龙卫四厢都指挥使,其实际的作用就和这些"大将军"一样,都不过是朝廷中的摆设品.


他为此万分感慨.

(三)

刘锜回顾了自己这段可耻的生活经历:


他是三年前从西北边防军中调到东京来当差的.犹如这些从边庭进贡到宫廷来的御马一样,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把这种调动看成为跃升的阶梯.他自己也带着年青人的炽旺的功名心和强烈的事业心来到京师.所谓事业,就是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他是军人,他想着手整顿在京师的禁军,那支军队历年来、特别在高俅当了殿帅以后,确已腐败不堪,必须大力淘汰更新,才能重振旗鼓,成为国家的劲旅.此外,他也希望有机会去前线效力,驰驱疆场,无愧于一个将门之子的本身职分.但是,无论要实现哪一项事业,首先就需要有一定的官职和地位,他知道没有官职地位就谈不到建功立业.他确实想做官,但在主观上与其说是为了博取富贵,毋宁说是为了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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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1:5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在功名的道路上,他确是一帆风顺的.


宋朝是一个重文轻武的朝代,东京的上层社会对于来自西北的灰仆仆的军人一般都采取歧视和排斥的态度,但对于刘锜却做了例外的事情.他们把官场和应酬交际的大门都向他开放了,供他在这里自由驰骋.刘锜之所以受到这种特殊待遇,是由于他具备了其他军人很少具有的优越条件:


第一,他有显赫的家世,他的父亲刘仲武是当代名将,在种师道之前,多年担任西北边防军统帅这个要职,他的几个兄长也都已成为有名的将领.


第二,他本身也具有非凡的文武才华,他有长期从军的经历和作战的实践经验.他以胆略过人著称,在军队中服役时,曾经主动地深入虎穴,去当强敌青唐羌领袖臧征扑哥的人质,从而促成了一项和平谈判.这件英勇的行为,被军界中人传为美谈,也成为他到东京来的绝好的进身之阶.此外,他又具备着一个文土的素养,他的诗文书翰,都可与朝士媲美.当时许多人对他已有"文武两器、矫矫不凡"的品评.


第三,东京的官儿们特别欣赏他适应环境的能力.他仪度潇洒,谈吐风雅.他干练灵活,对上司不卑,对下属不亢,应酬周旋,都能中节.这些都是在上层官场,特别在宫廷中服务必不可缺少的条件,而在一般军官中却是难于做到的.


凭着这些优越条件,刘锜很快被提拔上升,仅仅在三年的时间中,他就从一个普通的环卫官升到像他的年龄很少有过的侍卫亲军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这样高的官衔.他受到官家赏识,成为亲信侍从人员,并且在实际上掌握了本司的大权.其他比他职位高的长官,例如殿帅兼马帅高俅、本司副都指挥使驸马都尉曹晟等都不过在本司挂个名.虽然这个名为掌管天下骑兵的衙门,也早已名存实亡,其实际的职务只不过管理官家的一个庞大的仪仗队和留在京师的一支残缺不全的骑兵部队而已.


东京的皇亲国戚、权贵显要跟随着官家的风向也对刘锜抱有好感,有的甚至颠倒过来巴结他、讨他的好.一般官场中都把他看成为大有前途的青年将领.张迪曾在一个公开的场合中跟人打赌说:如果刘某人没有在五年以内当上枢密使,就剜去他的眼睛.


官家的嫡亲兄弟,官拜大宗正的燕王赵似,每次举行家宴时都少不了要邀请他们这一对贤伉俪,甚至脱略形迹到王妃、宗姬⑨都可以跟他随便见面谈笑的程度.掌握政府大权、声势烜赫的太宰王黼、宣和殿大学土蔡攸、殿帅高俅都蓄意结交他,摆出一副垂青的姿态,仿佛永远在跟他亲切地说:他建议的有关整顿、改革侍卫亲军以及其他的整军方案,都是十分必要和切实可行的,受到他们的支持,仅仅为了某些技术上的原因,一时还没有付诸实行罢了.如果他借机提醒一句他们偶而遗忘的诺言,他们就会惊讶地表示:这个他早已关照下去,难道还没有执行吗?那一定是被哪一级的混蛋僚属耽误了."明儿"回去,一定要查它一个水落石出,不把这些混蛋一一参革掉,决不罢休."今天"是被制造出来专供欢宴享乐之用的,一切正经事都该安排到"明儿"去办.这是政、宣时期的大官儿根据他们的宦场哲学研究出来的一项神圣原则,谁都不许冒犯.有时刘锜冒犯了这条原则,竟然敢于要求他们把办事日程提前一天,他们就会敏捷地举起酒杯来,防患于未然地把这种可能要发展成为不愉快的情绪溶化在琼浆玉液中,消散于歌云舞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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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1:5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刘锜不但是官场中的骄子,也是东京歌肆勾栏中最受欢迎的风流人物,这两者——官场和歌场的地位虽然悬殊,其性质却是十分类似的,官儿们必须出卖自己的灵魂,才能够博得缠头去收买歌妓们的内体.他们实际上都是用不同的方式出卖自己,不过歌妓们公开承认这种买卖关系,而官儿们却要千方百计地把它掩盖起来.两者的不同,只此而已.官场和风月场是东京社会生活中的两大支柱,缺少了其中的一项,就不成其为东京.


刘锜在风月场中受到青睐,不但是由于他的地位、仪表、家世,更因为他有很高的音乐造诣.有一天,他在名歌妓崔念月的筵席中随手拈起一支洞箫吹了一会,博得在座的乐师袁绹十分心折.袁绹虽然干着"教坊使"这一行低微的差使,却是当世公认的"笛王",又是一个名歌手,他对别人,特别对于文人学士、文武官员等非专业的演唱者轻易不肯下评语,如果有所品评,那一定是非常中肯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决不面谀轻诋.这种慎重的态度使得他的发言在他们这一行中具有"一言九鼎"的权威性,远远超过王黼、高俅之流在他们各自的行业中.


三年来刘锜获得各方面的成就,受到各方面的注意和欢迎,声誉骎骎日上.成为东京城里人人欣慕的人物.唯独一个例外,那就是他自己.他时常痛苦地意识到他正在一天天地、不由自主地变成一个他从内心中那么藐视的十足地道的东京人.他清楚地感觉到,他在功名方面的成就越大,他的理想和抱负却越加遥远,渺不可追了.东京的飞黄腾达的道路,并没有为他的事业提供有利的条件,反而把自己推向堕落的深渊中去.有一个内在的声音在警告他:这样活下去是不行的,他必须立刻摆脱它,改变它,否则就意味着自己的毁灭.


他采取了果断的措施,向他的顶头上司高俅表示,希望官家恩准他辞去侍卫司的职务,回到比较艰苦的西北军中去参加种师道正在那里进行的整军工作.否则就放他到河北前线去整顿另外一支边防军——北方边防军,那是一支只剩下机构名称,只有带衔的军官而没有什么士兵的有名无实的边防军.


高俅称赞他的志向,道是:


"足下有心报国,整军经武,洵非寻常流辈所能及!"然后故作惊讶地把话一转,"只是官家对足下如此倚重,可说是圣眷隆重,俺高某怎能向官家启齿把足下放出去?"


刘锜又向当权的王黼提出同样的申请.他得到的答复,也是同样的称赞、同样的故作惊讶、同样的拒绝.于是他明白了,三年前朝廷因为不放心他的父亲在西北手握重兵,所以把他调到东京来,表面上加以升擢,实际上是代替他的哥哥留为"人质".如今父亲虽已卸去军职,解甲归乡,但在一定的保险期内,他还得继续留在东京充当人质.这个制度是如此严峻,官家对他个人的恩宠,并不能改变他的这个地位.当权的大臣们不管对他表面上的态度怎样,实质上对他是猜忌的、嫌弃的.他不可能实现任何理想,除非他能与权贵们做到真正的沆瀣一气,融合无间.而这,无论他,无论他们,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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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1:5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因为得不到满足而日益增强其吸引力的事业心和与日俱增的堕落感作着剧烈的斗争,刘锜的内心一直是不平静的.今天和他十分厌恶的张迪厮混了半天,他偶而抓住了一个明确的概念,忽然好像一面铜镜似地把他三年来的"暖昧生活"照得纤微毕露.他枉自有冲天之志,一根富贵荣华的软索子把他的英雄的手脚扎缚起来了.他只能留在宫廷里当官家的装饰品,他不得不沿着这条曾经坑陷过无数英俊人物的道路滑下去,直到他的锋芒、棱角全被磨掉,他的雄心壮志全被销蚀掉,最后使自己成为一个完全、彻底的富贵俗物,像他在官场上每天看见的那些老官僚、老混蛋一样为止.


这就是刘锜在归家的途中,骑在玉狻猊上,反复苦恼地想着的一切.


可是与此同时,有一种全新的,以前不曾有过的清醒的意识突然向他袭来.


他忽然想到今天出乎意外地接受的任务,想到官家最后对他的诺言.他好像大梦初醒,理解到它的全盘重大意义.他开始以完全不同的眼光来估价这一场新的军事行动.


他惊讶地发现这场新的军事行动里面包含着这么多新奇和刺激的积极因素.它好像在沉闷燠热的溽暑中,忽然刮来了一场台风,它必然要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摧毁许多腐朽的事物,必然要把许多人(包括自己在内)的酒绿灯红、歌腻舞慵的生活冲洗得干干净净,单就这一点来看,它就多么值得欢迎!


何况一旦战争打响了,他的处境可以得到改变,他的理想和抱负可以得到舒展.官家说过的话,总要算数的.


当然上面的一些想法还只涉及他个人,而这场战争的本身又具有重大的国防意义和民族意义,是本朝开国以来最重要的一场战争.他诧异自己为什么老早就没有从这些积极方面来估价它的意义,反而长久地、错误地对它持有那种漫不关心的看法.


但是现在也还来得及.从今天他接受这个任务开始,他也算得是参与密勿的机要成员之一了.可以预料到,他必然会在这场战争中起着重大的作用,因此他产生了强烈的自豪感.


①政和(1111—1117),重和(1118),宣和(1119一1125)都是宋徽宗赵佶在位后期的年号.


②武官的最高一级,但当时已成为对高级武官的敬称,被称者不一定真正官拜太尉.


③当时高俅任殿前司都指挥使.


④宣和时,公主改称帝姬.


⑤宋人称殿前司、侍卫亲军步军司、侍卫亲军马军司等三个高级军事衙门为三衙.


⑥宋时宫中称皇后为圣人.


⑦棘盆是东京灯节中在宣德门外宫廷广场上临时搭起来演出杂剧、杂技的场子,小旋风是马戏艺员.


⑧东京人称赞一切美好事物的口头语.


⑨宣和时,亲王的女儿郡主相应地改称宗姬.

第二章
(一)

刘锜出差的旅程越接近目的地,他就越感到兴奋和激动.


刘锜的故乡就在渭州以西大约只有三天路程的德顺军.在他出发时,官家也曾嘱咐他顺路去探望因病废在家休养的老父,可是刘锜考虑到任务的重要和紧张,不打算回故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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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1: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在刘锜看来,和德顺军一样,渭州也是他的故乡.自从他的父亲刘仲武在西军中担任高级军官以来,就把儿子长期带在身边,他在渭州住过的日子甚至比在德顺军呆的时间还要多些.因此,尽管旅途十分疲劳,他的精神状态却是非常焕发.一种游子归故乡的喜悦感,不断地从他心中涌上来.


当他轻骑简从,骤马驰入渭州城时,这种欢乐的情绪达到最高峰.


渭州不是商业城市,原来只有三、五千居民,但它长期成为泾原路经略使和陕西诸路都统制的驻节所在地,这两个衙门替它吸引来大批军民,使它逐渐成为陕西五路中最繁荣的城市.城内房屋栉比,店铺林立,有儿处街坊市井几乎可以与东京比美.这是刘锜自幼就熟悉的.


渭州虽然是西北军军部的中心地,但是作为军事第一线的要塞城池,那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近年来,西北边防军和它的强敌西夏以及散处边境诸羌建立的军事地方政权基本上没有发生过较大规模的战役,即使有战争也发生在几百里或千里以外的边远地区.虽然如此,根据西北边防军的老传统——"毋恃敌之不我攻,而恃我之不可攻①",仍然把这座城池放在严密的军事戒备之下.城外密垒深沟,城厢内外巡逻频繁,盘查紧严,特别在军部附近,岗哨环卫,气象十分森严.这一套防卫制度还在种师道的祖辈种世衡、种谔等担任西军统帅时就建立起来,经过八、九十年的战争,又不断加以补充和充实,使得这座城池犹如钢铸铁浇一般.这一切也都为刘锜所熟悉.


几年的短别,没有使这座古老的城池发生多大的变化.刘锜熟悉它的一切,甚至在许多值勤的哨兵和往来于街道的居民中,也有许多熟识者或似曾相识的人.他一一亲切地招呼了他们,有时索性跳下马来跟他们互道寒暄,并且努力搜索着与他们有关的少年时期愉快的回忆.


古老城市里的古老居民赋有一种固定执着的古老性格.他们不会轻易忘记一个朋友,不会随便改变对一个朋友曾经有过的良好印象.他们用着笨拙的,看起来不是那么动情的动作和语言招呼了刘锜,意思却是殷勤的,真正是在欢迎他,好像跟他昨天还在一起,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分过手一样(实际刘锜去东京供职之前又在熙河军中服役,离开渭州已有六年之久了).受到这种情意绸缪的接待,刘锜感觉到更加轻松,恨不得在他办好公事后,遍跑全城,遍访所有老朋友,重叙旧情.


可是这种愉快轻松的感觉很快就被另一种沉重、严肃的气氛所掩没.他绝没有想到,当他来到军部的东辕门外,西北军统帅种师道已经率领一大批部将、僚属在辕门外躬身迎候.和居民相反,在他们恭敬肃整的表情中丝毫看不出有一点故旧之情.他自己不是被他们当作老部属、老战友,而是被他们当作口含天宪、身赍密诏的天使那样的礼貌所接待了.这并不使他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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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1: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刘锜的任务带有一定的机密性.事前他没有通过正常手续预告自己的行踪,他打算轻骑减从、不惊动大家地来到军部,先和种师道个别谈话,把他的思想打通了,再出示密诏.没想到种师道发挥了兵家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妙用,从哪里打听到他的莅临,预先在辕门外布置了戏剧性的欢迎场面,使得刘锜要想诉诸私人感情的打算落了空,刘锜感觉到在这场前哨战中他已受了一次挫败.


既然事情已经公开化了,他的天使的身分已经暴露,他只好将计就计,奉陪到底,把这场戏认真地演下去.


他从行囊中取出一封用黄绫包裹着的诏旨,双手恭敬地捧着,气宇轩昂地走在那一群迎迓他的人们前面,笔直地走进他熟悉的军部正堂.这时所有正对正堂的大门都为天使打开了,手执刀枪矛戟的卫兵们好像生铁铸就一样植立在甬道和台阶两侧,形成了一种森严、冰冷的气氛.刘锜走到预先为他铺设好的香案面前,庄严地宣布:


"种师道前来听宣密旨,余人免进!"


种师道带着不乐意的表情,向跟在后面的人们有力地摆一摆手,仿佛肯定相信只消摆动一下这只在十万大军中指挥若定的手,就会产生意料不到的效果.果然,在一阵铿锵的刀剑触动声和急遽的脚步声以后,堂前堂外的人都迅速地退到远处.然后种师道蹩着右脚(那是在臧底河一战中被西夏人射伤,以致成为轻微的残疾),撩起因为拐脚走路,因而显得不太合身的袍服,尽他年龄许可的速度,趋向香案面前,困难地跪下来,听着刘锜用明朗清晰的声音宣读诏旨:


"敕种师道:


卿世济忠贞,练达兵情,比年宣劳西陲,蔚为国家干城.不有懋赏,何以酬庸?特晋升为保静军节度使,仍前统陕西五路兵马.朝廷属有挞伐,卿受敕后,可赴太原府与新除陕西河东河北宣抚使童贯、述古殿学士刘鞈、知雄州和诜等计议军事.所期深叶同舟之谊,相勖建不世之功,毋负朕之厚望.刘锜乃朕之心腹,亦卿之故人,代朕前来布意,必能洞达旨意.卿如有疑难未释,可与刘锜分析剖明,深体朕志,迅赴戎机.


钦此!"


刘锜一面宣读诏书,一面站住居高临下的地位上,冷静观察种师道的反应.


种师道给刘锜的印象一向是重、拙、大.在刘锜离开他的几年之中,种师道在生理、形态上已发生明显的变化,但是这种重、拙、大的感觉并没有随着他生理上的变化而改变.


种师道的变化首先表现在他的体质和外形上.


种师道从军数十年,身经百战,受过多次刃伤、枪伤、箭伤、扭伤、摔伤,而每一次的创伤似乎只为他补充了新的生命力,反而使他显得更加结实和壮健.使刘锜吃惊的是:长期的战争生活没有能够摧毁种师道的青春,而在这和平的三年中,却使他迅速地、明显地变得衰老了.他是这样的一种人,不老则已,一老就马上显得非常衰老.他脸上的皱纹加深、加密了.泪囊显著地突出来,以至把他的一对眼睛都挤小了,看起来有些浮肿.他的胡须和露在幞头下面的头发都已雪白,他的动作比过去更加笨拙,他的思想反应也似乎比过去更加迟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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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1: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现在他十分吃力地谛听着刘锜宣读的诏旨,一下子还不太能够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却产生了一系列的疑问:


节度使是武官们可以达到的最高官阶(再上去就要封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种家三代有几十个人在西北边防军中担任军职,有的还当上了全军的统帅和一路的经略使,立过不少汗马功劳,但是没有一个人获得过节度使的崇衔.可以说,它是种氏家族七、八十年以来、也是他种师道本人从军四十多年以来所渴望、所追求的最崇高的荣誉.尽管如此,根据种氏家族多年传下来的一条老规矩:他们不随便给予别人什么东西,除非对别人有所差遣或酬功的时候;他们也不随便接受别人给予的东西,除非自认为有了十足的权利可以得到它的时候.在取予之间,都有一定的分寸.种师道虽然有着强烈的权利欲、升官欲,却有自知之明,并不认为在目前几年中,他立过什么超越祖、父两代的显赫战功,配得上节度使这样的重赏.那么这个突如其来、非分的晋升究竟意味着什么,其中蕴藏着什么他无从了解的奥妙呢?他的警觉性很高,十分害怕当道权贵会利用节度使这个香饵来钓取他这条大鱼.他可是一条深知冷暖、明辨利害的大鱼,轻易不肯上钩的.


再则根据西军长期以来的传统,决不希望别人来干预他们的事务,他们也不愿插手去管别人之事,河东,河北的军事应该由北方边防军负责.一百多年来,由于和辽保持了一个屈辱的和平局面,没有发生过真正的战争,这支军队早已瘫痪,目前仅由一个对军事根本外行的和诜担任名义上的统辖者.他们西北军和北方军各有畛域,一向互不干涉.他,作为西军统帅的种师道有什么必要到太原府去计议军事,并且跟他那么看不起的和诜去打交道?


还有,太监出身的童贯,在宦途上一帆风顺,从西军监军一直升到领枢密院事,现在又官拜三路宣抚使,这就意味着西北边防军和北方边防军两大系统的军事机构都要放在他童贯一人统辖之下了,这又令他大惑不解.天下有多少英雄豪杰,偏偏要这个宦官来总揽军事,岂不令志士气短!种师道曾经和童贯在西边共事多年,竭力克制自己对他的轻蔑感,勉强习惯了朝廷派内侍到前线作战部队来当监军的陋政,并且有效地把童贯放在坐享其成的地位上,把功绩与荣誉让给他,而不让他干预实际军事.虽然如此,种师道对童贯飞扬跋扈的性格,颐指气使的作风还是怀有很深的戒心,限这样一个内宦,根本没有什么同舟之谊可言,跟他又能计议出什么好的结果来?


这一连串疑问都不是目前种师道的理解力所能答复和解决的,他恰恰漏听了官家诏旨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朝廷属有挞伐".虽然他在事前已有所估计,但因没有听清楚这句,因而对上面的一些疑问更加捉摸不定了.他只是从诏书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一股将要把他卷进急遽的漩涡,可能使他发生灭顶之祸的强大浪潮已经向他猛烈地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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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1:5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种师道是老派的军人、守旧的官僚,在军事上满足于防御,即使出击也只是为了防御的需要,在政治上只要求按部就班,害怕变动,也不想邀取非分之赏.政、宣以来动荡的朝政,不可避免地要反映到军队中来,这一切都不符合种师道做人行事的老规矩,也不符合西军多年来的老传统.他努力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筑起重重堤防,企图防止受到波及.现在,面对着这一纸诏书,他竭力要想躲避的事情终于不可避免地找上门来了.


种师道的反应虽然迟钝,这些零零碎碎的想法连贯起来,却给他构成一个很不满意的印象.对于这个,他作出了相应的反应,他几乎是自有怒气地高唱一声:


"领旨!"


接着就用刘锜意想不到的急促的动作站起来,从刘锜手里接过诏旨,刘锜感觉到他那双稳重的手似乎有点颤抖.

(二)

刘锜从东京带来的轻松情绪,经过东辕门外一度冲淡,现在几乎完全消失.


注意到种师道听了诏旨以后的疑惑和含愠的表情,特别注意到一向对朝廷抱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那种恭敬虔诚态度的种师道,今天竟然会失仪到这种程度:他既没有对诏旨前半段对他的褒奖和升擢表示"谢恩",又没有对诏旨后半段对他的明确指示表示"遵旨",而只是笼统地唱一声"领旨".这是间接表了态,表示他对朝廷的军事行动意怀不满或者至少是丝毫不感到兴趣,这是一个大臣对朝旨表示异议可能采取的最强烈的手段.


刘锜在出发前,在旅途中,曾经抱有过种师道可能很容易就范的幻想,现在是明显地破灭了.那么,他就必须迎接一场紧张的战斗.他清楚地知道,对于顽固的自信心很强的种师道除非是一拍即合,水乳交融,否则就必然是一场紧张剧烈,针锋相对的交锋.


刘锜考虑了第一个作战方案.


现在他还摸不准种师道是否已经完全了解朝廷北伐的具体内容?种师道既能打听到自己出使的消息,迎出辕门外,也可能早已了解自己此行的任务和目的了.但也可能不很清楚,朝廷北伐之举,毕竟是在极端秘密中进行的,而西军将领们,一般除了本身业务外,很少过问外界事物.去年两浙之役,西军许多高级将领,只有等到命令下达之日,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任务,有的身到行间,还不知道跟谁作战.不管怎样,就刘锜的一方面来说,坦率和诚恳是最必要的.把目前的有利形势和朝廷意图全部告诉种师道,向他和盘托出,使之参与其中,让他对这个计划也热心起来,双方推诚相见,无所隔阂,这才是堂堂之阵,正正之鼓的作战方略.


按照这个决定,他当晚就去找种师道谈心.


他们相将进入种师道的机密房.种师道喜欢"大",连得他的机密房也是很大的,在一支蜡烛的照耀下,不但显得很空旷,并且使刘锜产生了泄密之虑,但是种师道完全不考虑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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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1:5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贤侄远道来此不易,"他尽地主之谊地说了一些客套话,"舟车劳顿,正该好好休息一宵.今晚草草不恭,简便了贤侄,容于明晚补情.有话何妨留到以后再说."


"正是为了这件事出入重大,时机紧迫.愚侄自受命以来,寝食难安.此刻深夜来此,先想听听世叔的教诲."


这是一个迫使种师道不得不听下去的开场白."听你道来罢!"种师道心里想,"俺是以不变应万变,不忙着说话."此时种师道的一时愤慨已经过去,他早在思想上准备了刘锜前去找他谈话.他不再用冲动的感情,而是以冷静的理智,脸上不带一点表情地听刘锜说话.他的神气仿佛张开一个大口袋,刘锜要给他倒下多少东西去,他就准备接受多少.这仍然是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没有表态的表态.


刘锜回溯了历史往事.


河北北部的燕州(北京市)和河东东北的云州(山西大同)及其附近的十多个州,原来都是汉家疆土.五代时为契丹族所建立的辽所占有,大宋建国后,要想恢复这一带失土以巩固北方边防.两次用兵,不幸都遭挫败,反而受到辽的侵袭,后来不得不每年付出五十万两匹②的银绢,赂买辽朝,换得屈辱的和平.这种情况已经继续了一百多年,使得北宋的广大军民感到奇耻大辱,有志之士,莫不要求收复这些失地,雪耻湔恨.


身为西军统帅的种师道,当然熟悉本朝的军事历史.了解这些情况.刘锜重新述说往事时,特别强调收复失土的国防意义和民族意识,他自己就是为此而热心地支持这场战争的.他希望以此来影响种师道并煽动起种师道的功名心.


"千里江山,沦为夷疆,"他气慨激昂地说道,"百年奇耻,亟待洗湔.何况北方之险,全在塞北.燕、云以南,平坦夷衍,无重山峻岭之固.国初时掘得几条沟渠,至今早已涸干湮没,济得甚事?一旦胡马南牧,旬月之间,就可渡过黄河,出没畿甸.当年太祖武德皇帝说过,'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今日之势,正复如此.我公身为国家柱石,怎可不长虑及此?"


种师道半闭上眼睛,频频颔首,既好像同意刘锜所说的一切,又好像说这些老生常谈,俺早已耳熟能详,何必你刘锜这个后生小子来向俺说教一番,而加以含蓄的讽嘲.刘锜对种师道的难以渗透的心情惶惑了一会,然后把谈话的内容急转直下,一直推到问题的核心.


目前形势正在发生重大的变化,随着辽统治日益腐朽,它东北的女真族建立的金朝却日益强大起来,十年之间,与辽多次战争,都赢得重大胜利.面对着这个风云变幻的新局面,朝廷采纳从辽逃亡出来的官员马植③的建议,派出马政等人渡海和金朝进行谈判,双方最后约定共同出兵,南北夹攻残辽.功成之日,宋朝收回燕、云等州,其余土地归金所有.这个被称为"海上之盟"的外交活动在极端秘密中已进行了几年.谈判中充任活跃角色的马政、马扩父子俩都是西军出身的旧人.由于事关重大,没有向任何人泄露秘密,连得身在东京,作为官家的亲信、消息又是十分灵通的刘锜尚且不知其详.远处西陲,一向消息闭塞的种师道当然更难了解其中的曲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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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1:5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现在谈判顺利,双方夹击的时机已经成熟,大宋政府必须准备出兵,在南线发动进攻.事实上,朝廷早在去年就秘密决定把西军调到河北战场上去执行这项军事任务.无奈浙东地区,反了方腊,朝廷急其所急,不得不抽调一部份西军前去镇压这一规模宏大的农民起义,北伐的计划,暂告停顿.今年以来,金朝方面一再催促宋朝出师.伐辽之战,势在必行,朝廷赓续前议,内定种师道为都统制,在宣抚使童贯的节制下,统率西军全军东调.这事已成定局,朝廷不日就要告庙宣猷,明令出师.官家派了刘锜用节度使的香饵来钓取种师道这条大鱼,目的就是要说服他积极参加太原会议,热心支持这场战争.


刘锜忠实于自己的任务,恪遵事先拟定的作战方案,毫无保留地摊开了手里的牌,反复分析天时、地理、人和三方面的因素都绝对有利于我.他甚至越俎代庖地代替种师道作出了结论:像他这样一个统兵大员,势必要热心参加战争,不辜负官家对他的殷切的期望才是.


刘锜反反复复谈了两个时辰,一直谈到四更,但是谈话似乎只在单方面进行.种师道一直不动声色,保持着他在谈话开始时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他极少开口,只有在关节处,才插问一二句要紧的话,接着又闭起眼睛来.有时还发出轻微的鼾声.听到刘锜停止说话时,他又忙着睁开眼睛,为自己的失礼告罪.种师道显然要用冷淡、僵硬的胄甲把自己掩护起来,以便躲过刘锜的敏锐的观察力.其实他也在深沉地思考,只是在他还没有形成成熟的结论以前,不愿表示任何明确的态度.这是种师道一贯的作风,今天面临着这样重大的问题就更是如此了.


最后轮到种师道来结束这场冗长的谈话.他好像从半睡的朦胧状态中苏醒过来,含糊地说了一句:


"这等大事,怎容仓猝定议?稍停数日,再和贤侄及诸将从容计议."


这就是他对刘锜殷勤劝驾的唯一答复.然后他拿出通家长辈的友好态度,邀请刘锜出席明晚军部特地为他举行的接风宴会.

(三)

好像镰刀斫在岩石上一样,刘锜明白的阐理和锐利的词锋丝毫未能把种师道身上的顽固性切削一点下来.看起来他是毫无反应的,从他的深沉不露的表情中根本无法揣测他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刘锜的第一个作战方案可以说完全失败了.但是种师道毕竟也漏出一句话,他表示在这样重大问题上必须与诸将计议后才能作出决定.本来种师道作为一军统帅,完全有权自行决策,现在他这样说,可见得心里也有点犹豫,有点害怕,希望诸将来与他共同负责.这是一个破绽.抓住这点,刘锜立刻拟定第二个作战方案,是要说服诸将,争取他们,使他们同情和支持这场战争,与他一起来影响种师道.这个方案本来是容易完成的,他跟西军的高级将领们都有相当的、或者是很深的交情.但是从辕门出迎一幕来看,他的高不可攀的天使的身分使得他们对他已发生隔阂和疏远的感觉.那是横亘在他和诸将之间的一座冰山,不把它溶化掉,就谈不上同情和支持.他抱着要努力溶化这座冰山的目的来参加晚上军部为他举行的接风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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