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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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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4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微臣功成之日,"他一厢情愿地奏请道,"俾钧容直在大军之前,前歌后舞,直入燕都.亡辽君臣闻金鼓之声而震慑丧胆,燕京父老听钧天广乐而重覩汉家威仪,岂不猗欤盛哉!"


官家慨然允诺,准拨"钧容直"暂归宣抚司调用,并且亲自翻了历书,择定四月初十黄道吉日为出师北征之日.预定那天早晨,要在大教场检阅全体官兵,官家亲自到斋宫"端圣园"来观礼,参加检阅,为大军饯行.


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有一件大大出于宣抚使童贯意料之外的事情,官家临时忽然加派蔡攸为陕西河东河北宣抚副使,随同大军北上.


怀着好像到果树园顺手去采撷一颗烂熟桃子的轻快心情的童贯,现在又要加上蔡攸,比过去几天更加忙碌地领宴辞行,大做交易,并且慷慨大度地答应功成之日.就用四百里急递把燕京的土仪优先馈赠给京师的请亲好友.名为"馈赠",其实还是一项买卖.人们知道所谓土仪,大有轻重好坏之分.童贯、蔡攸唯利是图,六亲不认,从来不会把重礼白白送人,除非你愿意成为他们的驻京坐探,为他们传递消息打听行情,为他们做一切他们需要你帮忙的事情.

(二)

大军出发的日期,已经屈指可数,关于刘锜的新任务,虽然有过各式各样的传说和推测,正式任命,却一直没有发表.


刘锜自己也有些焦急起来.难道官家亲口答应过他的诺言也不算数了不成?他想到新任命之所以一再延误,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他推测这个作梗的人可能就是高俅.高俅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去年高俅加封为开府仪同三司,刘锜既没有参加他的庆祝宴会,也没有送去贺礼,高俅恨在心里,现在又加上了丰乐楼上的一箭之仇,他决不肯善罢甘休.刘锜推测得不错,可是他还没想到高俅之所以能够阻止他到前线去,是作为替童贯拼凑、招募一支军队的交换条件而提出来的,这又是一笔交易.官场本来就是商场,什么事情都要讲斤头、论价钱,有来有往.何况童贯本人对刘锜也没有好感.刘锜总是偏在种师道一边说话,一旦到得前线,岂不是叫自己办起事情来碍手碍脚!由于童贯的坚持,官家这次又只好食言而肥了.


刘锜不能上前线去,还是个人的小事.


由于三个月来时势的发展,由于他和赵隆、马扩的接触和彼此影响,特别由于他看到童贯、王黼等人做的事情不成气候……这一切都给他构成了一个印象:战争前途未许乐观.比较春节前他到渭州去传旨的时候,他的心情和看法已发生明显的变化,那时何等意气如云,信心十足.而现在,他对胜利的看法似乎变得渺茫而有点难以捉摸了.这个曾经是主战派,现在也仍然是主战派的刘锜目前陷入于极大的思想矛盾——理论上应该打这一仗而事实上又未许乐观.


和刘锜的看法相反,刘锜、马扩都明确地感觉到这几天有一种可以称之为"胜利病"的瘟疫,正在东京城各个角落里传染蔓延开来,有席卷全城之势.人们谈论到这场战争时,无不眉飞色舞,坚信辽之投降,燕云之收复不仅是可能的事情,而且也是必然的事情,甚至不是将要发生而是正在发生、或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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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4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在东京的街头巷尾,到处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


"听说老种经略相公统率大军已渡过界河,直薄辽军营垒,好生神速!"


东京人的想象力真是神速之极!不多几天前还有人怀疑西军的调动,到今天已经凿凿有据地肯定老种经略相公的部队已渡过界河了.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他得到的回答是一声有力的,然而也是轻蔑的:


"瓒!"


五代时有个叫做马瓒的人,专喜向人津津乐道已经过了时的新闻.这个马瓒本人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他的大名却被保留在东京人的口语中,用来称呼一切陈腐不堪的新闻以及喜欢传播这种"旧闻"的陈腐不堪的人.


"瓒"愕然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的消息是十分新鲜的.


"昨夜来的捷报,小种经略相公挥师直捣燕京城下,陷城力战.咱们说话的这一会功夫,大军想来已经收复燕京了迄."了迄是个专用军事术语,他能毫不脸红地使用这个军事术语,表示他在这方面是个行家,"到此刻还说什么界河不界河,岂不是你老兄在白日做梦?"


被斥责为"瓒",被斥责为"白日做梦",这是对他的智力进行猛烈的攻击了.在一般人中间,尤其不能容忍在智力方面受到的攻击.有人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孝子贤孙、恺悌君子,却没有人甘愿自认为白痴.当他们受到这方面的攻击时,老是要像一只弹簧那样一下子蹦起来为自己辩护的.


"燕京城外有条又宽又阔的白沟河,"他立刻提出异议,"小种经略相公又没长着两只翅膀,怎得在一夜就飞渡过去?"


"你老兄恁地不晓事?"军事专家忽然又以地理学权威的姿态出现,对这个难以感化的"瓒"进行教育,"大宋、大辽接界的界河叫白沟,燕京城下的护城河叫芦沟.俺先父当年跟随童太师(这几天童贯的身价抬高了,人们不再称以媪相、阉相,而是恭敬地称之为太师爷)去大辽贺正旦,芦沟上来来回回就渡了十多回.既然名之为沟,能有多少宽,还不是撩撩裤脚管就跨过去了."


"芦沟、白沟,同样都是沟,为何渡起来难易如此不同?"


"此沟不是那沟."对话者不禁勃然作色了,"天底下的沟多着呢!有大沟、有小沟、有明沟、有暗沟、有阴沟、有阳沟,还有泥沟、水沟、山沟、河沟……哪能一概而论?再说也没人说过白沟难渡呀,大军不是一眨眼就渡过了界河白沟?"


"就算小种经略相公渡得过白沟、芦沟,太师爷还留在京师哩,俺的一个姑表兄弟,新近应募入军,鲜衣怒马,进进出出,好不威武.昨夜俺家为他饯行,他说要等到出月才跟太师北上呢!""瓒"确是难于感化的,"沟"的问题刚解决,又提出这个新问题来辩难."太师爷还留在京师,没动身去前线,小种经略相公怎可僭了他的先,抢先进城?"


这不是缺乏知识而是缺乏常识的问题了.权威者怜悯地笑起来,显然笑他太幼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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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4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童太师真的去了还不是摆摆样子!火热的出笼馒头,谁拿到手,谁就先吃了.小种经略相公又不是傻瓜,难道拿着馒头,等人家来抢着吃不成?你老兄真是太老实了."他一番教育以后,马上意识到这最后的一个用词是要引起严厉的反应的——谁都明白,"老实"就是"傻瓜"的代名词,他连忙扯着他的袍袖,用亲密的口吻来缓和那种严厉性说道,"小种经略相公昨夜进燕京城的消息,俺是从梁太监的门下打听得来的,千真万确.俺只告诉你老兄一个人,千万不要向外传,一旦追根查究起来,说俺泄露了军事机密,可吃不了兜着走呀!"


权威者说得如此肯定,既有事实根据,又有理论分析,消息还是从很有来头的处所得来,终于使得顽石点头了.事实上"瓒"只不过"瓒"了一点而已,他决非白痴,也不是低能儿.一旦省悟过来,他立刻拔脚飞奔,把收复燕京城了讫,外加活捉天祚帝、天祚皇后的火热消息告诉他碰到的任何人,不管生张熟魏.还说这个消息是大有来头的,你们听了休得往外传,免得追根查究起来,叫俺吃不了兜着走.他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为了使自己摆脱而让别人去坐上"瓒"的宝位.


极大的荣誉和极大的耻辱一样,两者似乎都只有一个名额、一个席次.有人对号入座了,别人就失去问津的机会.因此这位老兄自己摆脱了"瓒"的宝座,心里还不够踏实,必须找一个替死鬼,把他揿上了这个荣誉席,才好让自己放心.凡是使用过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把已经或者可能落在自己头上的灾祸转嫁给别人的人,对此一定是深有体会的.


东京人就是以这样一种神速的速度进军,一夜之间就打进燕京城,活捉天祚帝.东京街道上不断流传着这种开胃沁脾的马路新闻,有时还震动了当局者.有一天,开封尹盛章夤夜去访王太宰,要他证实已经流传了一天的辽帝降表已到的消息是否属实.


在那天中,王黼已从五、六处地方听到同样的消息,自己也疑惑不定起来,几番派人去政事堂坐待捷报.


一切谣言,凡是特别符合当局者的主观愿望的,或者恰巧是它的反面,都特别容易流行.


人人抱着同样的心理,把胜利看成为走到大门口去拾取一个被谁偶然遗落在地上的钱包,如果此刻还没捡到手,停会儿可总要捡到的,反正它逃不了.精于打算盘的商人已经采办、垄断了大批爆竹、焰火、绢花、灯彩等用以庆祝胜利的消耗物资,准备发一笔大财.相信自己官运亨通的官儿们预料到捷报到来之日,皇恩普降,雨露均霑,肯定要晋官三级.万事乐观的市民们想到那个快活日子里,大家又可以狂欢一个月,可以看到一些前所未有的新鲜节目,也不禁为之心花怒放.


人人都不愿做"瓒",人人都要走到时间和事实的前面,把胜利的消息尽快地抢到手.从某个角度来说,东京人是属于一种脆弱的民族,他们对于流言蜚语、造谣惑众、细菌病毒以及任何武装的和非武装的攻击都缺少抵抗力,如果他们还没有被真正的战争锻炼得更加沉着,更加刚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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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4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在胜利的瘟疫席卷全城的日子里,很少有人能够幸免感染,除非是受过战争锻炼的刘锜、马扩这样的真正的军人才具有免疫力.刘锜、马扩都是主战派,既然主战,就希望胜利并且相信它的可能性.但是胜利必须来源于切切实实地为它做好一系列的准备工作,必须根据事实,而不是盲目地乐观,轻率地估计,或者虚矫侈言,哗众取宠.


刘锜、马扩凭着军人的直觉,加上近来不断获得的资料,推断这将要来的战争是一场激烈、紧张的鏖战.这场鏖战又因为当局者的种种荒谬措施,而增加其艰苦性.它绝对不是什么轻松的军事游戏,华而不实的"勒兵巡边".胜利要靠战士们双手打出来的,虚声恫吓,或者空发一通议论,或者写两篇文章都不能代替它.他们还像当年在西军时憎恶"从东京来的耗子们"一样憎恶经抚房的文官和宣抚司的僚属们(不幸的是马扩本人不久也将成为他们的同僚).文官和幕僚们凭着一时即兴,对战局作出种种乐观的预言,大发议论,上万言书,到处制造舆论,这原是他们的看家本领,这跟他们遭到一点挫折时,就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表现为极度的悲观失望一样.没有这些空论,不写几篇官样文章,他们又靠什么来糊口、发财、升大官?空论多原来就是宋朝政治的一个特色.但是朝廷根据这些空论来制定国策,并且在有意无意间造成许多人的轻敌心理,使我军处于骄兵,使敌军处于哀兵的地位,没有作战以前,就酝酿不利于作战的消极因素,这就为害非浅了.


瘟疫越流行,马扩、刘锜也越担心.使他们担心的除了上述种种理由外,还有最近马政从前线寄来的一封家信.


大军抵达前线以来,京师与雄州之间,信使往来频繁.马扩结婚前后,曾托人转去几封家信,马政直到现在才抽得出功夫写一封详尽的回信.不消说,这封信既是对儿子的管复,也为了要使赵隆、刘锜尽可能地了解前方的情况.


马政的信一直追溯到当初他在渭州和秦州的活动,以及后来他奉种师中之命到淮宁府把胜捷军带往前线的经过.凑巧的事情是:三月初一,儿媳妇结禧之夕,他正好带着这支人马路过京师,在陈州门外驻营过夜.固然当时他不知道结婚就在此夕,即使知道了,他也不能进城来.因为这支军队的官兵们这样强烈地希望进城来逛一逛,要不是他以身作则,严守岗位,就很唯钤束住他们的自由活动.他慨叹地说;他在西军中带了半辈子的兵,也不曾碰到这样难于约束的部队.这是个不好的朕兆.由于主婚人在婚礼中的缺席,偏劳了赵隆和刘锜夫妇,为此他特表歉意和感谢.


他说到雄州前线,引人注目的事情是宣抚司和统帅部的"交锋".宣抚司人员层出不穷地跑来找岔子,但种师道也不是好惹的,每天打了不少笔墨官司,把人们的精力都消耗在这些地方,真可为之浩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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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4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儿子转告他刘子羽转告的消息,说王麟、贾评要告他的状,对此,他只是一笑置之.他说这两个目前又是宣抚司里的红角儿,雄州城被他们扰得人仰马翻.他们见到他就瞪眼竖眉,恨不得把他置之死地.他心之所安,对他们也无所畏惧.


然后他谈到主题,谈到当前的敌情.目前大军只在雄州前线布防,最前线的白沟只有小部队驻屯巡哨,和隔河的辽军没有发生过正式的接触.但据探马报来,从霸州到白沟一线,辽军云集,严阵以待,一阵大厮杀看来是不可避免的了.


他分析了辽方的政治、军事情况,说;冬季里,天祚帝进出中京后,就一直逃到云州以西的阴夹山.金军陆续调击快速部队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封闭了他的出路,设法兜捕他.向西一带都是寸草不生的沙碛地,如果他下不了决心往那里逃去,最后总难逃脱被捕获的命运.


三月上旬,在燕京的蕃汉大臣立了皇叔秦晋国王耶律淳为天锡帝(耶律淳通常被称为燕王).目前燕王染疾在身,军国大事全由皇后萧氏摄行.前枢密使李俨之侄李处温因拥戴之功,晋为首相,辅弼政务.燕京的物力、人力都相当丰沛,可说是集中了残辽的精华,决不能小觑它.特别在军事上,有萧后之兄号称四军大王的萧干直接统率的四、五万奚军和翰林承旨耶律大石(辽人称翰林为林牙,一般称他为大石林牙)统率的六、七万契丹军,合起来尚不下十余万之众.奚、契丹过去也有矛盾,但目前在宋、金的夹攻中,颇能团结一致,准备借城背一,决一死战.


困兽犹斗,何况十多万实力尚称完整的大军,对他们的力量,决不能低估.耶律大石现在白沟前线负责部署军事,威望极高,据说很有些文武才略,将来决战之际,此人倒是个劲敌.


除了上述奚、契丹军以外,还有渤海军、汉军,统称四军.前几年渤海人高永昌起兵反辽,后为金人所平,现在渤海人已归附金朝.汉军中值得注意的是一支号称为"常胜军"的硬军,兵力约有七千人,历次和金军奋战中都显得十分强劲,但是萧干和耶律大石都不放心把这支汉军放在前线与我军对垒,已把他们分散作为后备之用,因而引起他们的不满.传说他们很想和朝廷通款曲,不知和诜怎样跟他们打交道.


他最后说:形势时刻都在变化,天祚帝逃出中京之际,辽廷群龙无首,一时确有土崩瓦解之势.可惜我应之太缓,总怪事前没有预作准备,边境无可调之军,以致坐失良机.目前他们的政权已重新建立起来,并以全力对付我的进攻,势必要经过一场激战才能见出分晓.


他认为朝廷既已任种师道为都统制,在军事上自应畀以全权,充分放手,让他统筹全局.六辔在手,操纵自如,才有战胜的把握.宣抚司千万不得在旁掣肘.唐朝宦官监军,郭、李①不得成大功,殷鉴不远.此事全靠官家主张.信叔咫尺天颜,如有机会,何不委曲奏明,听官家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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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4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三)

马政的叙述和分析清楚明白,入情入理.


马政离开西军时,只不过是个中级军官,没有指挥大战役的经验,更加谈不上已经有了通筹全局的战略观点.但他是个头脑清醒的、常识的、实事求是的军人.现在他把目击耳闻的事实都摊出来,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它们一一写在家信中,希望他们能够了解事实的真相并为改善这样的情况做出努力.


很显然,他是代表西军中绝大部份官兵们的共同看法,他们掌握的情况有多少,他们的想法有深浅,但是基本的意见是一致的.这种观点和朝廷大臣们以及东京的敏感的市民们所持有的那种轻而易举就可获得胜利的观点有着多大的差距!马扩、刘锜清楚地看到这种差距,并且了解后者可能带来的危害性.他们很想尽个人之力,把普遍存在于后方的轻敌思想和盲目乐观的情绪扭转过来.可是,他们是多么无能为力!当一种传染病已经传播开来,蔓延成灾的时候,它就会以料想不到的速度向灾难的顶点发展,要阻止和扑灭它,都需要一定的时间,需要花出很大的气力,特别要依靠已经感染病菌、病毒,吃过它的苦头而有所觉醒的病人们的共同努力,才能逐渐生效.否则,即使是良医也很难措手.


事情要从兜底做起;利用一次陛见的机会,刘锜委婉地把马政的分析和叙述的情况向官家奏明.官家本人也是一个胜利病的感染者和传播者,恐怕还是个很难使他觉醒过来的重病号.


刘锜具有一种简单清楚地表达自己见解的能力,他的扼要的奏诉使聪明的官家完全理解他字面上以及进一步的含蓄的用意,但他还是一无所获.他得到的是含糊不清的答复,一种有意识的含糊不清.官家听了刘锜的奏对后,频频颔首道:"前线情况,卿奏对详明,朕都已知道了."


可是知道了以后的下文是什么呢?他没有明白表示,甚至连刘锜谴责的现况,官家也不置可否.看来,做官家也有他的难处,有些事不便于明白表态,只能出之以模棱两可的态度.


然后刘锜又委婉地提到官家当初的诺言,表示愿往前线效劳,这又是使得官家为难的问题,他沉吟半响,说了一句:


"朕日前答允过卿到前线去的话,且待理会."


但是刘锜明白,"且待理会"是官家的一句口头禅,话虽然说得委婉,含意却是明确和否定的.他如果说"且待商量",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当他说了"且待理会",事情就没有挽回之余地了.


官家看到他一向宠信的刘锜的失望,也感到非常抱歉.好像要加以补救似地,他忽然说出下面一番出人意外的话:"朕用童贯为北道宣抚,不料他近来昏瞀持甚,谬误极多,殊乖朕之厚望.朕昨已加派蔡攸为宣抚副使,名为专任民事,实以监察童贯,使其不敢胡作非为.卿是明白人,想可知道这其中的奥妙."


"官家圣鉴极明,"刘锜深深地考虑了一回,还是直率地表示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微臣生怕他两个去了,对种师道的掣肘更多,无裨军事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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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4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个卿不必过虑,朕既用种师道为都统制,岂有不加信任之理?只是'上兵不战'、'止戈为武',古有明训.倘能不战而屈人,岂不大妙!卿得便可把此意转告种师道."接着官家又情意稠密地说道,"军旅之事,卿所专长,朕左右也需得力之人,以备顾问咨询.卿还是暂留京师,侍朕左右,前线如有缓急,再放卿出去不迟!"


刘锜回家后把他和官家的应对一一告诉了赵隆和马扩.他们都为刘锜不能上前线去感到惋惜,大家慰勉了他.


亸娘注意到爹的一句话:


"前线之事,瞬息万变,事前哪里都说得定!贤侄报国心长,好歹总要出征前线.即如愚叔,这把年纪了,也是不自量力,不甘伏枥."


这虽是安慰刘锜哥哥的话,亸娘却还是第一次听爹自己说出愿往前线的话.她深深地对爹看了一眼,似乎在他心里发掘出一个重大的秘密.


然后他们谈到蔡攸之事.大家都猜不透官家何以要把童、蔡之间的蹊跷关系告诉刘锜.不过这个意见大家都是一致的,轻薄浮滑、童騃无能的蔡攸,怎能"监察"得了老奸巨猾、城府深密的童贯?他们两个在一起时,不是童贯老远地把蔡攸撇在一边,就是两人同恶相济、狼狈为奸,第三种结果是不会有的.他们怕的还是刘锜奏对的那句话,怕他两个联合起来共同对付种师道,使种师道受的压力更大.


这时赵隆忽然兴致勃勃地讲起一个二十年前流行过的笑话.说是笑话,却是实有其事:


"那时节,你还怀在娘眙里,没落地哩!"赵隆难得有一次说到亸娘的母亲,然后又指着刘锜娘子说,"你那时也不过是个娃娃罢!"


那时蔡京刚从翰林学士进入政府,正在得意忘形之秋.一天吃罢了饭,他忽然想到要试试几个儿子的才情.


"你等日日馅此,"蔡京指着一碗白米饭问道,"可知道它从哪里来的?"


"生米煮成熟饭."蔡鞗很快地回答."这碗饭分明是用白米煮成."


"回答得好!"蔡京点头赞许,"可是白米又从哪里来的?"


"粮仓里搬出来的."这回是蔡絛抢先了.


"非也!为儿的亲眼看见白米都从席袋中倒出来."蔡儵不甘落后,纠正兄弟的话.


"你们省得什么?"善于鉴貌辨色的蔡攸看看"郎罢"的气色不善,又连忙纠正两个兄弟的错误,教训他们说,"你们纨裤成习,只省得饭来张口,哪知道物力维艰,来处不易.今天教你们一个乖,白米是打臼子里舂出来的."


"当时俺等都在部队里,听了这个都笑痛肚子,笑那些文官的子弟们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赵隆补充道,"谁知道过不了几天,蔡攸已擢为中书舍人,大家就此称他为'臼子舍人'."


"如今时势颠倒过来,"刘锜也禁不住笑道,"臼子舍人不必再去奉承老子的颜色,倒是老的要伺候臼子儿子的颜色了."


"如今臼子学士又要到河北去当宣抚副使,"刘锜娘子接着说,"只怕把河北的老百姓都放在臼子里一杵杵死,这才叫老百姓遭殃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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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4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正当军务倥偬之际,却派了这等人去宣抚北道,岂非朝廷的失政!"马扩慨叹地说.


"老百姓哪里甘心就教他一杵杵死了?"赵隆又重新回到对权贵们的激愤的心情中,忿然地说,"听说河北义民云聚,攻城打州,专一杀戮贪官污吏.蔡攸多行不义,积怨所至,一旦为义民所获,放到臼子里一杵杵死,这才大快人心哩!"


①郭子仪、李光弼(契丹人)都是唐朝对安史叛乱集团作战的名将.因受宦官监军掣肘,不得收全功.

第十一章
(一)

近来他们经常围坐在赵隆的病室里议议朝政,谈谈北伐的消息,包括一切可惊可愕、可笑可愤的,却很少有可喜的.这里也是一个小小的"经抚房",虽然没有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大权,却有着更加符合实际情况,符合实际需要的判断和分析.


赵隆度过了最初的危险时期,总算止住了大口咯血,却留了不少后遗症.


现在医官邢倞是到刘家走动得最勤的客人.他不辞辛劳,心甘情愿地冒着被病人抱怨、责怪甚至还可能被斥责的风险,每隔两、三天就来为赵隆诊一次脉,一丝不苟地开方子,即使只换一、二味药,也要细心琢磨上半个时辰.


邢倞是个表面上脾气十分温和,内心却很刚强的老医生.不了解他的人,认为他是个棉花团子,了解他的人却说他像块生姜,生姜是越老越辣.


作为一个医生,他没有权利选择病家,只要送上马金,他就得去诊脉.高俅、童贯都是他的病家,他的责任是把一切病家,包括十恶不赦的权贵们在内的病都医好;作为一个堂堂的人,他有权利在病家中间选择自己的朋友,包括没有给他送上马金的病人.


例如师师的严师、慈父何老爹,就是他的没有马金的病家和知心朋友.邢倞在朋友面前提到这位何老爹时.肃然起敬地称之为"风尘中的侠士",并且谆谆嘱咐师师,一旦有了缓急,唯有投奔何老爹才是十分可靠的.好像洞察人的疾病一样,这位老医宫也洞察社会的疾病.他认定到了政、宣年间,这个朝代长期来患的痼疾,已成为不冶之症,变故之来,可能即在眼前.他自己这样一把年纪了,又无妻室儿女之累,他担心的只有师师.他关心师师的政治生活也好像关心她的健康生活一样,怕她依傍宫廷,难免要遭没顶之祸,已为她预筹了后路.也许他模糊地意识到一旦有了事情,能够保护师师的安全力量,不是来自自身难保的宫廷和上层,而在于风尘之中.他也模糊地意识到一旦大风浪来到,将会出现怎样可怕的情景.可惜他作为一个医生,开不出一张能够治好社会的痼疾的方子.


小关索又是一个他从病家中选出来的好朋友.


发生过这样一件凑巧的事情:李宝和高俅这一对冤家恰巧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中,同样地迫切需要他.高俅派了四五个干办、虞候,后来又派来了儿子速驾.他却先去诊了李宝的病,完事后再去高俅的家.他的权衡是这样的:高俅生的是富贵病,一时三刻死不了,他晚去半晌耽误不了大事,比不得李宝的脚骨脱了骱,不先给他冶好,就会误了今晚演出的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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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4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后来高俅打听出他晚到的原因,不禁火冒三丈.可是所有的权贵都最看重自己的性命,不敢开罪医生.只好把一口怨气出在李宝身上,借故勒令他献艺的场子停演三天.


现在,赵隆又成为他从病家中挑出来的朋友.


他们的缔交有一段不寻常的过程.最初赵隆对他并不特别尊重,甚至是很有反感的.为了取得他的友谊,邢倞不惜牺牲自己那么重视的自尊心,忍受了他的坏脾气.他的权衡是这样的,他绝不能容忍权贵们对他有丝毫不敬,但如果是侮辱了权贵的病人侮辱了他,他甘之如饴.因为敢于向权贵挑战的人就是药物中的砒霜,砒霜的烈性可以杀死社会的蠹虫,至于他自己,对砒霜只好避着点儿.


赵隆不能够长期忍受疾病的折磨,每次看到医生时,就要心急地问:


"俺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稳,这个病算是痊愈了没有?"


"还未!还未!哪得这样快就好起来!"邢倞耐着性子回答病人,皱起了他的满布皱纹的眼皮,"钤辖休得孩子气.俺说,再过三、五个月,钤辖也离不开床铺呢!"他知道这句老实话可能会引起病人的强烈的反应,急忙离开他,警告刘锜娘子和亸娘道,"好好照料他,休教他吃得太饱,休要离床,千万莫发性子.钤辖再发作一次,俺也只好白眼向天了."


由于邢倞的医道、人品,他在刘家树立起崇高的威信.这个警告被严格地、甚至是强制地执行了.它使病人受到莫大的委屈.赵隆向来是宁可把黑夜当作一床被单,把大地当作一张草席,就在白骨遍野、青磷闪光的战场上露宿.否则就让他伏在一步一颠、缓行着的马背上打个瞌睡(连续几天的行军、作战,有时使他疲倦得在马背上也睡得着觉).再不然,就让他舒服地展开手脚在土坑上睡上一宵.总之,无论哪里都比病床上强.他赵隆的这副硬骨头是在砂石堆里滚大的,是用刀枪箭镝的熔液溶铸成的.他天生要和泥土、石头、生铁、熟铜打交道,就只怕在温暖软绵的锦茵中逐渐把生命软化掉、腐蚀掉.


他再也没法在病床中待下去,这是他日前斗争的一个焦点.


他焦急,愤懑,稍不称心就大骂山门,骂别人、也骂自己.邢倞是他的首当其冲的出气筒,他骂这个瘟医生从来没给他服过一帖好药,骂医生自己生了不生不死的瘟病,还要强迫别人跟他一起生瘟病.一天,他想出了一句刻薄话.


"就算妇道人家养孩子,坐产一个月也算满了月,俺已睡了这许多天,难道还没睡够?"


这句话是他的新鲜发明.以后他看见邢倞就要问.


"邢医官,俺还得再坐几天,才算满月?"


"钤辖算算日子,还未坐到双满月哩!"邢倞仍然耐着性子回答他,"俺看再坐两个月,也未必可以起床."


可是邢倞几天才来一次,远远不能够满足他的挖苦欲.他把斗争的矛头,指向朝夕陪侍在侧的女儿.这个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雄,现在把全副本领用来折磨女儿.他成天地想出各种理由对女儿大发脾气.有时女儿对他实在太关心、太温柔,服侍得太周到了,以至没有留下一点使他可以发脾气的理由,他就因为这个对她大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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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4:4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对亲人生气是病人的特权,他滥用了这个特权,把女儿放在十分难堪的地位中去.


在最初一个月中,亸娘以惊人的毅力忍受着爹给予她的种种折磨以及她自己心里的煎熬.


这种折磨终于达到了这样一个顶峰.有一天,亸娘给爹喂药,一阵她自己也想不到、控制不住的颤抖把药碗泼翻了,泼得被褥上、枕头上,衣服上都是药汁,也泼上了他的胡子,烫痛了他的手.亸娘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邪恶的和快活的光芒,因为平时他无理尚且还要取闹,现在却真让他抓住一个可以大发脾气的把柄了.可是一颗滴在他手背上的火烫的眼泪制止了他的恶意的发作.他看了她一眼,既不是凶恶的,也不是仁慈的,而是有点惭愧和羞恧,这是他一生中难得有过的表情.他一声不响地拉起被单布胡乱地揩揩自己的胡子和手,转身就缩回到枕头上睡去了.


这是一个转折点,经过了这次反省,他的脾气好转了.有一天他居然能够心平气和地跟邢倞提出一个合理化的要求:如果暂时还不能让他离开病床,那么他希望刘锜、马扩能把从庙堂、前线以及街头巷尾听来有关战争的消息全部告诉他,不要有一点隐瞒.他说,与其对他封闭消息,让他闷在鼓里,独自发愁发急,倒不如尽量告诉他,让他听个痛快,骂个淋漓尽致,把一肚皮的怒气泄发无余,这样可能对病体倒有些好处.然后,他又孩子气地向亸娘做交易,只要她去促成这件协议,他保证以后不再对她生气.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原来以前他提出种种装腔作势的要求都是虚假的,目的还是为了要了解战争."他们想到这个老病人为了提出这样一个提议也是煞费苦心的.


有时,一个鲁莽的病人可能提出比高明的医生更加有益的冶疗方法,因为他比医生更了解自己.邢倞听了他的提议后,权衡轻重,斟酌利害,认为它也在情理之中,而且深合医理,值得试试看.于是刘锜、马扩开始把一些估计起来不会大伤他脾胃的马路消息向他透露,然后是邢倞自己也带来一些经过精选的、可以收到补血养神之效的幕后消息,诸如张迪最近多次向人公开表示蔡京的圣眷已衰,官家有意责令他回乡致仕之类.初步的反应还不错,后来他们透露的范围扩大了.刘锜娘子是这方面的好手,她一个人提供的新闻比他们三个人加起来还多.虽然她的来源不一定可靠,内容也不一定配赵隆的胃口,但凭着她的生花妙舌,着意渲染一番,却也解了他的闷气,有时也会逗他破颜一笑,这确实有裨于他的病体.


这样大家也就慢慢地习惯在他病榻前畅谈一切,使这里成为他们经常碰头的地方,并且也成为一个小小的"经抚房".


赵隆果然忠实于自己的诺言.他对邢倞表示了只有像他那样质朴的人才能有的真诚的感谢.这种感谢本来封闭在自己心里,并且在封口上浇上一股怨气的蜡.一旦怨蜡溶化了,封口打开了,感谢就从他心里喷薄而出,一泻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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