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管是火辣辣的"照殿红"也好,不管是绿莹莹的"欧家碧"也好,不管她们占的是人间第几春,都代替不了一顿大家伫候已久的酒席,起不了"秀色可餐"的作用.
时间真是不早了,而主题中之主题的主宾童贯还是姗姗来迟,主宾不到,宴会不能开始,这才是当务之急.牡丹虽好,也不能折下来当酒菜吃呀!
派了多少人前去探讯,派了几起人前去速驾,幸而,到了此刻——比礼貌上允许一个贵宾迟到的最大限度还要迟一些的时候,大门外面一叠连声地报进来:童太师驾到!蔡鞗、蔡絛、蔡儵等几位贤昆仲早就出去恭候,蔡京本人也倚着侍姬的拐杖,降阶相迎.童贯入座后,用了他生理许可的最强音、最尖音发言告罪道:
"适才有点公事,在禁中被官家稽留住了,以致晚到半晌,累诸公久候,罪甚罪甚!"
当年蔡京极盛之时,也常用"禁中"和"官家"这两头"替罪羊"作为宴会迟到的借口,不料今天别人也以自己之道,还治自己之身,真所谓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全体宾主入席后,行了第一巡酒,公相颤巍巍地高举玉盅,向童贯说了一番祝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好听话.说什么:"辽事向称棘手,非有极大经纶如我公者,安能独擅其事,底于厥成?"说得酸溜溜地,乘机夹进一点私货,表示伐辽之议,蔡某早于几年前就开了端,你童贯今日,独擅其功,饮水忘源,未免是过于心狠手辣了.
大官儿说话向来有底面之分,面子上一套,底子里又是另一套.现在蔡京的祝酒辞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却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口头上说的是:"拭目以观大军之凯归,他年图画凌烟,功垂竹帛."心里想的是"拭目以观童贯之狼狈溃归,他日难逃官家斧钺之诛."
具有同样丰富经验的童贯甚至于在他还没开口前就已经料到他说话的底面两个方面.童贯也用了同样表里不一致的答辞答谢了主人的盛情,并且更加尖刻地嵌进一块骨头.
"辽事胶葛,非一时可了,"他文绉绉地掉着书袋,"但愿童某凯归之日,公相康泰如今,千万莫作回山高蹈,优游仙乡之想,致使天下苍生徒有东山之叹!"
童贯虽然是个内监,却生着铁青面皮,颔下颇有几根疏朗朗的髭须.他说了这几句,揪住髭须,奸诈地笑起来.他的笑也是与众不同的,嘿嘿嘿几下,忽然嘎然而止,没有拖音,似乎在一层薄薄的糖衣里面,包着什么阴暗叵测的东西.这几句话确是藏有机锋.原来蔡京本贯福建路仙游县人士,"仙游"既是个好字眼,也是个坏字眼,童贯劝他不要回山高蹈,优游仙乡却分明是句反话,实质上是咒诅他可以早些升天游仙,应玉楼之召,去修天上的史书了.进士出身、翰苑修撰、又当了多年宰相,饱经宦海沧桑的蔡京,对于这样一句明显的、恶毒的咒骂岂有听不出来之理?他一时愤愤不平,气恼异常,可是目前童贯正在鸿运高照之时,自己发了霉,斗既斗不过他,气也是白气.小不忍则乱大谋,今天花了这么多的精力、物力,大摆酒筵,又为着什么来?他只好苦笑一声,把这句火辣辣的咒骂连同童贯回敬他的一盅苦酒一并咽下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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