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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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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5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命运的安排真够奇妙!他整整离开她十年,然后他们来到一个城市里,有好多次在一所房屋里,她好几次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背影,那声音和背影既是那么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然后,在决定性的今天一天中,不,仅仅在这两个时辰之间,她连续看见他三次,这最后的一瞥是多么重要的一瞥.她仿佛在自己的视线中醮上了胶液.把一瞥中的印象牢牢地粘在心里.她竭力要用儿时的回忆来和现在的他作对比.她发现他已经有了变化,他的身量比那时又长高了好些,他的体格更加结实了,在他的黑黝黝的脸上已经刻上几年来劳瘁辛苦、风霜雨雪的留痕.这些,在今天以前,姊早就告诉过她了,她自己也在不断地猜测着、琢磨着,他确是像她想象中那样地高了,结实了、黑了,她甚至还感觉得他有点"老"了.可是,这是一种青春的老,一种出于少女的过切的期望,把成熟错认为年老的"老".


正是由于这种青春的力量,她虽然感觉他老了,但是更加感觉他是生气勃勃,精光难掩.


也正是由于这种成熟的程度,她感觉到在他的沉毅严肃的表情中,有一个没有向她开放,也是她所不能理解,无从探索的内心世界存在着.


但她同时又发现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对于她,他仍然是个既亲切又陌生的人,他简直没有跟她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说.分别了十年,难道他没有什么要跟自己说的?这里又没有其他的人在旁边!他既没有用儿时的小名来称呼她(她多么期待这个),也没有以今天缔结的新的关系来称呼她(她理应得到这个,刘锜哥哥就是这样称呼姊的).前者总结他们的过去,后者开创了他们的未来,两者都可以消灭他们间的距离.可是无论哪一种称呼.她都没有得到.他对她只是稍微含点笑意罢了,她还怕这点笑意无非是他涂抹在深沉的表情外面一层薄薄的糖衣.


但她发现他确是温柔的,这一层也是无可怀疑的.当她在他手臂弯中喝着满满一杯"交杯酒"时,因为喝得急了,怕喝呛,中途停顿了一下.他错认为她喝得太多了,怕她喝醉,就轻轻地弯过手臂,自己喝干了它.她对他是那么了解的,在这个小小的动作中,她看出他还是像儿时那样处处照顾和保护着她的利益.


一种感激的心情,迫使她希望跟他说两句话,也希望他跟自己说两旬,却不知道怎样开口,怎样去引逗他开口.她蓦地记起爹昨夜嘱咐她的话,"要使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她毫不怀疑他本来就是如此,她也一定做得到使他更加如此.他过去堂堂正正的行为,他们间过去的深情厚谊,特别当他还只有十五岁的时候就曾说过一个好汉子要像衮刀那样千锤百炼才能打成的话,这一切都为他必然要成为爹所期望的那种人提供可靠的保证.可是这样强烈的、复杂的思想感情,她怎能用一句简单概括的话就把它充分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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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5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她不能够,她不能够!

(二)

被刘锜娘子用了那么善良和诚恳的祝愿置于其中的同心结所绾结起来的亸娘和马扩的共同命运却不像她的主观愿望那样顺溜.他们一开始就遭到惊风骇浪.


婚后第一天,刘锜娘子照例送去彩缎和油蜜煎饼.然后在家里布置一个招待新夫妇双回门的"暖女会",要把刚遣嫁出去的女儿连同新郎一起请回娘家来"烘烘暖",这又是东京的婚礼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这一年.春寒特别持续得长久,三月初旬还脱不了棉袄,把嫁出去的女儿烘烘暖也可以,但不知道双回门的日子在六月祁暑中怎么办,难道另设名目,来一个"寒女会"不成?看来是很可能的,东京人最善于巧立名目,借机来寻欢作乐一番.


"暖女会"应该充满温暖的气氛.可惜,那天一清早,赵隆就被经抚房请去了,等候了好半天还没见回来.后来,刘锜也被宣入宫内,等候官家传见.缺少了两个要紧人,暖女会不免要冷落得多,但是刘锜娘子竭力支撑着局面.她当仁不让地代替了父亲和兄长的地位,亲自主持这个暖女会,使得它保持足够的温度把女儿烘暖.刘锜娘子对亸娘的身份可以随机应变,她是亸娘的嫂子、姊姊、朋友、保护人……假使赵隆不能行使父亲的职权,那么亸娘就是她女儿,假使马母做不到一个东京人所要求那样的婆母,那么她无疑地就要使亸娘成为她的儿媳了.刘锜娘子对亸娘所表达的强烈的爱情中,既有豪侠温柔的一面,也包含着包办代替的成分,因此她受到她的默默的感谢和含蓄的反抗.


刘锜入宫不久就回到家里,他先对新夫妇道过喜,然后愉快地谈了他被传见的事.


"贤弟!"他问马扩,并不认为这件又古怪、又好笑的事情需要回避妻子和弟媳,"你道官家传见俺为什么?"


"正在和嫂子议论,想必是官家想起了诺言,要委兄长到前线去打仗."


"哪里是为这个!"刘锜连连摇头,轻松地笑起来,"俺原先猜的也是为此.那知官家传见后,东问西问,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儿,后来图穷匕现,道出了本意,原来是要俺陪同兄弟到镇安坊李师师家里去走一遭."


官家一本正经地派了大内监黄珦来把刘锜找去,大家还当要谈什么正经大事,连家里的暖女会差点开不成,临到结末却是派了这么一件风流差使.听到这话,他娘子和马扩都笑起来,只有亸娘尽在问李师师是哪个?


"告诉你不得.这个李师师可是个蹊跷的人儿."


"李师师怎生蹊跷?"


"李师师是东京城里的红角儿,"刘锜娘子用了非常概括的语言,愉快地、一语破的地介绍了李师师的梗概,"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


在刘锜娘子薰陶下,亸娘果然大有进步了,她忽然联系了她看过的乔影戏,问道:


"李师师可是与那李夫人一个模样的人?"


"李夫人哪里比得上李师师?"刘锜娘子摇摇头,急忙为师师辩护,"李夫人只怕官家不喜欢她,死了还怕官家厌弃她;李师师唯恐官家喜欢得她太多了,躲来躲去不让他见面.这个李师师倒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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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5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她还是高俅、蔡京那伙人的死对头."刘锜接着补充,"们狐营狗钻,一心要打通她的路道,借她这股裙带风吹上天,都吃她撵了出来.他们把她恨得咬牙切齿的,却也奈何她不得."


"你怎生回答官家的?"


"官家圣旨,怎敢有违?"刘锜打趣道,"俺当即回奏:'马扩昨夜刚办了喜事,容臣稍待数日,即陪他前去.'官家还催促道,'卿等要去还是早去为妙,再下去可要大忙了.'"


"想是李师师听了兄弟的名声,要你陪去,"刘锜娘子以女性特有的细心插问,"只是你们真的去了,官家岂不生心?"


"李师师要官家办的事,他怎敢道个'不'字."以侍从官家谨慎著称的刘锜,在家人夫妻之间的谈话中却也是很随便的.他缺乏含蓄地笑笑说,"官家宁可得罪满朝大臣,也不敢稍稍违拂她的意思,贤妹听了可觉得好笑?"


"朝臣有什么稀罕?王黼、童贯作尽威福,在官家心目中只是几条供使唤的狗.蔡京位极人臣,不过是陪官家做做诗、写写字的门下清客,一旦玩腻了,就把他踢出大门.怎得比师师是官家的……是官家的……"刘锜娘子一时也想不出既要尖刻、又要表明官家对她无此宠爱的程度、又不能贬低师师品格的恰如其分的词儿.她问刘锜道,"你道她是官家的什么?"


"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刘锜笑笑,现成地说.


"咱说过了的话,不许你重说."


"再不然,就是官家头顶上的皇后娘娘!"


"不是,不是!"刘锜娘子摇摇头,"郑皇后哪里比得上她?再说官家几曾奉郑皇后的一句话为'纶音玉旨'?"


"俺说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娘子你倒说说她究竟是官家的什么."


"咱说呀,她什么都不是!"刘锜娘子想了半天还只得这句话,"她就是官家的李师师."


这支插曲为暖女会平添了不少欢笑的气氛.只是赵隆尚未回来,不免引起大家的忧虑.好容易,等到晚晌,才见他气呼呼地转回.


"好大的架子!"他一进门就吼道,"童贯这条阉狗直敢教俺赵隆白等了一天也不见面."


原来经抚房号房外,一排板凳上坐着几十个对童太师有所想告和乞求的人.他也被他们打发进这个行列,把他冷淡地撇在一边,白白等候了几个时辰,也没请他吃顿酒饭.最后人家告诉他,童太师今天没空延接他,叫他明天再来候见.他忍不住发作起来,争论道他找童贯是奉官家的旨意前来计议军国大事,岂能叫他久候?一个衣冠华美的官儿从里间踱出来,用着有分寸的礼貌告诉他,太师近来正忙着,但已安排下明天接见尊驾,劝他不必性急.然后难听的话来了:"有人候了大半年,还不得接见呢!等了半天算得什么?东京辇毂之地,可比不得你们边远之区,到这里来候见的总管、钤辖多如牛毛,哪在乎……"他没等他说完这一句,用靴跟狠狠地蹬一蹬地板,拔脚就走.


赵隆在述说这一天的经过时,不由得气愤难忍.刘锜急忙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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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5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渐叔何必去生这些小人之气,他们要不在势头上逞威作福一番,那还成为什么小人?"


暖女会需要温暖的气氛,需要一个愉快的和通情达理的爹和岳丈.赵隆虽然憋着一肚皮闷气,还是硬咽下去,勉为其难地做到了他们希望能做的事情.他一口唱干了女儿、女婿敬他的酒,一口喝干了刘锜夫妇敬他的酒,然后举起空杯,向刘锜打个照面,大声地唱一句不知从哪里听来、学来的唐诗:


"与尔同消万古愁!"


这句诗显然不符合暖女会的需要.

(三)

第二天不是出于娘家邀请,而是新夫妇自动来娘家"双回门"的日子,东京人称之为"拜门",这又是婚礼中的一个盛典,刘锜娘子自然又要为它大忙一番.


可是那一天绝不是黄道吉日,凌晨开始就下起簌簌细雨,后来雨点放大,一整天都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更加可惜的是被"拜门"的正式对象赵隆没等到女儿、女婿回门,就到经抚房去"拜"童贯的"门"了.那道经抚房的门绝不是令人欢欣鼓舞的门,他临走前带着那种阴沉的表情,以至一望可知,这次拜门可能带回来什么样的结果.刘锜预料到今天将会发生的事情,除了无限含蓄地叮嘱他要沉住气,又特别派了一名妥当的亲随,要他紧紧跟定钤辖,得机就提醒钤辖,家里有事,一等公事谈毕,趁早回家.


虽然预先筑了那么周到的防御工事,赵隆还是没有及时回家.午刻以后,刘锜又派人去经抚房打听.那边的人只知道太师接见钤辖后,就各自走开了,不知钤辖的去向.刘锜又派人到赵隆平日走动的几家故旧家去探询,都回说钤辖今天没有去过.


刘锜预料到赵隆可能与童贯争吵,却没有想到会见后,他会跑得不知去向.双回门的一点喜气,完全被破坏了,这顿酒席大家都吃得忐忑不安.这早晚他到哪里去了?会出什么事情?各式各样的猜想在各人心头浮现.


"爹近来心境忧郁,昨晚回家后面色又恁地难看!"亸娘首先把她的不安表露出来,"妹子怕的会发生什么意外!"


"贤妹放心,这小小的东京城,哪里丢得掉一个大大的赵钤辖?俺再打发人去找,想他不久也自要回家了."刘锜只得安慰亸娘.


刘锜娘子却说出了大家心里猜度的最坏的想法:


"童贯那厮,无恶不作.倒怕伯伯得罪了他,他在暗中弄鬼,计算伯伯."


"这还了得!"刘锜连连摇头道,"京师乃辇毂之地,渐叔又是奉旨去和童贯厮见的人,他再歹毒些,也不敢动渐叔一根汗毛.俺看他一定是去哪里喝酒解闷了."


"俺看童贯也不敢出此毒手,"马扩跟着说,"只是泰山近来身子又不结实,这样豪饮剧醉,令人好不担忧!"


"伯伯昨晚还说'与尔同消万古愁',咱看他忧心如捣,几杯酒怎解得开他的愁怀,倒是'举杯消愁愁更愁'了."


"渐叔对这场战争,一直忧心忡忡,放怀不下,"刘锜叹口气道,"再加上他对童贯这伙人气恼难平,五中郁结.你道不让他喝几盅解闷,叫他怎生排遣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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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泰山身经百战,履险如夷,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怎生对伐辽之战倒没有把握起来?心病要用心药医,俺看只是全军用命,打赢了这一仗,才叫他放心得下哩!"


"渐叔可不是为这个烦心?"刘锜又叹口气,"依俺看来,不但渐叔如此,就是种帅、端帅他们也是气势不壮.记得腊底在渭州,与他们辩难分析,费了多少口舌!"


"主帅乃三军司令之人,他先自挫了锐气,怎得叫三军鼓舞起来?"


"师克在和.朝廷与将帅的看法不一样,各持一说,却不是前途的隐忧?"


男人们故意说些迂远的话,想把恐怖的思想从亸娘心里引开去.可是他们做不到,亸娘一心只想着爹为什么到此刻还没回来.联系近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实——这些事实一直被紧张的婚礼筹备工作掩盖着,随着婚礼之告成,它忽然突出地暴露出来,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怕有什么重大的不幸将要落在他们头上.


檐间的雨加紧了,雨声隔着窗户和厅内单调的铜漏声相互应和.在焦虑的刻度上一点一滴漏去的时刻特别令人难堪.亸娘就是这样闷闷地坐过申时、酉时,眼睁睁地看着铜箭已经指到戌时一刻,爹还是没有一点信息.派出去寻找的人,一个个回来都没有带来确定的消息.这一点点、一滴滴滴进亸娘心头的漏声恰似这支铜箭射穿了她的胸膛.


"这早晚了,伯伯还未回来,派去的人,又不顶事,你自己出去找一找."刘锜娘子一语提醒了刘锜,他霍地站起来,顺手捞一件雨兜披在身上,说道:


"贤妹休急,俺亲自出去找一找."


"嫂子宽心,咱两个一起去找."马扩也同时站起来说.


他们还没离开厅堂,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片喧呼声和急遽的脚步声.他们急忙迎出去,只见赵隆已被几个军汉架着踉踉跄跄地一直搀进厅堂来.他不是像往常那样喝醉了脸皮通红,而呈现出一种死人似的煞白,幞头斜歪,衣襟零乱,一进得门,就口吐鲜血,接着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来.人们来不及用盆盂去承接,他就吐在地上,溅到各人的衣裙上、脚面上,溅得点点斑斑的到处都是,他似乎还想支撑一下,做手势叫大家休得惊慌,可是胸口的剧痛,使他不得不用双手紧紧按住.在疼痛和吐血的间歇中,没头没脑地大声嚷嚷"聚九州之铁,铸此大错……只怕将来噬脐莫及了……".但这是一句没有能说完的话,一阵涌上来的血潮,遏止了它,接着血又大口喷出来.他倒在马扩的手臂弯中,徒然张开口,努力要想把这句话说完而不成功.他保持在这个气急、愤怒的表情中昏厥过去了.


马扩、刘锜急忙把他移进卧室.抬上床铺.刘锜娘子还有主张,她煎来了三七参汤,又找出元胡散来止他心口的疼痛,然后对丈夫道:"请邢太医来急诊,还得丈夫亲自走一遭,才能把他找来.这里的事,咱会办."刘锜一听有理,赶忙走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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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里刘锜娘子和亸娘一起给昏迷的病人灌下参汤和碾碎的药末.有一个瞬刻,亸娘以为爹不会再甦醒了,灌下去的药汤都从口角边流出来.她控制住自己的呜咽,拉起他的手,听他的脉搏,唯恐它随时停止.那脉搏是十分微细的,时断时续.但是爹悠悠忽忽地醒来了,喃喃地又在对自己说什么.刘锜娘子推推她,问她听见了没有?亸娘起初还当是继续留在耳际的檐雨声和铜漏声给自己造成的错觉.她希望但又不敢想象爹还能说话,但他真的在说话了.后来她们两个一齐听清楚了,还是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聚九州之铁……大错……"只是说得更加含糊,接着又转换一个急怒的表情加上说:"……发誓……发誓……"随即再度陷入昏迷.


在她们焦急的等候中,刘锜总算把翰林医官邢倞请来了.他诊了脉,足足化去两刻钟,然后用着精通本行业务的那种自信安慰病家说:


"不相干,痛是心痛,血却是胃血,不是心血,可以医得."


然后,他又以同样的自信,发出警告道:病人一定要安静休息,心痛时倚在高枕上,休得卧平.以后绝不能再喝酒,再要大吐一次,动了肝阳,斫了本原,你就请个神仙来也难措手了.


洞达世情的老医官邢倞即使局处在他的小范围里,却能知天下之事.来自社会各层次的病家给他结成了一道和各方面接触,联系的交通网,他像只大蜘蛛似地安居在自己的独立王国中,截留住一切落进他网中来的社会新闻.他完全了解并且能够正确判断出眼前这场急病中所包孕的政治因素.即使刘锜只字不提,他也知道得够清楚了,何况刘锜还要简单地介绍病因.


太医反复叮嘱的"不能再动肝阳"一句话,就充分表达出他的同情与关切.他留下方子和药,临别时,又特别进来跟病人打个恭.这不是一个医士给病人的礼貌上的敬礼,而是出于—个普通人对于能够向权贵挑战的英雄好汉所作的衷心的敬礼.然后摇摇头走了.


病人比较安静一点时,刘锜把跟去的亲随找来,问了这一天的经过情况.


亲随回答道:


"今天拜访太师的官客特别多,坐满了一房间,太师对钤辖另眼看待,第一个就延见钤辖.家人听四厢的吩咐,也跟进去,陪侍在侧.开头说话时,太师十分谦虚客气,堆下满面笑容,说什么'钤辖铁山之战,天下闻名,连朝廷也知钤辖的大名'.接着就拱手道:'伐辽之事,只要钤辖肯说句话,咱们就同富贵,共功名的了."


"后来钤辖说了两句话,触犯了太师,他的脸色慢慢沉下来,问道钤辖此来,是出于种师道之意,还是自己来的?钤辖回答了.太师叫两个堂吏捧来一叠文件,让钤辖自己看.过了半晌,太师忽然打哈哈道:'种师道早已遵旨出师,杨××、刘××带着部队,眼看就要开抵前线.哪里又跑出一个参谋到东京来阻挠出师,隳坏庙算?这岂不成了海外奇谈?'接着又打两个哈哈.叫钤辖自己看清楚文件,又连说两遍,'海外奇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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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钤辖一时憋不过气来,厉声道:'太尉休打官腔,赵某此来正是奉了官家之旨,与太尉争论伐辽得失,不干种师道之事……'太师没等钤辖说完,就胡言乱道起来.钤辖也着实撞顶了他,张开胡子骂道:'什么……错……错的.'太师顿时翻了脸,拖长声音,吩咐送客.他自己再也没有接见别人,就此打道回府.


"走出经抚房,钤辖气得怔怔的,还想在大门口拦住太师的轿子争吵,家人把他劝住了.钤辖拔脚就往封丘门跑.钤辖奔得可快啦,家人气咻咻地,哪里赶得上他?谁知道走到城门外,就在一家小酒店里坐下,一叠连声地唤'酒来'.只见他一大碗,一大碗地直往肚里灌,连下酒菜也不要了,哪里劝阻得住?家人使眼色给大伯①,换了淡酒来,又叫钤辖发觉了.他拍桌痛骂,骂道是:'你们莫非也与童贯结成一伙来欺侮俺.'他一头骂,一头摔家伙,不知摔破了多少碗盏盘碟?大伯、焌糟的和酒客们都惊呆了.家人不放心让钤辖独自留在店里,又没法给家里捎个信,焦急万分.直到天晚了,钤辖醉倒在地,才得机雇辆太平车把他送回来,不道他在车里又吐起血来."


亲随的叙述像箭矢般地扎进亸娘的心.


发生了这样剧烈的变故,这才使她第一次正视两个月来发生的一切,由于她过多地关心自己的婚姻,完全没有看见爹身上正在发生的明显的变化.她欺骗了爹,也欺骗自己.认为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需要她来特别照顾他,以致使他的恶劣的处境日益加深,他的愤慨的心情日益发酵,终于酿成今天这样严重的后果.她认为她自己对此要负很大的责任.


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她注意和关心的吗?不,不!可怕的是这样的事实倒是太多、太惹眼了,只是她假装没有看见罢了.爹几曾是这样喝闷酒的?还有在那个小驿站中,公爹和刘锜哥哥长篇大论说话的时候,爹的脸色多么阴沉!在丰乐楼上,听说王黼、童贯这伙人将在楼下走过时,他忽然发出那种奇怪的笑,那是怎样的笑呀!还有,他每常从朋友家回来,总是叱咤怒骂,坐立异常.这些事实难道还不够明显,不值得她注意?可是她没有以他的痛苦为痛苦,以他的愤怒为愤怒,反而在心里暗暗责备他的脾气大,气性恶,凡事不听听大家的话.她没有及时去慰劝他,熨平他心头的创痛,反而触怒了他,扩大了他的伤口.她几乎是和所有的人联合起来反对他,使他陷入更加孤独的地步.因此,她怎么也不能够原谅自己对爹造成的罪愆.


深刻的自我谴责,使亸娘产生了一种要求赎罪补过的思想.既然爹的病是对她的叛变行为的惩罚,那么她必须赎取它,补救它.她下了决心,在爹病着的期间,要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前,伺候他,看护他,调理他,直到他完全恢复健康为止.她认为只有爹的病痊愈了,她自己心头的创痛才能得到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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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5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她抽空把这个决定告诉丈夫.


"当得如此!"丈夫用了好像锤子敲在铁板上那样清脆的声音回答她.


可是在他痛苦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中,她读出了另外一些语言.她知道,他一定也明白他们必须这样做,这是"当得如此",毫无疑义的.可是对于他们,这又是多么地难堪和痛苦.他们本来可以相处在一起的日子已经不多,过不了几天,他就要上前线去,这一去就不知道要多早晚才得回来.现在这十分珍贵的几天时间又将被这意外的事件所夺去,以至他们没有什么时间再可以留给自己了.


他们结婚了才三天.这三天中发生了多少意料不到的事故,不断地干扰了他们.但是建立起一个磐石般的感情基础不一定要化费多少时间,他们两人间只消交换一句简单的话,交换一个痛苦的凝视,交换一个彼此会意的微笑,就绰有余裕地把那个基础建立起来了.原因是:他们之间早就有了这样深刻、坚固的了解.就她的一方面来说,远在结婚以前,甚至在他们认识以前,当她还是一个扎着一对小辫儿的小姑娘时,就早从旁人的絮述、夸奖中了解了他.


他答应了她陪侍爹的要求后,她向他凄凉地笑了一笑.这个笑表示她的深刻的内疚——她是造成痛苦的原因,表示对他的宽容的感谢.


她理解真正的爱情,首先不是从对方索取什么,享受什么,而是为对方付出什么、承担什么.她一生忠实于这个想法,因此他的凄凉的微笑就成为他们感情生活中的一个独特的标志.


①对酒店男性工作人员的尊称.

第八章
(一)

"一件事要说过多少遍,才叫人家办得成."师师以一句含有无限娇嗔的欢迎词来欢迎这两位奉旨而来、唯恐不受欢迎的嘉宾.她还怕他两个不能够领略她的向往之深,又加上说,"侍儿想屈二位之驾,来此小聚,不知道费去多少口舌和心机哩!幸蒙惠驾,不觉蓬荜生辉."这一句说得如此宛转动听,这才使他俩完全放下心来.


"娘子说那里话来!"文质彬彬的刘锜立刻趋前一步谦逊地说,"娘子若有差遣之处,只消命一介之使相召,岂敢不直趋妆台奉候,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刘四厢,你说得好轻松,"师师把一双澄澈的媚眼略略向上弹了一下,含愠地说,"可是敞妆台未拜沐清光者已经两年有余了,其间又何尝没有请邢医官再三速过驾?"


这更加是他们将在这里受到优渥待遇的有力保证,他们完全把心放下了.


原来他俩在事前确是忧心忡忡的.师师的矜贵、自重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自从有了这个最大的保护人以后,王侯公卿,在她的阶石之下,一律成为粪土.据他们听说过的,她把不乐意接待的贵宾摈诸门外,或者当面予以难堪都是常有的事.这次他们之来,虽然猜想可能出于她本人的意愿,可是猜想不过是猜想,官家并没有把这层意思明白讲出来,万一事情不是这样怎么办?他们又不能明白宣称他们之来是奉了圣旨的.还有,师师的心情瞬息万变,即使他们之去是她的意愿,他们去了正好碰到她心绪不宁之时又怎么办?总之,他们到这里来,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是冒着一定风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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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5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们知道,师师最讨厌的是那些坚持自己拥有对京师倡门管辖权的达官贵人们,那些人自以为可以左右师师,好像可以左右一切受他们辖治的老百姓一样.他们总是怀抱着某一项政治目的前来登门拜访,结果莫不尝到闭门羹而归.对那些人,师师是严厉的,几乎是深恶痛绝的,因此近年来作这种尝试的冒失鬼已经越来越少了,但并非完全绝迹.


还有一等并非达官贵族的客人,他们从外路携来一口袋金子,企图到凤城来买一醉.他们慕师师之名.登门求见.师师视心境之好坏,保留着愿意或不愿意接见他们的权利.但如果发现他们同样也抱着某一项政治目的而来,师师就立刻把他们麾诸门外.凡是要想利用镇安坊这扇门阈作为通往宫禁的通渠的人们,师师一律把他们看成为卑污的政客——这是一个现代化的名词,当时师师用的语言是"一条蛆虫",她决不愿意与蛆虫们达成任何肮脏的交易.


刘锜与马扩也生怕被她误会成抱有某项政治企图前来访谒的冒失鬼,因而受到她的冷遇.如果这样,那真是自取其辱了.


可是师师对于客人决不是毫无选择、同样待遇的.她对恶宾,固然十分冷峻,对待真正的朋友却是亲切诚挚的,与之谈话,也常常是娓娓动听的.


镇安坊的常客有学士周邦彦、教坊使外号"笛王"的袁绹、被称为"雷大使"的教坊舞蹈教师雷中庆、琵琶手刘继安、翰林院图画局供奉张择端、老医官邢倞等人.


还有一个被师师尊敬地称之为"何老爹"的突出人物.他是师师爹在染局匠的同事,是可以把师师个人的历史一直追溯到孩提时代的关系人.如果师师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虽非他的胤嗣,却有着骨肉之亲的亲人,那么这个何老爹就是唯一的这样的人了.师师爹出事的当儿,何老爹受到他的委托,外而奔走营救,内而代替他抚育幼婴,弄得心力交瘁.后来她爹死了,一场无头官司又像瓜蔓似地延到他头上,他自己也被关进牢狱.师师无人领养,才被辗转卖入娼门.何老爹之存在对于师师的重大意义是:他为目前已处于社会那一极端的师师疏浚沟通了一条心灵上的渠道,指引她通过童年的回忆,回到社会的这一个极端中来.他和师师爹虽然都干着染匠这一行,可是他小心地防护着不让社会的大染缸染污了师师的心.他不愿到镇安坊来看师师,表面的理由是不愿看见把她送进火坑的李姥,实际的理由是他把镇安坊这个地方看成为一口日益腐蚀着师师心灵的染缸,他自己不愿涉足于此.在师师的尊长、朋友之间,他是最敢于与官家的权威性挑战的人.他反对师师和官家接近,并且运用他对师师的影响竭力阻止她进宫去当一名妃嫔.师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前去参谒他,从他那里汲取得力量来增加自己对官家的抵抗力.例如官家赠送围棋给她那天,她就先去参谒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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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3:5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是存在于师师身上的极大矛盾.在客观上,她无法摆脱那个吸引着她,并且使她越陷越深的社会那一极端;可是在主观上,她一直在抗拒、挣扎.当后面的这种努力占到上风的时候,她就感到心身愉快,思想清明,有时甚至于感到自己的为人也变得好得多了.


邢倞还在三十年前泛海东去为外国的一个国王治过病,治愈了他的不治之症,载得盛誉归来.这个光荣的记录,当然还是依靠他的真才实学,使他在他那一行中居于超群轶伦的地位.如今他已经是须发雪白的老医生了,医家像老酒一样,越陈越香,而他的脾气也像老姜一样,叫做"老而弥辣".由于他的名气和医道招徕来的病家和由于他的脾气恶断的病家几乎是同样地多.但他绝不是一个执拗古怪、不达情理的人.他不声不响地照料着师师自己最不愿照料的健康.师师不仅一向不注意自己的健康,有时还以她的任性、不按常规的生活秩序,迹近有意识地拆碎了它.邢倞也不大愿意到镇安坊来走动,但为了师师的健康,不得不跟在她后面,辛辛苦苦地把她自己拆碎下来的健康的碎片像只破布袋似地补缀、拼合起来.有时苦口婆心地规劝她,有时正言厉色地警告她,规定她的生活秩序、限制她的饮食起居.这种规劝和警告一般都是不起作用的,以致他在私底下担心一旦自己和几个真正关心她的老朋友奄化后,还有谁来照抖她.


有几次,师师豁然开悟,真正下了决心要痛改前非,认真地表示要听老医官的话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免得惹起友好们的耽忧.老医官莞尔地笑起来,与其说因为高兴,不如说因为感到可笑.经验告诉他,她的决定即使是真诚的,也维持不到比这句话在空气中荡漾而消失更长久一些的时间.他也明白,没有一个高明的医家能够医得好她的带有根本性的任性的毛病,这就不可能根治她其余的毛病.


周学士是当代填词名家,是誉满天下的抒情圣手,如果把称道另一个词人的话:"凡是有井水处,就有人歌唱他的词曲",拿来移赠给周学士,他也完全可以当之无愧.


到得宣和年间,这位闻名全国的词人年纪已经超越六十开外.去年腊底,有人传说他已病死,这个消息没有得到证实,但在东京的朋友们确已有好久没有获得他的确讯了."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这是他离开东京时,允承下来的诺言,这个诺言没有被实现,惹得友好们为他十分牵肠挂肚.


周学士与师师有多年的交情,他自己曾说过,到得师师面前,他的这支笔重了.过去惯于在歌筵舞宴前即兴填写的那些绮靡轻倩的小词再也填制不出,而一变为沉郁雄浑的格调.师师读腻了那些小词,特别欣赏他这种创新的风格,更加欣赏他说的这句话.


在官家的眼睛里十分冷峻的师师,到得老医官的眼睛里,她变得稚气可掬,到得老词人的眼睛里,她又变为沉郁雄浑,深不可测.显然,师师本人的风格也是变化多端的.她是多面的棱角形的结晶体,从各个角度上都可以看到她的一个侧面,但是很少有人看到她的整体,即使老朋友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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