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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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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3-30 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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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1#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8 22:01:1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十一回 媚奸相犬奴进京 卖干爹义子生祸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却说柔玉一声呼唤,把个握云携雨的师父唬得呆了,粉面羞愧,无地自容,柔玉终是女儿家柔软心肠,见她尴尬,一时收不得场,笑笑说道:“师父有法衣吗,可与我换换,只这身装束却把我也害苦了。”

      净玉寻个阶梯下台,忙道:“有,有,待我与你取来。”臊得掉转身儿,便在房内农箱中取出自己一件袍衣与她换了。柔玉初着缎衣,自觉新奇好笑,左转右看。把赏片刻,又央求净玉取剃刀为她落发。净玉心下怜惜,问道:“你果真甘受寂寞,入这空门,却是为何?日后翻悔,却是迟了?”

      柔玉不便道出自己身世,编个话儿与她道:“奴家父母早逝,自幼跟哥嫂度日。只是嫂嫂容不得,百般刁难,与其受人凌辱,倒不如自寻清净,避开人世烦恼。”说是这般说,待净玉与她剃发时,见缕缕青丝,散落于地,听得头上唤嚏刀响,不觉心下凄然,心中含泪叹道:“哥哥呀,夫君!你现在哪里?柔玉不死,心便随你。如今无奈作尼身,不知今生有缘再会否?”

      柔玉已是出家,便取个法名叫妙玉,另择净所住下。终日拜佛诵经,倒也清闲。只是心里放不下世贞,每当夜深入静,便闭门偷偷展开那珍画,追思与世贞初识时赏画的情景。看得呆了,便悄悄与那画儿交谈,犹如和世贞谈心一般。

      只道柔玉私携珍画,于尼庵避难,躲个清静,岂知因她这一躲,珍画失踪,外面风雨汹汹,又起波澜。先是徐知府暗使多人,私查那宝画踪迹,多日查询不着,心仍不死,又生奸计,便将柔玉失落之事转告世贞。明里只当好心意,暗里只将他当钩,以便钓那珍画出来。待世贞寻不见时,贼心偏又多鬼,疑是柔玉出走原与他私约,只疑那珍画暗里早已转到他手上。这日徐知府密遣家人姚七与陆保儿进京给文华并严嵩送礼,私下写一密书,只道自己寻得《清明上河图》罕世珍画,欲到手时,被王世贞以私情勾引那女子,强行将珍画掠去。一封书信,把世贞卖了。无端又惹起场天大飞祸,恰是:

      耿耿心肠朗朗天,岂防狐媚晴使奸。一纸诬陷生冤狱,血泪滴尽百千年。

      单说姚七与陆保儿携带重礼与密书上路进京。时值夏初,已是酷热。一路之上,二人顾不得游山玩水,无心领略那沿途景色,只小心翼翼护定那礼物,夜宿晓行,饥餐渴饮,非止一日,到了帝京。二人在前门寻个客店安下行李。留姚七在店护守,陆保儿便上街探听赵文华府第,陆保儿到了前门,但见棋盘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个个衣冠齐楚,处处喧闹鼎沸,诸般货物摆得十分阔绰,气魄之大,与苏州那小家小店自是不同。再往前走时,已到紫禁城前。果然天子威严高,只见那玉京天府,铁瓮金城,威耸云表,壮阔辉煌。

      那陆保儿在苏州惯了,向来以为知府便大,一手遮天。如今见这皇家气魄。

      惊得连连咋舌,便觉自己也矮小了三分。看了一会,走到小巷口店前,向铺内掌柜拱手间道:“借问爷,朝中工部右侍郎赵爷下处在哪里?”

      听他问时,铺中一汉子冷冷瞥他一眼,并不回话。陆保儿又问,汉子才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他是个鸟儿?他认得爷爷,爷爷却认不得他。”陆保儿不敢做声,心申暗寻思道:“毕竟是帝京,大官多如牛毛,便赵爷这般人物,也认不得?”

      转身又到邻家店内问寻,见店家是位妇人,笑嘻嘻模样,恰似面善,又拱手相间:“借问大嫂,可知朝中工部右侍郎赵爷府下在何处?”

      妇人瞪他一眼道:“哪个屎壳郎?”

      陆保儿陪笑道:“是朝中右侍郎赵爷。”

      妇人又打浑说道:“灶爷,灶王爷祭他个粘窝窝,还知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你那赵爷是什么东西?我只认得猪儿、狗儿、猫儿,不认得你赵爷是什么东西。”陆保儿忍气吞声,连问几家。见他问赵文华,个个都以冷眼相看,推说不知,最后见一卖酒老者,恰是痛快,见他问文华。笑笑说道:“你若问赵家,定是个个不知,也只老儿肯告诉你吧!你却从哪里来?”

      陆保儿道:“小人自苏州而来。”

      老者笑道:“好,好,苏州是好地界儿。来京何事?”陆保儿说道:“小人受知府大人委托,便来拜望赵爷。”

      老者道:“明白,明白!只是知府官儿大小没甚好礼奉送,须是见不得的。”

      陆保儿道:“那赵爷是我家知府大人义父,也曾备得一些礼物:”老者朗朗笑道:

      “又是一个干儿。不错、不错,果然不错。”陆保儿性急问道:“敢问爷,那赵爷下处却在哪里?”

      老者蓦地翻转脸庞,冷笑一声:“你那爷若是我孙儿,或许知道,如今他偌大官儿,他住哪里,我问哪个。”陆保儿被他奚落一顿,心下窝火,却发作不得。

      欲待自己去寻,偌大京师,两眼墨黑,恰似海底捞针,忍气沉思片刻,复回店对姚七说了。姚七道:“定是你不晓得礼细,惹人家恼了你,才不说与你。”

      陆保儿只是苦笑,道:“若不信时,你自去便晓得。”姚七自是不信,便来街上寻问。只不问店家平民,偏向官家模样人打听。有人便指与他道:“径直走西长安街到西苑,那最高大辉煌的府门便是。若省事时,叫驴子去,那掌鞭的认得。”姚七拱手谢别了,又回到店内,告诉陆保儿。

      两人心下欢喜,收拾好礼物,到街上见牌楼下有一簇驴子,姚七喝道:“赶三头驴来。要老实些,腿脚好的。”那小厮牵过驴问道:“哪里去的?”

      姚七道:“便去西苑那最大府第,赵爷门上。”

      掌鞭小厮道:“知道,请二位上驴。不就是赵少保家吗?”

      姚七陆保儿一惊,怕找错府第撞祸,忙道:“不是赵少保,是工部侍郎赵爷府上。”小厮道:“随我走就是了。二位不是去那赵文华家么?”

      两人说一声是,心里却暗暗惊奇:“他刚刚从苏州回来不久,如何便做了少保?难怪知府老爷如此巴结他,这赵老爷果真是个有手腕的人物,升官便如爬梯子般快,眨眼不见,升得这般高了。”

      到了西长安街,远远看见一座府第,拔空高耸,甚是雄伟,金碧辉煌,势焰赫奕,走到他前看时,好不威严。只见:辉煌灼目,威势森严。兽面铜环,并衔而宛转;盘柱金蟒,对峙以巍峨。门阑上贴着两片未写字的桃符,坐墩边列着一双不吃食的狮子。虽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间富贵家。

      俩人到了门首,付三钱银子,打发掌鞭的小厮回去。站立了一会,不敢进去,又不好开言,只是舒头探脑,往里边一望,又退立两步。正在踌躇不决之际,只见一个管门的老苍头走出来,喝问道:“你二人有甚么事于,只在这门首探头探脑,敢是不要命的?”

      两人慌忙对他唱个喏道:“拜揖老伯。”

      老苍头道:“二位有甚话说?”

      姚七道:“小子是苏州知府老爷长班,千里而来,拜见少保赵老爷。”遂递上门帖。

      老苍头接也不接,摇摇头道:“尚书老爷钧旨,概不见客:”姚七使个眼色,陆保儿慌忙掏出一锭银子,送与老苍头道:“些许小意,只当个酒钱。相烦老伯通禀一声,只道苏州知府徐老爷使人拜谢尚书老爷。”老苍头见两人真诚,苦笑说道:“可怜二位费尽幸苦,千里至此,非是老汉推脱,你们二位若早来半月,老汉便敢做主,近日老爷遇些事端,除非是皇帝来,换一个也不肯相见。”

      二人见他话绝,踌躇片刻,无奈告辞,又回到小店下处。待稍候数日,探准消息,另作打算。只是心下嘀咕:“赵老爷才蒙皇恩,升官授爵,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却不知惹下何事端,竟自闭门谢客了。”

      原来赵文华督师返京,奏称海寇平叛大捷。世宗闻奏大喜。自以为天下太平,正好专心斋蘸,便道:“叛恶就除,统是鬼神有灵。”随祭告郊庙社稷,加封文华少保,荫子锦衣千户。文华得此封赏,欣喜欲狂,自是跑至严府叩谢,更将一路所获馈赠,重重厚谢严嵩夫妇。两人见文华如此孝敬,倒也欢喜得很。独世蕃满怀奢望,闻得文华满载而归,心下恩忖道:“他一向投靠我父子门下,如今南征督军,发尽天下大财,又升显贵,看他如何谢我。”那文华素知世蕃生性最贪,回府之后,为如何馈赠也着实费了番心思。自寻思道:“平常物件,自不必送。

      被他当面摔下,羞辱几句,岂不自寻难堪?此次南巡,可谓金银珠宝,珍画古玩,应有尽有,着实合算。我便是忍疼割爱,也须使他满意,以表兄弟情谊,二则满足他贪心。”于是便请得精工巧匠到府,独用了黄白金丝,穿成一顶幕帐。又选上好的珍珠,串合拢来,精工巧制,赶制成宝髻二十六枚,专用来赠与世蕃的姬妾。原来这世蕃,虽然身材肥短,又眇一目,相貌丑陋,却是个极其贪淫好色之人。平时闻有美妹,千方百计,定要弄她到手。便是酒宴,也定要左拥右抱,由美妾相陪。晚间枕畔,更是夜夜新婚,由诸多美妾轮流伴寝。一月三十个日夜,向来是不吃“回头食”的。仅所钟爱美妾,便二十七人。侍婢不计其数,若要寻欢,信手拈来,这二十七位爱妾,个个享受荣华,锦衣美食,寻常珍奇玩好,不足邀她们一顾。此次文华返京,除馈赠严嵩夫妇、义子外,连他二十七个宠姬,都一一馈赠宝髻。在文华的意思,也算是不借金钱,面面顾到了!

      这日文华专程备轿,来严府献宝。世蕃先怪他来迟,心中虽是不悦,却还笑脸相陪。待迎入内厅,世蕃笑语相讥道:“我只道兄长高开,只怕忘了兄弟呢。

      听人说兄长此次南征,硬是肥了,黄金美女,应有尽有,敢令兄弟饱饱眼福?”

      文华暗想,果不其然,他岂只要饱眼福,怕是要饱私囊呢!幸是自己早有准备,为他备下厚礼。如若不然,更不知他说出何等尴尬话语!遂谦意笑笑说道:“兄弟高情,安敢相忘,今特备此小礼,只道瓜籽不饱是人心,望兄弟与嫂嫂笑纳。”

      且说世蕃爱妾,闻文华前来献礼,个个要瞧个新鲜,讨个稀罕,一阵说笑,先有那骂姬、笑姬、柔姬、玉姬等人,赶到内厅里来。何为骂姬、笑姬、柔姬、玉姬?这原是枕席之上,世蕃为诸爱妾起的雅号。一群爱妾说说笑笑来到内厅,与文华一一见礼毕,骂姬先自开口,对文华说道:“兄长南去多日,这个流贼囚、挨千刀的,天天哄骗我们,道是兄长来时,有诸多罕世物件与我们瞧!如今来便是来了,果真如那贼根所说否?”

      文华赔笑说道:“兄弟虽有此心,实是不成敬意。”忙把所带诸多珍宝,一一献上。先是将那黄白金丝帐幕献与世蕃,讨好说道:“此帐名金缕玉帛销魂帐,皆请名工巧匠所制。奉献兄弟,只取个金屋藏娇之意。”

      世蕃见这金丝幕帐,虽是精工别致,华丽无比,但不过是用黄金白金制作的把戏,并非绝世之物,心下很是不足,勉强收受罢了、待文华又一一将那奇光异彩的珍珠宝髻赠送与二十七个宠姬,哪知这些姬妾眼眶个个是大的,容不得这些小玩艺儿,只当普通首饰一般,冷着面皮收了。偏是那骂姬使得出来,脸上冷冷一笑,信手将宝髻递与贴身丫环说道:“这便是尚书老爷的厚情重赐,给你做个玩艺儿罢了。”说罢掉转脸儿,气也不吭一声,竟自拂袖而去!

      文华见此光景,恰似被抽个耳光,一时尴尬难忍,却又不好发作,勉强赔笑告别。

      待回到府内,文华夜不成寝,越思越想越是气恼,犹觉脸面上火辣辣不自在,暗思忖道:“我深得皇帝笼幸,加宫至尚书,便是权位,也与义父相等。满朝文武大臣,哪个敢不孝敬?我今日将重礼馈赠你全家,所有珍物,也值数万金。世蕃对着自己,并不致谢,反装出一副懊恼的形容;更可恨那贱人,将宝髻给丫环当玩物,冷冰冰拂袖而去,情似在脸上啐唾沫一般,叫人如何忍受?眼见严氏,只不拿我当人看,天长日久,更不知怎样。虽是自家富贵全仗严家提拔,自古道盛极必衰,严氏倘若一倒,势必同归于尽,不如乘皇恩胜宠之时,另作主张,免得受制严门,只受干儿子这腌臜之气。”主意一定,遂一心一意的等候时机。

      一日,到严嵩府第,直入书斋,只见严嵩兀自独坐小饮。文华行过了礼,便笑笑说道:“干爹为何独酌?莫非效那谪仙李白举杯邀影么?”

      严嵩道:“老夫年高,哪有此兴。现今我已是年迈之人,鬓发皆白了。现幸有人传授我一纸药酒方,据说常饮此酒,可得长生。我照方服了数月,还有效验,故此独酌,实为养身之道。”文华近前道:“干爹洪福,有人如此孝敬,得此妙酒,孩儿也想试服,可否将原方借抄一纸?”

      严嵩道:“这也甚便,有何不可?”遂唤严年,“萼山,你可将此方检抄一份,送与文华便是。”

      严年听罢,哪敢不遵命?立时将药方抄与文华。文华左一声干爹,右一声干爹,拜别而去。待刚刚出得严府门时,忽冷冷一笑,暗寻思道:“有了,我河不乘机将此方献与皇上,以表我对圣上之忠心,暗里也参那老儿一本,出我胸中恶气。”回到府上,晚饭也顾不及吃,斥退随身侍从,连夜扶灯草疏,言:臣有仙授药酒方一纸,闻说依方常服,可以长生不老。大学士严嵩,试饮一年,很觉有效,臣近日才知,不敢自私,懂将原方录呈,请圣上如法试服,当可延年。

      次日文华密奏世宗。世宗览奏不悦.冷冷笑道:“朕一向恩宠于他,如今竟如此待联,真可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身旁内侍,甚是机灵,见皇颜不悦,慌忙跪下劝道:“万岁息怒,还望保重圣体安康。朝中之事,自有严相爷料理,万岁不必过虑。”

      世宗闻言益恼,道:“休得多言!正是严嵩负朕,可见人心难料!严嵩有此秘方,未尝录呈,今文华独来奏朕,倒还有些忠心。”那内待闻世宗此言,心下吃惊得紧,暗暗骂道:“文华老儿,如今长上翅膀,便吃娘了,相爷何曾亏待于你?小人之心,果真难防。”原来这内侍,虽是世宗亲信,却是严嵩安在皇帝身边的耳目。此也是奸人心虚,怕有人在皇帝面前密奏算计于他,暗里使出恶手段。

      那内侍受严嵩收买,果然也尽心,待为世宗依方配药制酒后,竟连这秘方并文华奏拆一并偷出,暗送到严府中来。

      严嵩闻讯大怒,命家人立刻召文华进府。家人哪敢怠慢,不一时将文华召来。

      文华进了严府,见严嵩怒容满面,心下一惊,却佯作不知,连忙施礼请安道:

      “爹爹召孩儿至府有何事?”

      严嵩只哼一声,冷笑说道:“哪个是你爹爹?”

      文华故作但然,赔笑说道:“爹爹何出此言,孩儿有何错处,爹爹尽管指教。”

      严嵩道:“指教哪个,怕你要管到我头上来了!我问你,我一手提拔你起来,何曾亏待于你,如今竟要坑死我么?”

      文华听此言,料定密呈药方事发,一时惊得冷汗遍身,面如土黄,两腿筛糠般抖动几下,扑通跪在地上,叩头答道;“孩,孩儿怎敢。”严嵩冷笑一声道:

      “如今还敢狡赖?你在皇上面前,献的何物?”

      文华心下慌恐,嘴里支吾道:“没,没有什么。”严嵩益发恼恨,只哼一卢,却不言语,从袖中取出一纸,冷冷撇在他面前,文华捡起看时。从头至尾,哪差一字,果是自己所奏密折,唬得魂都飞了,似啄米般只是叩头。见他狼狈之状,严嵩愈加蔑视,喝一声道:“无义之人,如今你还有甚话说?”

      文华连连叩头道:“孩儿该死,孩儿该死,求爹爹息怒。”严嵩道:“哪个是你爹爹。”见他痛哭流涕,只是叩头,心下厌烦,冲家人挥手喝道:“我的座前,不配畜生跪伏,将这畜生,与我拖将出去。”文华只是求饶,哪里便肯走?

      家人闻主人命令,哪个管他,如拖死狗一般,架出门外,掷于街道之上。又惹得许多人群前来围观,皆掩鼻哧哧而笑。

      文华狼狈回府。也是罪有应得。盖因他患得患失,心愈苦,计愈苦,送宝髻反结怨世蕾,献酒方复得罪严嵩,皆是势利之见,横亘方寸,处处吃亏。可怜他回府之后,吃不香,睡不甜,惶惶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连几日,怏怏去严府赔罪。偏是那门上的豪奴也势利,昔日见他之时,打拱作揖,爷长爷短。如今见他,脸儿也长了,眼也斜了,耳朵也聋了,只掉转个屈股,任他低声下气,央求通报,只当不听见。问得急时,便斥一声道:“相爷有命,若是人时,尚可通禀,若是畜生,只是不见。”只差一口气把他噎倒在地。

      偏在这时,那徐知府派姚七陆保儿来送礼。文华莫说是不知,便是知时,自己怕那官也没了,权也丢了,心绪低落,就是拉来金山银山,哪里还稀罕?只把挑七和陆保儿,在店里坑得苦了,终日焦躁烦闷,恰似坐囚牢一般。

      却说两人住了多日,渐渐闻知文华失宠于严嵩的消息,两人也自晦气,陆保儿道:“咱家知府老爷,认下这晦气的干爹,还只当抱了个金罐罐,银坛坛,不想是个破夜壶,回京没几天,便叫潦子给捅碎了。也好,如今便好回去交差了。”

      姚七自有心计,劝道:“若这般回去,岂不是白白辛苦?莫如闯闯严府,便是孝敬不上相爷,若能攀上世蕃公子,为知府老爷寻个真爹,怕不强似那干儿假爹?”

      二人一夜盘算,商定主意。到了次日,起个大早投奔严府而来。到了门首,两人毕恭毕敬向门人施礼道:“苏州徐知府拜见相爷,特遣小人前来”那门人待听说个苏州知府,嘴角撇至下巴下面,冷冷说道:“相爷有命,今日无论何人,一概挡驾。”

      姚七道:“相爷既如此说,烦你入报公子。”

      门子又道:“公子未曾起来。”

      二人正自犯愁,忽见一顶轿子,落在门首。仔细看时,见轿帘掀处,钻出的正是文华。与在苏州之时相比,果是大不相同。昔日高贵显赫,神采飞扬,一呼百应,何等威风。如今不见了那满身傲气、贵气,却是一副哭丧模样,脸如灰纸,黯然无色,低眉垂脸,恰似霜打的赖茄包。虽则如此,毕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姚七和陆保儿,自不敢惹,俏悄退后几步,容他走到门前。

      那门奴见文华又来,先自有三分厌恶,七分不快,睬也不睬,只抬头望那门前树上的鸟儿厮打,五尺高一个活人,只当不见。倒是文华屡屡吃得闭门羹,学得乖巧了许多,未曾开言,先悄俏取出一银包,鼓鼓囊囊,敢有二十两银子,已是先准备好,递与门人,方说好话求道:“敢动问哥哥,萼山先生可在府么?”

      那门奴得许多银两,又闻堂堂尚书,呼他一声哥哥,端起的架子,便随胸中气消,放落下来,淡淡说上一句:“我去看看。”转瞬出来说道:“先生有请,可入内相见。”

      姚七与陆保儿,知道是今日见不得,又回店住下,商议如何进见。陆保儿道:

      “在家时,一向只听说严嵩与世蕃。这萼山是何人,从不曾听说,看模样也是个权势人物,只不晓得是哪个裤档破了露下来的。”姚七道:“我也只近日才听说。

      那枣山,是严府家奴的头目,叫做严年,号为萼山。兄弟你哪里知晓,他虽说与你我一般,却是厉害得很,街上一走,蹭得两面墙壁作响,跺脚时地也颤,是一个放屁都砸坑的人。独自住的好大宅院,三妻四妾,便是咱知府老爷也抵他不上。

      但凡朝中官僚,夤缘严府,都是由他经手,因此人人惊畏,甚是了得!若进严府,只在他身上作功夫:”陆保儿听得直咋舌,道:“难怪说宰相家人七品官,果真不假。”姚七道:“岂止是七品,你我适才都见了,便是文华,也敬他几分哩。”

      不提二人闲絮。单说文华进府见了严年,分外客气,行过宾主礼,严年假作谦恭,互相逊让一回,方分坐左右。寒暄几句,文华谨慎问道:“爹爹这几日可好?兄弟虽是无心,也着实冒昧唐突,惹爹爹生气,你我兄弟旧交,还望从中周旋。”

      严年摇首道:“赵少保,你也太负心了,相爷恨你的很,不要再见你面。就是我家公子,也与你有些宿谦,恐此事未必转得圆哩。”文华道:“萼山兄,你也是一手遮天之人,无事不可挽回,此次总要你干旋,兄弟自然感激。”严年犹有难色,道:“相爷与公子的脾性,你也知晓,只怕不肯开情面。”、文华见他说话活动,轻轻咬耳献策。严年听罢,沉思良久,点首说道:“不妨试试。”

      时已晌午,严年方入报世蕃。文华自是忐忑不安,等待好一晌,才见严年面带笑容出来。文华看他脸色,知事已成,问明是世蕃招呼,急忙拜谢严年,匆匆来到世蕃书房。

      世蕃正自赏画。听背后脚步声响,知是文华,头也不回,冷冷笑道:“兄长来此为何事,怕是急时抱佛脚呢。”文华明知他话中带刺,但事至其间,无可奈何,只冲他屁股,高拱手,低作揖,哀恳告罪说道:“兄弟触怒爹爹,罪该万死,但兄弟决无他意,还望兄长见怜,在干娘面前周旋,劝说爹爹息怒。”央告再三,世蕃才淡淡答应道:“我去禀知母亲,瞧着机缘,再来报知。”

      这日值严嵩休沐,九个干儿,俱携重礼来进谒,文华窥是时机,闻讯慌忙赶来。也不带随役,独行至严府门首,冲门而入。门役已屡受其金,却他不去拦阻。

      至大厅外面,听里面说笑喧哗,杯盏交响,心下怦怦直眺,便捱身近前,停住脚步,用舌尖舔破窗纸,暗从孔中张望。遥见正开盛宴,严嵩夫妇,高坐席首,九个干儿子及世蕃,围坐两旁。家仆丫环,斟酒上菜,来往如穿梭。大厅之中,果是畅饮得痛快!文华正望得眼热,恰值严年出来,情忙相迎见礼。严年见他偷偷摸摸如鸡狗状,倒也见怜,低声说道:“前日之事,公子已禀过太夫人了,太夫人正盼望你呢。”

      文华大喜,深深打拱说道:“全是兄长费心。”文华急欲趋入,忽被严年一把拉住,低声说道:“莽撞不得,稍有不滇,惹相爷生气,就前功尽弃了!你且忍耐等待,特我失去暗报太夫人。”文华那敢不从,等严年人内,慌忙又从那窗孔中窥视偷听。只见严年至厅内上席,悄悄对产嵩之凄欧阳氏夫人咬咬耳朵,欧阳氏夫人暗暗点头,严年方退下来。半晌,方闻欧阳氏夫人说道:“今日老爷休沐,阖座欢饮,大家都来了。十个义子独缺文华,是九缺一呢。”严篙接口道:

      “那个负心贼,还说他做什么。”文华暗中一惊,忍不住怦然心跳,又在窗孔中偷瞧。见严嵩话语虽恶,脸上却没甚怒容。正自盘算,又听欧阳氏说道:“文华一向还算孝敬听话。前次过失,原是一时冒失。俗话说得好,‘宰相肚里能撑船’,相公何必常念旧恶呢。”严嵩笑笑,复不言语。

      文华知是时机,哪还等严年来报,竟大着胆子闯了进去。也不管阖座之人用何眼色瞧他,走至严嵩席前,扑通一声跪倒,俯首涕泣道:“爹爹一向待孩儿恩深,便是生死难报。孩儿一时昏蒙,惹爹爹生气,实是无知该死。今日孩儿悔过,还望爹爹宽恕则个。”,“满座之人,想他前时趾高气杨,何等威武,今日却现这狼狈之状,个个哧哧而笑。严嵩欲待再责,被欧阳氏夫人扯下袖儿、使个眼色止住,那意思是在众义子面前,给他留个脸面。夫人兀自笑笑说道:“文华儿来了,恰是满座。今日大家欢喜,有何话儿,待宴后再与你干爹说吧。”遂令丫环执杯箸添置席上,命文华人座饮酒。一面又劝慰道:“你干爹一向疼你,今日改过认惜,干爹还计较你甚么?”

      严嵩听夫人话语,不好再责难。文华叩谢而起,方入座饮酒。虽是放下心来、却是那酒昧自变苦了,勉强饮数怀,自无情趣,半晌席散,文华待九子谢别,方敢告辞。

      世蕃送别九子,正待回房,忽见严年领姚七与陆保儿赶来,慌忙喊道:“公子留步,今有苏州知府,使人拜见相爷。”世蕃看时,竟是两个下贱仆役,暗暗想道:

      “小小一个知府,又索不相识,竟敢斗胆来我门下。”心中不悦,正待对严年发火。严年料定,反嘻嘻趋上前来,咬着他耳朵,轻轻说出一番话语,直把他紧皱的眉梢,说得展开,紧撇的嘴角,溢出笑来。正是:

      相府才走落水狗,又有犬奴上门来。

      欲知严年说出如何话语,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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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擦汗
    2013-3-30 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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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2#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8 22:01:1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十二回 唐顺之巡兵察蓟镇 汤裱褙卖主造伪书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话说严年嘻嘻上前,咬着世蕃耳朵,只一番话语,直把他紧蹙的眉头说得展开,紧撇的嘴角溢出笑来。世蕃微微点头,又把姚七与陆保儿望上一望,哼一声道:“随我来吧。”那姚七与陆保儿听得此话,喜不自胜,抹把额上的冷汗,便似两只撤欢狗儿一般,又是摇尾,又是媚笑,屁颠屁颠随在身后,径向厅内走来。

      入得厅内,世蕃也不招呼,高高而坐。姚七与陆保儿哪敢入内,便隔着门槛儿,叩起响头来。拜上八拜,随把揭帖礼单献上。

      世著先打开礼单,见上面开着:

      金缎蟒衣二袭,袋龙脂玉带二围,祖母绿帽顶一品,汉白玉如意一握,金杯十对,银杯十对,全珠头面全副,白银酒具一套,金缎十匹领绢十匹,合香一千,白米一千石。

      世著看这礼单,无非金银珠宝,一些普通礼品,并来如严年所说,有罕世奇特物件儿,本是喜悦心情,先自冷落不少,待又看那手本时,蓦地怨目圆睁,面皮紫涨,向左右喝一声道:“与我将这两个奴才拿下,重打四十。”只这一声,将姚七陆保儿两人,魂都唬飞了。欲待争辩,却又不敢,惊疑之际,早被虎狼般凶恶家人按倒在地,打将起来,直打得衣衫褴楼,痛不能忍。

      杖毕,世蕃喝道:“大胆奴才,哪个敢叫你来戏耍本官,从实招来。”两人唬蒙了,忍痛叩头道:“大人开恩,便是打死,小人也不敢。”世蕾哪里肯信,将那揭帖掷在地上,恼怒说道:“武大庙里的奴才,有甚高计,骗得过爷爷?讲!

      究竟是何人,设此圈套?”

      姚七叩头之际,蓦地见那揭帖,却是写的拜谒文华,方才醒悟自己是磕头撞疼阎王爷的蛋,果真是那冒失鬼,惹得世蕃多心了。事偏凑巧,先是文华送礼,世著只嫌他礼轻,已自惹下场风波;今日两个仆人登门,身份远在文华之下,礼物一般,那手本之上,又写得是文华的名字,世蕃心下只当文华不服气,作下圈套,使人二次送礼,故意写上自己的名字,含沙射影,暗中讥讽严家父子,不过如他一般。姚陆二人哪知他心怀鬼胎,平自无故,反受了许多苦楚。正是:。

      只道媚奸附高门,进香却做摔炉人。

      平白四十虎狼杖,堪见争权弄势心。

      且说那姚七拾起地上的揭帖,心下醒悟,复又拜道:“爷爷息怒,容小人实说,我家知府老爷,因拜赵爷做义父,故遣小人进京,把些礼物与赵爷收放。”

      世著怒道:“狗奴才,若诳我时,便打煞你!既去赵府,为何又来我这里?”

      姚七道:“这礼物之中,有一紧要物件儿,不曾带来,却不敢瞒爷,故不曾去赵爷府上,先投奔爷爷府上告知。”世蕃道:“有甚物件?可是玉皇的仙樽,嫦娥的陪嫁?”

      姚七复将揭帖献上,道:“小人来时,我家老爷有书札在内,看后便知。”

      世蕃不语,接过看阅,见那书札上写道:“余闻昆山顾某有《清明上河图》,所画皆舟车城郭桥梁市匣之景,乃宋人张择端手笔,云值千金,实千古珍宝,世所罕见。义子感父恩深重,予善价求市,于府第置酒邀顾劝购。恰值垂手可图之际,世贞暗闻于席间,以儿女苟且之情,携其女并图私逃。余屡屡欲求寻进见义父,奈何官职卑位,心有余而力不足,终不可得,自觉渐然。以此禀告,望义父从中主持这。”

      世蕃阅罢,大惊失色,又是欢喜,又是恼怒,自寻恩道:“这两个奴才,果真还知些孝敬,眉眼里有个高低,只是冤汪他吃了些皮肉之苦。若这书信落到文华那厮手里,伯他不吃了昧心食,嘴里放不出半个屁来。如今便好,既是有了着落,怕他还飞出天去,凭自家权势手段,莫说世贞那厮及他老子只是个巡抚御史;便是佛祖西天,有钱使处,也买得一条通路,就是强奸了嫦娥,拐了西王母的女儿。凭我家威势,阴司十殿,也敢把生死簿上的名字勾掉。”这样想时,一笑问道:“你家知府老爷,如何认给文华做义子?”

      姚七道:“我家老爷,原是个不得势的孝廉。赵爷说得句话时,便做了个五品知府,哪敢不孝顺。”这一说时,世蕃倒想起来,文华在苏州时,曾托人带书札讨过空额。笑笑问道:“你家知府可晓得,这空额却是哪里讨得的?”

      姚七奉承说道:“莫说知府老爷,便是我们奴才及阖城百姓,哪个不知是相爷恩典?”

      世蕃笑道:“乖孩子,这就是了,若是日后你二人孝敬,要当官时,我把个名额与你们也就是了。”二人闻听此言,喜不自胜,慌忙又拜上四拜道:“托爷爷福,日后只求爷爷恩典。”世蕃笑笑,每人赏一锭五两银子,又唤家人后面各置酒饭。

      两人受半晌惊吓,如今咬起个甜枣核,自是干恩万谢,欢天喜地去了。正是:

      杖下先吃皮肉苦,如今邀宠心亦甜。合是权门看家狗,任是笑骂皆喜欢。

      只说世蕃得知《清明上河图》音讯,喜不自胜,恨不能立刻便到手。一面唤几个差人。到苏州私访世贞。暗叮嘱道,但查他有《清明上河图》在身,便扮作强盗,于密处将他杀害,定要那图上手。几个差人领命去了,不提。又欲找严嵩合计。刚刚起身,忽听环佩叮咚。兰麝馥郁,一妇人堵在厅前。她上穿浅绿麒麟褂子妆花纱衫,大红妆花宽栏,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以手拄住门框,冷冷笑道:“我问你,今日是甚日子?”

      世蕃见是那骂姬,笑笑道:“管他那日作甚,日子只记得我,我却不记得日子。”骂姬道:“果真是你贼囚多忘性,怎么把老娘来丢了,一向不傍个影儿。

      伯是被哪个妖精缠住,如胶似漆,倒冷了老娘被窝儿。”世蕃心下原本欢喜,当下也不回寝房,便在厅中寻个地界儿,弄起事来。

      正自欢娱,忽有小厮敲门唤道:“老爷有请公子,只在书房等你。”

      世蕃暗自骂道:“怕是又有皇帝手诏下来,唤我去辨认。老爹也是猪般脑子,空做得天下第一大官儿,却连皇帝手诏也不辨认,只烦死人。”便对门外小厮说道:“你讲我这里有要紧事办,稍停便去。”无怪世著心烦,离不开这紧要当口,实是严嵩无能,只会一心媚上讨好,揣测帝意,官儿爬到梯顶上,却连皇帝所下手诏中言语多不可知,唯世蕃一目了然,答无不中。因此严嵩每受帝诏,必亲自询问,或遗使问世著。闲暇之时,世蕃尚不计较,值女乐之中,哪还顾什么皇帝?

      若不是嫦娥约会,怕连玉皇大帝宴请,也定不肯去。?

      许久事毕,世蕃方至严嵩书房。推门望时,见严篱兀自伏案读诏。时而敲额蹙眉,时而咋舌挠腮,一副愁苦神清,仍是不辨其意。世蕃近前,也不施礼,反责其父道:“你不知道时,便等我好了,何苦费这般牛劲。”严嵩不独不见怪,反欢喜道:“你来便好了,我老眼昏花,便是字又潦草,只看不清。”世蕃接诏看时,击掌大喜,连连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只这番便有了。”严嵩诧异问道:“皇上诏旨,乃责王抒练兵战守失事之事,孩儿为何如此欢喜?”

      世蕃道:“爹爹可知有《清明上河图》罕世珍画么?”

      严嵩道:“听便听说,原闻图藏宜兴徐久靖家,后来西涯李东阳重金又购去,之后又流落何处,我他曾差人多次寻问,只是不明去处。想我家尽搜天下珍奇,石刻法帖便有三百轴册,古今名画刻丝纳纱纸金绣手卷册也有三千余二百轴,也抵不得《清明上河图》一画。罕世奇珍,流落他人,乃我一生憾事,如何不想,只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空为天下第一家。”世蕃得意笑道:“如今有圣上责令王抒手诏,《清明上河图》垂手可得也。”严嵩闻言,恰似猫儿见鼠,借大年岁,竟呼地站起,忘形失态,惊喜问道:“我儿何出此言?如今那画儿,却在何处?”

      世蕃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在这诏书之中。”严嵩见他卖弄,只不肯说出,如坐针毡,发急问道:“天大事情,休得戏耍,你只诀讲,那画在何批?”。

      世蕃以手弹诏,道:“便在工抒之子世贞手中。”严嵩说道:“如此可使人至王府购买,只要画儿到手,便是干金不借。”世蕃摇头道:“谈何容易?想那世贞,也称天下才干,极好诗画之人。既有宝画,怕爹爹金山银山搬去几座,他只不肯松手!且那世贞一向狂妄,与我家平日夙嫌甚重,若索人求取,他只道一声没有,也便是瞎子掌灯,白费蜡了;落个镜中的烧饼,望得见,却吃不得。”

      严嵩闻听此言,心中烦恼不快,冷冷笑道:“便是皇上,他须给我脸面。我索求时,怕他哪个肯不给。”世蕃连连摇头道:“爹爹话虽如此说,却不是上策,孩儿略施小计,管叫他自送上门。

      严嵩犹自不信,道:“说大话便容易,他如何肯送你?”

      世善笑道,“只在这诏书上作文章,大功可成矣。”遂这般这般,向严嵩讲出一条好计。严嵩听罢,愁容转喜,连连点头称是。

      次日,严嵩人朝。一抬锦舆,不入大内,竟至西苑万寿宫来。你道为何不入大内?原来世宗皇帝,最是荒淫无耻,偏又迷佛信道,初时无子嗣,便招妖人陶仲文入宫修法坛,无心于朝政,只拜鬼神。嘉靖十八年,自葬章圣太后以后,即再不视朝。朝政皆由严嵩把持。偏在二十年时,又生惊变。一个真龙天子,险些被个无名奴蝉用罗带勒死!谋逆的罪首,乃是曹妃宫婢杨金,只因世宗中年,极好色淫,广置嫔妃。内有曹氏,生得妍丽异常,最承宠爱,册为端妃。世宗只要政躬有暇,必至端妃宫内,笑狎寻欢。真个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那端妃愈是得宠,愈怕青春易逝,只想挽住落花流水。便从南方寻来一秘方。每日清晨梳头之时,身旁摆开玉屏风,令婢女轮流用舌头舔发,道是用唾液梳洗不生白发。世宗闻此妙方,亦自好奇戏乐,时时唤曹妃婢女,用舌尖津液,舔他胡须。舔得高兴时,暮地一口,便把脾女舌尖咬祝端妃侍婢杨金性情耿直,于此生厌,每每侍奉不周,屡触上忿。这日又为世宗以舌梳须,世宗口重,咬得她疼了,急缩舌时,舌尖已破,鲜血弄了世宗一嘴。世宗正自不悦,偏这日杨金英伤风,欲打喷嘘,躲避不及,只呵嚏一声,便连痰带血,喷了世宗满脸。龙颜大怒,责令将她杖死。

      还是端妃替她缓颊,才把性命保全。杨金英未知感恩反而衔恨。这日法坛筑成,世宗往祷雷神前,入端妃宫中,同饮数怀,酒酣欲睡,端妃替他放下罗帷,恐怕惊动睡梦,因轻闭寝门。趋至偏厢去了。不料杨金英觑着闲隙,蹑手蹑脚,挨人寝门。侧耳细听,世宗鼾声大起,她竟解下腰间丝带,作一套结,揭开御帐,把带结套人帝颈,死命便勒。此刻便是皇帝,也挣扎不得,渐渐三魂出窍,七魄生烟,奄奄气绝。金英勒时,乃气极而为,看皇帝果真死了,也害怕起来,慌慌丢开带结遁去。

      世宗昏死半晌,渐渐热气复萌,却又复活过来。世宗遭宫变,岂肯罢休,一怒之下,杀宫女数十人,犹难解胸中之怒。自此以后,便移居西苑万寿宫内,日求长生,郊庙不亲,朝政尽废,君臣常不相见。惟有严嵩一人,独承顾问,皇帝御札及群臣奏章,只从严嵩手中上承下达。故严嵩威势益盛,一言一语,便如圣命一般。便从中做鬼,哪个能知晓?正是:

      朝野独卜揽,只手可回天。皇帝自囚禁,肚上生大奸!

      且说严嵩洋洋自得,心怀鬼胎,乘舆自入万寿宫来。那宫门侍卫,见是华盖殿大学土严嵩,毕恭毕敬:,只差山呼万岁。严嵩因有皇赐御命,所以肩舆人禁苑,便轿也不下,从侍卫头上人宫而去,严嵩人内,见世宗面目微微浮肿,脸色苍白,神情倦怠,似一夜不曾安睡。此时伏于龙案之上,用水晶镇纸,轻轻击掌,若有所思。严嵩谨慎带笑,施过君臣礼,见他身旁“五更鸡”上的季良锅中,偎有燕窝粥,便凑上前去,倒在镶金玉碗内,亲自捧上御案,先偷愉窥视一眼皇上,低声说道:“圣上清进御膳,国事繁重,龙体自要珍重。”世宗微微点头,将碗推至一边,望严嵩一眼道:“爱卿请坐。蓟镇边守之事,朕昨日已旨责王抒,爱卿计将如何?”

      严嵩闻世宗问起昨日手诏,俯首跪道:”陛下明察,前时议北部边守,曾令王抒选补兵额,操练战守,不得专待他镇援兵。已而贼寇复人辽阳,实乃副总兵王重禄之责,当依法治其罪。王抒身为总督,自有过失,若以重惩,当乱军心。

      臣以为故且安抚察用,以观后效。”

      世宗点头应允,沉思叹道:“朕以王抒才本通敏,甚是眷之。奈何所部屡失事,有负朕重托,不足办寇也。”遂以严嵩之言,置王抒不问罪。

      原来王抒为人谦恭,极有才干,先后巡抚山东、浙江、大同,所到之处,贼寇平息,庶民乐业,因此颇得世宗器重,先拜都御史,继之晋升督抚,皆帝特简,所建请无有不从。不料官拜总督之后,所部屡失事,渐失帝宠。如今世宗下诏责抒,严嵩反为求情,岂非怪事?原来这是世蕃好计,唤作欲擒放纵,只为图《清明上河图》一事。

      且说世宗半晌不语。放下水晶镇纸,提起御笔,想写什么,却又放下,只把燕窝粥端了起来。严嵩老活态龙钟,此时却轻捷上步,伸手把世宗皇帝的碗盖揭了起来。世宗轻轻呷上一口,不悦问道:“以朕前时曾诏责王抒,实主兵,减客兵,令他蓟镇练兵。至今一卒不练,遇防秋辄调他镇兵。爱卿有何说?”

      严嵩此来,专等此一语。便可行逼图之计。如今风是时机,慌忙下跪奏道,“臣以为贼寇俺答,屡犯蓟辽,边守不稳,帝京不安。昔日曾令王抒选补额兵,深练战守,今多闻兵部奏称;蓟镇额兵多缺,宜察补。臣以为此中虚实,宜遣忠直之人亲往察视,辨明实情,再作定论,以免延误社稷大事。

      世宗并不理严嵩,斜视庭柱,沉思良久问道:“依卿之见,当派何人为好?”

      严嵩早有奸谋,此却故作矜持,眨着眼睛,假作思索片刻方奏道:“臣以为兵部诸臣,多与王抒有私情勾连,不可轻信。唯唐顺之忠直可信,又熟知兵务,可派他前往。”

      世宗微微点头允诺,道:“依卿之见。可代朕拟旨,令其速去。”严嵩闻言,双目灼灼,心下窃喜,慌忙又叩头拜谢。大事告成,心里松弛下来,只觉精神疲惫。心下欲退,只苦于世宗不语。严嵩暗窥世宗神情,见他仍似心事在怀,面目冰冷,小心试探问道:“陛下可还有甚旨谕?”

      世宗起身离开龙案,并不作答,信步走至壁前,忽取下悬挂宝剑,把弄片刻,微微回首问道:“卿看赵文华此人怎样?听说他是你义子呢。”严嵩见世宗弄剑,蓦地又问出如此话语,顿时心下惊疑,一颗心倏地悬起,额上纵横皱纹之中,已自惊出层细细冷汗来。也是老贼警敏,颇能揣测帝意,蓦地想起前日工部奏折之中,有赵文华赶筑正阳门误工期之事。奏稿上来,已自被他留中不发,如今见世宗问起他来,料定是闻知此事。遂趋步上前奏道:“文华职任工部,向是尽心。

      又屡蒙陛下鸿思,自是衔恩难报。”

      原来这年四月,奉天、华盖、谨身三殿偶然失火,损失甚巨。世宗本信神迷道,便下诏引咎,修斋五日。术士陶仲文诡言哄他,道是紫禁城风水失调,阴阳气差,拟速建正阳门楼作为厌攘。文华职任工部,无可推诿,朝旨命他两日竣工,一时仓促,哪里办得成就。虽是早晚不绝,加工赶筑,两天过去,门楼只筑成一半。由此世宗恼他。这时抚剑不悦道:“朕令文华督造门楼,兴工两日,只筑一半,如何这般解弛,敢是藐朕不成?“严嵩复奏,为他开脱道:“文华自南征以来,触暑致疾,至今未愈,想是因此延期,讲非敢违慢圣意。”世宗默然不答,心下仍是不悦。只令严嵩退去。

      且说严嵩谎言瞒过,事后即饬世蕃报知文华,令他如己所述,告病隐退,兔遭帝谴。文华哪肯不听,拜疏上去。世宗御笔批答,令他回籍休养。文化接旨,只好收拾行装,谢别严府,便欲上路。偏其荫子泽思,为父不平,故弄事端,要告假送父;其意原在感动皇上,开恩留父复职。不料世宗忽怒,御旨传下,竟斥泽思重家忘国,发配边关。斥文华妄存尝试,目无君主,削职为民,永不录用。该父子弄巧成拙。文华愁上加愁,没奈何带着家眷,雇舟南下,返归故里。他平时本有瘤疾,遇着这番挫折,哪能不故疾加重?途中,一夕胀闷异常,以手摩腹,忽扑的一声,腹竟破裂,肠出而死。正是:

      一生富贵烟云散,身败名裂何是家?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恰在为文华奔丧之时,唐顺之已巡兵返京,严嵩父子欢天喜地,收拾亭台,在府中设置家宴,为唐顺之把酒接风。这酒席因是主人般勤设置,又是豪富之家,果然非比寻常,人间美味四海奇珍,无所不有。严嵩举杯邀客,道:“郎中数日奔波,鞍马辛劳,今日备酒洗尘,该是唐大人上座。”一声唐大人倒把顺之吓了一跳。严嵩朝中威势,哪个不晓,如今忒地客气,反使他心中不安,再三不肯,道:“下官承蒙大学士看重,已是平生之幸,大人只请上座,小人实是不敢。”世蕃笑道:“唐兄休得这般客气。爹爹一向慕你奇才,甚是敬重,此次巡边,又于皇上面前盛荐兄长德才,实出肺腑之言。爹爹虽然是主,今日之酒,乃接凤洗尘,兄长理当上座。”这番话语,皆是应酬之词,始见顺之与严家父子,并非十分亲近。原来这唐顺之,本是耿直之人,且又才高,做翰林时,曾编修校纂《朝实录》,才名重天下。后因清狂,触怒世宗宠臣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张聪,被参奏一本,拟旨以吏部主事罢官,永不复职。至嘉靖十八年选官僚,又起用为故宫兼容坊右司谏。后因与罗洪先、赵时春请朝太子,又被削职归原籍。直到赵文华南下视师,奏疏推荐,方被起用南京兵部主事。新近奉诏人朝,召为职方员外郎,进郎中。此次严嵩荐他巡抚蓟镇兵籍,一则他新近进京,为人清正,如图谋那珍画不成,便加害王抒,可避私嫌,二则他仕途不顺,此次复官,乃义子文华所荐,借他感恩之心,乘势拉拢于自己党羽之中。顺之不知就里,只道才复官职,便被严嵩器重,哪知巡兵此行,却充当了他的爪牙!

      正是:

      好人之心不可测,人生步步皆牢笼。

      推让半晌,仍是严嵩坐了首位,顺之二席,世蕃三席相陪。各人安席序齿坐下。

      饮至酒酣,严嵩并不问巡兵之事,尽是叙些家常之礼。看看饮得高兴,谈得亲热,严嵩说道,“良辰美酒,何不联诗以祝兴。向闻唐大人深知诗髓,所作诗词,清新俊逸,用典精确。倘不吝珠玉,愿闻请教。”

      唐顺之笑道:“岂敢班门弄斧,既是大人有旨谕,敢不遵从,只是抛砖引玉罢了!休道下官放肆。”刚要吟时,忽被严嵩制止道:“酒席吟诗,焉能无题。”遂唤婢女道:“献鲜果来。声未落,忽女乐齐鸣,玉萧骛管,仙音缭绕。先有彩女,歌舞而出。裙袖飘香,舞姿啊娜,个个妖艳整齐。世蕃看时,目光骤亮,抢先说道:“还是我来,兄长休怪抢前了。”遂吟道:

      涧娜腰姿杨柳凤,歌喉轻吐勾魂声。若约襄王为座客,不教神女晴偷情。

      严嵩瞪他一眼,却不言语。此时有一俊俏女子花枝招展般走来。手持一件祖母绿洗得个东方朔,肩上担着一枝蟠桃,枝上三个红白桃子,个个碗口般大,绝不似真的,又逼真酷似。顺之赞道:“果是妙手高匠,巧夺天工也。”“严嵩笑道:“大人尝尝,其味如何?”

      顺之当他酒醉,笑道,“石玉之作,如何尝得?”严嵩大笑道:“此桃绝非假制,乃是朝廷贡品,唤作蜜桃。产于直隶深州,乃桃中之魁,又名魁桃。桃有红自之分,红曰红蜜,白曰白蜜。每岁肩挑入京,进于皇室,今皇上赐臣四枚,恰逢君至,当饱口福!”顺之惊愕。以刀剖之,汁液晶莹如珠,抽之如丝,品尝之时,果然甘甜如蜜,异味芳香。击掌吟道:瑶池桃熟几千年,春色须教醉列仙.;岂如人间红白蜜,大圣三偷也枉然。

      严嵩拍案称绝,道:“桃味之佳,又不如君诗佳也!”又有妖艳女子,捧一件珐琅盘,盘内金丝编就葡萄架,金枝玉叶,上挂几串走盘大珠的葡萄,共是六串、每昂六粒,也是真的,乃西北疆域天山而产。三人摘取品尝,严嵩有诗赞道:

      采得葡萄向酒泉,露滋仙果缀珠悬。尽收六六人间福,一粒期公寿八千。

      三人尽兴饮酒赋诗。将近席散,严嵩方轻描淡写地将那紧要事情说出,故作无意间道:“大人此番省视军务,蓟镇额兵如何?”

      顺之摇头叹道:“王抒所部,名曰额兵九万,实乃五万稍多,尚缺三万有余,且皆老弱之兵,亦不任战。”只此一句,说得严嵩心中暗喜,道是有把柄可抓,不怕逼不出他画来。便掩饰住得意神情,淡淡问道:“我曾托君携密书于抒,他可有书信回么?”

      顺之道:“正在下官身上。”

      严嵩接过王抒书信,也不去看,只待送唐顺之出府,才匆忙返身而回,急忙拆封读时,一腔喜悦,又慢慢冷落下来。原来严嵩借巡边索画,乃暗施淫威,意在恐吓。查你无事,自不为过,若查你差错,不肯献画时,便是以欺君误国之罪查办,加害满门,也要逼出画来。暗中之意,料王抒定然知晓,自是不敢得罪。

      哪知一封回书,不明不自,倒使严嵩左右为难了。世蕃见他神情,已自发怒问道:

      “敢是王抒那老儿,不肯送与我们?”

      严嵩抵头道:“只是此书信,写得不明不白,只道他家向是不曾有,不知是否世贞今日新获。因旷久未归,家事不明,因此说得含糊,不曾说送,也不曾说不送。”世蕃冷冷笑道:“什么含糊,分明推矮搪塞,如今查出他额兵有差,莫若奏他一本,只道他欺君误国,也便叫他知道我等厉害。”、严嵩道:“此事不可急。既是他没说不肯,还须从长计议,再图他策。可唤汤裱褙来问。”

      须臾汤裱褙到。叩头拜见过后,侍立一旁问道:“老爷唤小人,有何旨谕?”

      严嵩问他道:“你在王府之时,可曾见到,或曾听到他家藏有《清明上河图》一画?”

      汤裱褙骨碌碌眨动眼睛,思忖片刻,道:“在王爷府上时,实不曾相见。”

      世蕃道:“如今便在你旧主子手中,不管怎样,你便去与我讨来。”汤裱褙见世蕃不悦,慌忙叩头说道:“爷爷待小人恩宠,死也难报。只是奴才在那王府之时,大凡珍迹古画,皆是奴才装裱,一向委实不曾相见,哪里去讨得。”世蕃顿时大怒,把王抒那书信朝他脸上摔道:“奴才敢强嘴,便是王抒,也不敢说自家没有,如何你倒敢瞒我。”汤裱褙正自凉慌,蓦地见王抒亲笔书信,骨碌转动眼膺,心生一计,嘻嘻笑道:“爷爷息怒,若王抒果有此画,奴才倒有办法,不费吹灰之力,管自弄到手来。””’严嵩问道:“你有何计,快讲。”汤裱褙道:

      “奴才在王府多年,一向摹得王抒手迹。今日奴才便借王抒口吻,写一书信与王世贞,叫他将画献与爷爷便是。那王公于极是孝顺之人,见到我伪造其父的手书,不怕他不肯。”严嵩喜道:“如此甚好。你只以王抒口气写道:近日唐郎中巡抚军务,查出我部额兵奇缺,欲待奏明圣上,告我欺君误国之罪,多蒙大学土严嵩周旋恩典,化干戈为玉帛。为谢严学土鸿恩,可将我家私藏《清明上河图》奉谢为盼。”

      汤裱褙哪敢怠慢,便一句句按严嵩所说,摹王抒手迹,将假信写毕。严嵩与王抒亲笔对照,竟无丝毫不同,自是欢喜不尽,便命汤裱褙将书信封好,立刻去旧主府上逼画。正是:不伯贼偷,只怕贼想。

      一波未息,又起祸殃。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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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8 22:01:1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十三回 汤裱褙仗势逼画搜王府 严世蕃捞月成羞布机关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话说汤裱褙带了伪造书信,竟来王府,为新主子诈取那旧主的珍画。到得门首,大刺刺直着嗓子,只喝一声:“门子里哪个当班?”

      那门里老苍头莫成,听这一嗓子慌忙出门看时,恰是那黄脸猴腮的汤裱褙,只着一身经历官服,神情便大不一样了。他们自是相熟,莫成嘻嘻笑道:“我道哪里驴叫天嗓子,敢情却是裱褙。”又望望天儿说道:“今日敢是日头打西出来,裱褙怎地肯到小家舍来?“”汤裱褙道:“我有要事,要见你家公子与夫人。”

      莫成摇得脑袋似拨浪鼓儿,只嘻笑道。“敢怕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的。”

      一语戳到痛处,汤裱褙甚是不耐烦,皱起眉头说道:“我便没功夫罗唆,快去报与你家公子,道是你家王老爷有书信来。”慕成道:“呀呀呀,屎壳郎打哈欠,好大个口气。换声老爷,还是我家,裱褙果是大家人了,好!好!只是我偏不与你禀报。”

      汤裱褙见硬不得,勉强赔笑道:“果真有急紧事,误不得的。”莫成道:

      “这个家府,便是老奴,也做得一半主。有事对我讲便可。”

      汤裱褙挖苦他道:“怕是骒马,只上不得阵,兔子架辕,你当不起呢。”二人正自口舌,恰逢世贞衣冠齐楚,腰悬佩剑,携个桃担的小厮顺哥儿出来。原来世贞在苏州多日,遍寻柔玉不见;因为隐娘赎身,又欠徐知府许多银两。故将她安置在张银匠家,孤身返京而来。待把偶逢隐娘、柔玉出走诸般事项一一禀与母亲时,老夫人自是面善心慈菩萨般心肠,听得这许多悲酸苦楚,先自陪着落下不少眼泪,又催促世贞,速速返苏州寻找柔玉,持寻到她时,一并将隐娘暗里接来,只作亲女儿看待。世贞遵了母命,正待欲走,不想出门偏遇汤裱褙来。

      汤裱褙见是世贞,笑笑拱手说道,“闻知公子苏州得福,小人与公子贺喜。”

      世贞听他话语蹊跷,微微一惊,暗自猜测,定是他在严府哪里听了闲言,冷冷说道:“此言怎讲?”

      汤裱褙却不直说,骨碌碌一双眼睛,盯住他面孔自笑。半晌方道:“公子自知,何必瞒我?”世贞性直,最是见不得这等模样。且又见他自去严府之后,邀媚献宠,盛气凌人,一副小人得势之相,远非在自家恭顺模样,益发生厌,嘲弄说道:“汤裱褙今日至此,敢怕是走错门首?”

      汤裱褙赔笑说道:”小人在相府,自是繁忙,一向不曾有闲暇拜望夫人与公子。敬请多多见谅。”

      世贞见他小人之态、令人生恶。冷冷一笑,唤声顺哥儿,便欲上路。汤裱褙慌忙上前拦阻,拱手说道:“现有老爷书信,请公子留步。”世贞误会,只当他唤严贼严嵩作老爷。冷冷说一句道“你家老爷是哪个,我只不认得。”说毕拂袖而去。汤裱褙三呼两唤,世贞竟不回头。

      倒把莫成看得笑了,自觉有趣,戏耍道:“烧香只看真佛面。哪个向屁股乱作揖的。”汤裱褙羞得满脸通红,心下自着恼。若是个性直之人,自当一怒而去。

      偏是奴才有奴才的长处,三尺厚脸皮,却忍得了若辱。揭一层媚笑,又赔上一层笑来。。

      汤棱槽见世贞去远,只盘算珍图来到手,恼不得,亦去不得,复转身打拱作揖向莫成赔笑道:“老爹休得取笑,奈何公子急事在身去了,小人自有紧要话对老夫人说。”莫成禁不得他缠,方去禀报老夫人。毕竟妇道人家,心肠绵软,且那汤裱褙在王府之时,向是转轴脖子,见凤使舵,巴结讨好的人,偏是把老夫人哄得喜欢。几次欲拜给老夫人作干儿,老夫人答应下了,无奈老爷与世贞不允。

      如今见是他来,慌忙唤他进去。到了内厅,老夫人与丫环迎儿出来相见。大远便慌道:“裱褙从打到那严府,敢是把我们忘了,长久不来了。”

      汤裱褙连忙搀住老夫人,到厅中,拉过一把交椅。在当间请老夫人上座,纳头便拜道:“干娘在上,不孝孩儿给干娘叩头。”老夫人慌忙上前扶起,谦让道,“不敢当,行常礼罢。裱褙拜上四拜,待坐下,老夫人遂命迎儿进茶。

      迎儿见裱褙,只是阴着脸儿。原来裱褙在王府时,迎儿向他学装裱画,私下讨便宜调戏迎儿,被扇过几个嘴巴,两人暗里作下仇的。迎儿不敢违主命,勉强献上茶来。

      茶毕。裱褙道:“恭喜干娘,孩儿给干娘道喜了。”

      夫人道:“喜从何来?”

      裱褙扯谎道:“孩儿讨得个喜讯儿。听我家相爷私下里讲,干爹敢怕又要升官儿了。”老夫人摇头笑道:“听不得。你自知道,你王老爷,忒是正直,又不会巴结。扯一句谎,便要脸红半月,生就做不得大官。但凡那做大官的,扯谎便象吃家常饭,且是脸皮有城墙厚,射不透,骂也不透的。真个地讲,便是你,作人又好,嘴快腿勤。一拨山滴溜转,也强似你老爷。”

      裱褙道:“干娘这等说,怕羞煞孩儿了。”

      夫人叹道:“偏是你只学得装裱画儿,字眼不深。字眼深时,定准做得大官儿。”

      裱褙道:“托干娘的福儿,孩儿在相府,甚是被相爷看重。如今也赏了奴才一官半职。”

      夫人喜道:“这等便好,是甚官儿?”

      裱褙道:“便是经历。”

      迎儿撇嘴道:“严府是何等人家,莫道会喘气的人儿,便是猫儿狗儿。也升得官儿。”

      夫人笑道:“自古道相府家人七品官儿,哪有猫儿狗儿做官的?”

      迎儿道:“怎地没有,前时便听说朝中工部一个什么官儿去严府吃酒时拣得一张纸儿,那狗儿倒也看家,把他赶出府去,来时便咬,再不准进来。你道是人官大还是狗儿官大?”

      老夫人道:“果真有这好看家狗儿?”

      汤裱褙道:“这丫头嘴乖,敢怕是骂那赵文华。他如今死了,骂骂倒无妨。”

      三人叙些家常,说笑一会儿,裱褙偷偷窥视得老夫人心下高兴,方取出伪造书信道:“干爹自蓟镇有书值来,孩儿转交干娘。”迎儿道,“我家老爷不认你干儿,空地声声白叫干爹,老爷在时,怕你还敢叫?只是作怪,我家老爷书信,如何便到你手里?”

      汤裱褙心里只恨迎儿,无奈老夫人在座,又不好计较的,便道,“干娘不知,这书信乃是唐荆川老爷奉旨到蓟镇巡视军务之时,干爹托唐老爷带回。

      因干爹有书信与我家相爷,便一并转交到我家府上。”随后又半是威胁,半是拉拢,云里雾里,漫天扯谎道,“奴才受夫人多年恩宠,实是不敢相瞒。此次唐大人奉旨巡兵,平地生出天大祸端。蓟镇额兵,名日九万,实则五万不足,额差四万有余,且皆老弱病残,多不善战。皇上若知道,便是欺君误国。甚是了得,轻则罢免,重则有杀身灭门之祸。”几句话语,把个菩萨心肠老夫人,唬得魂都飞了,失色惊道:“这便如何是好?”

      裱褙知她心性,见话语生效。暗自得意,故作庄重同情说道:“我适才向夫人道喜,岂是空话敢诓您老人家。事虽如此,哪个想到,王老爷却因祸得福呢?

      唐大人巡视军务回来,我家相爷闻知此事,自思忖道,王老爷极是忠良正直之人,如何会做出此事、定是被他部下将官诓了!欲要成全老爷,不忍加罪伤害,便请唐大人至我家府上,设宴款待,只将他说转了。答应奏明皇上,只道是将官生奸,、瞒天过海,治那将官的罪,王老爷忠心耿耿,保他平安高升。”汤裱褙信口雌黄,说得天花乱坠,先时几欲将老夫人吓死,后来又喜活了。老夫人展开书信看时,见果是老爷手迹,书信中所言,与裱褙所讲也无异,便也放下心来。待看到书为严府献画之事,也觉得是清理所在,自思忖道:“人家救得老爷身家性命,献张画儿酬谢,只怕还不成敬意哩。”便问迎儿道:“我自是不晓得字画,你平日可见老爷和公子,有张什么《清明上坟图》吗?”

      迎儿道,“似曾见过,只是忘记在哪里,上面可是有舟桥河流么?”

      汤裱褙道:“正是,正是。”一时心下狂喜,断定此画在王府无疑。。

      老夫人忙道:“迎儿,你便去把那《清明上坟图》的画儿找来,让裱褙带回,送与严老爷酬谢。”裱褙道:“不是清明上坟图,是上河图。”

      夫人道:“这却奇了,清明节不上坟时,却上河做甚么?”

      裱褙只怕她唠叨误事,便道:”或许奴才记错,找出看时便知道了。”

      迎儿不敢违主命,进书房去找。顷刻出来道:“画儿翻遍了,只不曾见。裱褙欲上坟时,哪里讨不得纸钱?”

      夫人不悦斥道:“没用的东西,休得贫嘴饶舌。”

      又对裱褙道:“你要认得时,我便同你到书房去寻看。”裱褙起身欲去时,忽又止步寻思道:“那《清明上河图》乃传世之宝,岂能与寻常字画混在一起?

      倘若私藏于箱笼之中,我却哪里寻得?日后若翻悔推赖,不肯献出,只讲我亲自搜过,岂不把我卖了进去,如何向相爷与世蕃交待?却是傻不得。”这样想时,便寻个借口说道:“奴才还有急事要回府,耽搁不得。画儿既在府中,敢是飞不得,待我日后来取。”说时便作谢告别。正是:

      谎话搬出几多筐,瞒天过海施伎俩。但为新主卖旧主,端的有奶便是娘。

      汤裱褙回到严府,那严嵩与世蕃,自是在书房等待不及。见裱褙回来。急急围拢问道:“此去如可?那书信可曾露出马脚?”

      汤裱褙道:“不是奴才夸口,敢怕时日久时,便是王抒亲看,也难辨真伪。

      我去王府之时,恰值世贞南去,只老夫人独身在府,我将书信与她,她自当是同床共枕之人所书。”遂又加枝添叶,把如何拿王抒欺君误国罪唬她,唬得她当场晕死过去;又如何道相爷从中开脱,只加罪于部下副职,反保王抒日后升官讲与她,只喜得她感恩不尽,愿遵书信中所嘱,将珍画献与相爷,如此这般叙述一遍。

      严嵩喜道:“如此说来,那画儿上手了?”

      汤裱褙道:“只是不曾到手。”

      世蕃性急,劈胸揪住他道:“画儿哪里去了?”

      汤裱褙道:“夫人虽愿献与相爷,奈何识不得画儿,命丫环找时,一时却找不出。”

      严嵩怒道:“你如何不去同找?”

      淫威之下,汤裱褙先自心怯语塞,支支吾吾道:“奴,奴才只,只道是不便。”

      世蕃见此伏,疑他偏袒旧主,于已有异心,只将谎言诓骗,一时气得独目鼓胀,面皮紫红,不等言毕,啪啪朝他脸上几掌,显出条条血印出来。怒不可遏吼道:

      “作死奴才,敢是你与旧时主子私情不忘,故弄圈套,诓骗于我。”这一说时,只唬得个裱褙三魂出窍,扑通跪在地下,抽着自己耳光哭道:“老爷待奴才恩重如山,便是一死,亦难相报。奴才所言句名是实,若敢心有异端,诓骗老爷,但叫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严嵩沉吟半晌,冷冷说道:“如此说来,既是那王府肯献此画,我便只向你要,你道如何?”

      汤裱褙哪敢不依,连连叩头道:“相爷吩咐,奴才万死不辞。”世蕃兀目不平气,不屑一顾道:“你命值几何。便是卖了你时,也不值那画。”

      待严家父子平了气息,汤裱褙兀自跪在地上,哪敢动一下。只待严嵩淡淡说一声道:“起来罢。”方又谢过,忍气去了。

      汤裱褙自讨个没趣,回到下处,脸上仍热辣辣的痛,心中自是晦气。长吁短叹倒在榻上,先自骂爹娘不争气,生就自己个奴才身,万般讨好,反落产是;溜须拍马,倒被蹄着,恰是猪八戒照镜儿,里外不落得个人!又骂严嵩,万贯家私,犹自贪心不足,依权仗势,欺人害人。果然如世人所骂,是个弄朝乱政吃人血肉的好臣。又骂世蕃,独眼龙,老淫棍,抢人妻女,掠人家产,敲寡妇门,刨绝户坟,真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心肠的恶棍。

      骂上一番,叹息一番,终觉是自己晦气,恰是不走运时,便喝凉水也塞牙,放屁也砸脚后跟。胡思乱想一通,饭也没心思吃,倒头一觉呼呼睡去,醒来时蓦地又想起严嵩那话语:“既是那王府肯献此画,我便只向你要。”这样一想时,又惊出身冷汗。暗暗叫苦道:“说便是说,若得那传世宝画,岂是吃饭般容易?

      倘若弄不到手时,我命休矣。”悔恨交加。骂一声娘,跳起身又奔王府而去。

      且说汤裱褙三头两日,便去王府逼画。转眼数月,哪里寻得来,吓得严嵩父子也不敢见了。但照面时,便如鼠见猫,战战兢兢,只道王府献是肯献,只是公子不在,不知置放何处,一时便寻不来。

      严嵩与世蕃哪里肯信,只道是王府借故推倭,不情愿献出,只将他臭骂一番。

      汤裱褙忍气吞声,便似霜打的茄子,蔫了脑袋。回家与婆娘说时,又遭一顿奚落,只道他是拿驴鸡巴揩屈股,自惹麻烦!严嵩与世蕃,偏是日子长时等不及。这日又在书房密谋。问世蕃道:“王府只是推诿,不肯献出那画儿,如之奈何?”

      世蕃道:“他不孝敬咱们,岂容他安宁。须叫他看看,爷爷这等权势,岂可耍弄。便借王抒额兵缺伍之事,与皇上奏本参他一参。敢伯他不知厉害。扔不肯交出画来。”

      严嵩喜道:“好个机会,前些时荆川便参他一本,被我压下。只道先礼后兵,只拿书信吓他府中一吓,若肯献画时,便网开一面。如今他偏不知趣,待明日我把本呈与皇上,把这不服咱的畜生,拿他们下去,看他们可怕不可怕!如今这关节,也只得借唐荆川用用。”

      世蕃道:“如今只是杀鸡给猴儿看,让他们晓得我家厉害。且不可将王抒致死,只尽将他副将处置罢了。但教他府中晓得怕咱,又指望咱救他,适可而止,方为上策。”

      严嵩道:“此言极是。明日见君,我自有道理。”次日,严嵩至西苑万寿宫面圣,复将唐顺之本章奏上。世宗看毕,甚是不悦,道:“蓟镇乃边关重地,俺答贼寇,屡屡迸犯。先有答来逊以十万骑犯我青城、三道官诸镇;后有把都儿进犯迁安。蓟北之守,关于帝京安危。今王抒自恃其见,不遵调拨。且额多缺,一卒不练,怠事负朕矣。”

      严嵩趋步迸言道:“圣上明察。蓟镇要塞,乃帝京门户。将帅怠事,犹如开门揖盗,引狼人室。如不按治,危及社稷矣。”世宗微微点头道:“爱卿有何见地?”

      严嵩察世宗神色,见是时机,拱手奏道:“依臣之见,边将怠事,理应以军律按治,以正军威。若不置问,无异姑息养奸。长此以往,骄气益盛,军律俱废,一旦寇犯,帝京危矣。”

      世宗听罢,着严嵩拟旨,着锦衣官即行拿问。严嵩见事即成,复又奏道:

      “总督王抒,身为边兵主帅,怠误军机,理当治罪,闻其所行,皆总兵官安、巡抚马佩及诸将袁正等素日所挑唆,理当有别。且多事之秋,贼兵屡犯,未曾御敌,先治其帅,军心必乱。以臣之见,莫如降抒俸二级,责其悔过,以观后效。”

      世宗准奏,当即传下旨去。罚王抒俸禄二级。总兵官安、巡抚马佩及诸将袁正等,一律治罪。正是:

      岂向苍天问福祸,只在权好三寸舌。道你生时不能死,讲你死时岂能活。

      只严嵩一句言语,便把王抒降俸两级。反倒落得个好人,道是将他保祝其他将官,拿问的拿问,下狱的下狱,自是厉害。旁人岂知底细,看来恰似真的,只道王抒被严嵩保下。消息传遍朝中,朝中传满京城,果是不翼而飞,自是传到王府。

      那日汤裱褙到王府初次逼画,老夫人见他先是道喜,后是报忧,心思已自不定,只寻思道:“恁地一张画儿,既是贵重,送与严府,只保住老爷平安无事,也就罢了。”一连几日,同迎儿翻寻,翻遍世贞整个书房,哪有踪影,及至后来,把所有房中箱儿笼儿,犄角旮旯统翻遍了,仍是不见,暗自叫苦。忽又圣旨传来,将王抒降俸二级,老夫人益发吃紧了。愁思缠身,却成了心玻只恐寻不出画儿,平空惹出祸端,断送老爷前程。心下挂念的紧,焦虑的深,渐渐茶饭减少,夜时多惊梦。每日只呆呆愁恩,恰似着了魔症,直着两眼,口中只是一句话儿,道:

      “那画儿却是哪里去了?真个怪,却哪里去了?”迎儿见夫人呆呆痴痴,絮絮叨叨,便将言语劝她,道:“夫人不必挂牵,不日公子来时便知。”

      夫人只听不进,只是着迷道:“真个是怪,敢怕是飞了,那画儿哪里去了?”

      前日明是翻过,只是信不住自己,偏要再翻寻。迎儿拗她不过,便陪她在书房、寝室,把案儿,箱笼重新又翻一遍。仍是不见。清醒之时,又问迎儿道:“你果真在咱家见得那画儿?”

      迎儿仔细寻思,依稀记得见过。如今见夫人这般光景,心下惶惑,便作难了。

      若认定讲是见过,只伯自己错记,日后交不出,严府生祸于老爷,岂非自己招惹?

      若讲不曾见过,奈那日汤裱褙在时,一时高兴信口而出,如今已是覆水难收。且见夫人迷痴若病,又恐记挂老爷,忧虑病重。左思右想无良策,只推托公子归后便知。

      自那日传来老爷因兵失事,被降俸两级的消息,举府皆慌。老夫人更是数日抑郁愁烦。是夜吃了晚饭,老夫人掩上房门,点上香,又拜菩萨保佑老爷平安,祈祷菩萨显灵找出那画儿。事毕命迎儿自去歇息,兀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星月痴想。三更过后,听得房上骨碌碌一片声响。夫人道是有贼,欲到外面唤莫成察看。到得院中,但见云影横空,月明如水,树影婆娑,又不见动静。独自静听一会儿,响声又起,原来房上两只猫儿踩得瓦响,一递一声嘶叫。回到房中,仍睡不下,思想寻不出那画,不知生甚祸事。寻思得紧了,不觉害怕,心眺耳热,恍惚迷离,生出梦幻。只见许多持刀兵勇,喧闹着押解一个五花大绑犯人自当街来到门首,又见停一辆车,车上是高大木笼。持刀执棍的兵勇扯扯拽拽,押那囚犯上车。四旁人群涌动,一片嘈杂。挤个空儿上前看时,只见笼内囚犯,蓬头污面,仔细看时,正是王抒。王抒见她,涕泪呼道:“夫人快来救我,晚过今日我命休矣。”言毕车轮滚动而去。夫人追赶不舍,口里哭嚎呼救。早把迎儿惊醒,秉烛呼众婢女来看时,只见夫人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将汤灌醒,自是眼睛直坠两颧鲜红,呼道:“我家老爷有何罪,你们休抓他去。”迎儿并众人都慌了,嚷道:”夫人快醒来罢,是我们在这里。”众女婢捏腿脚、捶脊背、灌汤水,忙活半日,老夫人渐渐气喘平息,微微睁眼看时,无力叹一声道:“我如何在这里。”迎儿见她醒来,略放些心。直守在她身旁,再不敢睡。至天亮时,便打发莫成去请医生来看脉;又派人到西郊二公子府第去唤世懋。原来王抒在时为勉世憋寒窗苦读,科举应试,自城外另置府第,无事不准他入京。如今王抒失事,圣旨下来,整个京师传遍,世懋兀自不知。只把心思用在文章上了。

      须臾莫成请医入府。医官诊过脉道:“此病乃积虑成疾,心火过旺而至。吃剂降伏心火的药,自会平复。”遂写了药方去了。这里正忙派人抓药,世懋急急也赶来了。到夫人榻前,垂泪施礼问安后,又把迎儿唤到僻静处问起病因。迎儿便把老爷失事,唐顺之巡兵,严府如何保荐,及汤裱褙送书信,老爷感恩严府,向严府献画,又如何寻画不见,老夫人愁思成疾之事细细叙述一遍。末了自诧异道:“我自记得真切,亲眼见过那画儿的,如何便寻不见?”

      世懋听罢,摇头叹道:“那画只在我下处,如何寻得?若早说时,何有如此周折。”

      迎儿惊道:“你便早说,也没事了。这番好了,只遵老爷之命,将那画儿送与严府,老爷也便无事,老夫人病也自好了。”世憋道:“此图虽是摹本,也乃重金相购,我自性命般看重,向不为他人所见。如今只为父亲献赠严门,也是无可奈何了:”世懋与迎儿说回话儿,又去房中看母亲。此时老夫人病情已有好转,正倚在丫环怀里吃药。与世懋叙起那画儿,少不得又哭泣一番。世懋见母亲不甚要紧,也不敢停留,自去下处取那画了。正是:

      英雄饮恨祸自奇,天公何事便迷离。好邪只把忠良害,好人偏被坏人欺。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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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 坠楼女珠沉玉碎 攀花客梦惊心寒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话说世懋见母亲病情不甚打紧,不敢停留,慌忙去下处取画。须臾把那《清明上河图》取来,交莫成去严府送上,便认作万全无事了。岂知严家父子,这里派汤裱褙持伪造书信逼画,只恐珍画不在府中,另派恶奴随姚七、陆保儿去苏州追寻世贞暗地行刺密龋可见贼子之心果是狠毒,暗张罗网,便是天上地下,也不肯放过。按下不提。

      单说那知府徐仁义,自打遣姚七、陆保儿献礼进京,转眼两月过去,音讯皆无,早是等急了,终日胡思乱猜道:“敢是干爹人走茶凉,讨得许多好处,便不肯再认我?果真这般,真个鸡飞蛋打,空把爱妾搭上,又折许多银两,甚是亏了。”

      一时又想道:“敢是两个奴才贪财忘义,见那许多金银珠宝,暗里私分逃去?如此,岂不要我性命?”因放心不下,又使贴身小厮芸儿进京探听音讯。一日早上起来,右眼跳得厉害,自道是左眼跳财,右眼跳气,不是甚好兆,心里益发思念得紧。婢女送茶时,只道脚步声重,唤声又大了,无端生事,只把一腔火气发泄在她身上。先是用唾沫啐她,又把热茶劈头泼在脸上,烫得小妮子杀猪般叫。心里仍不出气,又叫她跪在地上掌嘴。口中兀自骂道:“贱骚根,浪得呼叫什么,只是闲得痒了,熬不得,只唤老公。”

      打得累了,便穿件短衫,坐在椅上叫婢女打扇。

      婢女偷抹泪时,偏不小心,扇儿又碰到他身上。徐仁义只当她成心不服,益发恼了,扒光她衣服,令她赤条条跪在地上,拔下她头上簪子,在她乳上、身上只是扎。一时雪肌玉肤,鲜血淋漓。疼痛不堪,又偏不准喊。那婢女自是委屈,受凌辱不过。

      待出得屋来,一时想不开,跳园中荷池寻了短见。

      这里渝尚且不知。徐仁义独自无情无趣,烦闷不过,便寻个笺筒打起卦来。只算那干爹恩宠在与不在,所献珠宝丢不曾丢。又有那《山坡羊》一词,专道他此时景况:搭上美妾,拜个干爹,梦思乌纱月儿斜?痴情切,呕心沥血,怎生做得官大些,抱粗腿儿会巴结,爹便是权,权便是爹。

      托托人儿,走走门儿,着呀!人言那磨道里,有钱买得鬼不歇,俺手大叉些,买你舒贴,容易来时容易合,爹便是钱,钱便是爹!

      当下徐知府打了一回思爹卦,仍是心烦,正自不乐,忽有家人乔旺儿匆匆进来,喜形于色道:“禀报老爷,那事成了1徐仁义一时懵懂,问道:“却是何事?”

      乔旺儿道:“奴才遵老爷吩咐,日日在那银匠家门首探访。今探听得明自,那王世贞去京尚未回,今日老爷牵桂的那美貌女子,欲去城外庵中进香做道常小人亲见那银匠婆儿,到铺中买下香烛纸钱;又有那银匠老儿,替他雇下小轿在门首。老爷欲图那女子上手,今日便是天赐良机1原来徐仁义自假恩假义借与世贞银两,与隐娘脱身,魂儿只系在她身上。奈何世贞将她寄与张银匠家,又亲自看顾,向是不曾上手。便忍住性儿,两日一酒,三日一席,虚情假意,只将世贞哄住徐徐图之。世贞原本磊落之心,见他一个俗吏,又在势利场中,只道是随波逐流,也是情势所在,念他尚有些礼义之心,于隐娘事上,又有些仗义之举,热情奉迎,不料,恰是其阴险狠毒之处,只道须眉男子,不念旧过,便有宴请,无所不从。赴京之前,又托他将银匠家照顾,徐仁义自是百般应承。世贞去后,几番想将隐娘骗至府中,又恐世贞来后,银匠夫妇对他说时,收不得常苦思冥想,便生出一毒计,只教乔旺扎暗里窥测,但遇她出外,只教乔旺儿道是自己逃妾,抢人府中,便是张银匠告发,自己暗里与他周旋开脱,便是鬼也不知。

      今见良机已到,徐仁义自是欢喜,问道:“小娘子进香,可有人相随?”

      乔旺儿道:“只那银匠婆儿相随,便无他人。”

      徐仁义道:“如此便好。你可速速扮成豪富客商模样,带几个强壮仆从,只将那婆儿诳骗去时,便可下手。人上手时,且不可人府衙,先暗至你家。

      我便在那里相候。”

      乔旺儿领命,乔装带恶仆去了。不提。

      且说隐狼,寄居张龈匠家里,只被老两口儿作亲主般待承,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世贞去后,自觉冷清。愁闷之际,难免胡思乱想,自思家破人亡,沦落异乡,且是独身,不知以后如何,此生怎了,凭空又添一些愁肠。一日夜间刚刚人睡,忽梦见父亲鲜血淋漓,无首而入,竟将自已一颗头颅提在手中,却又说话道:

      “孩儿不得久居此地,可随我去1隐娘自吃了一惊、一身香汗惊醒,再也不敢人睡。

      天又不明,时光难熬,便提起笔来,写诗词驱逐寂寞、恐惧。

      天亮起来,仍思念那梦,便对银匠夫妇求道:“孩儿夜得异梦,心下欠安,欲为父亲做些道场,超度亡灵,求爹爹与娘替孩儿做主。”.。

      那婆婆笑道:“女儿如此孝心,如何不肯?只那太庙香火最盛,待老身为你置办些香火便去1又向张银匠喝道:“呆木疙瘩,如何这般不晓事理,孩儿去做道场,便叫她地下走得?也须雇顶轿儿1银匠连连应诺,向婆婆讨些散碎银两,忙不迭去了。

      隐娘待银匠出门,又向婆婆说道:“孩儿刚刚脱籍,那热闹去处,敢怕相识人多,甚是不便,但寻僻静去处最好1婆婆笑道:“偏是老身糊涂,不及女儿想得周全。这却不难,那城外八里,有一尼庵,甚是清静。

      只离老身娘家不远,做姑娘时,我也常去得,路人也熟。不是女儿提起,倒是多年忘了1隐娘谢道:“劳娘费心,这般最好。”

      将次到已牌时分,婆婆备齐香纸,银匠也雇得两顶轿儿来,俏俏地出了城门,直往净云庵去了。

      那观主正是净玉,忙出来迎接,邀人方丈。茶罢,便唤女童烧香点烛,准备斋供,做功德,荐亡灵,念祭文,做起道场来。却说那净玉观主在旁听后,甚是惊骇。晴自寻思道:“听她言语,决非寻常人家女儿,定是忠良之后,家遭不幸,沦落此地。如今她有难,我当尽微薄之力相帮。”

      待做罢道场,便邀她与婆儿同到净室里来。

      隐娘初时,因心绪不佳,没甚注意。如今彼邀人净室,再看那观主,却在二十几岁年纪,生得异常俊秀。又看那房中,但见明窗净几,铺陈玩物。书案上文房四宝,压纸界方,下露出些纸。信手取看,见是一词,上写着《忆良人》:

      孤云落日春影底,良人遥远夭涯羁。

      东风蝴蝶相交飞,对景令人益惨凄。

      尽日望郎郎不至,素质香肌转惟悴。

      满眼韶华似酒浓,花落庭前鸟声碎。

      孤帏悄悄夜迢迢,漏尽灯残香已消。

      秋千院落久停戏,双悬彩索空摇摇。

      眉兮眉兮春黛蹙,泪兮泪兮常满掬。

      无意独步上危楼,倚遍栏杆十二曲。

      茬蒋流光疾似梭,滔滔逝水无回波。

      良人一去不复返,红颜欲老将如何?

      隐娘看罢,心下暗惊,自思忖道:“看来这清净师父,定是闺阁深秀。观她此中之意,敢怕是婚姻失意,或有甚事端,无奈削发为尼。只是春心难锁,定不肯久居此地。”思罢抿嘴而笑,待净玉抽身去时,拾笔在旁作《小重山》词一首:

      独坐清灯夜不眠,寸肠千万缕,两相牵。鸳鸯秋雨傍池莲,分飞苦,红泪下凤前。回首雁翩翩,写来思寄去,远如天。

      安排心事待明年,愁难待,泪滴满青毯。

      刚刚写毕,门帘挑时,有人唤道:“哪个偷看我诗。”隐娘回头看时,只见一少年尼姑人又是生得俊俏,更胜刚才那个。那婆子看尼姑进来,也自愣了,啧啧暗叹:“我天老爷,怎么天下美人儿,全在这尼姑庵来!若打扮得花枝招展,哪个还将嫦娥当神仙!”

      隐娘见尼姑进来,方知这诗词是她手笔。自知窥人隐私,偏又是出家人叹那风流韵事,甚觉过意不去。慌忙施礼道:“奴家一时冒昧,不知是师父手笔,多有得罪,乞望见谅。”

      那尼姑自是一笑,欲待把诗词收起,忽看到隐娘写的诗词,先是一惊,又调转脸儿,盯着隐娘笑道:“好个鸳鸯秋雨傍池莲,分飞苦,红泪下凤前。

      果然清雅无比。”细细品尝片刻,忽地惊讶问道:“你敢是杨家姐姐,杨公令爱隐娘吗?”

      隐娘见那尼姑唤出她名字,失声问道:“你如何知道,你是哪个?”

      女尼道:“适才未进门时,观主暗对我讲,听你道场之上所祭诗文,绝非平民女子,定是忠烈之后,沦落至此。今见你所写诗文,便是才子也不及,平时只听王家哥哥讲道,姐姐诗文,乃女中之杰。不是你时,还是哪个!”

      婆子只恐生事,见窥破隐娘身世,先自慌了,忙遮掩道:“师父乱猜不得,我们小家女子,哪知什么湿呀干的,不知从哪里胡乱背来两句,便道她是女相如,敢怕是笑话。”

      却说隐娘,听她讲什么王家哥哥,心下也自犯疑,暗暗想道:“平时也听世贞哥哥讲到那顾家妹子,也是直正心肠,知情知义女子,只因被父母逼走,哥哥正寻她不见,听她口气,敢怕就是她么?”

      这样想时,便用话语试探问:“我家世贞哥哥,有个表妹唤柔玉,师父可认得么?”

      女尼道:“不瞒婆婆、姐姐,贫道正是!”

      隐娘闻听惊道:“闻姐姐芳名,不想在这里相见,只害得世贞哥哥,寻得你好苦!”

      二人经历患难,偏在此时相认,悲喜交集,忍不住抱头饮泣。只把个婆婆在一旁看得呆了。少顷,柔玉拭泪笑道:“姐姐和婆婆,难得来此,今日不要走了,咱们好好叙他一叙。”遂命女童,备办酒席。

      不多时,酒席备齐。柔玉问道:“观主唤我陪客,她却哪里去了,如何多时不来?”

      小童道:“适才忘了,观主只道去邻村布施,讲不必等她。又让我转告两位施主,务必在日落时回城,切不可逗留过晚!”

      柔玉暗惊疑道:“观主今日却怪了,自己不相陪,也罢了,如何又不肯留客?”心里虽这般想,只是赔笑劝酒,尽叙情怀。看看饮至天晚,隐娘因观主有那话,不便留住,便起身告辞。柔玉苦苦相留,道:“天色尚早,姐姐便是不肯过夜,待观主归时,再走不迟。”

      隐娘道:“轿夫伺候多时,只怕等烦了!”

      柔玉见苦留不住,便送至庵外,见上轿去远方回。

      且说隐娘因幸遇柔玉,说得知已,恰似亲生姐妹,耽搁得久,出门已迟了。走不上五里,天黑下来。急催促时,轿夫只是不急,只道走夜路凉诀。

      又行不到里许,刚转过一片林子,抬着隐娘的轿子,忽然一跌,却停落下来。隐娘揭帘看时,只见一个轿夫,依在老大棵树上,脱掉鞋子,正揉着脚,只道被树根绊得脚脖子扭了。前面轿子站住,问后面怎地停下。那轿夫扬扬手道:“脚骨扭了,不妨事。

      揉揉便好,你们头前走吧,我们片刻便赶上。”

      看看前面轿儿出了林子,隐娘心下着急,连连只是催促。轿夫赔笑道:“这便好!这便好!”一面穿了袜儿,鞋几。穿上又脱下,又道鞋里有石子硌脚,袜儿穿反了。磨磨蹭蹭,待穿好时,方抬起桥子,偏一瘸一拐,一步挪不得半尺。隐娘再催时,轿夫先恼了道:“你便是太太、小姐,也须开恩顾得我们作苦的难处。要快也好办,只我上去坐,你下来抬!”隐娘见天色愈黑,前面婆婆轿儿也不见,心下暗自叫苦,只怄不得气。

      人得城来,沿街店铺早已关闭。街上灯火稀疏,行人稀少,寂静无声。那轿儿却又不走原路,只向小巷深处左拐右钻。隐娘见情势不佳,急急发问道:“如今却是去哪里?”

      轿夫只道:“这是近路,只省些脚力!”

      隐娘半疑半惊,掀一道帘儿缝,慌张张四望时,忽觉轿儿快了,连奔带跑,竟进一座深宅中来。听身后铁门砰地重重关上,隐娘叫苦不迭,情知中了圈套,便自垂下泪来。

      原来这宅院正是乔旺儿下处。此时徐仁义脱去官袍,暗换便服,已在厅上等候多时。正自着急,听得人声杂乱,抬进轿来,知道事成,由不得意气扬扬,呷一口茶时,便已不会下咽,连连咳嗽,呛出眼泪来。

      进了大门,奴仆便要住轿。徐仁义连连摆手道:“抬进里面!抬进里面!”

      到了小厅,奴仆要停时,徐仁义还叫奴仆往里抬。直抬到大厅月台下,方才歇下。那乔旺儿便命女眷迎上轿去。自己同奴仆向徐仁义作贺道:“淑女原不易求,今日真真到手,恭喜老爷了!”

      徐仁义到了此际,摇摇摆摆,十分得意。待一帮媳妇、丫环,连推带搡,把哭成个泪人一般的隐娘拥出轿来,灯光之下,看她花容,桃颜带嗔,玉容垂泪,更显娇怜。徐仁义向前拱手赔笑说道:“下官久慕小娘子色艺双绝,名噪全城,几度销魂,不曾相见。今日委屈尊驾至此,多有冒昧,乞请见谅。

      下官不惜千金,为小娘子赎身脱籍,娘子有心,也当念我相思之苦。今日赤绳相牵,于此一会,也慰我夙年之心!”

      隐娘含恨垂泪,咬牙骂道:“欺心贼子,你身为父母官,却强抢民女;我原道你是正人君子,不料却是个人面兽心歹徒!青天白日,竟不顾朝庭王法!

      快放我同老娘回去!”

      乔旺笑道:“便唤你老娘,也唤不应了,她早在那树林边做了九泉之鬼!”

      隐娘听罢,越发悲恨,垂泪痛骂。徐仁义见无趣,便命媳妇丫环,将她拥上楼去哄劝,自己便在门内置了酒席,酬谢乔旺并一班奴仆,花天酒地,畅饮起来。

      且说隐娘被拥上楼,自料难以脱身,心如刀绞,垂泪不止。暗暗叹道:“怎地我这般命苦,脱了狼穴又入虎口。世贞哥哥你如今在哪里,恐怕今生我们再难以相见!”

      这时早有那长舌淫妇,哄劝她道:“美人休要自寻烦恼,伤坏身体。那知府老爷,也是官宦之身,富贵之命,既看中你,怕不是福呢?你若从了,便是一呼百应的夫人,荣华富贵,哪个比得?便是我们,还高攀不上呢!”

      隐娘低头垂泪,任凭饶舌贼妇如何劝解,只不言语。

      那贼妇只道她心下活动,嘻嘻笑道:“今夜便是花烛良宵,美人儿只想开些,自图个欢喜,也是吉庆。”说时便推开后楼窗道:“莫在胡思乱想那些不快的事了,你望望这景致儿,有山有水,有红有绿,心里便敞亮了!知府老爷自是有眼力,选这里作洞房,真是良宵美景呢1隐娘含恨,暗思脱身之计。听贼妇这一说,向窗外一望,果然好景色。隐娘看罢,不觉芳心如裂,暗把香罗擦拭泪眼道:“不想此溪泉,便是我董事会葬身之地了。”

      正想之间,楼梯脚步响起,正是那徐仁义走上楼来。睁着一双醉眼,盯住隐娘淫笑。媳妇丫环见他上来,含笑相辞。徐仁义此时欲火如炽,近前说道:“今日良宵佳节,望娘子成全下官,不要推辞了。”边说边上前搂抱。

      隐娘闪身喝道:“欺心贼子,还不退开!你不顾天下廉耻,暗设奸计,骗取奴身,杀我老娘,作恶行凶,便是死入九泉,与你的怨仇也不解1徐仁义恼羞成怒,冷冷笑道:“大胆泼妇,竟敢辱骂下官。

      想你本是朝庭钦犯,下官不但饶你不死,而且替你赎身。今恩将仇报,好不识趣,今日你落我手上,敢怕伯逃得出去。”说时一把扯住,便要搂抑用强。

      恰在此时,房上瓦响,随之一团黑影破窗闪入,冷风起处,灯自灭了。徐仁义正自惊讶,忽听风响,略一发愣,只听啪的一声,额上疼痛无比,不知被何物击中。随之,一个身着黑衣的人,似从天而落。低低说道:“姐姐休慌,我来救你1徐仁义见时,魂惊飞了,慌忙放了隐娘,失声喊道:“来人哪,快拿刺客1此时,楼下人声鼎沸,灯笼火把,亮成一片,径奔楼上而来。黑衣人顾不上知府,一把扯住隐娘道:“姐姐快走1二人欲从后窗跳出,低头看时,临窗是水,走不脱;从门中走时,又听脚步声紧,无数奴仆持刀棒正涌上来。隐娘见状,料是脱不得身。

      又恐为自己,反使这不知姓名的侠义之人受牵连,焦急说道:“哥哥快走,且莫管我1说毕奔至后窗,以翠袖遮面,纵身一跃,湘裙飘时,一闪芳影拖不得,玉碎珠沉,葬身于波涛之中。

      黑衣人见隐娘破窗跳水,自是营救不得。又见恶奴上来行凶,已无退路,便纵身从前窗跳至院中。刚落脚时,又被许多恶奴围住,胡乱拣个棍棒,招应几下,只是不会武功,渐渐被逼至墙下,眼看脱身不得。众人发一声喊:要捉活的!但见近墙有一大树,黑衣人且喜自己身子轻便,将身一纵,凌空攀住一根枝杈,悠地一下,竟出墙去。特众恶奴越过墙去,哪里还有半点儿踪影!

      且说徐仁义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不是逃脱得快时,险些把命搭上,甚是恼怒,又见黑衣人孤身逃去,更是气得发昏。连夜派人,四处追寻,只要出他胸中一口恶气!

      次日,张银匠又来喊冤,递上状纸,只道自己婆婆与女儿出城进香,一夜不归。今日寻时,见婆婆在林中被人害死,女儿却不知去向,定是被轿夫拐骗,乞求老爷开恩,捉拿杀人凶手。老汉哪知,不告尚好,这一告时,自身却跌进狼窝里,反口被狼叼住了。那徐仁义接了状纸,一口应承道:“老儿放心,自有本官与你做主,为你婆婆与女儿报仇。

      只是此案干系重大,人命关天,要留你做个干证。

      待捉拿到凶手,再作定夺1随命衙役,先把老儿在狱中监了。张银匠自是苦了,哪里有人替他捉拿什么凶手?囚在监中,受尽百般虐待折磨,不几日时,也竟死了。徐仁义杀人灭口,便放下心来,只道王世贞再来寻时,就是上天入地,再也查不得半点儿踪迹。正是:大道分明在,好人曲曲行。

      世间若如此,如何得太平?

      再说一班差人,暗里去巡捕那黑衣人,一连数日,恰是大海捞针,哪里寻得半点影子?也是贼人心虚,徐仁义这日忽然转念想道:“敢怕那黑衣刺客,是王世贞不成?他原是习武之人,身手自是轻捷。不是他时,如何蒙面?又如何偏为那隐娘生事?若果是他,正是冤仇越结越深,再难了了,日后只怕再来寻我行刺1这样想时,顿觉胆战心惊。

      白日尚好过,到了夜间,虽有兵土把守寝室,一遇凤吹草动,便慌恐醒来,夜夜惊梦,睡卧不安。

      这日清晨起来,正自没情没绪,脸也不曾洗,饭也不曾吃,忽然姚七并陆保儿从门外进来,背后施礼唤他一声老爷,倒把他吓了一跳。破口骂道:“只当是你们死去,如何耽搁数月,才迟迟回来?”

      姚七禀道:“奴才也自着急,只是京中多费周折。

      那老爷门槛又高,一时不得相见。”

      陆保儿插嘴道:“便是打听也难,那赵老爷是臭门市的人,便知道时,人家也自说不知1徐仁义怒道:“混帐!你们可曾见赵老爷?

      陆保儿窝火,又抢嘴道:“我们欲见时,他只不肯见,他欲见我们时,偏又见不成了。”

      徐仁义道:“却是为何?”

      陆保儿苦笑一声道:“死了1徐仁义道:“果是真的,他如何便环了?那礼物又哪里去了?”

      陆保儿憨直说道:“送与人了?”

      徐仁义道:“送与哪个?”

      姚七见势不对,慌忙解说道:“奴才到帝京之时,恰逢赵老爷失势,如狗儿般被赶出严老爷相府,他那时是泥菩萨过河,如何有心思见我们?我们也自寻思,此时若套得近乎,恐知府老爷受牵连。

      等候多日,恰寻得一良机,闻听严相爷要寻那《清明上河图》珍画,奴才便自作主张,将老爷礼品并书信送到严相爷府上1听他如此说时,徐仁义哪不称心,暗喜道,“端的两个奴才,倒会办事。”又问道:“相爷说些什么?”

      姚七见他欢喜,嘴便流油扯谎了,尽拣好话说道:“相爷问我们从何而来,小人便道,我们是苏州知府徐老爷门人,老爷遣小人进京,特来拜见干爷1相爷道,我如何便是干爷?我们道,我家老爷曾拜赵老爷作义父,如何不是干爷?老爷哈哈大笑,收下礼物并书信,只道老爷你孝顺,又赏小人五两银子1陆保儿道:

      “你只晓得银两,不晓得打得我们屁股至今还疼痛1徐仁义问道:“却是为何?”

      姚七怕雾里掉缰绳,露出马脚,嘻嘻说道:“只是奴才粗心,忘记那书信写的是赵老爷名字,一时被误会,吃了些皮肉之苦。奴才为老爷哪里计较,只道老爷书信中有天大急紧事相告。相爷看罢书信,恰似天大喜事,极是夸赞老爷荐图有功,答应日后朝中若有补缺,提拔老爷尽拣大官儿去做1徐仁义心下暗暗窃喜,却斥责道:“奴才端的好嘴,下官只是一片敬意,孝敬相爷,哪里图什么大官!

      相爷可有书信回来?”

      姚七道,“不曾有书信,只派四个家人,同来寻那画儿。”

      徐仁义忙道:“四位哥哥现在何处?如何不请至府衙?如此失礼,成何体统,快备轿子,待下官亲去迎接1姚七慌拦道:“老爷只去不得:”徐仁义道:“却是为何?”

      姚七遂把世蕃暗派家人,私下寻刺世贞,预谋夺画之事细说一遍,徐仁义听罢,正中下怀,暗暗喜道,“果真如此,我心患可除矣1便慌忙备许多银两,遣姚七、陆保儿趁暗里送去,暗叮嘱道:“你只道因几个哥哥机密在身,不得相见,只把些微薄银两,权当酒饭钱。”

      姚七、陆保儿领命去了。这里徐仁义暗喜拜上严嵩为干爷,又有强人为已除害,自是欢喜不荆正是。

      正自夜夜空惊梦,忽报强人救难行。

      更得干爷结新贵,此心始落方寸中。

      毕竟恶奴来后如何,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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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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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8 22:01:1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十五回 神偷儿盗印行侠 脏官儿披枷送孝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话说徐仁义听姚七、陆保儿一番话语,丢个干爹却拜得严嵩为干爷,恰似跌胶拾得个金娃娃,欢喜不尽,只怕天下人不晓得,尽教奴仆去城中张扬,无非卖弄自己权势与身份,由此益发腰大气粗,便自觉室内那狗儿、猫儿也似与前日不同,虽不姓严,也自带些相家之气。原来害死隐娘与张银匠夫妇,心中自怕世贞来寻时,饶他不过。今又见相府派强人寻踪暗算世贞,自是中意,只道明有靠山,暗有帮凶,便可放下心来。只是恨那日让黑衣人走脱,毕竟怕是后患。

      原来那黑衣人,是城东净云庵前村一个贼人。不晓得他姓名,人只称呼他绰号“我来也”。他所到之处,但凡得手便写三个字于粉墙上:“我来也”又用手捐按上印记,恰似金石书画下款处的印章。这“我来也”生得身材精小,胆气壮猛,心机灵便,度量慷慨,只说他行径伎俩:飞檐定壁,轻若欲飞;盘粱绕柱,夜走游龙。不爱金银,偏取金银为乐事,散与贫贱博一笑;畏惧宫府,只向官府寻事端,暗使机关破牢笼。大户朱门常客,贫窑茅屋用情。没爹娘,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无妻儿,荡悠悠四海有行踪。随机应变,撮口则为鸡犬狸鼠之声;见景生情,拍手则作萧鼓丝弦之弄。饮啄有方,律吕相应,无弗酷肖,可使乱真。果然天下第一偷,真是世间留大名。

      “我来也”原是一人吃饱,一家不饿,没甚事物牵挂。心里想处便是路,双脚停时便是家。白日子街巷之间,但见其影,不见其形。到夜晚便潜入朱门大户家寻宿处,粱头柱间,鸳鸯楼下,绣屏之内,书阁之中,缩作一团,没一处不是他睡常得便就作他一手。虽终日是偷鸡摸狗行径,百姓却道他有几件好处:不淫人妻女,不欺良善,盗患难之家,言不失信。说偷你时便偷你,说帮忙时便帮你忙,且仗义疏财,一人愉来百人用,随手散与贫穷之人,只留一日酒饭钱,明日再去寻。

      因此街头流浪无赖,贫贱之人,多依草附木般追随他。

      这日在街闲荡,闻得满城风雨,俱说知府拜认的干爹赵文华死了,人人称快。

      “我来也”暗自笑道,“如此势利之徒,须耍他一耍,待我盗他官印,印几张榜文羞他一羞。”

      到晚间闪入府衙,潜入内室,不见知府人影。却听几个丫环在室内窃窃说道:

      “今日老爷抢那张银匠女儿在乔旺家成亲,敢怕入洞房做好梦了。”另一个道:

      “听老爷私下讲,那女儿原是朝廷钦犯,落难为娼的,是天下大忠臣杨侍郎家干金小姐。便因爹爹被奸臣害死,倒如今落得不如咱们。”

      “我来也”听罢,自是一惊,一股火气撞上脑门顶来,暗道:“偏是这帮奸官心肠忒狠,亡了人家全家,便连柔弱女子也不放过,你们只坐天下,连百姓性命也不顾了。”再没甚心思偷印,竟往乔旺儿家来。潜伏楼顶,先只见人多,下不得手。待徐仁义入洞房,媳妇丫环退去,知是等不得了。他原本是一个偷儿,不懂半点儿武艺,便只好把徐仁义好梦搅散。隐娘没救出,成全她落个坠楼全节,自己倒被奴仆持刀棒围住,险些把性命搭上。过了几日,寻思起来,犹自心烦,道:“这女子含冤,只我是个见证,我不吭气,只便宜了那狗官。且险些坏我性命,这口恶气,须忍不得,日后必要寻他一寻。”

      一日有个无赖寻他,说道在一家小店讨饭吃时,见一京都客人携千金宿在那里,要“我来也”夜间取他。是夜“我来也”来到那小店,越脊而上,爬上屋檐,揭开屋瓦从孔儿里看时,见一美貌公子同一小厮尚未睡下,恰似有甚心事,愁眉苦叹,只不肯睡。等候多时,灯光熄了。二人各上床时,那小厮摸一摸枕头,摆弄几摆弄,方才躺稳妥。“我来也”暗笑道:“是了,他如此不放心,那银两定在枕头下面。”又稍候片刻,等二人似睡非睡蒙眬之时,“我来也”晴暗作坏,掏出自己二哥,一泡尿向小厮枕上洒了下来。小厮醒来惊道:“如何漏雨了?”

      公子道:“窗外星月朗朗,如何会下雨?”小厮道:“怎的不是,我枕头却打湿了!”趁小厮起身到门外看时,“我来也”从孔儿里将一绳索垂下,轻轻一荡,那钩儿已掀翻枕头、又一荡时,沉甸甸钩住一包儿,只三两下,系上房来。

      夜暗之中,公子哪里知晓。抽身欲走时忽然想起忘记留名儿。此时房中灯火已亮,两人发觉丢失银两,乱将起来。

      小厮连连骂道:“我只当哪里漏雨,原来是天杀的贼儿弄鬼,诓我起来,将包儿偷去了!却也怪,门窗自不曾开,贼儿从哪里进来?敢怕是店家弄下机关,待我去寻问那老儿!”

      “我来也”听罢,暗自叫槽了。只道自己一时疏忽,忘记留姓名,因此嫁祸于人了。急待拾半块瓦片,刻下姓名从孔里丢下,只见那公子动也不曾动,仍是躺在床上,将那小厮唤了回来。

      公子道:“钱财本是无情物,既是丢了,寻他何用?”

      小厮焦急道,“我们千里赶来,只为给知府还那小姐赎身之帐,如今被贼子偷去,岂不是白来一趟!”

      公子暗然叹道:“人自没了,留那钱财何用!尽是世贞过错,欲救贤妹,反害贤妹、又连累张银匠一家遭难!如今偏是贼人横行,奸邪逞狂,无辜遭害,如此世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矣!”

      “我来也”听罢,甚是惊讶,暗思忖道:“这位公子,非寻常之辈,听他言语,也是慷慨仗义之人。他口口声声道救什么贤妹,敢怕正是为那狗官陷害跳楼的天下义土之女而来不成?若果如此,这不义之财,须取不得!”心里想时。只将那包儿从孔里向下一丢,扑通一声,正落到床上。

      小厮大惊,慌忙上前,解开那包儿看时,十两一锭大银,整整百个,一个不少,自惊喜道:“公子,你道怪也不怪,银两又飞回来,一个不少,真个是天大怪事,又是天大喜事!”

      公子却苦笑道:“谈何喜事,如此愈发悲了。想那盗贼,定是不曾走去,听我们言语,良心发现,倒来可怜我们。我世贞也乃天下志土,名噪京都,如今报国无门,不曾为天下效力,只落得一个盗贼可怜,岂不可叹可悲么!”

      “我来也”在屋顶听罢,心下大骇,慌忙下得屋来,入房便拜,道:“小子唐突,冒犯公子,当面谢罪。”

      小厮道:“你是哪个?”

      “我来也”道:“不说便知,小人自是鸡鸣狗盗之辈,一向好偷盗戏耍,人称‘我来也’便是!”

      世贞笑道:“果然一个好名。却如何做这般勾当?”

      “我来也”道:“只是借些富贵,权当戏耍,因是不敢嫁祸于人,得手之处,随便涂抹,便得此绰号。”

      世贞又道:“你今夜到此,为何取之又还我?”

      “我来也”道:“适才听公子言语,有些来历,小人不敢动问,公子可是那与奸贼为敌,为忠烈打抱不平,给天下杨义士老爷主持殡丧的王义士吗?”

      世贞点头道:“在下便是。只是义土二字,愧不敢当!”

      “我来也”听罢,纳头便拜,叹惜说道:“义士大名,天下哪个不知,只是今日来晚也:”世贞诧异,问道:“却是为何?”

      “我来也”遂把徐知府逼婚,隐娘坠楼自尽,张银匠又遭暗害,诸般事项从头叙说一遍。

      世贞听罢,怒火升腾,只不好发作,冷笑说道:“难怪我寻人不在,料是贼人生事,不想却在这狗官身上。以前见我,只将虚情假意哄骗,我只道他天良尚存,不与计较,不想竟是这般恶毒残狠畜生,此贼不除,后患无穷!”

      “我来也”笑道:“公子只是官身,与他计较不得。如今他不知怎地又拜那奸相为干爷,益发猖狂,唯恐天下不知,使人四处张扬,恰似驴儿与牛抵头,豁上脸皮不要了。狗官虽恶,岂是容易扳得倒的?且小姐又是犯身,恶狗伤人,他反咬你一口时,哪里洗得清白?”

      小厮愤愤不平道:“朝廷王法,岂容得他!”

      “我来也”插头笑道:“这便是官场的话,若是信它,自是傻了!如今世事,只是官大有理。别个不说,便是那奸贼严嵩,害了天下忠烈义士杨老爷,便是皇上老儿,也自信那奸贼的话。公子虽打抱不平,哪里有理讲的?王法是甚东西,便是疯狗,但几用时,便放出咬好人;若不用时,便关在笼儿里。自古忠臣斗不过奸臣,好人斗不过小人。便是我一个偷儿,也自看得明自。忠臣、好人只讲治国安邦保天下,替百姓出力,又不会巴结,又多是直言,最是容易得罪人;那奸臣坏人,一味向上讨好,暗里争权夺利,整个心思,用在害人上面。忠臣好人,只做好事,哪里提防?便想提防,也自没工夫。神鬼不觉时,旱被奸臣坏人暗算了。小子多言,自是偷儿讲的歪理。”

      世贞听罢,暗觉好笑,一个偷儿,倒有这般见地,看他虽操鸡鸣狗盗之术,天良未泯灭,滑稽之相,又觉有趣。遂命小厮备酒莱相叙。正是:台上作戏台下看,锣鼓声中乾坤转。红脸自脸由你扮,我自笑骂道忠好。

      酒暖话多,又言得赃官弄权害人之事。“我来也”道:“那狗官贪婪异常,坑害百姓,秽声狼藉。似这般疯狗,对他念经又有何用?便是打时,也不肯改。

      公子虽侠义,只是那小姐是犯身,又与公子有私情牵连,若寻他过错,反被咬一口,多是不便,莫若小人耍他一耍,轻则管叫他被世人耻笑,重则或叫他丢官。

      只不干你二位之事。”

      世贞道:“你将那狗官如何处置?”

      “我来也”挤眉弄眼,乘酒兴说道:“我便与你们玩个把戏,便知道了。”

      遂指桌上酒壶说道:“你二人只在桌旁看定这酒壶,封紧门户,我也不从窗入,也不从门入,只在今夜,便将此壶中残酒尽喝去,还你一壶水来。”

      小厮不信,道:“若取不走便怎样?”

      “我来也”道:“若取不去时,明日奉你黄金百两。”说罢,笑笑起身告别而去。

      小厮只不肯信,对世贞说道:“公子且莫上他的当,你自睡去,只我一人看定,拼得坐着守定这壶,看他怎样下手!”

      世贞因隐娘之事,心下愤慨凄然,自没心思戏耍,倒头睡了。小厮果然坐在桌旁,把灯守定那壶,眼也不眨。坐至夜深,绝无动静,心下有些不耐烦了。又坐片刻,倦怠起来,眼皮上下直打架。看看门户已是关牢,屋顶也无声息,瞌睡得厉害,起初还勉强,后来支撑不过,便趴在桌上睡去,不觉大鼾。“我来也”早已在门外听得,就悄悄爬上屋脊,仍是揭开屋瓦,将一细竹管从瓦缝中探下,竹管是打通中节的,徐徐放下插入酒壶口中。“我来也”在上面轻轻吸引,待将残酒饮尽,又取来清水,轻轻用嘴吹入里面,绝无半点声息。事毕仍旧盖好屋瓦,不动分毫。小厮一觉醒来,桌上油灯还亮,酒壶只不见动,摇摇残酒还在。喝一口时,只呸地一声喷出,果是残酒已被清水换了。急起四下看时,门窗安然,毫无漏处,竟不知什么神通摄得去了。方知“我来也”果然身手不凡。

      正是:

      果然神偷事每奇,当面戏谨弄丸技。虽然贼态不堪述,玲珑自是有心机。

      且说“我来也”自是性直诡诈,只劝世贞不与那狗官争气怕是官场是非多,仇结深了,鱼死网破,不合反生事端。只是自己也忍不得这口恶气,由那狗官任性胡为。便决计暗里耍他一耍。也不告诉世贞,竞夜里逾墙而入,潜于府衙,欲取知府官印。夜半时分,寻到内室灯火已暗,知府与一小妾戏耍同睡,正是颠狂。

      “我来也”蹑手蹑脚,潜至床前,有意显显本事,手拿两张写墨字纸条,轻轻掀开帐儿,把一纸条用舌头舔上几舔,忍住笑,“啪”地先往知府背上一粘;又将另一张字条儿舔上几舔,“啪”地贴在小妾额上。

      知府道:“作死的,如何这般手重,拍得我背上疼了!”

      小妾道:“是你拍我额头,怎道我打你?”

      知府觉得背上似有物,用手摸时,见是纸条儿,道:“这纸儿是哪里来的?”

      小妾道:个只伯你自己弄鬼,我额上也有一张。”

      二人慌忙爬起,点灯看时,见两张条儿俱写有“我来也”字样。

      知府慌道:“不好,敢是有贼。”

      小妾兀自不信,道:“知府衙门,便是吓死那偷儿,怕他也不敢来!”

      知府道:“我一向也曾闻那‘我来也’之名,如今明明来了,还讲什么不敢来!贼人进府衙,别件犹可,只那印记要紧,快去查看!”

      知府慌忙起来,至秘室取印箱看时,见封皮完好,锁钥俱在,心里稍安定些。

      随即开来看时,印章自不见了,顿时失魂落魄,叫起苦来。急叫内班人等遍处寻觅,哪里有半点踪迹。

      一连几日,知府推说有病,不开门坐堂,一应文书表章,权发巡捕宫收贮。

      暗里连忙掣签着一班应捕搜寻。“我来也”弄了神通去了,应捕哪里寻得,恰似大海捞针,绝无半点影儿。正是:

      好巧弄尽岂忍言?世入藉口欲伸冤。额背拍拍纸落处,官印生翼怎用权。

      只说“我来也”盗去官印,用一条破被儿卷了,一副叫花子模样,次日又来见世贞,到店中时,见世贞不在,自讨酒饭来吃了,等候多时,仍不见来,料他晚时定回,径自去了。原来世贞,这几日自下工夫暗寻柔玉,接连数日,只是渺茫无踪迹,至晚才泱泱而归。正用饭时,“我来也”又来了。进门不语,只嘻嘻地笑。

      世贞道:“想是从哪里得手,如何这般高兴?”

      “我来也”笑道:“今取个小玩艺来与公子把赏,当赐酒一笑。”

      小厮置了酒来,闩牢门儿,“我来也”打开被卷儿,二人见是金灿灿一方大印,着实一惊。

      世贞道:“果是神偷,如何将他宫印取来?”

      “我来也”只是饮酒,含笑不语。问得急了,遂把夜行府衙,如何趁二人云雨颠狂之机加纸条儿于额、背,暗取官印之事一一述来。

      世贞喜道,“若是清正之官,便使不得,须是坏了他前程,如此赃官,我自不放他,权且借他印章,将他设法处置。果是阿哥妙手,屋红线盗金盒,也不过如此神通。”“我来也”笑道:“公子夸奖,如此小技,不足称道,公子日后但有用小人之处吩咐便是。”世贞摇头道;“阿哥虽是神技,且又智计超人,只是做梁上君子,终非长久之计。阿哥要肯时,我写一封书,荐兄到我父门下,为国效力,将来也有个出身。”“我来也”摇头笑道:“公子看中小人,自是感激,奈何我一向自是懒散寻乐,悠闲自在,只受不得拘管。况且那军营之中,号令威严,一时不合,咔嚓一声,脑袋掉了,还讲些什么出身。”世贞笑道:“果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我只是好言劝你,自不必勉强。只可惜你空负绝技,到头来不知落甚下场。”“我来也”道:“容小人三思。过几日再与公子回话。”小厮插嘴道:“去便去,三思什么?受不得拘管,不会再跑吗?”

      三人大笑,纵情畅饮。酒至半酣,忽房上屋瓦有些微响声。“我来也”自是耳尖,侧耳静听时,断定房上潜伏有人,贴耳对世贞低声说道:“不好,屋上有人,似是寻我们来的。”世贞道:“敢怕为官印而来。只管喝酒说笑,我自有处置。”三人装作没事一般,只管猜拳行令,纵情狂饮。看看夜半时分,俱作醉态,说些醉话,吹熄灯火,世贞自睡一床,“我来也”与小厮一床,也不脱衣,胡乱躺下,瞬间鼾声便起,假装睡着。

      不一时,窗根作响,似是用刀拨动。世贞握剑在手,眯着眼睛看时,果见两三黑影在模糊闪动。随后窗扇轻开,先有两人持刀跳入。世贞早有准备,趁二人未落地,单腿在空中朝那两人腿上一扫。两个贼人,淬不及防,哪里收得住脚,只见脚在上,头在下,恰是倒栽葱般跌落地上。“我来也”和小厮,就势跃起,骑在两个贼人身上,用一绳索捆绑停当。后面两个贼人,只听屋里动静,却是看不分明,只当交手,也破窗跳人。世贞早潜在窗下蹲着,见前面-个跳进,尚未落地之时,看个准,纵身抓住他两脚,倒提在手里。等后面一个刚刚一落地,抡起手中那贼人一扫,拦腰打得那贼子跌跌撞撞,扑倒在地上。又被“我来也”与小厮绑了。四个贼人被杀猪股捆绑在地,连连求饶告命。

      世贞用脚踩住一贼人,挺剑逼及他胸前喝道:“大胆强贼,我与你素无冤仇,如何来害我?从实招来,饶你不死,若敢搪塞,我饶你时,只怕这剑不饶你!”

      刀剑之下,哪里还敢抵赖,贼人遂把严世蕃如何弄奸,派四人来苏州,如何暗里追随他寻画,以至画不到手,密刺强取之事一一说出。最后又道:“几日里我们一直乔装暗随,今日见大人门窗俱闭,饮酒庆贺,以为是珍画上手,便来暗取,不想被大人擒获。”

      世贞怒道:“此话当真?”

      贼人慌道:“小人句句是真,若敢谎骗大人,任您处置!””世贞冷笑一声,劈胸拎住那贼人,只一推道:“既是送上门来,我自有用你之处!”早推出那贼人有丈余远近,跌撞在墙上,爬不起来。

      过得几日,世贞料是时机,便命“我来也”看管贼人,只携小厮顺哥,竟往府衙而来。至得衙前,也不通报,直闯进去。把门衙役,慌忙拦阻。顺哥儿依计喝道:“作死奴才,巡按御史大人,私访至此,还不唤狗官进见!”

      那衙役失魂落魄,慌忙去内衙禀告徐仁义。那徐仁义连日寻官印不见,正自愁苦哀叹,忽闻巡按御史私访驾到,不知吉凶,益发惶惑,哪敢停留片刻,慌忙更换袍服,提心吊胆,直奔府衙。到得大堂,又是一惊,却见是世贞,高坐大堂,气势威严,令人望而生畏。徐仁义心里慌乱跳,暗道:“苦也,如何这钦差御史,突然是他?侧目窥视,观小厮捧剑侧立;龙案之上,黄缕包儿里方方正正一方金印,不敢不信,慌忙上前叩见,道:“不知御史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迎迓,乞请恕罪!”

      世贞淡淡说一声:“罢了,一旁赐座!”

      徐仁义心怀鬼胎,哪里敢坐,只战战兢兢贴那椅儿站住,察颜观色,思谋应对之策。

      世贞见他神态惶惑,不敢怀疑这御史是假,又冷笑一声,用言语敲点他道:

      “知府大人,可曾闻本官在京之时,打入锦衣都督陆炳府中,擒拿奸犯之事吗?”

      此语一出,果然厉害,自把个徐知府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世贞在刑部时,有姓阎奸人犯法,畏罪潜逃,匿藏在锦衣卫都督陆炳家中。那锦衣卫原是朝廷特设重权机构,甚是厉害。

      便是文武百官,个个都惧怕他几分。那陆炳之母原系世宗皇帝乳娘,陆炳自幼随母入宫,终日与世宗相伴,甚得世宗信宠,官封二品之末坐。那陆炳自恃得宠于皇帝,又系奸贼严嵩亲信,官至锦衣都督佥事,掌生杀大权,益发骄狂,任用恶吏为爪牙,顺我者昌,任意捕人抄家,侵吞财产。不义之财,得数百万,营建私宅十余所,庄园遍四方,势倾天下,哪个敢惹?且说那阎贼隐匿陆炳家中,自以为逃出法网,偏是世贞气盛,虽只是刑部主事,胆量自有天大,竟孤身持剑闯入陆炳府上,将阎贼搜出,列其罪奏明皇上,拿办正法。徐知府虽新任不久,也曾闻知此事。今见他高居大堂,神情含怒,先说出这番话语,料其来势不善,禁不住两腿微微颤抖,冷汗淌下来,慌忙恭维说道:“大人虎威,名闻天下,下官仰慕已久,实甚敬佩!”

      世贞原是给他个下马威,今见他狼狈之状,料他不敢猜疑自己是假,冷笑声道:“知道便好。我且问你,今日我至贵府,你可知有何事么?”

      徐知府拱手说道,“小人不知,大人有谕乞望赐教!””世贞哈哈长笑,忽转脸色问道:“你可知罪么?”

      此一语,恰似晴天霹雳,惊得徐知府脚下荡出三魂,头上飞出七魄,扑通一声跪在堂下道:“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一时大堂气氛,甚是肃穆,便是两厢衙役,也惊呆了,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

      世贞见是时机,矜持说道:“本官暗访之时,闻各县俱有表章呈奏,又有诸般公文,如何积压多时,按了不发?”

      徐知府正中心病,哪敢实说,叩头谎诈说道:“下官近日偶患风寒,养息数日,府衙一应文稿权交巡捕处收贮,小人实是不知。”

      世贞故作宽容之态,缓缓说道:“这般讲来,倒也情有可原。一急公务,贻误不得,今日知府病愈,可将积压文案呈上,拣那紧急事项办理几件,待本官看你批评文书可当!”

      徐知府听时,犹自叫苦,自知失却官印,非同小可,若批阅文章时被他窥破,岂不自误了前程。遂谎言称道:“大人公务繁忙,不敢相扰,菲察看时,待下官日后奉上审视。”

      世贞见他谎言诡辩,转怒喝道:“敢怕是知府不断字句,用谎言诓我不成。

      只今日便看!”

      知府料躲不过,跪下如实奏道:“下官不敢相瞒,因夜来不慎,被贼盗将官印盗走,乞请大人开罪!”

      世贞冷笑喝道:“你乃朝廷命官,如何不知那宫印乃神圣之物,朝廷之威,地方之本。如今玩忽职守,被盗贼偷窃,你丢官事小,遗祸无穷矣!若奏明圣上,管叫你性命难保!”

      只这一句,唬得那知府遍体冷汗浸透,面如黄蜡,两腿筛糠般抖,咚咚鸡啄米股叩起响头,哭泣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大人鸿德无量,还望网开一面,宽容小人则个,小人自当永世衔恩,犬马以报!”

      世贞故作沉吟,稍敛怒容责道:“念你往日份上,饶你不死。只是罪大难赦,便是有心与你开脱,国法不容。来人哪,与我杖责五十,取枷拿下!”

      两班衙役见此光景,岂敢怠慢,遂将徐知府拖下,呐一声喊,打起棍杖。

      五十杖毕,可叹堂堂五品知府,竟在自己衙内被自己奴仆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跪得下时,再爬不起来。随后又被一副铁片榆木枷铐定.正是: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平日作孽,如今自受。

      杖毕,世贞又审讯道:“今有乡民联名,告你私逼朝廷犯女为婚,不合逼那犯女坠楼身亡,又恐事发,杀人灭口,害死其义父义母张银匠夫妇。此事可当真?”

      徐知府自是晓得法度,莫道逼害三条人命,便是屈杀,也自是死罪,哪里肯招,垂泪求告:“此事实是冤枉,乞请大人明察,为小人做主!”

      世贞喝道:“暗室欺心,神目如电,人证俱在,岂敢刁赖!若不用重刑,哪里肯招!与我重刑伺候!”

      两班虎狼,呐一声喊,取大副夹棍夹了。徐知府痛疼不过,道:“小人愿招。”

      世贞取了口供,令他画押。当堂判道:“罪犯徐仁义身系朝廷命官,执法犯法,逼杀三人,本当立斩不贻;念其原非亲手所为,虽是威逼,但犯女系自坠楼而死,那婆儿自是奴仆所害,他自不知,张银匠监禁而死,亦非亲害,故赦其死罪。但罚金三百,购置棺木三具,入敛重新安葬。但命罪犯披枷穿孝,亲自送葬,以平民愤。你服也不服?”

      那徐知府见世贞秉法公正,原料难逃一死,几乎惊昏在地。如今见赦他死罪,又不量刑,只是披孝送葬,心下暗自感激他有意为自己开脱,只道是雷声大,雨点小,表面甚是威严清正,私下只把人情做下,便是亲爹亲娘,还怕感恩不尽,哪里还肯不服罪,披枷跪道,“大人明裁,小人自是认罪!”

      次日,那徐知府出银两买得棺木,又寻来三人尸体人敛,遂在衙门前搭起灵堂,请来僧道超度。又雇帮吹鼓手,吹吹打打,衙役抬棺木,知府披枷带铐,手持招魂幡,两步一叩头,送出城去,一时轰动全城。街道俩旁围观人群摩肩接瞳,水泄不通,或是指点,或是笑骂,看那知府送葬狼狈之相。正是:

      知法又犯法,为官反戴枷。知府丢尽丑,百姓笑掉牙!

      是夜,世贞又来探望狱中那徐知府。至监前,喝退狱卒,故作隐秘之伏,隔铁栅栏低声说道:“日来之事,让知府多受委屈了。”

      那徐知府见世贞夜深而至,秘密探望相劝,又惊又喜,感激涕零,慌忙跪下谢道:“犯官本是死罪,承蒙大人错爱,私下开脱,自是再生父母,衔环难报。

      怎敢又劳尊驾来探望!”

      世贞道:“此处不比府衙,何出此言!世贞本意原非如此,奈何法度所拘,全城百姓众目睽睽,只好委屈知府大人吃些皮肉之苦,暂且了结此案。”

      知府感恩再拜,道:“不是大人恩典周全,小人性命休矣。大人恩心惠情,自当永世难忘!”

      少叙片刻,世贞又道:“知府大人灾祸,乃盗贼窃印招至。今日且幸上天相助,已将盗贼拿下,是不幸中之大幸,如今此案尚未行文呈报,趁此时机,我欲成全于你,还你官印,保你官身,私下将你开脱,还不为迟;若行文呈报上去,再挽救时,我便无能为力了。这也自是你官星高照,造化不浅!”

      那知府听世贞已将盗贼拿下,又还他官印,保他官身,也不呈报,只私下将他开脱。一时惊喜若狂,只道世贞侠义重情,果然是伟丈夫。心下想道:“便是自己吃得许多皮肉之苦,出尽丑相,也是他用情设得苦肉计。况且那隐娘原和他是至亲,自己暗中夺人之美,又逼害致死,当是禽兽不如。一时发昏,怎对得起他深情厚意?早知如今,悔不当初。换个心肠狭小之人,莫道为自己解脱,便是打自己,也是罪有应得!”遂千恩万谢,连连叩头,便是唤几声爹娘,也难以表达感恩之清。

      是夜,世贞教他出狱,又取来官印还他。并押解严府四个恶奴同到府衙。俏俏对徐知府道:“现将印记完壁奉还,此案可结矣!只是四赋子原属可恶。实乃刁赖之徒。便是神偷妙手,若无内线接通,怎肯得手。有道是明偷易躲,家贼难防。审讯之时,定是狡辩不肯招认,大人身家性命,俱在四贼身上,姑息养好,后患无穷。任凭大人私下处置!”

      世贞一番话语,说得徐知府心领神会,谢道:“承蒙大人赐教,下官自有处置。”

      世贞去后,那徐知府暗自寻思:“这四个贼子,着实可恶,险些害我官身不保,性命难存,明日开堂,便是重刑之下逼他招了供伏,我如何有脸写行文呈报,道是自己丢印?便是肯丢丑,又难保招来许多是非。他们若死赖不肯招,我又有何办法?若无人证、供词,又定不得案,敢怕放他不成?”思来想去,暗咬牙道: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莫若我连夜将他们处置,神鬼不知,一了百了,倒省得许多麻烦!”于是暗使两个心腹,连夜将四贼拖至后院,用布团塞进嘴中,也不怕他叫唤,取根绳子吊在树上,一个个活活勒死,又连夜偷去掩埋掉。

      “我来也”早窥得真切,随回去禀报世贞。世贞听罢大喜。次日收拾行装,自回京都去了。只把那徐知府犹自蒙在鼓里。正是。

      世事自有分定,岂容贪谋垂涎,试看欺隐成祸,恰入巧妙机关。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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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8 22:01:1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十六回 喜中喜设宴赏珍画 错上错骂酒觅事端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话说世贞回到家中,先来拜见母亲。施礼问安,无非说些家常之话。老夫人见到世贞,自是亲热不尽,道:“我儿在外一向可好,怎地一去这多时间?”

      世贞只让她高兴,说些吉庆话儿,又道:“孩儿去许多时,不能为母亲尽孝。

      母亲向是康泰么?”

      不问犹可,这一问时,老夫人先自淌下泪来,道:“如今还好。只是前时一场大病,险些不能见到我儿了。”

      世贞道:“如何便闹起病来?”

      老夫人道:“只是你父督兵蓟镇,无端主出许多事来。”遂把唐顺之巡兵、王抒因兵额获罪,严府转信求画等前事一一诉说一遍。世贞心下甚是疑惑,道:

      “父亲书信可在。”老夫人道:“迎儿,去与你家公子取来。”须臾,迎儿取出转来。世贞音时,却是一惊,道“此书信绝非父亲手笔!乃是他人伪造。”

      老夫人惊道:“如何便不是?”

      世贞道:“父亲为人谦恭,便字也写得端重,铁刚银勾,一丝不苟。这书信虽摹拟的极似。只是凭腕间之力,运笔流滑,似其形不得其神。不细看时,极难辨出。此奸人弄奸骗画之计也!如今那画儿在何处?”

      老夫人道:“已送严府多时。”

      世贞跌足道:“苦也!那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有真本及赝本,我均获于目。今家弟所藏,乃其赝本。此本乃吴人黄彪所造。此画送去,若被严氏父子辨出真伪,定然猜疑我制伪本相献,而将真本藏于家中。那奸人最是贪婪,岂肯放过,定然苦苦纠缠,或设陷阱生事,其祸无穷矣!”

      迎儿也慌道:“如今主米煮成熟饭,却怎生是好?”

      世贞道:“只是哪个送去。”

      老夫人道:“正是家人莫成。”

      世贞遂唤莫成来相问。莫成闻听大惊,道:“公子虽是明鉴,奈何画儿已送去,怎地追回?”

      世贞掇头叹道:“已是晚了,只怕不日,祸事要临头了!”

      一家人空自着急,再无万金之策。

      世贞急问道:“那日你送画时,是哪个接去,可曾请那汤棱稽看过?”

      莫成摇头长叹口气,便把那日送画情景,复讲一遍。

      且说那日莫成送画到严府,那门人自恃家主父子双称相,甚是狂妄,只不与莫报。莫成无奈,小心赔笑道:“既是不敢惊动老爷与公子,可求禀告汤官人一见?”

      门人撇嘴冷言道:“汤官人正陪同老爷赏玩古董,怎得闲空来见你?”

      莫成舍下脸皮苦苦求道:“那汤宫人原是我家主人举荐来的,烦哥只是告诉他一声,只道我是来献画儿,或是出来也未可知!”说话之间,又掏出一锭银子奉送,门人才愉懒说道:“死气自赖,算便宜了你罢!”

      那汤裱褙听说是王府献画,一阵风似出来,满脸赔笑,客气无比,嘴上也便似抹了蜜,大叔大叔叫得脆甜,搀他人府来。一路嘻嘻说道:“大叔果是送来的那《清明上河图》么?”莫成道:“正是。”

      汤裱褙道:“敢是恐相爷性急,这般快便送来?”

      莫成嗯一声时,再不言语。

      汤裱褙欢喜不尽,自寻思道:“这传世珍宝,相爷梦寐以求,如今我一纸伪书换他来,自是天大功劳!敢怕相爷一见此画,笑得嘴似瓢儿,也足见俺老汤不是白吃干饭的。如今有这大功,怕他日后不给俺些好处!”

      这样一想益发欢喜,一路走来,又为主子卖弄富贵,尽将府中景物指点与莫成看。

      原来那严嵩并世蕃,自以为独弄朝政,便是第二个皇帝,纸醉金迷,沉溺女色,犹嫌不够,自思人主享天下之富,我也当极人间之乐!今天下者我之天下,此时不乐,更待何时?今宫殿虽壮丽显敞,若无水轩楼榭,山光水色,当是无趣!

      这般想时,遂于江浙召精工巧匠百人,诏有司供具木材,凡役夫数万,大兴土木,经岁而成。果是辉煌壮丽。但见琼楼玉谢,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楣,互相连属。更有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旁日。又选良家女数千,歌伎、舞伎、戏伶若干班。终日丝竹鼎沸,夜夜欢悦不尽。

      汤裱褙引莫成过园内,但见园内聚石为山,凿池为湖,尽植天下奇花异草,放养人间珍禽异兽。把个莫成都得呆了,咋舌道:“这是人间住的么?”

      裱褙笑道:“敢怕真是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哩。”

      莫成叹道:“我爷,修这景物,敢怕花的钱海了。要散与天下,伯是再没穷人哩!”

      裱褙只笑不语,自是得意。因心下高兴,赏他脸面,带莫成来见世蕃。原来世蕃自恃父威,终年不临朝,只在女儿堆里鬼混,脂粉香中取笑。日日设宴,夜夜寻欢。近日因有徽王载纶自南方云游归来,私献春丸与严嵩结交。世蕃得之,喜不自胜,便是白日,尽与娇妾尝试,云雨寻欢。昏天黑日,竟不知日头起落。

      二人到厅前,欲待禀报,忽被小厮拦阻道:“公子与众芳姬在厅内赏画,概不准入。”

      汤裱褙道:“不知甚画,如此着重?便是连我也不肯么?”

      小厮摇头笑道:“便是经历,也不肯让见。”

      裱褙笑道:“妙,妙!我明白了!”

      遂赏与莫成一锭银两,只自己将画儿收好,送莫成去了。

      你道世蕃得何珍画,竟不肯使汤裱褙看上一眼,原来又是那真人载纶,托南方商人,为世蕃绘了二十七卷春图,正应了那二十七姬妾之数。图中所绘,皆自欢乐佛脱胎而来,尽为男女交媾淫乐之状。果是天下第一淫,人间无故手。

      世蕃这般纵淫,天下难寻。因此恼伤了世贞,遂创作小说《金瓶梅》,内中对世蕃尽情嘲弄,千载留下臭名·也是世蕃自取其祸。此后话不提。

      且说那汤裱褙等到严嵩退朝,才将那《清明上河图》给他奉上。那老贼见了此图,只笑得嘴角扯到耳后,眼睛眯成一条线,忘形笑道:“妙哉!妙哉!此图价值连城,实是罕世珍宝,同之相比,珠宝失色,金玉无辉。今日我得此图,天下富贵,可得半矣!”

      是日遂置酒席,又将那画儿挂在厅壁,合家饮酒赏画,庆贺一夜。

      过了几日,正值严嵩生辰,又在园中大堂上铺毡结彩,摆开大宴,邀请朝中文武官员,呼出府中女乐班及戏伶,又召来京中著名歌伎助兴,正是要大大庆贺一场。是夜大堂之内,宝烛辉煌,鼓乐喧天,热闹异常。果真是天上豪华神仙府,人间富贵第一家。

      因严嵩位居一品,叼封上公,值他生辰,朝中官员个个送礼庆贺。其中多有溜须舔痔之辈,为讨他欢喜,亲娘老子死了也不管,尽为他来贺喜庆寿,只把这个机会,看得似性命般重,又早为他搜寻尽天下珍玩异物来献。本是豪华盛宴,更添奇珍异彩。

      待各官到堂前,严嵩至阶下迎接,相见礼毕。各自入席。上过头汤,戏子献演,真个热闹非凡。先由家人严年贺寿唱道:

      天寿耆年,南极寿星高照。今朝寿堂排寿宴,寿堂深处风光好。寿堂前,珠围翠绕;寿宴开,喧寿乐,增寿考。俱愿年年当此日,一杯寿酒庆年高。

      席上官员,俱上寿词。鄢憋卿乃义子,先唱《山它子》,又有中书罗龙文唱《大和佛》庆寿,又有唐顺之唱《红绣鞋》祝贺。

      严嵩听众官一一相贺,满堂声喧,喜气洋洋,心下大喜。连饮数杯,乘酒兴哈哈笑道:“诸位大人才高八斗,词藻清雅。老夫承蒙深情厚意,自当和词酬谢,我便唱曲《庆东元》吧,只怕白老鸭嗓子,叫诸位见笑!”遂唱道·俺将真心儿待,又把这筵宴来设。扳今吊古,分什么枝叶,你在俺眼前,使不得你那之乎者也,诗云和子曰。

      众官听罢,哈哈大笑,俱奉承道:“大人好个兴致,即兴之作,妙趣无穷。果是满腹经纶出口成章!高!高则高在之乎者也;妙,妙则妙在诗云子曰。信手拈来,天然成趣,实堪敬佩,我辈远弗如也!”

      自有那阿谀之徒,因见人多喧闹,又轮不到自己出头露面唱曲祝寿,生怕主人不知道自己来讨好,枉自送来许多贺礼。倒讨不回半点人情,便捧起酒盅儿凑到世蕃眼前显白道:“相爷寿辰,公子怎么能无诗干坐了?若无诗词,当罚这杯酒!”

      原来此时世蕃酒已多了,因沉溺女色,身子被淘空了,才几怀酒落肚,酒意便上来,头晕脸热,已自恍惚,如今见恍悠悠一个人来劝酒吟诗,推不得,便也恍悠悠立起,恍悠悠唱一曲《水仙子》道:

      俺,俺,俺,俺只管把金樽,怎,怎,怎,怎说得不醉方休,开怀痛饮?早,早,早,早已是醉醺醺,强,强,强,强陪那众仙宾。苦,苦,苦,苦到夜来没精神;怕,怕,怕,怕那众芳卿,忒是缠人。想,想,想,想罗帷寂寂,怎消受忍?还,还,还,还将这猫尿,举杯销魂。喝,喝,喝,喝个六亲不认!

      众人听罢,一齐拍掌称绝,哄笑成一片。笑嚷道:“此夜此情此景,便是神仙也忘形一醉。公子果然风流天下,不拘一格,助兴!助兴!”

      严嵩见堂上热闹异常,心下甚是高兴,又因新得了那罕世珍画《清明上河图》更是得意洋洋。今见一个酒宴,闹得热火朝天,不亦乐平,愈发欢喜不尽。龙钟之年,竟也忘形,起身呼道:“今日良宵佳宴,岂能无宫商新调儿,前日我值宿朝房,陪皇上听御乐们唱了一套新曲,真个是清新婉丽,就叫一美人到我房中来,足足唱了百十来遍;第二夜时,又唱了百十来遍,我才学会,今日这般热闹,引得我曲兴也发作起来,便拼上个老鸭嗓儿,唱与你们听听!”

      众人听罢,一齐欢呼奉承道:“我们一向不曾听相爷唱曲,今日正要一饱耳福,洗耳恭听!”

      有人先奉上酒来,道:“先奉相爷一杯润喉。”

      严嵩接过一饮而尽,哈哈笑道:“好个润喉,敢怕只润出个老猫调儿来!”

      遂一手拉过身旁一个弄琵琶的歌伎道:“你们好生与我弹,我便唱了!”

      遂命歌伎丝竹并进,按宫商调,自把那每夜学唱百十遍的《醉中天》《大蝴蝶》唱道:

      弹破庄周梦,两翅骂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扇到桥东。

      严嵩嘶哑唱罢,自笑道:“见笑了!见笑了!”

      众人齐声奉承,道:“唱得好!唱得好!果仙曲也!只是这蝴蝶儿忒个厉害,怎地竟把卖花人扇到桥东?只怕没跌入河里。”

      众人笑罢,严篙对诸歌伎道:“唱完了,如今该是众位美人儿唱了!”

      歌伎要唱时,早被世蕃蒙蒙懂懂抢前两步推开,道:“她们能唱得甚好曲。

      我自有妙曲,便是神仙,也唱不得;即使皇上,也不曾听过。自是妙致得很。我若唱罢,管教笑得你们喷饭,一个不笑,罚我三怀,两个不笑,罚我六坏,众人都不笑,只用酒坛儿来罚便是!名儿也好听哩,唤作《姑娘腔》”遂唱道:

      娘娘庙儿一丈八,姑娘烧香她思冤家。只为夜来无人伴,梦见蜜蜂儿花心爬;一爬爬得肚儿大,圆鼓鼓恰似大西瓜。瓜儿自是田沟长,摘时便听一卡嚓。野蔓结瓜斗来大,不知是瓜是娃娃。蹦地一个晤溜儿屁,醒来不见大西瓜。

      众人听时,喝呛了酒,笑喷了莱,淋湿了袍儿,仰掉了帽儿,哄堂笑个不止。这原本庄稼地里浪腔儿,此时唱在将相人家,倒果有妙趣。只把那赫赫威势,傲慢骄狂气焰,笑没了影儿。

      酒至半酣,因是庆贺寿辰好日子,又有得画之喜,严篙只教尽情欢乐。先唤女乐,点唱了《三十二腔》,又唱了一套“雪景融和”、后又搬演戏文。子弟鼓板响动,递了关目揭帖,先是拣了一段《刘智远自兔记》唱不到半截,听得不是个滋味儿,又换了《玉宵女两世姻缘玉环记》看看三更时分,戏文将完,严嵩有意卖弄,高声说道,“今日尽兴,须收得个好场,只去请压轴儿戏上来!”

      严年会意,紧忙去书房请来《清明上河图》卷轴并严嵩诗稿,瞅瞅戏完,便焚上一炉好香恭候。

      严嵩起身,净过手,便将那《清明上河图》亲自悬挂于壁上,微微笑道:

      “前时酒宴,不过尽是儿戏,不足以助兴,戏文虽好,不足以动清,我这里还有无声的压轴好戏,管教诸位大人醒酒醒神。”

      一语未落,蓦地阶下一片鼓乐嘹亮,灯火骤明。原来又早备下千盏灯火候用。热闹气氛,更盛前时,恰似盛宴此时才开。

      众官纷纷聚拢到那《清明上河图》旁,团团围观。有知此画的,瞪大眼睛,惊讶不已,失声惊道:“此乃宋人之作,传世之珍,便是御苑禁宫,也求不得,如何相爷得手?也有那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者,听他一吆喝,愈发挤拢过来,尽伸长脖儿,屏住气儿,瞪得眼睛只怕掉落下来。懵懵懂懂,尽瞧那千古珍画的妙处,也便不懂装懂,只充作六个脚趾头,啧啧赞道:“好大,好大一幅画儿,端的厉害!”说时便摇头晃尾,尽兴指点,活似行家里手。

      严嵩见伏,益发得意,尽兴树点,恰似讲学一般,益发夸得神乎其神,道:

      “老夫与东楼,自好古玩、寄器、金石、书画,但有所闻,必重金以求。今家藏珍异无数,便是天下绝品,也有半数,虽不比御苑,自是敢称天下第一家也!然比之此画,万不及一。同置一室,则令珠宝失色,金玉无辉,实不为过。昔日无进第便闻此画,梦寐以求,只道终生不可得。今恰值寿辰,偶购此宝,一生夙愿可了,果是三生之幸也!休道老夫称狂,今得此画,便是那邓家铜山,郭家金穴,石崇聚宝之盆,吕纯阳祖师那个点石成金的手指头,也不肯与他换!今日与诸位大人同赏此画,并题小诗几首,乃八旬之翁,自述其情也!”

      众人看他诗时,无非是思画之切,愁画之苦,得画之喜。众人看罢,交口称赞,个个奉承。看画的,则叹画工之巧,看诗的,则赞才情之高。尽道画为罕世之宝,诗乃传世之作,奉承得紧时,只不怕大风闪舌头。哄笑热闹之时,却有一人才看两眼,便淡淡一笑,似有讥讽之意,拨开人群,独自回到席上。孤身饮起酒来。恰似局外之人,一幅淡漠神情。

      严嵩如何不见,观他神色,甚是惊愕,暗思忖道:“他乃当今名人,虽不比世贞那小儿名高才大,却也诗文俱佳,且是丹青高手。如今这般模样,敢怕是妒忌我得此画,或讥笑我诗文不成?”心里虽是恼恨,只仍堆下个笑脸,作无事人一般,近前问道:“唐大人为何饮此寡酒?”

      唐顺之见严嵩相同,慌忙起身拱手谢道:“大人今邀下官至此,自是感激不尽,深情厚意,永不敢忘。既是承蒙错爱,不敢欺瞒大人,枉加奉承。”

      严嵩听罢一惊,紧忙问道:“唐大人何出此言?难道我诗词,有甚不妥之处么?”

      唐顺之道:“大人诗词,虽可称妙,然而那传世珍画,乃为赝本,实不足为道!”

      只这一语,恰似兜头一瓢冷水,浇得严嵩心寒了,顿时大惊失色,浑身抖起来,急问道:“怎么,你道此画,却是假的?”

      唐顺之自是酒多话多,淡淡一笑道:“此乃赝本,世人所造矣!”

      严嵩顿时怒不可遏,失声吼道:“大胆狂徒,难道他敢诓我不成?”

      只这一吼,把个乱哄哄厅堂,惊得死一般寂静下来。众官面面相觑,惊慌失措,不知生出甚事,使这喜庆之夜,搅起天大风波。””世蕃近前,气冲冲吼道:“好端端个酒宴,哪个这般无礼,使人扫兴?”

      严嵩气冲牛斗,狂怒不止,连连吼道:“想我爵尊一品,为天子之股眩,权总百僚,为朝廷之耳目,庙堂宠任,朝野侧目,便是皇上,也决无戏言,于我有欺!那小小狂徒,如我刀下鸡犬,竟敢如此无礼,戏弄老夫,可气!可恼!”

      说时怒发冲冠,浑身抖颤,两手便在空中抓。羞怒之状,恨不得4将欺他之人从空中抓来,撕个粉碎,一口吞下。

      唐顺之见状,甚是惶惑,自悔失言,慌忙起身拱手劝道:“大人息怒,自是下官失言,见罪,见罪!”

      严嵩一拂袍油,怒道:“干你甚事!你只讲此画如何便是假的?”

      此时唐顺之只不愿说,又不敢不说,踌躇半晌,方小心讲道:“宋时张择端手本,历今有四百年。闻其真本,造化天功,细穷毫发,笔势惊人,舟车桥梁,楼屋城郭,都得笔墨章法巧妙,远非近代人能办。宋代之后,因后人所钟爱,自出现不少摹本。元有赵雍本。当今有……”

      欲待细述,严嵩哪里听得耐烦,拂袖打断他话语,急道:“休得罗嗦,你只讲真本与赝本,究竟如何不同,怎知便是假的?”

      唐顺之连连拱后称喏,道:“李东阳《怀麓堂集》卷九题《清明上河图》一诗,有这样两句:图成进入缉熙殿,御笔题签标画面,可见真本当有御笔题签,赝本绝无。此图据下官看,也原非是真,试观麻雀小脚而踏二瓦角,据此便知其真伪。”

      严嵩听时,慌取画卷来看,众人好奇,俱围拢来,嘁嘁喳喳,来寻那麻雀脚爪。

      世蕃本不耐烦,又见众人乱乱哄哄,不禁吼道:“便是假的,碍你娘蛋疼,狗抓耗子,偏你娘碍手碍脚!”

      众官被他骂上一脸火来,个个一副窘相,再坐不得,纷纷起身告辞。

      严篙与世蕾,也不去送。众官乘兴而来,败兴而去,自叹空送许多礼物,只换一肚子气来。

      却说严嵩父子,细察那画儿,果如那唐顺之所说,真个是赝本无疑,愈发气恼。严嵩只道那王府有意嘲弄,一时气血上涌,踉跄行不得几步,跌坐在椅上。

      家人见状,个个吓得魂儿都飞了,慌忙扶他去房中安歇。

      世蕃仍是狂忽不止,只道心机用尽,才骗这画儿上手,又请朝中官员张扬庆贺,不想落个草草收场,那里忍得这口恶气,怒冲冲去寻汤裱褙生事。只因这一去,有分教: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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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回 独悍娘寻夫闹梦 瞎公子逼画搜宅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话说那严世蕃心机用尽,才逼骗那画儿上手,又请朝中官员。张扬庆贺。不想那画儿竟是假的,哪里忍得这口恶气?自把唐顺之撇在厅内,怒气冲冲出门去寻事。

      世蕃怒不可遏,径直来到汤裱褙下处。见屋里灯光亮着,也不呼唤,砰地一脚喘开门子,话至喉哽,尚未骂出,屋里倒自先骂起来,道:“狗杂种,婊子养的,不在炕上挺尸,又去哪里寻欢回来!”

      世蕃原本有火,又被骂上一脸火气,火上加火,欲待发作,看那人时,反自笑出声来。原来屋里汤裱褙却不在,只一个悍婆娘和一丫环。那婆娘丑陋异常,道她怎的模样,有《江儿水》为证:

      身长腹大背雷驮,鹊尾高髻金钗多,脂粉抹不尽石榴痕,唇翘牙黄嘴巴阔。

      腰似水桶搂不过,偏,偏是醋心恁大,忒多,一夜不见汉子,刀枪棍棒干家伙!

      这婆娘原本京中大财主家女儿,道是生得丑,却自小惯得极任性。两句话不投,便吵;三句话不合,便骂!年纪不大,倒嫁了七八个丈夫,不是骂走,便是打散。那第九个刚刚嫁着汤裱褙。他那时流落于京,贫穷难捱,只图婆娘家富有,便寻着这个母夜叉。乃至渐渐发迹,到严府门下用事,又得经历之职,官儿有了,全银又不少,只是婆娘不受用,便暗里做个愉嘴猫儿,瞒了婆娘,每日在院中嫖娼妓,偷妇人。把个丑婆浪气得肚子多大。今日不见他回家,径直寻到严府他下处来。人常道:“世间三件休轻惹,黄蜂老虎狠家婆。”想是如此。

      那世蕃惯是花柳中人,娇妻美妾成群,不曾见过这般丑陋女人,也是少见多怪,由不得笑出声来;那婆娘看世蕃时,短颈肥躯,瞎一只眼,却是蟒袍玉带,官儿不小。心里暗道:“这般乌龟样儿,敢怕是猪八戒的侄儿,狗熊的孙儿,如何也做这等大官!”心下好奇,好自一笑。进屋之时,两个怒火顶门儿,恰似雷公电母,一触即发,不料被这一笑,竟缓解下来。

      世蕃笑道:“你可是寻你的汉子,夜里便守不得,竟送上门来?”

      婆娘道:“只你府里事多,夜夜不放他回去,倒叫老娘不放心!”

      世蕃道:“这却怪了,他向是夜里不在府内,每日回去的,却怎地怪我留他。

      只伯你管他不住,学个偷嘴的狗儿,哪个晓得?”

      婆娘不听则已,听时便怒道:“果是天杀的贼坯,自家空闲着,不去受用,只管寻那野贱货开心!”

      世蕃笑她道:“这自怪你没用场,使他快活不得。”

      婆娘被道中心病,咬牙骂道:“当初他叫花子模祥,只看老娘家富有,那时老娘也俊了,象西施一般。如今他金银多了,老娘便丑了。怎道我管他不住,只个天杀的没良心,夜间灯儿熄时,知甚丑俊,敢怕不是一般滋味?若论本事,那娇滴滴刮阵风儿便倒的野女子,老娘一个便抵得她三个!”

      丫环自是听得脸红,掉转身儿,只墙壁上看画。

      那世蕃有心调戏她,嘻嘻笑道:“即是这等本事,只可惜裱褙无福受用。他既无心于你,你何不偷几个汉子,也自寻快活,敢怕为他守身立个贞节牌坊?”

      那婆娘嘻嘻笑道:“你道老娘怕他?只他野里偷嘴,我便吃不得野食?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世蕃逗道:“只我府中便人多,俱与你寻上几个,看你有何等本事?”

      姿娘嘻嘻笑道:“官人体得取笑,只伯你家娘子听时,须饶你不过!”

      世蕃笑道:“我自二十六美姜,个个花枝招展,却不似你这般醋心,便是唤几个与你作陪,哪个敢则声!”

      婆娘笑道:“京中买不到牛肉,敢是被吹得死尽了!明儿个便驴肉也没吃得。”

      世蕃道:“你休得嘴贫,真个惹爷爷火时,须放你不过!”

      那婆娘见此光景,已是有心与他作弄,便冲丫环道:“那天杀的不知甚时回来,你且去家中望望,我只在这里等他;他若仍是不回,”说时便瞥世蕃一眼,递个话儿道:“我须放他不过!”

      待丫环去时,那婆娘自闩紧门儿,叉着腰瞪着眼,望着世蕃道,“怎的,如今道我怕你!”

      世蕃见她泼野,自觉有趣,不宽动了心火。原来平日尽在那娇媚女子圈里,个个温存,笑脸奉迎,娇嗔绵软,日子长时,也便索然无味。今见这婆娘剽悍粗野,甚是强壮,不独不低眉垂首,反恣意笑骂,暗自想道:“人言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岂不知日日吃鲜桃,也便觉不甜,虽是烂杏,也别一番滋味儿!”

      这样想时,见她犹自瞪眼叉腰,色情挑衅,便也学她样儿,骂一声道:“好婊子,你道我怕你:”一拳擂得她跌倒在床,腾身将她捺住。风儿闪时,灯自熄了。

      话说汤裱褙夜嫖妓院,清晨方回,也不顾得回家,径直入严府当差。到自已下处,听室内有酣声,其是惊异,暗道:“是何人到我房中下榻,这却奇了。绕至窗前,用舌尖舔破窗纸,单眼吊线看时,见自己婆娘,与人搂抱一团而眠。妇人仰面,看得其清,那男人将脸儿俯在她胸前,只辨不出是哪个。汤裱褙不看则已,这一看时,无名醋火烧将起来。此事却怪,自己丑妻,平时不甚值重,如件衫儿,褂儿,用时便穿,不用时丢在一侧,倒也不计较。如今见被别人偷了穿去,便心里容不得。于是怒火中烧,咚咚砸起那门来。半晌门开时,见严世蕃笑嘻嘻走了出来,又是一惊。怎想到自家主人,美妾成群,轮日消受,尚顾不及,却偷起自己丑婆娘来。

      世蕃见汤裱褙发愣,兀自取笑耍弄他道:“裱褙夜来好梦,如何便把自家婆娘丢了!”

      汤裱褙自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得,装出笑脸道:“公子怎肯如此早起,寻小人有何使唤?”

      汤裱褙不说时,世蕃兀自忘了;这一说,蓦地想起画儿之事,扬手拍拍先扇他两个嘴巴,怒道:“敢是你心性奸滑,同王府串通,弄那假画儿诓我!”

      脸上热时,心也懵了,呆愣片刻,汤裱褙捂着脸道:“奴,奴才不知,那画儿怎便是假的?”

      世蕃冷冷笑道:“别个不知,或尚有可原。你向以装璜闻名,以鉴古著称,岂能不识真伪?定与王府串通无疑!如此小人,恩将仇报,敢于百官面前出我丑,留你何用,与我滚去!”

      汤裱褙只道讨画有功,不想夜来酒宴,只不肯让他去,心下暗自愤愤不平,独饮几杯闷酒,便去烟花柳巷嫖妓消闷,夜来酒宴生事,哪里晓得。如今听世蕃说时,魂都唬飞了,战战兢兢说道:“公子息怒,便是唬杀奴才,怎敢有欺?奴才实,实是不知。”

      世蕃怒气未息,正待发作,却早有那婆娘闻争吵之声赶出来,扶着门框冷冷笑道:“我道你是哪个,敢讨老娘便宜;原来你便是严家公子?他一个猴腮样儿,怎禁你打?若打时,只打老娘便是!端得是你们大家之人,偷人婆娘,又打人汉子,骑人脖儿拉屎,忒是欺人了,便是石人,也忍不得这气!”

      世蕃见婆娘插嘴,不好计较得,道:“干你甚事,不教训他时,日后益发大胆,敢将我诓去卖了!”

      婆娘道:“只这老大耳刮子,我在屋里便听得响!他便不争气时,自是我的汉子。这般地打,你不疼他,我还疼哩!你们当爷的,他有过错,教训两句也罢了,骂了,打了,又叫他滚!便是王母娘娘,玉皇大帝,过路神仙,屈死鬼魂,论权、论势、论狠、论恶,敢是不比你厉害?!也须放人条活路。似这般赶尽杀绝,也忒是狠毒,再不依时,休道老娘放刁,狗急跳墙,猫急窜房,兔儿急了,还咬人哩!”

      世蕃见她嚼叨没完,又是刁钻撒泼性儿,气得哭笑不得,倒自软了下来,道:

      “你这婆娘,吃人张嘴儿,敢是没完了?”

      婆娘噗地笑出声来,道:“自家汉子,你不待见,我还疼哩!”转脸又对汤裱褙道:“爷爷饶你了,还不赔个不是!”

      待汤裱褙施礼赔过不是,一场戏收了。世蕃走时,又转身喝道:“你不寻那画儿真本与我,我自饶你不过!”

      汤裱褙自是晦气,回房内长吁短叹一阵,骂一番婆娘,又骂一番世蕃,摇头感慨道:“昔日在玉府之时,虽无严府这般富贵,那老爷、夫人、公子,个个宽容和气,尽将我作人看,不似这独眼龙这般刁横,无端吹毛求疵。如今在他父子面前,日日提心吊胆,放个屁也自小心,真个鼠儿见猫儿一般。可见做人,贫时只盼富贵,富时偏爽快不得,不能够两全。”

      婆娘道:“莫道是你,便我在王府之时,夫人,丫环,持我恰似姐妹般亲热,但逢那年节,赏得那银两,也积攒下百两;纱罗缎儿,也自有两箱。如今你得个针鼻大官儿,便似狗儿一般,汪汪作个唬人奴才,也不准我入府来住,教老娘夜夜孤灯空房,冷冷清清,自是受折磨。你心里只有主子,撇下老娘不管;道我怎得替你立得贞节牌坊?便戴绿帽子,也是你自过的!”说到伤心之处,恁一个刁横婆娘,竟自泣不成声,落下泪来。她自叹心中愁苦,尽将憋了满肚的苦水,如今才倒出来。

      汤法稽见她此状,只是叹息。也说不得什么。

      妇人又边哭边道:“奴家自知心性不好,又是长得丑,寻那前几个男人,皆是因他嫌弃我相貌,整日价寻花问柳,奴气愤不过,多有争吵,打散骂散的。我自嫁你,向是不曾错待,多是忍让,只你到这严府,得了官身,金银又来的多,便又夜夜不回,只寻婊子诀活;我自忍耐不过,便才放起刁来。昨夜来寻你,遇那厮生事,也只图对你报复。自是瞎了眼,不想那厮竟是你家主子,夫妻两个又全落入这贼人手中!”

      汤裱褙叹道:“说不得了。如今只是哪里寻那画儿与公子。”

      婆娘道:“便没有时,他敢吃人不成?”

      汤裱褙道:“怎地,你道他不敢吃人?他自是那阎罗殿里的二阎君,尽掌着人间的生死簿哩。莫道是你我之辈,便是朝中那夏言、张经、杨继盛等人,何等显赫,因伤恼了他父子,只在皇上耳朵里吹些风儿,便革职的革职,拿办的拿办,不知有多少人,作了刀下之鬼!”

      婆娘惊道:“这般说,这里便是虎狼窝了,不定几时,拿你个过错,莫道官职,只怕是性命也保不得了。不如我们仍回王府,只过得个安生日子!”

      汤裱褙慌忙低声拦道:“只莫乱说,若被他听到,端的又生祸。他自那杨继盛死,便与王府结了不解之仇,平时里提起时,便恨得心里出血。如今王抒又因边兵失势,那王府是万万去不得的!”

      夫妻俩又说半晌,汤裱褙只怕交不了帐,又去王府寻画。将近门前,只是无颜进见,怕说不得什么,先自怵了,打个晃身便回,一连数日,皆是如此。世蕃问起,便道王世贞未回,将话语诓瞒过去。正是:

      箭在弦上弓难开,身骑虎背下亦难。

      话分两头,单说世贞从苏州返京,调职任青州兵备副使。偶患小恙,整日里神思不安,身心恍惚。夜夜人梦,又时时梦见那隐娘与柔玉篷头而来,或喜、或哭,尽将那往事,在梦中搬演。梦里惊醒,再睡不得。长夜寒灯,泪湿枕角,追怀往事,心下侧然,哀叹之声,与暮鸦咿哑之音相应。世贞思情良苦,为隐娘并柔玉各作无题一律:。

      其一云:

      初识娇容忆上元,风流自笑百花前。奈何芳心难为久,一夕风雨苦调残。

      沦落身为天涯客,红颜薄福实堪怜。但有愁填埋恨海,更无石可补情天。

      其二云:

      天生傲骨欠温存,误尔良辰酒一樽。青衣儒冠别家去,雾鬓凤鬟一段魂。

      穷途怕理相思曲,惊泪只弹丹青恨。鸳镜分飞知何觅,梦醒空望远山新。

      这日世贞正在书房读书,家人莫成,匆匆赶来,气喘吁吁,模样甚是慌张,进门道:“公子,却是不好了。”

      世贞道:“何事如此惊慌?”

      莫成喘息片刻,方定下心来道:“方才汪爷汪侍郎使家人转信来,道是他前日去那严府赴宴时,严嵩老贼识破咱献与他那《清明上河图》是假本,恼羞成怒,道是讥讽戏弄他。汪爷只讲恐他无端生祸,望公子早做防范!”

      世贞道:“老贼原不甚识画,他如何便知有假,敢是汤按稽献媚?”

      莫成道:“汪爷讲,是那唐顺之识破。前时老爷降俸,便是他去那蓟镇巡兵生得事端!”

      世贞道:“知道了,退下吧!”

      莫成只不放心,道:“那老贼忒是狠毒,公子须多多防范才是!”

      世贞道:“我原无真本,怎道骗他,便是摹本,得之何易,送与他时,已是给他脸面。区区小人,怕他作甚!”

      莫成苦苦劝道:“公子不可不防,那严家父子,见缝下蛆,便鸡蛋里也寻骨头,没有做不出的坏事!如今他恼了,不如公子去拜拜老贼,将话语说开。”

      世贞冷冷笑道:“若是乞食老儿,我拜他几拜,不耻为贱;只这老贼,便望他一眼,我自矮三分。便他来拜我,见与不见,也要看我高兴否。”

      莫成见他狂傲,心下叫苦,苦苦劝道:“公子且忍一忍,还是去的好,不合将他惹恼,无端又生是非。”

      世贞冷笑道:“这般小人,知甚情理。你给他脸面,他道你软了,反踩着鼻子拽眼毛,益发得寸进尺!”

      莫成见劝不得,摇头叹一声去了。

      几日无事。这日世贞,正自园中舞剑,莫成又慌慌入报,道:“严公子寻上门来,欲见公子。”

      世贞冷冷说道:“你只道我小恙在身,改日再见!”

      莫成道:“严公子怒气冲冲,来人甚多,恐他寻事端!”

      世贞怒道:“你只将门首守定,我偏不肯见!”

      莫成见他恼怒,岂敢再则声,悄悄退下。走不得半个时辰,忽听门外人声喧嚣,恰似厮闹起来。世贞顿时大怒,身着中服,一手提剑,向门首走去。将近门时,见一伙家奴,正向里拥,莫成叉开双手阻挡,哪里阻挡得住。世贞扬起剑眉,瞪圆眼睛怒喝一声道:“哪个敢无礼!”

      奴才见是世贞,先自吓得软了,退闪两边,唯世蕃大摇大摆,从人道里走来,见到世贞,嬉皮赖脸,拱一拱手道:“贤弟果好情致,独自吟诗舞剑。怎拒愚兄于门外?”

      世贞勉强还礼,讥讽道:“东楼兄如此众多人马,打将入来,我只道又去哪里捉拿逃妾,走错了府第,有失迎候!”

      世蕃厚着脸皮笑道:“贤弟果真好玩笑,便有小妾逃至尊府,只消贤弟受用便是了。”

      世贞淡淡笑道:“世贞决非鼠辈,岂肯夺人之美!”

      那世蕃脸面一红,欲怒又笑道:“愚兄妻妾之中,美者甚多,贤弟若有所爱,愚兄自当奉上,何有夺美之谈?”

      世贞见他只是赖着脸皮搅缠,自不耐烦道:“你今日至此,有何见教?”

      世蕃嬉皮笑脸道:“我不说时,你自晓得?”

      世贞见他无伏,愈加气恼三分,道:“君若有坦荡之言,尽讲无妨,只是耍笑,休怪失礼了!”

      世蕃见世贞欲退,慌忙一把拉住他手儿,冷笑一声,道:“令尊边兵失事,如何幸免,贤弟可知是哪个周全?难道一个三品的宫,抵不来一张画儿?怎敢便使摹本诓我?虽然一物甚微,你移真弄假,瞒天过海,暗里私造,敢是欺人太甚!”

      世贞仰天大笑道:“我府中之画,你欲求时,便送与你,足见高情。便系摹本,只此一图,何有诓骗之言?如今反上门怪罪,真是可笑!”

      只此一语,说得世蕃恼火,蓦地翻转脸色,怒道:“哪个求你画来,只是你令尊,谢我救命之恩,将那画儿献我,不想你暗里作鬼,以假乱真,诓我系小事,你违背父命,有失家教。闻名天下之才子,却作这等苟且之事,不怕意大下人耻笑?现有令尊亲笔书信在你府上,如何说的?”

      世贞见他信口雌黄,说谎话只当家常便饭,更不知脸红,愈觉可气、可鄙,冷冷笑道:“你还晓得有父命、家教,我问你,伪造家书,暗行敲诈,该当何罪!”

      世蕃一惊,知道汤裱褙伪造书信之事败露,唬不得了,遂又赖下脸皮笑道:

      “凭你说的天花乱坠,那画儿假是假,真是真,是假真不得,是真假不得!不是愚兄粗直,料尊寓并无多少箱笼,同到里面一看,也就释了疑心。况你我兄弟乃世交,就是尊眷相见也无妨。”

      世贞道:“我心无欺,要看也无妨,你可同我来。”

      世蕃本欲寻事,便朝家人挥手喝道:“小子们,一同进去坐坐!”

      世贞见众人拥来,知是闹事,欲待拦阻,那家人早已蜂拥而入,自是晚了,不由大怒,劈手揪住世蕃道:“此乃朝廷命宫宅第,便有不公不法,也要请旨定夺。如今光天化日,怎敢纠集乌含之众,擅自搜查官宅,你可知罪么?”

      此时,众家人闻知主人生怒,纷纷赶来救护。挤了一堂。尽将严府家人拦住,老夫人闻听喧嚷声急,也慌忙赶来,自认得是世蕃。见世贞一手拎剑,一手将他抓住,几个家人,走上前也欲捉拿世蕃,慌忙骂道:“世贞不可无礼!该死的奴才,还不请严公子到厅内来坐!”

      世贞不敢违母命,先放了手,几个家人,见老夫人生怒,也自退去。老夫人近前,只赔笑向世蕃说道:“公子多时不来,请到里面用茶。有甚么话,里面好讲!”

      原来那世蕃被世贞抓住,又见他剑闪寒光,已是胆怯,悔不该一时逞性子。

      如今见老夫人喝退世贞与众人,又尽将好言相劝,一时得意,又骄横起来,梗起脖儿,趾高气扬吼道:“小子们,尽与我搜来!”

      一班奴才,见主子逞起威风,呐一声喊,一齐抢人内室,只惊得女眷丫环呼叫躲闪,四散避去,见屋里静时,奴才们争相下手,只乒乒乓乓乱翻箱笼,又将床上床下,粱头地角,书房厨房,后园井厕恣意搜寻起来。老夫人怎见得这等场面,又急又气,头昏眼花,身子晃几晃,险些跌倒,被丫环搀往屋里去了。世贞恶气难咽,只因母亲年迈体弱,恐怒将起来,惊吓老人,砰地一声,将剑入鞘,只仰天独叹。独世蕃摇头晃脑,自知道奈何他不得,洋洋得意,只盼搜哪珍画出来。正是:

      噬羊若狼虎,追燕似皂雕。一朝权在手,王法脑后抛。

      且说世贞自有一班相厚的同僚,闻听此信,吩纷赶来探问。及进得院内,见老夫人气喘昏晕,独自坐立不稳,世贞仰天怒目,神情冰冷,如青石雕刻一般,独世蕃吆五喝六逞狂,指使豺狼般恶奴,在屋里乒乒乓乓到处乱翻。因上前解劝世蕃道:“且休生怨,有事好商量,莫要动粗伤了脸面。”

      世蕃见来人甚多,又大都是朝中官员,心下先自怯了,恐事情闹大,张扬出去也不甚雅。只将谎言诓道:“只不干你们的事,我有小妾,逃入他府中自来寻她回去。便惊动他府中,也出自无奈!”

      莫成见他如此诓骗,只向地上呸的一声,与他争辩道:“你刚刚还说是寻什么画儿,见人多时,凭空又道是寻你什么逃妾,堂堂相府公子,朝中三品之官,说谎话也不脸红,也不伯大风闪了舌头!”

      世贞喝莫成一声道:“如此俗物,何必与他计较。虽是家人,便也屈了你身份,待明日面见圣上,我自有理论!”

      恰在此时,那屋内搜寻的奴才一个个出来,这个道:“公子,四处搜寻便了,只不见那画儿。”那个道,“有几件别的画儿,可否拿去?”

      众人听说此话,暗自讥笑,因对世蕃说道:“大凡豪强劫夺之事,多在乡僻之地,月黑风高之时。加于村民之家。这王府乃御史之家,在帝辇之下,况当白昼之时,便有‘逃妾’至此,兄长此来也不可太强横了!”

      世蕃见寻画不着,且又人多,呆下去时,也觉没甚趣味,自寻个台阶道:

      “诸公便是见证,他勾引我小妾私逃,拒不交出,我须放不过他,日后再说!”

      说罢带家人丢了。

      老夫人见院里静了,仍不放心,只怕世贞出事,蓬着头哭道:“无端又生出这事,只怕把我儿威逼死了。”又要来院里,只被三四个丫环、仆妇拦住不放,道:“公子不妨事,在院里好好的!”

      世贞到屋内,看见箱笼、床被、桌儿、椅儿、瓶儿罐儿横躺竖卧,胡乱丢散,忍不得愁闷之气,嘎地抽出剑来,只当那花盆架儿是贼子,一剑劈作两半,冷笑一声道,“士不可辱,天理难欺,我须饶不得你!”

      是夜,世贞挑灯铺开纸张,尽将一腔幽愤诉诸笔端,挥毫疾书本章,道:

      臣青州兵备副使王世贞谨奏:大学士严嵩及子世蕃,身享高爵重位,不思修身齐家,乃逞豪横,奸如鬼蜮。闻臣家藏《清明上河图》轴卷,以瞒天伎俩,伪造家书相诈,鲸吞鸠夺,已是不法不公;乃至得逞,又道其非真本,转诋卑职戏诈,不独反思,心迹有欺,反令其子世蕃多率家奴,光天化日搜缉卑职府第,欲待强行劫夺,置三尺王法于不顾,实属贼盗行径,众官多见,当为佐证。臣原无真本,乃搜缉不见,反嫁祸诬陷,道私藏其妾于府,祸种深埋,以图日后妄为。臣素丝自信,料难婉转,只得哀求圣主,伏望洪恩,怜臣补直遭诬,乞降一旨,令忠直之臣尽详。

      查原尾,是非曲直自明矣!倘蒙大恩怜准。

      则臣得以展布腹心。临表不胜急切待命之至!仅呈御览!

      且说那老夫人因见那奸贼父子仗势欺人,又不敢惹,只恐他日后再生祸端。

      躺在床上,长呼短叹,辗转难眠。将近三更,见世贞房内灯光犹亮,又唤迎儿扶她去看。到了屋内,见世贞仍只是写。问道:“我儿,此时还不睡,只写甚么?”

      世贞道:“孩儿之事,母亲不必费心,可安歇去吧!”

      老夫人知他气盛,哪里肯听,上前看时,见是劾奏那严嵩父子的本章,惊慌失色道,“我儿,只使不得,敢怕你是不要命了!”

      世贞道:“事已至此,岂能再宽容他。他欲图真本,料也不肯罢休,只道我软弱可欺,定是益发骄纵,寻机生事。此本奏上,倘或天子开恩,不独雪找冤仇,也为天下除害也!”

      老夫人道:“如今他父子弄权,皇上甚是宠幸。便奏上本去,皇上如何能见到,着落他父子手中,反倒给他把柄!况且你父守兵蓟镇,前时唐顺之奉旨巡兵,已生祸事,如今再惹恼了那贼人。恐有杀身灭门之祸也!前时继盛奏本劾那严嵩,已深受其害,落个家破人亡。前车之鉴,不可不记取,如今天理不公,朝廷不明,只凭一时气盛,能把整个乾坤扭转过来?如今世道,忍为立身之本。常言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儿不可逞强。况我已是病弱之体,如那风前残烛,再也经不得事了。”说时已自哽咽,撩衣袖拭起泪来。

      世贞原是少年义愤,眼里揉不得沙子,忍不下这口恶气。听母亲如此一说,也自有理。况且母命难违,不敢造次,沉吟半晌,遂将那本章在灯前点燃,望着那火舌闪跃,灰烬升腾,仰天长叹道:“天心无欺,我只将此本奏与神明,愿借大公神威,除却人间之害也!”正是:

      日高天象惨,夜暗豺狼凶。愿借神鞭在,昭昭正世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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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回 滦河惊变王抒入狱 囹圄探主亲兵撞阶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嘉靖三十八年,俺答贼寇,又屡进犯。其部将把都儿、辛爱,率兵屯会州,窥机进扰。蓟镇总督兵王抒拜表朝廷,言边关贼耗。老贼严嵩,因寻画与王抒结下私冤,不以国事为重,只盼他失事,先是奏世宗道:“非是边关事急,实乃王抒前时有操兵之过,因降俸而不满,故谎称贼耗,以图增补军饷,肥已私囊耳!”

      世宗不悦,遂置之不理。严嵩窃喜,只待王抒兵败,寻机问罪。不料捷报驰来,乃是王抒所发,言初战获胜,贼兵已退。严嵩又奏世宗道:“总督兵王抒畏俱贼寇,拒守不战。将士屡屡请战,只奈王抒不肯。抒苟且偷安,有误社稷!”世宗问及退兵之策,严嵩道:“贼寇屯兵会州,势从东入。想那蓟镇之东,山势险要,可据天险而守,当万无一失!”世宗准其奏。遂命王抒引兵东进。那把都儿、辛爱诸贼寇,见抒东进,有机可乘,遂挟贼子朵颜为向导,绕路而来,其间由潘家口入,渡滦河而进,大掠遵化、迁安、蓟州、玉田等县,所到之处,烧、杀、枪、掠无恶不作,势焰熏天。眼见危及京师,朝野大震。是时京城内外,已紧急得了不得。严嵩见时机已到,遂召御史王渐、方辂暗至私衙密谋,劾奏王抒及巡抚御史王轮等罪。世宗闻奏大怒,贬王轮于外,重责王抒,令其停俸自省。严嵩得行其计,只不肯罢休,趁王抒在府中停俸自省之机,屡屡使人上门逼画,软硬兼施。王抒恨其奸诈误国,又构祸于已身,恼怒斥责。严嵩益恨,至五月,又密使王渐,方辂劾奏王抒,言其失策者三,可罪者四。世宗准奏,遂命逮王抒及中军游击张伦下诏狱。此时王抒饮恨狱中,真个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

      此时世贞赴任山东。闻滦河惊变,父亲下诏狱。解官从山东匆匆赶人京来。

      到门首下马,撇下疆绳也不去管,只留与门人理会。慌忙奔院中来。此时丫环迎儿,正端着个盆儿泼水,见他慌张赶来,低声道:“公子可暂到书房歇息。老夫人几日只是痛哭,不得安歇,此时刚刚人睡,不可惊动!”

      世贞急问道:“因何生事?”

      迎儿道:“二公子现在书房,你可与他说话。”

      世贞来到书房,见室内杳无声息。世懋想是连日忙乱,歇息不得,此时斜倚书案,直点头打瞌睡。只有跟随王抒多年的亲兵王山,正在一旁侍候。见他进来,王山慌忙施礼,正待说话时,世懋听脚步声蒙胧醒来,见到世贞,唤一声哥哥,摇头长叹口气,泪珠先自叭叭掉落下来。

      世贞见他模样,情知事态紧急,心下侧然,急问道:“爹爹如今怎样,何故遭此陷害?”

      王山把滦河兵变之事叙述一遍,正自讲时,只见迎儿急急赶来道:“老夫人唤公子说话。”

      原来老夫人并不曾睡着。听院里世贞与迎儿说话时,已自醒来。世贞同世懋随迎儿到了母亲卧房。但见母亲神清憔悴,眼泡儿红肿,恹恹无神。见他来时,老夫人未曾说话,又哭泣起来道:“我儿,快,快想法儿救救你爹爹!”

      话来说完,又咳又喘,已说不下去。慌得迎儿忙给老夫人捶背,温存劝道:

      “公子回来,便都好了,自会设法搭救老爷。你只好生保养身体,不必多虑了。

      世贞自不忍心,也近前劝道:“母亲勿需多虑,爹爹之事,只在孩儿身上。”

      老夫人摇着头,拉着他手哭道:“我的苦命儿呀,你休哄我,只怕你救不得爹爹,那奸贼坏了他性命,我们这家便塌下来了!老天爷吓!你怎地也不开眼,只教好人受冤害呀!”

      哭得痛时,前仰后合,拍着腿儿,便是世贞兄弟与迎儿三人,也拉她不住。

      世懋也陪泪劝道:“事已至此,母亲哭坏身体,又有何用?如今哥哥来了,我们且好好商议如何救爹爹便是!”

      老夫人哭转了声儿,又埋怨世贞道:“平日里我只劝你,做人争不得强,夹着尾巴做人,人家还是寻你不是,你端得不肯听,与那严家作下仇来。如今生出这天塌地陷之祸事,害得你爹爹好苦也!”

      世贞慌道:“孩儿知罪便是,只是母亲要想开些,孩儿即刻去请朝中与父亲厚交年伯商议,请诸位大人奏明圣上为爹爹求情。”

      世贞同世懋计较,找朝中与父亲相交甚厚者,一一上府登门求拜,但请联名上书,乞求圣上开恩。老夫人摇头叹道:“朝中与你爹爹相好者,皆系严嵩仇人,且又不能朝见皇上。如今只有备下重礼,去严府那里向老贼求情,在皇上面前说句话,只比一百个人联名还要强些!”遂如此这般,又叮咛一番。

      世贞听时,犹如一瓢凉水,迎头直浇到脚底。正是:

      惊开六叶连肝肺,愁煞忠孝男儿心。

      世贞暗暗叫苦:“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想我堂堂七尺男子,如今却要向那权势小人奴颜卑膝,受他言语凌辱,如何做得出?奈何父亲危机,又母命难违,现别无良策,只得屈身如此了!”

      世懋道:“那贼人弄奸做下勾当,且贪婪无厌,一般礼品,须是打不动他奸心。”

      老夫人道:“只要救得你爹爹性命,便是卖尽家中产业,也顾不得了。现府内尚有两千两银子,只一古脑儿送与他便是了。”

      计议停当,到次日,世贞打点两千两银子,装在八个酒坛内,命家人挑了,自己拿了礼帖,抬送到严府门首。那门人见世贞气宇非凡,非等闲之辈,又见抬送着许多重礼,慌忙赔笑迎下阶来,深深唱个哈道:“敢问大人自何处来?”

      世贞道:“烦你禀报贵府老爷,只道世贞求见!”

      那门人道:“你敢是我家老爷求画的王世贞么?”

      世贞道:“正是,但烦快些禀报!”

      门人听是他时,只哼一声,便掉转身儿,昂起脖儿抖着腿,冷冷说道:“老爷不在,朝中议事未回,你问怎的?”

      世贞见他奴才模样,忍下气道:“老爷不在,可去报与公子。”

      门人仍是那般姿势,冷冷说道:“莫道是公子,便只管家严爷,也不在了。”

      世贞见他冷落不肯实说,晓得是要些东西,就向袖中取出五两银子,递与他道:“只是相烦通禀一声。”

      门人一手将银子收了,一手只不肯缩回,也不言语,张开等着。

      世贞见他如互傲慢无礼,心中火起,一个耳舌子扇在他脸上,骂道:“奴才好不识相,给你脸时,偏向下撕,便是你公子在此,也怎敢这般泼野!你不禀时,我自进去!”

      门人先吃一巴掌,已自软了,又见他要往里闯,心里慌了,唯恐失职受责,忍气道:“大人留步,我去禀报就是!””世贞见他识趣,遂又取出五两银子,只朝地上一丢,道:“若这般识相,也须不亏特你,可去做个酒钱!”

      门人慌忙从地上拣起,连连回首赔笑,屁颠屁颠去了。良久,只见严年出来。

      世贞拱一拱手,与他五十两银子,说道:“世贞有话求见老爷。即是老爷不在,可相烦老管家禀报公子!”

      那严年虽是势利。,却深知世贞性子,欲待趁他府中有难敲诈,又恐他性恼生事,沉恩片刻,便淡淡说一声道:“可随我来。”

      世贞随他进了院子,从二层大厅旁边另一座仪门进去,走不远时,又来到三间敞厅,自是坐北朝南,绿油栏杆;朱红牌额上,石青填地金字,大书天子御笔钦赐《学士琴堂》四字。

      严年道:“老爷还未散朝,你且少待,我先禀与公子。”

      世贞待他去后,自寻思道:“灯节时他请我来吃酒,我尽将他一番羞辱,如今求到分的门上,那厮怎肯罢休,且看他怎他说来!”

      正自寻思,严年转来道:“公子有请,且随我到书房!”

      世贞到书房,听里面有说笑声。欲待停步,严年道:“公子有命,但进无妨!”

      世贞命随从将礼担停于门首,推门进时,惊得呆了,哪肯相信自己;只见赤条条几个汉子,正与世蕃狎昵,不堪人目。看那几个人时,又都认得,尽是吃朝中傣禄之人。一个是礼部侍郎白启常,一个是国子监事王材,一个是右谕德唐汝揖。如今三人摘摔乌沙帽,脱去蟒袍玉带,分明与世蕃做男妓。尤其那白启常更甚,以粉墨涂面,描得细眉,涂得口红,妖冶作女儿态,只供世蕃欢乐。

      世贞见状,如吃苍蝇般恶腻,且又尴尬,只好将目光投向别处。世蕃道:

      “贤弟尊驾至此,怕那画儿上手了?”

      世贞来前,料定他要问及《清明上河图》一事。心中早有计较,正待答话,忽严年来禀报道:“老爷回府了!”

      一语未毕,那白启常三人先自慌了,紧忙乱穿衣服,一时错乱,这个穿错了裤儿,那个穿错了袜儿,那个又找不到鞋儿。尚未穿毕,严嵩已入书房,见世贞时,先自一怔,复矜持笑道:“贤侄如何至此?老夫适才退朝,恐多有怠慢了。”

      世贞乘机递上礼单道:“适才东楼兄正问那《清明上河图》一事。大人酷兴雅爱,我自当尽力以求之。奈家中实无此物,权且备薄礼以作求画之资,望大人不弃笑纳!”嘴里赔笑说时,心里却咬牙暗骂道:“老贼,我待看你如何计较。”

      严嵩接过礼单,见上面写有白银二千两,金壶玉盏,丝绣蟒袍,自是礼重,捻须微笑,口里却故作推辞道:“这礼物决不可受的,你还是抬回去:”世贞知其贪婪。便如此说,无非虚情假意,道:“些小微物,实不足道。只进献大人作求画薄资,略表些许心意。”遂招手命家人将礼物抬进屋里。

      严嵩道::“即是如此,令左右收了。”

      旁边一班人见吩咐,把礼物尽收下去。

      严嵩又道:“贤侄至此,怕是为你父亲诏狱之事而来吧?”

      世贞道:”正是,不知父亲因何故蒙此奇祸?”

      世蕃冷冷笑道:“便不说时,你也当自知。”

      严嵩道:“世蕃不得无礼!”又做感慨之态,摇头叹道:“滦河惊变,惊动帝京。万岁龙颜震怒,言道边帅失职,招贼为患,危及社稷安危,理当论斩。老夫虽再三保奏,奈何圣上震怒之下只听不进,以招此祸矣!”

      世贞心下骂道:“好奸贼,只将谎言诓那个,不是你从中弄奸,焉能如此!”

      只为营救父亲,咬碎牙只往肚里咽,反赔笑央求道:“父亲出生人死,抵御外寇,尽忠报国,功过可论。如今遭此深难,还望老大人开天地之心,于万岁面前多多保全,超生性命则个!”

      严嵩道:“此案原是王渐、方辂劾奏。本章上来,我先自压下数月,只望等圣心回动,再做计较。奈何王、方二位御史再次劾奏,老夫再不敢私下扣压。遂呈与圣上,不想生出奇祸,自是有愧。”

      世贞自足惊异,这班恶贼,果然个个笑面虎,豺狼心。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只说得你心里舒但,叫你笑着死丢。如今倾尽家产与他,不知他险恶心中,可曾生出一丝善念。仍是恳切求道:“如今父亲性命,自在大人身上。但求老爷在万岁面前多多周全,小人合家自是感恩不尽。”

      世蕃笑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贤弟此时当知此话不假吧!”

      严嵩喝斥世蕃道:“贤侄如今水深火热,如何开得玩笑!”又劝世贞道:

      “贤侄请放心,令尊之事,原非一人之过,况且胜败乃兵家常事。如今天宠遗缺,边关又紧,将帅旨可随意更动。老夫自当竭尽全力,劝得圣上回转,从轻发落便是了。只委屈令尊吃几日牢中之苦,不日便可开脱,贤侄可回府恭候消息,朝中之事,只在老夫身上!”

      世贞见他言语爽快,只道金银推得磨转,千恩万谢去了。正是:

      一从丹青起祸胎,不尽风波滚滚来。如今日落西门外,却盼扶桑唤将回。

      世贞回到府上,母亲问到时,便这般如实说了,母亲略放宽心道:“严篙那贼虽恶,即是他答应肯出面周旋,想此案便可了结。”

      岂知数日过后,不见动静,世贞又去严府催问。严嵩仍是前番话语,一手兜揽,只道其中许多周折,需待一一调解。只请他宽心。如是再三,转眼数月,已到九月下旬,案清仍然未定。

      却说那严嵩收了世贞二千两银子,明里大包大揽,道是与王抒开脱,将这案情兜下,暗里却恨他不死,密嘱司法严刑拷问,逼他招出反叛罪来。

      这日司法不开堂衙,秘密在狱中提王抒审问。王抒来到滴水檐前,只见司法已备下大样的刑具,新开的板子、夹棍摆在前面。司法坐在正中,两边排列着虎狼般的一班校尉。那司法大模大样,做出无限的威风,高声叫道:“叛逆之贼,岂敢见本官不下跪。”

      王抒昂首道:“我有功于国家,无罪于朝廷,岂能跪你?”

      那司法道:“现有你随身亲信兵士王山,告你私通贼寇,按兵不举,引狼人室,岂可不知罪。”

      王抒道:“即有告人王山,理应叫他前来作证。”

      司法道:“那王山畏罪潜逃,正有锦衣卫行书缉拿。不料你堂堂督兵主帅,也这般怕死,便是这小小罪名,也不敢招。”

      王抒道:“岂有此理,我于国有功,何以招罪,怎讲怕死?若这般时,你何不将死罪招认,做个不怕死的英雄。”

      司法怒道:“既不肯招,与我重重责打四十!”

      左右一声吆喝,将王抒拉将下来,重打四十棍棒。可怜三军督兵,在几个奴才手下,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死去又醒,只不肯招。那贼又行拷打一番,直打得王抒头发蓬散,嘴边淌血,忍痛呻吟。

      这里正行拷打,忽狱卒入内禀报道:“监外有王爷随身兵丁王山前来探监。”

      王抒道:“恰好,原告即来此,可唤他进来与你们作证。”

      司法命校卫道:“既然来了,便放他不过,速速将他拿下。”

      两个校卫出去片刻,便将王山押解进来。那王山犹自挎着篮儿,篮儿里装的酒菜饭,一路走时,一路挣扎招呼:“我来探监送饭,如何将我拿下?”嘴里喊时,又被校卫强扭住胳膊跪在地下。

      司法道:“大胆王山,你可将王抒如何私通贼寇,按兵不举,引狼之事重新招来!”

      王山不知就里,被问得懵了,道:“帅爷忠心报国,功高天下,怎讲他私通贼寇。”

      司怯怒道:“大胆奴才,前时原是你告发,如今却又抵赖,出尔反尔,着实可恨,不重重打时,如何肯招!”

      那王山甚是精明,眨眨眼睛说道:“莫打,我招,我招,只在帅爷面前,我便作个见证。”

      司法道:“如此快讲!”

      王抒听如此说时,甚至惊异。怒道:“数年鞍马,你一直跟随于我,岂不知我心迹,如何血口喷人!”

      王山凄然笑道:“此时不讲,再无别日了。”回首叩头向司法求道:“我与帅爷,主仆一场,若要我讲,容我敬他薄酒一杯,了却主仆情分,再讲也不迟!”

      司法只盼王山招供,便可定王抒之罪,如何不依。允道:“只看你面上,便赏他一坏酒。”

      那王山从篮中取出酒来,满斟一杯,跪在王抒面前,双手擎起道:“王山不才,一向承蒙帅爷错爱,以致跟随侍奉。如今帅爷有难,王山无力以报,只有这一杯寡酒,略表心迹。小人自知不能服侍帅爷始终,今日一别,再也无期。小人虽是愚蠢之人,也还懂得忠、孝、节、义。今日见帅爷含冤,于心何忍。今生不能相随,不如先去阴司,等死后再服侍帅爷罢了。”言罢,怒目而起,向那司法吼一声道:“无耻奸贼,我便死为厉鬼也要代帅爷讨你血债,报仇雪恨!”一言未了,蓦地往石阶上一撞,头颅已碎,脑浆迸出而死。。

      那司法并校卫都惊得呆了。狱卒凄然落泪,别转身去。独王抒哈哈大笑道:

      “好王山!好王山!可见天下忠义不绝。一卑微士卒,独怀浩然正气,可惊日月、泣鬼神,为我楷模!”说罢忍痛爬起,跪在王山尸前,连拜三拜,放声大哭起来。

      司法自觉无趣,便命狱卒将王山尸体拖去。又将王抒收监。

      却说这狱卒,姓曹,名九。老婆在时,是个绝户,老婆死了,便成了个老鳏夫。向是脾气古怪,又贪爱些小钱儿。自认是在阎罗殿前当差,鬼门关上混饭,相交尽是蓬头鬼,心里便没人情味。于是便从死人鞋里寻袜儿,浆水里面舀汤喝。

      自道是:

      往来生死路,出入是非门。人情无冷暖,最是钱财亲。

      自那日王山拼死骂贼,见他忠义之气,心里便翻了个过儿,从钱梦里醒来,又知世面还有好人。见王抒忠烈含冤,对他热情起来。时常偷偷送些酒饭,这日劝道:“老爷即是含冤,何不奏一本章,待我私下给你送到府内,转人送奏皇上,以昭雪脱身。”

      王抒甚喜,命他取了纸墨笔砚,写出一张本疏。上写道:

      犯臣蓟镇总督兵王抒奏呈:抒江苏太仓人氏。幼习诗书,成年蒙圣主错爱,掌握军兵。历任巡抚山东、浙江、大冈。屡值倭寇进犯,海匪生乱,抒衔圣主鸿恩,统兵剿除。跨悔征东,南及闽粤,仿诸葛渡沪深入。羡班超辟土开疆,慕平仲添城立堡。蓟镇操兵,养锐待全予志,偶有失点,蒙圣主悬镜明心,诏赐赦罪,诚惶诚恐,憾恩不尽,衔草环以报。俺答盗寇纵横,抒鞍马戎行,鞭指狼姻,旗挥征剿,敌见我旗至,弃盔甲奔逃。奈何虎将麾将,不主将令,及至号令三易,命抒引兵东进,贼寇窥机而入,渡滦河、掠迁安、遵化、玉田诸县,京师震惊。前则遵旨屯兵,于后奉征东进。有贼权奸,设牢笼之计,谋诛忠直。妄加反逆之罪。抒陷囹圄,干般拷打,并无抱怨;万种严刑,忠贞不渝。抒便死时,阎罗天子,当知我忠心。今负罪呈奏,望万岁洪恩,天心明察。抒所奏皆实,若有虚词,甘罪无辞。

      那曹九待王抒写毕,接过私藏于腰带中间。及至到牢狱门前,见守护兵丁,尽换锦衣校卫,搜查甚紧,便是狱中人员,概不放过。只因前日王山探狱,生出事端,恼了严嵩,唯恐监狱内外,与王抒私通勾连,因此一夜之内,把那护狱兵丁,尽换了锦衣校卫,见人就查,有嫌疑则逮。

      曹九原本心怯,行至门首,见那锦衣校卫个个似虎狼,先自心里怦怦跳个不停;待至搜查之时,那校卫见他是狱卒,无非是例行公事。只在他身上拍拍摸摸,若理直气壮,也无事了,偏这一搜,又自慌乱起来,表白道:“我,我与罪犯决无私通!”这一说时,那锦衣校卫倒疑心起来,又见他慌乱神态,喝一声道:“你不私通,却是哪个?”上前将他拿了。曹九见逃脱不过,益发慌乱,改口道:

      “我,我是与相爷报信的。”说时便将王抒本疏取出献了,那锦衣校卫知事情严重,便连人带疏本押送到严府。

      严嵩不看则已、只这一看,有分教:

      一怒生出杀人胆,便教天下也寒心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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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3-30 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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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9#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8 22:01:1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十九回 猫戏鼠瞒天暗布杀人网 子救父乞怜无告跪长街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且说严嵩看罢王抒奏本,一怒之下,撕个粉碎、冷冷笑道:“昔日杨继盛劾我,只落个刀下之鬼,不想你王抒重蹈旧辙,竟在虎口捻须,太岁头上动土,可笑自不量力!果是忠烈不怕死时,我当成全你名节。”遂命锦衣校卫把曹九押下,暗里处置了。只待来日借世宗一支御笔,结果王抒往命。原来那严嵩虽得了王府许多银两,因《清明上河图》一画仍未到手,只不死心,想借滦河一案迫使王府献画,故将王抒不死不活只囚在监内,一直拖了数月之久。如今见索画无望,王抒又奏本劾他,羞恨成怒,便要结果他性命。一日严嵩入内,向世宗皇帝言及刑部参奏王抒戍边之罪,只一番话语,激得世宗怒了。御笔批示:

      诸将皆论斩,主军令者焉得附经典耶?抒负朕托,祸及社稷,改论斩!

      且说严嵩取了圣旨,心满意足,偏又不急于行事。回到府中,招世蕃至书房,置酒对饮起来。世蕃看他神态自是得意,问道:“看爹爹模样,甚是喜悦,只是何事?”

      严嵩却不回答,反笑微微问道:“我儿自通晓事理。我且问你,一个人怎样才死得痛苦?”

      世蕃会意,拍案笑道:“我明自了,敢怕圣上有旨意,要结果王抒那厮性命?”

      严嵩得意笑道:“我儿果真聪明,正是如此。”世蕃道:“大凡天下之人,总有一死。但是否死便是痛苦,自当别论。有人认作死便是痛苦,又有一种人,则认作死便是福。”

      严嵩惊道:“哪个死时不是痛苦,如何却认作是福?”

      世蕃道:“爹爹不知,有那乞儿,妓女等贫贱者,以及生不得势,厌世嫉俗者,生前受尽百般凌侮者,便从死里去寻超脱,一了百了,如何不是福?古来自寻短见者,无不如此。”严嵩微微点头道:“言之有理,与其贫贱偷生,倒不如死去痛快,省得空受许多磨难艰辛。”世蕃道:“还有一种,便是功名在身,权高势重,家资万贯者,也自重死轻生,放着人间荣华富贵不享,枉自自白送掉浊命。”

      严嵩疑道:“这却为何?”

      世蕃笑笑说道:“此皆那自视清高之流,或自我标榜为忠烈之辈,只把什么忠孝气节,看得比性命还重。此清高狂傲之徒自古以来甚多。似那屈原、文天祥、岳飞,自道是忧国忧民,个个视死如归,你要了他的脑袋,他倒认作成全气节,这等人死时,便亦无什么痛苦。”严嵩惊道:“如此说来,便只有怕死的,认作死是痛苦了?”

      世蕃道:“爹爹休管问了,若要他苦时,我自有处置。你不见那猫逮鼠儿?

      只管一口将它吃了,鼠儿有何痛苦?便是猫儿只落个肚子饱了,又有甚乐趣?偏是捉住它不吃,只扬起爪几戏弄,放他一放,又捉他一捉,死者自有其苦,戏者自有其趣。”遂近身附在严嵩耳边,如此这般说出一番话来。严嵩听时,只仰首哈哈大笑,自是赞赏。正是:翻将阎罗生死簿,又生奸诈戏幽魂。

      再说王抒这时节在牢狱中等得两日,不见曹九归来,却又换了一个看管狱卒,心中甚是诧异,疑心曹九败露生事。这日正自烦闷,忽听咣啷一声,牢门开了,狱卒探首唤他一声道:“王老爷,你无事了,现在便可回去,打点一下走吧。”王抒哪信自己耳朵,惊喜犹如梦中。惊疑问道:“如何便放我?”

      狱卒道,“便是司法有令,道是并无实供、罪证,定不得案,命将你放了。”

      王抒大喜,暗寻思道:“敢怕是皇上见我奏本,怜我忠直,念昔日之功,赦我无罪了。”这样想时,又道:“既是如此,可烦劳禀知我府中,使人来接我,奈何我刑伤未愈,走不得路了。”

      狱卒道:“奈何小人职守在身,不敢离开半步,只委屈大人自己走罢,小人只有一些酒饭孝敬。”当下狱卒把些酒饭与他吃了。王抒自视衣衫褴楼,也无衣物更换,莲头垢面,也不得梳理,只向狱卒讨根木棍作拐杖,一瘸一拐,忍着伤痛走出狱门。到了街上,欲雇匹驴儿,又恐自己伤痛坐不牢稳,便唤住行人,央求与他雇顶矫子。那人见他蓬头垢面狼狈之状,只当他是叫花子戏耍自己,哪肯理他,大笑而去。王抒无奈,只得勉强支撑身体,五步一喘,十步一停,自午时行至日落时分,方才捱至府门。将及门首,气力已绝了,望见莫成,勉强向他招个手儿,又昏厥在地上。

      却说此时世贞与家人在府中,见数月救不得父亲,几次探监,把守绝严,只不肯让进,正急得坐卧不安,这时在灯下正在商议,忽听院内莫成喊一声道:

      “老夫人,二位公子诀来迎接,老爷回来了。”只这一声呼唤,将合家人惊得呆了,喜得懵了,惊喜未定,三步两步赶出屋门,见莫成吃力地背一个人已近门首。世贞、世懋慌忙枪步上前,从莫成背上接下父亲,连扶带搀,架至厅内。此时王抒已苏醒过来,望见两个亲生儿子,又惊又喜,心下激动,说一声道:“我儿,不想我们父子今生又有团聚之日。”一语未毕,两行热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世贞、世懋,慌得忙扑身跪倒在地,哽咽饮泣道:“孩儿不孝,在使爹爹受了许多苦楚,空负了养育之恩。”

      正自说时,只听外面喊道:“相公在哪里!相公在那里。”一路脚步慌乱,老夫人由丫环迎儿搀扶,哭喊进来。待看到王抒凄惨模样,忍不住放声大哭道:

      “老天爷,你如口何便瞎了眼,只教好人受这等冤枉!害得好端端一个人儿落得这般光景。”又与王抒抱头痛哭道:“你一生只道尽忠报国,哪个怜你是忠臣?险把自家性命丢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教我如何活在世上?”

      迎儿见夫人哭得痛切,亦自陪泪劝道:“我家老爷回来,自是喜事,夫人不要哭了。”这样说时,也哭得说不出声来。

      世贞、世懋怕母亲伤心过分,也起身将母亲搀住,含泪劝道:“爹爹平安无事,当是全家喜庆,母亲这般哭时,只叫爹爹心下难受了:”这里刚刚劝得停住哭,老家人莫成,泪水纵横,颤颤巍巍走到王抒眼前,磕头说一声道:“老奴不能侍奉老爷,空教老爷受尽这般苦难,不能以身相代,不忠不孝,今日无颜见老爷面容,老奴便死在九泉之下,也负罪不安。”。

      只这一句话语,又说得全家哭泣起来。

      王抒心下凄切,怕全家哭乱了,忍住眼泪,勉强笑道:“我在外虽吃些苦,如今安然无事,自是不幸中之大幸。如今看到这和睦之家,仁义之子,忠义之仆,心中自是欣喜宽慰。大家不要尽是悲悲泣泣模样,且置酒席,以庆贺举家团聚之喜,共享天伦之乐。”

      这般说时,莫成自去唤厨下伙夫,丫环置办酒席。老夫人命迎儿道:“你拿个钥匙,到我屋里箱中与老爷寻几件衣服出来。不要拿官服,看着叫人嗝厌,只寻中服便是。”又对世贞道:“便是你在家中,也不准着官服!看着便叫人生猜疑,想那官场中事,心下就不安。”世贞唯诺从命,又着世懋去派人情个治棒疮的太医来为父亲治伤。

      一切支派停当,老夫人手把着与王抒换了衣服,洗了脸,又亲手为他梳理好头,仆人也呈酒饭上来。

      酒席摆上,王抒命仆人道:“可多置一副筷子与碗儿上来。”少时仆人呈上。

      王抒便先置些饭莱至碗中,又满满置一杯酒,与那饭莱同放在上座,净了手,又焚一炷香,方在下座相陪。

      老夫人道:“相公敢是敬哪个?”

      王抒道:“正是仆人王山。”

      老夫人惊道:“前时王山去监中与你送酒饭,多日不回,正叫人纳闷,如今他敢是不在了?”

      王抒遂把王山探监,如何仗义骂贼,头撞石阶身亡之事细述了一遍。未了挥泪叹道:“王山虽是仆人,却深明礼义,殉身全节,当为干秋忠烈矣。”世贞听时,心潮上涌,不禁离席叹道:“王山兄弟如此侠义,待我祭他一祭。”世贞安排饭拈了香,望北拜上三拜道:“兄弟阴魂不远,英风不散,生时随父山川戎马,死亦忠良,涕泪古今。如今冤仇在身衔恨而去,兄弟遗愿,世贞铭心刻骨,他日制以贼首祭奠兄弟亡灵。”世贞奠罢,合家听得惨然,掩面而位,酒饭也无心吃得,胡乱吃些,便草草撤席。

      世贞道,“可叹奸贼心如蛇蝎般毒狠,残害无辜诬谄忠良,空教英雄饮恨。

      王山兄弟还是个孩子,便落得这个下场,怎叫人心能平?只是爹爹身陷牢监,如何便能脱身?”

      王抒道:“有一狱卒曹九,因见山儿忠烈,甚是感动,待我也比前时好了,常偷偷送我些酒饭。又劝我奏本申冤。冒天大风险,私下将奏本传出。敢怕是皇上开恩,赦我无罪了。”。、世懋向是个闷声不语,却是个茶壶里煮饺子,心中有数的人。听到这话,疑心问道:“他将奏本送与哪个?便是托人转奏,也应送与我家,如何不知此事?”

      老夫人道:“如今朝中,只是老贼一人天下。敢怕是那二千银两买得他好心回转,才保放相公脱身。”世贞听如此说时,疑心越发重了,只不好说得。

      思忖片刻道:“如今爹爹遭此冤狱,料再无复宫之理。况京中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莫若明日一早起身回故籍隐居,那里山清水秀,自是幽雅安静,正好养息身体,”王抒点头道:“洲儿此言极是,便回故里,但有圣诏任用,再出山也不迟。”

      世懋道:“要去时,便全家同去罢了。如今朝廷昏溃,我也无意于功名,在那势利场中周旋。隐身偏居,倒落个安闲自在。”

      王抒斥道:“男儿当以功各为重,如何说此混话!便是去时,自留你在京中读书应试,不可荒废学业。”

      老夫人听父子言语,只是劝道:“如今相公脱身无事,只是身体太弱,若要去时,须在京中养息数月,特身体强壮时再去不迟。”、世贞只道父亲脱身不易,恐日后有祸患,不如尽早离开,又明说不得,借口道:“如今天气凉爽,再拖几日,待天气炎热时上路恐有不便了。”

      王抒不知世贞心意,只是老年思乡心切,便道:世贞之言有理,既是要去,可即早动身。”

      计议停当,已是鸡啼三遍,一家睡下不提。

      清晨起来,略吃些早饭,世贞只教草草打点行装。嘱咐世懋与莫成看家,与父母安置两顶软轿,便催促上路。这里尚未起身,忽门人禀报:“严老爷来看望老爷,已停轿等候门外。”

      世贞道:“爹爹和母亲,可以从后园先走,待我接见他后,再去追赶也不迟。”

      王抒道:“我乃堂堂正正之人,岂能偷走?况且他来看我,理当出门相见,老夫人也道:“初时托他求情,救你父亲脱险,如今他来,若不相见,只怕他怪罪,反倒不好了。”王抒不听劝阻,自向门首迎去。世贞无奈,只得尾后相随,到门首,王抒忽想起未穿官服,甚是慌张,上前向严嵩拜道:“王抒有何功德,敢惊动老大人来,慌忙之时,忘却更衣,快取我官服来!?

      严嵩也不还礼,摆手道:“大人请起,老夫只是登门问候,岂敢动劳?”

      至厅内,王抒再拜:“王抒本是罪官,承蒙大人恩典开脱,实是感恩不尽。”

      严嵩受了两礼,王抒让坐,严嵩再不谦逊,居正中坐下。王抒居下坐了,又唤世贞、世懋相陪。茶毕,摆上酒席。王抒又道:“大人日理万机,又屈尊光临寒舍,卑职诚惶诚恐。如何酬报大人鸿恩厚德。”

      严嵩笑道:“王大人戎马一后,功盖天下,偶因滦河之事,反遭许多苦难。

      老夫虽于皇上面前奏请再三,保大人脱得祸身,但终大人受了许多苦戏难。

      今日到贵府相扰,一是庆贺大人脱祸,二是拜望金安,以叙旧情。”

      听他如此说时,王抒哪里坐得住,慌忙起身又作揖道:“卑职承蒙大人错爱提携,已是感恩不尽,着这般说时,实不敢当,只叫王抒折寿了。”此时世贞见加严嵩装腔作势,一番虚情假意,父亲谦恭寒暄,连声道谢。只看不下去,听不进去,也坐不住了。奈何在自己家中又在父亲面前,只发作不得。心中暗暗骂道:

      “昔日逼我画时,弄尽手段伎俩,只恨肚里没长出牙来。如今受了我银两,倒学起婊子模样,提起裤子充好人;今日破天荒登门拜望,敢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那世懋只不言语,听到好笑之处,便用脚尖踢下世贞,暗里笑道:

      “白了胡子的年纪,又这样大个官儿,偏是说瞎话不眨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酒过三巡,严嵩又迷起眼对世贞笑道:“贤侄乃当今名士,今日相聚,只饮寡酒无趣,何不即兴赋诗饮酒,教老夫一饱耳福?”

      王抒道:“孩儿徒有虚名,无才无德,怎敢班门弄斧。”

      世贞也道:“大人若助酒兴,当有歌妓相伴,填词按律,奈何寒舍不比贵府,只教大人受委屈了。”严嵩道:“贤侄休得推辞!老夫自是慕名而来,敢怕不给这个脸面。”

      王抒见他语重,又知世贞性傲,唯恐世贞出言不逊,触怒严嵩,慌忙接话道:

      “既是大人不嫌污耳,我儿恭敬不如从命,但请大人指教。”

      世贞不敢违命,道:“承蒙大人厚意,学生便班门弄斧了。但不知大人以何为题?“严嵩捻须说道:“今日既日为贺王大人脱祸之喜,也当以此为题,就讲你父戎马之功,狱中这苦,脱祸之喜吧。”

      这里严嵩说时,他身边侧立的小厮,忽然到外边去了。王抒父子三人,虽有察觉,未知此事有奸,原来是如人宣旨生事了。

      世贞见让为其父亲歌功颂德,着实吃了一惊,稍思忖一下说道:“既是饮酒取乐,又无歌女相伴,我便吟一首《相思佳人》罢。”遂吟道:短叹长吁对锁窗,舞驾孤影寸心伤。兰枯楚畹三秋雨,枫落吴江一夜霜。

      夙事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九泉果有英灵在,地下人间两断肠!

      世贞此诗,原是借题而作,含沙射影,指斥时事,暗悼孤忠,委婉以泄愤恨。

      产嵩听罢起身拍案哈哈笑道:“好!好一个地下人间两断肠。”原来这一句诗,正道中他此来之意。不想世贞心中之恨,正是他胸中之愿,巧在一起,老贼自是得意,狂笑不止。

      王抒见他颠狂之状,正自诧异,忽听院内喧嚷,只见御史王渐,带了锦衣校卫进来。到厅前喊一声道:“圣旨下,宣犯臣王抒接旨。”一家人早被惊动,慌乱了,齐赶出来,个个提心吊胆,不知圣上旨意如何。正待相问,严嵩说道:“敢伯是喜事,圣上见王大人功高蒙难,颁旨复官也未可知哩。诀排香案候旨。”

      不一时,厅中间焚起一炉好香,点起一对明烛。严嵩对王渐说道:“王御史既奉圣旨前来,可当堂宣读。”王抒率家人香案前跪了。那王渐随走到案前,取出圣旨,双手展开读道:据御史王渐、方辂所奏,王抒兵守蓟镇,贼寇人犯,按兵不动,反私通贼寇,引狼入室,致使北贼猖狂内地,危及京师。刑部勘正,滦河兵变,诸将皆论斩,主军令者顾得附经典那?抒负朕托,祸及社稷,论斩!

      王渐宣读完圣旨,早有锦衣校卫吼一声拥上,将王抒拿下。王抒无惧,仰天大笑道:“自古忠臣不怕死,大丈夫视死如归,何足惧哉!今日我为朝廷以全名节,平生无憾。王山阴魂不远;可候我来矣。”老夫人及丫环、奴仆众人,初听宣圣旨,恰似晴天一声霹雷,惊得呆了。稍停,明白奇祸天降,无可挽回。顿时大放悲声。因是圣旨所宣,心里恨时,又骂不得,只痛哭作一团,老夫人哭得痛时,一口气喘不上来,昏厥在地。众人一面哭着,一面灌姜汤呼唤。严嵩见此状,正中下怀,暗自高兴,却又故作惊讶说道:“老夫再三奏请圣上,刚刚保得王大人脱险,如何又生出这事来?”

      世懋听他话时,蓦地扑翻在地,痛哭拜道:“如今爹爹性命,只在相爷身上,还望相爷开恩,保全爹爹性命,学生永生永世不忘相爷厚德。”

      这一说时,莫成等丫环奴仆,扑通扑通跪倒一片,磕头作揖哭泣道:“奴才愿代我家老爷一死,乞求相爷开恩搭救则个。”

      老夫人醒来,又拍着香案号淘大哭道:“我的没救的相公,忠厚仁义的相公,你白白九死一生立下许多功劳,没死在贼兵的刀下,倒被朝廷杀害了;你怎地撇下我们母子去了,我平白活着做什么,只教我们同死罢。”说时便欲往香案上撞,被丫环们慌忙将她拦下。

      王抒见状,早是心破肝碎,只怕一家人闹得大了,生出事来,坏了自己名节。

      含怒斥众人道:“我尽忠朝廷,死而无怨。你们如此无知哭闹,若坏我名节,只教我死不瞑目。”此时独世贞昂头挺立,悲情欲绝,两眼直勾勾早无泪水,脸色痛苦铁青,便如石刻的人儿一般。痴呆呆见父亲被一群虎狼推推搡搡带走,听合家大小,哭得哀声动地,仍是一动不动。许久,犹如泰山倾倒一般,被一口恶气噎住,直挺挺倒在地上。慌得一家人围拢上来,七手八脚,连连呼唤营救。

      一家遭此横祸,恰似白日里地陷,江心里翻船,惊慌失措,方寸皆乱,一家大小哭哭啼啼,午饭也不曾吃,只将血泪下咽。

      老夫人道:“早走一步时,也脱过这祸了。只是没听我儿话语,拿那老贼做人,为这一顿酒宴,又生出这泼天大祸来。”说罢又哭起来。

      迎儿劝道:“天下没处卖后悔药的。人常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已至此,哭也无用了。

      咱这里哭坏身子,不正称奸人的心。眼见事急,还是商议如何救老爷吧。”莫成道:“老奴自是黄土埋脖的人了。这许多年老爷待我的恩情如天高地厚,只恨自己不能报答。如今老爷一身关系非校只老奴世受豢养之恩,此身之外无可报效。

      怎能替老爷一死,救得老爷性命出来。”夫人道:“如今相公万死一生,如何营救才好?”

      世贞道:“孩儿千思万想,欲救爹爹,定须圣上收回圣旨:只因爹爹犯着了对头,撞到严贼手上,被他诓骗了,再求他时,百害而无一益。如今万般无奈,只有求告父亲早年友好,代爹爹面圣呈奏,乞求圣心回转:”夫人哭泣道:“你可与懋儿速去罢,你爹爹性命,危在旦夕,如今只在你兄弟身上。”世贞、世懋二人洒泪拜别母亲,备好鞍马,飞驰离门求救。

      王氏一门如今成了落魄之人,又沾着个怕人的“犯”字,众人只恐受牵连,再无人敢与交往。便是父亲的同年亲友,恐受牵连,或曰上朝未归,或曰卧病休养,竟都不理他弟兄。更有那势利之徒,昔日也曾沾过王府的光,也曾发过一生感思不尽,来生也要相报的誓言,如今看王府大势已去,便狗眼看人低,热面孔翻作冷心肠,不肯见世贞兄弟,这里前脚刚走时,反去严府通凤报信,叫严嵩父子提防。可怜世贞兄弟投靠无门,遭人冷落,胸中本冤恨滞结,如今又饱尝这世态炎凉的滋味,正是苦中生涩,冰上加霜。世贞原本高傲之人,平生哪受过如此冷落讥嘲,只气得头脑晕沉,肺腑要爆裂,便骑在马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坐立不稳,枉自心酸。正是:昔日趋奉如蝇蚁,如今狗眼看人低,满腹冤恨无处诉,空叹世态仰天嘘。

      兄弟二人徒转半日,看看天色将晚,马困人乏,无个求告去处。那长安街上来往行人,见他兄弟凄楚之状,个个注目,窃窃私议,愈发叫人难忍。

      世懋凄然叹道:“哥,如今便怎生是好?”

      世贞道:“想爹爹一生中,将你我视如拿上明珠,干辛万苦看养,教我们读书成名。如今爹爹危在旦夕,受人这般凌辱,怎不叫我痛心。恨不得以死相报,奈何天路已断,地路已绝,悲秋白日天地昏,谁怜落魄断肠人。”

      世懋泣道:“眼见天色黑了,我们往哪里去?”

      世贞心急如焚,洒泪叹道:“想我堂堂七尺之躯,无力相救爹爹,狂自为人!

      如今哪里有去处?

      寞如在这朝门之前,乞跪长街,或许有哪个年伯,虽是见怜,自日不敢相见,夜晚寻我们计议,也未可知!人说道,抬头三尺有神明。你我兄弟深夜长跪,神灵有知,亦当怜念你我孝心,保全爹爹性命。”兄弟二人千般凄楚,万般心酸,长跪街旁,泣不成声。偶望人影来时,便蓦地一惊,心下一热,只当作是见怜营救之人。直勾勾看得人影近了,却是更夫,一颗悬起的心又似掉进冰窖里,空自长叹一声。渐渐夜深风凉,沿街灯火,点点熄灭。空阔长街似一片漆黑深渊,死一般寂静。兄弟双双长跪,仰望苍天,骂一声奸贼,祈祷一会神灵,相对无言,空自饮泣。

      黑天黑地黑夜,任兄弟二人跪破双膝,哪个来寻他?便是过路神仙,也畏惧奸贼威赫势焰,躲得远了。到得天明,只那沿街市民前来探望,拥挤一片。众人怜忠臣遭害,怜他兄弟孝心,尽把些酒饭送来。二人哪里吃得下,一一跪谢,其凄惨之情,愈叫人目不忍睹,个个陪他兄弟落泪哀叹。人群中忽有两个叫花子走来,在人前叹道:“如今世界做什么官!顺了,还无事;不顺时,一手把你拨拉掉!倒不如我们叫花子快乐自在,无拘无束,讨得来就吃一碗,没有就饿一顿;脚下便是家,走到哪宿到哪。王总督这等统领于军万马的大官,如今倒不及我们。”

      另一个道:“官容易做。只要巴结得好,舌头长些就是了。只是好人做不得,讲不得假话,又不会看风使舵,越有本事,越用不得。只你比他还能耐,若用你时,他便矮了。好人做官,十个有八个不吃香,也站不住脚的。这两位公子只为父亲做官,如今千难万险,我等自是帮不上忙了。只是要酒饭吃,还可帮忙讨一些。”

      二人说毕,摇头叹气去了。

      世贞兄弟二人,只是长跪不起,只想遇到上朝官员,便拦轿鸣冤相求。那知上朝官员明明要从这里走过,因远远望见他们兄弟二人,只怕受牵连惹祸,便假做不见,躲个干净,绕路过了。可怜兄弟二人,整整两天两夜,食不下咽,夜不思眠,滴水未进,只跪得双膝麻木疼痛,头晕目眩,泪水流尽,竟无一人理睬。

      只有过路百姓散去一拨,又来一拨,空自感慨怜悯一番,陪下几滴泪水去了。

      这日午时,兄弟二人犹自乞跪,正是悲痛欲绝,神志凄迷,蓦地听几声催命锣响,又闻乱哄哄骚乱呐喊之声。但见午门内涌出一行虎狼,前面刽子手执寒光闪闪利刃开路,两旁锦衣校卫刀枪列阵;后面监斩官杀气腾腾骑高头大马压阵;中间一囚车,木笼中绑缚一囚犯,正是王抒。

      兄弟两人不看则已,待睁眼看时,望见木笼中父亲背负一个“斩”字,顿时惊得魂飞魄散,蓦地蹿起身,踉踉跄跄扑将上去,悲呛呼道:“爹爹留步,不孝孩儿愿随爹爹一同赴难。”两旁锦衣校卫,哪容他兄弟近前,如狼似虎,把他俩掀翻在地。两人自是饥饿煎熬得没了力气,且那校卫人多凶狠,早被拖去一边。

      王抒听得呼喊,睁眼看时,见是亲生骨肉。生离死别近在眼前,如何不悲伤,只是此刻有泪落不得,强忍悲声,嘶哑说道:“为父捐躯报国,一死何憾,且速退去,如何只来苦我!生离死别寻常事,何必戚然殊少丈夫之气。”世贞、世懋听此话时,掩面流涕,感伤不尽,只咬牙怒目,强忍悲愤,望那囚车往西市去了。

      是日十月初一,王抒血流西市,身首分离,衔冤含恨而死。是时狂风大作,昏天黑比飞沙走石。围观之人无不伤心凄切。。

      噩耗传至王府,合家痛哭,哀声动地。至半夜时分,世贞兄弟二人含悲为父收尸,人棺盛殓,不等天明,弃官扶枢返故里而去。正是:尽职朝中十余载,而今只落无头归。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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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20#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8 22:01:1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回 王世贞盛礼葬父 严门客祸秧池鱼 -《金瓶梅传奇》古典小说

      话说王世贞合家老小,千里扶丧,直往老家江苏太仓而来。所到之处,沿路百姓念王抒昔日巡抚江浙,平定匪寇,给乡民带来许多好处,尔今怜他含冤衔恨而死,自是同情,于路途争先迎送,数里哭泣之声,互相传说:“偏是忠臣可怜,只知道为国尽忠,不提防遭奸臣暗算。如今天下偏是好人难做,只数个奸人就把个太平世界搅乱了。”世贞感乡民心地真诚,心中稍许宽慰了些,独叹道:“世风不正,则民心不平。世事兴衰,唯民心可见。为人但得民心。虽死而无憾也。”正是:

      为官若抚民心顺,何愁人间不太平。

      不一日到江苏太仓老家,装殓人棺,停灵中堂。

      又在院内搭孝棚。街坊邻居,亲朋挚友,都来吊孝,上纸祭奠者,不计其数,合家伙计都披麻戴孝,世贞、世懋俱着重孝,麻冠孝服,恭候灵棚。行香之时,锣鼓细乐,吹打樱樱,哀声动地,一片皆白。因路途行走月余,四七皆过,迫补不及,便择个吉日,请门外永恩寺十六众上僧。朗僧官为首座,引领做水陆道常亲朋挚友来上祭。世贞、世懋穿孝衣在灵前还礼。

      礼毕,世贞在灵棚内管待吃酒,忽前边打的云板响,答应的慌慌张张进来禀报道:“有一怪人,衣衫不整,也不肯道姓名,来上纸了。”

      世贞、世懋慌忙穿孝衣灵前侍候。稍顷,左右先捧进香纸,抬进三牲祭礼,待来人近时,却是神偷“我来也”。到灵前上了香,跪拜礼毕,世贞道,“兄长请起,多有动劳,你如何来得?”

      “我来也”道:“令尊含冤尽忠,你们归来之日,便是整个苏州,都晓得了。

      小人仓促赶来,吊迟,吊迟。”

      世贞请到厅上待茶,问道:“兄长近日出没哪里?”““我来也”道:

      “自你走后,那盗印事发了。狗官疑到我身上,四处使人缉拿,幸是小人有些手段,几次遇险脱身,如今只四处游窜。”

      世贞劝道:“苟且之事,不可久为之,兄长若不弃,可留我府中,且作立身之地。”“我来也”道:“谢公子爽直抬举,这番来便不留我时,我也不去了。小人不才,日后自要轰轰烈烈成番大气候,管教奸人胆寒,终要扬眉吐气。”说时瞧瞧左右,咬世贞耳根偷偷说道:“小人虽系鸡狗之辈,一口气在,只容不得奸人妄为。日后小人自有手段为忠良雪冤。”

      世贞感其侠义,心下暗喜。正待置酒款待,忽见丫环迎儿扶老夫人进来,世贞忙将“我来也”与夫人引见道:“此乃我旧日的一个知已兄弟,今日厚情,来吊祭父亲亡灵。”

      “我来也”慌忙与老夫人施礼,又与丫环迎儿施礼。只羞得迎儿不知叫他甚么,还礼不及。老夫人待要赏他,却被世贞拦阻道:“我这兄长,甚是畅快,老是赏他银两,倒似骂他一般,叫他羞辱不过了。知已兄弟,不必客气。”

      “我来也”笑道:“好个公子,便是个钻心虫儿,猜到我心意。我一向只把钱财与人,却从不曾受人钱钞。”

      迎儿见他衣衫不整,哪似阔家主儿,只是偷笑,心下生疑。“我来也”不管许多,只向世贞问道:“如今府上正忙,我能够做些什么?”

      世贞道:“诸般事项,俱有人掌管,此时用不着你,只后面歇息罢。”遂派家人引他到后面安排歇处。

      才打发走“我来也”仆人又报,前庄王老爷差人送了百十根杉条,六十竿毛竹,三百领苇席,一百条棕绳。世贞叫赏来人一两银子,又唤管事人来,吩咐在门首扎七间傍棚,仆人遵吩咐去了。

      待厅内只剩下母子二人,老夫人愁凄凄叹道:“自归丧那日,但凡知已亲戚,都派人送了孝帖儿,只有你姑妈家不仅没有来人,连个书信也未有,眼见几日就要发送出殡,敢怕等不得了。”世贞劝道:“敢怕是路途不便,来得迟些。母亲不必劳神,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老夫人只不肯信,含泪叹道:“你那姑父,平日便势利得很。,如今咱家这般光景,已没些好处与他,敢怕沾着连着,于他家没半点益处,倒落个罪犯眷属,恐怕不认这门亲了。”偏巧正说之时,有人来报:“昆山姑老爷家有书信来。”

      世贞一听,便知正如母亲所说,姑夫家恐怕不肯来人了。只将书信敷衍一番。

      待展开书信看时,卷首竟不署名,只写道:“书奉太仓亡兄恭人尊嫂夫人门下:

      闻兄边守失事,购祸身亡,而今灵归故里,心甚欠然,姑舅至亲,虽遣人丧报鼓盆之叹,因贱体欠安。但恨不能一吊为怅,奈何,奈何,伏望以礼节哀。可也。

      昔时令郎世贞因继盛殡葬生事,而假省亲之名避祸至蔽所,吾曾以人事应酬之事晓之以理,私嘱再三,奈何其狂妄气高,充耳不闻,反暗图珍藏,携有婿之女私逃,已坏名教,及至苏州,又屡屡生事,乱于私娼,祸于知府,致使爱女失踪,珍画流落,禽兽之举,闻之心寒,乃至一意孤行,自露丹青始未,严纸索求,又以赝品逛诈,转恨亡兄,乃以御边失事遭劾生祸,皆逆子胡为,祸本此成矣!今子不孝以阱祸于父,兄即身亡,修书以寄悔恨之情;逆子不肖,无怪绝情永世不相见!

      世贞见他恶语伤人,看罢不由大怒,将书信厮个粉碎,掷于地上道:“苟且之人,不如鸡狗,只知有奶便是娘,可卑,可叹。”老夫人问道:“却是为何,敢是不认这门亲了?”

      世贞道:“正是。”

      老夫人叹息一声,问来人道:“你送孝帖去时,姑姑说些甚来?”

      那人道:“我送帖去时,姑姑听老爹不在时,哭得死去活来,兄弟长,兄弟短,直叫人心酸。欲待来时,只是姑老爷不肯,托小人捎了这书信来。”

      老夫人赏三钱银子,打发他去了。正说话时,报本县知县李恩成、,县丞任正宽、主簿牛善明、典史夏良云都凑了份子,穿孝服来祭奠。慌得王世贞忙穿孝衣,灵前侍候。原来这太仓知县李恩成,居官清正,为人甚是谦恭、王抒得势之时,本素无来往。闻他为官忠义,因与严嵩结仇遭害,敬他是忠臣,故穿孝来吊祭。众人劝他:“王公虽是忠良,因严嵩与他为仇,恐严家父子知道又要迁怒,不如送些礼的好。”李恩成叹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一贵一贱,真情乃见。

      若他是个贪赃枉法之辈,便是官居一品,势焰熏天,只不高攀他门第。因他是个忠心报国的忠臣,遭此横祸,正当惜他,虽说素无交往,岂可因患难而弃之!便是严贼生怒,我原无意求仕进,便去掉头上乌纱,在所不辞。”遂着孝衣,坐轿前来。

      待到门前下轿,迎至里面,知县等四人扶衣掬带,先到灵前上香,打了个问寻,然后与王世贞厅内叙礼,道:“王公忠心报国,为人谦恭,今为奸人所害,可伤,可叹。”世贞道:“如今奸人弄权,尽害忠良,岂止家父一人。早有夏言、沈链、杨继盛等先父而亡,死而流芳,死何足借,今世贞乃罪身扶灵,敢劳大人亲临。”李知县道:“兄言差矣!从来人臣为国锄奸,天下敬重,恩成不才,卑微之职,恨生时不曾相交;今虽来迟,我自当尽我的本分。如因敬忠良而遭陷,亦无所顾忌。”世贞见他正气浩然,肝肠磊落,甚是敬重,置酒席盛情款待。席间李知县问道:“兄长自是官身,日后将何为?”

      世贞道:“如今弃官奔丧,已绝仕进。便布衣乡里,把酒论诗,自当其乐也。”

      李知县道:“令尊捐躯报国,可谓生为人杰,死为鬼雄。奈何世态炎凉,朝中哪个顾恤。若兄长果真居家,你我之交,来日方长,府中之事,我自当尽力。”

      世贞感泣拜谢道:“家父若知兄长垂念,虽在九泉,也自感激不荆””二人话语投缘,相互敬重,饮至夜深,酒席方散,留四人府中歇息不题。

      次日,李知县四人告辞起身而去。走时不久,又有永恩寺长老领众僧来念经。

      世懋不在,同阴阳先生往坟上破土,近晚方回。忙乱一日,晚间打发众僧散了。

      次日,又准备酒菜桌面一应所用之物,使人庄上前后搭棚,请发丧起棺人来,至晚方散,俱不题。

      次日择定时辰起棺,众宾客皆来灵前吊唁,内外亲戚都来辞灵烧纸,哭声动地。送殡丧者填街塞巷,鞭 炮响时,花丧鼓乐齐鸣。先由永恩寺僧官来起棺,鼓板响,指挥抬棺人上肩,顿时满街哭声四起。世贞、世懋,着重孝跪迎棺木启动,执旌幡痛哭起身,棺木随后,大街上观看的人山人海,果然一场大殡!

      世贞、世懋重孝扶枢,女眷乘轿子紧跟棺后。约行二里到山下,早有人打铜锣铜鼓,吹响器,迎接殡到。随后又烧冥器纸钱,痛哭一场,方才下葬掩埋。

      回到府中,备置酒饭,赏些银两打发各项人役散了,又拿帖儿回谢李知县众人,俱不在话下。又在厅中安灵,桌上布置牌位,世贞、世懋在厅中伴灵宿歇。

      一日三餐,俱备酒饭供奉灵位,恰似与父同吃。兄弟二人逐日谈论诗文,老夫人叫他内里去宿,只是不肯。

      不说世贞料理丧事,只说那严家父子害死王仔以后,畏恐世贞暗里算计害他,早派人暗地里跟踪,欲将他亲近之人尽行查获。又仍惦记那画儿,料定那画儿不在京中王府,定是私藏故里,或在至亲手中,故暗里派人查寻。

      这里世贞应酬丧事,哪边早有差人密访得他应酬交往之人,所做之事,尽禀与严嵩父子。

      严嵩听差人报信,哈哈笑道:“好笑这轻狂奴才,自恃名重才高,只与老夫作对,今日叫他尝到了与我作对的滋味,须知虎口之须,焉能拔得。”又问道:

      “参加丧礼的人多否?”

      差人道:“满街邻里,亲朋挚友,全去吊祭,又请和尚念经,出殡之时,人山人海哩。”严嵩笑道:“这便好了,我要让天下之人,个个晓得我是惹不得的!哪个与我作对,便是王抒的下场。”又问道,“办丧之日,还有什么人与他来往?”

      差人道:“奴才在他门前扮作货郎,察得仔细。只有一偷儿,藏匿他家,只不见动静。另有太仓李知县与他交往甚密,昆山姑老爷家虽使人送信,却不见人来。”

      严嵩都记在心,只疑虑道:“姑舅至亲,却如何不去奔丧,想其中定有缘故。

      昔日苏州知府在密信中道,那画儿正是他家私,果是那画儿不在王府,真本必在他的府上。我一向只逼那王抒,如何把他漏了!今日却放他不过。”严篙立刻行文苏州府衙,令将那愉儿、太仓知县并昆山顾老儿一发拿下不一日行文到苏州府,那徐知府见为干爷效劳机会到了,真个是磨拳擦掌,恨不得立刻邀功买宠,立刻派巡捕去拿人。

      那巡捕先来昆山顾府,如狼似虎,一拥而入。

      家人慌忙入内禀道:“老爷,大事不好了,现有苏州府衙闯入院里,想是来拿人了。”那顾琼自恃与徐知府系旧交,一向过从甚密,哪里肯信,喝道:“奴才休得胡说!想是知府老爷请我赴宴,也未可知。”慌忙整顿衣冠,出厅迎接。刚到门首,见巡捕入院赶来,慌忙赔笑道:“老夫因家事忙乱,一向不曾拜望知府大人。今差官来此,有何事相邀?请入内稍坐用茶。”那巡捕也不答话,大喝一声拿人,当啷一声,将他铐了。那顾琼此时才惊慌起来,面如黄纸,绊绊磕磕说道:

      “尔,尔等休得无礼,待见,见过知府大人,我自,自有话说。”那巡捕恶狠惯了,哪个听他罗咳,啪地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喝道:“老狗不服么?待爷爷先教训你。”啪得嘴角淌出血来。

      那寿儿正自读书,听得院里喧嚷,赶来看时,那领头巡捕又喝道:“休教这小狗才跑掉,一并拿了。”

      这里捉人时,早有几个役从闯入内室,翻箱倒柜,犄角旮旯搜了起来。惊得那内室妇人丫环惊乱嚎叫,老夫人惊恐昏厥在地。那班役从乱翻一遍,不见那《清明上河图》,便尽将私藏画儿胡乱卷了,又掠得金银珠宝私下掖入腰包。直把个顾府搅成一锅粥,方才押人去了。

      次早,徐知府升堂,那顾琼仍道将他错拿,拱手施礼道:“大人何事呼唤老朽,只恨这班奴才无礼,竟将老朽拿来。”那徐知府冷冷一笑,翻脸只不认他,拍声惊堂木喝道:“你私通犯官,暗造假画诓骗相爷,可知罪么?”

      顾琼道:“老朽虽与犯官王抒是姑舅至亲,只因恶他与相爷做对头,向是不曾往来;便是那犯囚殡葬,老朽自道他罪有应得,便写书信与他绝交,也委实不曾去得。”徐知府恼怒喝道:“大胆老儿,前时那王世贞来苏州省亲,在你家居住多时,乃是本官亲眼所见,怎道一向不曾往来?如此狡辩,不打时如何肯招。”一声喝时,早有两厢衙没将他拖下,棍棒如雨落,直打得他鲜血淋漓,惨叫不绝。

      徐知府又道:“讲,如今那画儿在哪里?”

      那顾琼心下有苦说不得,忍气说道:“前时那小畜牲拐骗小女并那画儿私逃在外。老朽曾求告大人多次查讯,至今杳无下落,大人自是知晓。”徐知府冷笑一声道:“你暗里放他二人携画私逃,明里又故意请本官与你察访,便是本官,也被你耍弄了,着实可恼,不用重刑,料你不招!来人呀,重刑伺候。”两厢衙没,又取夹棍将他夹了,才用刑几下时,他忍受不过,遂胡乱招供。徐知府取了供词,又命他画押,遂取大枷枷了,下在狱中。

      那顾府只求为他脱祸,不借荡尽家产,屡使家人重金贿赠。那徐知府只将金银收下,只不肯放他出狱。

      且说太仓知县李恩成,虽无意仕途进取,为官甚是清正,立法极简。审理词讼任你有钱有势的来请托,他概不容情。虽是抚上,却对百姓极好。余闲之时,或与乡里贤土大夫对诗饮酒,或偕德高望重父老访民风于田野,所以百姓敬仰,便是苏州府衙中,也多有与他相好者。及至徐知府密受严嵩旨意,捉拿于他,早有人通凤报讯。恩成闻之,仰天大笑道:“我又无罪,何须他拿?我自到他门上说个明白,随他发落罢了!罢我官时,送与他印;要我命时,给予他头;独留耿耿我心,奉与子民,虽死无憾也。”是日大摆宴席,遍请县衙一干人员,一一敬酒话别,吩咐后事。众人无不垂泪。酒罢封好印匣,高悬于衙门首。自己换中衣便服,托乌纱帽立于门首阶台,只等巡捕到来。是时全城哄动,填街塞巷来看他。

      待巡捕到时,人群哄动起来,有人喊道:“老爷无罪,拿不得人。要拿只拿狗官去。”也有人喊道:“哪个敢动李老爷,便砸断他的狗腿。”又有一帮缙绅围住巡捕,打点银两,为他开脱。

      巡捕只要拿人,哪里肯听!冲开人群,向衙门直撞。一时百姓大怒,拥动起来,团团围定巡捕,真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只呼喊成一片,那巡捕哪里动得半步!竟自慌乱起来。

      李知县见此光景,深感百姓情义。却又畏恐事态闹大收不得场,反牵累百姓受害,于是跪下哀告众人道:“恩成不才,有何功德于众位乡亲?众乡亲若是怜惜恩成,当不得难为诸位巡捕,他们是受命而来,与我无冤,若与他们过不去时,反是害我了!乡亲若赏我脸面,当受我三拜。”众人见知县跪倒,也扑通扑通跪倒一片,道:“大人请起,有何吩咐,小人们不敢不从。”李知县道:“乡亲美意,无非要保全恩成官职,如今做不得忠良,如何与你们谋利?身为父母官,与百姓做不得主时,留之何用。”说罢将手中乌纱帽先自递给那领头巡捕,道:“你们持我这纱帽,可以回府交差了,恩成决非食言之辈,待我辞别乡亲,随后便来。”这原是李知县为巡捕所使脱身之计。那巡捕心下会意,又见他如此磊落,心先软了,倒有些惜他之意,如何不允?接过他手中乌纱帽,先自去了。

      那李知县见巡捕去远,辞别乡亲,也随后赶去。自有那热心之人,见李知县步行,雇了一顶软轿。李知县再三推让道:“我原本受贬,如何敢坐轿显威风。”

      只不肯依。众人抬轿跟随而去。

      到得苏州府衙,那徐知府见百姓只不肯散,恐处置不妥,激起民变,不敢过分难为他,又见他自请解官,遂顺水推舟,行书禀与严嵩父子,将他革职为民了事。

      那徐知府将李知县革去官职,百姓暗里只是痛骂,明里却敢怒而不敢言。不想此事,激恼了一人,你道此人是谁?正是神偷“我来也”。

      且说“我来也”闲居在世贞家中,终日无所事事。一日不偷,闲得手痒;两日不偷,闲得心痒;三日不偷,恰似魂都丢了,再忍不得。他原本是义气而来,闻王抒遇害,只要帮世贞报仇,住得日久。见没机会,先自烦了。又见苏州府衙抓人,受害者都是与世贞往来亲密之人,益发恼怒。又恐自己再住长时,又给他家生事,于是也不告别世贞,夜里自溜了。

      “我来也”自是好腿脚,隆冬寒夜,几十里路,不待天明,已自赶到苏州城来。街上黑得正厉害,冷得也厉害,绝无人迹。摸到府衙墙外,听听无动静,掏出随身个索儿,只轻轻一丢,便挂在墙上,两手攀住绳索,翻身潜入院来。寻到马厩,点一把火烧将起来。顿时火光冲天,喧闹之声四起。

      知府衙门中人全被惊醒,提桶端盆赶来救火,合府乱糟糟乱成一片。徐知府惊慌失措,起身看时,“我来也”早趁机潜入他屋内,一应物件不取,单拿了他乌纱帽儿出来。待皂役把火救灭,只烧得马厩两间,查点物件,也并不少什么。

      直待徐知府欲坐衙时,寻他乌纱帽不见。心里正诧异间,听得门首嘈嚷,出去看时,见一群人聚集衙前,个个仰起脖儿,掐指点点。徐知府抬头望去,却见自己那乌纱帽,正在旗杆顶尖,一时恼羞成怒,唤衙役驱散人群,取下乌纱帽看见明晃晃一把尖刀,插在乌纱帽正中,刀尖上悬一纸条,上面写道:

      平白害人,连连作孽,取帽代头,以示警戒。若累无辜,罪加一等,三日之内,与你放血。要捕我时,只在府界,他日进京,寻你干爷!

      下面署名:我来也。

      徐知府看罢,惊出一身冷汗,心里骂道:“好个不死的狠贼,我未捕他,他反倒我衙中生事,又用刀来吓我;不知几时偷我鸟纱帽,果是手段厉害。我若捕拿他时,恐人未捕到,他却前来害我性命;若不将他捕拿,难免被人耻笑。踌躇半晌,只拿不定主意。正是:神偷巧计戏鸟纱,果将贪贼心昨煞。三魂未定方寸乱,不识此身是谁家。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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