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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阿氏谋夫案》中国古代四大奇案小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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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春阿氏谋夫案》中国古代四大奇案小说之一。
  人世间事,最屈在不过的,就是冤狱;最苦恼不过的,就是恶婚姻。
  这两件事,若是凑到一齐,不必你身历其境,自己当局,每听见旁人述说,就能够毛骨悚然,伤心坠泪,在前清末季,京城安定门里,菊儿胡同,有春阿氏谋害亲夫一案,各处的传闻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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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23:5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春阿氏谋夫案》目录

第一回 酌美酒侠士谈心 洗孝衣佳人弹泪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人世间事,最屈在不过的,就是冤狱;最苦恼不过的,就是恶婚姻。这两件事,若是凑到一齐,不必你身历其境,自己当局,每听见旁人述说,就能够毛骨悚然,伤心坠泪,在前清末季,京城安定门里,菊儿胡同,有春阿氏谋害亲夫一案,各处的传闻不一。各报纸的新闻,也有记载失实的地方。现经市隐先生把此案的前因后果,调查明确,并嘱余编作小说。余浣蔷读罢,始知这案中真相,实在可惊!可愕!可哭!可泣!兹特稍加点缀,编为说部,公诸社会,想阅者亦必骇愕称奇,伤心坠泪也。

  话说东城方中巷,有一著名教育家,姓苏名市隐,性慷慨,好交游,生平不乐仕进。惟以诗酒自娱,好作社会上不平之鸣。这一日,天气清和,要往地安门外访友。走至东西牌楼西马市地方,正欲雇车,忽然身背后有人唤道:“市隐先生,往哪里去?”市隐回头一看,正是至交的朋友原淡然。二人相见行礼,各道契阔。淡然道:“今日苏老兄怎的这般闲在,这们热天,不在家中养静,要往哪里去呀?”市隐道:“我是无事穷忙。天气很长,在家里闷得很,要到后门外访文和尚去。不期于半路上遇见阁下,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淡然道:“苏兄既然没事访友,我们相遇其巧,不必去了,请同到普云楼上,喝一点酒,也可以作个长谈。”说罢,拉了市隐,复往东行。

  二人一面说话,来到酒楼之上。要了酒菜,提起世道人心,愈趋愈下,纳妾的风俗,近年亦极其盛兴,早先富贵人家,因为膝下无子,或是原配早亡,方才纳妾。今则无贫无富,以有妾为荣。闹的家庭理法,不能严重,这却如何是好,淡然道:“大哥的议论,果然不差。我在旗下,有一个朋友。此人的姓名职业,姑且不题,现年已六十余岁。自己老不害臊,纳了一位小妾,年方一十六岁。闹得儿子儿媳妇,全部看不起父亲。自从这位如夫人人门以来,时常的挑三捡四,闹些口舌。我那一位朋友,老来的身子,本来不济,近自纳妾之后,腰也弯了,行动也不爽利了,只仗着红色补丸、自来血,以及日光铁九、人参牛乳等物,支持调养,不知那一时风儿一吹,就要呜呼不保了。这位如夫人,年纪既轻。心计又巧,既风流,且妖娆,您猜怎么着?我这位旗下朋友,公正了一辈子,如今把绿头巾一戴,还自认没有法子,你道这不是笑话儿吗?”

  二人正说得高兴,只听楼梯乱响,走上一人,手提一个包袱,穿一件春罗两截大褂,足下两只云履,梳带一条松辫,年约三十左右,见了淡然在此,忙的请安问好。淡然亦忙还礼,让着请坐。又指着苏市隐引见道:“这是苏市隐。这是我普二弟。二位都不是外人,就在一处坐罢。”那人一面陪笑,把手巾包袱,放在一旁桌上。市隐一面让坐,拱手笑问道:“贵旗是哪一旗?”普二道:“敝旗镶黄满。”又问市隐道:“大哥府上是?”市隐道:“舍下在方中巷。”淡然要了杯箸,一面让酒,笑指那桌上道:“二弟那个包袱里,拿的是什么衣服?”普二道:“我是好为人忙,这是给小菊儿胡同我们亲家那里,赁的孝衣。”淡然诧异道:“哟,小菊儿胡同,不足你们领催文爷家么,怎么又是你亲家呢?”普二道:“他的女儿,认我为义父,我们是干亲家,”淡然冷笑道:“是的是的。光景那位如夫人,是你的亲家儿罢。”普云红脸道:“大哥休取笑,这是哪儿的话呢?你这两盅酒,可真是喝不得。沾一点儿酒,就不是你了。”市隐坐在一旁,不知何事,也不好参言陪笑,只好举杯让酒,又让着普二,脱了大衣服,省得出汗。普二道:“这是哪儿来的事?你这舌头底下,真要压死人。”淡然冷笑道:“二弟你不要瞒我,听说那文爷的如夫人,外号叫做盖九城,不知这话可是真呀是假?”普二道:“这个外号,却是有的。怎么你胡疑起来呢?难道你看着兄弟,就那们下三滥吗?”淡然陪笑道:“二弟别着急。虽然无据,大概是事出有因。我记得盖九城姓范,原是个女混混儿。从前在东直门某胡同里,开设暗娼,你同着文爷常到她家里去。既同文爷有交情,同你交情也不浅。从良的事情,我听着风言风语的,有你一半主张,难道这些事,还能瞒得了我吗?”

  说罢,理着小胡子,哈哈大笑。闹得普二脸上一红一白,笑向市隐道:“瞧我们这位哥哥,可叫我说什么?平白无故的,弄得我满身箭眼。这真是杜康主动,四五子指使的。”淡然道:“你也不要口强,天下的事,没有不透风的篱笆。身子正,不怕影儿斜。现在你的名儿,跳在黄河里,也洗刷不清了。依着老哥哥劝你,这个嫌疑地方,不可常去。外人的言言语语,任凭怎么掂量,事情却小。若是文爷一起疑心,再闹点儿醋脾气,恐怕你吃不了背着走。当着苏大哥,他也不是外人。好端端的,你认这个干女,是什么居心?”普二道:“大哥你又来啦!我们是同旗同禄,一个戮子吃饷,认一门子干亲,岂不更近乎了吗?”淡然捋须道:“是了是了,二弟如此嘴硬,我也不敢劝了。常言说的好:认干亲,没好心。恐怕这一句话,要应在二弟身上。”普二红脸道:“大哥这句话,未免骂人太过了。这一些主知,若要传到文爷耳朵里,我们弟兄交情,岂不闹生疏吗?”淡然笑道:“说话凑趣,你不要认真。我同文大哥,许久没见。他三月里娶儿媳妇,也没得过去道喜。不知这位新媳妇,是哪儿的娘家?”普二道:“这个新媳妇,可实在不错,模样儿也好,活计也好。规矩礼行,尤其大方。只是过门以来,跟春英不甚对劲。虽不大致时常反目,然而里头很不和气。也是我们本旗的姑娘,娘家姓阿,今年才十九岁。论她的举止,很可趁个福晋格格。到了这儿半破子的人家,就算完啦。太太婆春秋已高,大婆婆又碎嘴子。娶了这些日子,我去了几次,总看她好皱眉毛。”淡然笑着道:“苏老兄您听听,方才说了半天,家里一纳小妾,全都要毁。其实文大哥家里,我并不常去。据这们悬揣着,都是盖九城闹的。”

  市隐听了半日,不知他二人所说,究竟是哪里的事。遂陪笑答道:“老弟所见,实在不差。其实这位文公,与我素不相识。若把盖九城弄回家去,可实在不稳当。轻者改变家俗,重一重便出事故。我说话忒口真,不知普二哥以为然不以为然?”普二道:“这话倒是不错,不过盖九城那个人,还不至于如此。论她的聪明伶巧,实出于常人之上。人要是明白,就不至于出毛病了。”淡然待说完,接口笑着道:“普二弟你不用说啦,你这一片话,满都是不打自招。你与她有何关系,替她这样辩护?”普二道:“大哥你可不对,咱们这儿说闲话儿,你怎么挑字眼儿呀?”淡然放下酒盅,嗤嗤的笑个不住,对着市隐道:“听话要听因儿,苏兄刚一说盖九城不好,他就忙着辩护,这不是无私有弊吗?”普二冷笑道:“您说有事,我们就算有事。无论怎么说,我全都承认起来,又免得抬杠,又省得您不信,您道好不好?”说罢,把脸色沉下,提起酒壶来斟酒,让着市隐道:“咱们哥儿俩,先喝咱们的。我淡然大哥,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咱们初次相会,市隐大哥,可不要过意。常言说得好,人凭素行。要说盖九城先前在家的时候,我的的确确常去。自从她跟了文爷,咱们是朋友相交。哥哥多么大,嫂子也多么大。再说句心腹话罢,若说这娘儿们没意,也是瞎话。而堂堂一个男子,行为上不分陇儿,要说外场的话,那还能交朋友吗?”市隐连口称是,又陪笑道:“淡然是借酒撒疯,你不要专听他的。我们弟兄,虽说是初次见面,我一见您的人性,也不是那样人。”说罢,哈哈大笑,又让酒道:“普二哥,也喝着,别跟他吵嘴了。”普二一面喝酒,觉着坐卧不安,唤过走堂的伙计,要了火烧馄饨,手拿着芭蕉扇,嗯嗯啦啦的扇汗。市隐一面漱口,让着普二擦脸。三人揪住伙计,都掏出钱来要给酒资。普二扯住市隐,起誓发愿的不让给。淡然揪住伙计,给了两块洋钱,叫他拿下去再算。普二也不便再让,遂洗手漱口,忙着穿衣服。因为淡然说话,有些口重地方,不好在此久坐,遂拱手谢了淡然,笑对市隐道:“二位如其有事,可以多坐一会儿。我这几件孝衣,他们是现在等穿,我也就不奉陪了。改天有工夫,赏兄弟一个信,咱们再聚会聚会。”说罢,就要下楼。市隐见此光景,不便挽留。少不得应酬几句,任其走去。

  普云乘着酒气恍恍悠悠的出了酒楼,拐过马市,顺着街西的墙阴凉,直往菊儿胡同一路而来。到了文家门首,正欲进门,见里面走出一个小女孩儿来,见了普二,笑嘻嘻的叫了一声二叔,蹲身请了具安。正是文光之女二正。普二道:“你阿妈在家哪吗?”二正遂高声嚷道:“奶奶,我二叔来啦,”普二笑笑嘻嘻,拉了二正的小手,一同走人。盖九城范氏,听见普二来了,忙的掀起竹帘,迎了出来,笑嚷道:“你这嘴上没毛的人,真有点儿办事不牢。赁上几件孝衣,也值得这么费事。”普二陪笑道:“天儿这们热,我这两个腿,也是肉长的。你们坐在家里,别拿人当舍哥儿。”一面说着,一面抢步而进,斜眼望着范氏,梳着两把头,穿一身东洋花布小挎褂,垂着湖色洋绘的绣花汗巾,白袜花鞋,极为瘦小。脸上不施脂粉。淡扫蛾眉,越显着花容月貌。加上十分标致,笑眯眯的道:“这们一来,小大嫂子,更透着外场啦。”再欲说话时,忽听身背后,娇声细气的称道:“二叔您受累了。”普二忙的回顾,正是春英媳妇阿氏,梳着两把头,穿一件拖地长的蓝夏布大褂。论其容貌,虽然艳如桃李;看其举止,却是凛若淡霜。见了普二回顾,深深的请了个安。普二忙的还礼,笑着道:“哪儿来的话呢?自己爷儿们,这都是应该的。”阿氏低着头,垂手侍立。文光的母亲瑞氏,文光的夫人托氏,亦从里屋迎出。普二挨次请安。托氏道:“一点儿眼力儿没有,你把二叔的包袱,倒是接过来呀。”阿氏低头答应,接过包袱来,放于椅上,又忙着张罗茶水。普二一面说话儿,手拿着把蕉叶儿扇子,呼呼的乱扇。范氏道:“你把衣裳脱了罢,在这儿怕谁呀?常言说得好,暑热无君子。普二撇嘴道:“那可不能。人家规规矩矩,一死儿的老八板儿,哪来的野叔公,这么样儿撒野呀。”范氏不容分说,抢过来便替解钮子。托氏道:“二弟何用拘泥,你是他们的老家儿,怕他们作什么?”范氏接声道:“他这个老家儿,可有点称不起。刨去两头儿,除了闰月拢到一块儿,就没有人啦。除去他辈数大,就剩下媚里媚气的那话儿。”说到此处,又缩住道:“别麻烦了,快些儿脱罢。”普二脱了衣服,笑而不语。

  托氏打开包袱,因见孝衣很脏,又恐怕长短尺寸不甚合式,遂叫过阿氏来,叫她趁着太阳,全都浆洗出来,好预备明天穿。又向普二道:“这又叫二弟费心,我们家的事,都累恳您啦。”普二道:“不要紧,不要紧,他们那儿没人,这两天有工夫,我还给熬夜去呢。”托氏道:“哟,那可不得了,死鬼有什么好处,那样儿捣荡人。那么一来,我们更担不起啦。”普二一面陪笑,弥缝着两只眼睛,连嚷好热,范氏呼了一声道:“你横竖喝了酒啦!半天晌午,就这们酒气喷人的。你可怎么好,你要觉着热,我们那水缸底下冰着两个香瓜儿哪,吃完了你躺一会儿酒也就过去啦。”托氏道:“那可别计。夕照怪热的,还不如活动活动呢。”普二连声答应,一手拿了扇子,掀起竹帘来嚷道:“喝,好凉快!”说罢,站在窗外,望着院子花草,红石榴花开似火;玉簪等花含苞未放;只有洋杜鹃花儿,当着毒日之下,开得很是有趣。又见阿氏拥着一个大盆,蹲在墙阴之下,哗掷哗琅的低头洗衣,那两腮香汗。好似桃花遇雨,娇滴滴的红里套白,白里透红。又兼她挽起衣袖。露出雪白的玉腕,那双纤纤素手,伸在盆里真仿佛水葱儿一般。普二看了多时,阿氏头也不抬,只顾低头洗衣。一面扑簌簌的垂泪,好似有千愁万恨,郁郁不舒的神色。普二不知何事,忙唤范氏道:“小嫂子你这儿来。”范氏应声而出,两人笑嘻嘻的。到了东房。范氏高声道:“喝,这屋里正在夕照,都赛过蒸笼了。”普二道:“我问你一句话。”又悄声道:“这孩子因为什么,又这么眼泪婆娑的?”范氏隔窗一望,看着阿氏站起,一面醒鼻滋,一面擦泪,眼泡儿已经红肿,好似桃花一般。普二悄声道:“春英这孩子,没有那么大福气。若换个像儿是我……。”范氏听至此处,回手拍的一掌,打的普二暖哟一声,吓得院中阿氏,不顾的搭衣服,屡向东房注目。范氏悄声道:“是你又怎么样?你也不是好东西,连一点儿良心渣子,全都没有。”又怒着切齿道:“你不用拉扯我了,喜欢怎么样,只要你不亏心,请随尊便就完啦。”普二悄声道:“你过于糊涂,我看这孩子的神气,满是二两五挑护军,假不指着的劲儿,一共有三句好话,管保就得喜欢。只要她开了窃儿,咱们的闲话口舌亦自然就没啦。”范氏不待说完,一手推开普二,赌气的咯咯跑出,问着阿氏道:“二妞哪儿去啦,你瞧见没有?”阿氏迟了半日,娇声细气的道:“我二妹妹刚出去。这么好半天,我也没看见了。”又见东房普二,嘻眉笑眼的走出,赤袒胸背,左边胳肢窝底下夹着芭蕉叶的扇子,两手拿着甜瓜,站在范氏身后,胡乱往地上摔子儿。又装作女子声音道:“哟,大姐您不用张罗,我这儿自取了。”引的范氏并屋内托氏等,全都大笑起来。托氏掀帘道:“二兄弟真会招笑儿。毒华华的太阳,别在院里站着啦。”

  正说着,外面走进一人,年约四十向外,两撇黑胡须,穿一件又短又肥的两载罗褂,一手提拉黄布小包袱,一手拿截白翎扇。普二在阳光之下,并未看清。走近一看,却是文光。普二放下辫子,忙的请安。文光笑嘻嘻的道:“二弟什么时候来的?不是天儿热,我还要找你去呢。”阿氏放了衣袖,掀起竹帘。二人一面说话儿,走进上房。范氏与阿氏等张罗茶水。文光道:“咱们扎爷家里闹得日月好紧,米跟银子,都在碓房里掏啦。他的侄子,也是个孤苦伶仃的苦孩子,送了回技勇兵,因为身量太小,验缺的时候,就没能拿上。扎爷是挺着急,找了我好几次,跟我借钱。又叫我给他侄子弄分儿小钱粮儿,他们好对付。你瞧这年月,可怎么好?你回去跟大哥题一声,我就不去啦。这都是积极德的事。”普二笑道:“你这当伯什户的,真会行事。你真能那们慈悲吗?”文光一面脱衣服,嘻嘻的笑道:“哧,咱们自己哥儿们,你别较真儿。”普二道:“那可不行。干干脆脆,你请我听天戏,咱们大事全完,”文光点头答应,说请客是一定要请的。普二摇着扇子,嘻嘻微笑。忽的外间屋里、拍的一声,接着又哗琅一声,仿佛什么器皿,掉在地下砸坏的声音,文光忙的回头,只听托氏嚷道:“干点什么事,老不留神。幸亏没掉在脚上,不然这么热天,要烫着是玩艺几吗?这么大人,作什么没有马力脆,几件子孝衣,就洗了这么半天儿,亏得天长,要是十月的天,什么事也不用干了。”范氏也冷笑道:“这么大人,连大正二正全都不如。他们干什么,还知道仔细呢。你这是怎么了?”说的阿氏脸上,立刻红胀起来,弯身捡了碎茶碗,羞羞涩涩的,只去低头倒茶。二正在一旁笑道:“哟,这们大人,还不懂得留神呢,哟!”说罢,拿小手指头,在脸上羞她。又叫着阿氏道:“嫂子你瞧这个。”羞的阿氏脸上,立时紫涨,一面挨次送茶,连大气也不敢出。文光叱二正道:“这儿说你嫂子。碍着你什么啦?”又喝道:“去给我拿烟袋去。”二正答应一声,笑嘻嘻的去了。

  本来阿氏心里,正因为洗衣着急,今又偶一失神,砸坏一个茶碗,若是两位婆婆因此责怪,尚不要紧,二正是小孩子脾气,又在父母跟前,撒娇显勤儿,亦要奚落两句。文光看不过去,所以申饬二正,叫他去取烟袋。但是阿氏为人,虽然温顺腼腆,性情可极刚强。遭了这场羞辱不由的扭过头去,暗暗坠泪。范氏怒叱道:“说你是好话,腆着脸还哭哪!趁着太阳还不马力洗去,难道说还等着黑哪?”阿氏连忙答应,用手擦着眼泪,俯首而去。托氏道:“这么大人,连点儿羞臊也不知道。”普二忙劝道:“得咧,大嫂子别碎发啦,挺好的姑娘,叫您这个嘴,就得委曲死。俗言说的好:人有生死,物有毁坏。这们点儿事,也值得这们样儿吗?”托氏陪笑道:“二兄弟,你可不知道,我这分难处,没地方说去。十人见了,倒有九个人说。哟,您可有造化,儿子女儿儿媳妇,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哪知道身历其境,我可就难死了。要说他们罢,是我作婆婆的厉害。这话是跟您说,咱们都不是外人。自从过门之后,她那扭头我傍样的地方多着哩。处处般般,没有我不张心的。当着我婆婆,也不是我夸嘴,我作媳妇时候,没有这样造化。我要是说罢,还说我碎嘴子。”普二不待说完,笑拦道:“您别比您那时候,那是雄黄年间,如今是什么时候?俗语说的好:后浪催前浪,今人换古人,您作媳妇时候,难道那外国洋人,也进城了吗?”说的瑞氏、托氏连文光道氏也都笑了。托氏道:“二兄弟真会矫情。”普二道:“嗳,不是我矫情。说话就得说理。别拿着有井那年的事,来比如今。现在这维新的年头儿,挑分破护军,都得打枪。什么事要比起老年来,那如何是行的事。、瑞氏亦叹道:“二爷的话实在不错。作者家儿的,没有法子,睁半只眼,合半只眼,事也就过去啦。年轻的人儿,都有点火性。尽着碎卿咕,他们小心眼儿里,也是不愿意。本来那位亲家太太,就是这么一个女儿,要让她知道,怪对不过她的。给的时候,就是勉强勉掖给的,娶着好媳妇,作婆婆的也得会调理。婆婆不会调理,怎么也不行。我那时候,若是这们说你。保管你的脸上,也显着下不来。是了也就是了。那孩子鲜花似的,像咱们这二半破的人家,终天际脚打脑构子,起早睡晚,做菜帮饭的,就算是很好了,我说的这话,二爷想着是不是?”普二连连称是。

  托氏哼了一声道:“像您这么着,更惯得上天了。”文光听了此话,恐怕老太太有气,再说出什么话来,诸多不便,遂用话差过去。又告知范氏、托氏,快些张罗饭。怪热的天,别净斗嘴儿。二正笑嘻嘻的,双手举着烟袋,送了过来。普二揪住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嫂子作什么呢?”二正站在一旁,嘻嘻笑笑的,比作抹眼儿的神气,又咚咚的跑了。范氏擦了桌面,先令普二、文光二人喝酒,又与阿氏打点瑞氏、大正、二正等吃饭。阿氏两只眼睛,肿似挑儿一般。过来过去的,盛饭张罗。普二谦恭和气,把少奶奶三个字叫得振心。又称赞文光夫妇,娶了这样儿媳妇,皆算难得。一面夸赞,滴溜溜两只耗子眼,望着阿氏身上,瞧个不住。阿氏正着脸色,佯为不觉。一时春英进来,望见普二在此,过来请安。周旋了两三句话,怒气冲冲的,望着阿氏说道:“我那个白汗衫儿洗得了没有?”阿氏皱着眉头,慢慢的答道:“方才洗孝衣来着。你若是不等着穿,后天再洗罢。明天大舅那里,奶奶还叫我去呢。”春英不容分说,张口便骂:“浑蛋!你要跟着出门,我就砸折你腿。我不管孝衣不孝衣,非把我的汗褂洗出来不成。”托氏插言道:“这孩子,你老是急性子。明天你大舅的事,她那能不去。是你的舅舅,也是她的舅舅。没有你这么张口骂人的。洗个小汗褂,算什么要紧的事,你若是等着穿,晚上得了工夫,就叫她洗出了。这算什么大事,也值得这样麻烦?”阿氏低着脑袋,不敢则声。托氏道:“你也是不好,什么事都得人催,连点眼力事儿,全都不长。怨得你们俩人,永远是吵翻呢。”阿氏连连答应,不敢分争。把众人晚饭伺候完毕,蹲在院子里,又把该洗衣服,俱都拿了出来,一件一件的浆洗。由不得伤心坠泪,自叹命苦。

  普二、文光二人,过足了鸦片烟瘾。范氏、托氏等,送了普二出来,嘱咐回去问好。文光道:“二弟,你真是瞎摸海。从北新桥直到四牌楼,整整齐齐绕了个四方圈儿。难道这么热天,你那两条腿,不怕旅长途。”阿氏听说要走,也忙的站起,背着灯影儿,擦了面上眼泪,也随后相送。忽然春英站在屋内,大声的嚷道:“天生的不是料儿,叫他妈的洗衣裳,立刻就六百多件,凑在一块儿洗,这不是存心搅棒吗!”托氏急忙拦道:“老爷子,你又是怎么了?怎么成天成夜的,不叫我省心哪。”春英道:“我怎么叫您操心啦。像她这么混帐,难道也不许我说说。终日际愁眉不展,仿佛她心里惦记着野汉子呢,拿着他妈的我不当正经人。”这一片话,气得院中阿氏浑身乱颤,欲待抢白两句,又恐怕因为此事,闹起风波来,遂蹲在地上,俯首不语。虽有一腔血泪,只是此时此刻,滴不出来。瑞氏、托氏反说了春英一遍,始各无话。文光又嚷道:“二正,你叫你二妈去。”范氏站在门外,听了院中吵闹,并未介意。听得二正来唤,慢慢的走了进来,问着阿氏道:“这又因为什么,这样的抹眼儿呀?按着老妈妈例儿说,平白无故,你要叹一口气,那水缸的水,都得下去三分。像你这每日溜蒿子,就得妨家。”阿氏低下头去,醒了回鼻涕,仍自无语。范氏哼了一声,气狠狠的自往上房去了。文光道:“嘿,你猜怎么着,敢则凉州土,也涨了价儿啦。方才在针王家人买了二两来,我掰开闻了闻,味儿倒不错。范氏吸着烟卷儿,也歪身躯下道:“早知道你去买土,就不叫你去啦。米季上熬得烟,拢总还不到半个月呢。我看缸子里,还有四两多些儿。若是多迟几天,等到钱粮上多买几两,岂不好吗。”说罢,喊叫阿氏过来沏茶。

  阿氏的两眼,此时业已红肿,慌忙着拧出衣裳,把手上污水,略微擦净了,谁想到水泡半日,两手皆已浮肿,纤纤十指,肿得琉璃瓶儿一般。又经粗布一摩,十分难过。随就着窗前亮处,自己看了一回。忽的上房中又急声嚷道:“你倒是沏茶来呀!叫了半天,难道你七老八十,耳朵聋了不成?”阿氏连声答应,急忙跑至厨房,张罗茶水。托氏又嚷道:“趁着凉风儿,你把二姐的彼褥,先给铺上,浆得了衣裳,也别在院里晾着。一来有露水,再说大热的天,挤巧就得燥雨。”阿氏提着水壶,一面沏茶,一面加声答应,不慌不忙的,先把新茶送过,又把大正、二正的被褥铺好。正在院子里收拾衣服,春英也躺在屋里,喊她搭铺。阿氏搭了汗褂,忙的跑来,安安稳稳,把春英的枕头席子一一放好。春英站起来,一把揪住道:“明天大舅那里,我不准你去。”又伸作两个手指道:“这一个又不是好主意。”阿氏道:“这事也不能由我,你若不愿意,可以告诉奶奶,叫我去,我便去。不叫我去,我也不能去。作了你家人,还能由我自主吗?”说罢泪随声下,夺了手腕,用手擦抹眼泪,哽哽咽咽的哭个不住。

  托氏又嚷道:“洗完了衣裳,你把箱子打开,明天穿什么,预先都拿出来,省得明儿早晨,又尽着麻烦。”阿氏哑着声音,连连答应。打发春英睡下,慢慢的开了箱锁,把托氏、二正明天所穿的衣服,一一拿出。又到瑞氏、范氏屋内,把床被铺好。范氏道:“你这脸上怎么这样丧气?没黑间带白日,你总是抹眼儿,这不是诚心吗?”阿氏含泪道:“这倒不是眼泪,今儿晌午,许是热着一点儿。”范氏道:“你是半疯儿吗?什么热天,通天施地的,老穿长衣裳,岂有个不热之理。”阿氏答应一声是,扑籁籁掉下泪来。范氏道:“你这孩子,永远不找人疼。难得你普二叔,还极力夸你,说你可‘冷呢!”说罢,又哼了两声。阿氏含着眼泪,不敢复语。转身走了出来,又到托氏屋里,装了两袋潮烟。托氏亦问道:“你这两只手,是怎么肿的?”阿氏忙笑道:“不要紧的,明儿就好了。”托氏道:“这都没有的事,洗上两件子衣裳,也会肿手?当初我那时候,一天洗两绳子衣裳,半夜的工夫,要做三双袜子。还要衲两双鞋帮儿,也没像这么样儿过。”阿氏含着眼泪,俯首而出。托氏又嚷道:“明儿早晨想着早些起来,别等着人催。别又因为一个脑袋,又麻烦到晌午。”阿氏连声答应,回到自己房中,一面卸装,一面思前想后,暗暗的坠泪。直瞪瞪两只杏眼,看着春英躺在床上,呼声如吼。一手拿着扇子,忽的翻身醒来,要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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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24: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回 劝孙妇委曲行情 死儿夫演成奇案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话说春英睡在朦胧之间,忽被跳蚤咬醒。翻身望见阿氏,在旁边一张桌上,一面卸头,一面泪珠乱滚,背着灯影儿一看,犹如两串明珠,颗颗下坠。春英假作睡熟,暗自窥其动作,阿氏端坐椅上,无言而泣。望了春英一回,又把镜子挪来,对镜而哭。呆了半天,自又自言自语的,长叹了一口气,仰身靠住椅背,似有无限伤心,合千愁万恨,搀到一处的一般。忽听钟鼓楼上,嗡嗡钟响。又听得附近邻家,金鸡乱唱。眼看着东方发晓,天色将明。阿氏微开秀目,望着床上春英,尚自鼾睡,遂悄悄走去,自向厨房生火,洒扫庭除。春英是满腹牢骚,宣泄不出。一见阿氏走出,翻身起来,念念叨叨的骂个不住。阿氏亦知其睡醒,故作不闻。慢慢的将火生好,挪了个小凳,又拿了木梳摆蓖。趁着天清气爽,坐在院里蓖头。这时瑞氏、托氏并大正、二正等俱各起来。阿氏忙的走入,拾掇一切。春英也披衣起来,赤着两只脚,拖拉着两只破鞋,一手挽着单裤,气呼呼出来道:“龙王庙着火。他妈的慌了神儿啦。掂记什么呢?”又弯身提鞋道:“我他妈着了凉,算是合该。”阿氏听了此话,不由得蛾眉愁锁,低下头来,忙跑至屋中央道:“大清早起,你别找寻我。只当你是我祖宗。”又哽咽着哭道:“难道还不成吗?”春英不容分说,拍的一声,把手巾漱口盂,摔得粉碎,高声怒骂:“我找寻你,我找寻你,我他妈的找寻你!”吓得阿氏浑身乱抖,颤巍巍的央道:“祖宗祖宗,你没找寻我,是我又说错了。”春英伸了衣袖,扯开嗓子,把祖宗奶奶的骂个不住。阿氏低头忍气,不敢则声。托氏站在院内,唤着阿氏道:“姑娘,姑娘,你梳你的头去,不用理他,这是昨天晚上,吃多了撑的。”范氏道:“你倒不用怪他,一夜一夜的,不懂得睡觉。清早起来,看着男人凉着,也不知给他盖上,还能怨他骂吗?干点什么事情,没有个眼力见儿,也还罢了。处处般般,就会查寻我,幸亏我没有养汉。我要有点劣迹,被儿媳妇查着,那还了得!”

  阿氏听了此话,不知是哪里来的风,遂陪笑道:“二妈说的。实在要把我屈在死。二妈的事情,我哪里敢查。”这一片话,阿氏原为告饶。谁想到范氏心多,听了不敢查三字,红着脸嚷道:“那是你不敢查,那是你不敢查。打算查寻我,你待待儿,把你太太婆。打板儿高供,你爹你妈,也查不到我这儿来。就便你婆婆养汉,你也管不着。”春英听了此话,愈加十分气愤。也不问清红皂白,扯过阿氏来,便欲撕打。幸有大正等在旁,因与阿氏素好,把手巾老糯米扔下,忙的跑过来遮住。托氏亦喝道=清早起来,这是怎么说呢?”阿氏忙的躲闪,一面擦着眼泪,跑至瑞氏屋内。瑞氏劝着道:“好孩子,你不用委曲。大清早起,应该有点忌讳,横竖你二婆婆又有点儿肝火旺,吃的肥疯了。”阿氏揪住瑞氏,哽哽咽咽的道:“二妈这么说,实在要冤枉死我。”说罢,泪如雨下。范氏隔着窗户,接声道:“冤枉死你,冤枉死是便宜你。我告诉你说,你提防着就得了。早早晚晚,有你个乐子,你不用合我分证。等你妈妈来,我到底问问她,我们娶了媳妇,究竟是干什么的?”阿氏见话里有话,便欲答言,被瑞氏一声拦住,连把好孩子、好宝贝叫了十几声,又劝道:“你二妈的脾气,你难道说还不知道。挤往了疵底我时,我还装哑吧呢。你只顾了想委曲,回头你奶奶瞧见,又不放心。若闹出口舌来,他们亲家姐儿俩,又得闹生分,那是图什么呢。是好是歹,你马力梳上头,同你婆婆先走,什么事也就完全啦,不然,太阳一高,道儿上又热。”说着。又把好孩子叫了两声。阿氏擦着眼泪,连连答应。梳洗己毕,忙乱着张罗早饭。并伺候托氏母女,穿换衣服。范氏一面梳头,一面叨念阿氏种种不是的行为。阿氏低着头,只作未闻。二正是小儿性情,只惦穿上衣服,出门看热闹,不知阿氏心里是何等难过。扯着阿氏的手腕,摆弄手上的翠镯,又嫂子嫂子的催着快走。又问说嫂子的指甲,怎这么长啊?你指甲上的红印儿,也是指甲草儿染得吗?阿氏口中答应,然后与瑞氏、范氏并文光等,挨次请安。同了托氏母女,往堂舅德家前去吊丧,不在话下。

  此时范氏因为清早起来,与阿氏呕点闲气,早饭也没能吃好。幸有文光劝解,说孩子岁数小,大人得原谅她。若尽着合他们生气,还要气死了呢。范氏道:“你不用管我,若不是你们愿意,断不能取这菜货,张嘴说知根知底,亲上加亲。如今也睁眼瞧瞧,管保大馒头,也堵上嘴啦。打头她不爱进房,就是头一件逆事,难道咱们娶媳妇,是为当摆设的吗?若说她年纪小,不懂的人事,怎么普二一来,她就贼眉鼠眼的,查寻我呢?幸亏是自己人,你也知道我不然,我这婆婆,算是怎么回事呢?再说是穿衣打扮,原本是人之所好,喜爱穿什么,就可以穿什么。自从她进了门儿,横着挑鼻子,竖着挑眼睛,仿佛我年轻岁数小,事事得听他教训你,瞧瞧这还了得。”文光道:“得啦,你是婆婆,说她两句,也就完了。日后她多言多语,横竖我不信她的还不成了吗?我告诉你一个主意,你跟普二弟不但口敞,而且又好耍嘴皮子。他是老八板儿姑娘,到了咱们家里,如何看得下去,以后你收敛收敛,虽说是随随便便,不大要紧,若叫儿媳妇看着不稳重,真有点犯不上。”

  范氏不待说完,口内咬着头发,呜咿着道:“你说什么?八成你的耳朵,也有点软了罢?”又挽起头发道:“我问你一句话,这个娘儿们有什么别的没有?”文光此时,明知自己说错,故意的冷笑道:“你不用瞒我,光棍眼睛里,不能揉沙子。一半明白,一半糊涂着。左有是那么回事,早先你们的事情,我还不知道吗?”说罢,哈哈大笑。范氏剔着木梳,竖起眉毛道:“这话不用说,必是这养汉老婆,背地里造做的。我告诉你说罢,不说到这里,我只可烂在心里,从此不提。她既是背地造作我,我可就不管好歹,要全部兜翻。这孩子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文光冷笑道:“我知道什么,你不用费话了,放着踏实不踏实。照这么说起来,那还有完哪?她在背地里,没说过你的不字。这么点儿孩子,连出阁还害臊呢,她还能有别的。”范氏急声道:“什么她是孩子?要像这样孩子,把这婆婆卖了,还不知哪儿下车呢。别看她说话腼腆,举止端庄,道作行为,比我还机伶。那天普二爷没跟你说。一来这样朋友,二来叫春英听着,必要挂火儿,那天普二爷来时,那位贤德儿妇,对着普二爷屡屡的耍眼色。你想我这眼睛。什么事看不出来。我说她不是正经货,你还不信。幸亏是家里有德,普二也有交情,不然,耍弄出笑话儿来,你看有多么憨蠢。”文光摇手道:“你不用瞎造做,不但那孩子不敢如此,就是普二爷,也决无其事。即或属实,普二懂得外场,也不能对你说。居家过日子,大事不如化小,小事不如化无。像你们这宗琐碎事,不是闹口舌,就是挑是非,任是谁也受不下去的了。你就坦实实的,不用言语了。”范氏道:“怎么着,说了半天,还是我的不好?”因摔下木梳道:“告诉你一声儿,日后有事出来,或被我查出情形,那时我再问你,你可不要反赖。”说罢,愤愤走去,又口中叨念道:搁着他的,放着我的。横竖一辈子,没有不见秃子的。

  文光坐在屋里,不便答言,拿了现穿的衣服,要到德家送三去。被范氏拦住道:“你忙的什么?无论怎么早,送三也得黑天。此时正在夕照,地方又小,棺材又薄,天又阴晴不定,热上又亚赛蒸锅,早去一时,也无非闯点时气,再说这位死鬼,活着就不大得人。死在这个时候,一定有味儿。你这么早去,难道要吃他不成?”文光道:“大热的天,谁想去吃他。我想家里头也没事,乐得早去一会儿,岂不是人情吗!”瑞氏也过来拦道:“不然,你先不用去呢,索兴等太阳落了,天也就凉快啦。”文光穿着衣服,连说不怕,一手拿着毛扇儿,正欲走出,忽见春英走来,穿一身紫花色的裤褂,蟠着紧花儿的辫发,手提石锁,兴兴会会的自外走来。范氏道:“看你这宗神气,怪不得你女人跟你吵嘴呢。”文光亦问道:“怪热的天,没事扔质子,真可是乞饭撑的?”春英放了石锁,笑嘻嘻的坐下道:“这有什么,尚武精神,是满洲固山的本等,越是天热,才越有意思呢,”文光皱着眉毛,瞧了春英一眼,怒而不言,又嘱咐范氏说:“晚上留下稀饭,好预备回来吃。”范氏一面答应,又叫住文光道:“你回来时,催着少奶奶,也一同回来。别叫她又住下!”春英拦着道:“你叫她回来有什么要紧事,她住下就让住了,一辈子不回来,也不要紧。”范氏不待说完,恐怕文光出去,没能听见,只追出嘱咐道:“大舅的家里,地方太窄,无论怎么样,也叫她回来,哪怕叫二正住下呢。”文光连连答应,恍恍摇摇的去了。

  春英坐在椅上,口中叨念道:“我二妈的气,横竖没有生够,离开儿媳妇,许是吃不下饭去,不然不管她做什么?不然又管她做什么?”瑞氏道:“你别那么说。你二妈叫她回来,横竖有她的事,你们夫夫妻妻的,不可这样悖谬。常言说的好:亲不过父子,近不过夫妇,作什么仇深似海的,终日捣麻烦呢?我看她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倒是怪可怜见儿的。若是婆婆说几句,倒不要紧。没有两口子,也闹吵翻的。”范氏道:“老太太您知道什么,扫帚载帽子,都拿着当好人。”又冷笑两声道:“这个年头儿,可不像先前了。”瑞氏道:“你说的这话,我又有点儿不爱听。幸亏这孩子老实,苦换一个旁人,因为你这一张嘴,就得窝心死,好好端端,这是图什么呢?总归一句话,这孩子心志过高,你们娘儿们在外儿,他有些看不起。”范氏道:“凭她这块臭骨头,也要看不起人,让她打听打听,我们家里头没那德行。”这一句话,气得瑞氏心里,不由发火。当时娘儿两个越说越急,春英挟在中间,也不好插口。范氏道:“您不用袒护她,等着事情出来,您就堵嘴了。”瑞氏亦嚷道:“你说什么?你不用横打鼻梁,自充好老婆尖儿。要说孩子,我可以下脑袋,难道说婆婆养汉,娶了儿媳妇,也得随着养汉么?你心里的坏杂碎,一动一静,不用瞒我。狗肚子里,能出多少酥油。就是吃盐吃酱,也比你懂得多。”一面嚷着,连把刁老婆、臭老婆、天生下三滥的话,骂不绝口。范氏中了肺腑,又当着春英在旁,不由得羞恼成怒,天呀地呀,放声哭了起来。春英也不好劝解,只把瑞氏搀出,一手扇着扇子。口中叨念道:“这是个什么,为个臭老婆,你们娘儿俩,也值得伴嘴。这可是无事生非,放着心静不心静,人家出分子,坦坦实实的。我们在家里吵闹,您说有多么冤枉!”瑞氏道:“我的两只眼睛,都要气蓝了。你们别昏着心,拿我当傻子。平常我不肯说话,原是容让你们,谁叫是我的儿女呢?我这里刚一张嘴,你们就哭啊喊的不答应。以后我该是哑吧,什么也不用说了,只由着你们性儿,哪怕是反上天去呢,也不许我言语。”春英央告道:“得了,太太,您少说几句罢。大热的天气,何必这么样起急呢。”范氏坐在上房,连哭带喊道:“您不用排斥,等她晚上回来,咱们再算帐。”春英忙拦道:“您也别说啦。左右是她的不好,无缘无故的翻翻什么。她若是常日如此,捶打她也就完啦,没事费什么睡沫。”一面说着,自己提了石锁,拿了芭蕉叶扇子,出门找了同志,跑到宽敞地方,抛掷一回。连出了几身透汗,直闹到日落西山,方才回来。

  晚饭之后,春英身体较乏,躺在席子上,呼呼睡去。忽的门外头有人拍门,又有二正的声音,二妈妈的乱嚷。范氏忙欲出迎,早见文光、二正从外进来,阿氏随在后面,紧锁着两道蛾眉。望见范氏出来,迎看请了个安,又道大舅家里,都给二妈道谢。范氏瞪了一眼,不作一言,忙叫二正道:“你把衣裳脱了罢。大热的天,不看握出病来。”又喝着阿氏道:“瞧瞧你们爷去,头朝里躺着,不看热着,把他叫起来,叫他搭铺去。”阿氏连声答应,看看范氏脸色,不知是哪儿来的气,只好低头忍耐,惊惊恐忍的换了衣服,又倒茶温水的闹了半日,然后把春英唤起,到自己房中,打发春英睡下。不必细题。

  此日是五月二十七。到了三更以后,凉风儿一吹,文光、范氏等俱已睡熟。瑞氏躺在上房,因白日文光去后,婆媳闹了点气,由不得忍前想后,怕是日后范氏因为今日的事,迁怒孙媳身上,所以心里头郁郁不舒。翻来覆去的,睡卧不宁。正自烦闷之际,忽听院子里,一路脚步声音,又听阿氏屋中哼哼一声,有如跌倒之状。瑞氏说声不好,恐怕月黑天气,夜里闹贼,伏枕细听,街门咚的一响,似有人出去的声音。瑞氏急嚷道:“春英,你睡着了没有?”连嚷了两三遍,不见春英答应。又听院子里,登登的木头底儿声响。瑞氏忙问是谁?又听范氏的屋门,花啷一声,有文光、范氏的声音。瑞氏又问道:“外头什么事?你们出来瞧瞧。”话未说完,所得范氏嚷道:“老太太不用问了,大馒头堵了嘴了。”又听文光出去,接着嗳呦了一声。瑞氏不知何事,忙的爬了起来,问说何事,急忙开了屋门,见范氏披头散发,手提油灯。文光挽着裤子,两人站在院内,各处逡巡。瑞氏惊问道:“什么事这么惊慌?”范氏冷笑两声道:“您不会瞧去吗?逆事是出来啦。”又看文光脸上,犹如土色一般,两眼落泪不止。因听厨房里,水缸声响,二人忙的跑过。范氏急嚷道:“了不得,留个活口要紧。”瑞氏猛然一惊,看着孙媳阿氏,例着身子,浸在水缸之内。文光切齿道:“吵哟,要我的命哟。”说着,急忙跑过,抱着阿氏之腿,急为捞救。范氏放下手灯,也来帮忙。瑞氏不知何事,吓得失声哭了。范氏咬牙道:“我看你就是这样吗。”急得文光跺脚道:“嗳呦,不用说了。”说着,尽力一提,把阿氏倒身抱起。叫范氏扶着两肩,先行控水。闹得合家大小,全都闻声而起。瑞氏站在一旁,想着孙子媳妇,因受二婆母之气,以致投缸寻死,料着救活过来,亦无生存之理,不由得嚎啕痛哭,把乖乖宝贝的喊个不住。又念道:“孩子命苦,不该寻此短见。你若死了,可在鬼门关儿等我,我也跟你去。豁除这条老命,我也不活着了。”急得范氏嚷道:“你瞧瞧应了我的话没有?您别瞎扯啦,早要依着我何致于出此逆事。”

  一面说着,一面厥救阿氏。只听哇哇的几声,阿氏把口中之水,俱已吐出。大正跑了过来,扶着阿氏之头,连把嫂子、嫂子的叫个不住。范氏亦嚷道:“这事情怎么办?你不用装死儿。”瑞氏亦问道:“孩子,你受了什么委曲,尽管说啵。”大正、二正也齐声哭道:“嫂子醒一醒,你不管我们啦。”阿氏倒在地上,浑身乱抖。一面自口中吐水,又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范氏忙嚷道:“先把她妈找来,打官司回头再说。”阿氏哭着道:“你害苦了我了。”一面说着,呜呜的哭个不了。瑞氏擦泪道:“谁害得你呀?宝贝儿,你告诉我说,我豁出这条命去,合他挤了。”范氏道:“您不用夸嘴啦,到他们屋里,您也瞧瞧去,春英教她给害了。”说罢,用手抹泪,也放声哭了。引得瑞氏、文光并大正、二正等,都大哭起来。瑞氏一面哭着,颤颤巍巍的,自往西屋去瞧。范氏擦着眼泪,喝着阿氏道:“你打算怎么样?快给我说,不然我抽你嘴巴。”阿氏哭着道:“您叫我说什么?我的妈哟!”说罢,又呜呜咽咽的哭个不住。急的范氏过来,揪着要打。文光急嚷道:“事已至此,你打她作甚么,这总是家里缺德,所以才出这样事。我先到甲喇上,报一个话儿去。等把她妈妈找来,咱们打官司就完了。”阿氏哭着道:“二妈二妈,您叫我怎么着,我便怎么着,您若忍心的伤天害理,哪怕把我杀了呢,我也是情甘愿意了。”说罢,呜呜痛哭。范氏急嚷道:“怎么着,我把你杀了,有心杀你,还怕脏了我的刀呢!咱们这时候,也不用斗口齿,究竟是怎么回事,到了衙门里,你也知道了。此时你不用发赖,难道杀了人,还不活命吗。”阿氏哭着道:“神天共鉴,若是我杀的人,我便抵命。”范氏听至此外,呸的一声,啐的阿氏满脸上都是唾沫,又哈哈两声道:“不是你杀的,那们是谁?难道黑天半夜的,是我杀的不成?”文光急嚷道:“嗳哟,都别说喽,你看看老太太去啵。”大正亦哭道:“二妈,您瞧我罢。我嫂子这一身水,有多么冷啊。”

  此时春英之弟春霖,亦自梦中惊起,帮着范氏,先把瑞氏搀出。瑞氏一面痛哭,一面数啼。什么家里无德咧,不干好事咧,哭哭喊喊的走了出来。文光打发春霖,先给托氏送信。并将阿氏之母,一并接来。只说家里有事,不用说别的话。因又恐春霖胆小,又央了邻居某姓一同随去。文光穿了袜子,慌手忙脚的,披了衣服,跑到甲喇厅上,惊慌失色的,道声辛苦。厅上的甲兵,正在打盹之际,听见有人,忙的爬了起来,一面伸懒腰,望着文光进来,点了点头,又笑着问道:“什么事你哪?”文光叹了口气,坐在炕边上,慢声慢气的道:“咱们是街坊,我在小菊儿胡同住家。我的儿媳妇,把我儿子砍了。”甲兵一面揉眼,听了砍人二字,忙的拦道:“你这儿等一等儿,把我们老爷叫起来,有什么话,你再细细说罢。”掀帘出去。又一个甲兵进来,问说贵姓,文光答道:“姓文。”甲兵道:“甚么时候砍的?有气儿没有哪?”文光一一答说。迟了半日工夫,甲兵掀起竹帘,朋外走进一人,穿一件稀烂破的两截褂儿,惊惊恐恐的进来,文光忙的站起。甲兵道:“这是我们大老爷。有什么事,你迳管说罢。”文光听了,忙的陪笑道:“我们家里头,有点儿逆事,没什么说的,又涂地面儿上找点儿麻烦。”那人道:“哪儿的话哪,我们地面儿上,当的是差使。管的着就得管。居家度日,都有个碟儿磕,碗儿碰。要是怎么的话,很不必经官动府,这话对不对?你哪,咱们是口里口外的街坊,我也是这里的娃娃。我姓德,有名叫德勒额。”甲兵亦喝道:“大老爷的话,是心直口快,听见了没有?要是怎么的话,不必经官,俗语说的好:门前生贵草,好事不如无。说句泄场的话,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没理拿钱来,是不是衔坊。”文光听了此话,哪里受得下去,因陪笑道:“大老爷的意思,我很领情。但是无缘无故,家里不出逆事,谁也不肯经官。方才半夜里,我们儿媳妇,把我儿子害了。难道谋害亲夫的事情,能不来报官吗?”德勤额不待说完,一听是人命重案,不由的捏了把汗,遂喝道:“你的儿媳妇呢?可别叫她跑了。我们跟着你,瞧一瞧去。”说着,跑至里间儿,先把凉带儿扣好,又戴上五品顶戴的破纬帽,拿了一根马棒,喝着甲兵道:“讷子,哈子,咱们一块儿去。叫塔齐布醒一醒儿,正翼查队的老爷过来,叫他们赶紧去。”甲兵等连声答应,慌手忙脚的,穿了号坎儿,点上铁丝儿灯笼,随向文光道:“走罢!走罢!别愕着啦!”文光连连点头,随了德勒额甲兵等,一路而行。

  路上德勒额先把文光的旗佐职业,并家中人口,一一问明。来至文家门首,听见里面哭喊。原来是文光之妻托氏,并阿氏的母亲德氏,皆已闻信赶来。托氏是母子连心,听说一切情形,早哭得死去活来,不省人事。德氏见信,想着姑奶奶家中,深夜来找,必是有何急事。又想着是天气炎热,必是中暑受瘟,得了阴阳霍乱。或是措手不及的病症,因此飞奔前来,推门而入,走进屋内一看,借着灯光之下,阿氏坐在地上,扶头掉泪。一旁有范氏守着,不知何事。望见德氏进来,范氏哼了一声,并不周旋见礼。德氏暗吃一惊,正欲与范氏说话,阿氏偶一抬头,望见德氏来到,好似小儿思乳,望见奶娘一般,哇的一声哭了。德氏忙问道:“姑娘,你怎么了?”阿氏凄凄惨惨,扯住德氏的手,仿佛有千般委曲,一时说不出来的光景。抱住德氏的腿,娇声呖呖哭个不住。德氏不知何故,也弯身陪着坠泪,连把好孩子,姑奶奶叫了十数遍。阿氏头也不抬,手也不放,抱着德氏的两腿,死活乱哭。德氏擦着眼泪,望着范氏道:“我女儿是怎么了,这样的哭喊。”范氏佯作不知,仰首望着星斗,哈哈了两声道:“你们母女,可真会装傻。你到西屋里瞧一瞧去。”

  德氏听了此话,吃了一大惊。托氏亦嚷道:“冤家,你过来瞧瞧。”德氏擦了眼泪,用力推开阿氏,三步两步,跑至西厢房,走进一看,屋里头灯光惨淡,满地鲜血,春英倒在地上,业已气绝,吓得嗳哟一声,扑倒就地,复放声大哭起来。托氏亦陪着痛哭,连把冤家的,喊个不住。惊得左右邻家,不知何事。有胆大的男子,俱过来看热闹。想着阿氏年轻,平素又极其正派,断不致深夜无人,出此杀人之事。又见阿氏身上,并无血迹。坐在地上,那一分可哀可怜的光景,实令人伤心惨目,由不得疑起心来。又见范氏在旁,怒目横眉,披头散发,满脸的凶狠之气,令人生畏,遂皆摇头走出,聚在胡同里,交头接耳的,纷纷议论。本段的看街兵,亦闻声赶至。唤了班上伙计,先把街门看住。

  官厅德勒额同了文光来到,时已东方发晓。范氏急嚷道:“什么话也不用说,带她们母女,打官司去就得啦。”德勒额道:“嗳,话是这么说呀。打官司呢,有你们官司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地面上也得验验瞧瞧,我们好往上送。”又告甲兵道:“你先回去,叫他们队上人,给正翼送信去,别尽耽误着。”甲兵答应而去。德勒额看着阿氏,又到西厢房,看了看春英的尸身,随嘱文光道:“这屋里的东西,可千万别动。死尸挪了寸地,你们可得担罪名。”又问文光道:“凶器是什么物件?究竟是刀是什么的,可也不准挪动。”文光一一答应。话犹未了,早有巡夜的技勇,扛枪的队兵,大灯笼小灯笼的,先后赶来。进门与德勒额相见,不容分说,掏出锁子来,要锁阿氏。又大声喝道:“你用什么砍的?凶器现在哪里?你要据实的说。”阿氏抹泪道:“什么凶器?我哪里知道。这宗冤枉,我哪里诉去?”官人听了此活,又大声喝道:“死在你屋里,你会不知道,这事你来借谁?”又问文光道:“到底是怎么个情形?你也要实话实说,我们回去时,好禀报大人。”文光叹了口气,眼泪婆鲨的道:“怎么害的,我却不知道。连春英的尸首,都是我们二奶奶,现从床底下拉出来的。头上伤痕,因为血迹模糊,没能看清。总之这件事非问我们儿妇不可。”范氏听至此处,瞪着两只眼睛,过来插言道:“事情也不用问,明明是谋害亲夫,还有什么事赖的呢?我睡着香香儿,听见暖哟一声,我赶忙起来,跑到西屋一看,连个人影也没有。我往床底下一瞧,好,人敢情死啦。我拉出来一瞧,早就没气儿啦,你们老爷们说说,这不是谋害亲夫,那么是什么?”阿氏听至此处,呜呜的叫苦。德氏亦怒道:“我在家里说话,怎么都行。我那孩子决不是那样人。凭她那小小年纪,砍死爷们,还坦坦然然放在床底下,这是断没有的事。”官人听了此话,亦很有理。看了看阿氏身上穿着漂白裤褂,并没有一丝痕迹,随亦纳起闷来。

  眼看着天色大亮,有正翼的小队,匆匆的跑了回来,说是正翼乌大人回头就来,要亲在尸场里调查一切。德氏听了此话,忙向阿氏道:“姑娘,是你不是你,你可要从实说。这宗事情,我也瞧出来啦。闹到哪儿去,是不要紧。这话你听见没有?”阿氏刚欲答言,被范氏拦住道:“得啦,你们娘儿俩,也不用嘀咕,把人都嘀咕死了,还说什么?”阿氏洒泪道:“我不敢同你辩证。你儿子怎么死的,我并没有看见。要说我谋害亲夫,这话是从何说起?可是你一口咬住我,我也就无法了。”说罢呜呜的啼泣。范氏急嚷道:“没工夫和你说话,是你不是你,等到衙门再说。”官人亦拦道:“嘿,别说啦。这会儿说了也不中用。少时乌大人来了便明。俗语说:法网难逃,见官如见神。是谁害的,谁也跑不了,说什么废话呢。”一语未了,有许多军警走入,又有几个官人,身穿镶红边儿的黄号衣,威威吓吓的走来,喊说乌大人快到了。要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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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访案情乌公留意 听口供侠士生疑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话说左翼正翼尉,姓申,官名乌珍,表字恪谨,是正白旗汉军旗人。学识过人,处事公正。对于地方上,极其热心。在前清来季,官至民政部侍郎。九门提督,是时在翼尉任内。因京城警察,正在初创之时,便就着旧时捕务,斟酌损益,把翼下的技勇兵,编成队伍,打算人渐次改良,以为扩充警察的预备。是日查夜回宅,忽有厢黄满官厅,前来报称:该甲喇所属菊儿胡同内,小菊儿胡同住户文姓家内,有儿媳阿氏不知所因何故,将伊子春英砍伤身死。乌公见报之后,忙的吩咐小队,将文家一千人证一并带翼,并传谕该甲喇,好好的看护尸场。队兵去后,即令备马,要亲往小菊儿胡同去检验一切。因为人命至重,又想着社会风俗,极端鄙陋,事关重大,不能不确实访查。先把杀人的原委访明白后,然后再拘案鞠讯,方为妥当。

  想到此处,忽想起至交的朋友苏市隐来。他平日交游极广,平居无事时,好作社会上不平之鸣。若是把他找来,他暗中帮助,细心访查,断没有屈在无辜之理。因命小僮儿夏雨,挪过笔墨文具,亲手写了一封信,叫了一名仆人,送至方巾巷,交苏市隐先生亲展,要个回信来。仆人连连答应,奉了乌公之命,飞奔方巾巷前去投书。到了苏家门首,喊说回事,里面有仆人出来。问明来历,忙的回了进去。是时苏市隐正在檐下漱口,忽见仆人来回,说六条胡同乌大人送来一信,还候个回信呢。市隐放下漱盂,拆信一看,见上面写道:

  市隐兄鉴:夜间厢黄满五甲喇报称,安定门菊儿胡同内小菊儿胡同住户文光家儿媳阿氏,不知何故,于十二点钟前后将伊子春英砍伤身死。弟闻报后甚为惊异,诚恐人情诡诈,个中别有情节,拟即至尸场中检察一切。吾兄于社会风俗素极注意,望速命驾至小菊儿胡同作一臂之助,是所盼祷。专此顺颂

  义祉!

  弟珍顿上

  市隐看罢,即命仆人耿忠,取出一纸名片,叫他付予来人,说是回头便去。耿忠连连答应,自去吩咐不题。市隐是见义勇为,赶忙的穿好衣服,雇了一辆人力车飞也相似,直往小菊儿胡同一路而来。走至大佛寺北,路上有一人唤道:“市隐市隐,什么事你这样忙?”市隐回头一看,正是同学友闻秋水。此人有二旬左右,英英眉宇,戴一副金丝眼镜,穿一件蓝绸大褂,站在两路一旁,连声喊叫。市隐呼唤车夫,忙的止步。二人相见为礼,寒暄了几句。秋水道:“天这般早,你要往哪里去?”市隐道:“嘿,告诉你一件新闻,昨儿夜里,小菊儿胡同有个谋害亲夫的,方才乌恪谨给我一封信,叫我帮着调查。你若没事,咱们一同去趟。不管别的,先瞧瞧热闹儿。”秋水摇手道:“不行不行。我可是不能奉陪,今天学堂里,还有两堂国文呢。当教习不能误人,咱们回头见吧。”市隐哪里肯听,拉着秋水的衣袖便欲雇车。又向秋水道:“你这义务教习,可真是悔人不倦。这样的热闹,你不去瞧,这件事情,于人心风俗大有关系,不可不去调查一下子。”秋水笑道:“其实学堂里,并没有功课,只是过午有两堂国文。我们同去一趟,原没有什么要紧,你何必扯着我呢?”说着,雇了人力车,两人兴兴匆匆,到了菊儿胡同。

  付了车资,二人一面说话儿,只见菊儿胡同,有许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在文家门首,探头探脑的,望着院里观看。或三人聚在一堆,五人聚在一处,全都交头接耳的,纷纷谈论。市隐、秋水二人,挨身挤到一处,仔细一听:有的说,我说这家子,就没有好闹不是,成天论夜的,不是老公母俩吵嘴,就是小公母俩喊嚷,若不是小奶奶刁唆,何致如此呢。市隐听至此处,凑至那人跟前,意欲探听。那人又转脸笑道:“你瞧这个小老婆,是娶得是娶不得?”市隐亦笑道:“是的是的。这话是一点不错。但不知这位如夫人,是死者什么人?”那人皱眉道:“嗳,题起话儿长。咱们是路见不平,好说直话。”随将范氏的历史,说了一遍。又俯在市隐的耳边,欲将这真像说明,被旁边一人,推了那人一掌道:“三叔,是非场儿里少说的为是。半夜三更的,谁知道是谁害的?咱们这多言多嘴,没有什么益处,俗语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日后是非曲直,总有个水落石出。我们站在一旁,瞧着就完啦。”市隐正听得入神,一见那人拦阻,甚不乐意,后面有秋水过来,扯了市隐一把,悄向耳边道:“我看这个阿氏,一定冤枉。据这里邻人谈论,说阿氏是新近过的门今年才十九岁,平素是和平温顺,极其端正。所有她举止动作,那苟言苟笑的地方,一点儿没有。这么看起来,一定是别有缘故。”市隐听至此处,忙的摇手道:“你不必细说了。这内中的情形,我已了然八九。那自在普云楼上,我听朋友提过。等回去时节,我再同你细谈。”秋水点了战头。

  忽听有官人喝道:“闲人闪开!闲人闪开!这个热闹儿,没什么可瞧的。”二人忙的躲过,只见巡官巡警,并左翼的枪队技勇,静路拦人,有一位长官到来,头戴珊瑚顶,孔雀花翎,穿一件蓝色纱袍,年在四十以外,面如满月,两撇儿黑胡子。随从的官办军警,不记其数。市隐一看,正是左翼正翼尉乌恪谨君到了。随唤秋水道:“咱们也进去看看。”二人挤了过来,走至文家门首,忽被一官兵拦道:“别往里去了。这是什么地方,你们知道不知道?”市隐并不答言,仍往里走。官兵双喝道:“嘿,大台,你听见没有?莫非你耳朵里头,塞着棉花呢不成!”市隐忙陪笑道:“烦你给回一声,我们要面见乌大人,有一点儿面谈的事。”那人瞪着两眼,把市隐、秋水二人上下打量了番,冷笑道:“二位面见大人,总得宅里见去。大人到这里来,为的是察验尸场,不能会客。”正说着,里面走出一人,年约二十左右,头戴大红缨的万丝凉帽,穿一件灰色夏布褂,腰系凉带儿,类似从人模样。那守门的兵道:“瑞爷你瞧瞧,这二位是谁?他们死乞白赖的要见大人。”瑞某抬头一看,原来是市隐、秋水二人,忙的请安问好,笑嘻嘻的道:“我们大人,等你好半天啦。快,你请罢!”市隐点了点头,瑞某往前边引导,同了秋水二人,联袂走入。见了乌公,彼此请安问好。寒暄已毕,乌公道:“我看这个案子,出的很离奇。所以请出阁下帮个忙儿。”市隐道:“你调查的怎么样啦?”乌公道:“我方才进的门儿,全都没有看呢。敬烦你们二位,也帮着瞧瞧罢。”说着,传谕官人,把各屋的竹帘,及房门隔扇,一律打开,叫文光引着路,前往各房查看。

  秋水取出铅笔,先将院内形势,记个大概。见北房三间,东西各有耳房。东西配房各三间。乌公问文光道:“你住在哪间屋里?”文光指着道:“我带着贱内小女,住在上房东里间。小妾范氏,住在东厢房。我儿子儿媳妇,住在西厢房。东耳房是厨房。”乌公点了点头,同了市隐二人,往备屋察看。文光的家内,虽不是大富大贵,亦是小康之家。屋中一切陈设,俱极整洁。西厢房内,南屋是个暗间儿,外间是两间一通连儿的,靠着北山墙下,设着一张独睡的木床。南里间内有一铺砖炕,春英的尸身,躺在木床前面。床里床外,俱是鲜血。春英赤着脊梁,下身穿着单裤,颈脖右边,有刀伤一处,目登口张,满身俱有血迹。秋水道:“年少夫妻,有什么不解之冤,下这样的毒手?”乌公道:“妇女的知识,俗言说:狠毒不过妇人心。就指着这宗事情,所发的议论。所谓人世间事,惟女子富于情,这一句话,我实在不敢深信。”说着,命文光引导,又至东耳房察看。将一进门,屋内嗡嗡的苍蝇,异常肮脏。除去碗筷刀杓,一切家具之外,有大小水缸两口,地上有许多水迹。乌公问文光道:“你的儿媳妇,投的是哪一个水缸?”文光道:“投的是这个大的。”乌公点了点头,谕令各兵并,细心看守,不许移动。官人连连答应。遂同着市隐二人,往上房屋内少坐。官人预备茶水,市隐等喝了点茶。秋水道:“杀夫的这个妇人,不知恪翁方才看见没有?”乌公道:“兄弟来时,把阿氏她们已经带翼啦。二位得暇,请到翼里看去。”秋水点了点头。取出一只烟卷儿,一面说着,一面与市隐闭谈。乌公叫文光道:“方才甲喇上报说,杀人的凶器,是你蒙起来的,这话可是情实?”文光听了此话,吓得浑身乱抖,迟了半日道:“大人明鉴。杀人的凶器,岂有藏起之理。刀是什么样儿,我并没有看见。只听官人喊嚷,是从东厢房里推出来的。”乌公道:“杀人既在西屋,怎么杀人的凶器,反在东屋呢?”文光答一声是。迟了半日,又颤巍巍的道:“这个,那我就不知道了。”乌公纳闷道:“这事可怪得很。”又回首向市隐道:“回头你们二位,到舍下坐一会儿.这一案里。有许多得研究的呢。”市隐、秋水二人,拱手称是。乌公站起身来,向左右官人道:“把甲喇上德老爷请来。”官人答一声喳,登财把德勒额唤来,站在乌公面前,垂手侍立。乌公道:“你带着他们,在这里严加看守。一草一木,都不许移动。”又告官人道:“先把文光带翼,等明日验尸之后,再听分派。”德勒额连忙答应。市隐、秋水二人,也忙的站起,除了乌公出来。乌公拱手道:“二位不必拘泥。兄弟先走一步,回头在舍下再谈。”秋水亦陪笑道:“请便请便,我们也少迟就去。”

  忽听哗哒一声,院内院外的枪队全都举枪致敬。乌公去后,市隐、秋水二人,又往各房内,察看一回。有守护的官兵道:“二位老爷,你看见没有?要据我礁着,这内中一定有事。横竖这么说吧,这个凶手哇,啊,出不了本院的人。”说罢,哈哈大笑,引的秋水二人,也都笑了。官兵又悄声道:“这把菜刀哇,从东屋找出来,满刀的血。裹着一条绣花手绢儿,你说是怎么回事?”说着,又哈哈笑道:“这话对不对?你哪!”市隐亦笑道:“是的是的。你就多累吧,我们要回去啦。”说着,又有儿个官长,急忙跑来道:“怎么着?二位回去吗?喳,我们也不远送啦。”市隐、秋水二人,忙的陪笑拦住,与弹压各官弁,拱手而别。出门雇了人力车,往六条胡同乌宅而来。到了门首,早有门房仆人,同了进去。乌公也拱手出迎,让至书房里面,分宾主坐下。乌公一面让茶,一面笑着道:“春英这案,很是离奇。适才种种情形,三处堂官,也全都知道啦。二位也不用忙,回头在舍下用饭。我先把原凶问一问,就可以知其大概了。”秋水忙辞道:“吃饭倒不必。敝学堂里,过午有两堂国文,兄弟是一定得去的。”市隐道:“你这是何苦。咱们一同来的,要一同走,即便在这里吃饭,也不是外人哪。”乌公亦笑道:“秋翁是太拘泥,又嫌我这里厨子,菜饭不能适口,所以才这样忙。”秋水红脸道:“哪儿来的事,兄弟是当真有事。不然,在这里吃饭,又有何妨呢?”市隐站起道:“你们这宗地方,真是差点儿。办上正经事情,总得有点魄力才行。你今儿要走,我一定不能让你走。”说罢,取烟卷吸着。乌公笑着道:“秋水你这是图什么?招的他这样的着急。”说得秋水、市隐也都笑了。

  一时酒饭齐备。三人一面让坐位,乌公道:“方才在文光家内,也没得细说,据甲喇上报称,这案子很奇怪。当文光喊告的时节,甲喇上的人,即将阿氏,阿氏娘家的母亲阿德氏,一并带翼。当时那杀人的凶器,并没找着,我听了很是纳闷,遂又着人去找,搜了半天,方才搜出来,是一把旧切菜刀,上有许多血迹,用一块粉红色洋绉绢包着,据甲喇上说,是从东厢房里,桌子底下搜出来。我想这件事,离奇得很,此中必别有缘故。”秋水坐下道:“恪翁说到这里,我们也碍难缄默。适在文家门首,听见邻人谈论,说文姓家内,时常打闹,想必此中必有别项情节了。”乌公皱眉道:“这案子实在难办。这些个离离奇奇,闪闪的的的地方,使人在五里雾中,摸不清其中头脑。若说是谋害亲夫呢,又没有奸夫的影子。若说不是呢,缘何春阿氏,又自投水缸呢?最可怪者,杀人是在西房,凶器反在东房。杀人凶手,又到厨房里投缸寻死。据官人报说,杀机初起时,上房东房,俱已关门睡熟,难道那把切菜刀,是从门隙中,飞进去的不成?据文光说,东厢房里,睡的是范氏,那把菜刀既是从东厢房搜出来的,则范氏亦有嫌疑。若据瑞氏说,各房俱已睡熟,就是她自己没睡,先听是厨房里,阿氏洗脸,后听着院内有人,又听门响,又有木底声音,这么上说,当是春阿氏藏有奸夫,两个人一同下的手了。然甲喇上报说,阿氏身上,穿着是白色衣服,连一点血影血丝,全部没有。阿氏又连声喊冤、又说她头上胁下,全都有伤。你说这个案子,奇也不奇?”秋水道:“论说奇怪,我想也不甚奇怪,一定是因奸害命,毫无可疑。只在阿氏、范氏两人身上,多为注意。再调查她们婆媳,平日的品行若何,亦不难水落石出了。”市隐道:“秋水所说,很是近理。若调查其中原委,连阿氏、范氏的娘家,也得调查。文光家中,时常来的戚友,也得调查。”说着斟酒布菜。三人一面吃酒,一面叙话。乌公以豪饮著名,市隐也杯不离手。独秋水一人,素不喝酒,口内吸着纸烟。见壁间有一副对联写道是:

  放万丈眼光出去,

  收一腔心绪回来。

  又见一幅立轴,上面写道是:

  鬼谷子曰:抱薪趋火,燥者先燃。此言内符之应外摩也。孔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相人之术,体用兼赅,千古不易之法也。神奸巨猾,越圣矩贤,绳情矫性,若不遇大利大害,绝难揭骷髅,而窥其野狐身也。然可饰者貌,不可饰者心。赤日当阳,阴霾自灭。震电吓怒,妖魅自惊。纵极力矜持,只愈形其鬼蜮耳。相人者,慎勿取其貌,而不抉其心焉可矣。

  秋水看罢,笑问乌公道:“壁上这幅字条,好像此案的祝词。全仗乌老兄,视其所以,观其所由了。”说的乌公、市隐,也全都笑了。

  用饭已毕,仆人伺候漱口。乌公一面擦脸,忽有仆人来回说:“鹤大人普大人,现在公所相候,等大人问案呢!”乌公点了点头,忙着换了官服,同着市隐二人,步行至左翼公所。早有小队官弁,回了进去。副翼尉鹤春,委翼尉普泰,全都身着公服,迎至阶下。乌公陪笑道:“兄弟来迟,二位早到了。”鹤公陪笑道:“不晚不晚,我也是刚进门儿。”乌公又指道:“这二位是我的至友,对于社会上,很是热心,我特意请了出来,给咱们帮忙的。”鹤、普二人听了,忙的陪笑请安。市隐等亦忙见礼,道了姓名。大家谦谦让让,来至堂中。乌公升了公堂,鹤、普二公,坐在左右两边。市隐、秋水二人,坐了旁厅的坐位。枪队弁兵等,俱在两旁排列。乌公道:“先带春阿氏。”左右亦接声道:“带春阿氏。”只听院子里一片喧嚷,说先带春阿氏。不一时,竹帘掀起,有两个号衣的官人,带春阿氏进来,手腕上带着手铐,颈项上锁着铁练儿。官人喝着道:“跪下!”乌公道:“这是何必。一个妇女,带着大刑具,有怎么用处?”吩咐一声道:“撤下去!”官人连连答应,忙把手铐撤下。

  只见春阿氏,年约十六八岁,眉清目秀,脸似梨花,乱发蓬松,跪在地上垂泪。乌公问道:“你今年多大岁数?”阿氏低着头。悲悲切切的应道:“今年十九岁。”乌公问道:“你几时过的门?”阿氏擦着眼泪道:“三月里。”乌公又问道:“你娘家是哪一旗?你父亲叫什么名字?”阿氏擦泪道:“厢黄旗满洲,松昆佐领下人。我父亲叫呵洪阿。”乌公又问道:“素日你的丈夫待你好不好?”阿氏擦着泪,哽哽咽咽的道:“他待我,也没什么不好地方。只是我身子不好,时常有病,因为这个,他时常的骂我,我同他也没有计较过。”乌公又问道:“既是没计较过,如今你因为什么,又害死他呢?”阿氏听至此处,呜呜的大哭起来。乌公连问三遍,方哽哽咽咽的回道:“如今我只求早死,不想看活了。”乌公道:“调查种种证据,这件事情,其中关系你的地方很多,究竟下手行凶的,是你不是?你可只管实说,于你自有益处。不要尽作糊涂想头,往死道儿里追求。”阿氏又哭道:“我的丈夫,业已被人杀死。我又糊里糊涂,落了谋害亲夫的恶名。活着也没有意思了。”说罢,又呜呜的哭个不住。乌公又问道:“你丈夫是怎么死的?你要实话实说。”阿氏擦泪道:“现在我就求一死,大人也不必问了。”乌公听了,不由的皱眉道:“你不必这样心窄。谁把你丈夫害的?你可以从实说说,好给你丈夫报仇。你若是死了,谁给他报仇呢?”

  阿氏听到这里,迟了半晌,方慢慢的供道:“昨天早起,我大舅家里接三。我跟着我婆婆,小姑子去行人情。晚间我公公也去了。送三之后,把我接回家去。那时我丈夫已经睡着了。我拆头之后,去厨房洗脸,将一转身,背后来了一人,打了我一棍,我就不省人事了。及至明白之后,就听见有人说,我丈夫被人杀了。又见我母亲也来啦。随着有好些官人进去,把我带到这里来。至于我丈夫是被什么人害的,我一概不知道。”说罢,又呜呜的哭了。乌公道:“你这些话,都是实活么?”阿氏带泪道:“我己然是不假意活的人了,何必不说实话呢。”说到此处,痛哭不止,似有万分难过,说不出来的神气,又哭着道:“活活的冤屈死我。”说罢,颜色大变。

  马公叫左右官人,暂将阿氏带下。回首公鹤、市隐等道:“我看这阿氏,不像杀人的原凶。”公鹤亦皱眉道:“我看着也不像。她心里这样难过,想来她的男人。必是旁人害的。”乌公听了此话,亦深以为然。随命左右,再带呵德氏。官人答应一声,不大工夫,把阿氏之母阿德氏,带到案前跪下,眼泪在眼眶里含着,望上叩头道:“夸兰达恩典。替我们母女报仇。”乌公扶着公案,往下看一看,因问道:“你是哪一旗的人?”德氏道:“我是厢黄旗满洲的。”又问道:“你是哪一牛禄的?”德氏道:“松昆佐领下人。”乌公道:“你们没作亲之前,两下里认得不认得?”德氏道:“我们是亲上作亲,原来认得。”乌公又问道:“你女儿过门之后,同你女婿春英,他们和美不和美?”德氏道:“很是和美。”乌公又问道:“既是和美,为什么你女儿杀你女婿呢?”德氏洒泪道:“和美是实在和美。我们姑爷,是被谁给杀的?我一概不知。夜里在家睡觉,我们亲家老爷,遣人来接,说是家里有事。又说我女儿病得很厉害,我赶紧去。我跟着就去了。到我们亲家家里,才知道我们姑爷被人杀死。是谁杀的,我并不知道。若说我女儿杀的,我想着不能。连我女儿头上,还有打伤呢。”乌公道:“你进门的时候,你女儿是什么光景?”德氏道:“我进门的时候,我女儿在地下坐着呢。听我们亲家太太说,她跳了水缸了,是我们亲家老爷,亲手给救上来的。”

  乌公听到此处,点了点头,市隐坐在一旁,悄向秋水道:“内中的情形,我已猜至八九。不知你的心里,是怎么揣测?”秋水道:“一时半刻,我捉摸不出来。大概春阿氏,必不是原凶了。”市隐道:“我看她轻轻年纪,连那举动容貌,都不似杀人的凶犯。大略这一案里,又要牵制出事来。”二人一面参详,又听乌公问道:“以后怎么样呢?”德氏道:“我们亲家太太,不依不饶,跟我大闹一场,说是我同我女儿,把我们姑爷害了。我正要根究底细,官人就进来了,不问青红皂白,把我带到这里,究竟我们姑爷是谁给杀的,我是一概不知。夸兰达恩典,您想我那女儿,今年才十九岁。”又哽哽咽咽的哭道:“不但下不去手,而且他们小两口儿,素日很是对劲,焉有无缘无故,杀害男人的道理呢。”说罢,连连叩头,哭着央求道:“要求夸兰达替我作主。”乌公道:“你也不必如此。是非曲直,既然打了官司,自有公论。但人命关系至重,衙门里头,一定要认真办理。自要你女儿说了真情实话,都有我给你做主呢。你下去劝劝她,若将实话招出,我自然设法救她。若是一味撒谎,恐怕堂上有神,此事难逃法网。你听见了没有?”因唤左右道:“把她带下去!把文光给带上来!”

  左右一声喝喊,先将德氏带下,把文光带上来,走至案前,向乌公请了个安。此人有五十余岁,赤红脸儿,两撇黑胡子,身穿两截大褂,规规矩矩的垂手站立。乌公道:“你是哪一旗的人。文光道:“领催是镶黄旗满洲,普津佐领下人。”市隐在一旁听了。悄向秋水道:“这件事情,我了然八九了。回头我细同你说,大概杀机之起,必在文光之妾范氏身上,一定是无可疑议了。”秋水点了点头。又听乌公问道:“你儿子有钱粮没有?”文光道:“小儿春英是马甲钱粮。”乌公又问道:“春英死的情形,你要据实的说。”文光叹口气道:“我们亲戚家昨天有事,我们内人,带着我儿妇女儿。去行人情。晚上回家,我已经睡着啦。忽的院子里,一阵脚步声,又听小妾嚷嚷说是有人啦。我仔细一听,院子里并无动静。就听我儿媳妇,在厨房哗啦哗啦的,好像是洗脸的声音。工夫不大,又听西房里,好像是两个人打架似的。那个时候,我恐怕他们打架,我就伏在枕上细听,又听院子里,有脚步声音,厨房里叮当乱响,又是水声,又有水缸声。我问了半天,没人答应。大人想,我哪能放心呢。我急忙起来,跑到厨房里一看,见我儿媳妇阿氏,脑袋向下,浸在水缸里正在挣命呢。我赶紧将水缸拉倒,大声的一喊,贱内范氏,也就赶着来了。七手八脚的,好容易橛活了。忙乱了好半天,因不见小儿春英,我忙叫内人去唤。我内人到西屋叫了好多时,没有人言语。我急燥的了不得,一到西房内,就是一愣,屋里黑洞洞的,没有人声。此时贱内拿过一个灯来,到得屋内一照,敢则是小儿春英。”说到这里,不由得眼泪直流。迟了一时,复又说道:“小儿春英,仰面躺在床底下,已经被人杀了。文光之子,死的太苦,望求大人作主。”说罢,眼泪婆娑的,哭个不往。

  乌公道:“你说的这些话,可都是实情么?”文光道:“家中出此横祸,领催不敢撒谎。大人明镜高悬,请替领催作主。”乌公道:“据你这么说法,仿佛杀人的凶犯,没有下落了。”文光擦泪道:“大人明鉴。半夜里小儿被害,屋里并无别人,不是我儿媳妇是谁?”乌公道:“这事也不能断定。听你这前前后后的话,很是矛盾。你们两下里既然是亲上作亲,难道你儿媳妇的品行,你不知道吗?”文光道:“人心隔肚皮。常言说的好:知人知面不知心。要论作亲的时候,我看这孩子,举止大方,品貌端正,素常是极其老实,似不至有这丑事。谁想她竟自如此呢。”说着,又不禁落泪。乌公道:“究竟你儿子儿媳妇,平素是和睦呢,还是不和睦呢?”文光道:“论和睦也不致不和睦,自幼的姐儿们。有什么不对劲的呢?”乌公道:“既然是平日和睦,我想你那儿媳妇,安安静静的,也不致出此逆事,怎么你一味的咬她,莫非这其中有什么缘故吗?”文光道:“缘故却没有,领催所说的俱是实情。小儿死的忒冤,要求大人作主。”乌公道:“作主那却容易,但是你不说实话,一味撒谎,我可就不能办了。你是当差的人,你也明启,我这儿问你,为的是顾惜你。验尸之后,把你们送到衙门,一定要解送法部。你若是帮着掩护,你也要提些罪名的。”文光低着头,连连称是。乌公亦问道:“你不要撒谎,什么话尽管直说。”文光陪笑道:“大人这样恩典,领催不敢撒谎。”乌公道:“你要明白了。大凡谋害亲夫的案子,都是因为奸情的最多。既为奸情,不能不根究奸夫,按你所说的情形,好像是你儿媳妇行的凶。但有一层,一个十九岁的小媳妇,胆儿又小,品行又端正,又不是夫妇不和,怎能够半夜三更下这毒手呢?我想十九岁的小媳妇,无论如何,也没有男人力大,怎能够杀人之后,轻轻的挪到床下,人也不知,鬼也不觉呢?即便是煞神附体,当时长了她力气,我想她白白的衣服上,也该有血迹。今不但没血,连你儿媳妇头上,全都有伤。杀人的凶器,又是东厢房里翻出来的。”说着,又冷笑道:“文光,你仔细想想,这件事,合乎情理吗?”文光道:“大人明鉴,实是有理。无奈小儿春英,遭了这样惨害。半夜三更,没有旁人在家,不是我儿媳妇是谁?至于她如何起的意,领催也不知其详,求大人恩典,派人详细调查。领催有一字虚言,情甘认罪。”乌公道:“那那你先下去。我若调查出来,你可不要赖抵。”文光连连称是,向上请了个安,转身下去。乌公向公鹤道:“这案里头,一定有毛病,我看他闪闪的的,咬定是他儿媳妇,这话里就有了缘故了。”因回头道:“市隐兄,你看看怎么样?”市隐忙站起道:“恪翁问的话,实在入微。我想这案内人,都要挨次问问,方可以水落石出。”公鹤道:“是极是极,咱们先带范氏,看她是如何供认,再作研究。”乌公亦连连称是。乌公向官人道:“带范氏!”

  左右答应一声,将文光之妾范氏,带了进来。此人年纪在三十上下,虽然是徐娘半老,而妖娆轻佻,丰韵犹存。两道恶蹙眉,一双圆杏眼,朱唇粉面,媚气迎人。挽着个蟠龙旗髻,梳着极大的燕尾。拖于颈后。穿一身东洋花布的裤褂,外罩浅月白竹布衫,一双瘦小的天足,敞着袜口儿,青缎双脸儿鞋,木底有三分余厚。袅袅娜娜的走来,双膝跪倒。乌公道:“春英被杀的情形,你总该知道罢?”范氏道:“春英被杀,小妇人不知道。”乌公怒道:“胡说!春英之死,你会不知道?你的事情,方才你男子文光,已经都实说了,你怎么还敢附着?”范氏道:“我实在不知道。我爷们不知底细,他也是胡说。”乌公道:“你儿子春英,孝顺你不孝顺你?”范氏道:“春英很知道孝顺。”乌公道:“春英他们夫妇,和美不和美呢?”范氏道:“他们不和美。自过门以后,时常打闹。”乌公冷笑道:“你这嘴可真能撒谎。他们都说和美,独你说不和美,难道你的心思,害了儿子,还要害儿媳妇吗?”又拍案道:“你实话实说,本翼尉慎重人命,铁面无私。你若一味狡展,可要掌嘴了。”范氏低下头去,冷笑着道:“大人高明,小妇人不敢撒谎。春英他们夫妇,素常素往,实在是不和睦。昨儿早晨,还打了一架呢。”乌公又问道:“为什么打架呢?”范氏道:“春英他大舅死啦,我姐姐要带着儿媳妇出门,春英不愿意,不让他媳妇去,所以两口子打起来了。”乌公又问道:“春英不叫她去,是什么意思呢,你知道不知道。”范氏道:“这件事很是难说。”乌公道:“怎么会难说呢?”范氏道:“当初做亲的时节,我就不大愿意。风言风语,说这丫头野调,又有说不老成的。”我姐姐不知底细,总说这孩子安稳,不致有毛病。谁想自过门之后,她扭头别颈的,不与春英合房。据我姐姐合他妈妈说,这孩子年轻,不懂得人间大道理,容再长岁,也就好啦。大人明鉴,如今这个年月,十九岁还小吗?所以他们夫妇总是打吵了,我在暗地里也时常劝解,谁想她认定死扣儿,横竖心里头别有所属,说出油漆来,也不肯从。您想这件事,不是难办吗?”

  乌公听到此处,点了点头。心中暗忖道:好个利口的妇人。这一片话,满是陷害儿媳妇,谋害亲夫的根据。若照她这样说来,定然春阿氏是有意谋害了。因问道:“春英打他女人,不叫行人情去,又是什么道理呢?”范氏冷笑道:“大人明鉴。深儿里的事情,您还不明白吗?我是个糊涂人,据我这么揣摩着,大人要知其底细,非问他娘家妈妈不能知道。”这一片话,把个公公正正的乌公,问了个瞪目结舌,无话可说。乌公忍不住气,遂厉声道:“你不用花说柳说,阿氏头上的伤,是哪里来的?杀人的凶器,怎么在你屋子里藏着呢!”范氏迟了一会,冷笑着道:“这谋害亲夫的事情,她都作得出来,那安伤栽赃的事情,难道还不会办吗?没有别的,就求着大人恩典,究问她们母女,给我们春英报仇,小妇人合家,就感激不尽了。”乌公道:“你不用舌底压人,话里藏刀。这内中情形,本翼尉已经明白了。”因唤官人道:“先把她带下去,把托氏、瑞氏带来。”左右答应一声,将范氏带下。不一会,将瑞氏、托氏并二正等,一齐带到。要知如何问讯,且看下文分解。

  话说左翼正翼尉,姓申,官名乌珍,表字恪谨,是正白旗汉军旗人。学识过人,处事公正。对于地方上,极其热心。在前清来季,官至民政部侍郎。九门提督,是时在翼尉任内。因京城警察,正在初创之时,便就着旧时捕务,斟酌损益,把翼下的技勇兵,编成队伍,打算人渐次改良,以为扩充警察的预备。是日查夜回宅,忽有厢黄满官厅,前来报称:该甲喇所属菊儿胡同内,小菊儿胡同住户文姓家内,有儿媳阿氏不知所因何故,将伊子春英砍伤身死。乌公见报之后,忙的吩咐小队,将文家一千人证一并带翼,并传谕该甲喇,好好的看护尸场。队兵去后,即令备马,要亲往小菊儿胡同去检验一切。因为人命至重,又想着社会风俗,极端鄙陋,事关重大,不能不确实访查。先把杀人的原委访明白后,然后再拘案鞠讯,方为妥当。  想到此处,忽想起至交的朋友苏市隐来。他平日交游极广,平居无事时,好作社会上不平之鸣。若是把他找来,他暗中帮助,细心访查,断没有屈在无辜之理。因命小僮儿夏雨,挪过笔墨文具,亲手写了一封信,叫了一名仆人,送至方巾巷,交苏市隐先生亲展,要个回信来。仆人连连答应,奉了乌公之命,飞奔方巾巷前去投书。到了苏家门首,喊说回事,里面有仆人出来。问明来历,忙的回了进去。是时苏市隐正在檐下漱口,忽见仆人来回,说六条胡同乌大人送来一信,还候个回信呢。市隐放下漱盂,拆信一看,见上面写道:

  市隐兄鉴:夜间厢黄满五甲喇报称,安定门菊儿胡同内小菊儿胡同住户文光家儿媳阿氏,不知何故,于十二点钟前后将伊子春英砍伤身死。弟闻报后甚为惊异,诚恐人情诡诈,个中别有情节,拟即至尸场中检察一切。吾兄于社会风俗素极注意,望速命驾至小菊儿胡同作一臂之助,是所盼祷。专此顺颂

  义祉!

  弟珍顿上

  市隐看罢,即命仆人耿忠,取出一纸名片,叫他付予来人,说是回头便去。耿忠连连答应,自去吩咐不题。市隐是见义勇为,赶忙的穿好衣服,雇了一辆人力车飞也相似,直往小菊儿胡同一路而来。走至大佛寺北,路上有一人唤道:“市隐市隐,什么事你这样忙?”市隐回头一看,正是同学友闻秋水。此人有二旬左右,英英眉宇,戴一副金丝眼镜,穿一件蓝绸大褂,站在两路一旁,连声喊叫。市隐呼唤车夫,忙的止步。二人相见为礼,寒暄了几句。秋水道:“天这般早,你要往哪里去?”市隐道:“嘿,告诉你一件新闻,昨儿夜里,小菊儿胡同有个谋害亲夫的,方才乌恪谨给我一封信,叫我帮着调查。你若没事,咱们一同去趟。不管别的,先瞧瞧热闹儿。”秋水摇手道:“不行不行。我可是不能奉陪,今天学堂里,还有两堂国文呢。当教习不能误人,咱们回头见吧。”市隐哪里肯听,拉着秋水的衣袖便欲雇车。又向秋水道:“你这义务教习,可真是悔人不倦。这样的热闹,你不去瞧,这件事情,于人心风俗大有关系,不可不去调查一下子。”秋水笑道:“其实学堂里,并没有功课,只是过午有两堂国文。我们同去一趟,原没有什么要紧,你何必扯着我呢?”说着,雇了人力车,两人兴兴匆匆,到了菊儿胡同。

  付了车资,二人一面说话儿,只见菊儿胡同,有许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在文家门首,探头探脑的,望着院里观看。或三人聚在一堆,五人聚在一处,全都交头接耳的,纷纷谈论。市隐、秋水二人,挨身挤到一处,仔细一听:有的说,我说这家子,就没有好闹不是,成天论夜的,不是老公母俩吵嘴,就是小公母俩喊嚷,若不是小奶奶刁唆,何致如此呢。市隐听至此处,凑至那人跟前,意欲探听。那人又转脸笑道:“你瞧这个小老婆,是娶得是娶不得?”市隐亦笑道:“是的是的。这话是一点不错。但不知这位如夫人,是死者什么人?”那人皱眉道:“嗳,题起话儿长。咱们是路见不平,好说直话。”随将范氏的历史,说了一遍。又俯在市隐的耳边,欲将这真像说明,被旁边一人,推了那人一掌道:“三叔,是非场儿里少说的为是。半夜三更的,谁知道是谁害的?咱们这多言多嘴,没有什么益处,俗语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日后是非曲直,总有个水落石出。我们站在一旁,瞧着就完啦。”市隐正听得入神,一见那人拦阻,甚不乐意,后面有秋水过来,扯了市隐一把,悄向耳边道:“我看这个阿氏,一定冤枉。据这里邻人谈论,说阿氏是新近过的门今年才十九岁,平素是和平温顺,极其端正。所有她举止动作,那苟言苟笑的地方,一点儿没有。这么看起来,一定是别有缘故。”市隐听至此处,忙的摇手道:“你不必细说了。这内中的情形,我已了然八九。那自在普云楼上,我听朋友提过。等回去时节,我再同你细谈。”秋水点了战头。

  忽听有官人喝道:“闲人闪开!闲人闪开!这个热闹儿,没什么可瞧的。”二人忙的躲过,只见巡官巡警,并左翼的枪队技勇,静路拦人,有一位长官到来,头戴珊瑚顶,孔雀花翎,穿一件蓝色纱袍,年在四十以外,面如满月,两撇儿黑胡子。随从的官办军警,不记其数。市隐一看,正是左翼正翼尉乌恪谨君到了。随唤秋水道:“咱们也进去看看。”二人挤了过来,走至文家门首,忽被一官兵拦道:“别往里去了。这是什么地方,你们知道不知道?”市隐并不答言,仍往里走。官兵双喝道:“嘿,大台,你听见没有?莫非你耳朵里头,塞着棉花呢不成!”市隐忙陪笑道:“烦你给回一声,我们要面见乌大人,有一点儿面谈的事。”那人瞪着两眼,把市隐、秋水二人上下打量了番,冷笑道:“二位面见大人,总得宅里见去。大人到这里来,为的是察验尸场,不能会客。”正说着,里面走出一人,年约二十左右,头戴大红缨的万丝凉帽,穿一件灰色夏布褂,腰系凉带儿,类似从人模样。那守门的兵道:“瑞爷你瞧瞧,这二位是谁?他们死乞白赖的要见大人。”瑞某抬头一看,原来是市隐、秋水二人,忙的请安问好,笑嘻嘻的道:“我们大人,等你好半天啦。快,你请罢!”市隐点了点头,瑞某往前边引导,同了秋水二人,联袂走入。见了乌公,彼此请安问好。寒暄已毕,乌公道:“我看这个案子,出的很离奇。所以请出阁下帮个忙儿。”市隐道:“你调查的怎么样啦?”乌公道:“我方才进的门儿,全都没有看呢。敬烦你们二位,也帮着瞧瞧罢。”说着,传谕官人,把各屋的竹帘,及房门隔扇,一律打开,叫文光引着路,前往各房查看。

  秋水取出铅笔,先将院内形势,记个大概。见北房三间,东西各有耳房。东西配房各三间。乌公问文光道:“你住在哪间屋里?”文光指着道:“我带着贱内小女,住在上房东里间。小妾范氏,住在东厢房。我儿子儿媳妇,住在西厢房。东耳房是厨房。”乌公点了点头,同了市隐二人,往备屋察看。文光的家内,虽不是大富大贵,亦是小康之家。屋中一切陈设,俱极整洁。西厢房内,南屋是个暗间儿,外间是两间一通连儿的,靠着北山墙下,设着一张独睡的木床。南里间内有一铺砖炕,春英的尸身,躺在木床前面。床里床外,俱是鲜血。春英赤着脊梁,下身穿着单裤,颈脖右边,有刀伤一处,目登口张,满身俱有血迹。秋水道:“年少夫妻,有什么不解之冤,下这样的毒手?”乌公道:“妇女的知识,俗言说:狠毒不过妇人心。就指着这宗事情,所发的议论。所谓人世间事,惟女子富于情,这一句话,我实在不敢深信。”说着,命文光引导,又至东耳房察看。将一进门,屋内嗡嗡的苍蝇,异常肮脏。除去碗筷刀杓,一切家具之外,有大小水缸两口,地上有许多水迹。乌公问文光道:“你的儿媳妇,投的是哪一个水缸?”文光道:“投的是这个大的。”乌公点了点头,谕令各兵并,细心看守,不许移动。官人连连答应。遂同着市隐二人,往上房屋内少坐。官人预备茶水,市隐等喝了点茶。秋水道:“杀夫的这个妇人,不知恪翁方才看见没有?”乌公道:“兄弟来时,把阿氏她们已经带翼啦。二位得暇,请到翼里看去。”秋水点了点头。取出一只烟卷儿,一面说着,一面与市隐闭谈。乌公叫文光道:“方才甲喇上报说,杀人的凶器,是你蒙起来的,这话可是情实?”文光听了此话,吓得浑身乱抖,迟了半日道:“大人明鉴。杀人的凶器,岂有藏起之理。刀是什么样儿,我并没有看见。只听官人喊嚷,是从东厢房里推出来的。”乌公道:“杀人既在西屋,怎么杀人的凶器,反在东屋呢?”文光答一声是。迟了半日,又颤巍巍的道:“这个,那我就不知道了。”乌公纳闷道:“这事可怪得很。”又回首向市隐道:“回头你们二位,到舍下坐一会儿.这一案里。有许多得研究的呢。”市隐、秋水二人,拱手称是。乌公站起身来,向左右官人道:“把甲喇上德老爷请来。”官人答一声喳,登财把德勒额唤来,站在乌公面前,垂手侍立。乌公道:“你带着他们,在这里严加看守。一草一木,都不许移动。”又告官人道:“先把文光带翼,等明日验尸之后,再听分派。”德勒额连忙答应。市隐、秋水二人,也忙的站起,除了乌公出来。乌公拱手道:“二位不必拘泥。兄弟先走一步,回头在舍下再谈。”秋水亦陪笑道:“请便请便,我们也少迟就去。”

  忽听哗哒一声,院内院外的枪队全都举枪致敬。乌公去后,市隐、秋水二人,又往各房内,察看一回。有守护的官兵道:“二位老爷,你看见没有?要据我礁着,这内中一定有事。横竖这么说吧,这个凶手哇,啊,出不了本院的人。”说罢,哈哈大笑,引的秋水二人,也都笑了。官兵又悄声道:“这把菜刀哇,从东屋找出来,满刀的血。裹着一条绣花手绢儿,你说是怎么回事?”说着,又哈哈笑道:“这话对不对?你哪!”市隐亦笑道:“是的是的。你就多累吧,我们要回去啦。”说着,又有儿个官长,急忙跑来道:“怎么着?二位回去吗?喳,我们也不远送啦。”市隐、秋水二人,忙的陪笑拦住,与弹压各官弁,拱手而别。出门雇了人力车,往六条胡同乌宅而来。到了门首,早有门房仆人,同了进去。乌公也拱手出迎,让至书房里面,分宾主坐下。乌公一面让茶,一面笑着道:“春英这案,很是离奇。适才种种情形,三处堂官,也全都知道啦。二位也不用忙,回头在舍下用饭。我先把原凶问一问,就可以知其大概了。”秋水忙辞道:“吃饭倒不必。敝学堂里,过午有两堂国文,兄弟是一定得去的。”市隐道:“你这是何苦。咱们一同来的,要一同走,即便在这里吃饭,也不是外人哪。”乌公亦笑道:“秋翁是太拘泥,又嫌我这里厨子,菜饭不能适口,所以才这样忙。”秋水红脸道:“哪儿来的事,兄弟是当真有事。不然,在这里吃饭,又有何妨呢?”市隐站起道:“你们这宗地方,真是差点儿。办上正经事情,总得有点魄力才行。你今儿要走,我一定不能让你走。”说罢,取烟卷吸着。乌公笑着道:“秋水你这是图什么?招的他这样的着急。”说得秋水、市隐也都笑了。

  一时酒饭齐备。三人一面让坐位,乌公道:“方才在文光家内,也没得细说,据甲喇上报称,这案子很奇怪。当文光喊告的时节,甲喇上的人,即将阿氏,阿氏娘家的母亲阿德氏,一并带翼。当时那杀人的凶器,并没找着,我听了很是纳闷,遂又着人去找,搜了半天,方才搜出来,是一把旧切菜刀,上有许多血迹,用一块粉红色洋绉绢包着,据甲喇上说,是从东厢房里,桌子底下搜出来。我想这件事,离奇得很,此中必别有缘故。”秋水坐下道:“恪翁说到这里,我们也碍难缄默。适在文家门首,听见邻人谈论,说文姓家内,时常打闹,想必此中必有别项情节了。”乌公皱眉道:“这案子实在难办。这些个离离奇奇,闪闪的的的地方,使人在五里雾中,摸不清其中头脑。若说是谋害亲夫呢,又没有奸夫的影子。若说不是呢,缘何春阿氏,又自投水缸呢?最可怪者,杀人是在西房,凶器反在东房。杀人凶手,又到厨房里投缸寻死。据官人报说,杀机初起时,上房东房,俱已关门睡熟,难道那把切菜刀,是从门隙中,飞进去的不成?据文光说,东厢房里,睡的是范氏,那把菜刀既是从东厢房搜出来的,则范氏亦有嫌疑。若据瑞氏说,各房俱已睡熟,就是她自己没睡,先听是厨房里,阿氏洗脸,后听着院内有人,又听门响,又有木底声音,这么上说,当是春阿氏藏有奸夫,两个人一同下的手了。然甲喇上报说,阿氏身上,穿着是白色衣服,连一点血影血丝,全部没有。阿氏又连声喊冤、又说她头上胁下,全都有伤。你说这个案子,奇也不奇?”秋水道:“论说奇怪,我想也不甚奇怪,一定是因奸害命,毫无可疑。只在阿氏、范氏两人身上,多为注意。再调查她们婆媳,平日的品行若何,亦不难水落石出了。”市隐道:“秋水所说,很是近理。若调查其中原委,连阿氏、范氏的娘家,也得调查。文光家中,时常来的戚友,也得调查。”说着斟酒布菜。三人一面吃酒,一面叙话。乌公以豪饮著名,市隐也杯不离手。独秋水一人,素不喝酒,口内吸着纸烟。见壁间有一副对联写道是:

  放万丈眼光出去,

  收一腔心绪回来。

  又见一幅立轴,上面写道是:

  鬼谷子曰:抱薪趋火,燥者先燃。此言内符之应外摩也。孔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相人之术,体用兼赅,千古不易之法也。神奸巨猾,越圣矩贤,绳情矫性,若不遇大利大害,绝难揭骷髅,而窥其野狐身也。然可饰者貌,不可饰者心。赤日当阳,阴霾自灭。震电吓怒,妖魅自惊。纵极力矜持,只愈形其鬼蜮耳。相人者,慎勿取其貌,而不抉其心焉可矣。

  秋水看罢,笑问乌公道:“壁上这幅字条,好像此案的祝词。全仗乌老兄,视其所以,观其所由了。”说的乌公、市隐,也全都笑了。

  用饭已毕,仆人伺候漱口。乌公一面擦脸,忽有仆人来回说:“鹤大人普大人,现在公所相候,等大人问案呢!”乌公点了点头,忙着换了官服,同着市隐二人,步行至左翼公所。早有小队官弁,回了进去。副翼尉鹤春,委翼尉普泰,全都身着公服,迎至阶下。乌公陪笑道:“兄弟来迟,二位早到了。”鹤公陪笑道:“不晚不晚,我也是刚进门儿。”乌公又指道:“这二位是我的至友,对于社会上,很是热心,我特意请了出来,给咱们帮忙的。”鹤、普二人听了,忙的陪笑请安。市隐等亦忙见礼,道了姓名。大家谦谦让让,来至堂中。乌公升了公堂,鹤、普二公,坐在左右两边。市隐、秋水二人,坐了旁厅的坐位。枪队弁兵等,俱在两旁排列。乌公道:“先带春阿氏。”左右亦接声道:“带春阿氏。”只听院子里一片喧嚷,说先带春阿氏。不一时,竹帘掀起,有两个号衣的官人,带春阿氏进来,手腕上带着手铐,颈项上锁着铁练儿。官人喝着道:“跪下!”乌公道:“这是何必。一个妇女,带着大刑具,有怎么用处?”吩咐一声道:“撤下去!”官人连连答应,忙把手铐撤下。

  只见春阿氏,年约十六八岁,眉清目秀,脸似梨花,乱发蓬松,跪在地上垂泪。乌公问道:“你今年多大岁数?”阿氏低着头。悲悲切切的应道:“今年十九岁。”乌公问道:“你几时过的门?”阿氏擦着眼泪道:“三月里。”乌公又问道:“你娘家是哪一旗?你父亲叫什么名字?”阿氏擦泪道:“厢黄旗满洲,松昆佐领下人。我父亲叫呵洪阿。”乌公又问道:“素日你的丈夫待你好不好?”阿氏擦着泪,哽哽咽咽的道:“他待我,也没什么不好地方。只是我身子不好,时常有病,因为这个,他时常的骂我,我同他也没有计较过。”乌公又问道:“既是没计较过,如今你因为什么,又害死他呢?”阿氏听至此处,呜呜的大哭起来。乌公连问三遍,方哽哽咽咽的回道:“如今我只求早死,不想看活了。”乌公道:“调查种种证据,这件事情,其中关系你的地方很多,究竟下手行凶的,是你不是?你可只管实说,于你自有益处。不要尽作糊涂想头,往死道儿里追求。”阿氏又哭道:“我的丈夫,业已被人杀死。我又糊里糊涂,落了谋害亲夫的恶名。活着也没有意思了。”说罢,又呜呜的哭个不住。乌公又问道:“你丈夫是怎么死的?你要实话实说。”阿氏擦泪道:“现在我就求一死,大人也不必问了。”乌公听了,不由的皱眉道:“你不必这样心窄。谁把你丈夫害的?你可以从实说说,好给你丈夫报仇。你若是死了,谁给他报仇呢?”

  阿氏听到这里,迟了半晌,方慢慢的供道:“昨天早起,我大舅家里接三。我跟着我婆婆,小姑子去行人情。晚间我公公也去了。送三之后,把我接回家去。那时我丈夫已经睡着了。我拆头之后,去厨房洗脸,将一转身,背后来了一人,打了我一棍,我就不省人事了。及至明白之后,就听见有人说,我丈夫被人杀了。又见我母亲也来啦。随着有好些官人进去,把我带到这里来。至于我丈夫是被什么人害的,我一概不知道。”说罢,又呜呜的哭了。乌公道:“你这些话,都是实活么?”阿氏带泪道:“我己然是不假意活的人了,何必不说实话呢。”说到此处,痛哭不止,似有万分难过,说不出来的神气,又哭着道:“活活的冤屈死我。”说罢,颜色大变。

  马公叫左右官人,暂将阿氏带下。回首公鹤、市隐等道:“我看这阿氏,不像杀人的原凶。”公鹤亦皱眉道:“我看着也不像。她心里这样难过,想来她的男人。必是旁人害的。”乌公听了此话,亦深以为然。随命左右,再带呵德氏。官人答应一声,不大工夫,把阿氏之母阿德氏,带到案前跪下,眼泪在眼眶里含着,望上叩头道:“夸兰达恩典。替我们母女报仇。”乌公扶着公案,往下看一看,因问道:“你是哪一旗的人?”德氏道:“我是厢黄旗满洲的。”又问道:“你是哪一牛禄的?”德氏道:“松昆佐领下人。”乌公道:“你们没作亲之前,两下里认得不认得?”德氏道:“我们是亲上作亲,原来认得。”乌公又问道:“你女儿过门之后,同你女婿春英,他们和美不和美?”德氏道:“很是和美。”乌公又问道:“既是和美,为什么你女儿杀你女婿呢?”德氏洒泪道:“和美是实在和美。我们姑爷,是被谁给杀的?我一概不知。夜里在家睡觉,我们亲家老爷,遣人来接,说是家里有事。又说我女儿病得很厉害,我赶紧去。我跟着就去了。到我们亲家家里,才知道我们姑爷被人杀死。是谁杀的,我并不知道。若说我女儿杀的,我想着不能。连我女儿头上,还有打伤呢。”乌公道:“你进门的时候,你女儿是什么光景?”德氏道:“我进门的时候,我女儿在地下坐着呢。听我们亲家太太说,她跳了水缸了,是我们亲家老爷,亲手给救上来的。”

  乌公听到此处,点了点头,市隐坐在一旁,悄向秋水道:“内中的情形,我已猜至八九。不知你的心里,是怎么揣测?”秋水道:“一时半刻,我捉摸不出来。大概春阿氏,必不是原凶了。”市隐道:“我看她轻轻年纪,连那举动容貌,都不似杀人的凶犯。大略这一案里,又要牵制出事来。”二人一面参详,又听乌公问道:“以后怎么样呢?”德氏道:“我们亲家太太,不依不饶,跟我大闹一场,说是我同我女儿,把我们姑爷害了。我正要根究底细,官人就进来了,不问青红皂白,把我带到这里,究竟我们姑爷是谁给杀的,我是一概不知。夸兰达恩典,您想我那女儿,今年才十九岁。”又哽哽咽咽的哭道:“不但下不去手,而且他们小两口儿,素日很是对劲,焉有无缘无故,杀害男人的道理呢。”说罢,连连叩头,哭着央求道:“要求夸兰达替我作主。”乌公道:“你也不必如此。是非曲直,既然打了官司,自有公论。但人命关系至重,衙门里头,一定要认真办理。自要你女儿说了真情实话,都有我给你做主呢。你下去劝劝她,若将实话招出,我自然设法救她。若是一味撒谎,恐怕堂上有神,此事难逃法网。你听见了没有?”因唤左右道:“把她带下去!把文光给带上来!”

  左右一声喝喊,先将德氏带下,把文光带上来,走至案前,向乌公请了个安。此人有五十余岁,赤红脸儿,两撇黑胡子,身穿两截大褂,规规矩矩的垂手站立。乌公道:“你是哪一旗的人。文光道:“领催是镶黄旗满洲,普津佐领下人。”市隐在一旁听了。悄向秋水道:“这件事情,我了然八九了。回头我细同你说,大概杀机之起,必在文光之妾范氏身上,一定是无可疑议了。”秋水点了点头。又听乌公问道:“你儿子有钱粮没有?”文光道:“小儿春英是马甲钱粮。”乌公又问道:“春英死的情形,你要据实的说。”文光叹口气道:“我们亲戚家昨天有事,我们内人,带着我儿妇女儿。去行人情。晚上回家,我已经睡着啦。忽的院子里,一阵脚步声,又听小妾嚷嚷说是有人啦。我仔细一听,院子里并无动静。就听我儿媳妇,在厨房哗啦哗啦的,好像是洗脸的声音。工夫不大,又听西房里,好像是两个人打架似的。那个时候,我恐怕他们打架,我就伏在枕上细听,又听院子里,有脚步声音,厨房里叮当乱响,又是水声,又有水缸声。我问了半天,没人答应。大人想,我哪能放心呢。我急忙起来,跑到厨房里一看,见我儿媳妇阿氏,脑袋向下,浸在水缸里正在挣命呢。我赶紧将水缸拉倒,大声的一喊,贱内范氏,也就赶着来了。七手八脚的,好容易橛活了。忙乱了好半天,因不见小儿春英,我忙叫内人去唤。我内人到西屋叫了好多时,没有人言语。我急燥的了不得,一到西房内,就是一愣,屋里黑洞洞的,没有人声。此时贱内拿过一个灯来,到得屋内一照,敢则是小儿春英。”说到这里,不由得眼泪直流。迟了一时,复又说道:“小儿春英,仰面躺在床底下,已经被人杀了。文光之子,死的太苦,望求大人作主。”说罢,眼泪婆娑的,哭个不往。

  乌公道:“你说的这些话,可都是实情么?”文光道:“家中出此横祸,领催不敢撒谎。大人明镜高悬,请替领催作主。”乌公道:“据你这么说法,仿佛杀人的凶犯,没有下落了。”文光擦泪道:“大人明鉴。半夜里小儿被害,屋里并无别人,不是我儿媳妇是谁?”乌公道:“这事也不能断定。听你这前前后后的话,很是矛盾。你们两下里既然是亲上作亲,难道你儿媳妇的品行,你不知道吗?”文光道:“人心隔肚皮。常言说的好:知人知面不知心。要论作亲的时候,我看这孩子,举止大方,品貌端正,素常是极其老实,似不至有这丑事。谁想她竟自如此呢。”说着,又不禁落泪。乌公道:“究竟你儿子儿媳妇,平素是和睦呢,还是不和睦呢?”文光道:“论和睦也不致不和睦,自幼的姐儿们。有什么不对劲的呢?”乌公道:“既然是平日和睦,我想你那儿媳妇,安安静静的,也不致出此逆事,怎么你一味的咬她,莫非这其中有什么缘故吗?”文光道:“缘故却没有,领催所说的俱是实情。小儿死的忒冤,要求大人作主。”乌公道:“作主那却容易,但是你不说实话,一味撒谎,我可就不能办了。你是当差的人,你也明启,我这儿问你,为的是顾惜你。验尸之后,把你们送到衙门,一定要解送法部。你若是帮着掩护,你也要提些罪名的。”文光低着头,连连称是。乌公亦问道:“你不要撒谎,什么话尽管直说。”文光陪笑道:“大人这样恩典,领催不敢撒谎。”乌公道:“你要明白了。大凡谋害亲夫的案子,都是因为奸情的最多。既为奸情,不能不根究奸夫,按你所说的情形,好像是你儿媳妇行的凶。但有一层,一个十九岁的小媳妇,胆儿又小,品行又端正,又不是夫妇不和,怎能够半夜三更下这毒手呢?我想十九岁的小媳妇,无论如何,也没有男人力大,怎能够杀人之后,轻轻的挪到床下,人也不知,鬼也不觉呢?即便是煞神附体,当时长了她力气,我想她白白的衣服上,也该有血迹。今不但没血,连你儿媳妇头上,全都有伤。杀人的凶器,又是东厢房里翻出来的。”说着,又冷笑道:“文光,你仔细想想,这件事,合乎情理吗?”文光道:“大人明鉴,实是有理。无奈小儿春英,遭了这样惨害。半夜三更,没有旁人在家,不是我儿媳妇是谁?至于她如何起的意,领催也不知其详,求大人恩典,派人详细调查。领催有一字虚言,情甘认罪。”乌公道:“那那你先下去。我若调查出来,你可不要赖抵。”文光连连称是,向上请了个安,转身下去。乌公向公鹤道:“这案里头,一定有毛病,我看他闪闪的的,咬定是他儿媳妇,这话里就有了缘故了。”因回头道:“市隐兄,你看看怎么样?”市隐忙站起道:“恪翁问的话,实在入微。我想这案内人,都要挨次问问,方可以水落石出。”公鹤道:“是极是极,咱们先带范氏,看她是如何供认,再作研究。”乌公亦连连称是。乌公向官人道:“带范氏!”

  左右答应一声,将文光之妾范氏,带了进来。此人年纪在三十上下,虽然是徐娘半老,而妖娆轻佻,丰韵犹存。两道恶蹙眉,一双圆杏眼,朱唇粉面,媚气迎人。挽着个蟠龙旗髻,梳着极大的燕尾。拖于颈后。穿一身东洋花布的裤褂,外罩浅月白竹布衫,一双瘦小的天足,敞着袜口儿,青缎双脸儿鞋,木底有三分余厚。袅袅娜娜的走来,双膝跪倒。乌公道:“春英被杀的情形,你总该知道罢?”范氏道:“春英被杀,小妇人不知道。”乌公怒道:“胡说!春英之死,你会不知道?你的事情,方才你男子文光,已经都实说了,你怎么还敢附着?”范氏道:“我实在不知道。我爷们不知底细,他也是胡说。”乌公道:“你儿子春英,孝顺你不孝顺你?”范氏道:“春英很知道孝顺。”乌公道:“春英他们夫妇,和美不和美呢?”范氏道:“他们不和美。自过门以后,时常打闹。”乌公冷笑道:“你这嘴可真能撒谎。他们都说和美,独你说不和美,难道你的心思,害了儿子,还要害儿媳妇吗?”又拍案道:“你实话实说,本翼尉慎重人命,铁面无私。你若一味狡展,可要掌嘴了。”范氏低下头去,冷笑着道:“大人高明,小妇人不敢撒谎。春英他们夫妇,素常素往,实在是不和睦。昨儿早晨,还打了一架呢。”乌公又问道:“为什么打架呢?”范氏道:“春英他大舅死啦,我姐姐要带着儿媳妇出门,春英不愿意,不让他媳妇去,所以两口子打起来了。”乌公又问道:“春英不叫她去,是什么意思呢,你知道不知道。”范氏道:“这件事很是难说。”乌公道:“怎么会难说呢?”范氏道:“当初做亲的时节,我就不大愿意。风言风语,说这丫头野调,又有说不老成的。”我姐姐不知底细,总说这孩子安稳,不致有毛病。谁想自过门之后,她扭头别颈的,不与春英合房。据我姐姐合他妈妈说,这孩子年轻,不懂得人间大道理,容再长岁,也就好啦。大人明鉴,如今这个年月,十九岁还小吗?所以他们夫妇总是打吵了,我在暗地里也时常劝解,谁想她认定死扣儿,横竖心里头别有所属,说出油漆来,也不肯从。您想这件事,不是难办吗?”

  乌公听到此处,点了点头。心中暗忖道:好个利口的妇人。这一片话,满是陷害儿媳妇,谋害亲夫的根据。若照她这样说来,定然春阿氏是有意谋害了。因问道:“春英打他女人,不叫行人情去,又是什么道理呢?”范氏冷笑道:“大人明鉴。深儿里的事情,您还不明白吗?我是个糊涂人,据我这么揣摩着,大人要知其底细,非问他娘家妈妈不能知道。”这一片话,把个公公正正的乌公,问了个瞪目结舌,无话可说。乌公忍不住气,遂厉声道:“你不用花说柳说,阿氏头上的伤,是哪里来的?杀人的凶器,怎么在你屋子里藏着呢!”范氏迟了一会,冷笑着道:“这谋害亲夫的事情,她都作得出来,那安伤栽赃的事情,难道还不会办吗?没有别的,就求着大人恩典,究问她们母女,给我们春英报仇,小妇人合家,就感激不尽了。”乌公道:“你不用舌底压人,话里藏刀。这内中情形,本翼尉已经明白了。”因唤官人道:“先把她带下去,把托氏、瑞氏带来。”左右答应一声,将范氏带下。不一会,将瑞氏、托氏并二正等,一齐带到。要知如何问讯,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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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24:0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四回 验尸场抚尸大恸 白话报闲话不平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话说左右官人,奉谕将范氏带下,将文光之母德瑞氏带上。有协尉福寿站在公案一旁,喝着道:“跪下!有什么话,你要据实的说来。这儿大人,可以替你作主。”瑞氏颤颤巍巍,跪在公案以前,擦着眼泪回道:“我那大孙子春英,死的可怜,望求大人作主,给我孙子报仇。”乌公道:“你先把事情说说,这儿的大人,一定要给你作主。”瑞氏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只顾擦泪。乌公在座上问道:“你这么大年纪,不要尽着伤心。春英之死,究竟是谁杀的?你要据实说出,本翼尉给你做主。”瑞氏洒泪道:“我孙子怎么死的,我不知道。死了好半天,我才瞧见的。”乌公道:“那么你孙子媳妇,浸了厨房水缸,你知道不知道?”瑞氏道:“浸水缸我知道,至于她因为什么寻死,那我就不知道了,”乌公道:“这话有些不对,难道你孙子媳妇,谋害亲夫,你连一点影响全都不知道吗?”瑞氏抹泪道:“我那孙子媳妇,可不是害人的人,横竖这里头,必有冤枉。昨天早晨,东直门小街他大舅家里接三,我们大媳妇,带着我孙子媳妇,去到德家行情。晚上他们回来,工夫不大,就全部睡觉啦,我在上房里躺下没睡着,听见院子里有人直跑,又听街门一响,又听有木底的声音。先是我孙子媳妇,温水洗脸,后来又听着不像是她,越来越声音不对。我以为院里有贼,遂咳嗽两三声,又叫春英起来,到院里瞧瞧,喊了半天,春英也没答言儿。听我们二媳妇屋里,屋门乱响。又听我儿子出来,嚷说了不得。我当时疑惑是贼,也忙着出来看。不知什么时候,敢则我孙子媳妇,浸了水缸啦。听我们二媳妇说,春英已死。我到西屋一瞧,谁说不是呢。”我这才明白过来,敢则出了逆事啦。后来有官人来到,把我们齐一带来。这是我所知的事情。望求大人作主,给我们报仇。”说罢,又滴滴堕泪。

  乌公道:“据你这么说,是你那孙子媳妇,谋害亲夫了。方才你说阿氏,断不致作出此事,怎么会三更半夜谋害亲夫呢。你若是为你孙子报仇,你那孙子媳妇,可就要凌迟抵命了。”瑞氏哭着道:“如今她作出这事,无论我怎么痛她,也是管不及了。”说罢,泪如雨下,连叫了两声大人,又凄凄惨惨的道:“是她不是她,我也没瞧见,望求大人作主,究情个水落石出,叫她招出实话来,给我们春英报仇。”说罢,又泪流满面。乌公道:“你不用伤心,我全部明白了。”因唤左右道:“把她先带下去。福寿亦喝道:“带下去!”左右答应一声,将瑞氏带下。公鹤道:“恪翁的见识,实在高明。据这瑞氏一说,这内中情形,实在是可疑了。”普公亦陪笑点头,回首问左右道:“文光的孩子,带来了没有?”福寿回说道:“文光是两儿两女。死的叫春英,是他大儿子。次子春霖,今年才十二岁。女儿叫大正、二正,已经都带来了。”普公道:“那么文光家里,都有什么人呢?这个范氏,是春英的母亲么?”福寿笑回道:“春英的生母,现在外面候审呢。范氏是文光的副室。”普公点了点头。乌公道:“把二正带上来。”左右一声答应,立时将二正带上,官人要喝着跪下,福寿忙的过来,拉着二正的小手,俯在耳边道:“你不用害怕,大人若问你什么话,你就照实说。”二正羞羞涩涩,用手抹泪,撅着小嘴儿,慢慢的走至案前。乌公笑问道:“你今年几岁?你们家里素日是谁最疼你?”乌公问了两遍,二正低着头。并不言语。鹤公、普公亦接声来问。二正道:“我今年十岁。我太太疼我。我二妈也疼我。”乌公又问道:“你哥哥嫂子,他们打架来着没有?”二正道:“没有。”乌公道:“那么素常素往,他们打架不打架?”二正道:“素常也不打架。”乌公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你哥哥嫂子,和睦不和睦呢?”二正迟了半日,翻起眼皮来,望着乌公道:“和睦,”乌公听到此处,不由得皱起眉来,勉强着作出笑容,安慰二正一回。叫左右官人,将她先为带下。回首向市隐道:“这案里很麻烦。前前后后,驴唇不对马嘴。若真是谋害亲夫,必当有奸夫帮凶,若不是阿氏所害,可越发的得究情了。”市隐、秋水二人均陪,答道:“恪翁是慎重民命,推事详明。方才所问的话,都是极要紧地方。”鹤公亦回首道:“我见这范氏脸上,很有不正之气。衣服打扮,又极其妖艳。此案若阿氏被冤,大概这个原凶,必在范氏身上。不然与这范氏,必有密切关系。”市隐听至此处。哈哈笑道:“鹤松翁果然眼力不差。据小弟眼光看来,也是如此。”乌公摇首道:“不然,不然。世间的事,不能以皮貌相人。”因告福寿道:“把文光他们暂为看管,文托氏也不必问了。”福寿连连答应,左右官人,亦闻声退下。

  乌公的仆役瑞二,过来与各桌倒茶。乌公站起身来,约着市隐、秋水,并鹤公、普公等四人,去到宅里少坐,研究调查的法子。又谕告管档的官员,问问提督衙门,明日是何时验尸?再向法部里打听,明日是哪一位司官前来检验?管档的连连答应。乌公与鹤公等,大家谦谦让让,随后有小队官人,一同回到乌宅。乌公摘了帏帽,一面用手巾擦脸,陪笑向秋水道:“今天大对不起,只顾着帮我的忙,耽误了一天功课,这是怎么说呢。”秋水亦笑道:“功课倒不要紧,我不到堂,亦必有同人代替。只是我听见问案,闹得心里头颇不痛快。三位有什么妙法,把这案中原委,调查清楚了呢?”乌公道:“调查倒容易。不过官家的力量,万来不及,今既将二位请出,务祈多为费心,详细给调查一回。我们翼里,选派精明侦探,也四出探访。验尸之后,能把原凶访明,那可就省事多了。”鹤公亦笑道:“二位要肯费心,不但我们几个感谢不尽,就是被害的人,灵魂也要感激的。”市隐等慨然承诺,说三位只管放心,只要我们俩人力量所及的地方,必去实力调查,这也是应尽的义务,三位也不必嘱明了。说着,起身告辞。与秋水二人,前往各处调查,不在话下。乌公将市隐等送出又与鹤、普二公,议了回别项公事。鹤普二公走后,乌公呼唤瑞二,把协尉福寿请来,面谕道:“春英这一案,情形复杂。我想由公所里出个传单,晓谕这各门各队各甲喇兵弁,如有将春英一案调查明确,详为报告者,给予不次之赏。你道这主意好不好?”福寿笑回道:“大人明鉴,这主意倒是很妙。少时协尉回去,晓谕他们就是了。”乌公点了点头,又令福寿在正翼小队里,选派了十名侦探,俱都是精明干练,见事则明的人物。内中有四个最著名的:一个叫祉眼钰福,一个叫妙手连升,一个叫耳报神润喜,一个叫花鼻梁儿德树堂。这四个队兵,都是久于捕务,破案最多的能手。在那前清末季,虽然侦探学未见发明,而破案捕盗,亦极敏捷。若将这四位的成绩编纂出小说来,大概也比福尔摩斯包探案不在以下。

  话休烦絮。这四个有名的探兵,久在乌公手下,效力当差,此番见了堂谕,赶紧的跑到宅中,请示办法。乌公把所讯的供词,述说一遍,叫他们即时出发,侦察文光家风,究竟是有无规矩?范氏、阿氏平素是品行如何?全都详细报告,以便回了堂宪,好彻底究办,以示慎重。四人领谕出来,钰福唤连升道:“嘿,二哥,你摸头不摸头。我在北小街,有家儿亲戚,他也是镶黄的人,八成儿跟阿德氏是个老姑舅亲,我上那儿去一趟,倒可以卧卧底。回头的话,咱们在澡堂子见面。”连升摇头道:“嘿,你不用瞎摸。这个文范氏的根儿底儿,都在我肚子里哪。久在街面上的话,不用细打听。”又回首叫德树堂道:“嘿,黑德子,管保这个范氏你都知道。咱们这儿子,她还要乱扑呢。可惜她啊,还是这溜儿的娃娃哪。”说着,哈哈大笑。又叫润喜道:“嘿,小润,咱们公泰茶馆了嘿。”钰福道:“嘿,二哥,你老是不容说话,竟调查范氏,也是不能行的。别管怎么说,这是春阿氏谋害亲夫哇,”连升又笑道:“嘿,小任子,不是二哥拍你,攒馅儿包子,你有点儿晚出世,东城的男女混混儿,瞒不下哥哥我。这个文范氏,也是个女混混儿。刚才一照面儿,我就亮她。嘿,老台,走着,走着,到公泰的话,我再细细的告诉你。”

  四人一面说笑,到了鼓楼东公泰茶社。四人拣了座位,走堂的提壶泡茶,各桌的茶座儿,有与这四人相熟的,全都招呼让茶。有问钰福的道:“老台你那红儿呢?怎么没提了来?”钰福道:“咳,还提哪,昨儿我回去,洗笼子来着,稍一疏忽,猫就过来。您猜怎么着?啊呀,忽一下子,就他妈给扑啦。我当时一有气,把食罐儿、小罐儿,也给摔啦。可惜我那对罐儿,听我们老头儿说,那对瓷罐儿,跟那副核桃,都是一年买的。两样儿东西,光景是五两多哪。”那人亦赞道:“嘿,可惜,这是怎么说哪。听说塔爷那个黑儿,昨儿个也糙践啦。”连升接声道:“富爷您别提啦。小钰子的话,养活不了玩艺儿,打头他工夫不勤,没工夫儿溜,那就算结啦完啦。您瞧他那个打扮。”说着提起钰福的辫发,笑哈哈的道:“三把松的辫子,拖地长的辫稳儿,怎么热天,他带着三条白领子。你瞧哇,啊,嘿,简直是一个吗?”钰福道:“得咧,你不用拣好的说,讲外面的话,你也不用逞英雄。早晚咱们那位,也得像小菊儿胡同一样,给你照方儿抓。”那人亦问道:“嘿,你们几位,知道不知道,我们这小菊儿胡同,出了新鲜事啦。”连升忙问道:“什么事?我不知道。小钰子一说,倒闹我一怔。您说我听听。”那人道:“就是那伯什户文家,他们是镶黄满的,那一个牛禄,我可不知道。这位文爷家里,很是可以的,有位小奶奶儿,外号叫什么盖九城。家里的话,横也是乱七八糟。昨儿家里,他新娶的儿媳妇,把他儿子给害啦。方才有一位喝茶的,在小经厂住家。据他说,不是他媳妇害的,光景她这位小婆婆儿,不是好东西。”连升道:“不错不错,这事真新鲜。这文家都有什么人?你知道不知道?”那人说:“他家的人口大概我倒知道。文爷有个母亲,文爷是两位夫人,两儿两女。新近三月里,给大儿子办的事。这死鬼的小舅子,名叫常斌。跟我们那孩子都在左翼第二,一个学堂里念书。今时在学堂里告假,说是他姐姐被人给陷害啦,我这么碰岔儿一想,你猜怎么着?真许是盖九城给害的。咱们是那儿说那儿了,加今这洋报的访员,可来得厉害。”连升点了点头,悄同那人耳边,唧咕了半日。那人也点头答应,说是了是了,咱们明儿早问,还在这儿见。我也到尸场瞧瞧,冲冲我的丧运气。连升等会了茶资,又向面熟的茶座儿挨次告辞。

  至次日清早,四人会在一处,仍往公泰轩一路而来。钰福于当日晚间,就把阿氏的底细调查了一个大略。因风言风语,俱说阿氏在家时,有种种不正的行为。连升道:“钰子,你不用说啦。这个小媳妇,难道你没看见吗?又规矩,又稳重,不但是身上没血,连她的头部左胁,还有挺重的伤呢!这是哪儿话呢?”四人一面说着,来到公泰茶社。早见昨日那人,已经来到。五人坐在一处,一面品茶,一面说话。候至十点前后,估量着验尸官员已经来到,五人会了茶资,同往小菊儿胡同,看这验尸的热闹。早见有枪队巡警,扎住尸场,由本地官厅,预备下朱笔公案。甲喇达德勒额,带着门甲步兵,亦在尸场伺候。不一会,协尉福寿,也带官兵到来,说今日验尸官,是法部一位司员,姓蔡字硕甫,原藉是浙江某县人。尚书戴鸿慈,因为蔡硕甫最是慎重,所以委派前来,带着仵作人等,检验春英的尸身。工夫不大,有官兵皂役,在前喝道。本地看街兵,亦接口嚷道:“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又见左翼翼尉乌珍、副翼尉鹤春、委翼尉普泰,带着仆从官弁乘马而来。又见有一乘轿车,停驻于南巷口外,正是法部司员蔡君硕甫。见了乌珍等,彼此的见礼,谦谦让让的进了尸场。又见有官兵多人,围护着阿氏、范氏、德氏、瑞氏并文光,托氏等一干人证。官兵哄散闲人。

  钰福等五人,也随着众人跟入。只见乌珍、鹤、普、福寿人等,陪着检察委员,升了公座。乌珍道:“这案子很离奇,要求硕翁谕令件作等,注意才好。”蔡硕甫点头道:“自然自然。兄弟的责任所在,不敢不细心。我先到动凶屋里,看一看去。”说着,有乌公、鹤公等在后相随,往春英死事屋内,看了看大概情形,又往厨房里,查验一番。官人枪队,带着阿氏、范氏等,在院相候。阿氏哭着道:“你们老爷们高抬贵手,我看看我的丈夫,究竟是怎么死的?哪怕我凌迟偿命呢,死也瞑目哇。”说寻,放声大哭。德勒额喝道:“你先别哭。是你害的与不是你害的,我们也管不着。这个工夫,你又想着叹丧啦?哈哈,得啦,你别委曲了。”阿氏一面擦泪,听见官人威喝,吓得浑身乱颤,连项上的大锁练,全都花花乱响,引得看热闹的闲人,俱为堕泪。乌公、鹤公等见此光景,忙令协尉福寿,暗暗的通告官人,不准威吓犯人,谁要去瞧就把他们带去。他们哭喊,也不许官人拦管,好借此窥其动作。官人奉了此谕,谁不想送个人情,随令各犯人自由行动,把方才的严厉面孔,换一副和容悦色神情。手内拉着犯锁,也显着松懈多了。德氏站在院内,眼望着西厢房里,呜呜的乱哭。瑞氏、文光并托氏、春霖、大正、二正等,亦皆掉泪。惟有范氏一人、圆睁杏眼,直竖娥眉,恶狠狠望着阿氏,嗤嗤冷笑。阿氏站在一旁,已经鼻涕眼泪,哭成泪人儿一般了。忽见官人等,哄散闲人蔡硕甫入了公座,协尉福寿,把法部送来的尸格,呈于案上。又令官人等,亲在一旁,好令部中仵作检验春英的尸首。所有检验用品,盆儿、筷子等类,已由看街兵备齐。

  仵作挽了衣袖,正欲下手,忽的官人等往前一拥。阿氏直着两眼,和手推着官人,急煎煎的奔了过来,望见春英尸身,啪的一声,跌倒就地。迟了一刻钟的工夫,方才缓过气来,失声哭了。乌公鹤公等,都直眼望着阿氏,不胜凄楚。仵作官人等,也都愕在一旁,看着阿氏神情,深为惨切。德氏也呜呜哭道:“孩子,你不用哭了,是你不是你的,咱们先不用说了。”说罢,又呜呜的哭个不住。范氏厉声道:“你们娘儿们,也不用老虎带数珠儿,充这道假慈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的得偿命,欠帐的得还钱。当着堂官大人们,你们不用闹这一套。到了堂上,有什么话,再说也不算晚。”文光顿足道:“嗳哟,这时候,你们斗什么口齿呕。”说罢,走向案前,深深请了个安,凄凄切切抹着眼泪道:“大老爷明鉴。小儿春英,死的实在可惨,要求大老爷给我洗冤。”蔡硕甫点了点头。鹤公道:“你先在一边候着。验完了尸身,看看是什么伤,有什么冤枉事,衙门里再说未。”乌公坐在案旁,亦唤福寿道:“你叫阿氏的母亲,把阿氏也劝开。尸场里不用诉委曲。”福寿答应一声,唤过德氏,死说活说,劝了阿氏半日,谁知此时阿氏,因见了春英尸身受的这样重伤,死得这般可惨,早已闭过气去。德氏擦着眼泪,把姑娘、姑奶奶五字,叫不绝声,好容易鼻翅动颤,慢慢的苏醒过来。福寿亦劝道:“此时也不用伤心了。有什么委曲,等到衙门里说去。”阿氏缓了口气,望见春英的尸身,复又失声哭了。引得文光。德氏调并瑞氏、托氏等,亦皆坠泪。托氏亦挥泪劝道:“你先起来。事到而今,什么话也不用说了。这都是我的不好。”说罢,又嚎陶哭个不住。德氏一面擦泪,死活把阿氏拽起,母女拉着手,泪眼模糊的,望着死尸发怔。仵作挽了衣袖,验了春英的上身,复又解去中衣,验了下部。随将竹筷放下,走案公报前请安报道:“头顶上木棍伤一处,咽喉偏右,金刃一处,横长二寸有余,食管气管断破,当时致命,”蔡公点了一点头,随即填了尸格,欲令尸亲等画押。话未说完,只见死尸之旁,阿氏忽的仆倒,抚着春英尸首,嚎陶痛哭,声音细弱,那一派惨切的神情,真叫人闻之落泪,一时又错了过去。德氏擦着眼泪,望着公案跪倒,哭着道:“我女儿头上肋上,还有重伤呢。”福寿喝道:“你先起来,把你女儿劝一劝,有伤自是有伤,没福自是没福。”

  话犹未了,忽有带刀的巡警,并着枪队官并等数人,慌慌张张跑来,走至福寿跟前,悄声回道:“外面有几个人,要进来看热闹。”说着,取出几个名片,递与福寿道:“这是他们的名片,是准他们进来,是不准他们进来?敬候夸兰达吩啦。”福寿接过一看,虽然名片上没有官衔,而姓名甚熟,一时又想不起谁来。随即案告乌公,乌公看了名片,点了点头,因告福寿道:“这几位是探访局的,请他们进来看看,倒可以帮帮忙。”福寿连连称是,吩咐队官等,优礼招待,准向各房中,查看一切,不肖细说。此时阿氏已经昏过三次。仵作等验了活伤,报说:“阿氏的头上,右胁,均有击伤一处。”德氏哭喊着道:“大人们明鉴。若说我的女儿谋害亲夫,她头上,右胁打伤是哪儿来的?”

  蔡公见此光景,低声向乌公道:“看阿氏这宗神色,实不像动凶的人,不知那件凶器,究竟由哪屋里翻出来的?”福寿听了,忙将凶器呈过。蔡公一看,是一把常用的切菜刀。刀刃上缺了一块,似是砍人时折去似的。上面有血迹甚多,并有粉红色洋绉绣花的绢帕,裸着刀把儿。蔡公道:“这条手帕,是他们谁的物件?”福寿忙的回头,把文光唤来,喝着道:“这条手巾,是谁的东西?”文光答了声是,又回道:“这是谁的手巾?领催也不甚知道。”因回首欲唤范氏,蔡公冷笑道:“你家里的东西,你都认不得,你那平素的家法,也就可想而知了。”说罢,望着文光冷笑了两声,又见范氏过来,整着脸色道:“那手巾是我们儿媳妇的,寻常她也不使,出门时才拿出来的。”鹤公道:“知道了,这儿没问你,你不用乱答言。”又唤福寿道:“把阿氏叫来,让她认一认。”阿氏低着头,哭的两只杏眼肿似红桃一般。乌公又叫过文光来问道:“你儿媳妇投缸,你救出她来之后,给她换衣服没有?”文光道:“没有。”复又问阿氏道:“菜刀上这条手巾,是你的不是?”阿氏擦了泪眼,看了看手巾、菜刀,又呜呜的哭了。乌公连问数遍,才哽哽咽咽的答道:“这条手巾……”说至此处,又哽咽了好半日,才细声细气道:“是我的。”乌公恐怕情屈,又问道:“是你的吗?若不是你的,可也要实说。”阿氏低着头,流泪不语。范氏接声道:“是你的你就得认起来。既把男人害死,此时就不用后悔啦。好汉作事好汉当,又何用捣鬼呢。”说的阿氏眼泪簌簌的掉下来,凄凄惨惨的答道:“手巾是我的,大人也不用问了。”蔡公见此光景,心已明白八九,忙命文光、德氏等,在尸格上画押。随与乌公道:“尸身已经检验,叫他们先行装殓,兄弟要告辞了。”乌公连连答应,回欲将可疑之点,向蔡硕甫研究一回,随令协尉福寿等,先将人犯带回,听候审讯。遂约着蔡公、鹤公、普公,并本地面的警官,同往东、西厢房,及上房厨房等处查看一回。蔡公把可疑之点,细与乌公说明。又说刀上血迹,大小与伤口不符。阿氏的头上胁上,俱是木棍的击伤。恪翁有保障人民的责任,务要多为注意。乌公、鹤公等连连称是,普公亦紧皱双眉,想着纳闷。探兵钰福等五人,已在院子里查看许久。候至检察官告辞先行,三位翼尉也相继回翼,这才随着众人,慢慢的走出。连升道:“嘿,老台,咱们的眼力如何?你佩服不佩服?也不是吹下子,牛下子,要专信你的话,全拧了杓子啦。”润喜亦赞道:“二哥,真有你的。小钰子的话,到底是小两岁,不怨你薄他。俗语说的好:缩子老米,他差着做哪。”钰福急辩道:“嘿,润子,你不用损我。要说二哥的话,净瞧了外面皮儿啦。深儿福头的话,还不定怎么一葫芦醋呢?要听他们亲戚说,这事儿更悬虚啦。阿氏这娘儿们,自从十五岁,她就不安顿,外号儿叫小洋人儿.简断截说,过门的时候,就是个烂桃啦。”一面走着,又笑道:“嘿,刚才验尸的时候,你们瞧见了没有?动凶的是谁,探访局的人,眼力倒不错,他姓什么?叫什么?我方才也问了,他是跺子蹄儿的朋友。你要是信我的话,咱们跟着就摸摸,不然叫探访局挑下去,或者那凶手躲了,你们可别后悔。”连升冷笑道:“嘿,老台,你不用麻我。这个案子,要不是盖九城的话,我跟你赌脑袋。”

  二人一面说话,同着润喜等二人,别了那茶友富某,四人说说笑笑,到了北新桥天泰茶馆。四人落了座位,要了菜饭。钰福为阿氏的声名,少不得辩论一番。又与连升等赌了回东儿。德树堂道:“老台你不用嘴强,反正这件事,也不能完呢,等到水落石出,倒瞧瞧谁的眼力好?你这眼神的外号儿,我是木头眼镜儿,有点儿瞧不透你。”说罢,哈哈大笑。气得神眼钰福,一手指着鼻梁儿,瞪着眼睛道:“嘿,你不用天牌压地牌,咱们调查的话,也是有据有对,谁与春阿氏也没有挟嫌,也不犯偏向范氏。左右的话,杀人偿命,欠债的还钱。咱们是同事访案,犯的什么心呢?”说罢,把筷子一摔,扭过头去,呼呼的生气。德树堂冷笑道:“有得两盅酒儿入肚,你跟我来上啦。”因指着鼻梁道:“嘿,姓钰的,谁要二楞的话,对不起那股香。”钰福亦站起来道:“那是呀!那是呀!”又拍着胸脯儿道:“嘿,花鼻梁儿,你说怎么着吧?”两人越说越急,引得连升、润喜俱嗤嗤的笑个不住。涧喜劝道:“这里说的是闲话儿,着的是那一们子急呢?”一面说着,把两人按下。德树堂笑道:“大爷你说说,这件事情,碍的着我吗?我这儿闲说话,他跟我吵上啦。”钰福忍不住气,又欲答言,幸被连升一把按在凳上,叫过走堂的来,要了两壶酒,笑嘻嘻的道:“老台,你不用生气。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啦。你在小街子住家,八成儿那盖九城的话,许同你有一腿罢。”

  一语来了,把个走堂的也引的笑了,因凑着笑道:“你们几位说的,大概是小菊儿胡同那件事吧?”连升道:“可不是吗。”走堂的道:“洋报上头,今儿都有了。怎么着,听说这个媳妇有个小婆婆,是不是你哪?”说着,又问酒问菜。虽然走堂的是无心说话,而连升,钰福等,却是有心探访。一面要了菜饭,又向走堂的借取日报,要看是怎么登的。走堂的去了半日,举着报纸过来,口里嘟嘟念念,向连升道:“喝,”这张报可了不得,自要是登出来,这家儿就了不了,打头人这样儿好哇,洋报上什么都敢说,哪怕是王爷中堂呢。自要是有不好儿,他真敢往实里说?喝,好家伙,比都察院的御史,还透着霸道呢。”说罢。又赞道:“嘿,好吗。”连升接了一看,果见报纸上,本京新闻栏内,有一条谋害亲大的新闻,正是小菊儿胡同文光家内的事情。润喜、钰福二人也抢着要看,连升道:“咳,别抢。我念给你们所罢。”说着,把报上话语坷坷坎坎的,念了一遍。又向钰福道:“嘿,怎么样?要是赌东儿的话,管保你输了罢。”钰福也满脸发火,因为报上新闻,亦如此说,也不敢再三分辩了。四人胡乱着吃了早饭,又忙着洗手漱口,一同回翼,把所见所闻的事情,当日回了协尉,由协尉福寿报告乌公。当日要缮具公文,解送提督衙门。要知提督衙门,如何审讯。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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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24:0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五回 讯案由公堂饮恨 录实供外界指疵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话说乌公自验尸回宅之后,正在书房中,阅看分牍,忽有瑞二进来,回说协尉福寿要见大人。乌公说了声请,瑞二答应出去。功夫不大,见协尉福寿,带着宋兵钰福等四人,自外走来。乌公迎入屋中让说请坐,福寿唯唯而应,不敢就坐。乌公道:“来到我家,倒不必拘泥,比不得公所里,官事面子。”福寿满脸堆笑,连说不敢。又笑着回道:“钰福他们已经回来了。”钰福等不待说完,忙的报名请安。乌公点了点头,钰福等规规矩矩,垂手侍立。福寿又回道:“阿氏这一案,他们各有所闻。现在街谈巷议,其说不一。今天白话报上,也都登出来了。据钰福等报称,说阿氏在家内,就不甚规矩。她父亲阿洪阿,已经去世。只有她母亲德氏,带着她一兄一弟,在家度日。他哥哥叫常禄,现在外城巡普总厅充当巡警。阿氏有个外号儿,叫作小洋人。自此案发生之后,她娘家的左邻右舍,都说是阿氏。连升调查,又听说文光家里,范氏很不务正。传闻这个范氏,曾于未嫁之先,作过丑业。既是她品行不正,对于春英之死,也不无嫌疑,而且那把菜刀,更是可疑之点。这是他们四人所调查的大概情形。”连升亦回道:“据兵丁想着,此案的原因,就便是阿氏所为,也必不是一个人。”乌公点头道:“这些事我倒明白。方才我告诉档房了,明天就解送提署。你们几个人,还是确切侦察,随时报告。”福寿忙应道:“是。”钰福、连升等亦答了几个是字,告假退出。

  不一时,瑞二手拿着一封信,匆勿的,一直跑至书房,见了乌公回道:“闻大老爷遣人送了一封信来,请老爷赏个回信。”乌公忙的接过,拆信一看,正是闻秋水调查此案的详情。大略与探兵钰福述的相同,因即写了回信,请秋水于明日晚间过舍一谈。将信忖与瑞二,交付送信的带回,不在话下。乌公见了此信,深为诧异。暗想这谋害亲夫的案子,俱是因为奸夫,才有害夫的思想。莫非这阿氏,杀害春英的时候,也有个奸夫动凶吗?想到此外,不由的犹疑莫决。胡乱着吃过晚饭,传唤套车。先到提督那中堂宅里,回了些别项官事。又将日报上所登阿氏之事,及委派官兵等,如何调查的情形,细述一遍。当奉提督口谕,令将阿氏等作速解署,严行审讯等语,乌公奉此口谕,告辞而出,到了副翼慰鹤公家里,先把秋水来信和堂宪交谕,述说一回。鹤公道:“此事我看着很奇。阿氏她年纪不大,人又安祥,如何能谋害亲夫呢?这真是人心隔肚皮,令人难测了。”乌公道:“天下事最难悬揣,若按着秋水来函,跟钰福的报告,那么此案的原凶,确是呵氏所为,决无疑义了。但是我的心里,还有些不大明白的地方,所以来同你研究。第一是阿氏寻死,既然杀了她男人,自己要寻死,为何不就着刀自刎,反又跑到厨房里投水缸去呢?这是头一宗可怪的地方。再说阿氏身上,也有击伤。若说是阿氏害的,那阿氏击伤,又是谁动的手呢?这些事情,我们都应当研究。”鹤公摇手道:“儒谨,恪谨,你过于谨慎了。天下的事无奇不有,我中国的妇女,向来就没有教育。既无教育,无论什么事,都许行事出来。方才我上街打听,闻说这个阿氏,实在是不可靠。据我想着,此事先不必细追,等着送过案去,再去细为采访。如果是好夫所害,我们有缉捕之责,严拿奸夫就是了,此时又何必犹疑呢?”乌公道:“此时的办法,同是应该如此。但我们眼光见到,也须要侦察详确,方为合理。”鹤公道:“那是自然。我们调查真相,是我们应尽的天职。别说恪谨你还是个头座儿,就是地面甲喇达,也是应该的。今真像既已探出,万不要妄生疑惑,自相矛盾了。”

  乌公陪笑道:“此事也并非矛盾。可疑之点,就是那把凶器,以一个十九岁的少妇,杀了亲夫之后,能将杀人凶器,藏在东房。而反又跑厨房,去投水缸。谅她有天大胆量,我想杀人之后,也行不出来。”鹤公道:“那可别说。既有杀人的胆量,就许有移祸于人的心肠,焉知她害人之时,不是奸夫的主动呢?”乌公道:“这话也很有理,前天我跟市隐也曾这样说过,然据文光所供二十六那天,他妻子托氏,带着阿氏等去行人情,当晚阿氏回来,是同着文光一齐回来的。不但文光的供词是如此说,连瑞氏、二正,并范氏、阿氏,也都是这样说。不过他夫妇打架一节,是范氏一人说的,旁人却没有说过。据此看来,她们婆婆媳妇,必然是不和睦的了。鹤公道:“是呀,我亦是这样说呀。设若她婆媳和睦,那阿氏杀人之后,还不想移祸于人吗?”乌公道:“你是这样说法,我想的那层理,就不是这样说了。”说着,又呼唤瑞二套车。鹤公道:“你何用这么忙。此时也不过十点钟。”乌公道:“不坐了,咱们明日晚间,。在我家里见面,光景闻秋水亦必到的。”鹤公答应道:“是。”因为天色已晚,不便强留,遂送至门外而回。

  次日上午,协尉福寿,因奉了乌公交谕,带了公文,押着阿氏一干人犯,解送帽儿胡同步军统领衙门。沿途看热闹的人。男男女女,成千累万。皆因谋害亲夫的案子,要看看杀人的淫妇,生的是何等面貌。但见头一辆车上,有两个官兵把守,阿氏坐在车内,乱发蓬松,低头垂泪,那一副惨淡的形容,真令人望之酸鼻。到了提督衙门,官兵等带着一干人犯,进了西角门。协尉福寿同甲喇达德勒额,先到了大堂上,投递公文,又到挂号房挂了号,然后挂房的司员外郎,先把阿氏等传唤过去,问了问大概口供,与左翼送案的呈词,是否相合。据瑞氏、文光并托氏、范氏所供,皆与原呈无异。阿氏、德氏母女,都眼泪婆娑的,无话可回气堂上问了数遍,阿氏方才答言:“说是我害的,我给抵命就是了。”德氏是模模糊糊,不知那行凶之犯,究竟是谁。因为自己女儿,既已承认抵偿,遂回道:“我女儿作的事,我一概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亲家老爷遣人找我,说有要紧的事,又说我女儿病得很厉害,叫我赶紧瞧去。我赶紧就去了,到我们姑奶奶家里一瞧,才知道我们姑爷是被人杀了。究竟是谁给杀的,我并不知道。若说我女儿杀的,我想着不能连我女儿头上,还有打伤呢。”挡房司员听了阿氏德氏所供,皆与送案的原呈,大致无异,遂令文光等取保听传。先将阿氏母女,收在监口,听候审讯。当时协尉福寿,并甲喇达德勒额等,把差事交代清楚,各自回翼。因翼尉乌公对于阿氏一案,极为注意,遂忙去回报,述说提督衙门里收案情形,乌公点头道:“这件事情,我们还要注意。虽然把案子送了,究竟春阿氏是否真凶,此时也不能料定。你叫钰福他们,悉心采访。”又向德勒额道:“你下去也多多注意。倘于三五日内,能够得其真像,当予重赏。”福寿等连声称是。乌公道;“我见连升的报告,很有见识。你多多的嘱咐他,再把那范氏娘家,也细细的调查一回,好早期破案。”

  话未说完,瑞二忽忽的进来回道:“闻老爷来了。”乌公说了声请。只见竹帘启处,闻秋水走了进来。二人忙的见礼,福寿等随即退出,见了钰福等,把乌公口谕分付一回,不在话下。此时乌公与秋水坐定,笑说道:“天这般热,实在分神的很。”秋水亦笑道:“都是公益事,真叫我没有法子,只盼学堂里放了暑假,我也就消停了。”又问道:“昨天我来的信,你见了没有?”乌公道:“见了。多承你费心,今天把阿氏的案子,已经解上去了。”随把送案的情形,与派委探兵等,调查的报告,细述一遍。秋水道:“阿氏为人,我调查得很的确。方才与市隐吃饭时,我们抬了半天杠。据他说阿氏很冤。他说连街谈巷议,都说范氏可疑。闹得我此时心里也犯起犹疑来了,谁恐所访的各节,不甚的确。我回去再打听打听,如有消息,我必然赶紧来。”乌公称谢道:“你就多分心罢。有了消息,你就给我信。我想这件事情,也很可怪。我这里调查的,也是一个人一样儿话。究竟谁的的确,我也不敢说定。连日报纸上又这么一登载,越发的吵嚷动了。此事若敷衍官事,舆论上必要攻击。你既有妥靠人,再替我详细调查一回。若阿氏真有奸夫,万不可令其漏网。若果是范氏所害,也别教阿氏受冤。这件事我就托付你了。”

  一面说着,一面让茶。秋水因有别事,便欲告辞。乌公极力挽留,说少时鹤松亭还来,你先不必忙。秋水又坐下道:“不是我忙。因为阿氏一案,闹得我很犹疑。市隐那么说,报纸上也那么说。我所听来的话,未免太荒诞了。”乌公道:“这也不然。人世间事,无奇不有,若说是阿氏太冤,那么杀人之犯,又该是谁呢?我们所以生疑,所以纳闷的地方,就因为那把菜刀,又加着范氏过于妖媚,若指实是范氏所为,又无确实证据。那天阿氏的供词,又前前后后支支离离,乍一听去,仿佛是冤。然杀人的凶手,能够自投实供的,又有多少呢?从昨日接你的信,我想了好半日,我们正堂那里,昨日有谕,叫我们先送衙门。我同鹤松亭商议许久,就按着文光所报,给送过去的。我们要有所见闻,或将其奸夫访获,那时再解送提署,也还不晚。常言说:事缓则圆。此时倒不必急了。”说着,壁上的电话铃,零零乱响。乌公摘下耳机,听了听,原来是正堂宅里打来电话,请乌公赶紧到宅,有要紧的公事商议。乌公放了耳机,传唤备马,一面又穿靴戴帽忙着要走。秋水道:“松亭来与不来,我也不等了。”说罢,起身便走。乌公道:“提宪找我,大概也因为此事。阁下要得了信息,可赶紧给我信。”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出。乌公因正堂电请,必有要紧的公事,遂别了秋水,上马扬鞭,飞也相似跑至提督宅内。门上同了进去,见了正堂那提督,忙的请安。那公亦忙还礼。这位那提督,因为乌恪谨为官公正,于地方情形,很为熟悉,一切公事,深资臂助。因此待遇乌公,极其优厚。此番因阿氏一案,报纸上啧有烦言,遂请乌公过来,讨论侦察的方法。笑嘻嘻的道:“阿氏一案你调查的怎么样了?”一面说着,一面让坐。乌公谦逊半日,方才斜身坐了。仆人等献上茶来。乌公把委派侦探,及托嘱市隐,秋水二人,如何调查的话,回了一遍。那公点头赞道:“很好,很好。这件事也非此不可。现在报纸上这么攻击,若不把案情访明,彻底究治,实不足折服人心,洽罕舆论。方才与左司春绍之业行通了电去,以后凡阿氏诸人的供词,一概要登报宣布。阁下得了空闲,务要详细考查。第一是两宫阅报,若见了这类新闻,一定要问。我又差务太多,顾不及此,你务要多注意才好。”乌公连连答应,随又回道:“此案可疑之点甚多。翼尉与鹤春普泰等,也曾讨论好几次了。若说是阿氏害夫,看她那容貌举动,跟她所供的供辞,实没有作恶的神色。他二婆婆范氏,倒非常妖冶,举止言语,显着很轻桃,而且那把凶器,又是由范氏屋里搜出来的。所以据翼尉想着,范氏也是嫌疑犯,不能不婉转调查,归案究治。”那公道:“是极,是极。兄弟对于此事,亦是这样想。但世俗人心,变幻不测。若使原凶漏网,反将无辜的人拘获起来,我们心里也是不安。外间名誉也不甚好听。现在咱们衙门里,正在剔除宿弊,极力整顿的时候,对于这宗案子,更应当格外小心才是。”乌公连连称是。因见天气已晚,遂起身告辞道:“中堂所嘱,翼尉谨谨尊命。使将真象访明,即来续禀。天色已晚,翼尉也要告辞了。”那公姑起道:“何必这么忙。”说着一面相送,又把阿氏案子,叮嘱一番。乌公一面应声道是,一面说请中堂留步,那公送至二门,早有仆人喊说送客,一见乌公出来,一个个垂手侍立。有手持纱罩灯笼在前引导的,有手提纱灯,在两旁伺候的。送至大门以外,早有左翼正翼的队兵,手提铁丝灯笼,排班站立。一见乌公走出,慌忙呼喝道:“乌大人下来了。”

  仆役瑞二,拉过马来,乌公上马,自有那各官厅弁兵等喝道,威风凛凛,不一会来到宅内。有门上仆人迎面回道:“方才闻老爷来一封信。”说着,把信呈上。乌公接过信来,暗喜道:“秋水为人,可真个实心任事,又爽快,又实诚。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调查出来了。”一面想着,来至书房。先把官服脱去,换了便服。门上人又来回道:“方才鹏大人,普大人也都来了。说明天晚上,还一同过来。”乌公一面点头,说声知道了。一面把来信拿来,见来信的封面上字迹很怪,写的是端正小楷,写得是送至六条胡同,呈饮加二品衔赏戴花翎左翼翼尉乌大人钩阅。下边写也是闻庄谨禀。又有小小图记,篆文是“秋水文章”四字。乌公尚未拆信,使心里纳闷道:“可怪得很,莫非得罪他了不成?不然这信皮上面,怎的这般写法?随手拆了信皮儿,展开一看,上面写道是:

  “恪翁大人钧鉴:所命事,当即遵办。调查该氏,实非女真花,只嫁一东风者。大人以皮相,竟欲置无罪而脱有罪。如此糊涂狱,弟实不敢再效牛马劳也。请辞即肃

  钧安闻庄顿首

  乌公看罢,诧异的了不得。暗想道:“秋水为人,怎么这般古怪?为这阿氏一案,我并没得罪过他,何致于如此负气呢?莫非因为我猜疑范氏,恐怕阿氏冤屈,他倒多疑了不成?”正自思想之际,忽听壁上电铃哗零零的乱响。乌公取了耳机,问是哪里?原来苏市隐又为阿氏一案,通了电话来,说方才闻秋水所说的意思,据兄弟调查,相差千里。阿氏为人,又端庄,又沉静,决不似杀夫的妇人。那日范氏所供,既然极口攻击阿氏,其中必有可疑。阿氏口供,虽说是情愿抵偿,后来口供,又与前相反。她说是出门回头,她丈夫春英已经睡了。阿氏拆头之后,去到厨房洗脸,忽然背后来了一人,打了她一杠子,登时昏倒,不省人事了。及至她转醒过来,才知她丈夫被人杀了,又见她母亲也来了,官人也到了。据此一说,阿氏是被屈含冤,口难分诉,所以才抱屈承认,情愿抵偿。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乌公急嚷道:“市隐,市隐,你先不用说了,我告诉你一件奇事。”随将闻秋水如何来信,信上如何口气,封皮上如何写法,一一说了。又问道:“你说闻秋水这是怎么件事?是你得罪了他?还是他恼了我呢?”市隐在那边道:“念书的人都有个乖胶脾气,怎么回事?我也摸不清。明天我访他一趟,问问是怎么件事,你道好不好?”乌公亦笑道:“好极,好极。见了他你替我认罪,明天早间,请你到这里来。若能把秋水约来,那是最妙。”市隐连声答应。乌公放下耳机,仍在椅子上,对灯纳闷。想着秋水的事情,非常可怪,猜不清他这封信,是什么心理?又细想问秋水临行景象,并没有疏忽失礼的地方,怎么一旦间这样决裂,即便是阿氏冤屈,亦不至于如此啊。越想越闷,直坐到东方发晓,这才睡下。躺在床上,仍是翻来覆去,睡卧不宁。想着阿氏根底,不知是当真怎样?市隐电话,是那样说法,秋水调查,又是那情形。钰福、连升仁是各有所见,其说不一。这件事情,真要闷死人了。

  当晚闷了一夜,至次日清晨起来,先令人到公所里,把任福、连升叫来,当面嘱咐一番,叫他们实力调查。如果调查的确,必有重赏。倘有调查不明,搪塞公事者,定予惩罚,决不宽贷。连升等应命而出。因听乌公口谕,有不确则罚字样,那钰福的心理,首先就打了鼓,一手理着辫发,笑嘻嘻道:“二哥,这事可有些难办。前天我那个报告,说的极实在,跟你们大家伙的。可全部不同。将来要出了路子,准得是我倒运。”连升冷笑道:“本来你胡闹吗!十个人当差,偏你要独出己见么?俗语说;一不扭众,百不随一,谁叫你胡说白道,出这宗甑儿糕呢。”说的钰福心里,也犹疑不定。随向各戚友家里,及各茶社酒肆里,细细的询听一回不提。此时文光,自取保出来之后,先将春英的尸首,装殓起来。亲戚朋友,皆来探望,并吊祭春英的亡魂。因为文光家里,范氏很是轻佻,故此也不多言多语,只向文光、托氏问问死时的情形,并左翼问的口供。文光、托氏因为痛子心切,也哭个不已。瑞氏亦悲痛孙儿,叹惜孙媳,不该行此拙事,自陷法网。范氏则摇头撇嘴,埋怨文光,托氏眼力不佳,不该娶这儿媳。春霖、大正等,虽是幼弱孩重,因哭兄悼嫂,亦流泪不止。这一日提署来人,传文光、托氏于次日正午,到堂听审。文光与托氏商量道:“堂上口供,可非同小可。你这颠三倒四,嘴不跟腿的,不要胡说乱点头。前后口供无论闹到哪里,务须要前后一律,万不可自己矛盾,把口供说错了。”范氏道:“没什么可惜的。事到而今,叫她抵偿就完啦。若堂上问长问知,你就说谋害亲夫,该当何罪,送过刑部去,也就完了。那时候,你可要咬定牙关,往她身上推。不要到那时候,又疼上外甥女儿了。”托氏听了此话,咳声叹气的,泪流不止。又纳闷顿足道:“怎么这孩子,行出了这事呢?”说罢。又大哭起来。范氏道:“事到如今,还哭的什么。这是她家的德行,我们家该遭难。你相的儿媳妇,这一传扬出去,你瞧有多么好听啊!”托氏一面擦泪,无方可答。夫妇把供词说定。

  次日清早,范氏忙着梳洗,到了某亲戚家里,托了一个人情,先把提署的下面疏通好了,免得文光进去,有扣押的事情。天交正午,文光同了托氏,去到提署回话。直待到日落西山。并未得问。原来堂上问官,已将阿氏口供,问了一次。此日又提出阿氏到堂审讯,阿氏出了监口,带着大铁锁,手待脚镣,凄凄惨惨的跪倒堂前。堂上皂役,喊哦的喊起堂威,吓得春阿氏头不敢抬,俯而垂泪。堂上问官看了看公文,抬头问道:“阿氏你因为什么情由把你丈夫杀死?你要详细说说。”阿氏低头哭道:“我丈夫怎么死的,我一概不知。”问官冷笑道:“这么问你,你是单说呀。”因喝站堂的道:“掌嘴”一语未了,皂役走上道:“你实话实说罢,省得老爷生气。”因又向问官乞道:“老爷宽恩,先恕她这一次,叫她说实话就是了。”问官的问道:“你若说出实话,我可以设法救你。若一味的撒谎,那可是诚心找打。”阿氏跪在地下,泪流如洗,先听了掌嘴二字,早吓得魂不附体了。今听堂上问官,又来追问。遂凄凄楚楚的回道:“我丈夫的死,我实在不知道。”问官点头道:“你丈夫死,你知道不知道,我先不问你。你过门之后,你的公公,婆婆,合你的太婆婆,二婆婆,疼你不疼?”阿氏迟了半日,滴下眼泪道:“也疼我也不疼我。”问官摇首道:“这话有些不对。疼你就是疼你,不疼你就是不疼你。这模棱两可的话,不能算话。究竟疼你呀?还是不疼你呢?”阿氏听了,哽咽回道:“疼我。”问官道:“这又不对,才说是又疼又不疼,怎么这一订问,又说疼呢?”阿氏不等说完,呜呜的哭个不住。

  问官迟了半天,容阿氏缓过气来,又问了两三遍,阿氏才回道:“初过门时,家里都疼。后来我丈夫、我婆婆,都时常打骂。”问官听到此处,又追问道:“你丈夫、婆婆,他们打你骂你,你恨他们不恨呢?”阿氏道:“我婆婆好碎烦。我虽然挨打受气,也从未计较过。”问官道:“你丈夫打你骂你,你难道也不有气吗?”阿氏一面洒泪,一面回道:“是我命该如此,我恨他作什么。”说罢,又呜呜的哭了。问官道:“你既是不恨他,他怎么会死了呢?”阿氏哭着道:“我丈夫死,我不知道。如今我只求一死,大人就不便究问了。”问官听至此处,看了阿氏脸上,并无畏罪的神色,低头跪在堂上,只是乱哭。因此倒纳闷的了不得。遂问道:“照你这么说法,你的丈夫、又是谁害的呢?”阿氏道:“大人也不便究了。若说我害的,我抵偿就是了。”问官道:“你这话说的不对。你公公原告,说是你害的。若不是你害的,你也尽管说。”阿氏擦了眼泪,凄凄惨惨的道:“我的公公,即与我父亲一样。父亲叫我死,我也就无法了。”问官道:“你作了欺天犯法的事,自作孽,不可活。你的公公如何能害你呢?你想三更半夜,你们夫妇的住室,并无旁人,那么你的丈夫是谁杀的呢?不但你公公说是你,我想无论是谁也要疑你的。姑无论是你不是你,究竟是谁给杀的,你把他实说出来,本司与你做主,保你没事,给你那丈夫报仇,你想好哇不好?”站堂皂役等,也接声劝道:“你不用尽着哭,老爷有这样恩典,你还不据实的说,谁害的谁给抵偿,与你们母女,毫无关系。为什么吞吞吐吐,落一个谋害亲夫呢?”

  阿氏迟了半晌,才回道:“那天早起,我大舅家里接三,我跟我婆婆、小姑子去行人情,晚间我公公也去了。送三之后,。把我接回家去。那时我丈夫已经睡了,我折头之后,去到厨房洗脸,将一转身,背后来了一人,打了我一杠子,我当时昏倒在地,就不省人事了。及至醒来,就听见有人说,我丈夫被人杀了。又见我母亲也来了,好些个巡捕官人,也都来了,不容分说,将我母女二人,一齐锁上,带到一处衙门。问了我一回,硬说我公公告我,说我把我丈夫害了。我想官衙门里,原是讲理的地方,还能屈在人吗?”说至此处,又呜呜的哭了。问官道:“你不用哭,只要你说出实话。”衙门里必要设法子救你。你这岁数,也不是杀人的人,我也是替你抱屈,只是你不说实话,我也就无法救你了。”阿氏哭着道:“我说的俱是实言。若伤天害理,我一定有报应的。”说罢,又泪流满,凄惨万分。问官摇首道:“你不要瞒我,你所作所为的事情,我都知道,只是我不好替你说。那一日去行人情,你遇见熟人没有?”阿氏听了此话,不由的一愣,又流泪道:“熟人是有的,我大舅的亲友,差不多都是熟人,焉有不遇见的理呢。”说着,又低下头去,哭个不了。问官是话里套话,设法诱供。因为她前言后语,大不相同,乃冷笑了两声道:“这样问你,你还不实说,可是诚心找打。”因喝皂役道:“掌嘴!”一语未了,皂役恶狠狠的上来,掌了二十个嘴巴。阿氏是两泪交流,哭不成声,登时把粉脸肿起,顺着口角流血。问官连问半日,方忍着痛楚,按照前供,又细回了一遍。问官拍案道:“你不要这样装屈,不动刑你也本肯实说。”因喝左右道:“取麻辫子!”皂役应声喳,立时将麻辫子取过,掷于阿氏身旁,喝着道:“你快求老爷恩典罢!若把麻辫子别上,你可禁不起。”阿氏听了,吓得峨眉紧锁,杏眼含悲,呜呜哝哝的回道:“大人不必问了,我丈夫是我杀的。”问官摇首道:“不对,不对。你的丈夫也不是你杀的。你说出凶手是谁,不干你事,你怎么这样糊涂啊。”说着,又婉为劝解。阿氏垂泪道:“自过门后,我丈夫时常打骂我。我两个婆婆,也是常说我。二十七日的前天,我洗孝衣的时候,因打了一个茶碗,我大婆婆、二婆婆说我一回,当时我并没计较。到晚我的丈夫,不教我跟随出门,又骂我一顿,我也没计较。次日清早,无缘无故的又要揪打。幸有我祖婆母,合小姑子等劝开。到我大舅家里,逢亲通友,都夸我好。我婆婆当着人前,还说我不听话。晚间我公公去了,我婆婆说大舅家地方,叫我公公带我们回去。我公公也说家里有事,叫我回去。至送三之后。带我合我小姑子就回家了。后来我到厨房洗脸,不知被谁打了一杠子,我当时昏过去了,及至醒来,浑身都是水,才知道我丈夫被害了。大家都说是我给杀的。又见我母亲也来了,当时有官人走进,把我们母女一齐锁了。我的二婆婆,站在院子里,跟我大婆婆、大婆婆并我母亲,四人拌嘴,我也不知何故。只得随到衙门,这就是那一天夜里实在的情形,绝没有一字虚假。”说着,泪流满面,又磕着响头道:“我丈夫已经死了,我活着亦无味,乞求大人恩典,早赐一死。”说罢,呜呜的哭个不住。问官见此情形,深为可惨,遂唤左右道:“把她带下去,把阿德氏带来。”左右答应一声,吆呼阿氏起来。此时阿氏因跪了许久,两腿两膝,皆已麻木。有皂役搀扶着,好容易忍痛站起,带回监去,官人把德氏带上,跪倒磕头,口口声声,只说春英死的可惨,阿氏是被屈含冤,请求究治。问官听了此话,因为正堂有谕,要切实究讯,少不得一面解劝,一面引诱,又一面恫吓,一面威逼,变尽了审判方法,要从德氏口中套出实话。

  阿德氏眼泪婆婆,摸不清其中头脑。只说我女儿年幼,不是害人的人。至于她作出什么事来,我是一概不知。”问官听罢,心里犯了狐疑。阿德氏口供如此含混,可见阿氏所供,难免不无隐瞒之处。当时取了供词,令将德氏带下,将原告文光带堂问话。左右一声答应,将文光、托氏一齐带到。问官道:“文光,你的儿媳妇,素日品行如何?”文光道:“肃日她品行端正,并没有别的事情。今竟无缘无故,将小儿杀死,其中有无别故,领催就不知道了。”问官点了点头。又问托氏道:“你儿媳妇自过门以来,夫妇和睦不和睦?”托氏道:“说和睦也和睦,居家度日,那有盆碗不磕的时候,偶然他夫妻反目,究竟也不算大事。”问官又点了点头,告诉文光夫妇,下去听传。随后将供词缮妥,先给三堂打了禀贴。又把阿氏口供,誊清了几份,送到各报馆宣布,好令各界人士。详知内容。不想自把连日口供登报之后,惹起各界人士指出提督衙门种种的错谬来。要知是怎么错谬,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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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24:0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六回 春阿氏提署受刑 德树堂沿衔访案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话说提督衙门因问了德氏等口供,连日又改派问官,熬审阿氏。阿氏是青年女子,因为受刑不过,只得抱屈招认。当时承审司员,回了堂宪,说阿氏谋害亲夫,连日讯究,已得实供。定日将阿氏全案送交刑部。不想各界人士,听了这个消息,大为不平,秋水得了此信,却极口称快。当时写了封信,遣人与乌公送去。信上说阿氏在家时,原不正经,此次杀夫,决定是阿氏所为,别无疑义。乌公得了此信,将信将疑,心与市隐通电,笑着道:“那日你不肯来,秋水调查此案,现在他得意已极。按他来信上说,简直是损我。你怎么袖手旁观,自不来此呢?”市隐隔着电话笑道:“我并非不管。秋水为人,原有些乖谬脾气,人家说白,他偏要说黑。众人说真,他口里偏要说假。我想这件事,不能鲁莽。提督衙门里,此次讯问阿氏,也不无粗疏之处。近日白话报纸录出口供之后,里巷的议论,皆为不平。纷纷与报馆投函,替阿氏声冤。大概报上的话,您已经看见了。昨日在提督衙门里,刑讯阿氏。阿氏供说:“自从过门后,我丈夫春英,无故就向我辱骂。这两句话,可疑得很。若不是受刑不过,断无此言。记得那日翼里,除范氏一人,回说阿氏夫妇素日不和外,其余文光等,及文光二女,供的是伊嫂过门后,并无不和。这就是先后不符,可疑可怪的地方。”乌公道:“是的,是的。但是这件事情,你又没工夫调查,依你说怎么办好呢?”市隐道:“事缓则圆。据各处的议论,范氏的别号,叫什么盖九城,又叫盖北城,平素的声名很坏。我往各处打听,她实在是暗娼出身。文光的朋友,有一个姓普的,号叫什么亭,是他们佐领之弟,与鄙友原淡然两人相好。就在此案出现的前一天,同在普云楼上,喝过一回酒。我是各处穷忙,不暇及此。您再打发别人,探听探听,如有其事,不妨将普某拘案,问他个水落石出。社会的舆论,自然就平复了,”乌公连连称是,嘱托市隐道:“明天您择个工夫,到我这儿谈谈。”市隐亦笑道:“我有工夫便去。秋水那里,您先不用理他,等着案结之后,他也就明白了。”乌公答应声是,放下耳机。

  正要呼唤瑞二,忽见竹帘一启,走进一人,正是协尉福寿,垂手向乌公回道:“连升,德树堂两人有紧要公事要见大人。”乌公道:“叫他们进来。”福寿答应一声,出去传唤。又见瑞二进来,回说:“鹤大人,普大人来了。”乌公忙的迎出,只见鹤、普二人,一面说着话儿,自外走来,三人见礼毕,让至书房。鹤公坐下道:“恪谨,你看见没有,白话报上把我们损苦了,硬说我们翼里,不会办事。其实我们翼里,哪有审判的权力呀!”乌公道:“您不用说了,若不是信你话的,断不致惹人讪笑。报上的议论,与我所见的略同。我们调查的情形,原没敢指出实据。若都依你所说春阿氏越发的冤了。”鹤公道:“我调查的情形,俱是实情,谁想此事之中,还另有缘故呢。”乌公笑着道:“你的眼光稍浅,当日若同你辩驳,你必不乐意。”说着,福寿等进来,望见鹤、普二公在此。一一请安后,向乌公回道:“连升、德树堂来了。”说着,门帘一启,连升、德树堂二人进来,见了乌公等报名请安,乌公叫连升道:“我叫你探听的事,得了消息没有?”连升喳了一声,笑道回道:“大人交派的事,我已经访明了。大抵钰福的报告,还不的确。”乌公道:“钰福的报告,你且不必管。他的报告,虽然未必的确,你调查的情形,也难保无错。”连升又喳了一声道:“范氏的绰号,原叫盖北城,又叫盖九城。她跟大沙雁儿他们,都是一路货,早先就倚着吃事。近来仓库两面儿,也都结了完了。她跟着文光,就算从良啦。文光的牛录普津,有个兄弟普云,此人有二十多岁,挑眉立目,很像个软须子。范氏在家的时候,普云也认识过她。他二人有无别情,连升可没法去调查。”这一句话,说的乌公、鹤公并普公、福寿等,都嗤嗤的笑了,德树堂扭过头去,亦笑个不住,连升虽知说错,然而话已出口,驷不及舌,只得庄庄重重的接着回道:“文光家里,普云常去。若按报上说,阿氏是屈在已极,若不是阿氏害夫,必是范氏所为,毫无疑义了。”乌公道:“这事你调查的的确么?”连升道:“确与不确,连升不敢说定。可是揣情度理,若不因为奸情,也决不至于动凶。我在文光家里,查看情形,大概杀人的凶,不止一人,不管是阿氏、范氏,总得有奸夫帮忙。”乌公听了此话,点了点头,随令福寿等,将普晋、普云的住址记下,吩咐连升等挂椿跟着,勿令普云漏网,连升等连连答应,福寿亦随后退下。

  乌公把瑞二唤来,令把近日的白话报纸,按天拣出,递与鹤公道:“这报上的话,一点不错。所指的错误,亦极有理。你细细的看看。”鹤公接了报纸,一而把帽子摘下,一面取出眼镜来戴上,看那报上,有疑心子的来函,题目是《春阿氏原供,与乌翼尉访查不符》,一件一件的指出错误,上写着:“昨天贵报上,登载提督衙门,春阿氏的供词。原供上说:自过门后,我男人无故向我打骂。又供说二十七日行人情回应,我男人无故,又向我打骂。又供说:在东屋洗脸的时候,自己打算寻死。又供说自己一阵心迷,才把男人杀了。”鹤公把眼镜放下道:“如此说来,春阿氏的口供,已承认杀夫是实了。嗳呀,怪得很。”普公亦纳闷道:“这事怪得很。怎么这些口供,都被白话报访去了呢?”乌公笑道:“你真糊涂,前几日正堂有谕,叫承审司员,把讯问春阿氏的供词,一律登报,免得外界妄生猜疑,你难道不知道吗?当初若不登还好,自登出报来,反成了笑话了,”鹤公道:“谁说不是呢。这些口供,与我们所讯口供,大不相同,俗语说:小孩儿嘴里讨实话。那天二正说,伊嫂过门后,并无不和。二十七日他跟他嫂子回家,一会儿就睡了觉啦。死鬼春英,并没有辱骂阿氏的话呀。”普公亦纳闷道:“大概衙门里,许是用刑给问出来的。我想这件事,极为可怪。若说文光、范氏深夜睡熟,怎么听见动作,就知是春英已死,阿氏跳水缸呢?若说是阿氏有意寻死,缘何洗脸时不去寻死,又跑到西房去,用刀杀夫呢?杀夫之后,若真个有意寻死,为何不用刀自抹,反把切菜刀送在东房,又跑到厨房里,去投水缸呢?”鹤公亦纳闷道:“真是可怪,怪不得白话报纸这样指摘,这些口供,纯乎是受刑不过,制出来的。”

  乌公亦皱眉道:“为这事不要紧,我得罪一个朋友。”鹤公忙问何故?乌公叹了口气,迟了半晌道:“咱们的事,本不该求人。我恐其不洽舆论,招人指摘,所以把苏市隐、闻秋水二人一同请出,求他们事外帮忙,我们也好作脸。谁想秋水来信……”说着,把来信取出,递与普公道:“他说春阿氏不是好人,笑我们猜疑范氏,成了糊涂狱。信皮儿上面,称我大人,写我官衔,意思之中满是挖苦我。昨天又来了一信,依旧的满纸谩骂,楞说报上所说,都是捉风捕影,一句亦信不得。你道这件事,可笑不可笑?”鹤公道:“那么苏市隐先生,也没有来吗?”乌公道:“方才苏市隐通了电来,他的事情很忙,近日与闻秋水也不常见面。据他调查,与白话报上所见略同。跟连升的报告,也相差不远。”普公道:“这么一说,这普云必是个嫌疑犯了。方才恪翁交派,实在有

  理。”鹤公亦插口道:“我想这件事,不宜迟缓,急早把普云拘获,送交提署吧,不然,春阿氏就要屈打成招了。”乌公笑着道:“你这个人,可真会后云覆雨。据你的意思,既说是阿氏所害,怎么又反过嘴来,说她冤枉了呢?”鹤公急辩道:“不是我一人说冤,人人为阿氏声冤,我何必悬揣谬断呢。”乌公笑指道:“你真是好口齿,我说不过你。”说的普公亦笑了。

  一时瑞二进来,回道:“晚饭已齐。”鹤公忙着要走,乌公道:“你这是何苦,在这里吃饭,不是一样吗?”说着,厨役等安放桌凳,鹤公、普公也不便推辞,彼此谦逊半日,各自坐下。仆人等摆上酒菜,普公道:“当我们这类差事,真是受罪。你看那别的衙门,差不多的丞参员司,都是花天酒地,日夜暄呼,看看人家有多们乐呀。”乌公笑着道:“你这话大不通了。世间苦乐,并没有一定的标准。在你以为苦,在旁人就以为乐。你以为乐的,旁人就以为苦、一苦一乐,就是眼前境界,心念上的分别,又何必发这些牢骚呢。”鹤公道:“我也要同你抬杠。苦子乐子,本是两件事,如何说是一样呢?”乌公一面酌酒,一面笑道:“你不要抬杠。你心里以为乐,就是乐了。你心里以为苦,就是苦了。中庸上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现出来,便可以为喜,为怒,为哀,为乐。在于未发之先,那喜怒哀乐,还不是一个理吗。”鹤公一面喝酒,笑嘻嘻的道:“咱们别抬杠。你说是苦乐一样,那么阿氏一案,就不必深追了,反正屈也是不屈,不屈也是屈,屈不屈同是一理,咱们就不用究了。”这一句话,说得乌公、普公笑个不住。乌公把酒杯放下,笑的喘不过气来,嗳呀了一声,指着鹤公道:“你要把我笑死。”普公亦笑道:“鹤三哥的快言快语,真招人好笑。”鹤公一面喝酒,一面用筷子指道:“你们不要笑,这不是正理吗。”说的乌、普二公又都笑了。乌公将饮了一口酒,亦笑得吐了。忙笑对鹤公道:“阿氏屈不屈,是法律上的事情,不能以哲理论断,我的话你没听明白,糊里糊涂,你说到哪儿去了?”

  鹤公正欲发言,忽的壁上电铃当当乱响。瑞二忙的跑过,摘下耳机来问是哪里,又对着电机道:大人用饭呢!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说着,挂了耳机,乌公忙喝道:“什么事这样说话,难道我吃饭时,就不能当时说话了么?”说着,把糊涂混帐,骂个不休。普公忙劝道:“不要生气,告诉这一回,下回来了电话,不可以如此对待就是了。若遇了堂官打电。岂不是麻烦吗。”乌公站起道:“若真是堂官,还不要紧,若是秋水那人,因这一次电话,就能恼我一生。知我的还能原谅,不知我的听了,这不是阔老恶习么。”瑞二站立一旁,不敢则声。迟了一刻回道:“方才的电话,是福寿福大老爷,从公所打来的。若是别人,我当时就来回了。”乌公又喝道:“更混蛋!翼里老爷们,当的国家差事,论职分虽比我小,并不是我雇的工人,你们要这样胆大,岂不该死!”说的瑞二脸上,万分难过。随又摘下耳机,叫了公所的号码儿,随又向乌公道:“福老爷请您说话。”乌公放下筷子,来接耳机。

  原来协尉福寿,因在左翼公所,接了提署电话,说春阿氏谋害亲夫,业已讯得确供。定日要送交刑部,委翼派人的话。乌公道:“那么春阿氏谋害亲夫,承认了没有呢?”福寿道:“承认与未承认,大概报纸所说,尽是实供。今天衙门来电,要传令文光到案,不知是什么缘故?”乌公道:“既如此,就先传文光。”说罢,将耳机放下。鹤公、普公问说福寿来电,为什么事情?乌公一面催饭,一面把提督衙门现已讯得确供,不日要送交刑部的话,细述一遍。鹤公道:“这么一说,春阿氏谋害亲夫,是确而又确啦。”乌公亦皱眉道:“这事我真是为难,闹的我张口结舌,也不敢说定了。”话未说完,忽见门上来回,说队兵钰福,要求见大人。乌公点头说:“叫他进来,”家人答应而去。工夫不大,只见钰福掀帘进来,见了乌公等,挨次请安。乌公一面漱口一面问道:“你调查的怎么样了?”钰福笑道:“回大人话,阿氏为人,的确有不正经名儿。今天早间,队兵在澡堂子里,听见人说,死鬼春英,是个标就溜溜的样子,常在澡堂洗澡。有时他四肢朝天,躺在凳子上睡觉。洗澡的人,全部不爱近他,因为他两只大脚,非常之臭。”说的鹤公、普公俱都笑了。乌公亦笑道:“说了半天,我都没听明白,究竟此案的原凶,还是春阿氏不是呢?”钰福道:“现在报纸上一登,队兵倒不敢说了。”乌公一面要擦脸,一面向普公道:“你们二位,也不知饱了没有?我这里粗茶淡饭,怠慢得很。”普公陪笑道:“鹤三哥饱不饱,我不知道。我是已经饱了。”说着,梆锣声响,外面已经起更。仆人把杯盘撤去,按坐送茶。乌公唤怀福道:“你不要专看报纸,从来市井上,没有真是非。我们当去的差事,要想着如人之意,恐怕不能。古人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那真是有定力的话。若是一大吠影,群吠声,那还有公理吗?”鹤公亦笑道:“咱们是当官差,办官事。报馆的话,也可信可不信。你怎么调查的,你就照直的说。”

  钰福道:“春阿氏的模样儿,生的很漂亮。在家的时候,很有不正的名儿。过门之后,她一心一意的恋爱旧交,不肯与春英同床,所以她婆婆、丈夫,全都不乐。”乌公道:“范氏的为人如何?你调查了没有?”钰福又回道:“范氏的外号儿,实在叫盖九城,自嫁文光之后,虽说的好穿好戴,嘴极能说,而庄庄重重。很透正派。连升所说的普津,原是个穷佐领。那佐领图记,还在外头署着呢。他兄弟普云,虽不是正派一路人,而确是文光的小使。”因向乌公笑道:“这旗下的事,你还不知道吗?没钱的穷牛桑,惯与领催往来。接长补短,借上包儿钱粮,就是那们挡子事。因此涎皮淡脸的,常在文家苟事。买买东西呀,扫扫院子呀,简断截说吧,没什么起色。”普公点头道:“这一类人,哪能有起色。他既这样下贱,就难怪人说他与盖九城不清楚了。”钰福道:“喳,可不是吧。终日际捶腰捶腿,笑笑嘻嘻。阿氏过门后,哪里看得上啊。一来春阿氏是个偷香国手,二来盖九城是个流猾妇人。婆媳两个,哪儿能对劲呢!”乌公点头道:“你调查的很是详细,为什么杀人的凶器,又藏在范氏屋里呢?”钰福答应声喳,顺着脑门子,滴滴流汗。迟了半日回道:“凶器是怎么件事,队兵倒没去调查。”乌公道:“这就不对。调查案件,应从要紧地方,先为着手。案件枝节,很不必过于追求。若是大海寻针,不是难上加难吗!”钰福连连称是。乌公道:“你再去打听得了细底。即来报告。”

  钰福连连答应,退了出来,暗想此案的情形,可真个奇怪。阿氏是杀人凶犯,怎么混身上下,并无血迹,反在头顶,胁下,有了重伤呢?以一个青年女子,能把丈夫害死,还能将尸首移在床下,能令白色衣裳,不杂血痕,真是可怪的很。又纳闷道:杀夫之后,既打算自己寻死,为何不就用凶刀自刎,反把他送到东房,自己又到厨房,去投水缸呢?一面想着,一面细问。又想着方才光景,乌公虽未申饬,那种问凶器的意思,就是不以为然,我若随声附和,再说范氏,一来与连升气不出,二来也说不下去。正自思索,背后走来一人,拍了钰福一掌。钰福忙的回头,那人又咚咚的跪了。钰福忙问道:“谁这么打哈哈,吓了我一身汗。”连问数遍,左右无人。又嚷道:“你再不言语,我可要骂了。”话未说完,只见有几人提灯,自东跑来。又见有枪队数人,拉马走来。西面有看街兵丁,高声喊道:“鹤大人、普大人,六条胡同往西咧。”钰福忙止脚步,一面将号衣大衫儿脱下拆叠,望见乌公门首,鹤、普二公先后上马,乌公亦随后相送。有技勇枪队等,左右围护,拥着鹤公、普公,往西去了。钰福在墙阴之下,看得逼真,把拍肩的那人,骂了半日,也没有问出是谁来。只得低头忍气,悻悻的回家。

  这钰福家里,也没有别人。只有母亲媳妇娘儿三个度日。到了门首,只见人山人海,围着看热闹,里面有妇人声音,高声骂道:“街坊四邻,你们都听听。如今这年月,颠倒儿颠拉,媳妇是祖宗,婆婆是家奴,你们给评评,是我昏瞆了,是她欺辱我。”又一人劝道:“大姐,您家去罢。三更半夜满街上嚷嚷什么?是了也就是了,就是怎么说呢?”那老妇又哭着道:“嗳哟,姐姐们您可不知道啊,自从我们三灵儿,补了口分之后,喝。这位公主女,就上了天儿了。喝,福田造化啦,爷爷儿能挣钱什么薰鱼儿咧,灌肠咧,成天际乱填塞。我今儿喝点豆汁儿,她就驴脸子瓜搭。立刻就给我个样儿。我这老婆子,岂不是越活越冤吗?”一面数落,一面痛哭。有旁人劝道:“老太太,不用说了。家家观世时,到处弥勒佛。谁家过日子都有本难念的经。”说着,将老妇搀起,又劝解道:“三更半夜的,您进去歇歇儿罢。”这一片话,钰福站在一旁,听了逼真,知是母亲与媳妇爱氏,不定又因为什么,闹了些个闲气。遂用手分开众人,一面道着借光,一面说:“街坊邻舍,这不是谋害亲夫春阿氏害人呢!”又向他母亲说道:“这么大年纪,您又怎么了?”众人亦劝道:“得了,您家去歇着罢。”说着,拉拉扯扯,把张氏搀入。钰福对着众人道说劳驾,又笑道:“无缘无故,又惹得街坊笑话。这是怎么说呢?”众人皆陪笑道:“不要紧,不要紧。居家度日,这是常有的事吗。俗语说:悖晦爷娘,不下雨的天,您也不用言语了。”说着,又向钰福打听春阿氏的消息。钰福道:“咳,不用提了。总算春阿氏有点儿来历,不知她怎么弄的,居然白话报上,直替她伸冤,那山巷议论,更不用细提了。”又有一人道:“钰子,你看见没有?帽儿胡同西口,贴了些匿名揭帖,帖上话语,骂是提督衙门,说承审司员,有个叫金某的,不不案由,胆敢以非刑拷问,屈打成招。看的主儿,全都极其愤懑,很替阿氏不平。你说北衙门里,有多么事恶。”又有一人道:“你说的笑话儿还小。听说北衙门的司官,昨天在什刹海饭庄子,要贿赂报馆的主笔。主笔不受,今天在白话报上。又给合盘托出了,你说有多么笑话呀!”钰福亦陪笑答道:“衙门的官事,本来是瞎闹。报馆的新闻,也不可当作真事。告诉您几位说罢,阿氏的根底,满在我肚子里呢。我们的亲戚,跟他娘家,拉扯着是亲戚。深儿里的事,你就不用问了。天长日久,总有个水落石

  众人听了此话,皆欲再问,忽见钰福媳妇爱氏勿勿自门内走出,泪眼婆娑,拍了钰福一掌,凄凄切切的道:“你家里来瞧瞧,德树堂大哥来了好半天啦。”又见有一人走出,赶向钰福道:“嘿,老台,方才在六条胡同,实在是我的错。”说罢,请了个安。钰福亦忙着还礼,抬头一看,正是德树堂,不由得恍然大悟,遂对了德树堂道:“嘿,花鼻鼻儿,在早期影子里,没那么吓人的。”德树堂道:“得咧,我拍你一巴掌,也没那么骂人的。”说着,两人都笑了。钰福与邻家众人道了费心,又说家里闲吵,叫老街坊见笑,手拉着德树堂,一同走人。见母亲张氏,坐此炕上,犹自洒泪。钰福道:“你这是何苦,因为豆儿大的事,吵烦什么?招惹一群人,有多么笑话儿呀。”一语未了,张氏又高声嚷道:“呕,是了,你娶了媳妇不要妈了么?”一面说一面哭。德树堂忙的解劝,又叫着爱氏道:“弟妹,你给老太太陪个不是。平白无故,这是怎么说呢?”爱氏亦一面擦泪,走来请安。德树堂道:“太太你罢我了。”张氏一面擦泪,反倒扭过头来,呜呜哭道:“我可受不起。灶王爷多么大,我们大奶奶多么大。叫她给我请安,不是折我寿么?将来他爷爷儿,还要供起她来呢。”钰福听了此话,满脸冒火,不容分说,揪过爱氏,按倒便打。德树堂嚷道:“嘿,钰子,这是怎么说,这不是诚心敬意跟我不来吗。”说着,把钰福拉住。爱氏倒在地上,又哭又喊,又用头撞地道:“你宰了我啵,我不爱活着了。”钰福撒了爱氏,气还未息,不提防炕上张氏,又哭又喊的闹了起来,又忙的跑过,一面把钰福劝住,将爱氏拉起,一面劝着张氏,先到别屋里坐着,大家你言我语,连德树堂等,都过去请安,劝说老太太不用生气。又回来劝钰福道:“居家度日,没这样打开的。老太太年老糊涂,尚有可恕。好端端的你揪住弟妹就打,那还行了吗!老太太说她,你就别言语了。”钰福挽了辫发,粗脖红筋的道:“咱们是外场的人,像这宗事情,能压的下去吗,饶这么着,还闹些闲排儿呢。”一面说,一面与德树堂斟茶,又唤爱氏道:“嘿,你把炉子里添一点儿炭,再做一吊儿水去。”爱氏坐在一旁,装作未闻,一面用手巾擦泪,竟自不理。钰福说了两遍,并不答言。德树堂道:“老台,你不用张罗,我也不喝了,正经你明天早起,同我出一趟城,一来为阿氏的案,二来天桥西边儿,新开了一座茶馆,也有酒坛子,代卖熟鸡子、咸花生等等,我请你个酒喝,咱们再详细谈谈。”钰福一面说话,一面赌着气掣起茶壶来,自去檐下泵水。又叫德树堂道:“嘿,德子,这阵儿院子很觉凉快,咱们在院里坐着罢。”德树堂道:“弟妹,您也歇着罢。钰子的脾气,你难道不知道么?”说着,卷了长衣服,出来向钰福道:“你不用煎水了,咱门明天见罢。”钰福放了辫子,随后相送。又打听连升、润喜,今天在哪里该班儿,德树堂道:“他们摸普云去,还没有回来呢。大概今天晚上,总可以勾下来。连二也调查实啦,春英是范氏所害,有普云帮凶。你费了会子事,恐怕你要担不是。”钰福道:“咳,味儿事,咱们哥儿门的话,当差也吃饭,不当差也吃饭。连二的话,咱门是好歹心里分啦。要说春阿氏的话,满在我肚子里呢。久日以后,你准得知道。现在的话,搁着他的放着我的,井水不碍河水路,好汉作了好汉当。”德树堂赞道:“嘿,得,好朋友,说句怎么的话罢,这件事情,满听你的招呼,有时要外撇枝儿,向着连二的话,你尽管吐沫唾我。”说着,去了。

  至次日早起。德树堂来找钰福,欲往公泰轩茶社。与那茶友祥某,探听文光家内出事的缘由。不想钰福因昨晚婆媳呕气,直闹至日出,亦未合眼。忽听德树堂在外呼唤,忙的出来道:“喝,你倒早班儿。”一面说,一面让德树堂进去,好一同出去。德树堂再三不肯,说是天已不早,公泰轩里有祥爷等着呢。钰福不便再让,回去换了衣服,同着德树堂,迳往公泰轩一路而来。钰福为着家事,懊恼已极。又因一夜未睡,一路上垂头丧气,闷闷不乐,德树堂道:“家务事小,你不用挂在心上。平白无故,皱什么眉毛呢?”钰福道:“我不是皱眉毛,因为我们家务事,我倒想起春英来了。居家度日,这些闲话口舌,最容易出事。阿氏的奸夫,虽未访明是谁,可是杀害春英时,也未必有人帮忙。不必说平素不和,就便是恩爱夫妻,也许有杀夫时候。”这一句话,说的德树堂笑个不住,扯着钰福道:“嘿,老台,我同你并不玩笑。怎么着,我们弟妹,也要杀你吗?”钰福亦笑道:“别打哈哈,我想夫妇之间,真有些难说难道。昨日我们那一位,哭个死去活来。若说老太太,也不是不糊涂,成日际闲话到晚,把我们那一位,所给闹急了。横竖她悖悖谬谬的,闹了几句,把老太太惹翻了。按说因为豆汁儿,很不值当,从你走后,老太太并没言语,我想着也就完了,谁想她连哭带闹,吵了一夜,连枕头笼布,全都哭湿啦。我想着背地教妻,劝劝就完啦。谁想到越劝越央,抓过剪子来,就往肚子上扎,吓得我连忙抢住。说句丢人的话罢,我直点儿央给她,你猜怎么着?不劝还好,劝了半天,她夺过剪子去,反要扎我。不然,就又哭又闹,要死在一处罢。你想我这心里。有多么难过。莫非那阿氏杀夫,也是这宗情形?”德树堂摇首道:“不能不能。若是阿氏所害,她的衣服上,必有血迹。现在她身上有伤,衣上没血,哪能是她呢。”钰福道:“嗳,那可别说。若是害人时,没穿着衣裳,又那能沾血呢?”德树堂道:“你这混钻点子,也算有理。但是阿氏的伤,又是哪里来的呢?”钰福道:“你想这情理呀,昨天晚晌,那样蛮闹,我实在忍不住气,所以才捶她几拳。不因为捶她,也不能合我拼命。难道春英死时,就不许打人。净等着人砍么?”德树堂道:“有理,有理,我不同你抬杠了,你真是自家窝儿摆酒,关上门访事。”说的钰福也笑了。德树堂道:“我告诉你说,家里的事,不用碎咕唧了。要比春阿氏的话,咱们家里头,没那德行。”

  二人一面说着,来至公泰茶社,祥某见了二人,站起让道:“二位在哪里喝呢?怎么这两天,心也没来?”德树堂一面洗碗。陪着笑道:“哪儿也没去,净跑了西大院儿了。”祥某道:“那么菊儿胡同的事情怎么样了?”德树堂道:“您没听说么,春阿氏满都认了,”祥某道:“认是认了,无奈这件事情,阿氏是被屈含冤,受刑不过呀,人家洋报上,说的不错。一款一款的,全给指实啦。范氏的外号,叫做盖九城,平素就大不安分,因嫌阿氏碍眼,所以才下这毒着儿。我听朋友说,阿氏在家的时候,极为安稳。过门之后,因范氏不正经,儿媳妇时常撞见,父背前面后,常跟他丈夫提说。说春英是粗卤汉儿,一肚子气愤,打算要替父捉奸。因此盖九城,积恨在心,您说阿氏那些口供,不是冤枉吗?”钰福在旁笑道:“冤与不冤,尚在两可。我听旁人说,阿氏在家的时候,也不大安分。不知这个议论,还是真哪是假呀?”祥某摇头道:“这可是造谣言。我与文家本是胡同街坊,阿氏的胞弟,与我们少爷同学,身儿里的事,还能瞒我吗。”又向德树堂道:“提起话儿长。大概的话,德爷也知道。我们东屋街坊任家,有个本家的哥哥,现在穷部里当差。阿氏的家务,他知之最详。昨天晚上,我们谈论半天。他说白话报登的甚确,所说的话语,也极其近理。他说阿氏行情,既是婆婆媳妇,带着小姑子去的,为什么送三之后,他公公文光,单单把儿媳妇接回。这一件事,就是可疑的地方。再者阿氏既打算自尽寻死,又供说心里一阵发迷,将夫杀死。杀夫之后,心里转又明白了,这都是亘古至今,从来未有的事情。既然是心明畏罪,手持切菜刀,何不自尽。岂有抛去菜刀,又跑到厨房里去投水缸的道理,既豁得出投水缸,就豁得出抹脖子。哪有到寻死时,还挑三挑四,再找舒服的道理。我想这件事,阿氏是被屈含冤,无可疑义了。那白话报上,也登得有理。阿氏的原供,多有可疑之点。不信,你们二位,也仔细瞧瞧。”旁有一人道:“你们二位,听说是怎么回事?”钰福一面喝茶,照着祥某所说,敷衍了一遍。又笑道:“横竖这案里,总有猫儿溺,不然也不能吵嚷。”几人一面说着,德树堂道:“大哥贵姓?府上在哪里住家?”那人笑答道:“贱姓李,在鼓楼后头住家。”答完了话,又与钰福道:“我想这件事,也很纳闷。中国的官事,向来就不认真。俗语说:屈死不告状,真应了那句话了。若以公理而论,春英躺在床上,既被阿氏一刀砍在脖上,无论是什么好汉,亦没有腾身起来,骂完了才死的理。”祥某亦叹气道:“嗳,是非真假,只要有银子,就能打阳面儿官司。当初小二韩,有句胆大的话,他说不怕官场中有天大的事,只要有地大的银子,就可能翻得过来。这句话虽是吹牛,仔细一想,颇有道理。如今阿氏母女,若比文光有钱,不信这官司不赢。慢说是一条人命,就便是百八十条,也怕是拿钱鼓捣。”四人正谈得高兴,忽见有一人过来,先会了祥某茶资,说是今天晌午,春阿氏过部,约着祥、李二人,同去看热闹。要知是如何光景,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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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24:0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七回 盖九城请究陈案 乌翼尉拘获普云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话说钰福等,正在谈得高兴,忽见一人走过,会了祥某的茶资,约同着去看热闹。德树堂听了此话,不胜惊疑。暗想阿氏过部,怎么这般快。莫非阿氏口供,已经确定了不成?因向神眼在福丢个眼色。钰福会意,让了回同坐的茶资,同着德树堂走出茶馆。钰福道:“啊,德子,你给我参谋一回。我不是爱犯财迷,莫非北衙门里,阿氏圆供了吗?”德树堂道:“若真定准了谋害亲夫,咱们的话,就算押宝押红啦。”德树堂道:“狗咬尿泡,不用瞎喜欢。案子到部里,翻案的多着呢。如今的年月不像从先。早年营翼办案,满是一个套子。办案之先,先跟科房先生商量好了。临到过部,那部里科房,也是通同一气。定案之后,连兵部办保册的,都是一手。你说那个年头儿,有多么好办哪。如今你东奔西跑,费九牛二虎的火车劲,临完了的话,还不定怎么样呢。漫说这宗事,就是破出死命,拿获盗案的事,也许在部里翻供。及至于有了保举,也是官儿在头里,咱们得俩钱,究其实的话,你说是谁的功劳?”钰福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想阿氏一案,街市喧传,都是疑范氏所害。独我一人,偏说是春阿氏。别说旁人,就是乌翼尉全闹犹疑。如今北衙门里,业已问出口供,虽说是渺渺茫茫,未见的确,然而揣情度理,不是阿氏所害,那么是谁呢?若说盖九城的话,不过是穿饰打扮,有些妖气,其实也没什么。”德树堂道:“话不要这样说。一言四口,驷马难追。走错道回得来。说错话回不来。现在一万人中,足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说是范氏,独有你我,按葫芦掏子儿,偏偏的犯死凿儿。要据我说,咱也得搂着来。不是别的,丢面子事小,保饭锅实大。我劝你不用提了,以后得了消息,随时报告。见了连二他们,也不必抬杠斗嘴,图什么为这个得罪朋友呢?”

  二人一面说话,已来至帽儿胡同西口,望见翼里枪队,并甲喇达德勒额等,皆在衙门对面小茶馆的门首乘凉。见了钰福等,道说辛苦。钰福亦陪笑问道:“天这般早,就这里候着里呢?”德勒额道:“事没法子。昨天翼里头,传的是辰刻吗。”说着,有左履小队,带着文光,范氏等一干人证,进了角门儿。钰福道:“你忙什么!得什么时候走?怎么的话,我得治饿去。”德树堂道:“你忙什么!天没到晌午呢。”钰福摇首道:“不成您那。昨天晚上,我就没吃饭。为着不要紧的事,闹了一夜,不但没吃,而且没睡。回头天桥的话,我可不奉陪了。”说着,进了茶馆,因为当差日久,常来北衙门送案,所以茶馆中人,都极熟识。这处茶馆,也没有旁人喝茶,左右是提署当差、营翼送案的官人;这处茶馆,也没有来此探监的人;或是衙门里头,有外看取保的案子,都在茶馆里头去说官事。钰福、德树堂等,俱是熟人,将一进门,伙计就过来周旋,忙着沏茶,又打听阿氏的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德树堂随声附和答了几句,忽见门皂常某,同着几人进来。衣服打扮,俱是乡人模样。进门要壶茶,坐在一张桌上,在回右顾的,啾咕半日。钰福道:“常爷,什么事这样呵?”常某转过头来,看见钰福在此,叫过伙计来,便让茶钱。钰福谦让一回,还是常某给了。钰福称谢道:“爷们儿什么事?这样忙和?”常某见左右无人,走至钰福耳边,悄声道:“这几位是东直门外的朋友,被贼所攀,先在东直汛收了半个月。昨天有朋友见我,讨保出来的。”因见德树堂在旁,又问起阿氏事来。钰福把前前后后,述了一番。常某连连赞好,又道:“少不了你,得下赏来的话,别忘了我。”说着答答讪讪,又向那桌上去了。钰福一面说话,已令伙计烙过饼来,与德树堂二人吃了。一时德勒额等,自外进来。嚷说车已来齐,立时就要起身,钰福等忙的出来。

  只见看热闹的人,人山人海,你拥我挤,有如看会一般。少时把春阿氏带出来,见她梳辫子身穿白布裤褂,福字履鞋,带着手铐脚镣。粉颈之上,带着极粗的锁练子。有枪队官兵等哄用闲人。先有一个官兵,上车卧底。随有官兵把阿氏搀上车去。阿氏之母,也随后拥出。那些看热闹的人,因见报纸所载,皆替阿氏不平。今见这般光景,纷纷议论。有说是盖九城害的,有疑是普云害的。更有那少妇长女,见春阿氏这般的惨,为这坠泪。那些官兵,一个个狐假虎威,连呼带嚷。甲喇达德勒额等,带着文光等一千人证,并有本旗佐领办事的官人,带着投呈保片,随后相随。文光是赤红脸,两撇黑胡子,穿一件半旧的两截挂儿。瑞氏、托氏,俱是随常衣服。范氏是头挽旗髻,穿一身花布裤挂,标致异常。看那面上颜色,颇有得意之态。阿氏、德氏母女,车在前行。文光等坐车在后。定在刑部对面羊肉馆门外会齐,只见那官兵枪队,盛盛武武的,喝道驱人。看热闹的鼻酸眼辣,观之不忍。一个唉声叹气的道:“中国官事,这样残忍,不何知年何月才见青天。”更有忍不住气的人,语言激烈,开口就骂。有骂问官受贿的,有骂差役不仁的,钰福等跟随在后,听见这般议论,只好装作不闻。走至大街,德树堂向钰福道:“你听见没有?你我二人,也在挨骂之内。你说这宗议论,可怎么好呢?”钰福悄声道:“世上的事,左右是那么着,糊里巴涂,也就算完了。这宗议论,也不是有见识的人,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非是报纸走哄,就便把阿氏剐了,他们也不知其故。碰巧还拍掌称快,传作奇闻呢。”二人一面走路,一面谈论,又探头探脑的,细察阿氏神情,不在话下。

  单说文光等随着左翼原办,到了刑部门首,候着官兵枪队,把阿氏母女送进衙门去。站在墙阴之下,扇扇乘凉,专等文书投到,传唤过堂。工夫不大,只见甲喇德勒额自内出来,悄向文光道:“这里您托了人没有?要不搭个天桥,恐怕报纸上一嘈嘈,就要翻案。那阿氏的口供,问着很难。昨在提督衙门,就是勉强着画的供。先前过堂时,阿氏至死不认。我听转子常说,好费手啦。跪锁上脑,刑法都用遍了,急的座上问官,无法可问,遂将阿德氏带上,撇开了一收拾,好容易死说活说,才把女儿说好,对对敷敷的,把口供画了。如今过了刑部,您要不托人的话,可就完啦,”钰福也凑至跟前,唧唧哝哝的问道:“订亲之时,您怎么不睁眼呢?”文光叹口气道:“提起话儿长。事已至此,不怕你二位笑话,错非是亲上作亲。娶她那一天,也就成了词啦,一来她扭头别颈,不肯归房,二来风言风语,我听了好些个。我若不怕丢人,也早就休了。”钰福是有心探问,看了看左右无人,悄声道:“事已至此,你也不用隐瞒。既知道阿氏不正,早该把奸夫指出。日子一久,奸夫可就走了。”文光皱眉道:“话虽如此,我也指不出谁来,不过风言风语,说她不正。究竟同谁不清楚?谁帮她下得手,我是丝毫不知。那天夜里,若非小妾叫我,我还在梦中呢。”说至此处,忽见有言人走说。”阿氏母女,大概是收在北所司务厅里,传唤原告呢?”

  文光听了此话,向钰福二鞠躬,说是回头说话儿。遂同了德勒额,随从那官人进去。到了一处院落,冷气森森,寂无人语。有皂隶高声喊道:“带文光。”文光战战竞竞,走至公室以内,垂手侍立。公案之后,坐着位年约四十,面如古月,两撇黑胡须的官员,左右有书班皂隶。望见文光进来,高声喝道:“你是哪一旗哪一牛录,细细报来。”文光道:“旗人名叫文光,是镶黄旗满洲,普津佐领下的领催。”问官道:“你儿媳阿氏,说亲是谁的媒人?你儿子春英,是谁给害的?死时是如何情形?你要据实供来。”文光答应声喳,如将根由,按着以前所供的,细回一遍,随有旗佐领的办事人,投了保结,带了文光下来。然后一起一起的,把瑞氏。范氏筹,挨次问过。查与送案口供并无不合之外。仰告一千人证,下去听传。福寿德勒额等,带领官兵枪队回去交差。钰福把沿路见闻,也回去报告。文光、范氏等恐怕原述的口供,不能立时治罪,少不得日夜研究,托人弄枪,好令春阿氏凌迟处死。瑞氏是疼爱孙子,痛惜孙媳,又因报上记载,皆替阿氏声冤。街巷传闻,亦说范氏不正。老年人心实好气,不免于家庭之间,闹些麻烦。托氏因儿子被害,儿媳投缸时,自己并未在场,未免也有些生疑,因此家庭骨肉之间,在默默无形中,皆不和睦。那一些琐琐碎碎,闹话流言,不屑细说。

  这日刑部已把此案分在山西司,行文本旗,传唤文光等,到部厅审。文光带了范氏、并托氏、春霖等一齐到案。那刑部司员,因为报纸暄传,不能不加意慎重。分司之后,先把送案的原文,细阅一过。然后才开庭审讯,这位承审司员,姓宫名,表字道仁,是恩科举人出身,为官清正,审判极明。不管甚么重案,一到宫道仁的司里,没有不即日间清的。因此尚书葛宝华,侍郎绍昌,皆极倚重。今因阿氏一案外间报纸上颇有繁言,所以宫道仁更加注意。当日升了公座,提取春阿氏过堂。先把阿氏上下打量一回,见她两道似乎非瘦的笼烟眉,一双半醉半醒的秋水眼,腮如带愧,唇若含嗔,羞羞涩涩的,跪倒案前。宫道仁见此光景,心里好生疑惑。暗想我为官多年,所通谋害亲夫,或因奸致死本夫的案子,不知凡几。无论他如何凶悍,到了公堂之上,没有不露出几分形色的,怎么这个妇人,这样自如,莫非是被人陷害,屈打成招吗?因问道:“你现在多大年岁?”皂隶亦喝道:“你今年多大岁数?”阿氏低头道:“十九岁。”宫道仁道:“你把你丈夫怎么害的?你要据实说来,”阿氏迟了半晌,细声细气回道:“那天我行情回来,忽然一阵迷糊。一心打算寻死,不想我丈夫醒了,我当时碰他一下,不想就碰死了。”宫道仁摇首道:“不能。不能。你说的这样话,朦不得人。无缘无故,你为什么寻死呢?”阿氏又回道:“我想我活着无味,不如死了倒干净。所以那日晚上,决定要寻死。”宫道仁道:“案到这里来,不比别处。你若说出实话,我可以设法救你。你若一味撒谎,或是胡拉乱扯,谋害亲夫四个字,实在打不得。你若说出真话;谁把你丈夫害的,一定要谁给抵偿,把你脱出来,不干你事。一来你丈夫的仇,你也给报啦。二来你母亲,也免得着急。你放着节孝两字,不留个好名,偏要往谋害亲夫的罪名上说,这不是糊涂人吗?”皂隶亦劝道:“老爷这样恩典,你还不实说吗?”阿氏听到此处,呜呜的哭了。迟了半日道:“我是该死的人,此时只求一死,大人不必问了。”说罢,泪流不止。宫道仁再三询问,仍然不说。问到极处,只说是惟求一死,请毋深究。急的宫道仁无法可问,看她情形,实不似杀人凶犯。有心用刑,又有些不忍。随令左右皂隶,先将阿氏带下,将范氏带上。宫道仁察言观色,看着范氏神情,颇不正经。遂问道:“春英被害,你看见没有?”范氏道:“春英被害时,我已经睡熟了。因听院子里有人的脚步声儿,当时我以为有贼。又听西屋里喊了一声,所以提灯出来,才知是春英被害。”宫道仁道:“春英之死,你既然不知道,阿氏投水缸时,你总该知道了罢。”范氏道:“阿氏跳缸,我也不知道。我从屋内出来,我丈夫文光,亦随着出来了。他到西房去瞧,才知是出了逆事。当时我喊叫丈夫,先把阿氏救出,回她因为什么下此毒手,后来我丈夫报官,把阿氏的母亲德氏带官,这就是当日情形。”宫道仁道:“你说的这宗情形,是真话是假话?”范氏道:“家有这宗逆事,岂敢再说假话。”宫道仁冷笑两声道:“我且问你,那日你闻声而起,怎不到上房去呢?偏偏你丈夫往西房去,你便往厨房去呢,想来是杀人之初,你必然知道,不然,怎这般凑巧?”范氏迟了半日,强答道:“事有凑巧,横竖是春英被害,神差鬼使,领我们去的。”宫道仁哈哈大笑,望着范氏道:“这些瞎话,你休得瞒我。你说的既这样巧,我问你杀人凶器,你是怎么藏的?”范氏发怔道:“凶器,凶器我如何知道?人不是我害的,虽说是从我屋里翻出来的,究竟是谁放的,连我也不知道。幸亏我睡的机警,不然那凶手进去,还想要害我呢。大概是我一咳嗽,把他吓跑,因此把凶器放下,亦未可知。”宫道仁道:“你这样狡展,实在可恶。难道你儿媳阿氏为什么杀人,你也不知这么?”范氏道:“杀人为什么,我哪里知道。就请大老爷,追问阿氏。阿氏不说,还有她母亲呢。素长素往,他们就鬼鬼祟祟,不干好事。当初我们亲家,就是上吊死的。深里的事,我虽然不知道,揣度情理,定是阿德氏逼的。向来她们母女,专想着害人。我们家里,合该倒运就壳了。又说阿洪阿之死,并未经官,是亲友私合的。又说阿氏幼时,家里不知教育,女儿人家,终日际唱唱喝喝,不作正事。除去替花涂粉,撒娇作态之外,一无所能。”这一席话,口齿伶俐,说的宫道仁也愣了。暗想这个妇人,可真个凶悍,她既把陈案勾出,便可以证明阿氏定然是谋害亲夫了。因笑道:“你说的这样玄虚,莫非你儿媳养汉,被你看见了不成?”范氏冷笑道:“看见做什么,自她过门以后,不肯与春英同房,那就是可疑之点。大老爷这般圣明,何用细问。”言道仁道:“好一个阴毒妇人!我这样原谅你,你竟敢一字不说,还任意的污蔑人。这真是诚心找打!”因喝皂隶道:“掌嘴!”左右答应一声,走过便打。范氏冷笑着道:“打也是这样说,难道杀人凶手,还赖在我身上么?反正这光天化日,总得讲理。”皂隶喝着道:“快说,再若不说,可要掌嘴了。”范氏发狠道:“到这说理地方,不能说理,我亦无法了。”宫道仁道:“你怎么这般刁恶??再若不说,我连你一齐收下。”范氏道:“收下便收下,难道儿媳妇谋杀本夫,还连带着婆婆一同治罪吗?”宫道仁道:“我且问你,阿氏过门后,孝敬你不孝敬你?”范氏道:“孝敬我也是面子上,我婆母丈夫,跟我姐姐,全是忠厚好人。我这眼睛里不揉沙子。论起理来,她岂肯孝敬我。过门以后,我们是面和心不和。我同她虽不理论,她见我知她底细,她如何不恨呢。”宫道仁道:“你说的这般的确,阿氏的奸夫是谁,你能指出来么?俗语说:捉好捉双。你既说阿氏不正,就该有凭据才行。”范氏道:“这凭据我是没有。她若同谁有事,她岂肯告诉我呢。慢说是婆婆,就是生他的母亲,她也不肯实说呀。”宫道仁道:“这是揣度的话,不足为凭,你指出证据来,便可以按法论罪。若无证据,你们全家老幼就皆在嫌疑之中,又不止阿氏一人了。”范氏道:“老爷若问这节,须究问我姐姐,亲事是她的主意,外甥女是她的外甥女。是好是不好,我如何能知道?”宫道仁道:“你既说根底好坏,你都知道,此时又翻过嘴来,往你姐姐身上推,显系信口撒谎,不招实供了。”因斥左右道:“打!”范氏听一声打字,忙又辨道:“我说的不实,您问我姐姐,便知是实是虚了。”宫道仁道:“这一层也不必问,指不出好夫来,定然是案中有你。”说着又喝道:“打她!”皂隶答应一声,因为范氏口供,异常狡展,又兼她的像貌,有些凶悍之气,先听了一声打字,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七手八脚,打她一阵,方出此不平之气,因碍着官事官差,不敢露出。今见坐上司员这样生气,遂过来一声喝喊,拍拍拍拍的,掌起嘴来。打得范氏脸上,立时肿起。顺着嘴嘴角,直流血沫。呜呜的说道:“打也是这祥说,谁叫是暗不见天呢!”宫道仁道:“你不要口强,慢说你这刁妇不肯承认,就是滚了马的强盗,也是招供。”因喝左右道:“带下去收了。”左右一声答应,登时带下。

  座上又传带文光。工夫不大,只见领催文光自外走来。见了宫道仁,深深的请了一安,皂隶喝声跪下,文光低着头,规规矩矩的跪在堂上。先把姓名年岁,报了一遍。随又将亲上作亲,几时迎娶,并春英夫妇,素日不和,以致二十七日夜出,出了谋害亲夫的事情,并于何时何处报了官厅的话,细问一遍。宫道仁道:“你说的话,我已经明白了。但此案真像,全不是那么回事。你儿媳阿氏,本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子。你是为人父母的,乃竟敢隐瞒真情,庇护淫妾,勾引奸夫入室,杀死亲子,陷害儿媳。你这妄告不实的罪过,你晓得不晓?”文光听了,犹如凉水浇头的一般。迟了半日,方敢抬头回道:“领催实不晓得是实是虚,是真是假。只就我目睹的状况,呈报的官厅。至于凶手是谁,我想三更半夜,只是他夫妇同室。小儿之死,不是阿氏害的是谁。至于其中是否有别的原故,还求大老爷明断,领催是一概不知的。”宫道仁拍案道:“胡说!你说是阿氏所害,为什么那把切菜刀,可藏在范氏屋里呢?”文光道:“领催不知,只求老爷公断。”宫道仁道:“知与不知,却是小事。足见你管教不严,太没有家法了。”文光迟了半日,无话可答,料着方才范氏,必定招出什么,所以座上有此一问。有心要探探口气,又不敢开口,只得乞求问官,秉公裁断,务将原凶究出,好与春英报仇的话,敷衍几句。宫道仁听了,纳闷的了不得。暗想春英之死,是不是范氏所害,连他丈夫文光,也不知底细么?因问道:“阿氏的奸夫,现在哪里?你若指出名姓来,必予深究。若如此闪闪的的的,似实而虚,实在是不能断拟。”

  文光道:“小儿住室,只有他夫妻两口,并无旁人,半夜里小儿被杀,若不是阿氏所害,他看见有人行凶,定要声嚷。既于出事前未见声嚷,乃于事后,反去投水缸,若不是畏罪寻死,何能如此。老爷要仔细想情,替我报仇。”宫道仁道:“你说的却也近理。但阿氏面上,并没有杀人凶色。阿氏身上,又没有杀人血迹。既是杀人时,你没看见,那杀人凶器,又没在阿氏手里。动凶的原犯,焉能是她。即或是她,也必是有人虐待,把她逼出来的,或是另有奸夫胁迫出来的。不然,阿氏的击伤,又是谁打的呢?”文光道:“未过门时,我见她端端正正,很有规矩,所以我极疼她,过门以后,我母亲也疼她。我们夫妇,待她同女儿一样。谁想到用尽苦心,哄转不来,她终日哭哭啼啼,无病装病,独自坐在屋里,也是发愣。院里站着,也是发怔。还不如未作亲时,到此间住,显着喜欢呢。此中缘故,我以为夫妇不投缘,以致如此。然察言观色,素常素往,并没有不和地方。只是过门后,小儿与阿氏两口儿,并未合房。初以为春英愚蠢,好用工夫练武。后来内子斟问,敢情是两不能怨。虽说她没有劣迹,可是既将小儿杀死。她那素日的心思,亦就可想而知了。”宫道仁道:“这些情形,文范氏知道不知道?”文光道:“知道。”宫道仁冷笑道:“她知道怎么不说?难道你一家人,夫妇还两样话吗?”文光听了一怔,不知方才范氏供的是什么话,因随口乱应道:“这些事情,家里都知道,岂能说两样话呢。领催有一字虚言,情甘领罪。”宫道仁道:“是了。这句话你要记下。”说着,反手一摆,皂隶喝道:“下去听传罢。”文光连忙站起,规规矩矩的退了出去。

  宫道仁一面喝茶,看了看送案公文,正欲呼唤左右,唤托氏回话,忽见有皂隶走来,回讲堂官来了。宫道仁不知何事,暗想这半天晌午,又不是堂期,堂官有甚么要事来署?一边纳闷,忙着退了堂,整了整领帽袍,退入休息室中,跟随着同寅司员,直上大堂,见尚书葛宝华童颜鹤发,满部白胡须,穿一件蓝色葛纱袍,头戴纬帽,红的的的珊瑚顶,翠鲜鲜的孔雀领,戴着极大眼镜,坐在堂上,一手拿着报纸,正在查阅新闻呢。宫道仁站在一旁,静候葛尚书转过头来,方才走过作揖。葛尚书忙的还礼,摘下眼镜来道:“阿氏的案子,问的怎么样了?”宫道仁见问,忙把阿氏口供,并范氏的形色可疑,现已收押的话,细回一遍,葛尚书点了点头,一手拿了报纸,递与宫道仁道:“你看,报纸这样嘈嘈,我也是不放心,所以到衙门来,似乎这宗案子,若招出报馆指摘,言官说出话来,可未免不值。”宫道仁亦陪笑道:“司员也这样想。全此案中真像,非用侦探调查,不能明晰。若仅据阿氏口供,万难断拟,”葛尚书道:“是极是极。我们堂刑的人。若把案子定错,实于阴骘上有亏。若据阁下所说,我也就放心了。”宫道仁连连答应。葛尚书一面喝茶,一面叫皂隶出去,请了堂上的司员来,先与左右翼,内外城巡警总厅,并各处侦探局所,缮具公函,求各机关帮助调查,以期水落石出。堂主事沈元清,连连答应,又笑回道:“昨天绍堂已经给各处机关发了函去,大人既欲写信,不如给各处行文,叫他们严密调查,以清案源。”葛尚书连连赞好,又嘱道:“阁下就赶紧办稿,另叫各界人士,指出错谬来。方为合法。如今朝廷上锐意图强,力除旧弊,倘书役皂隶们再有虐待犯人及受贿循私等情,必须查明究办,勿稍循隐。”沈元清连声答应,随即办了堂谕,贴在壁上。又有各司的官员,回了回各司案件。葛尚书挨次看过,又因阿氏一案,嘱咐宫道仁格外细心,然后才乘轿回宅。不在话下。

  单说左翼翼尉乌珍,自阿氏过部后,因见报纸上屡屡指摘,一面与市隐、鹤公、普公、福寿等日夜研究,一面督饬探兵,秘为采访。这一日连升来回说普津之弟普云,确与盖九城有些嫌疑,请即拘案等悟。乌公闻了此信,正在思索,忽有苏市隐同着一个鬓发皆白的老人进来。此人有六旬以外,穿一件蓝纱大褂,足下两只云履,载着深黑的墨镜,手拿一柄纨扇,掀帘走进。乌公站起来,忙与市隐见礼。市隐笑指道:“这是我的至友原淡然先生。这就是乌恪谨先生。”二人彼此为礼,各道久仰。市隐道:“阿

  氏一案,原大哥很给费心,他同普津、文光,俱都相好。”乌公称谢道:“好极,好极。我们的差事,叫大哥费神了。”说着,分宾主让座。仆人送上茶来。市隐道:“秋水没来么?”乌公道:“自前次来信后,至今没来。春阿氏送部的那天,我特地去拜他一回,谁知他不忘旧恶,竟自挡驾没见,你说这个人这样悖谬:叫我怎么办呢?那日我请你来,你又功课很忙,不肯腾个工夫,给我说合说合。闹到而今,我也没有法儿了。”淡然道:“秋水是哪一位?”市隐道:“原大哥的记性,可实在太坏。那日我同你提过,我们同人,因为他这宗地方,常管他叫荒公,又管他叫傻子,不管是什么事情,他发起晕头悖谬来,无法可治,成年累月,掣出糟钱,设立学堂捐些个,办报馆赔些个。作官他辱骂堂官,待下人他要讲平等,茶天酒地里要逞豪华,到了金尽囊空时,他还要恤人之贫,济人之急。那种种荒谬地方,就不用提了。”淡然猛悟道:“哎,是了,不错不错,他是小兄弟,我们要格外原谅,不加计较才是。”乌公陪笑道:“兄弟也未尝计较。那日小菊儿胡同验尸,他同市隐哥一同去的,当日回到舍下还在本翼公所听了回口供。后来我托人调查,人人说阿氏冤屈,范氏可疑。他给来一封信,说阿氏杀夫是真,笑我们无故生疑,没有定见,信内信外,刻薄了我两句。从此就没管。兄弟的意思,因为疑点甚多,惟恐屈在好人,所以才托人调查。据他一说,确乎是阿氏所害,无有疑义。可是原来函内,并无证据。淡翁想情,兄弟当如何处治呀!一来我们翼里,对于这宗案子,本是过路衙门。再说是审问裁判,都有刑部主持,冤与不冤,我们是没有力量的。你想秋水荒谬不荒谬?”淡然点头道:“年轻好胜的人,大都如此。这阿氏一案,他只知其外,不知其内。兄弟与文光、普云,全都熟识。大概情形,瞒不得我。上月兄弟与市隐在普云楼上喝酒,因近日纳妾的陋习,很谈了一回。后来那普云也去了,我打听文光的家事,他说的很详细。那日市隐找我,说是你老先生对于阿氏一案,极为认真,我才敢据实说出。其实与文、普二家,并无嫌隙。不过是因友致友,看着报纸上,这样嘈嘈一个轻年女子,蒙此不白之冤,不忍不说,不能不说了。”

  说着,让了回茶,便将普云楼上,如何遇着普二的话,并普二替赁孝衣,当日如何说笑的话,细述一遍。市隐亦接口道:“普二的神情,很透恍惚。不知通电之后,恪谨哥调查了没有?”乌公正欲答言,忽见瑞二走来,回说:“鹤、普二位大人,普协尉福大老爷,现在公所相候,连升、润喜等,已将小菊儿胡同杀害春英的凶手,捉获送翼了。”乌公听了此话,说声就去。连忙着穿衣戴帽,留着原、苏二人,在此少候。市隐惊问道:“原凶是谁,可以告诉我们不可?”乌公一面更衣,一面笑道:“所获的就是普二。淡翁也不是外人,您陪着在此稍候,我去去便来。”说着,拿了团扇,带着仆人瑞二,竟往左翼公所一路而来,要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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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24:0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八回 验血迹普云入狱 行酒令秋水谈天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话说乌公带了仆人瑞二,到了左翼公所,早有枪兵,回了进去,鹤、普二公并协尉福寿等,全部迎至阶下。福寿把连升、润喜如何将普云拘获的话,回了一遍。乌公升了公座,先把连升、润喜等一齐叫来,问说捕获普云,你们有何见证?连升道;“探兵连日探访,见普云的面色,很是张惶。论他与文光的感情,很是亲近。此次文家事发,他该当每日前去,才是交友之道。不但他每日不去,自此次出事后,他连一趟也没敢去。大人想情,这不是无私有弊,可疑之点吗?”乌公点了点头,随命福寿等,带过普云来。左右齐声嚷道:“带上来。”只见茶鼻梁德树堂,还有几个穿号衣的官人,连拉带扯,把普云带过来;喝声跪下;普云是嫌疑犯,项下带着铁锁,穿一件白夏布大褂,下面是白布裤子,两条腿上,带有许多血迹。走到公案以前,低头跪下。乌公坐在正中,看了个逼真逼切。又见他腿上有血,暗想道:“天网恢恢,真是疏而不漏。”随问道:“你叫普云吗?”普云低着头,结结巴巴答了一声渣,立时他浑身乱抖,现出畏罪的神情来。乌公道:“你是哪一旗哪一牛录?同文光甚么交情?详细说来。”福寿亦喝道:“你是哪一旗哪一牛录同文光甚么交情,大人问你呢。”普二又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是镶黄旗满洲普津佐领下人。”说到此处,想欲把差使说出,又恐怕销除旗挡,打丢了钱粮,随口又接道:“我可是闲散。”乌公道:“你到底有钱粮没有?莫非你自己不知道吗?”普二道:“没有。”乌公道:“你同文光是甚么交情?”普二道:“我们是本旗亲戚。”乌公又问道:“是什么亲戚。”普云道:“干亲。”这一句话,引得乌公等反倒笑了。随喝道:“干亲算什么亲戚?究竟是亲戚不是?”普云道:“不是。”福寿喝道:“不是亲戚,你怎么说是亲戚?干亲家不算亲戚,你同他什么交情?怎么相厚,为什么认的干亲?你仔细向大人说说。”普二迟了半晌,颤颤巍巍的回道:“文光家的事,我可不知道。”福寿又喝道:“没问你那个,问你与文光家里。是什么交情?”普二又回道:“洋报上竟胡说,我跟盖九城,哪能够有别的。”乌公拍案道:“有没有我不知道,你几时到文家去的?”普二道:“文光的女儿,认我作干爹,我常到他家里去,穿房过屋的交情,不分彼此。”乌公点了点头,迟了一会,又问道:“前几天你去了没有?”普二抬了抬头,望见乌公问他,又低下头说道:“没去。”乌公拍案道:“胡说!你实说到是去了没有?”吓得普老二浑身乱战,迟了半日道:“去过一次。”乌公冷笑道:“一次两次,我到不问。你说的这一次,是何日何时呢?”普二迟了半日,不敢答言。鹤公、普公并协尉福寿等,连问数遍,又喊道:“再若不说,可是找打。”普云迟了半比颤巍巍的回道:“上月二十六日,我们文大嫂子,带着姑娘儿媳妇,往他大舅家里行人情去,是我给凭的孝衣,别的事我不知道。”乌公道:“你不知道的,我也不同你。春英是怎么死的?你必知道。你若是实话实说,我必然设法救你。你若一味的装糊涂,可是自寻苦恼。”一面说。一手把团扇拿起,扇着问道:“你的生死,就在乎你了。”

  普云听了这一句,登时吓得大哭,结结巴巴的道:“大人明鉴。春春春英英死的时候,我我我没在场,怎么死死死的,我我哪里知知道啊!”乌公摇着团扇,冷笑两声道:“这么问你,你如何肯说。”随明令官人道:“把他梏起来!”左右一声答应,挪过几块破砖、两根木棍来,又把麻辫子等物预备停妥,吓得普云魂飞魄散,面如银纸一般,口里把大人两字,叫得震耳,随口又百般安告。福寿道:“你自己作的事,好汉子该当承认,干什么委委曲曲,哭红一鼻子呢,”鹤公亦喝道:“若怕受罪,就赶紧说实话,别这么苦作情。世间的因因果果,丝豪不爽。不管你如何亏心,横竖天网难逃,神目如电。你不用瞎害怕,假着急。不是你害的,你要说;是你害的,你也要说。不怕我们翼里,听你的罪过重,再给你往轻里摘呢。反正是不说实话,叫作不行。”普云一面抹眼,委委曲曲的哭道:“大大大人,我是真冤枉。”说着伸出两手,抚眼擦泪,抬起头来道:“春春英被害,是缸儿里没我,岔儿里也没有我,把我带到这里,岂不是活活活要我命吗?想想想不到啊!官衙门里,也爱听洋报的话。”说着,把那洋报馆骂个不休,又数数落落的道:“大人大人想情,必是我得罪人了,所以才乱给捏合。要按报上说,我成什么人了?大人是圣明,您给我分晰分晰,”乌公摇摇头,叹口气道:“我不打你,你是诚心静意的同我装傻。”因指其血迹道:“你也低头瞧瞧,杀人血迹,现在你身上带着,竟敢粉饰撒谎,欺负我不肯打你,真是可恶之至。”乃厉声道:“梏起来!”左右一声答应,登时把麻辫备妥,一人站在身后。挺住普云脊骨,随把编成的麻辫,箍在普云脑上,那人站在身后,用力一拧,普云嗳哟一声,登时就昏了过去。那人把手一松,不一时,普云又明白过来。把“大人饶命,我说”连声说声说个不住。

  乌公坐在椅上,把扇子一抬,官人把麻辫放松,普云挺着脊背,直着两只骆脯,翻着眼睛,皱着眉毛,结结巴巴的道:“杀人的事,我真正不亏心,实实在在的不知道。”乌公听了,不由大怒,正欲再令人梏起。普云口里百般央告道:“大大人饶命,容我细细的说。”福寿道:“你那身上血是哪里来的?快说。”普云道:“血是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炎天暑日,不知在何处蹭的,或是鼻孔流的血。我因一时疏忽,没能看见,亦未可知。怎么大人说。一过是是是杀人的血呢?”乌公道:“胡说。明明是一遍血迹,您不实认,还这样狡展。”普云低下头去,颤颤巍巍的不敢则声。乌公摇着扇子,冷笑了两声道:“普云,你作的事情,我这里早有报告。你不肯认,也是不行的。不过受些刑罚,临完了还得说。你这是图什么?依我劝你,你实话实说,你与盖九城,有什么拉拢?你二人谁的主谋?为什么害的春英?您把实话实说了吧。”普云一面抹泪道:“大人说的话,都是街上谣言,我平日安分守己,多一步不敢走。文光家里,我倒时常去,我那干嫂子待我如同亲兄弟一般。我有了坏杂碎,还对得过文光吗?”乌公道:“别的事我先不问,还告诉你一句话,你要记在心里。我这里问你,您说与不说,到无关紧要,反正这件事,不能怨你。我看你公公正正,很是个又规矩又老实的人。错非盖九城,寻样吓呼你,你也行不出来。一来她嫌着碍眼,二来要一计害三贤,把春英夫妇,一同害死,好出她羞恼之气。你的事也却不在你,你也是被逼无奈。上了了娘儿们的当了。你若是明白的,把前前后后实话实说,满供在范氏身上,把你就洗刷清了。虽说杀人偿命,若按着律例上说,主动的凶手,造意的凶手,都算正凶。帮凶的吃点苦头,也没有抵偿罪过。像你这样话不说,一味撒谎,一直往正凶里巴结,我亦不能管了。”随唤官人道:“来呀,先把他带下去,明天送衙门。冤与不冤,叫他到衙门说去。”

  左右答应一声,正欲退下,普二连声嚷道:“大大人别生气。救命救命,要这么一来,岂岂不苦了我么?”鹤公道:“你说实话呀。”普二磕头道:“这件事实在没有身里切近,我也摸不清。”乌公摇首道:“仍然不说实话,明天解送提署,转送刑部定罪。你爱认不认。”说罢,喝令官人,带下暂押。普二也不敢再言,凄凄惨惨的退了下去。乌公、鹤公等退人休息室内。乌公道:“我着普二脸色,颇为可疑。又兼他身上有血,简直是确而确了。现在市隐、淡然皆在我家里等候,据他们说,也是普云,不知你们二位,眼光怎么样?”鹤公道:“是也许是,无奈他身上血迹,不似是杀人溅的。过了这么多日,岂有那行凶衣服仍旧穿着呢?再说这么热天,能不换衣服呢?”乌公道:“我看那血迹像是疮血。不过他被了嫌疑,不能不根究到底,问他个水落石出。少时我问问市隐,等晚上凉快了,我再细问普云。”鹤公道:“这办法也好。阁下先行一步,问问苏、原二公,有什么新奇事故,咱们到正堂宅里,见面再说。”普公道:“依我说,不必麻烦。今晚把文书办好,明日清早,先把普云掌上去,冤与不冤,叫他衙门说去。你们二公意见以为何如?”乌公沉吟半晌道:“不妥不妥。普云既已捉获,据我想,解不解的事,只恐屈诬好人,倒是我们的错过了。”说着,拱了拱手,与鹤、普二公告辞,忙着回去。

  此时那市隐二人,坐在乌公书房,等候已久,因不见乌公回来,甚为烦闷。市隐靠近书案,一面与淡然闲谈,一面在破信皮上,写了数字,递与淡然道:“我这儿有一首诗,若赠与文范氏,非常切当。”淡然接过纸来,将看了第一句,忽见乌公回来,二人忙的站起。乌公道:“好热好热,二位受等了。”说着,更换衣服,又连声声道歉,说淡翁初次降临,偏你我这样忙乱,真是太不敬了。淡然亦笑道:“恪翁说哪里话来,我辈相交,不拘于形迹,随随便便,倒是很好。”市隐亦插言道:“淡然不是外人,彼此皆不拘泥,才是道理。”说着,更向乌公打听普云的神色,是否此案原凶?乌公把公所情形,并所讯口供,身边的血迹,一一说了。市隐拍手道:“快极,快极。普云被获,真是大快人心的事。”又向淡然道:“你把我那首诗,也让恪翁看看。”乌公道:“什么事这么高兴?”淡然忙的递过,二人一同看道:“自为禽兽行,反兴儿女狱。杀子复杀媳,此心真酷毒。”乌公道:“这叫诗么?”市隐道:“不是诗是什么,管保这二十个字,是那哪范氏的定评。”乌公道:“这事可不能仓卒,一生评论非到盖棺时,不能论定。究竟这件事,尚无一定结果,你焉能速下断语。”市隐道:“不是我一人这样说,您问淡然,那日普云楼上,我见过普云一面,看他那举止动作,听他那说话口气,决不是安分良民。记得喝酒时候,淡然好言劝他,他是极口辩证,死说是传闻失实,并没那么宗事。其实是贼人胆虚,越掩谕越真确,越粉饰越实在。连一丝一毫,也欺不得人。”淡然亦连说不错,又说普云为人,是个小无二鬼。家有当佐领的哥哥,他是任什么事也不管作,终日在文家起腻,买点儿东西,跑跑道儿。左右是义务小使,普云也最殷勤,不管什么事,都往前伸脑袋。嘴儿又甘甜,脸上又透媚气,我想缠来缠去,早晚是一团乱丝,无法可解。我知道身临切近,所以极力劝他,衬早儿远避嫌疑,免得蜚言逆语,好说不好听。谁想他不肯承认,反说我血口喷人,不谈正事。如今有经案发现,旁人疑他,我也是不能无疑。不是我背地谈人,我见市隐对这件事非常注意,所以才出来帮忙。把日平所知的事情,说个大略。究竟是普云与否,兄弟也不敢悬揣。”

  乌公愕然道:“本来这件事,是不能悬揣的,可疑的地方固然少。似是而非的地方,也实在很多。才我问普云,见他那脸上颜色,颇形惊恐。若依我们普大人的办法,不管他冤不冤,明天就解送提署。我想这件事,不能卤莽。还求你们二位,替给想个法子。”淡然一手理须,正容而坐,市隐亦走来坐下,一面点着烟卷,笑哈哈的想道:“我想这件事,也是真该慎重。不必说你们贵翼名誉要紧,就是我们私人调查,也得细心研究,断不是胡闹的。”因指淡然道:“淡然的心思细,趁此无事,请将先时口供,及连日的白话报秋水的来函,并连升、润喜、锰福、德树堂的报告,一齐拿出,咱们好细细儿看看。”乌公连声说好,随令瑞二,把协尉福寿,并连升、润喜二人,先为唤来。又开了一个纸条,叫科房的书手,把存案的供词报告,一并检齐,送来查看。瑞二答应出去。

  淡然摇手道:“这些案卷,据兄弟看着,无非具文,翻阅几回,也未必有何疑点。我们讨论此事,要以尸场的情形为断。”因间市隐道:“验尸那日,你去过没有?”市隐道:“验尸前一日,我同着秋水,恪谨一同去的。”淡然又问道:“厨房的水缸,是倒在地下还是未曾倒呢?”乌公愕然道:“没倒。”淡然笑了笑道:“那就是了。”又问道:“阿氏的伤痕,究竟是真啊是假呢?”乌公道:“伤是不错的,头顶、右肋,共有两处击伤,大概是木棍打的。我看阿氏形容,惨恸已极,验尸时哭的很恸,决不是满脸煞气,杀人不认的神色。”说着把阿氏口供,并连升、润喜的报告,一并令瑞二取出。三人围着冰桶,一面查看。乌公与市隐说道:“倒底是谈然见识,与平常人不同,开口先问水缸,这就是要紧地方。我那日忙忙慌慌的,也没顾得细看。今被淡然提起,我才恍然大悟。”市隐亦连连称是。淡然道:“别的事小,第一是出事之后,那文家的街门,是开着的,还是关着呢?须要根究明白,才有研究的价值。”市隐亦猛然省悟,连说:“淡然大哥,真是高见。我在这一层上,实在的疏忽了。”乌公道:“我也是事情多,顾不及了。那日把文光拘来,我该当问问他。谁想问案的时候,我的脑筋不灵呢。”市隐道:“如今不必后悔,好在这件事,也容易打听。”淡然亦笑道:“事缓则圆。没有不露风的时候。普云的品行,我虽尽知,然是否是普云的原凶,我可不敢必。只要文光家内,平素没有旁人,一定是普云所为,决没有第二个人。若是厨房水缸是倒着,是不倒着,内里也总有毛病。只要是街门开着,一定是另有奸夫,帮同谋害。若是街门关着,则动手的原凶,出不去院里人了。”

  这一篇话,说的苏、乌二人,连连点头,赞说原淡然的见解,实在高明,我们这么许多日子,并没研究到这一层上,合该是翼里露脸,明日普云解送提署,这一案就许有了头绪了。淡然兄所谈的几件可疑之点,我另委人查查,或者得出真情,说罢,呼唤仆人等,预备晚饭,要留着原、苏二人,痛饮几杯。晚间在左翼公所,好看看普云的神色。市隐是惦着学务,忙着要走。淡然因初次来访,诸多不便。又因秋水的事情,要约着乌、苏二人,明晚在余园饭庄,聚会一日,乌公推辞着有差,又云正堂宅里,明日有事,请着原淡然改订日期,乌公要自己备酒。市隐亦拦道:“恪翁的差事忙,他既这样说,当然当真有事。依我的主意,明天余园饭局,不是改个地方,我有几位至友,都是巡警厅探访局的人,自此案发生后,他们也日夜研究,时常的找我。明早多备上几分贴,定一处清洁所在,咱们好联络联络。一来为热闹,二来也打听打听他们是怎么调查的。”乌公道:“如此很好。二位既这样费心,容日我再为道谢。若能与闻秋水见面,请把兄弟的苦衷,代为述明,那尤其圆满了。”说罢,拉着市隐,仍欲留饭。又嗔市隐不该着不替挽留淡然。市隐道:“他亦实在有事,留也是不能成的。”淡然亦亟力辞谢,急急忙忙同着市隐去了。乌公送至门外,拱手而回。

  晚饭已毕,又到左翼公所,审问普云一回,连打三次,普云是坚不承认,只认说二十六日上午,因为赁孝衣,到过文家一次。自春英死后,至今未去。身上血迹。确是生疮的脓血。及致脱衣相验,那普云腿上,又的确有疮,闹得乌公心里,也犹疑不安。只得告知科房,明日把嫌疑犯普云,先行送署。又叫过连升来,问他是什么缘故?连升、润喜等张口结舌,不知所以。只说普云可疑,而又毫无证据。乌公不由的着了慌恐,一面叱令连升再去调查,一面与鹤、普公通了电话,说普云的口供,不似杀人凶犯。身上血迹,却是疮疗的脓血,请向提宪禀明,至要至要。当晚又写了封信,把普云不似正凶的疑点,告知市隐。市隐见了此信,也纳闷的了不得。当日与淡然相见,又约了闻秋水等,晚间在煤市街三义馆相见。市隐与淡然二人,先往等候。工夫不大,闻秋水匆匆进来,一手摘了眼镜,与淡然、市隐见礼.市隐一面笑吟吟的让坐,笑问道:“你同恪谨,因为什么事,这样生分?”秋水一面擦脸,一面笑着道:“这事你不怕打听。咱们是朋友相交,并没图他什么。像他那趾高气扬,拿腔作势的神气,我实在不敢已结。再说我们帮他的忙,他那宗神气,谁还敢近他呀。”市隐拦道:“先生你不必犯牢骚,到底因为什么?你说给我听听。”秋水道:“事情却不大,只是气儿难生。”说着抓一把白瓜子,一面嗑着道:“因为阿氏一案,我东奔西跑,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好容易查清了,那日同你散后,我恭恭敬敬,跑到他府上去,同他究研,他说连街谈巷议,都说阿氏冤,你有甚么证据,说阿氏不冤呢?我当时也没有抬杠。临完了,电铃一响,他说正堂宅里电话找他。他立时就要走。对我说,得了消息,给他送信。你们二位想想,谁是他三辈家奴哇,我们不图名,不图利,按着朋友相交,给他帮忙。像这么对待我,下得去么?有堂官的电话,立时他得去。我小子白跑白忙,算是活该受累了。世界交朋友,有这么热心的吗?”一面说,一面有气,引得淡然、市隐反倒笑了。

  淡然一面斟茶,一面笑道:“快休如此。恪谨为人,也不至如此。秋水老弟,未免错怪了。”市隐亦笑道:“这是哪里说起。恪谨若是那样人,我早就不理他了。非因他是翼尉,我才护他。想世间朋友相交,第一以知心为尚。像你这个小性,我实不敢谬赞。”说罢,哈哈大笑,闹得秋水面上,不由的紫涨起来,心里是又急又恼,欲待分辨,又不能分辨,冷笑两声道:“你说我小性儿,我就小性,你说好不好?”市隐又笑道:“你不要心里不服,用那么大信套,写那么恭敬字,把钦加二品衔,左翼翼尉的字样,抬起五六头来,不是损人吗?”说的秋水也笑了。淡然坐在一旁,亦拍掌大笑。忽有走堂的进来,回说:“项老爷来了。”三人忙的站起,只见竹帘一起,走进一人,年在三十以外,英眉武目,气宇轩昂,穿一件竹灰官纱大衫,足下是武备官靴,见了苏市隐,忙的见礼。市隐指荐道:“这位是闻秋水。这位是原淡然。”又指那人道:“这位是项慧甫。”又悄向秋水道:“这就是探访局项慧甫。”秋水点头陪笑,三人忙的见礼,各道久仰,谦谦让让的坐了。然后有慧甫的同事何砺寰、黄增元等二人,先后来到。又有市隐的至友谢真卿,随后赶到。此人是某科优贡,终日际流连诗酒,倚着祖上产业,不务生理。对于社会公益,极其热心。向与苏市隐最为同心。恰与闻秋水是一样性情。大家相见毕,通了姓氏。走堂的净上桌面,大家谦让半天,让着项慧甫坐了首坐,真卿次座,再次是原淡然、何砺寰、闻秋水、黄增元,市隐在主席相陪,谦着要酒。先要了几样冰碗,预备下酒。市隐是饮量最大,等不得菜品上齐,先与首坐的慧甫,猜起拳来。秋水是存不住话,先把阿氏名声如何不正的话告知众人,又把报纸上混淆黑白,不问是非的话,痛斥了一回。众人都默默不言,只说阿氏一案,现在无法,但看刑部里最后如何定拟了。淡然亦一面饮酒,把昨天翼里,如何把普二捉获,如何他身上有血的话,细说一遍,众人皆惊得不已。惟项慧甫与闻秋水两人,都面面相视,不作一语。市隐心里,本想是联络同志,调查阿氏、范氏,究竟是何等为人。不想有秋水在此,不能开口。今听闻秋水贬斥阿氏,又痛诋白话报,种种不辨是非的地方,遂接口道:“阿氏为人,究竟怎么样,谁也说不定。现在左翼公所,因为舆论攻击,无可如何,昨天将嫌疑犯普云业已拿获。因他身有血迹,常与文家往来,不能没有嫌疑,今日已解送提署了。想过部之后,当能水落石出,此时何苦饶舌。”

  秋水笑了笑,假作不闻。增元道:“秋水兄以为如何?”秋水冷笑道:“此事实难料定,调查之行,不敢渭独具只眼,识其隐奸。而生在这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没有真是非的时代,只可缄默不言倒也罢了。”市隐笑道:“秋水的说话忒伤众、难道庇阿氏的,都是狗了不成?”秋水也自渐失言,不由的面红耳热,遂笑道:“我说是如今时代,并非辱骂世人。我们在坐的人,谁也不能挑眼。”真卿鼓掌道:“好一张快嘴。我们是狗先生,惹不起你,好不好?”说罢,哈哈大笑,引的合座诸人俱都笑了。秋水面上,越发难过起来。增元解和道:“猜拳猜拳。”说着,便向慧甫道:“起这来。”淡然与市隐二人,亦三星四喜的喊叫起来。惟真卿、秋水二人,素有书生习气,不乐拇战。因见市隐等如此有趣,不免亦高起兴来。真卿站起道:“我有一个酒令,不知善饮诸君,赞成能否?”市隐等忙的止拳,问说何令?淡然摇手道:“你们不用问,凡行酒令,没有不闷人的,为什么欢欢喜喜,不助点儿豪放气,偏弄个酒令儿闷人呢?我不赞成。”增元亦笑道:“我不赞成。”砺褒道:“赞成者请起立。按本章程第三条,以多数表决之法表决之。”话未说完,引得慧甫、秋水等笑个不住。慧甫道:“国会未开,他把议事细则,先就规定了。”说的市隐等亦都笑了。大家起立一看,除去原、黄二人,仍占多数。真卿道:“多数表决,我要发令了。”中隐道:“别忙。我要阻令。令官下令,须要雅俗共赏,不加闷人的令儿,方可通过。不然,本兄弟决不列席。”砺寰道:“今日聚会,不比往日。既为着阿氏一案,彼此研究,务必要不失原题,才算有趣。”

  秋水点了人数,笑着道:“在座七人,可以七字为令。或是飞花,或是顶针续麻,我想都好。”淡然道:“我们是一不拗众,勉强遵命。只要不定人,我们无不认可。”慧甫拍案道:“飞花好,飞花好。”真卿望着秋水,笑嘻嘻的道:“飞花令,好是好,只是便宜些。”又笑道:“也罢,现在春英被害,我们以春英的春字为令,飞至哪里,说一句有春字的七言诗。春字落在何处,何处喝酒,由喝酒者再飞花。诸位以为何如?”众人俱各称善。随令走堂的,催酒催菜。真卿将手巾一支筷子,穿了一纸条,当作花筹,端起酒盅来,饮了门杯,用手指点着道:“一片花飞减却春。”春字正落在慧甫身上。慧甫结起酒杯,一饮而尽,接过花筹来念道:“东望望春春可怜。”增元亦念了一遍,因听是两个春字,遂嚷道:“两个春字,该是谁喝酒呢?”真卿忙的站起,按字数了一回,随指道:“第一个春字起令,第二个喝酒。”增元无话可好,连说好好,低头把酒喝了。砺寰接过花筹道:“万紫千红总是春。”挨次指点,该到真卿。真卿喝了酒,指着秋水道:“端起酒杯来。”随念道:“客中不觉春深浅。”秋水摇头道:“现编的不算。你能把下由说出谁的诗。什么题?都要说明,我才服你。”真卿道:“你不用赖。另换一句,也该是你的喝酒。贾似道的芍药诗你可记得?”随念道:“满堂留客春如画,对酒何妨鬓似丝。”随将手里花筹,递与秋水。秋水摇头道:“不行。令官行令,应以第一句为准,请把第一句注出来。”真卿站起道:“你不用橛我,我说你们少见多怪,你不肯服,连湛道山的茶糜诗,都没见过,还要朦人。上句是:客中不觉春深浅。下句是:开了茶糜一架花。这是谄的不是?”秋水无可再辩,只得把酒喝了。真卿道:“别人不算,你也要随诗加注,否则无效。”秋水笑了笑道:“那是自然。”随念道:“花落掩关春欲幕,月圆敬枕梦初回。”真卿道:“什么题?”秋水道:“刘兼的征妇怨,再还你一句朱子诗:幽居四衅只空林,啼鸟落花春意深。”真卿点点头,把酒喝了。增元道:“这就是你们过闹,没我们事了。”真卿道:“你别忙。”一手指着淡然,说了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淡然接过花筹,说了句诗随千里寻春路。轮到市隐,市隐喝了酒,说了句草木知春不久归。轮到慧甫,慧甫喝了酒,想了半晌道,欲凭燕语留春往。轮到淡然,淡然喝了酒道:“这些便宜句子,都被你们占去了。”随念道:“老尽名花春不管。”按次指点数到增元,增元接了花筹,想了半日道:“铁球浆子春不老。”一语未了,引得市隐等大笑起来。慧甫把口中酒,也笑得吐了。真卿笑问道:“你这句诗,也得加注解。”增元一面数字,将手巾花筹,递与慧甫。慧甫一面摇手,仍自笑个不住。增元道:“笑我不通文,你们才不知事物呢!连保定府三宗主,铁球、浆子、春不老这句话……”大家没等他说完,早就大笑起来。忽见走堂俏向市隐道:“官座里有位平老爷,请你说话。”市隐不知是谁,随了走堂,来到六官,原来是平子言,要报告盖九城在家内历史,要知如何,且看下回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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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24:0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九回 项慧甫侦探女监 宫道仁调查例案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话说苏市隐等因为黄增元说的酒令儿,正在哄堂而笑,忽有走堂的进来。回说第六官座,有市隐的至友平子言平老爷来请。市隐忙的出来,到了大问官座,里面有五人在座,正在饮酒,望见市隐进来,一齐站起。平子言年有三十余岁,麻面无须,穿一身蓝绸裤褂,学士缎靴,离了座位,先与市隐见礼,又挨次与市隐介绍,谦逊让坐。走堂的添了匙著,众人都举杯让酒。市隐以善饮著名,无法推辞。子言又极力奖誉,夸说市隐先生如何能饮、强令着先尽三杯。市隐一一喝了。子言道:“市隐先生,怎么这般闲在?经年不见,面上越显得发福了。”市隐陪笑道:“兄弟是无事忙,不为有事,轻易不肯出城的。”说着把阿氏的事情,当作新闻笑话,说了一回。子言一面让酒,望着门外无人,笑向市隐道:“难为你那样细心,那日在小菊儿胡同,见你与秋水二人,帮着乌翼尉检察尸场。我想你们二位,都是学界中人,如何在侦探学上,也这么不辞辛苦呢?当时我没敢招呼,后来听朋友说,你们二位因受乌翼尉之托,很费研究,不知调查的怎么样了。”市隐听了此话,很为诧异,因问子言道:“你是几时去的?听谁说的?”子言摇头道:“这一层先不用问,请问春英一案,依照先生所见,凶手究竟是谁?”

  市隐正欲答言,众人道:“子言是喝醉了。昨天左翼公所,已将普云拿住。现在满城风雨,都知是普云、盖九城所害,此时还有可疑义么?”子言摇头道:“不然不然,当日尸场的情形,疑点甚多,不知市隐先生记下来没有?”市隐听了此话,追想尸场情形,历历在目。随笑道:“记得记得,阁下有什么高见?倒要领教。”子言道:“第一处可疑之点,是苍氏屋中的凶器,及凶器上阿氏的手巾。第二是墙上的灰。第三是阿氏簪环,及厨房里脸盆水缸。第四是茅厕中,有一条板凳。这宗地方,都是侦察资料,”众人听了此话,皆笑子言迂腐。惟有市隐一人深为佩服,暗想那日尸场,我与闻秋水那样详细,尚有未留心处,今被子言提起,这才恍然大悟,连声赞美。因为在坐人多,说着不便,遂邀平子言过那屋细谈。子言亦领会其意,惟因有慧甫等在坐,不乐意过去。论其心理,本想以私人资格,要调查此案原委,既不求鸣之官,亦不乐白诸人,好似有好奇之僻,欲借此惊奇故事,研究破闷似的。听市隐让他过去,甚不谓然,随笑道:“先生请便,改日访得的确,再与慧甫诸君相见未晚。”市隐亦知其意,不便再让,当与告别,回到原席。

  只见砺寰等酒令未完,正轮到黄增元喝酒,说了句春风春月春光好。众人一面笑,正问他此句的出处,逼他喝酒呢。一见市隐进来,大家齐笑道:“市隐来了,咱们收令罢。”说着,催了菜饭,大家吃过。市隐把见着子言,所谈尸场的情形,细对慧甫诸人述了一遍。砺寰道:“子言是半开眼儿的人,何足凭信。我告诉你说,此案的内容,我同慧甫、增元三人,已探得大概情形,只碍于没有证据,不敢指实。你要少安勿躁,等过十日之后,我必有详细报告。”市隐道:“你说的固然很是,但此时我的心里,非常闷闷,非把内中真像,探得实在,我心里不能痛快,我终日东奔西跑,专为此事,你们既已知道,又何必严守秘密,不肯告诉人呢?”砺寰道:“不是我不肯告诉人,方才于真卿先生,业已谈过大略。真卿住家,最与刑部相近。部里情形,他知之最详。现真卿定于明日午后,真卿与慧甫二人,赴部调查,等他们回来报告。我便有把柄了。”市隐听了此话,很觉渺茫,细追问一切情形,砺寰不肯说,真卿含笑在旁,剔牙不语。闹得苏市隐犹疑不定,疑是方才出去时,慧甫等有何议论,或是慧甫等,已得其中真象,不肯与旁人说明,亦未可知。遂笑道:“你们这鬼鬼崇祟,我实在不作情。肯得说明呢,就赶紧说明。不肯说明呢,就不必告诉我。又何必吞吞吐吐,叫人家发疑呢?”说的增元等也都笑了。慧甫亦笑道:“不闷人不成笑话,你先少打听罢。”真卿漱了口,也凑近众人道:“似我所见,春阿氏一案,实在冤枉。过部那一日,我己眼见其人,身世不甚高,圆合脸儿大眼睛,面上一团严肃的颜色,绝不似杀人的女子。听说到刑部后、分在山西司承审,阿氏是收在北所,不令与家人相见,以免有串供的情弊,现在连过数堂,尚无口供,只认说一阵心迷,便要寻死,后来又一阵迷糊,将伊夫砍死,所以才畏罪投缸。您想这一片口供,能算得上是实供吗?吗?后来又再三拷问,她说她丈夫既死,落了谋害亲夫的罪名,如今只求一死,情愿抵偿。问她婆婆如何?她也说好。问她丈夫如何?她也说好。我想这一件冤枉案子,若一旦定谳,必然依照律例,凌迟处死,死后便无日昭雪了。”秋水冷笑道:“你们这宗见脉都显无稽之谈。凡评论一件事,万不能仓卒草切,须把种种证据,一一指明,方能把阿春氏证为好人呢。”淡然亦笑道:“秋水卓见,诚可令人佩服。但昨日翼里已将普云拿获,今午解送提看。大概一两日内,必然过部,是否为害人原犯,现尚难得定论。然若详细究问,必能得着内中真像。”秋水含笑道:“不见得罢?”淡然亦急道:“普二常在文家,焉能不知?”秋水摇头道:“不见得,不见得。我凭空这么说,没有真实证据,你们绝不肯信。咱们设一个赌约,等她定谳后,倒看谁输谁赢。”说罢,与淡然击掌,以市隐作证人,将来输了时节,罚他五十人的东道,并捐助贫民院一百块洋钱,砺寰等连称很好,慌忙的净面穿衣,会了饭帐,各自分头回家,不必细题。

  次日项慧甫同了谢真卿二人,去到刑部北所,要侦察阿氏举动。不想事有凑巧,这日山西司提讯阿氏、文光与范氏诸人,均在羊肉馆听传候审呢。真卿、慧甫等闻知,喜出望外。先到刑部里面,寻了相熟的牢头,引至北所。一面走路,一面与那牢头,打听阿氏的举动。正步在西夹道内,忽见有一群小孩儿,围随一个女犯,年在十六八岁,梳着辫,穿一件蔚兰色竹布褂,慢慢的走来,真卿一看,却是阿氏。随在慧甫身后,拍了一掌,慧甫亦忙的止步,闪在一边,见那一群小儿,一个个欢欢喜喜,呼唤姐姐,阿氏低着粉颈,头也不抬,消消停停的走过,那一种惨淡形容,真令人观不忍睹。任是铁石心肠,也不免伤心落泪。慧甫待其走远,向牢头打听。这一般小儿,是阿氏的什么人?牢头道:“说来很奇,这都是附近住户的小儿,皆因春阿氏性情温婉,自入女监后待人极好,不但监中囚犯,全都爱她敬她,连女牢头梁张氏,全都怜悯她。看她的言容举动,颇有大家风范,又安静,又沉稳,决不似杀夫的神气。所以合监女犯,全都替她呼冤。这群小孩子,也因她待人极好,所以成群结队的呼他姐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她都争先恐后的送来。现在半个多月,已经成习惯了。”真卿叹口气道:“这群小儿,真个有趣。只是中国刑法,暗无天日。像这样冤屈事,得何时昭雪呀?”说罢,叹息不止。牢头悄声道:“二位到处边去、先不要说。昨天盖九城已经放出,大概是文光家里托了人情,不然也难于释放。”慧甫道:“那么过堂时节,范氏是什么口供?”牢头摇首道:“范氏口供,我们也打听不着。司里也下过谕,不准官差皂隶透出消息。倘外间有何议论,即以站堂的是问。像这么严紧,我们哪能知道。”三人一面说话,来到女监。先向女牢头梁张氏打听监内景象。听那梁张氏说,阿氏是极其沉稳,每天两饭一粥,若有官人进去,旁人都欢欢喜喜,有说有笑,惟有春阿氏安然静坐,绝没有轻狂之气。就像监里那样肮脏,阿氏也极其洁静。不但她衣服鞋袜,一切照常,就是她所铺草帘,所盖的棉被,都比同床的干净。若说这样女子,谋害亲夫,那么阳世人间,就没有好人了。梁张氏越说越气,连把淫妇盖九城,不该因奸杀子,污陷儿媳,痛骂了几十声。真卿等也听着痛快,仿佛那梁张氏一骂,便替春阿氏洗了冤枉似的。随又打听阿氏在监,说过她家事没有?梁张氏道:“没说过。”慧甫听了此话,谨记在心,因问阿氏过堂,能几时回来?牢头说:“过堂没有时限,有跪锁拷问时,至早须三个时辰,方能放出。”真卿又叹息半日.慧甫把监内情形,得了大概,俯在牢头耳旁,欲求牢头费神,转向女牢头打听,可有阿氏娘家人,来此探问没有?梁张氏道:“上头有交派。阿氏家里人不准进来。”说着,又用手指道:“您瞧,这就是她母亲德氏,由堂上下来了。”

  慧甫等回头一看,果见东墙夹道,有管狱官人,带着个年近六旬,苍白头发的老妇,面带愁容,穿一件兰布褂,两只香色福履鞋,后面跟随官人,进了女监。慧甫把德氏上下打量一番,不由得紧皱眉头,暗中纳闷。看那德氏面貌,很是严肃,断不是不讲家教的举止。慧甫看了一回,催促谢真卿赶紧回去,说狱中情形,我己得着大概,等过了三五日,普云过部后,我们再来查看。当下与那男女牢头告别,分头而去,慧甫把部中情形,告知砺寰,问他有什么法子,可以调查真象。砺寰道:“先生不必着急,兄弟自有妙法。”慧甫道:“既有妙法,你我分头调查,如有所得,即行商议。”两人计议已定,又约会黄增元等,调查文光的亲友,和阿氏的家事。又听说阿氏胞兄,名叫常禄,现在外城警厅充当巡瞥,慧甫要委婉托人,交结常禄的同事,好探听阿氏为人,究竟品行若何?

  不想光阴似箭,时序如流,转瞬之间,已经岭上梅开,小阳将近。刑部的消息,自把普云送部,一连着拷问数堂,没有承认的口供。验其血迹,确是疗疮脉血。虽在嫌疑之内,若指为原凶,又没有真实凭证,只不过报纸宣传,因为普云为人不甚务正,又常在文光家内,难免与盖九城有拉拢。不想拷问多次,依然无供。尚书葛宝华、左侍郎绍昌、左侍郎张仁黻,全都非常着急,诚恐一司承审,所见不公,又更调几回司口,改派几回问官。凡部中有名的司官,没有一个没审过。会审多次,都说普云、范氏不像正凶,禀明堂官,请予释放。堂官也无话可说,只得将普云、阿德氏先行释放,好改派问官,严讯阿氏。随将合署员司聚在一处,大家讨论此事,毕竟有什么方法,可以得着实供。众司员面面相视,毫无办法。葛公道:“此案若不得真象,如何定案?现在舆论是这样攻击,若不见水落石出,本部的名誉,自此扫地。昨日叫起儿,上头曾问此事,我当时无话可答,只好支吾搪塞,口奏了一回。至散门的时候,我同绍仁亭很是着急。仁亭要亲自提审,但能有个要领,虽一时不能定案,也好变个方法,具奏请旨啊。不然。因循日久,言官再一参奏,我们就没颜面了。”绍侍郎道:“前日在景运门地但,曾与那中堂景大人相见,谈及此事,据提署左翼报告,俱说春英之死,确是阿氏所害;但不知帮凶的为谁?诸公对于此案,皆已审讯多次,若果是阿氏所害,我们居心无愧,即可按律定拟,免得延缓日期。”问官宫道仁道:“大人如此高见,司员也不敢不说,本司提审阿氏,因见她举止言容,皆极庄静,颇不似杀人凶犯,未敢用刑。后因她没有口供,不说是情甘抵命,便说心迷误杀。后见其手上指甲,有似用刀折伤的痕迹,当即以严刑拷问,据阿氏供说,一阵心迷,不知如何折落。司员听此口供,分明是支吾之语,遂设法诱供,并令女牢头梁张氏,暗探其言谈举动之间,有什么破绽没有。不想直至改调别司,仍无口供。据司员想着,阿氏在家中受气,意欲自行抹脖。春英猛然惊醒。阿氏于惊慌失措之际,误将春英砍伤,似亦在情理之中。”又一司员道:“本司亦审过多次,但揣情度理,所见与山西司稍有不同。日前与提署行文,将院邻德修等传案质问,该以春阿氏平日是否正经?据称,未闻有不正名誉。诘以文范氏品行若何?皆云不知。如此看来,则是否为阿氏所杀,尚在两可。”葛尚书听到此处,随令各司员将屡次所讯供词一一调出,细与张、绍两侍,翻覆查阅。又一司员回道:“阿氏在本司所供,皆与他司不同。原供说,屡受春英辱骂,继又说素受夫妹欺负,后又说素受婆母斥责。且杀死春英一节内发迷,提刀向春英脖上,尽力一抹。继又说,是日在家,提刀坐在床沿上,本欲自尽,不料春英挣起,揪住该氏手腕,以致一时情急,刀口误伤春英咽喉。其前后供词,屡经变易,殊难深信。当用严刑拷问,而阿氏一味支吾,迭次用刑,仍坚称委无他故。按其情节,原凶是春阿氏无疑。惟据文光、德氏、瑞氏、托氏并邻德珍等供称,阿氏过门后,夫妇向无不和,阿氏亦没有丑名。据此看来,必系别有缘因。或为家中细故,偶与婆母小姑稍有不睦,一时思想不开,遂至情急寻死,抑或儿女缠绵,欲与丈夫同尽。或春英见其欲死,向前夺刀,以致误伤而死,这亦在情理之内,疑似之间的事。”又一司官道:“诸公所见,皆极近理。阿氏由本司承审。屡次所供,皆与各司略同。惟最后供说,丈夫已死,不愿再生。请早赐一死,以了残生。其言惨痛,颇难形容其状,似有别项缘由,隐忍不能言的意思。后诘其奸夫为谁?彼则坚称愿死,别无可供。据此看来,则阿氏心目中,必有别项隐情,断非一时所能猜测的了。”

  一语未了,把旁坐一位司官,名叫志诚的怒恼,冷知两声道:“今有堂宪在此,愿我同寅诸公,要以官常为市,莫被奸人所误才是。”说的那一司员,脸上发红。因为志诚以冷言激刺,仿佛指摘旁人,受过文光运动似的,因冷笑道:“我辈以法人资格,谁肯循私呢?”说着,你言我语,纷纷争议。幸有郎中善全、员外郎崇芳等婉为解说,为着公事,我们不要争意见,大家方才住口,绍公把供词阅毕,听了各司所见,各持一说,当即相任善全把各项卷宗,调查清楚,按该氏自认误杀属实的情形,移送大理院,详细推鞠。一面与葛尚书商议,再与提督衙门巡警厅,并各处探访局所行文,烦请侦察名家,悉心采访,如得有确实凭证,即行咨送大理院,以备参酌,葛公亦深以为然。张侍郎道:“古来疑狱,有监候待质之法,现在之现行例,强盗无自认口供,贼迹未明,盗伙又决无证明者,得引监候处决。则服制人命案件,其人已认死罪,虽未便遽行定诚,似可援监候处次之例,仿照办理,葛公等亦深以为然。随令司员等先与侦察机关缮具公文,令其妥派侦探,细心采访。并令官道仁等查检旧时例案,有与此案相同者,好援例比拟,具奏请旨。嘱咐已毕,随即传唤搭轿,各自回宅,暂且不表。

  单说那名家侦探,因为阿氏一案,皆极注意。其中有一位精细的侦察家,姓张名瑞珊,名号同一,常往来于京津一带,性情慷慨,极喜交游,能操五省方言,人人都称他福尔摩斯。是时在天津探访局,为高等侦探。因见刑部堂官,有约请各处侦探,帮同调查的公函,遂动了争名之念。暗想北京城中,是藏龙卧虎,人文荟萃的地方,怎么阿氏一案,就无人解决呢?随即携了银钱,不今众同事知其踪迹,暗赴老龙头车站,买了火车票,当日就乘车来京,住在煤市街万隆店,亦不暇拜望戚友,先往各茶楼,博采舆论。有的说文光家里,在刑部托了情,己将春阿氏问成死罪,不久即送大理院,请旨定案了。有的说文范氏手眼通天,未嫁文光以前,常与王公阔老交接来往,此次承审官员,皆与文范氏原的夙好,所以连奸夫普云,皆各逍遥法外,无人敢惹。大家纷纷议论,所说不一。瑞珊也一一听明,记在心里。忽见眼前桌上,坐着个年少书生,衣服打扮,皆极华丽。对面有一老叟,童颜鹤发,戴着墨晶眼镜,手拿旱旱烟袋,口中吁着烟气,与那少年闲谈。少年道:“中国事没有真是非。若望真实里说,反难见信。近如春阿氏一案,明明是谋杀亲夫,偏说是受人陷害,竟闹得刑部堂官,都不敢定案了。”那一老者叹道:“人世间事,由来如此。若非报纸上这样辩护,早已就定案了。我前次承审此案,阿氏跪在堂上,我仔细一看,不必她自己供认,那脸上颜色,己然是承认了。后来到别司拷问,她只说情愿抵命,请早判死。只此一语,即可见害人是实了。虽不是阿氏下手,亦必是爱情圆满,不可思议的情人了。”说着,声音渐低,唧唧哦哦的,听不真切了。

  瑞珊把茶资付过,得了这议论,心已打定主意,先往六条胡同,拜见乌珍,把翼里口供、尸场情形,一一问明,婉转各界戚友,变尽侦探方法,先与文光交结,并探听阿氏的家事。又赴外城警厅,面见阿氏的胞兄。自从丁未年冬月到京,费了若干手续,方知春阿氏乳名三蝶儿,自幼聪明过人,父母都爱如掌珠。自从阿洪阿去世,只剩母亲德氏,带着她长兄常禄,少弟常斌,娘儿四个度日。德氏为人,本是拘谨朴厚,顽固老诚的一派人,言容郑重,举止凛然。在家教训子女,决不少假辞色。其对于亲戚故旧,也是冷气凌人,毫没有和霭气。以故那亲戚朋友,都笑她老人板儿,德氏亦并不介意。殆至丈夫死后,母子们困苦无依,遂迁在至亲家内,为是有些照顾。这家也不是旁人,正是德氏的从妹额氏家,妹丈姓聂,表字之先,现为某部员外,生有一子一女,男名玉吉,女名蕙儿。玉吉幼而聪敏,长而好学,气宇轩轩,不可一世。惟一受家庭拘束,年已十五岁,尤不许出外一步。额氏为人,也是拘谨庄重,向与德氏投缘,顽固气息、实相伯仲。额氏住在西院,德氏带着子女,赁居东院,两家是一墙之隔,中有角门可通,以故东西两院,如同一家。玉吉比常禄小三岁,恰与三蝶儿同庚,比蕙儿长一岁。五个人年岁相仿,既是姨表兄弟,一院同住,所以耳鬓斯磨,每在一处玩要,毫无拘禁。德氏姊妹,是虚文假作的拘谨,从来于儿女性情,悲欢喜怒上,并不留心。德氏虽知爱女,不过于表面上注意,只教唯唯诺诺,见人规矩而已。后来三蝶儿年岁稍长,出脱得如花似玉,丽若天人,邻居左右,莫不惊其美艳。每当夕阳而下,德氏姊妹常带着子女们站在门前散闷。三蝶儿年方十五,梳一条油松辫子,穿一件浅兰竹布褂,对着那和风弄景,芳草绿茵,越显得风流秀蕙,光艳夺人,仿佛与天际晚霞,争华斗艳似的。过往见者,咸惊为神仙中人,以故媒媪往来,皆欲与三蝶儿提亲。谁知德氏姊妹,自从玉吉幼时,早就有联姻之意,不过儿女尚小,须待长成之后,始能提起。这日有邻居张锣,是东直门草厂一带著名的恶少,因爱三蝶儿之美,托嘱媒婆贾氏,往德氏家内议婚。贾氏刚一进门,先将三蝶儿的针线赞个不了。三蝶儿是聪明过人,见她这般谄媚,厌烦之极,收了手巾活计,便向西院去了。是时那玉吉、常禄两人正在外处读书,每日放学,教给三蝶儿识字。幸喜三蝶儿过目不忘,不到一年光景,已把眼前俗字,认了许多。寻常的书帖、小说,也可以勉强认得,只苦于德氏教女,常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语为成,所以三蝶儿识字,不肯使人知道,只在暗地里,看看说部,习习写字。晚间无事,便令玉吉讲解,当作闲伙吹话儿,玉吉亦沉默向学,留心时事,每日下学回家,即与兄弟姊妹,一处游戏。常禄的资质略笨,性又刚直,故与玉吉不同。常斌是年纪小蝶儿性情投合。小时有什么好玩物,皆与三蝶儿送去。有什么好吃的,也与三蝶儿留着。三蝶儿性情孤傲,亦好清洁。看着常斌、蕙儿等又龌龊又肮脏,心里十分厌恶,惟与聂玉吉脾胃相投,常于每日晚间,学经问字。到了年岁稍长,智识渐开,三蝶儿的思想明敏,体察着母亲心意,合姨夫姨妈的心理,显露了结亲之意,遂不免拘谨起来。每逢与玉吉见面,极力防嫌,连一举一动上,俱加小心。工不知何故,总疑有什么得罪地方,欲待问她,又无从开口。

  这一日学塾放假,独在上房里练习楷字,忽见三蝶儿走来,站在玻璃窗外,因见屋里无人收住脚步,隔着玻璃问道:“我姨妈往哪儿去了?你怎么没上学呀!”玉吉放下笔管,笑略嘻的点手唤她。三蝶儿摇摇头,转身便走。后面一人扯住道:“你上哪儿去?我哥哥在家哩。”三蝶儿回头一看,正是蕙儿。不容三蝶儿说话。死活往屋里乱扯。三蝶儿央道:“好妹妹,别揪我,我家里还有事呢。”蕙儿冷笑道:“有事么?不搭棚,既往这里来,就是没事。”说着,拉了三蝶儿的手,来到屋内。玉吉也出来让坐,笑问道:“姐姐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请你吃饭,你都不肯来,莫非我们这里,谁得罪了姐姐?”三蝶儿笑道:“你真是没话找话儿。我若不肯来,焉能坐在这里?”说的玉吉笑了。忽额氏自外走来,一见三蝶儿在此,便问她吃的什么?又问她做什么活计?三蝶儿一面答应,一面与蕙儿拉着手。蕙儿是年幼女孩,见了三蝶儿如见亲人一般。因额氏在此,不敢放肆,嗤嗤而笑。三蝶儿恼她淘气。因碍在额氏面前,不好说话。不想被额氏看见,瞪了蕙儿一眼。厉声喝道:“什么事这么揉搓人?这么大丫头,不知学一点儿规矩礼行,竟这么疯子似的,学讨人嫌么?”说着,把丫头长、丫头短的骂个不了。还是三蝶儿劝着,方才住了。额氏道:“你不用护着她,你们姐妹们,都是一道号。半天晌午,为什么不做活计?竟满散逛,真不给小孩儿留分了。”说的三蝶儿脸上,一红一白,放了蕙儿手,又不敢久坐,又不敢便走。玉吉站在一旁,一见蕙儿挨说,早吓得跑迸屋内,不敢则声了。一面磨墨,又听见外间额氏申饬三蝶儿,遂高声唤道:“姐姐,你不要找寻了。猫从房顶上已经回去了。”

  三蝶儿会意,三步两步的走出,回到东院。原来那说媒的贾婆,仍然没走,坐在里间屋里,咕咕哝哝的,正与德氏说话。三蝶儿把脚步放重,自外走来。站在母亲身旁,又与贾婆德氏,斟了回茶,返身回到屋内,无精打彩的,做些针线。不想那贾氏话多,坐到日到平西,仍在西里屋里,刺刺不休。有听得真切的,有听着渺茫的,句句是说谋拉牵,自夸能事的话。又奖誉三蝶儿容貌,必得嫁与王公,方才配合。三蝶儿听了半日,句句刺耳,因恐终身大事,母亲有何变故,遂把针线放下,静坐细听。那贾婆道:“告诉姐姐说,我管的闲事,没有包涵,你自管打听去。家业是家业,郎君是郎君。明天把门户帖儿……”说到此处,又隐隐的听不真了。三蝶儿不知何事,料定母亲心理,禁不得贾婆愚弄,若有长舌妇,来往鼓惑,实与家庭不利。想到这里,心里突突乱跳,身子也颤摇起来。便闷闷倒在枕上,暗暗思量,觉得千头万绪,十分烦闷。忽见贾婆进来。笑嘻嘻的道:“姑娘大喜了!我保的这门亲事,管保门当户对,姑爷也如心。”三蝶儿听了这话,如同万箭攒心一般,正在不得主意,猛听西院里一片哭声,说是玉吉挨打,被聂之先当头一捧,打的昏过去了。当时一惊非小,三步两步,跑了过去。果见聂玉吉躺在院里,之先拿着木棒,喘吁吁的站在一旁,有德氏、额氏姐妹,在旁求饶。蕙儿、常禄等亦跪地央告。之先怒目横眉,头也不顾抬,只望着玉吉发狠。众人再三央告,死也不听。抢步按住玉吉,欲下毒手,急得三蝶儿,嗳呀一声,仆倒就地。欲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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