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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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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奋斗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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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21#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01:1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双城记》第十二章 体贴的人

    斯特莱佛先生决心把幸运慷慨地施舍给医生的女儿之后,便决定在离开城市去度大假之前把她的喜事告诉她。他在头脑里对此事进行了一番辩论,得出的结论是最好先处理完准备事宜,然后从容安排是否在米迦勒学期前一两周,或其后至希拉里节学期之间的圣诞节小假内向她求婚。

      对于自己在本案中的实力他丝毫不怀疑。他对此案判决的路子也看得清清楚楚。他按照讲求实惠的人世常理——那是唯一值得考虑的根据——跟陪审团作了辩论。这案子很清楚,无懈可击。他传唤自己作原告,他的证据不容辩驳。被告方面的律师只能放弃辩论,陪审团连考虑都不用考虑。经过审判斯特莱佛****官感到满意,案情最清楚不过。

      据此,斯特莱佛先生决定以正式邀请曼内特小姐到伏克斯霍游乐园去玩开始他的大假。若是她不肯,便去兰勒拉花展;若是再莫名其妙地遭到拒绝,他只好亲自到索霍区去,在那儿宣布他那高贵的意图了。

      于是斯特莱佛先生便从法学会横冲直撞地上了路,到索霍区去了—一大假的鲜花正在那儿含苞欲放。任何人只要看到他从伦敦法学会的圣敦斯坦沿着大道把体弱的人们挤开、气势汹汹地前迸的样子,便不难明白他是多么强大、多么可靠。

      他必须路过台尔森银行。他在银行有存款,又知道罗瑞先生是曼内特一家的好朋友,因此忽然想到银行去一趟,把索霍地平线上的曙光向他透露。于是,他推开了门(那门喉咙里轻微地咕噜了一声),一个趔趄落下两步阶梯,走过了两位老出纳员,横冲直撞地挤进了罗瑞先生那长了霉的后间密室。罗瑞先生坐在庞大的帐本面前,帐本的格子里写满了数字。他窗户上垂直的钢条似乎也是用来写数字的格子,而在云天之下的每一件事物则是填在格子里的数字。

      “哈罗!”斯特莱佛说。“你好吗?但愿你身体健康?”

      斯特莱佛先生的一大特点便是在任何地方、任何空间里都显得太大。他在台尔森银行也是显得太大,连远处角落里的老行员们也都抬起了头,露出抗议的神态,仿佛被他挤到墙边去了。在屋子深处神气十足地看着文件的“银行当局”此时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仿佛斯特莱佛的脑袋一头撞到了他那责任重大的背心上了。

      谨慎的罗瑞先生用自以为最宜于这种情况的标准口吻说道,“你好,斯特莱佛先生?”然后跟他握了手。他的握手有点特别,只要“银行当局”弥漫在空气里,台尔森银行的职员跟顾客握手都有这个特点:带着一种自我谦抑的神气,因为他是代表台尔森公司握手的。

      “有事要我为你效劳吗,斯特莱佛先生?”罗瑞先生以业务人员,的身份提问。

      “没有事,我这是对你的私人访问,罗瑞先生。我有私人的话要对你说。”

      “啊,原来如此!”罗瑞先生说,说时把耳朵凑了过来,眼睛却瞟着远处的“银行当局”。

      “我要去求婚了,”斯特莱佛先生两条胳膊自信地趴在他桌子上说——那办公桌虽然是很大的双人桌,却还装不下他的一半,“我要去向你那逗人爱的小朋友曼内特小姐求婚了呢,罗瑞先生。”

      “啊天呐!”罗瑞先生叫了出来,怀疑地擦着下巴,望着客人。

      “你‘天呐’个什么呀,先生?”斯特莱佛先生身子一缩,重复道。“你干吗天呐天呐的,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罗瑞先生?”

      “我的意思,”业务人员回答,“当然是友好的,感激的,认为这个打算说明你是个最善良的人。总之,我的意思是祝愿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但是,的确,你知道,斯特莱佛先生——”罗瑞先生住了嘴,对着他以最奇怪的方式摇着头,仿佛对他无可奈何,只好在心里说,“你知道你这样做真有点太出格了。”

      “怎么!”斯特莱佛说,用他那好胜的手一拍桌子,眼睛睁得更大了,还倒抽了一口大气,“我要是明白你的意思,就绞死我,罗瑞先生!”

      罗瑞先生调整了一下两耳旁的小假发,作为达到目的的手段,咬了咬鹅毛笔的羽毛。

      “去他娘的,先生!”斯特莱佛瞪眼望着他,“我难道还不够资格么?”

      “啊天呐,够的!啊,够的,你够资格!”罗瑞先生说,“要说够不够资格么,你倒是够的。”

      “我难道不发达么?”斯特莱佛问。

      “啊,要说发达么,你倒也是的,”罗瑞先生说。

      “而且在步步高升?”

      “要说高升么,你知道,”罗瑞先生说,很乐意再承认他一点长处,“谁也不会怀疑的。”

      “那,你他娘的是什么意思,罗瑞先生?”斯特菜佛显然蔫了气,问道。

      “啊,我——你现在就打算去求婚么?”罗瑞先生问。

      “照直说吧:”斯特莱佛一拳擂在桌上。

      “那我告诉你,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去。”

      “为什么,”斯特莱佛问道。“我不会给你退路的。”他像在法庭上一样向他晃着一根指头。“你是个办理业务的人,办事必须有个理由。说出来,你为什么不会去?”

      “因为,”罗瑞先生说,“要追求这样的目标,若是不能十拿九稳,我是不会贸然行事的。”

      “他娘的!”斯特莱佛叫道,“任何事情都能叫你这条理由驳倒的。”

      罗瑞先生瞥了一眼远处的“银行当局”,再瞥了一眼斯特莱佛。

      “你真是个办理业务的人,老资格的,有经验的,坐银行的,”斯特莱佛说,“已经总结了三条大获全胜的主要理由,还说不能十拿九稳!而且说得心平气和!”斯特莱佛对这一特点发表评论,仿佛那话若是说得气急败坏就不知要平淡多少了。

      “我要说的胜利,是对那位小姐的胜利。我要说的致胜的原因和理由是能在小姐身上大起作用的原因和理由。总之,我的好先生,小姐,”罗瑞先生温和地敲着斯特莱佛的手臂,“小姐才是最重要的。”

      “那你的意思是要告诉我,罗瑞先生,”斯特莱佛先生张开双臂,说道,“你确实认为我们现在谈起的这位小姐是个只能摆摆门面的傻妞儿么?”

      “并不完全如此。我是要告诉你,斯特莱佛先生,”罗瑞先生涨红了脸说,“我可不愿听任何人对那位小姐说一句不尊重的活;而且,如果我遇见任何一个男人——我希望现在没有遇上——趣味低劣,性情急躁到了这种地步,竟然忍不住在这张桌子面前说出了对那位小姐欠尊重的话,我就要狠狠地教训他,那怕是台尔森银行也别想挡住我。”

      轮到听斯特莱佛先生愤怒了。他憋了一肚子气不能发作,血管处于危险状态;罗瑞左生的血液循环虽然一向循规蹈矩,现在也窝了火,状态也并不更佳。

      “我打算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先生,”罗瑞先生说,“请你别误会了。”

      斯特莱佛先生拿起一把尺子吮了吮它的顶端,又站那儿用它在牙上敲了支曲子,也许敲得牙疼了,然后才说话,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这对我倒挺新鲜的,罗瑞先生。你居然认认真真劝我别到索霍去为我自己求婚——为我自己,王家法庭的斯特莱佛,是么?”

      “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吧,斯特莱佛先生?”

      “是的,是征求你的意见。”

      “那好。那我已经提了意见!而且你也复述得正确无误。”

      “我对这意见的看法是,”斯特莱佛苦恼地笑了笑,“你这意见——哈哈!——可以把一切的理由都驳倒: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

      “现在你可要明白,”罗瑞先生接下去说。“作为业务人员我无权对这件事说三道四,因为作为业务人员我对它一无所知。可是作为一个当年曾把曼内特小姐抱在怀里的老头子,而且是曼内特小姐和她爸爸的可信赖的朋友,一个对他俩也很有感情的老头子,我已经说了话。记住,不是我要找你谈知心话的。现在,你认为我大概没错了吧?”

      “我不认为!”斯特莱佛吹着口哨。“常识问题我只能自己解决,不能向别人请教。我以为有的事是合情合理的;可你却认为简直是装腔作势的胡闹。我觉得挺新鲜,不过我敢说你没有错。”

      “我认为,斯特莱佛先生,我的看法说明我自己的性格。你要理解我,先生,”罗瑞先生说,很快又涨红了脸,“我不愿意任何人来代替我说明,那怕是台尔森银行也不行。”

      “那好!我请你原谅!”斯特莱佛说。

      “我原谅你。谢谢。晤,斯特莱佛先生,我刚才是打算说:你可能会因为发现自己错了而感到痛苦;曼内特医生又因为不得不向你说真话也感到痛苦;曼内特小姐也因为不得不向你说真话而感到痛苦。你知道我跟这家人的交情,那是我引为荣耀和快乐的事。若是你乐意的话,我倒愿意修正一下我的劝告。我愿意不要你负责,也不代表你,专门为此事去重新作一次小小的观察和判断。那时如果你对结论不满意,不妨亲自去考察它是否可靠。若是你感到满意,而结论还是现在的结论,那就可以让各方面都省掉一些最好是省掉的麻烦。你意下如何?”

      “你要我留在城里多久?”

      “啊!不过是几个小时的问题。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去索霍区,然后到你家里去。”

      “那我同意,”斯特莱佛说,“现在我就不到那儿去了,我也没有着急到现在非去不可。我同意,今天晚上我静候你光临。再见。”

      于是斯特莱佛先生转过身就往银行外冲了出去。一路刮起了大风,两个老行员在柜台后站起身来向他鞠躬,竟然竭尽了全力才站稳脚跟。人们老看见那两位可敬的衰迈老人在鞠躬。大家都相信他们“鞠”走了一个顾客之后还要在空办公室里“鞠”下去,直到“鞠”进另一个顾客。

      律师很敏感,他猜得到银行家若只是道德上有把握而无更可靠的理由是不会提出如此令人难堪的意见的。他对于这样重的一剂苦药虽无准备,却也硬吞了下去。“现在,”斯特莱佛先生吞下药,像在法庭上一样对整座法学会大厦摇晃着指头,“我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让你们全都担点不是。”

      那是老贝勒策略家的一种手腕,他因此得到巨大的安慰。“我不能让你说我不对,小姐,”斯特莱佛先生说,“我倒要说你不对

      因此,当罗瑞先生那天晚上迟至十点钟才来看他时,斯特莱佛先生已故意乱七八糟地摊开了许多书籍和文件,好像早上的话题已全然不在他心上了。他在见到罗瑞先生时甚至表现出惊讶,而且一直是心事重重,神思恍惚。

      “好了!”性情温和的使者花了足足半小时工夫想引他回到这个话题而终于无效后说道,“我去过索霍区了。”

      “去过索霍?”斯特莱佛冷淡地说。“啊,当然!我在想什么呀!”

      “我毫不怀疑,”罗瑞先生说,“早上我们谈话时我就是对的。我的意见得到了证实,我重申我的劝告。”

      “我向你保证,”斯特莱佛先生以最友好的态度说,“我为你感到遗憾,也为那可怜的父亲感到遗憾,我知道这在那家人中是个痛苦的话题,咱俩就不要再提这事了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罗瑞先生说。

      “我敢说你是不会明白的,”斯特莱佛回答,抚慰地、但也不容反驳地点了点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可是这事有关系,”罗瑞强调说。

      “不,没有关系。我向你保证没有关系。我把一桩没有意义的事当作了有意义的事;把不值得称赞的意图当作了值得称赞的意图,而我已经彻底悔悟,没有造成任何伤害。这类蠢事年轻的女人以前也干过,等到陷入贫穷与卑微的境地以后又总懊悔。从无私的角度看来,我为不提这件事感到抱歉,因为在世俗的眼光里,此举在我是一种牺牲。但从自私的角度看来,我倒高兴不再提这件事,因为在世俗的眼光里,这场婚姻对我是件坏事——我什么好处也得不到,这几乎不用说明。丝毫损害都不会有的,我并没有向那位小姐求婚。说句知心话,你可别对人讲,我想来想去都觉得犯不着白操心到那份地步。罗瑞先生,对一个头脑空空的姑娘的忸妮作态、虚荣无聊你是控制不了的。不要想去控制,否则你永远会失望的。现在请你再也别提了。我告诉你,为别人我对此虽感到遗憾,可是为自己我倒感到高兴。我的确非常感谢你,因为你容许我征求了你的意见,也给了我劝告。你比我更了解这位小姐。你说得对,这事是根本办不到的。”

      罗瑞先生大吃了一惊,呆呆地望着他。斯特莱佛先生用肩膀推着他往门外走去,摆出一副把慷慨、宽容和善意像甘霖一样对着他那冥顽不灵的头脑兜头浇下去的模样。“尽量往好处想吧,亲爱的先生,”斯特莱佛说,“这事再也别提了。再一次谢谢你容许我征求了你的意见,晚安!”

      不等罗瑞先生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已经进入了黑暗之中。斯特莱佛先生已回到沙发上躺了下来,对着天花板眨巴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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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01:2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双城记》第十三章 不体贴的人

    若是西德尼.卡尔顿在别的地方也有发出光彩的时候,他在曼内特医生家可从来就暗淡无光。整整一年了,他常去他们家,却永远是那样一个沮丧的忧伤的闲人。他在乐意谈话时也能侃侃而谈,但是他那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阴云却总以一种致命的黑暗笼罩着他,极少为他内心的光芒所刺破。

      然而,他对那座房屋附近的街道和它那没有知觉的铺路石却很感兴趣。有多少个无从借酒浇愁的夜晚,他曾在那道路上茫然而忧伤地徘徊过。有多少个凄凉的破晓曾照出他逡途巡不去的孤独身影,即使当晨晰的光芒鲜明地勾勒出为黑夜隐蔽的教堂尖塔和高楼大厦的建筑之美时,他仍然在那儿流连不去。其实在那个平静的时刻,他也许是可以想起一些在别的时候被忘却的和得不到的美好事物的。近来法学会大院那张被忽视的床比过去更少跟他见面了。他常常是倒在床上不到几分钟便又翻身爬起来,又回到那一带转悠去了。

      在一个八月的日子,那时斯特莱佛先生已对他的豺狗说明“关于婚姻问题我另有考虑”,然后带着他那体贴的柔情到德文郡去了。那时市区街道花卉的美色与馨香已能给穷途末路者以安慰、给病体支离者以健康、给老迈龙钟者以青春,可是西德尼的脚步仍然在那条路上蹀躞不去,只是由于有了设想而从迟疑无目的变得稳健有力了。在他终于下定决心之后,那双脚便把他带进了医生家的门。

      他上了楼,发现露西一个人在干活儿。露西对他一向就有些不大自然。当他在她的桌旁坐下时,她带着几分忸怩接待了他。两人谈家常时,露西抬起头来望了望他的脸,却发现了他的变化。

      “我担心你是病了,卡尔顿先生!”

      “没有病。不过我的生活方式是不利于健康的。这样胡混的人能有什么好结果呢?”

      “要是不能过一种更好的生活岂不遗憾么?对不起,我话到口边就顺嘴说了出来。”

      “上帝知道,确实遗憾!”

      “那你为什么不改一改呢?”

      她再温和地望他时却吃了一惊,感到不安了。他眼里噙着泪水,回答时口气也带着泪水:

      “太晚了。我怕是好不起来了。只能越来越堕落,越来越糟糕。”

      他把一只胳膊靠在桌上,用手遮住了眼睛。在随之而来的沉默里那桌子颤动着。

      她从没见他软弱过,因此很觉难受。他知道她难受,却没有抬头看她,只说:

      “请原谅,曼内特小姐。我是因为想起我打算向你说的话才忍不住流泪的。你愿听听我的话么?”

      “若是对你有好处的话,卡尔顿先生,只要能让你好过一些,我很乐意听!”

      “上帝保右你的好心与体贴。”

      过了一会儿,他从脸上放下了手,平静地说了下去。

      “不要怕听我说话,也别怕我要说的话。我很像是个在青年时代就已夭亡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希望了。”

      “不,卡尔顿先生,我相信你最好的年华还在前头。我可以肯定你能非常非常值得自己骄傲。”

      “希望是值得你骄傲,曼内特小姐。虽然我还有自知之明——虽然我这苦闷的心让我神秘地产生了自知之明——但我会永远也忘不了的。”

      她的脸色苍白了,她战栗起来。幸好此时他对自己表示了无法改变的失望,才令她安下了心。于是这场会晤便具有了跟其它任何谈话不同的性质。

      “即使你有可能回报你眼前的人的倾慕之情,曼内特小姐,他此时此刻也明白自己是个自暴自弃的、虚弱可怜的、不得志的酒徒(这你是知道的)。尽管他会感到幸福,但他却难免会使你痛苦、悲哀和悔恨,难免会玷污了你、辱没了你,拖着你跟他一起堕落。我很明白你对我不可能有什么温情;我并不祈求;我甚至为此感谢上苍。”

      “撇开这个问题不谈,我能对你有所帮助吗,卡尔顿先生?我能不能让你走上新的道路呢?——请原谅!我难道就没有办法回报你对我的信任么?我知道这是一种信任的表现。”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流着真诚的泪,娴静地说,“我知道你是不会对别人说这样的话的。我能不能使这事对你有好处呢,卡尔顿先生?”

      他摇摇头。

      “不行。曼内特小姐,不行。如果体能再听我说几句,你也就尽了你最大的努力了。我希望你知道你是我灵魂的最终的梦想。我是在我堕落的生活中见到了你和你的父亲,还有你所经营的这个甜蜜的家,才恢复了我心中自以为早已死灭的往日的梦想的。我也因此才感到比任何时候都凄苦可怜。自从我见到你以后,我才为一种原以为不会再谴责我的悔恨所苦恼。我听见我以为早已永远沉默的往日的声音在悄悄地催我上进。我曾有过许多没有成形的想法:重新奋起,改弦更张,摆脱懒散放纵的习惯,把放弃了的斗争进行下去。可那只是个梦,整个儿是个梦,一个没有结果的梦,醒来时还躺在原来的地方,不过我仍希望你知道你曾唤起过我这样的梦。”

      “难道那梦就一点也不能留下么?啊,卡尔顿先生,再想一想!再试一试吧!”

      “不,曼内特小姐,在整个梦里我都知道自己是很不配的。然而我一向便有,至今也有这个弱点。我总希望你知道你是怎样突然控制了我,让我这一堆死灰燃起了火焰的一—可是这火焰因为它的本质跟我难以分开,所以并没有点燃什么,照亮什么,做到什么,就一事无成地燃烧完了。”

      “既然,卡尔顿先生,是我的不幸使你比见到我之前更悲哀,那么——”

      “别那么说,曼内特小姐,因为若是世上还有东西能拯救我,你早就拯救了我了。你不会使我更悲哀的。”

      “既然你所描写的心情大体可以归结为我的影响——简而言之,这是我的感觉——我难道就无法产生有利于你的影响了么?我难道就完全不能对你产生好的影响了么?”

      “我现在所能获得的最大好处,曼内特小姐,正是我到这儿来想得到的。让我在今后迷失方向的生活中永远记住我曾向你袒露过我的心,这是我最后的一次袒露。我要记住,我此时留下了一些能让你悲痛和惋惜的东西。”

      “这些都可以改变的,我曾一再最热诚地、衷心地请求你相信

      “别再请求我相信了,曼内特小姐。我已经考验过自己,也更了解自己。可是,我令你难过了。让我赶快说完吧!你是否能让我在回忆起现在时相信我生活中最后的一番知心话是保存在你那纯洁真诚的心胸里的,它将在那儿独自存在,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如果那对你是一种安慰,我答应。”

      “连你最亲爱的人也不让知道?”

      “卡尔顿先生,”她很激动,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是你的秘密,不是我的秘密,我保证尊重它。”,

      “谢谢你。再说一句,上帝保佑你。”

      他把她的手在唇边放了放,然后向门口走去。

      “别担心我会继续这次谈话,曼内特小姐,即使是顺便提起。我是永远也不会再提起的了。就算让我死去也不会有更可靠的保证的。在我死去时,这个美好的回忆对我也将是神圣的——为此,我还要感谢你、祝福你——我最后的一句誓言是向你作出的,而我的名字、缺点和痛苦都将温柔地存留在你的心里。还能有什么比这更令人轻松和快乐的呢!”

      他跟他一向的表现多么不同啊,想想看,他放弃了多少东西啊!他每天又压抑和扭曲了多少感情啊!想到这一切不免令人痛苦。在他停步回头望她时,露西·曼内特伤心地哭了。

      “别难过!”他说,“我配不上你这种感情,曼内特小姐。一两个小时之后,我瞧不起却又摆不掉的卑劣伙伴和恶劣习性又会把我变得比流浪街头的可怜虫更不配你的眼泪了!但在内心里我对你将永远是现在的我,虽然外表上我仍是你一向在这儿所见到的样子。我对你提出的倒数第二个请求是:相信我的这番话。”

      “我会的,卡尔顿先生。”

      “我的最后请求是这样的——提出它之后我就让你摆脱一个我深知跟你毫无共鸣的、无法沟通的客人。我虽知道说也无用,但也知道我的话出自灵魂。我愿为你和为你所爱的人做任何事。若是我的事业条件较优,有作出牺牲的机会或能力,我愿抓住一切机会为你和你所爱的人作出任何牺牲。在你心平气和时请记住:我说这话时是热情的、真挚的。你将建立起新的关系,那日子已经不远。那关系将会更加温情而有力地把你跟你所装点经营的家连结在一起——一个永远为你增光、令你幸福的最亲密的关系。啊,曼内特小姐,在一个跟他幸福的父亲长相一祥的小生命抬起头来望着你的脸时,在你看到你自己光彩照人的美貌重新出现在你的脚下时,请不时地想起有这么一个人,他为了让你所爱的人留在你的身边是不惜牺牲他的生命的。”

      他说了声,“再见!”最后道一声“上帝保佑你!”然后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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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01:2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双城记》第十四章 诚实的生意人

    每天,坐在舰队街板凳上,跟他那相貌丑陋的顽童在一起的耶利米亚·克朗彻先生眼前总有大量的五光十色的东西川流不息。有谁能在舰队街热闹繁忙的时刻坐在那儿而不被那两条浩大的人流弄得目眩耳聋呢!一条人流跟着太阳无休止地往西走,一条人流对着太阳无休止地往东走,两条人流都在往日落处红紫两色山峦外的平原走!

      克朗彻先生嘴里咬着干草望着两道人流,像是那盯着一条河流看了若干世纪的异教徒乡巴佬——只是他并不在等着河水干涸。何况那是件没有希望的事,因为他有一小部分收入正是来自为胆小的妇女(往往是盛装的中年以上的妇女)导航,从洪流的台尔森一侧驶到对岸去。尽管每一次和客人接触的时间都很短,克朗彻先生却总对那位女士发生兴趣,甚至表示出想有幸为她的健康干杯的强烈愿望。他的经济收入正是从这种普渡众生的行为所得到的谢礼。这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了。

      过去曾有诗人坐在公共场所的一条板凳上望着行人进行沉思。克朗彻先生也坐在公共场所的一条板凳上,可他不是诗人,因此只是四面张望,尽可能地不去沉思。

      他东张西望时正好是行人不多、急着赶路的妇女也少、生意不算兴隆的时候。这却使他心中强烈怀疑克朗彻太太又在肆无忌惮地“下跪”了。这时一支从舰队街向西滚滚而来的不寻常的人流引起了他的注意。克朗彻先生向那边望了望,看出是来了一支丧礼队伍,因为有人阻拦引起了喧哗。

      “小杰瑞,”克朗彻先生转身对他的下一代说,“是埋死人呢。”

      “呜哇,爸爸!”小杰瑞叫了起来。

      这位少爷发出这种兴高采烈的呼喊是带有神秘的意思的。而老爷却很生气,瞅准机会扇了他一个耳光。

      “你是什么意思?呜哇个什么?你要对你爹表示个什么意思,小混蛋?你这小子跟你那个‘呜哇’越来越叫我受不了了!”克朗彻先生打量着他说。“别让我再听见你那么乱叫,否则叫你尝尝我的滋味,听见了没有?”

      “我又没伤着谁,”小杰瑞一边揉着面颊,一边抗议。

      “住嘴,”克朗彻先生说,“我不管你伤没伤着谁。到座位上坐着,看热闹去。”

      他的儿子服从了,人群也来到了。他们正对着一辆肮脏的灵车和一辆肮脏的送葬车发出喧闹和嘘声。送葬车上只有一个哭丧的,一身公认为适合于这种庄严场合的肮脏服装。可是他的处境似乎并不叫他高兴。马车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嘲弄他,对他装鬼脸,还不时地起哄大叫,“呀!密探!啧啧!呀哈!密探!”而且加上太多太犀利的叫人难以复述的恭维话。

      丧葬行列在任何时候对克朗彻先生都有惊人的吸引力。凡有丧葬行列经过台尔森,他总要眼耳鼻舌齐动,亢奋起来。因此,惹来了这么一个不寻常的人群的丧葬队伍自然会叫他异常亢奋。他对向他奔来的第一个人问道:

      “那是什么,老兄,闹些什么?”

      “我不知道,”那人说。“密探!呀哈!啧啧!密探!”

      他问另外一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那人回答,却对着嘴拍着掌,以惊人的热力和最大的干劲大喊大叫,“密探!呀哈!啧啧!啧啧!密——探!”

      最后有一个比较明白真相的人撞上了他,他才从那人口里听说,那是一个叫罗杰·克莱的人的丧礼。

      “是个密探么?”克朗彻问。

      “老贝勒的密探,”他的情报提供人说,“呀哈!啧!呀!老贝勒的密——咦—一探!”

      “啊,没错!”杰瑞回忆起一场他曾效过点力的审判。“我见过他的。死了,是么?”

      “死得像羊肉一样,”对方回答,“死得不能再死了。把他们抓出来,喂!密探!把他们拖出来,喂,密探!”

      人们正缺少主意,他这个建议倒很可以接受,大家便急忙抓住,大声重复道,“抓出来,拖出来。”人群围了上去,两辆车只好停下了。人群打开车门,那唯一的哭丧人只好扭打着往外挤。他被抓住了一会儿,但他很机灵,很会利用时机,转瞬之间已经沿着一条偏僻街道飞快地跑掉了,丧服、帽子、帽带、白手绢和其它象征眼泪的玩艺儿都扔下了。

      人们把他这些东西撕了个粉碎,欢天喜地地到处乱扔。此刻商家急忙关了铺子,因为那时的人群是很可怕的怪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人群此时已到了准备打开灵车把棺材往外拖的地步。可某个更为聪明的天才却提出了另一个主意:倒不如大家快快活活把那东西送到它的目的地去。这时需要的正是现实的主意,因此,这个意见受到了热烈的欢迎。顷刻之间,马车上已经是里面八个、外面一打地坐满了人。人们又往灵车顶上爬。他们发挥出聪明才智,能呆得住多少就挤上了多少。在这批志愿人员中杰瑞·克朗彻是最早的一个。他挤到了送葬车的角落里,把他那铁蒺藜头客客气气地隐蔽了起来,不让台尔森的人看见。

      主持丧礼的殡葬人员对这种改变仪式的行为提出了抗议,但是叫人心惊胆战的大河就在附近,偏又有几个声音叫着要对殡葬人员中的顽固分子采用冷浸疗法,让他们清醒清醒,那抗议便只能短暂而无力了。经过改组的队伍出发了。一个扫烟囱的赶着灵车——由坐在他身边的驭手当顾问,驭手本人又受到严密监视。一个卖馅饼的也在他的内阁首相辅佐之下赶着送葬车。浩浩荡荡的人群走入河滨路不久,一个牵狗熊的也被拉了进来作为点缀——那时街面上这种人很引人注意,也很受人欢迎。而那头长满疥癣的一身黑毛的熊走在队伍里也颇有几分沉重哀悼的神气。

      这个乌烟瘴气的行列就像这样行进着,有人喝啤酒,有人抽烟斗,有人哇哇地唱,还有人没完没了地装出椎心泣血的样子。他们一路上招兵买马,所有的商店一见他们赶紧关了门。队伍的目的地是乡下远处的圣潘克拉斯。他们按时到达,坚持要涌进坟场,最后是以他们自己喜欢的形式把死去的罗杰·克莱埋葬掉了,而且感到异常满意。

      死人处理完毕,人群又急于另谋消遣。另一个更聪明的天才(也许就是刚才那个)想出了个节目:拿偶然路过的人当作老贝勒的密探进行控拆,向他们报复。二十来个一辈子也没靠近过老贝勒的无辜路人便因要满足这种幻想而遭到了追逐、粗暴的推操和虐待。从这种游戏转化为打碎窗户、枪劫酒店乃是顺理成章的事。最后,几个小时过去,几处凉亭已被推倒,几处围栏也被拆掉甩来武装较为好战的勇士们。这时出现了谣言,说是警卫队要来了。一听这谣言,人群便渐渐散掉。警卫队也许来了,也许根本没有来。总之,暴民活动的全过程就是这样。

      克朗彻先生没有参加闭幕式的游戏,却留在了坟场,跟殡仪人员聊天,也表示惋惜。坟场对他产生了一种慰籍镇定的效果。他从附近一个酒店弄来了一个烟斗,抽起烟来,从栅栏望进去看着坟场,慎重地思考着它。

      “杰瑞,”克朗彻先生说,按照常规对自己说开了。“这位克莱那天你是见到的,你亲眼见到他还年纪轻轻的,长得也还结实。”

      他吸完烟又沉思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想赶在下班之前回到他在台尔森的岗位上去。不知道是对道德问题的思维伤了他的肝,还是他的健康一向就有问题,或是他想去对一个杰出的人物表示一点敬意,这都无关宏旨,总之,他在回家的路上去看了看他的健康顾问——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

      尽心尽力、饶有兴趣地接替了他爸爸的工作的小杰瑞向他报告说,他离开之后没有任务。银行关了门,衰老的职员们走了出来,门卫照常上了班。克朗彻和他的儿子也回家喝茶去了。

      “好,我来告诉你问题在什么地方,”克朗彻先生一进门就对他的老婆说。“如果作为一个诚实的生意人,我今晚的活动出了问题,我准会查出来你又祈祷过要我倒霉的,那我就要像亲眼看见过一样收拾你。”

      垂头丧气的克朗彻太太摇摇头。

      “可不么,你当着我的面还在祈祷呢!”克朗彻先生说,表现出洞察一切的气愤。

      “可我没有说什么。”

      “那就好,那就别想。你要想,跪下可以想,不跪下也可以想。你要反对我,用这个办法可以反对,用那个办法也可以反对,可是,我一律不准。”

      “是的,杰瑞。”

      “是的,杰瑞,”克朗彻先生一边重复她的话,一边坐下来喝茶。“啊!总是‘是的杰瑞’,只有一句话,只会说‘是的杰瑞!”

      克朗彻先生这一番懊恼的确证之词,其实并无特别的意思,只不过用它的冷嘲热讽发点牢骚罢了——一般人也并非不常这么做的。

      “你跟你那‘是的杰瑞’,”克朗彻先生咬了一口奶油面包,仿佛就着碟子咽下去一个看不见的大牡蛎,“啊,就这祥吧!我相信你。”

      “你今儿晚上要出去么?”他那规矩的太太问道。他又咬了一口面包。

      “要出去。”

      “我也跟你出去好吗,爸爸?”他的儿子赶快问。

      “不,你不能去,我是去——你妈妈知道——去钓鱼。是到钓鱼的地方去,去钓鱼。”

      “你的鱼竿不是已锈得很厉害了么,爸爸?”

      “这你别管。”

      “你会带鱼回家么,爸爸?”

      “我要是不带回来,你明天就得饿肚子,”那位先生摇摇头回答。“那你可就大成问题了。我要在你睡觉之后很久才出去。”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他都十分警惕地监视着克朗彻太太,闷闷不乐地跟她说东道西,不让她进行不利于他的祈祷。为此,他也让他的儿子跟她谈话,找些话头借题发挥埋怨她,不给她丝毫时间思考,让那个不幸的妇女很遭了些罪。就连最信奉上帝的人崇信起虔诚的祈祷的效果来,怕是也比不上他怀疑他老婆的祈祷所能起到的作用。这就像一个自称不相信有鬼的人叫鬼故事吓得心惊胆战一样。

      “你得注意!”克朗彻先生说,“明天别玩花头!如果我作为一个诚实的生意人明天能弄到一两条猪腿,你们也不会光吃面包没有肉的。若是我作为一个诚实的生意人能弄到一点啤酒,你们也就不必光喝白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你要是唱错了调,别人可不买你的帐。我就是你的山,你知道。”

      然后他又开始抱怨:

      “你这是跟吃的喝的过不去呀!我真不知道你那下跪祈祷的花招和硬心肠的胡闹会让家里缺吃少喝到什么程度。你看看你这儿子吧!他难道不是你亲生的?可他瘦得就像根板条。你还说自己是娘呢,可你难道不懂得当娘的人的头一条责任就是把儿子养得胖胖的么?”

      这话可触动了小杰瑞伤心之处。他立即要求他娘执行她的头一条责任。不管她做了多少其它的事,或是没做其它的事,她得特别强调完成爸爸伤心而体贴地指出的当娘的人的本分。

      克朗彻家之夜就像这祥消磨过去,直到小杰瑞被命令上了床,他那娘也接到同样的指示,而且遵命执行。克朗彻先生一个人一锅一锅地抽着烟斗,打发着初入夜的几个小时,直到差不多半夜才准备出发。到了凌晨一两点,也就是幽灵出没的时刻,他才在椅子边站了起来,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柜橱,取出一个口袋,一根大小适中的撬棍,一根带链的绳子和这一类的“渔具”。他挺内行地把它们收拾好,向克朗彻太太轻蔑地告了别,灭了灯,走出门去。

      小杰瑞在上床时只不过假装脱掉了衣服,不久之后已跟在父亲后面了。他利用黑暗作掩护,跟着他出了屋子,下了楼,进了院子,到了街上。他并不担心回家时进不了大院,因为房客众多,门是通夜半开着的。

      他有一个值得称赞的雄心壮志,要探索他父亲那诚实的职业的艺术与神秘。以此为动力,小杰瑞尽可能地贴近房屋门面、墙壁和门洞走(贴近得有如他那两只眼睛),跟随在他那可敬的父亲身后。他那可敬的父亲往北走了不远,便跟另一位艾萨克·华尔顿的门徒会合,一同蹒跚地往前走去。

      出发后不到半小时他们已离开了昏沉的灯火和更昏沉的守夜人,走上了一条荒凉的路。在这儿他们又会合了另一个钓鱼人——会合时一点声音也没有。如果小杰瑞信迷信,他简直会以为他是第二个钓鱼人突然一分为二变出来的。

      三个人往前走,小杰瑞也往前走。走到一道俯瞰大路的石塄坎之下。石塄坎顶上有一道矮砖墙,上面是一道铁栏杆。三人在石塄坎与砖墙的阴影下脱离正路,穿进一条死胡同,那短墙在此升高了八至十英尺,形成了胡同的一侧墙壁。小杰瑞在一个角落蹲了下来,往胡同里望去。他看到的头一个东西就是他那可敬的父亲的身影,在略带云翳的如水月色衬托之下轮廓分明,正灵巧地往一道铁栅门上爬,很快就翻了过去。第二个钓鱼人也翻了过去,然后是第三个。三个人都轻轻地落在门内的地面上,躺了一会儿——大约是在听听声音,然后便手脚并用地爬走了。

      现在轮到小杰瑞靠近大门了:他屏住呼吸走了过去,在一个角落里蹲下,往里一看,隐约看到三个钓鱼人从一些乱草和墓地里的墓碑之间爬了过去——那墓地很大。三人像些穿着白袍的幽灵,而教堂高塔则像个巍巍然的巨人的幽灵。他们没有爬多远便停住步子站了起来。于是开始钓鱼。

      起初他们用铁锹钓。紧接着那可敬的父亲似乎在调整一个巨大的拔塞钻一样的东西。不管他们用的是什么工具,总之他们都干得很卖力。直到教堂钟声响起才把小杰瑞吓了一大跳,跑掉了。他的头发竖了起来,像他爸爸那铁蒺藜似的。

      但是他那为时已久的探索这秘密的欲望不但让他停住了脚步,而且引诱他又跑了回去。在他第二次从大门朝里望时,那三个人仍然坚持不懈地钓着鱼。不过现在鱼儿好像已经上了钩。下面出现了钻子钻动的声音,他们佝偻着的身子也绷紧了,似乎拽着个什么重东西。那东西逐渐挣脱了压在上面的泥土,露出了地面。小杰瑞原很清楚那会是什么玩艺儿,但是等他见到那东西,又见那可敬的父亲打算把它撬开时,却因为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吓得魂不附体,第二次又跑掉了,而且一直跑了一英里或更远才停了下来。

      若不是因为非喘气不可,他是绝不敢停步的。他这简直像是在跟幽灵赛跑,非常想摆脱它,他有一个强烈的印象:他看到的那棺材似乎在追他,其形象是小头在下直立着,连蹦带跳,总好像马上就会抓住他似的在他身边蹦跳——也许是想抓住他的胳膊吧!——他非要躲开不可。那玩艺儿还是个缥缈不定、无所不在的幽灵,弄得它背后的整个黑夜都很恐怖。为了回避黑暗的胡同,他窜上了大路,害怕那东西会像得了水肿病的、没有尾巴没有翅膀的风筝似的从胡同里蹦出来。那玩艺儿也躲在门洞里,用它那可怕的双肩在门上擦来擦去,双肩直耸到耳朵,仿佛在笑。那玩艺儿也钻进路上的影子里,狡猾地躺着,想绊他摔筋头,又一直跟在身后,而且越来越逼近了。因此当那孩子跑回自家门口时,简直有理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半。就连进了屋后那玩艺儿也还没有离开他,仍然跟着他砰砰砰一级一级地跳上了楼,跟着他一起钻进了被窝,他睡着以后还砰砰地跳到他胸口上,死沉死沉的。

      黎明以后日出之前睡在小屋里的小杰瑞从那沉重压抑的昏睡之中被他在正屋里的父亲惊醒了。他一定是出了问题,至少小杰瑞那么想,因为他正揪住克朗彻太太的耳朵把她的后脑勺往床板上撞。

      “我告诉过你,我会教训你的,”克朗彻先生说,“我也教训过,你。”

      ‘杰瑞、杰瑞、杰瑞!”他的妻子哀求。

      “你跟我的业务收益作对,”杰瑞说,“我和我的伙伴就遭殃。你得尊重我,服从我,你他妈的为什么不照办?”

      “我是想做个好妻子的,杰瑞,”可怜的女人流着泪抗议。

      “跟你丈夫的业务作对就是个好妻子么?害得你丈夫的业务倒霉就是尊重他么?在你丈夫业务的关键问题上不肯听话就是服从他么?”

      “可那时你还没有干这桩可怕的买卖,杰瑞。”

      “你只需要,”克朗彻反驳道,“做一个诚实的生意人的老婆就够了,至于你丈夫干什么不干什么,你一个妇道人家少去操心。尊重丈夫、服从丈夫的老婆是不会干扰他的业务的。你不是说自己是个很虔诚的女人么?你要是也算得上虔诚的女人,那就我一个不虔诚的给我看看!你心里没有天然的责任感,正如泰晤士河河底长不出钱来一样。应当往你脑袋里敲点责任感进去。”

      这番咒骂声音很低,终于以那位诚实的生意人踢掉脚上满是泥土的靴子,然后伸直了身子往床上一倒结束。他的儿子怯生生地偷看了一眼,见他躺在床上,把两只生锈的手放在脑后当作枕头,自己便也躺下去,又睡着了。

      早餐并没有鱼,别的东西也不多。克朗彻先生没精打采,一肚子闷气,把一个铁锅盖放在手边作为纠正克朗彻太太的暗器,准备发现她有做祈祷的迹象时使用。他按时洗漱完毕便带着儿子从事名义上的职业去了。

      小杰瑞腋下挟个小板凳,跟在爸爸身边沿着阳光普照的拥挤的舰队街走着。他跟昨天晚上逃避那可怖的追逐者在黑暗和孤独中跑回家来时那个杰瑞迥然不同了。他的狡黠已随着白日而更新,他的恐俱已随着黑夜而消逝。就这个特点而言,在那个晴朗的早晨,舰队街和伦敦城跟他情况相同的人也并非没有。

      “爸爸,”两人同路走着时小杰瑞说,说时同爸爸保持一臂的距离,当中还夹着一个板凳,“什么叫‘复活贩子’?”

      克朗彻先生在街上停了步,回答说,“我怎么会知道。”

      “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爸爸,”天真的孩子说。

      “晤!好了,”克朗彻先生又往前走,同时脱下帽子,充分展示出他的铁蒺藜,“‘复活贩子’是经营一种商品的人。”

      “经营什么,爸爸?”敏锐的小杰瑞问。

      “他经营的是—一”克朗彻在心里思考了一番,“一种科学研究需要的商品。”

      “是人的身体吧,爸爸?”那活泼的孩子问。

      “我相信是那一类的东西,”克朗彻先生说。

      “我长大以后,啊,爸爸,也很想当个复活贩子呢!”

      克朗彻先生虽感到安慰,却以一种恪守道德的含糊态度摇了摇头。“那可得看你怎样发展自己的才能了。小心培养你的才能吧!这种事尽可能别告诉别人。有的工作你未必适宜,现在还说不清。”小杰瑞受到这样的鼓励便往前走了几码,把小板凳放在法学会大楼的阴影里。这时克朗彻先生对自己说道:“杰瑞,你这个诚实的生意人,那孩子还有希望给你带来幸福呢。他倒可以弥补他那娘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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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01:2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双城记》第十五章 编织

    德伐日先生酒馆的客人比平时来得早。早在清晨六点几张黄瘦的面孔已在往带栏杆的窗户里偷看,而那时便已见到许多人躬着身子、捧着酒杯。德伐日先生即使在生意兴隆时也只卖一种很淡的酒。但他这一天卖的酒似乎淡得出奇,而且酸涩,倒不如叫“辛酸酒”,因为它对喝酒的人产生一种阴郁的影响。欢快的酒神的火苗是无法从德伐日先生压榨出的葡萄汁上燃起来的,它的酒渣里也隐藏着一种在黑暗里闷着燃烧的火。

      这已是德伐日先生酒店里连续第三天喝早早酒了。是从星期一开始的,而今天已是星期三。其实在早上喝下的酒还不如思考的多,因为许多男人从开门时起便在那儿溜来溜去,听别人说话,自己也说话,而这些人即使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也是付不起酒帐的。可他们对酒店的兴趣却很大,仿佛可以买得起大桶大桶的酒似的。他们从一个座位到另一个座位,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溜来溜去,眼里闪着贪婪的光,吞下的却不是酒,而是话语。

      尽管客人多得出奇,酒店老板却不见了,也没有人想起他,因为踏进门槛来的人并不找他,也没有人问起他。他们看到只有德伐日太太坐在柜台边主管打酒,也并不惊讶。德伐日太太面前有一只碗,碗里装着变了形的小硬币,硬币磨窳了,变形了,跟新铸出来时已经大不相同。而那群从破衣兜里把硬币掏出来的人也一样,跟他们的天生形象已经相去极远。

      密探上上下下四处调查,从国王的宫殿直到罪犯的监狱。他们在这家酒馆里看到的也许是一种普遍的有所渴求而未得手的心不在焉的神气。玩纸牌的玩得没精打采;玩骨牌的若有所思地拿牌搭着高塔;喝酒的拿洒出的酒在桌上乱画;德伐日太太拿牙签在他编织的袖子上挑着什么图案,却能看见和听见远处看不见和听不见的东西。

      圣安托万就像这样一杯半盏地直喝到中午。正午时分两个风尘仆仆的人在晃动的街灯下经过了它的街道。一个是德伐日先生,另一个是戴着蓝帽的补路工。两人满身灰尘走进酒店,十分口渴。他们的出现在圣安托万胸中燃起了火焰。这火焰随着两人的行踪蔓延,激动了大多数窗户和门洞后的面孔,让它们爆发出火星,燃烧起火苗。但没有人跟着他们走,他俩进入酒店时也没有人说话,虽然每张脸都转向了他们。

      “日安,先生们!”德伐日先生说。

      这声招呼可能是一种舌头解禁的信号,引起了一片合唱“日安!”作为回答。

      “天气不好呀,先生们,”德伐日摇着头说。

      这一来,大家都面面相觑,然后低下目光一言不发地坐着。只有一个人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老婆,”德伐日先生对德伐日太太说,“我跟这位好补路工走了好几十里,他叫雅克。我在巴黎城外一天半的路程处偶然遇到了他。这个补路工是个好伙伴,叫雅克。给他酒喝,老婆!”

      第二个人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德伐日太太把酒放到叫雅克的补路工面前,那人脱下蓝帽对大家敬了个礼,然后喝酒。在他的短衫胸前他带了一个粗糙的黑面包,便坐在德伐日太太的柜台前不时地咬一口嚼着,喝着酒。第三个人又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德伐日喝了点酒,润了润喉咙,但比客人喝得少,因为酒对他并不希罕。他喝完就站在那儿等那乡下人吃早饭。他不看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后弥;甚至德伐日太太也不看他。现在她又拿起毛线活儿打了起来。

      “点心吃完了么,朋友?”到了时候他问道。

      “吃完了,谢谢。”

      “那就来吧!我带你到我刚才告诉你打算给你住的房间去。这房间对你最合适不过。”

      两人出了酒店,进了街道,出了街道,进了院子,出了院子,上了一道陡直的楼梯,出了楼梯,进了一个阁楼——以前有一个白发的老头曾坐在这间阁楼的凳于上,佝偻着身子忙着做鞋。

      现在这儿没有了那白发老人,但那分别走出酒店的三个人却在这儿。他们和远处那白发老头之间有过一点小小的瓜葛:曾从墙缝里窥视过他。

      德伐日仔细关好门,压低了嗓子说:

      “雅克一号,雅克二号,雅克三号!他就是雅克五号,是指定由我雅克四号约来跟你们会面的。情况由他谈。说吧,雅克五号。”

      补路工脱下蓝帽子行了个礼,又用它擦了擦黝黑的前额说,“从什么地方说起呢,先生?”

      “从开头说起,”德伐日的回答不无道理。

      “先生们,一年以前,也是在这样的夏天里,”补路工开始了,“我在侯爵的马车下面见到了那人,吊在链条上。你们就看看那种情况吧。太阳快睡觉了,我正要下班,侯爵的马车慢馒地上了坡。那人挂在链条上——像这样。”

      补路工又作了一次无懈可击的表演。他早该表演得十全十美了,因为他在村里表演这个节目已有一年,回回叫座,已成了不可缺少的娱乐节目。

      雅克一号插嘴问他以前是否见过那人?

      “没有,”补路工恢复了直立姿势回答。

      雅克三号问他后来是怎么认出那人的。

      “因为他那高个儿,”补路工一个指头放在鼻子面前细声地说。“那天黄昏时侯爵大人对我说,‘告诉我,他是什么样子?’我回答,高得像个妖怪。’”

      “你应该说‘矮得像个侏儒’的。”雅克二号插嘴。

      “那我怎么知道。那时人还没杀,他又没叮嘱过我。请注意!在那种情况之下我也没有主动作证。侯爵大人站在我们那小小的泉水边说,‘给我把那流氓带来!’他用手指头表示是我!说真的,几位先生,我没有主动要干什么。”

      “他这话确是真的,雅克,”德伐日对插嘴的人说。“说下去!”

      “好的!”修路工神秘地说,“那高个儿不见了,到处抓他——有几个月?九个、十个、十一个月吧?”

      “究竟几个月没关系,”德伐日说,“总之,他躲得很隐蔽,可最终还是倒了霉,给抓住了。说下去!”

      “我又是在山坡上干活,太阳又是快要睡觉了。我正收拾好工具打算下坡回村往家里去,村子已经黑了。这时我抬起头来,看见六个士兵从山坡那边走了过来。他们中间有一个高个儿,两只手臂给捆住了——捆在身子两边—一像这样!”

      他利用那顶少不了的帽子表现一个人两条手臂被紧紧捆在腰胁上、绳结打在背后的样子。

      “我站在路边我的石头堆旁,先生们,看着几个士兵和囚犯过去(那路很荒凉,任何不常见的东西都值得看一看),他们刚走过来时,我只看到六个士兵押了一个捆绑着的囚犯,从我的方向看去几乎全是黑的,只是在太阳睡觉的方向镶有一道红色的边。我还看到他们很长很长的影子落到路那边凹下的山脊和隆起的山坡上,像是些巨人的影子。我还看到他们满身灰尘叭嗒叭嗒地走着,灰尘也跟着他们乱飘!在他们靠我很近的时候,我认出了可高个儿,他也认出了我。啊,他若能跟那天黄昏我第一次见他时那样再从山崖边跳下去准会很高兴的,那地方在附近!”

      他描述起来好像自己此刻就在山坡上,而且还活灵活现地看到了那场面。看来他这一辈子见过的场面不多。

      “我并没有让当兵的看出我认得那高个儿,他也没让他们看出他认得我。我俩只递了个眼色便都明白了。‘走吧!’大兵头头指着村子,‘赶快送他进坟墓去!’说时走得更快了。我跟在他们身后。因为捆得太紧,他的两条胳膊都肿了。他的木鞋又大又笨重,脚也瘸了。跛着脚走得慢,他们便用枪赶他—一像这祥!”

      他模仿一个人挨着枪托往前走的样子。

      “他们像疯子赛跑一样往坡下冲,他摔倒了。当兵的哈哈大笑,把他拽了起来。他脸上流着血,一脸泥土,却不能擦;他们一见,又大笑起来。他们把他押进了村子,满村的人都来看。他们押着他经过风车,爬上坡,来到了监狱。全村人都看到监狱在漆黑的夜里开了大门,把他吞了下去——就像这样!”

      他使劲张大了嘴,猛地一下闭上,牙齿嗒地一响。德伐日注意到他不愿意再张开嘴破坏效果,便说,“说下去,雅克。”

      “村子里的人,”补路工踮起脚压低嗓门说下去,“全都回去了,都在泉水边悄悄地说话,都睡了,都梦见了那个不幸的人锁在悬崖顶上监牢的铁栏杆里,除非上刑场,再也别想出来。早上我扛起工具,吃着黑面包去上工。我绕道去了一趟监狱,在那儿见到了他。他被关在一个很高的铁笼子里,跟昨天晚上一样满是血迹和沙土。他在往外看。他的手不自由,不能向我招手,只能像个死人一样望着我;我也不敢叫他。”

      德伐日和三个人彼此阴沉地瞥了一眼。听着那乡下人的故事,他们脸色都很严厉、压抑、仇恨,样子尽管秘密,却也权威,有一种肃杀的法庭气氛。雅克一号和二号坐在铺了草荐的旧床上,下巴放在手上,眼睛盯着补路工。雅克三号在他们身后跪下了一条腿,神情也很专注,一只激动的手老在口鼻间的微细神经网络处抓挠。德伐日站在他们跟那报信人之间——他让报信人站在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里。补路工的目光不断地从他转到他们,又从他们转到他身。

      “说下去,雅克,”德伐日说。

      “他在那个高高的笼子里关了几天。村里的人都害怕,虽只敢偷偷地望他一望,却总要在远处抬头看悬崖上的监狱。到了黄昏,一天工作完毕,大家到泉水边闲聊,所有的脸又都转向监狱——以前他们都转向驿站,现在却转向监狱。他们在泉水边悄悄议论,说是他虽被判了死刑,却未必会执行。据说有几份请愿书已送到了巴黎,说他是因为孩子给压死了太生气发了疯。又说是有一份请愿书还送到了国王手里。这我怎么能知道呢,不过那也是可能的,也许可能,也许未必。”

      “那你就听着,雅克,”雅克一号严厉地插嘴,“要知道已经有请愿书送给了国王和王后。除你之外,我们在场的几个人都看到国王接过了请愿书。那是在街上的马车里,他坐在王后身边。是你在这儿见到的德伐日冒着生命危险拿着请愿书跳到了马匹前面的。”

      “还有,雅克,”跪着一只脚的三号说,他的手指总是在那神经敏感的部分抓挠,那神气很贪婪,似乎渴望得到什么既不是食物、也不是饮料的东西,“骑兵和步兵卫士把他包围起来,打他,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先生们。”

      “你再说下去,”德伐日说。

      “还有。他们在泉水边悄悄议论过另一件事,”那乡下人又讲了下去,“据说他被押到我们乡下来是要在这儿处死的,而且必死无疑。他们甚至悄悄说,因为他杀死了大人,而大人又是佃户们—一可算是农奴吧——的父亲,因此他要被当作杀父的逆子处死。泉水边有个老头儿说他是右手用刀的,所以要把他的右手当着他的面烧掉,再在他手臂、胸口、两腿划出许多口子,把烧开的油、熔化的铅、滚烫的松香、蜡和硫磺灌进去,然后用四匹强壮的马拴在手脚上把身子撕成几块。那老头儿说有个想谋杀前国王路易十五的囚犯就确确实实是让用这种方法处死的。不过他究竟是否说的是真话,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上过学.”

      “那就再听着,雅克,”那抓挠个不停的带着渴望神情的人说,“那人姓达米安,是大白天在巴黎城的大街上公开处死的。后行刑的人非常多,最引人注目的倒是那些打扮入时的高贵的夫人小姐们。她们也非常感兴趣,一定要看到最后——最后,雅克,一直看到天黑,那时他已被扯断了两条腿和一条胳膊,却还在呼吸!然后才杀死了他——你多大年龄?”

      “三十五,补路工说。他看上去倒有六十。

      “那是你十来岁时的事,你是有可能看到的。”

      “够了,”德伐日说,因为不耐烦,显得严厉。“魔鬼万岁!说下去。”

      “啊!有人悄悄说这,有人悄悄说那,却离不开这个题目,就连泉水也似乎放低了声音。最后,到星期天晚上,全村人都睡着了,来了一群当兵的,从监狱绕下山来,他们的抢碰着小街的石头咔咔地响。工人挖地,工人钉钉,当兵的又笑又唱。到了早上,泉水边竖起了一个四十英尺高的绞架,把泉水都变得有毒了。”

      补路工抬头望着——不,是望穿了——低矮的天花板,用手指着,好像看见绞架竖立在天空。

      “所有的工作都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集合了起来,没有人牵牛出去,牛跟人在一起。正午响起了鼓声。当兵的早在半夜就进了监狱,把他包围了。他跟以前一样捆着,嘴里还塞了根木棍,用绳扎紧,远远看去好像在笑。”他用两根拇指把嘴角往耳朵两边掰,拉出一脸绉纹。“绞架顶上捆着他那把刀,刀口向上,刀尖在空中。他被绞死在那个四十英尺高的绞如上,然后一直吊在那儿,毒害了泉水。”

      他用蓝帽于擦擦脸,因为回忆起那场面,脸上又冒出了汗珠。大家彼此望了望。

      “太可怕了,先生们。在那样的阴影之下妇女和儿童怎么敢来汲水呢?晚上谁还能在那儿聊天呢!在绞架底下,我说过么?星期一的黄昏,太阳要睡觉时,我离开了村子。我在山上回头看了看,那影子斜挂在教堂上,斜挂在风车上,斜挂在监狱上——似乎斜挂在整个大地上,先生们,一直到与天空相接的地方!”

      那带着渴望神情的人啃着一权手指望着其他的人,由于渴望得难受,他的手指在发抖。

      “就是这样,先生们。我按通知在太阳落山时离开村子往前走,走了一个通宵和第二天半天,才遇到了这位同志(按通知他会跟我接头),便跟他一起来了。我们有时骑马,有时走路,走完昨天,还走了个通宵,现在才到了你们这儿。”

      一阵悲伤的沉默之后,雅克一号说,“好的,你讲得很真实,表演得也很好。你能在门外等我们一会儿么?”

      “很乐意,”补路工说。德伐日陪他来到楼梯口,让他坐下,自己再进了阁楼。

      他回屋时那三个人已经站了起来,三颗头攒在了一起。

      “你们怎么说,雅克们?”一号问。“记录在案么?”

      “记录在案。判决彻底消灭,”德伐日回答。

      “妙极了!”那带着渴望神情的人低沉地说。

      “庄园和全家?”一号问。

      “庄园和全家,”德伐日回答。“彻底消灭。”

      带着渴望神情的人发出低沉的狂欢声,“妙极了!”他又啃起另一根指头来。

      “你有把握我们这种记录方式不会出问题么?”雅克二号问德伐日。“无疑它是安全的,因为除了我们自己谁也破译不出。但是我们自己准能破译么?——或者我应当说,她总能破译么?”

      “雅克,”德伐日站直身子回答,“既然是我老婆接受了任务,愿意一个人把记录保持在她的记忆里,她是一个字也不会忘记的——一个音节也不会忘记的。用她自己的针法和记号编织起来的东西,在她看来简直跟太阳一样清楚。相信德伐日太太吧。若想从德伐日太太织成的记录上抹去一个名字或罪恶,那怕是一个字母,也比最胆小的懦夫抹掉自己的生命还难呢!”

      一阵喁喁的低语,表示了信任与赞许。那带着渴望神情的人问道,“这个乡下人要马上打发回去吧?我希望这样。他太单纯,会不会弄出什么危险?”

      “他什么都不知道,”德伐日说,“他知道的东西不至于那么容易就把他送上同样高的绞架去的。我愿负责做他的工作。让他跟我在一起吧,由我来照顾他,打发他回去。他想看看这个花花世界——看看国王、王后和王官。让他星期天去看看吧!”

      “什么?”那带着渴望神情的人瞪大了眼睛叫道,“他想看国王的豪华和贵族的气派,这难道是好迹象么?”

      “雅克,”德伐日说,“你若要让猫喜欢喝牛奶,明智的办法是让它看见牛奶;若要想狗在某一天去捕杀猎物,明智的办法是让它看到它天然的捕猎对象。”

      再没有谈别的话,他们找到补路工时,他已在楼梯口打着吨儿。他们劝他躺到草荐床上去休息。他不用劝说立即躺下睡着了。

      像他那么穷的外省汉子在巴黎能找到的住处,一般都比不上德伐日酒店那小屋。因此若不是他心里对老板娘总存在着一种神秘的畏俱的话,他的日子应算是很新奇,也很有趣的。好在那老板娘整天坐在柜台边,仿佛故意不把他放在心上,特别下了决心,无论他在那儿跟什么事情发生了表面以外的关系,她都一律假装视而不见。这就使他每次见到她都害怕得发抖,因为他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不可能知道她下一步打算假装什么。万一她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脑袋忽然打算假装看见他杀了人,而且剥了那人的皮的话,她准定会一口咬定他不放,一直跟他玩到底的。

      因此,等到星期日到来,他听说老板娘要陪德伐日先生和他去凡尔赛宫时,他并不感到有多快活(虽然口头也表示高兴)。更叫他紧张的是他们坐在公共马车里时,那老板娘还在织着毛线。尤其叫他紧张的是到了下午人群已在等着看国王和王后的车驾了,她还在人群中织着。

      “你可真勤快呀,太太!”她身边一个人说。

      “是的,”德伐日太太回答,“我的活儿很多呢。”

      “你织的是什么,太太?”

      “很多东西。”

      “比如说——”

      “比如说,”德伐日太太平静地回答,“裹尸布。”

      那人尽快往旁边挪,挪得远远的。补路工用他的蓝帽子扇凉,他感到非常拥挤,非常气闷。若是他需要国王和王后让他清醒清醒,他倒也幸运,因为那清醒剂已经临近。那大脸盘的国王和面目姣好的王后已坐着黄金的马车来了。前导的有宫廷的牛眼明灯,一大群服饰鲜明、欢声笑语的妇女和漂亮的老爷。他们珠光宝气,穿绸着缎,傅粉涂脂,一片煊赫的声势和傲慢的气派,露出一张张又漂亮又轻蔑的男男女女的脸儿。补路工沐浴在这盛大的场面之中,一时十分激动,不禁大叫“国王万岁!”“王后万岁!”“大家万岁!”“一切万岁!”仿佛他那时从来没听说过无所不在的雅克党似的。然后便是花园、庭院、台阶、喷泉、绿色的草坡,又是国王与王后,更多的宫廷精华,更多的达宫显贵、仕女名媛,更多的万岁!他终于感情冲动得无以复加,哭了起来。在这长达三个小时的盛大场面之中,他跟许多感情充沛的人一起呼叫着,哭喊着。德伐日在整个过程中都揪住他的衣领,仿佛怕他会对他短暂的崇拜对象冲出去,把他们撕得粉碎。

      “好!”游行结束后,德伐日拍拍他的背,像他的恩主一样说,“你真是个乖娃娃!”

      补路工此时才清醒过来,很担心他刚才的表现是犯了错误。好在并不如此。

      “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德伐日对着他耳朵说,“你让这些傻瓜们以为这种局面可以天长地久,于是他们就更加骄横,也就垮得更早。”

      “着!”补路工想了想,叫了起来,“说得对。”

      “这些傻瓜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把你们的声音放在耳里;为了他们的狗或马,他们可以永远永远堵住成百个像你这样的人的喉咙。另一方面,他们又只知道你们说给他们听的话。就让他们再受受骗好了,这种人怎么骗他都不算过分。”

      德伐日太太轻蔑地望了望客人,点头同意。

      “至于你嘛,”她说,“你对什么事都要大喊大叫,都要流眼泪,只要引人注目吵得热闹就行。你肯不肯干,说呀!”

      “干呀,太太,我干。目前就干这个。”

      “如果你面前有一大堆布娃娃,有人鼓动你去剥掉它们的衣服给自己用,你会选择那最高贵最漂亮的剥,是吧?说呀!”

      “是的,太太。”

      “若是在你面前有一大群已经不能飞的鸟儿,有人鼓动你去拔掉它们的羽毛装饰自己,你会拣羽毛最漂亮的拔,是么?”

      “是的,太太。”

      “今天你已经看到了布娃娃,也看到了鸟儿,”德伐日太太向他们刚才去过的地方挥了挥手,“现在,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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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01:2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双城记》第十六章 编织不已

    德伐日太太和她的丈夫平平静静地回到了圣安托万的怀抱,同时一个戴蓝帽子的人影却在黑夜里风尘仆仆地走上了若干英里的长途,按罗盘指示的方向往候爵大人庄园渐渐靠近。侯爵大人此时正在坟墓里谛听着林莽的细语。现在石雕人面十分清闲,可以听树林和泉水的声音了,村里的穷人也敢于闯到巨大的石砌庭院以及台阶附近来找野菜充饥和找枯枝作柴禾了。因为饥饿他们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石雕人面已改变了表情。村里流传着一种谣言——它的存在跟村里的人一样有气无力——说是那把匕首刺进去时所有的石雕人面都改变了表情,从骄傲化作了愤怒和痛苦,而在泉水上空四十英尺晃荡起那个人影之后,石像的表情又起了变化,带上了一种报仇雪恨的残酷。而这种表情将永远保留下去。同时又有人指出在发生凶杀的房间窗户上方的石像那雕刻出的鼻子有了两个小小的窝儿。这窝儿人人认得,可过去就没有人在石像上见过。偶然会有两三个衣衫褴褛的农民从伙伴群中走出来窥看变作了石像的侯爵大人,并伸出精瘦的指头指指戳戳闹个分把钟,然后又跟伙伴们一起踏着苔藓和树叶逃走了,像些野兔一样一—野兔倒比他们幸运,可以在林莽中活下去。

      庄园与茅屋;石雕人面与吊着摇摇晃晃的身影;石头地板上的斑斑血迹与乡村泉眼中的清清流泉——数以干亩计的土地—一法兰西的一个省区——法兰西的整体一—它们全都在夜空之下凝聚成了一条微弱的细线。整个地球和它的种种伟大与渺小都在一个闪烁的星星之中存在。既然人类知识已经可以分析出光线的构成,那么,更高级的智力必将能在我们这个地球的微弱的光亮中读解出它每一个负责人的每一种思想和行为、每一桩罪恶和德行了。

      德伐日夫妇坐着公共马车在星光下隆隆地来到巴黎城门。那是他们自然要经过的地点。他们在路障警卫室前停了停,拿风灯的人照例来作了检查和询问。德伐日认得那儿的两个士兵和一个警察。他跟警察是知己,两人彼此热情地拥抱。

      圣安托万把德伐日夫妇拥抱在黄昏的翅膀里。两人在边界附近下了车,在它街道上的黑泥和垃圾间拣着路走。这时德伐日太太对她的丈夫说:

      “喂,朋友,警察局的雅克给你说了些什么?”

      “今晚说得很少,但他知道的全都告诉我了。我们这儿又派来一个密探,据他说还可能派更多的人来,但他不认识。”

      “那好!”德伐日太太带着冷冰冰的办理业务的神气扬起眉毛说。“得把他记录下来。他们怎么叫他?”

      “他是英国人。”

      “那更好。姓什么?”

      “巴赫萨,”德伐日说,把它念成了法国音。但是他很仔细,想弄得很准确,所以又准确地拼出了每一个字母。

      “巴萨,”太太说。“好,名字呢?”

      “约翰。”

      “约翰·巴萨,”太太低声念了念,再重复道。“好,他的长相,知道不?”

      “年约四十,身高约五英尺九,黑色头发,微黑皮肤,大体可以算漂亮。深色眼珠,脸瘦长,灰黄。鹰钩鼻,但不直,略向左颊歪斜,因此表情阴险。”

      “呃,不错,好一幅肖像画!”太太笑了笑说。“明天给他记下来。”

      两人转入酒店。因为已是半夜,酒店早关了门。德伐日太太立即在柜台旁坐下,清点她离开之后收入的零钱,盘点存货,翻查帐本,自己又记上几笔帐,对跑堂的进行了一切可能的检查,然后打发他去睡觉。她这才又第二次倒出碗里的钱,用手绢包起来,打了一串疙瘩,以免夜里出危险。这时德伐日便衔着烟斗走来走去,满意地欣赏着,不去打扰她。他在这类业务和家务的活动中一辈子都只是走来走去而已。

      夜很热,酒店密闭,环境又脏,所以有股臭味。德伐日先生的嗅觉并不灵敏,但是店里的葡萄酒味却比平时浓了许多,甜酒、白兰地和茴香的气味也浓。他放下抽完的烟斗,用鼻子吹了吹这种混合气味。

      “你累坏了,”老板娘包着钱,打着结,抬头看了他一眼。“这儿只有平常的味儿。”

      “我有点疲倦,”她的丈夫承认。

      “你的情绪也有点低沉,”老板娘说。她那敏锐的眼睛极专注地看着帐目,可也不时瞄他一两眼。“啊,男人,男人!”

      “可是我亲爱的!”德伐日开始说。

      “可是我亲爱的!”老板娘坚定地点着头说,“可是我亲爱的!你今天晚上心肠太软!”

      “是的,”德伐日说,他的话似乎是从心里痛苦地挤出来的,“时间的确太长了。”

      “时间倒是很长,”他的妻子重复他的话,“可哪一件事的时间又能不长呢?报仇雪恨要花很长的时间,这是规律。”

      “雷打死人就不需要多少时间,”德伐日说。

      “可是你告诉我,”老板娘平静地问道,“让雷电聚积起来需要多少时间?”

      德伐日抬起头沉思,仿佛觉得此话也有道理。

      “地震毁灭一座城市,”老板娘说,“并不需要多少时间。可是你想想再告诉我,准备一次地震要多久?”

      “我看要很长的时间,”德伐日说。

      “可是一旦准备成热它就会爆发,把它面前的一切都化成粉末。同时,地震的准备虽然看不见听不见,却总在进行着。这对你就已经是安慰了,记住。”

      她的眼睛里冒着火,手上抽紧了一个结,好像掐死了一个敌人。

      “告诉你,”老板娘伸出右手强调说,“虽然它在路上的时间很长,它却已经上了路,走过来了。告诉你,它是不会退却,也不会停步的。告诉你,它永远在前进。看看周围的世界,考虑一下世界上我们所认得的每一个人吧,想一想雅克们随着每一小时而增加的愤怒和不满吧!它还长得了么?呸!你真可笑。”

      “我勇敢的老婆,”德伐日微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像个站在教理问答老师面前的小学生似的回答道,“我对这一切都不怀疑。但是它迟迟不来已经太久,很有可能我们这一辈子都盼不到它了。你很明白这是可能的,我的老婆。”

      “呃!那又怎么样?”老板娘问,又打了一个结,好像又绞死了一个敌人。”

      “唔!”德戈日半是抱怨、半是道歉地耸了耸肩。“那我们就不会看到胜利了。”

      “可我们总会促进它的倒来,”老板娘回答,伸出的那只手做了个有力的手势,“我们的努力是不会白费的。我的整个灵魂相信,我们必能看到胜利。即使看不到,即使我明知看不到,你若是给我一个贵族和暴君的脖子,我仍然可以把它一—”

      老板娘咬牙切齿地抽紧了一个很可怕的结。

      “别说了!”德伐日脸红了,叫了起来,仿佛有谁指责他胆小。“亲爱的,我也是什么都敢干的。”

      “不错!但是你有时需要看到对象和机会才坚持得下去,这是你的弱点。别那样,你要坚持。时候一到便把猛虎和魔鬼都放出去,可是在猛虎和魔鬼还有链子拴着的时候,你就得等待时机——不露声色地作好准备。”

      老板娘把那一串结子在小柜台上抽打着,仿佛要砸出它的脑浆来,用以强调她的结论。然后她平静地收起沉重的手巾包夹在腋下说,“是睡觉的时候了。”

      第二天中午这个可敬的女人又在酒店里她平时的座位上勤勤恳恳也织毛线了。她的旁边放了一朵玫瑰花,虽然她有时要它一两眼,那却并不妨害她一向的遥遥自在的神态。店里有几个零星的客人,有的喝酒,有的没喝;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天很热,一群群的苍蝇作着探索性的冒险,爬到了老板娘身边带粘性的小酒杯里,落到杯底死去了。在杯外遨游的苍蝇们对伙伴们的死亡却无动于衷,只以最冷淡的态度望着它们,仿佛自己是大象之类跟它们毫不相干的东西,直到它们自己也遇到同样的命运为止。想一想苍蝇那种粗心大意倒也是很有趣的!—一那个炎热的夏天宫廷诸公之粗心大意也许正跟它们不相上下。

      一个人影踅进门来,影子投在德伐日太太身上。她觉得是个新人,便放下毛线,往头巾上插上玫瑰,瞄了来人一眼。

      有趣的是德伐日太太一拿起玫瑰,顾客们便停止了谈话,开始一个个往店外溜。

      “日安,老板娘,”新来的人说。

      “日安,先生。”

      她大声回答,又打起毛线来,同时心里想道,“哈!日安,年纪四十左右,身高五英尺九左右,黑头发,面孔算得上漂亮,肤色偏黑,深色眼珠,脸瘦长灰质,鼻子鹰钩形,但不直,往左面颊作特别角度的倾斜,形成一种阴险的表情!日安,每一个特征都有!”

      “劳驾给我一小杯陈年干邑酒,外加一口新鲜凉水,老板娘。”

      老板娘很有礼貌地照办了。

      “这干邑酒真好喝,老板娘!”

      这酒是第一次受到这种称赞。对于它的评价德伐日太太知道得很多,心中有更准确的估计。不过她仍然说那是过奖了,然后又打起毛线来。客人望了一会儿她的指头,又趁机环顾了一下这地方。

      “你打毛线的技术好极了,太太。”

      “我习惯了。”

      “花样也挺漂亮的。”,

      “你觉得漂亮么?”老板娘微笑地看着他说。

      “肯定。可以问问是作什么用的吗?”

      “打着好玩的,”老板娘说,仍然微笑地看着他,同时灵巧地运动着手指。

      “不作什么用?”

      “那要看情况。说不定有一天我能给它派上用场的。如果那样的话——晤,”老板娘说,既卖弄风情,又严厉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它就会有用了。”

      说来奇怪,圣安托万的人似乎坚决反对德伐日太太头上插玫瑰。有两个人分头走进店来,想要酒喝,看见那不寻常的玫瑰花,便都犹豫了,都装作到那儿找朋友的样子溜掉了。连他们进店之前在店里的客人也都走得一个不剩了。密探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什么迹象也没发现。人们都走开了。他们穷,行动都很偶然没有目的。这很自然,也无懈可击。

      “约翰,”老板娘心想,手指头打着毛线,心里却在检查着手上的工作,眼睛望着生客。“只要你多呆一会儿,我便在你离开之前,把‘巴萨’织进去。”

      “你有丈夫吗,老板娘?”

      “有。”

      “有孩子吗?”

      “没有。”

      “生意似乎不大好呀?”

      “生意很不好,老百姓太穷了。”

      “啊,不幸的、痛苦的人民!还受到这样的压迫——正如你所说的。”

      “这可是你说的,”老板娘反驳,纠正了他的话,同时在他的名字上娴熟地添上一笔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帐。

      “对不起,那确实是我说的,可你自然会这么想的,毫无疑问。”

      “我想?”老板娘提高了嗓门回答。“我跟我丈夫要维持这个店面,已经够忙的了,还想什么。我们在这儿想的只是怎样活下去。我们想的就是这个问题,这就够我们从早到晚想个没完了,我们才不去想别人的事自讨苦吃呢。要我想别人的事么?不,我不干。”

      那密探是来搜罗点面包皮或者制造点什么的。他不愿在他那阴鸷的脸上露出狼狈的样子,只把胳膊肘靠在老板娘的小柜台上,装作一副献献殷勤闲聊闲聊的神态,偶尔啜一口干邑酒。

      “加斯帕德的死,老板娘,真不成话。啊,可怜的加斯帕德!”他说时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表示同情。

      “啊呀!”老板娘轻松冷淡地说,“拿了刀子干这种事总是要受罚的。他早就该知道玩这种奢侈品是什么价钱,不过是欠债还钱罢

      “我相信,”密探说,放低了声音。为了取得对方的信任,他那张邪恶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表现出受到伤害的革命的敏感:“说句知心话,我相信这一带的人对这个可怜人有着强烈的同情和愤怒,是么?”

      “是么?”老板娘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说。

      “没有么?”

      “——我当家的来了:”德伐日太太说。

      酒店老板进了门,密探碰了碰帽檐行了个礼,带着讨好的微笑说,“日安,雅克!”德伐日停了步,瞪大眼望着他。

      “日安,雅克!”密探重复。在对方的注视下显得不太自信,笑得也不太自然。

      “你认错人了,先生,”酒店老板回答。“把我看作别人了。我不叫雅克。我叫欧内斯特·德伐日。”

      “叫什么都一样,”密探笑眯眯地说,但也诱着狼狈,“日安!”

      “日安!”德伐日干巴巴地回答。

      “你进来的时候,我有幸在跟老板娘闲聊,正说起别人告诉我的事:圣安托万人对于可怜的加斯帕德的不幸命运表现了强烈的同情和愤怒呢。”

      “没听见谁说过这祥的话,”德伐日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说完这话,他走到小柜台后面,一只乎放在他妻子的椅背上,隔着这道障碍望着他们共同面对的人。若是能一枪崩了他,两人是会感到痛快的。

      那密探很习惯于他的职业生活,并没有改变他那不自觉的姿态,只喝干了他那一小杯干邑酒,啜了一口清水,又叫了一杯干邑。德伐日太太给他斟了酒,又开始打起毛线来,嘴里哼着小曲儿。

      “你对这一带好像很熟呢。就是说,比我还熟,是么?”德伐日说。

      “不不,不过想多知道一点。我对苦难的居民有深刻的关心,”

      “啊!”德伐日含糊地说。

      “能有幸跟你谈话,德伐日先生,令我想起——”密探接下去,“我有幸能把你的姓作一个有趣的联想。”

      “真的!”德伐日淡漠地说。

      “不错,真的。我知道曼内特医生放出来时是由你照顾的。你是他家的老仆人,所以把他交给了你。你看,我还算了解情况吧?”

      “有那么回事,肯定,”德伐日说。他的妻子在打毛线和唱歌时仿佛偶然地碰了碰他的手肘,他明白那是暗示他最好还是回答,但要简短。

      “他的女儿来后,”密探说,“找的也是你。她是从你手里把她父亲接走的,同来的还有一个一身褐色衣服、穿戴很整齐的先生。那人叫什么来着?——戴个小假发——叫罗瑞——是台尔森银行的人——把他接到英格兰去了。”

      “是事实,”德伐日重复。

      “多么有趣的回忆!”密探说。“我在英国跟曼内特医生和他的女儿都认识。”

      “是么?”,

      “你现在不大得到他们的消息了么?”密探说。

      “没有消息,”德伐日说。

      “实际上,”老板娘放下了活计,也不再哼曲子,抬起头插嘴道,“我们没有得到他俩的消息。我们接到他们平安到达的消息之后只收到过一两封信,从那以后他们的生活逐渐走上了正轨——我们也只顾着自己的生活—一就没有再通信了。”

      “完全如此,老板娘,”密探说。“那小姐快要结婚了。”

      “快要结婚了?”老板娘回答。“她挺漂亮的,早该结婚了。你们英国人太冷淡了,我好像觉得。”

      “啊!你要知道我就是英国人呢!”

      “我早听出了你的口音,”老板娘回答,“我估计口音既然是英国的,人也就是英国人了。”

      他没有把这番鉴定看作是赞美之辞,只好努力招架,哈哈一笑应付过去。他喝完了干邑酒,又说:

      “真的,曼内特小姐要结婚了。但对象不是英国人,而是跟她一样出生在法国的法国人。说到加斯帕德(啊,可怜的加斯帕德!太残酷!太残酷!),有一件事倒很奇怪。小姐要嫁的是侯爵大人的侄子,而加斯帕德正是因为侯爵才被高高吊起来的。换句话说,那人正是现在的侯爵。但是他在英国是隐姓埋名的,在那儿并不是侯爵。他叫查尔斯·达尔内先生。他母亲姓达尔内。”

      德伐日太太平静地织着毛线,但这消息对她的丈夫却产生了明显的效果。他在小柜台后面打火点烟斗,可无论做什么那手总有点不听使唤,心里也很乱。那密探若是连这一点也看不出或是没记录在心里,他就算不上是密探了。

      巴萨先生这一枪至少已经刺了个正着,虽然它有什么价值还不清楚。此时又再无客人进来给他再显身手的机会,他便付了酒钱,走掉了。临行前他又利用机会温文尔雅地表示希望有机会跟德伐日夫妇再会。他离开酒店之后好一会儿这对夫妇仍然保持着原样没动,怕他又会回来。

      “他关于曼内特小姐的消息,”德伐日低声说,他站着,吸着烟,一只手还在她椅背上,“能是真的么?”

      “他那话很可能是假的,”老板娘眉毛扬起了一点点,“但也可能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一—”德伐日说着又住了嘴。

      “如果是真的又怎么样?”他的妻子重复说。

      “——而那件事又发生了,我们看到了胜利——那么为了她的缘故,但愿命运让他别回法国来。”

      “她丈夫的命运,”德伐日太太跟平时一样平静地说,“会带他到该去的地方,让他在该收场的地方收场。我就知道这一点。”

      “但是有一件事却很奇怪——至少现在是很奇怪的,不是么?”德伐日说,带着恳求他妻于承认的口气,“尽管我们非常同情她和她的父亲,她丈夫的名字此时却在你的手下,记录进了惩罚名单,跟刚才离开我们的那条地狱的狗在一起。”

      “到了那时比这更离奇的事也会发生的,”老板娘回答。“我把他俩都记在这儿了,这是肯定的。他们各有各的帐,都记下了,那就行了。”

      说完这话,她卷起了毛线活儿,把玫瑰花从包在头上的手巾上取下来。圣安托万人或者是有一种本能,意识到那讨厌的装饰已经不见了,或者是一直观察着等待着那装饰的消失。总而言之,不一会儿工夫人们已鼓起勇气往店里走来,酒店又恢复了往日的景象。

      在这个季节里的黄昏,圣安托万人全体都要出门,有的坐在门槛上,有的坐在窗台上,有的则坐到肮脏的街头巷尾。都是出来透气的。这时德伐日太太总习惯于拿着毛线活儿在东一群西一群的人之间走来走去:她是个传教士——像她这样的人还不少—一人世间若是不再产生这样的传教士就好了。女人们织着毛线,织的是不值钱的东西。但是,机械的工作可以机械地带来吃喝。手的活动是为了嘴和消化系统的活动。若是精瘦的指头停止了活动,肠胃就更填不满了。

      但是她们的手指所到之处也正是眼睛所到之处,也是思想所到之处。德伐日太太在人群间周游时,她所接触到的妇女们的手指、眼睛和思想都行动得更快更猛烈了。

      她的丈夫在门口吸烟,带着钦佩之情打量着她。“了不起的女人,”他说,“坚强的女人,伟大的女人,伟大得可怕的女人!”

      黑暗在积聚,教堂的钟声响了,远处的王家卫队的军鼓响了。妇女们坐在那儿不断织着毛线。黑暗笼罩着她们。另一种黑暗同祥在稳定地积聚着。那时在全法兰西的尖塔上发出欢声的铜钟将会被熔铸为发出雷鸣的大炮。而隆隆的军鼓亦将淹没一个凄惨的声音。那个夜晚将跟力量与富裕的声音,自由与生命的声音一样无所不能。妇女们坐在那儿不断地编织着,许多东西都往她们积聚包围过来,使她们自己围到一个还没有建立起来的架子下面,坐在那儿不断地编织,记录要落下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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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01:2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双城记》第十七章 某夜

    太阳在索霍那平静的街角以从不曾有过的辉煌落了山。那是一个值得纪念的黄昏,医生和他的女儿一起坐在梧桐树下。月亮的光也以从不曾有过的温柔照在伟大的伦敦城头。她看见了他俩坐在树下,并透过树叶照在他们脸上。

      露西明天就要结婚了。她把这最后的晚上留给了爸爸。两人单独坐在梧桐树下。

      “你高兴吗,亲爱的爸爸?”

      “很高兴,孩子。”

      两人在那儿已坐了许久,却没有多说话。在天色还明亮可以工作和读书时,她没有做日常的女红针黹,也没有念书给爸爸听——她曾不知多少次坐在树下他的身边,做过针线活儿,给他念过书,这一回却不同,她没有理由那样做。

      “我今天晚上很高兴,爸爸。上天赐给了我爱情:我对查尔斯的爱情和查尔斯对我的爱情。我感到非常快乐。可是如果我不能依旧把我的生命奉献给你,或是我婚姻的安排竟要我跟你分开,即使不过几条街的距离,我也不会像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么快乐的。我会责备自己。即使就像现在这样—一”

      即使像现在这样,她已经禁不住带了些哽咽。

      她在凄清的月光下搂住了爸爸的脖子,把脸靠在他的胸脯上。在月光下——月光总是冷清的,正如太阳的光本身——正如被称作人类的生命的那种光——正如生命的光的到来和离去一样,都那么冷清。

      “我最最亲爱的!这是最后的一次了。你能否告诉我,你能非常非常肯定我的新情感和新职责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这一点我是很明白的,但是你明白么?在你自己的心里,你是否很肯定?”

      她的父亲以他很少表现的欢乐而坚定的信心回答道,“很肯定,我亲爱的!还有,”他温柔地亲吻她,“从你的婚姻情况看来,露西,我的未来肯定会比没有这桩婚事时更要好得多一—是的,会比以前好得多的。”

      “但愿我能有那样的希望,爸爸——”

      “相信我的话,亲爱的!的确会的。你想想看,这事很自然,也很简单,原是顺理成章的事,亲爱的。你年轻,一心只想到我,却不懂得我为你所操的心,我怕你蹉跎了——”

      她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他却抓住了她的手,重复道:

      “磋跪了,孩子,不应该为我磋跎了时光。你的忘我帮神使你不能完全理解我对这事有多着急。你可以问问自己,若是你不能完全幸福,我还能完全幸福么?”

      “若是我没遇到查尔斯,爸爸,我跟你也一定会很幸福的。”

      他笑了,因为她已不自觉地承认了在遇到查尔斯之后若是再没有了他,她就不会幸福了。他说:

      “孩子,你已经遇到了他,他是查尔斯。若不是查尔斯,也会是别的什么人的,或者,若是连别的人也没有,原因就落在我身上了,那就会是我生命中黑暗时期的阴影落到了我的身体之外,投到你的身上了。”

      除了那次审判之外,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他提起自己受难的日子。这话在她耳里产生了一种奇待的新鲜感受,此后久久难以忘记。

      “你看,”波维的医生伸手指着月亮说,“我从监狱的窗户看过月亮,那时它的光使我难堪,总让我想起它也照耀着我失去的一切。那对我是个折磨,使我拿头去撞监狱的墙。我曾在非常迟钝懵懂的状态下望过月亮,那时心里什么都不能想,只想到在满月时,我能在它上面画下的横线的数目和跟横线交叉的竖线的数目,”他带着沉思的神情望着月亮说下去,“横竖都可以画二十条线,我记得,第二十条线就很难挤进去了。”

      她听着他的话,一种奇怪的刺激把她带回到他所叙达的时光。他的叙述发展,她受到的刺激也加深,但他叙述时的神态并不令她害怕。他只不过像是拿他今天的欢乐幸福跟已成过去的苦痛经历做着对比。

      “我曾千万次地望着月亮想象过从我身边抢走的尚未出生的孩子。它能活着吗?它母亲受了惊吓,它出生时是活着,还是死了?它是个可以为父亲复仇的男孩么?(在监狱里有一个时期我复仇的欲望强烈得叫我受不了)那男孩会不会永远不知道他父亲的遭遇?他甚至会认为他父亲是自动消失的吧?会不会是个女孩?她以后还能长大成人么?”

      她靠近了他,吻着他的面颊和手。

      “我独自想象过,我的女儿说不定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一更可能的是根本不知道我,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一年又一年地设想她那时的样子。我曾想象她跟一个完全不知道我的命运的人结婚;我已经完全从活着的人的记忆里消失;我在下一代人心里的地位是一个空白。”

      “爸爸!对于一个还不曾出生的女儿,你竟想象了这么多,真叫我从心底感动,好像我就是你想象中的那个孩子!”

      “你,露西么?是你给了安慰,使我恢复健康才引起了这些回忆,在这个最后的晚上,在你、我和月亮之间文流——我刚才说了什么?”

      “你说你的女儿完全不知道你,对你一点也不关心。”

      “正是那样!但在另外的月明之夜,在悲伤和寂静以另外一种方式感动了我的时候——在一种类似于忧伤的平静之感激动了我的时候——这种平静感是任何以悲痛为基础的感情都可能产生的。那时我曾想象她进了我的牢房,到了我的身边,带着我离开了城堡,走进了自由。我常在月光中看见她的形象,就像我现在看见你一样。只是我从没有把她抱在怀里过;她的形象站在带铁栅的窗户和门之间。但是,那可不是我现在说起的孩于,你知道不?”

      “它的样子不对;那只是关于它的想象,是一种幻象,是么?”

      “不是的。那是另外的东西。我心情激动,两眼昏花,她在我面前,却从不活动。我的心灵追求的幻影是另一个较为真切的孩子。我只知道她的外形像她母亲,别人也有像她的——比如你——但跟她不同。你明白我的意思么,露西?我想是不太明白吧?要理解这种必须饱经忧患才能感受到的差别,你得要孤独地坐过牢才行。”

      剖析着往日的心情他的态度虽然平静,却无法不使姑娘感到血液发凉。

      “我在心情比较平静的时候常望着月光想象着她向我走来,带我出去,告诉我她婚后的家庭充满了对她失去的父亲的回忆,那回忆里洋溢着爱。她的屋里有我的肖像,她的祈祷里有我这个人。她的生活朝气蓬勃,快活,有益于他人,却处处有我那不幸的历史。”

      “我就是那个孩子,爸爸。我虽没有她一半好,爱你却不亚于她。”

      “她让我看她的孩子,”波维的医生说,“孩于们都听说过我,都受到过教育要同情我。他们经过国家监狱时都离那阴森的墙壁远远的,只抬头仰望它的铁窗,说话也放低了声音。可她却无法解救我。我想象她在让我看过这一切之后总把我送了回去。但是那时眼泪却已减轻了我的痛苦,我跪了下来为她祝福。”

      “我希望我就是那孩子,爸爸。啊,我亲爱的,亲爱的,你明天也愿这样热烈地为我祝福么?”

      “露西,我回忆往日的种种苦难,因为我今晚有理由对你具有言语无法描述的爱,还要感谢上帝给了我这巨大的幸福。即使在我放任想象奔驰的时候,也还不曾想象到现在跟你在一起的这种幸福和未来的美好。”

      他拥抱她,向上天庄严地赞美她,谦卑地感谢上天把她赐给了他。过了一会儿两人才进了屋子。

      除了罗瑞先生之外再没有邀请别的客人,连伴娘都没有,只有瘦高的普洛丝小姐。他们婚后并不改变住处,只是扩大了住房,连楼上的房子也租了过来,此外不打算再增加什么——楼上的房子以前是由传说中的看不见的住户居住的。

      曼内特医生在简单的晚餐上十分高兴。他们一共只有三个人,第三位是普洛丝小姐。医生为查尔斯不在而感到遗憾,他颇有几分不赞成那个出自爱心而排斥了查尔斯的小策略。他真心地为查尔斯祝了酒。

      三个人就像这样一直过到跟露西道了晚安才分手。但是等到凌晨三点万籁俱寂的时候,露西却又下了楼,偷愉地进了父亲的卧室:她仍然没有摆脱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某种担心。

      不过,一切依然如故,十分平静。父亲睡着了,白发衬在不曾受到干扰的枕上,像幅图画;双手安详地放在盖被上。她把手上那用不着的蜡烛放在远远的暗处,悄悄走到他的床前,把嘴唇放到他的嘴唇上,然后躬下身子端详着他。

      牢狱生活的辛酸泪浸透了他那漂亮的面孔,他却用坚强的决心把泪痕掩盖了,即使入睡后也没有流露。那天晚上在睡眠的广阔世界中跟不可见的敌人进行着斗争的面孔里怕是没有比他那面孔,更为惊人的了:它是那么平静、坚定,却又机警。

      她把手怯生生地放在他亲爱的胸脯上,做了一个祷告:她要永远忠实于他,因为那出自她的爱心,也是他的辛酸应得的安慰。然,后她缩回了手,再亲了亲他的嘴唇,离开了。这样,黎明到来了,桐叶的影子在他的脸上晃动,轻柔得如她为他祈祷时的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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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01: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双城记》第十八章 九天

    婚礼那天阳光普照。一切都已就绪,医生却紧闭了房门在屋里跟查尔斯·达尔内谈话,大家在门外等着。美丽的新娘、罗瑞先生和普洛丝小姐都已作好去教堂的准备。经过了一个适应过程,普洛丝小姐已逐渐接受了那无法逃避的事实,这桩婚事对她只剩下绝对的欢乐了,尽管她仍然恋恋不舍,希望当新郎的是她的弟弟所罗门。

      “原来,”罗瑞先生说,他对新娘总是崇拜个不够,一直围着她转圈,欣赏着她那素净美丽的服装的每一个细节,“原来我把你抱过海峡来是为了今天呀,你那时可是那么个小娃娃呢,我可爱的露西!上帝保佑!我那时认为自己办的事多么渺小呀!我为我的朋友查尔斯先生效了劳,可我对它的作用估计得多么不足呀!”

      “那时你恐怕是不会有这种打算吧,”实心眼的普洛丝小姐说,“你怎会知道呢?废话!”

      “废话?好,那你就别哭呀,”温和的罗瑞先生说。

      “我没有哭,”普洛丝小姐说,“你才哭了呢。”

      “我么,我的普洛丝?”(这时罗瑞先生已经敢于偶然跟她开开玩笑了)

      “你刚才就哭了的,我看见的,可我也不觉得奇怪。你送的那套银餐具谁见了也免不了流泪的。昨天晚上礼品盒送到的时候,”普洛丝小姐说,“盒里的叉子和羹匙没有一件不放我流过泪,我哭得都看不见东西了。”

      “我非常满意,”罗瑞先生说,“不过,我以我的荣誉担保,我可没有存心让人看不见我那小小的礼品的意思。天呐!现在倒是我估计一下自己所失去的一切的时候了。天呐,天呐,天呐!想想看,差不多五十年来任何时候都可能出现一个罗瑞太太呢!”

      “没有那么回事!”普洛丝小姐说。

      “你认为从来就不可能出现个罗瑞太太么?’叫罗瑞的那位先生问。

      “呸!”普洛丝小姐回答,“你在摇篮里就打光棍呢!”

      “不错,这也好像非常可能,”罗瑞先生说,笑嘻嘻地调整着他的小假发。

      “你还没有进摇篮,”普洛丝小姐接下去说,“就已经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那样我就觉得,”罗瑞先生说,“对我的处理太不公平了。我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应当有权选择和发表意见的。够了!亲爱的露西,”他用手安慰地搂着她的腰,“我听见他们在隔壁房里有响动了。普洛丝小姐和我都是正牌的业务人员,我们都不愿意失去最后机会对你们说点你们喜欢听的话,亲爱的,你可以把你的父亲交到跟你一样真诚挚爱的人手里,你们能想象出什么样的照顾,他就能得到什么样的照顾。你们到华列克郡和附近地区旅游的两周里,就连台尔森银行也得服从他的要求(比较而言)。等到两个礼拜过去,他跟你和你亲爱的丈夫一起去威尔士时,你准会说我交给你们的是个身体最健康、心情最愉快的他。现在我听见脚步声来到门口了。让我在某人宣布她属于他之前吻吻我亲爱的站娘,并给他一个老派单身汉的祝福吧!”

      他捧住那美丽的脸儿,推到一定的距离,观察她额上那令人难忘的表情,然后带着真诚的温柔和体贴把她那明亮的金发跟自己那褐色的小假发搂到了一起。如果这样做应当叫作老派的话,那么它就老得跟亚当一样了。

      门开了,医生和查尔斯·达尔内走了出来。医生脸色惨白,一丝血色也没有——他俩进屋去时他并不如此。但是,他态度镇定,神色如常,不过罗瑞先生精明的目光却也看出了一些模糊的迹象,表明过去的回避与畏惧的神气又曾如一道寒风在他身上刮过。

      他把手臂伸给了女儿,带她下了楼,进了罗瑞先生为祝贺这一天雇好的四轮轻便马车,其他的人坐在另一部车里随后。不久之后,查尔斯·达尔内和露西·曼内特便在附近的教堂里举行了幸福的婚礼,没有陌生的眼睛看热闹。

      除了婚礼完成时在众人微笑的眼中有泪花闪耀之外,还有几粒非常晶莹耀眼的钻石也在新娘的手上闪耀。那是新近才从罗瑞先生口袋的黑暗角落里解放出来的。这一行人回家吃早饭,一切顺利。不久之后,曾在巴黎阁楼上跟可怜的鞋匠的白发混在一起的金发又在上午的阳光中跟那白发混在一起了。那是他们在门槛上的告别。

      别离虽不长,分别却很苦。但是她的父亲却鼓励了她。他轻轻地摆脱了她拥抱他的双臂,说,“接过去吧,查尔斯,她是你的!”

      她从车窗里向他们挥动着激动的手,走了。

      那街角距离闲逛和好奇的人很远,婚礼的准备又极简单朴素,因此不一会儿工夫医生、罗瑞先生和普洛丝小姐就发现只剩下自己了。他们进人古老的厅堂那清凉可人的阴影中时,罗瑞先生注意到医生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仿佛高举在那儿的金胳膊给了他狠命的一击。

      他自然曾狠狠地压抑过自己,压抑一放松免不了会产生反弹。但叫罗瑞先生着急的却是他以往那副恐惧而茫然的样子又出现了。他们上楼时他那心不在焉地抱住头和凄凉地里进自己房间的模样使罗瑞先生想起了酒店老板德伐日和星光之下的马车旅行。

      “我认为,”他着急地想了想,悄悄对普洛丝小姐说,“我认为我们现在最好别跟他说话,也别去打扰他。现在我得回台尔森去看看,马上就去,立即回来。然后我们就带他坐车下乡去逛一逛,在那儿吃晚饭,然后一切就会好的。”

      罗瑞先生进台尔森容易,出来却难,他在那儿耽误了两个小时。回来时他没有向仆人询问情况就径直爬上了古老的楼梯,走进了医生的房间。一阵低低的敲打声却阻止了他。

      “天呐!”他吃了一惊,说,“是怎么回事?”

      普洛丝小姐满面惊惶地在他耳边说,“啊天呐,天呐!全都完了!”她绞着自己的双手叫道,“向小鸟儿怎么交代?他已经不认得我了,在做鞋呢!”

      罗瑞先生竭尽全力让她平静下来,自己进了医生的房间。板凳已挪了过来对着日光,医生低着头正忙着,跟他当年见到那鞋匠干活儿时一样。

      “曼内特医生,我亲爱的朋友,曼内特医生!”

      医生望了他一会儿,一半是疑问,一半是因有人对他说话而生气,随后又低下头干起活儿来。

      他已跟过去做鞋时一样脱下了外衣和背心,敞开了衬衫领口,就连那憔悴枯黄的脸色也回来了。他干活儿很努力,也有些不耐烦,好像不高兴受到了打扰。

      罗瑞先生瞥了一眼他手上的活儿,说那鞋式样和大小都老式,又捡起他身边另一只鞋,问那是什么。

      “是年轻女士的步行鞋,”他嘟哝说,并没有抬头看。“很久以前就该做完的了。放下它。”

      “可是,曼内特医生,你看看我!”

      他服从了,是以前那种机械的、驯服的态度,活儿却没有停。

      “你还认得我吗,我亲爱的朋友。再想想看。这职业并不适合于你。想想吧,亲爱的朋友!”

      要让他多说一句话都是办不到的。要他抬头,他倒偶然抬头望望,但是无论怎样劝说,他也不说一句话。他老是干活儿,干活儿,干活儿,一声不响。话语落到他身上就像落到没有回声就墙壁上或是进入了虚空。罗瑞先生能够发现的仅有的希望是有时他会自己抬起头来,脸上似乎有一种好奇或惶感的表情——仿佛想回答心里的某些疑问。

      罗瑞先生感到有两件事比任何其它的事都重要:第一,一定要对露西保密;第二,一定要对所有认识他的人保密。他立即跟普洛丝小姐合作采取措施解决了第二个问题,对了外宣称医生身体欠安,需要彻底休养几天。为了对他的女儿进行善意的欺骗,普洛丝小姐必须写一封信去,说是医生到外地出诊去了,还提到他一封并不存在的亲笔信,说是只有潦潦草草的两三行与此信同一班邮车寄给她。

      除了采取这些必需的措施之外,罗瑞先生也希望医生就自己恢复正常。若是他很快就正常了,罗瑞先生还准备采取另外一个措施,要对医生的病找一个他认为最恰当的了断。

      怀着他自行恢复正常的希望,也希望第三个措施得以实现,罗瑞先生决定专心地观察他,而且尽可能不引起他的注意。因此他平生第一次在台尔森作了安排,请了假,在医生的窗下住定下来。

      不久,他就发现跟医生说话不但无益而且有害,因为一逼他说话,他就烦恼,从第一天起他就放弃了那种打算,决定只让自已一直留在他面前,作为对他所落入或正要落入的幻觉的一种无声的对抗。因此他一直在窗前的座位上读书写字,而且用种种他想得出的自然而愉快的方式表示这屋子并不是牢房。

      头一天曼内特医生吃着喝着给他的东西,干着活儿,一直干到天黑得看不见活儿为止——就在罗瑞先生无论如何也无法读书写字之后他还干了半小时。然后他就收拾工具,打算明天早上再用,这时罗瑞先生站起来对他说道:

      “你要出去一下吗?”

      他以固有的方式盯着两侧的地板,以固有的方式搜寻着,并以固有的细声重复着:

      “出去?”

      “是的,跟我一起出去散散步。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也努力想说为什么不可以呢?却没有出声。但是,罗瑞先生觉得当他在昏暗中躬着身子坐在凳上,胳膊肘靠着膝头,双手抱着脑袋时,他也在以某种模糊的方式对自己说,“为什么不可以呢?”生意人的精明在这里看出了一个有利条件,他决心抓住。

      普洛丝小姐和他把夜晚分作两班,在隔壁屋里轮班观察着他。医生在睡觉之前来回走了许久,但终于躺下之后便立即睡着了。早上他安时起床,然后径直走到凳子边去开始干活儿。

      第二天罗瑞先生叫着他的名字向他欢欢喜喜打了个招呼,而且跟他谈起双方近来都熟悉的问题。他并未回答,但显然听见了他的话,而且思考着,尽管头脑不清楚。这就鼓舞了罗瑞先生。他让普洛丝小姐白天进屋好几趟来干家务活儿。.那时他们很快地谈起露西,谈起露西的父亲(他就在旁边),跟平时完全一样,仿佛并无异常。这一切都做得很自然,并没有故意表现什么,每次时间很短,也不太频繁,不致令他心烦。罗瑞先生那友好的心感到了轻松,他相信医生抬头听他说话的次数增加了,也好像看出了周围有许多跟他的感觉不一致的东西,受到了刺激。

      黄昏又一次来临时,罗瑞先主又像以前那样问他:

      “亲爱的医生,你愿意出去一下吗?”

      他照样重复道,“出去?”

      “是的,跟我出去散散步,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一次罗瑞先生在诱导他回答失败之后就假装出门去了。他在外面呆了一个小时才回来。在这段时间里医生已来到窗户下的座位上坐下,望着窗下的梧桐树。但罗瑞先生一回来,他又悄悄溜回原来的凳子边去了。

      时间过得非常缓慢,罗瑞先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心情也越来越沉重,而且一天比一天沉重。第三天来了又去了,然后是第四天、五天、六天、七天、八天、九天。

      罗瑞先生带着日益渺茫的希望和越来越沉重的心情度过了这段好不令人焦灼的日子。两人守口如瓶,露西很快乐,一点也没有觉察。但是罗瑞先生却不能不注意到那鞋匠多少已经生疏的双手又变得可怕地熟练起来,而且到了第九天的黄昏,他不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中于工作,而且那双手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灵巧熟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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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01:2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双城记》第十九章 —个建议

    罗瑞先生被忧心忡忡的观察弄得筋疲力尽,在他的岗位上睡着了。在他提心吊胆度过的第十个早上,他被射进屋里的阳光惊醒了,原来他在夜里昏昏沉沉睡了一个好觉。

      他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怀疑自己还在梦里。因为,他走到医生寝室往里看时,发现鞋匠的凳子和工具又已经收拾好,医生也坐在窗前读书了。他穿着平时穿的晨衣,那张脸(罗瑞先生刚好可以看得清楚)虽然依旧苍白,却平静、勤奋,而且专注。

      尽管罗瑞先生因为他已恢复了正常而感到满意,却仍然糊涂了好大一会儿,不知道最近这做鞋的事是否是一个令人心烦意乱的梦。他不是明明看见他的朋友衣着如常、神态如故做着一向都做的事么?他眼前能有什么迹象说明那给了他强烈印象的事确实出现过呢?

      可是在迷惑惊讶之余一想,答案又很清楚。若是那印象并非产生于相应的、现实的、充分的原因,他贾维斯·罗瑞又怎么会到这儿来呢?又怎么会在曼内特医生诊室的沙发上和衣而卧睡着了呢?怎么又会一大早站在医生寝室的门口思考着这些问题呢?

      几分钟之后普洛丝小姐已站在他身旁消声说话。若是他还有丝毫怀疑,她那话也肯定能让他释然于心了。但他那时已经头脑清醒,并不怀疑。他建议先别声张,直到早饭时再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跟医生见面。若是那时医生心情跟过去一样,罗瑞先生就可以小心寻求指示和引导。他很着急,急于求得个答案。

      普洛丝小姐同意了他的判断,两人细心作了安排。罗瑞先生有充裕的时间有条有理地洗漱梳理,到早饭时才穿着他一向穿的那一身白衬衫和整洁的裤子出现。医生和平时一样得到通知才出来吃早饭。

      罗瑞先生设想了一套循序渐进的精细操作法,认为那才是唯一的安全措施。他想在不背离这套措施的前提下去理解他。医生起初以为他女儿是昨天才结婚的。采取偶然的方式故意提起的日期问题(今天是星期几?是本月几号?)引起了医生的考虑和计算,他显然感到不安了。但在其它方面他仍然十分平静,因此罗瑞先生决定寻求他所需要的帮助——那帮助来自医生自己。

      吃完早饭撤下杯盘,桌旁只有他跟医生在一起时,罗瑞先生很带感情地说:

      “亲爱的曼内特先生,我很想向你请教一个需要保密的问题。是一个我很感兴趣的奇特病例。就是说,我感到很奇特,你见多识广,也许并不觉得如此。”

      医生瞥了一眼他那双因最近的工作而变了颜色的手,露出迷惑的神色,仔细听着。他已经不止一次望过自己的手了。

      “曼内特医生,”罗瑶先生深情地碰碰他的手臂,“那是我一个特别好的朋友。请为他费点心给我出个好主意。尤其是为了他的女儿——他的女儿,亲爱的曼内特。”

      “如果我的理解不错的话,”医生压低了嗓子说,“是一种心理休克吧?”,

      “对!”

      “介绍清楚一点,”医生说,“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罗瑞先生看出彼此很默契,便说了下去。

      “亲爱的曼内特,这是一种陈旧性的长期休克,对感情和感觉都十分痛苦,十分严重,正是你所说的心理休克,心理上的。病情是:病人因心理休克而崩溃过不知道多少时间,因为我相信他自己无法计算,也没有其它的方式计算。后来病人自行复原了,复原的过程他自己也无法追溯——我曾听他公开讲述过,很动人。他的病好得很彻底,作为一个智力很高的人他已可以作沉重的脑力劳动,也可以作沉重的体力劳动,可以对他已经很丰富的知识又增加新的东西了。可是不幸的是——”他住了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病出现了一次轻微的反复。”

      医生低声问道,“有多久时间?”

      “九天九夜。”

      “有什么表现?”说时又看了看他的手,“我估计是因为又接触到某种跟休克有关的问题了,是么?”

      “正是。”

      “晤,你过去,”医生问道,显然是在控制自己,虽然声音还是很低,“见过他休克时的活动么?”

      “见过一次。”

      “他什么时候犯病的?他是大体上还是完全回复到了以前的状态?”

      “我相信是完全回复到了以前的状态。”

      “你刚才谈到过他的女儿。他的女儿知道他又犯病了么?”

      “不知道。对她保了密,我希望还会对她永远保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还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知道。”

      医生抓住他的手喃喃地说,“做得很细心,很周到!”罗瑞先生也抓住他的手,两人无言,静默了好一会儿。

      “现在,我亲爱的曼内特,”罗瑞先生终于以他最关切最深情的态度说,“我只是个生意人,不适宜处理这类困难复杂的问题。我不具备必需的知识.我需要指导。我在这个世界上要想得到正确的指导只能依靠你了。告诉我,这种病为什么会犯?有再犯的危险吗?可以防止再犯吗?犯了该怎么治?这病的起因是什么?我可以为我的朋友做些什么?我只要知道了该怎么办,是最急于为我的朋友效劳的,谁也比不上我。但是我不知道对这样的病情如何下手。若是你的智慧、知识和经验能引我上路,我可以做许多事。但若得不到启蒙和指导,我就差不多无能为力了。请跟我讨论,让我更了解情况,多起点作用。”

      听完这番恳切的话,曼内特医生沉思了一会儿。罗瑞先生没有催促他。

      “我认为,”医生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病号很可能并非完全没有预料到你所描绘的那次犯病,我亲爱的朋友。”

      “他害怕犯病么?”罗瑞先生大胆地问。

      “很害怕,”他说时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你不知道这种恐惧压在患者心里有多么沉重。你也不知道要让他谈起自己所遭受过的迫害又有多么困难,即使是一个字他也几乎不可能提起。”

      “患者有了那种秘密的预感之后,”罗瑞先生问道,“若是能说服自己向别人透露透露,对缓解痛苦能起作用么?”

      “我看可以。但我也要告诉你,要他向别人透露差不多是不可能的,在某些病例上甚至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么,”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罗瑞先生又把手放在医生的手臂上说,“你认为犯病的原因何在?”

      “我相信,”曼内特医生回答,“是因为导致疾病的一连串思想和回忆重新以激烈的、异常的形式出现所致。我认为是某种最痛苦的紧张联想又在记忆中活跃了起来。他心里很可能有一种长期隐藏的恐惧,他惧怕回忆起有关的问题。比如某种环境,或是某个特定的时期。他努力准备克服,却失败了;也许他准备克服的努力正好削弱了他的承受力。”

      “他能记得旧病复发时的情景吗?”罗瑞先生问,难免有些犹豫。

      医生痛苦地环顾了一下屋子,摇摇头,低声回答,“一点也不记得。”

      “那以后呢?”罗瑞先生暗示。

      “以后,”医生坚强了起来说,“我认为以后是大有希望的。既然上天怜悯他,让他很快就复了原,我想会很有希望的。他在某种复杂的东西的压力之下崩溃了,他曾长期害怕过它,长期模糊地害怕过它,跟它斗争过,直到乌云裂开,而且消失,他又恢复了正常。我认为最严重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好,好!这就叫人放心了。我很感谢!”罗瑞先生说。

      “我也很感谢!”医生虔诚地低下头重复他的话。

      “还有两个问题,”罗瑞先生说,“很希望你指教。我能再问问么?”

      “问了对你的朋友会更有好处的。”医生向他伸出手来。

      “先谈第一个。他有用功的习惯,而且精力异常充沛。为了增加业务知识,为了做实验,为了许多事他都很刻苦。那么,他的工作是不是太多?”

      “我看不多。他的心智特点也许正是特别需要有所寄托。这种情况一部分可能是出于天性,一部分也可能是因为痛苦。占领他心灵的健康的东西越少,转向不健康方向的危险就越大。他可能自己做了观察,发现了这一点。”

      “你可以肯定他不是过度劳累么?”

      “我很有把握。”

      “亲爱的曼内特,若是他现在过度劳累——”

      “我亲爱的罗瑞,过度劳累是否就那么容易,我表示怀疑。有一种压力往一个方向拉,就得有另一种力量去对消它。”

      “我是个看问题执著的业务人员,请原谅。假定他确实有一段时间过度劳累,会不会重新引起这种混乱呢?”

      “我想不会的,”曼内特医生自信地说,“我认为除了那一系列联想之外,其它的东西都不会重新引起混乱。我认为除非以后那根弦又受到异常严重的拨动,那病是不会发作的。在他已经发生上述情况又已恢复正常后,我觉得很难设想还会有什么东西能那么强烈地拨动那根弦了。我认为,也差不多是相信,可能引起发作的条件已经枯竭了。”

      他说话时不大自信,因为他深知心灵的结构很微妙,即使最轻微的活动也能把它****,同时也十分自信,因为他亲身承受过苦难,逐渐产生了把握。罗瑞先生觉得不宜挫伤他的信心,便表示了大于实际感受的信心和鼓舞,然后转向了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他心目中最棘手的问题。但是一回忆到星期天早上跟普洛丝小姐的谈话和自己这九天里观察到的情况,他知道他必须勉为其难面对它。

      “在这次侥幸度过的病患的影响之下,患者恢复了一种职业活动,”罗瑞先生清了清嗓子,说,“我们可以把它叫作——铁匠活儿,就叫铁匠活儿吧!为了举例说明,我们可以说在他生病的时候已养成了在小熔炉边工作的习惯。这回他又出人意外地在他的小熔炉边干起活儿来。若是他还把那小熔炉保留起来,会不会令人遗憾呢?”

      医生用手按住前额,一只脚紧张地敲着地板。

      “他总把那炉子保留在身边,”罗瑞先生焦急地望望他的朋友说。“他若是把炉子扔掉会不会好一些呢?”

      医生仍然按住前额,用脚紧张地敲着地板。

      “你很为难,不好替我拿主意么?”罗瑞先生说。“这个问题很微妙,我明白,可我认为——”他摇摇头住了嘴。

      “你看,”曼内特医生尴尬地过了一会儿才转向他说,“对这个可怜的人最深层的内心活动很难做前后一致的解释。他曾经严重地渴望那种职业活动,在它出现时他便非常欢迎。那无疑大大减轻了他的痛苦,因为它使他用手指上的忙碌代替了头脑里的煌惑,在更熟练之后又以手的灵巧代替了精神的折磨。因此一想到把那工具放到他所找不到的地方他就受不了。即使到了现在,虽然我也相信他比以前对自己有了更多的希望,甚至谈到自己也有了某种信心,但一想到他万一要从事往昔的活动而又找不到,便不禁突然感到恐怖。我们可以想象那正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他抬起眼睛望着罗瑞先生的脸,那样子正像他用以举例的孩子。

      “不过,对那工具的保留会不会造成对那种想法的保留呢?——请注意!我是以一个跟畿尼、先令、钞票之类物质的东西打交道的辛苦的业务工作者找你出主意的。若是那东西消失了,亲爱的曼内特,那恐惧可不可能随之消失呢?简而言之,保留那小熔炉是否是对那种顾虑的让步呢?”

      又是一阵沉默。

      “你也明白,”医生语低声颤地说,“那东西是个老伙伴呢!”

      “我是不同意保留它的,”罗瑞先生摇摇头说;他见到医生感到不安,便愈加坚定了。“我要建议他拿它做牺牲。我只希望你授权给我。我相信那东西不会有好处。来!做个可爱的善人,授权给我吧!为了他女儿的缘故,亲爱的曼内特!”

      观察他心里的斗争是一种很奇怪的经验。

      “要是以他女儿的名义,那就照办吧。我批准,但我是不会当着他的面把那东西拿走的。还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办为好。让他离开再回来之后去怀念老朋友吧!”

      罗瑞先生立即同意了,谈话就此结束。两人在乡下过了一天,医生完全正常了。随后的三天里也一直完全正常,到了第十四天他离开伦敦跟露西和他的丈夫会合了。罗瑞先生事先向他说明了他们为解释他没有去信所采取的预防措施,他便按那种解释去了信,女儿一点也没有怀疑。

      他离开屋子的那天晚上,罗瑞先生拿了柴刀、锯子、钻子和锤子进了他的屋,普洛丝小姐掌着烛陪伴他。他们关上了门。罗瑞先生神秘地、惴惴不安地把皮匠的板凳劈成了几块,普洛丝小姐擎着烛火,仿佛是在协助搞一桩谋杀——实际上她那副凶狠的模样倒也并非不像那个角色。板凳立即在厨房的灶火里烧掉了(事先已劈成碎块);工具、鞋和皮革则埋在了花园里。毁灭与秘密对诚实的心是十分邪恶的,罗瑞先生和普洛丝小姐在完成任务和消灭踪迹的时候几乎感到自己是在合谋进行一桩恐怖的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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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01:2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双城记》第二十章 —个请求

    新婚夫妇回家后第一个来祝贺的是西德尼·卡尔顿。他们抵家才几个小时他就出现了。他的习惯、外表或态度都没有什么改进,却带了一种粗鲁的忠诚的神气,那神气在查尔斯·达尔内眼中却是新鲜的。

      他瞅着机会把达尔内拉到一个窗户角落,跟他说了几句不让旁人听见的话。

      “达尔内先生,”卡尔顿说,“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希望。”

      “作为一种客套,你这说法倒是不错,不过,我指的并非礼貌上的说法。实际上我希望做的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朋友。”

      查尔斯·达尔内自然要问他那是什么意思——问时很快活,也很亲切。

      “我以生命发誓,”卡尔顿微笑说,“我觉得在自己心里懂得那意思要比传达到你的心里容易。不过,我愿意试一试。你记得我有一回酒后失态么?”

      “我记得有一回你逼我承认说你喝醉了酒。”

      “我也记得。酒醒之后那内疚总压在我心里,使我久久难忘。我希望有一天——在我的生命全部结束的时候——能做一番交代!别紧张,我并没有说教的打算。”

      “我一点也不紧张。你的坦率从来不会令我紧张。”

      “啊!”卡尔顿随意挥了挥手,好像要把那紧张挥走。“在我刚才说起的那次酒醉时,那一次(你知道那是我很多次中的一次)我在喜欢或是不喜欢你的问题上表现得很恶劣。我希望你把那件事忘掉。”

      “我早就把它忘掉了。”

      “又玩形式了不是!达尔内先生,要永远遗忘在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并不像你所说的那么轻松。我没有忘记,轻描淡写的回答也不能帮助我忘记。”

      “若是我那回答太轻描淡写,”达尔内回答,“我求你原谅。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我只能忘掉,可你却为它那么难过,这叫我非常意外。我以正直人的信念向你保证,我确实早就把那事忘光了。天啦,那样的事有什么值得计较的!你那天帮了我那么大的忙,难道不是我最不能忘记的大事么?”

      “至于那个大忙,”卡尔顿说,“既然你说得那么郑重其事,我倒不能不向你发誓,那只不过是一种手法,为了耸人听闻而已。至于那对你会起什么作用,我当时并没放在心上。注意!我说的是在那时,指的是过去。”

      “你是在贬低你对我的恩德,”达尔内回答,“不过我不愿跟你这样的贬低进行争辩。”

      “十足的真话,达尔内先生,相信我!我已经扯到题外去了。我刚才谈的是我俩做朋友的事。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不可能搞什么高贵超群的那一套。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斯特莱佛,他会告诉你的。”

      “我倒宁可不要他的帮助而形成自己的看法。”

      “好了!总而言之,你知道我是个放纵的角色,从没干过好事,也决不会干好事。”

      “我还从来不知道你那‘决不会’呢。”

      “可是我知道,你得相信我。好了!如果你能容忍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名声不好的人偶然来坐坐,我倒希望你给我一点特权,让我不时来走动走动。我希望能被当作一件没有用的(若不是因为我对我俩外形的相似的发现,我倒想加一句话:不能为厅堂增色的)家具,因为多年使用,所以受到容忍,虽然并不受到注意。我怀疑自己说不定会辜负你的允诺。我怀疑我在一年之内会不会使用这种特权四次(那可能性我估计还不到百分之一)。但我敢说,只要你允许了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会来吗?”

      “你这话无异于答应了我所要求的地位。谢谢你,达尔内。我可以以你的名义享用这种自由了吗?”

      “我此刻就同意,卡尔顿。”

      他俩为此握了手,西德尼转身走掉了。此后不到一分钟他的神色又跟过去完全一样满不在乎了。

      他离开之后,查尔斯·达尔内跟着洛丝小姐、医生和罗瑞先生一起度过了那个晚上。其间他一般地提起了这次谈话,并把西德尼·卡尔顿的问题看作是个稀里糊涂、鲁莽轻率的问题,但总的说来他的话对他并不尖刻,也无指责的意思,只按常人从他的外表所常持有的看法来看他。

      他可没想到这话竟引起了他年轻美丽的妻子的一些想法。后来他在内室里跟她见面时便发现她漂亮地皱起了眉头,用她那一向引人注目的神态望着他。

      “咱们今天晚上有心事了!”达尔内伸手搂住她。

      “是的,最亲爱的查尔斯,”她用手抚着他的胸口,专注地、询问地凝望着他,“咱们今晚很有些心事呢,因为我感到沉重。”

      “为什么,我的露西?”

      “若是我求你不要问,你能答应决不逼我回答任何问题么?”

      “我能答应么?我还有什么不能答应我的心肝的呢?”

      的确,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她的呢?他一只手从她脸上掠开了她的金发,另一只手抚住那一颗为他跳动的心。

      “我认为可怜的卡尔顿先生应当得到更多的关心和尊堂。他比你今晚所说的强多了。”

      “真的么,我的宝贝,为什么?”

      “那正是你不能问我的。但是我认为一—我知道——他确实如此。”

      “既然你知道,那就够了。你要我干什么呢,我的生命?”

      “我想求你,我最亲爱的,对他永远要十分地宽厚慷慨,在他不在场的时候,对他的缺点也要非常地宽容。我要请求你相信他有一颗他绝少向人吐露的心,而且心里有沉重的创伤。我亲爱的,我曾见过他的心流血。”

      “你这是在狠狠地斥责我呢,”查尔斯·达尔内十分震惊地说,“是说我委屈了他。我从来没有想到他竟是这样的。”

      “我的丈夫,他是这样的。我担心他是无法改变的了。要想他的性格或命运改变怕是没有希望的。但是我相信他是可以做好事,做高贵的事,甚至超群绝伦的事的。”

      她对这个迷路者的纯洁的信念使她变得非常美丽,她的丈夫可以像这样望着她,望上几个小时。

      “而且,啊,我最亲爱的,”她更紧地靠着他,把头贴在他胸口,抬起眼睛望着他的眼睛叮嘱道,“记住,我们的幸福使我们多么健壮,而他的痛苦又使他多么孱弱。”

      这个请求深深地打动了他。“我要永远记住你的话,亲爱的心肝!我一辈子也会记得的。”

      他向那金发的头弯下腰去,把那玫瑰色的双唇贴向自己的双唇,并把她搂在怀里。如果有一个凄凉的漫游者此时正在黑暗的街头游荡,却听见了她那纯洁无瑕的倾诉,看到了被她的丈夫从她那挚爱的蓝眼睛上亲掉的眼泪,他也许会对着黑夜大叫的,而这话未必是第一次从他的嘴唇里绽出:

      “为了她那甜蜜的同情之心,愿上帝保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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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01:2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双城记》第二十一章 回音震荡的脚步

    前面说过,医生居住的街角是个听回音的绝妙处所。露西永远忙着用金丝缠裹着她的丈夫、父亲、自己和她的老管家老伙伴,让大家过着平静幸福的日子。她常坐在平静的反响着回音的安谧的屋子里听着岁月的脚步回响。

      她虽然是个年轻的妻子,百分之百地幸福,但手里的活计有时也会落下,目光有时也会逐渐暗淡。因为,在回音之中有某种东西正在向她走来,某种辽远的、几乎还听不见的轻柔的东西太沉重地扣击着她的心。飘忽不定的希望和疑虑分裂着她的胸臆——希望,对一种她还不知道的爱的希望;疑虑,对她是否能留在世上享有那新的欢乐的疑虑——因此,在那杂者的回音之中便出现了她自已早夭的坟头上的脚步声;她想到她丈夫会凄凉地留在世上,为她过分哀悼,便不禁有万千思绪涌入眼里,并像浪花一样崩散。

      那个时期过去,她的小露西躺在了她的怀里。于是,在前进的回音之中又有了孩子那小脚的脚步声和她的牙牙学语声。即使巨大的回音尽情震响,坐在摇篮边的年轻妈妈也总能听见那脚步和语声走来。它们来了,阴凉的屋子便因一个孩子的欢笑而阳光灿烂,而那儿童的神圣的朋友上帝——她在苦难时总向他倾诉——也似乎总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正如多少年前抱着另一个孩子。这便把这一切变作了她的一种神圣的欢乐。

      露西永远忙着用金丝把他们缠绕到一起。她用她的辛勤织成幸福的影响,放它弥漫于他们的生活之中,不多不少,恰如其分。在多年的回音中她听见的都是友爱和安慰,在其中,她丈夫的脚步是健壮而兴旺的,她父亲的脚步是坚定而匀称的,喏,普洛丝小姐的脚步则是野性难驯的战马的回音,但她受到了金丝笼头的羁绊和鞭子的教育,也只能在小院的梧桐树下喷喷鼻息,刨刨泥土而已!

      尽管也曾有过悲伤的声音,却并不刺耳也不凄惨。那时跟她相同的金发耷拉在枕上,像神灵的光圈一样围绕着一个小男孩憔悴的脸。那孩于灿烂地微笑着说,“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很难过,因为我要离开你们了,要离开美丽的姐姐了。但我得到了召唤,我必须去!”即使在那托付给她的灵魂离开她时,濡湿了她那年轻母亲的面颊的泪也不全是痛苦的。“让小孩儿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他们见到了天父的脸。啊天父,你的受到祝福的话语呀!

      这样,天使振动翅膀的声音便跟别的回声混合到了一起,那回声已不全是人世的声音,它混合了天国的气息。吹过一个小小花园墓地的风儿的叹息也混合在回音里,两者都只是低低的呢喃,有如夏日熟睡的沙岸旁的大海的呼吸。这些,露西都听得见——那时小露西正在滑稽地忙着早上的“工作”,或是坐在妈妈的脚凳上给玩偶穿衣服,用混合在她生活里的两大都市的语言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儿。

      回声很少反应西德尼·卡尔顿的实际脚步。他一年最多只有五六次使用不请自来的特权,来后也只在他们之间坐一个晚上,跟以往一样。他从不带着酒意来。回声的悄语里也反响着一种来自他的东西,那是真诚的回声,千百年来总要震荡反响的。

      若是一个男性真正爱上了一个女性,失去了她,却还能在她做—了妻子和母亲之后准确无误地理解她,而且挚爱如初,她的孩子们对他总会有一种奇特的情感共鸣的——一种本能的微妙的爱怜。在这种情况下究竟是触动了一种什么样的隐藏的精微知觉,回声未曾解释。但情况正是如此。卡尔顿在这儿的情况也是如此。卡尔顿是小露西第一个向他伸出胖胖胳膊的陌生人。他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总保持了这种地位。小男孩接近临终时也提到他。“可怜的卡尔顿!为我亲亲他!”

      斯特莱佛先生像艘在汹涌的急流中破浪前进的大型汽轮在法学界横冲直撞,把他那很有用的朋友拖在身后,像拖了一只小船。受到这种宠爱的小船总是灾难重重,大部分时间都淹没在水里,因此西德尼只好过着倒霉的日子。但不幸的是,习惯是轻松而有力的。它在他身上比一切令人激动的成就感或羞辱感都更轻松,更有力。于是他便继续过着现在的日子,很少考虑摆脱他那狮子属下的豺狗的地位,正如真正的豺狗不会想到变成狮子一样。斯特莱佛有钱,又讨了个漂亮的寡妇,带来了一笔财富和三个男孩。三个孩子没有什么特别光辉的东西,只是几个汤团似的脑袋上长了满头直发。

      斯特莱佛先生每一个细胞都洋溢着最令人气愤的施主气派。他曾像赶绵羊一样让这三位少爷走在他前面来到索霍区那平静的街角,要露西的丈夫收他们做学生。他挺关怀地说道,“嗬!这可是给你们夫妇野宴上增添三个奶酪面包呢,达尔内!”可这三个奶酪面包都被彬彬有礼地谢绝了。斯特莱佛先生很生气,此后在培养三位少爷时他便化愤怒为教育,要他们以后当心那个家庭教师的穷酸傲气。他还有个习惯,喜欢喝着美酒向斯特莱佛太太宣布达尔内太太当初曾玩过花招,要想“钓上”他,而他却有一套以金刚钻对金刚钻的招数,使自己“幸免上钩”。皇家法院的熟人偶然跟他一起喝酒,听他撒了这个谎,也都原谅了他,说他那谎话重复得太多,连自己也信以为真了。犯了错误,却又坚持不改,这种家伙若是叫人押到一个合适的僻静地方悄悄绞死倒是活该。

      这些东西都是露西在她那回音角里时而沉思、时而忍不住微笑时听见的,一直听到她的女儿长到了六岁。孩子的脚步声、亲爱的父亲永远活跃而有节制的脚步声、亲爱的丈夫的脚步声,这一切不用说都跟她的心贴得很紧。她以她的才智和品德勤俭地维持着他们共同的家,过着富裕而没有浪费的生活。这个家的最轻微的回音不用说对她也都是音乐。还有,她四周的回声在她耳里不用说都很甜蜜。她的父亲曾多次告诉她,她在婚后比未婚时对他更孝顺了(如果那还有可能的话)。她的丈夫曾多次告诉她,家务的烦恼与责任似乎并没有分散她对他的爱和帮助,而且问道,“你对我们几个人都照顾得那么周到,仿佛我们只有一个人,却既不显得太忙,也不觉得太累。亲爱的,你有什么魔术一样的诀窍?”

      但是在这整个时期,却也有别的回声在那街角气势汹汹地隆隆作响。而现在,在小露西六岁的生日那天,那隆隆的回声已开始变得可怕起来,仿佛法兰西那一场巨大的风暴正挟着汹涌的海涛奔袭而来。

      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七月中旬的一个晚上,罗瑞先生从台尔森来时已经很晚。他在黑暗的窗前的露西和她丈夫身边坐下了。那是一个炎热的风暴欲来的夜晚,三个人都回忆起多年前那一个星期天的晚上,那时他们三人也在同一个地点观望着闪电。

      “我开始觉得我今晚应该在台尔森度过,”罗瑞先生把他的棕色假发往后一推,说。“白天我们忙得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该干什么好。巴黎的政局十分动荡。我们的信托业务实际上应接不暇,那边的客户们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把财产托付给我们。有些客户确实发了疯,还想把财产送到英格兰来。”

      “情况似乎有些严重,”达尔内说。

      “你是说似乎有些严重么,亲爱的达尔内?是的,但是我们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严重。人们简直不可理喻!我们台尔森有些人年龄越来越大,这种平白无故的反常麻烦可叫我们吃不消。”

      “可是,”达尔内说,“天空有多么阴暗,预示着风暴到临,你是知道的。”

      “我确实知道,”罗瑞先生同意了,努力说服自己说他那和善的脾气发了酸,因此在嘟囔,“但是我心烦意乱了一整天,难免不发脾气。曼内特到哪儿去了?”

      “在这儿,”这时医生正好踏进黑暗的屋里。

      “我很高兴你在家,这种忙乱和不安缠了我一整天,弄得我无缘无故地神经紧张,我希望你不打算出去?”

      “我不想出去。如果你乐意,我还想跟你掷骰子呢,”医生说。

      “如果可以说说心里话,我并不想掷骰子。我今天晚上不适于跟你较量。茶盘还在那儿么,露西?我看不见。”

      “当然为你准备着。”

      “谢谢,我亲爱的。宝宝平安无事地上床了吧?”

      “睡得很香呢。”

      “那就好,一切清吉平安!我不知道这儿的一切有什么理由会不清吉平安,谢谢上帝。我可是烦了一整天,却又不如过去年轻力壮了!我的茶么,亲爱的?谢谢。来,来,坐到圈子里来,咱们静静地坐着,听听回声。你对回声还有你的理论呢。”

      “不是理论,而是幻想。”

      “那么,我聪明的宝贝,是幻想,”罗瑞先生拍拍她的手说,“可今晚的回声非常多,而且响亮,是么?你听听看!”

      这一小圈人坐在伦敦那黑暗的窗前时,远处的圣安托万区却有疾速、疯狂、危险的脚步兴起,并闯进他人的生活。那脚步一染上猩红就不容易洗净。

      那天上午,圣安托万区有黑压压的一大片衣衫褴褛的人潮水一般涌来涌去。在攒动的人头上不时有光芒闪过,那是熠耀在阳光下的战刀和刺刀。圣安托万的喉咙发出巨大的吼声,赤棵的手臂的森林在空中摇摆,有如冬季寒风中干枯的枝条,所有的手指都往武器或类似武器的东西抓去,无论它在多远的地方。武器是从下面的深处抛上来的。

      是谁抛上来的,是从哪儿抛上来的,从哪儿开始抛的,是什么人经手抛的,人群中没有人看见。武器一次几十把,摇晃着、颤动着跳了出来,出现在人群的头上,有如电闪。跳出来的还有毛瑟枪、子弹、火药、炮弹、木棍、铁棍、刀子、斧子、长矛。总之,发了疯的创造精神所能搜寻到或设计出的一切武器都有。得不到别的东西的人们便用血淋淋的手从墙上挖出石头和砖块。圣安托万的每一次脉动和心跳都疾速而火热,像是发了高烧。那儿的每一个人都发了狂,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火辣辣地准备拿出生命作牺牲。

      翻腾的水的漩涡总有一个中心,眼前这纷乱的人群所围绕的中心就是德伐日的酒店。沸腾的锅里的每一滴水(每一个人)都受着漩涡中心的德伐日的吸引。此时为火药和汗水弄得满身脏污的德伐日正在发出命令,分配武器,把这个人往后推,把那个人往前拉,拿走一个人的武器交给另外一个人,正在震耳欲聋的喧哗中苦干着。

      “别离开我身边,雅克三号,”德伐日叫道,“雅克一号,雅克二号,你们俩分头活动,把这些爱国者尽量多地聚集在身边。我老婆在哪儿?”

      “呃,这儿,你看见的!”老板娘仍然跟任何时候一样镇定,只是没有织毛线。她那坚定的右手攥住的是一把斧头,而不是较为温和的常见工具,腰带上还插了一把手枪和一柄残忍的刀。

      “你要到哪儿去,老婆?”

      “我现在只跟着你,”老板娘说。“以后你会看见我走在妇女队伍最前面的。”

      “那就来吧!”德伐日放开嗓门大叫。“爱国者们,朋友们!咱们已经作好了准备。到巴士底去!”

      人潮开始动荡,发出一声怒吼,仿佛整个法兰西的喉咙都集中到了那一个令人憎恶的字眼上。人潮一浪接着一浪,越卷越高,淹没了城市,来到了那个地点。警钟响了,战鼓响了,人潮在新的海岸上发着狂,大声地咆哮着。攻击开始了。

      深深的壕堑、双重的吊桥、厚重的石壁、八座巨大的塔楼。大炮、毛瑟枪、火焰与烟雾。酒店老板德伐日穿过了火焰,穿过了烟雾,又进入了火焰,进入了烟雾。人潮把他送向了一尊大炮,而他在转瞬之间已成了炮手。他像个英勇的士兵激战了两个小时。

      深深的壕堑,单吊桥,厚重的石壁,八座巨大的塔楼。大炮、毛瑟枪、火焰与烟雾。座吊桥垮下来了!“干呀,同志们,干呀!干呀,雅克一号,雅克二号,雅克一千号,雅克二千号,雅克二万五干号;以所有的天使和魔鬼的名义——你愿用谁的名义都行,干呀!”酒店老板德伐日还在大炮前干着,大炮早烫手了。

      “跟我来,妇女们!”他的妻子老板娘叫道,“干什么!拿下来之后,我们也可以像男人一样杀人的!”妇女们发出如饥似渴的尖叫,跟在她的身后。她们的武器各不相同,但是心中的饥渴与复仇的心情却一样。

      大炮、毛瑟枪、火光与烟雾,但仍然是深深的壕堑、单吊桥、厚重的石壁和八个巨大的塔楼。有人受伤倒下了,汹涌的人潮作了不大的调整。闪亮的武器,通明的火炬,一车车潮湿的柴草冒着烟、四面八方的工事上的苦苦厮杀。尖叫、排炮、咒骂,奋不顾身的勇气,炮声、撞击声、叮当声,人潮的愤怒的咆哮。但仍然是深深的壕堑、仍然是单吊桥,厚重的石壁和那八座巨大的塔楼。酒店老板德伐日—还在他的炮前。大炮已激烈地打了四个小时,已经是双倍地发烫。

      要塞里升起了白旗,谈判——白旗在战斗的风暴之间依稀可见,声音却听不见。人潮突然无法估量地扩展开来、汹涌起来,把酒店老板德伐日卷过了放下的吊桥,卷进了厚重的外层墙壁,卷进了投降了的八座塔楼。

      席卷着他的人潮势不可当,就连吸一口气转一转头都困难,仿佛是在南太平洋的狂涛里挣扎。他终于来到巴士底监狱外面的场院里。他在那儿凭借了一堵墙的拐角的力量才挣扎着向四面看了看。雅克三号差不多就在他身边;德伐日太太仍然带着几个妇女,已离监狱不远,隐约可见,手里拿着刀。到处是骚动、兴奋、令人耳聋的疯狂的混乱,令人震惊的呼喊,却也有激怒的哑剧场面。

      “囚徒!”

      “记录!”

      “秘密牢房!”

      “刑具!”

      “囚徒!”

      在所有的呼喊声中,在一万个破碎的字句中“囚徒!”是为汹涌而入的人潮应和得最多的。仿佛有无穷的人在无穷的时间和空间里应和着。最早进入的人押着监狱的官员,并威胁说,若是有任何一个秘密角落没有公开就立即杀死他们。这阵人潮卷过之后,德伐日已把他结实的手放到一个监狱看守胸前——那人头发花白,手执火炬。他把他跟其他的人分开,逼到了墙壁面前。

      “告诉我,北塔怎么走!”德伐日说,“快!”

      “我会认真告诉你的,”那人回答,“如果你跟我走的话。不过那儿已没有人。”

      “北塔一0五是什么意思?”德伐日问。“快!”

      “意思么,先生?”

      “那是囚徒还是牢房的名字?你想找死么?”

      “杀死他!”雅克三号正走过来,叫道。

      “是牢房的名字,先生。”

      “带我去。”

      “那就这边来。”

      带着一向的渴望神情的雅克三号显然因为谈话并不往流血的方向发展而感到失望了。他抓紧了德伐日的手臂,也抓紧了看守的手臂。在这短暂的会谈里他们的三颗头攒在了一起——那时要想彼此能听见只能如此,因为人潮已冲进要塞,淹没了过道与阶梯,发出了激烈的喧嚣。外面,人潮也以一种深沉嘶哑的吼叫冲击着四面的墙壁;吼叫之中还不时有腾空而起的呐喊爆发,像是升到空中的浪花。

      德伐日、看守和雅克三号手牵着手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了终年不见阳光的拱门,穿过了黑魃魃的洞窟的狰狞的窄门,走下了洞穴状的层层台阶,爬上了石头与砖块砌成的嶙绚而陡峭的石梯——那东西与其说像阶梯,倒不如说像干涸的瀑布。在某些地方人潮还从他们身边卷过,特别是刚开始的时候;但在他们下行了一段又上了一座塔楼之后,他们就孤独了。在这儿,夹在厚重的石壁和拱门之间,要塞内外的风暴在他们耳里只剩下了一种沉闷的压抑的声音,仿佛外面的噪音已经差不多破坏了他们的听觉。

      看守在一道矮门边站住了。他把一把钥匙塞进了一个咔咔作响的锁里,馒慢推开了门,在他们低头进门时说:

      “北塔一0五!”

      墙壁高处有一个窗户,窗户上没有玻璃,铁栅森严,前面还有一道石屏挡住,要见到天空得弯下腰往上看。进门几步有一个小小的烟囱,烟囱进口也用沉重的铁栅封闭。壁炉上有—堆轻轻的陈年的柴灰。屋里有一张板凳、一张桌子、一张铺着草垫的床、熏黑了的四堵墙,一堵墙上还有一个生了锈的铁环。

      “拿火炬慢慢照照这几堵墙壁,我还要看一看,”德伐日对看守说。

      那人照办了,德伐日眼睛紧紧地跟着炬火观察。

      “停!——看看这儿,雅克!”

      “A。M.!”雅克三号贪婪地读着,嗓门嘶哑。

      “亚历山大·曼内特,”德伐日用他那沾满了火药的黝黑的手指画着那两个字母,对着他的耳朵说。“这儿他还写着‘一个不幸的医生’。而且,毫无疑问,在这块石头上划日历的也是他。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撬棍么?给我。”

      他手里还抓着放炮的火绳杆。他迅速换了工具,转向虫蛀的桌凳,几棍子把它们敲了个粉碎。

      “火把照高一点!”他对看守怒气冲冲地说。“雅克,仔细检查一下这些破木片。喏!这儿有刀,”他把刀扔给他,“把床垫划开,搜查一下铺草。火把照高一点,你!”

      他狠狠地盯了看守一眼,爬上了壁炉,从烟囱里往上看,用橇棍敲打着,拨弄着烟囱壁,捅着横在烟囱上的铁栅。几分钟之后掉下了一些灰泥和尘埃,他转过脸躲开了,然后便在烟囱里、陈年的柴灰堆里、在他那武器截穿的一道缝里仔仔细细地摸索。

      “木头里、铺草里都没有么,雅克?”

      “没有。”

      “咱们把这些东西集中到牢房正中。好了!生火,你!”

      看守点燃了这堆东西,火苗蹿得很高,也很热。他们让火堆燃烧,重新弯下身子从低矮的拱门走了出来,沿着原路回到了院子里。这时听觉也似乎重新恢复,他们又回到了汹涌澎湃的浪潮声里了。

      他们发现人潮在起伏激荡,寻找着德伐日。圣安托万正叹叫着要求它的酒店老板去负责监押那死守巴士底狱、向人民开炮的要塞总监。没有德伐日那总监就无法被押到市政厅去受审,没有他那总监就会逃掉,人民的血就得不到报偿了(多少年来一文不值的血现在突然值钱了)。

      那位冷酷的老军宫身穿灰色大氅,佩带红色勋章,站在那仿佛紧裹着他的气势汹汹的人潮中很为惹眼。可是在那无所不在的喧哗之中却有一个人泰然不动。那人是个妇女。“看,我的丈夫来了!”她指出了他,叫道。“看,德伐日!”她紧挨着那冷酷的老军官站着,不挪一下地方,而且,在德伐日等人押着他通过街道时也寸步不离;在他被押到了目的地有人从背后打他时她也寸步不离;在积聚了长期仇恨的刀子拳头狠狠地顶点般地落在他身上时,她仍然寸步不离。等到他受了伤倒地死去之后,她却突然活跃起来,一脚踩在他脖子上,挥动她那早作好准备的残忍的刀把他的脑袋割了下来。

      圣安托万执行他那可怕的设想的时刻到了。他要把人当作街灯一样挂起来,表现自己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能干出什么样的事。圣安托万的血液沸腾了,暴虐与铁腕统治的血溅洒出来,溅在要塞总监尸体横陈的市政厅台阶上,溅在德伐日太太的鞋底上——为了把尸体砍作几块,她曾用脚踩在尸体上。“把那边那灯放下来!”圣安托万瞪大了眼四处寻找新的杀人工具,然后叫道,“他还有个兵士在这儿,让他给他站岗吧!”那个哨兵叫人晃里晃荡吊上了岗哨。人潮又往前涌。

      黑色的气势汹汹的海涛,浪涛与浪涛间的破坏性的升腾与撞击,那撞击的深度那时还无法估量,其强力也还没有人知道。激烈地震荡着的毫不内疚的人的海洋,复仇的呼号,经过苦难的熔炉锻炼得僵硬的脸,在那脸上怜悯再也留不下痕迹。

      人潮的面孔上活跃着各种各样狰狞的和狂怒的表情,其中却出现了两个集团,每个集团七人,跟别的面孔形成呆板的对比。海洋从来不曾冲刷出过比它们更加值得纪念的海难遗物。七个囚徒突然被冲破他们坟墓的风暴解放出来,被高高地举在众人头上。他们感到害伯、茫然、惶惑、惊讶,仿佛末日审判已经到来,而在他们周围欢天喜地的人们的灵魂都已无可救药。还有七张面孔被举得更高,那是七张死去的面孔,耷拉下的眼皮和半露出的眼睛等待着末日审判。面孔虽冷漠,却带着一种有所期待并未死心的表情,很像是作了一个可怕的停顿,准备着抬起垂下的眼帘,用没有血色的嘴唇作证:“是你杀了我!”

      七个囚徒被释放了出来,七个血淋淋的人头插在了矛尖上,那受到诅咒的有八个堡垒的要塞的钥匙、某些被发现的信件、很久以前就怀着破碎的心死去的囚徒的遗物—一诸如此类的东西在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七月中旬被圣安托万的震天动地的脚步声护送着通过了巴黎市街。现在,但愿上天击败露西·达尔内的幻想,不让那脚步侵入她的生活!因为那脚步疾速、疯狂,而且危险;而在德伐日酒店门前跌破了酒桶多年之后,那些脚步一旦染成红色是很难洗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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