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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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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2:18:2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八回 争礼论才惊宰相 代题应旨动佳人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青青杨柳,更有桃花红欲剖。紫燕翩翩,黄莺又啭弦。凤祥麟瑞,不信人间还有对。休叹才难,试展雕龙绣虎看。

                      右调《减字木兰花》

  话说平如衡立在庙前,探望题诗女子。立不多时,只见庙中果然许多人簇拥着一个垂髫女子走了出来。陡然四目一视,见眉宇清妍、容光飞舞,真不啻遇了西子、王嫱,把一个平如衡惊喜得如痴如狂,心魂俱把捉不定。及再要一看,那女子已被众人催逼上船,登时开去。平如衡立在河口,就如石人一般。向北而望,只望得船影都不见,方才垂下眼来;及要转身,争奈四肢俱瘫软,半步也移不动。没奈何,强挣到庙前石墩上坐下,心中暗想道:“再不想天下有这等风流标致的小才女。要我平如衡这样嗤嗤男子何用!若是传闻尚恐不真,今日人物是亲眼见的。壁上诗年纪与其人相对,自然是他亲题,千真万实,怎教我平如衡不想杀愧杀!又不知方才这首和诗,美人可曾看见?若是看见我后面题名,方才出庙门,视面相觑,定然知道是我。我的诗虽不及美人,或者怜我一段殷勤欣慕之情,稍加青盼,尚不在了一番奇遇;若是美人眼高,未免笑我书生唐突,则为之奈何?”又想道:“他署名冷绛雪,定然是冷家女子了。但不知是何等样人家?我看方才家人侍妾围绕,自然是宦家小姐了。但恨匆匆不曾问得一个明白。”一霎时,心中就有千思万虑,肠回九转。直坐到傍黑,方才挣归客店去。真个是捣枕捶床,一夜不曾合眼。捱到天明,浑身发热如火,就在客店中直病了半月方好。欲待进京访问消息,料如大海浮萍,绝无踪迹;又且行李萧条,艰于往返。没奈何,只得硬着心,忍着苦,往松江访叔子而去。正是:

  无定风飘絮,难留浪滚沙。

  若寻来去迹,明月与芦花。

  平如衡往松江寻访叔子且按下不题。却说冷绛雪刚上得船,船便撑开,挂帆而去。急向篷窗一望,早已不知何处,心下暗想道:“此生仓卒之间能依韵和诗,又且词意深婉、情致兼到,真可爱也。但恨庙前匆匆一盼,不能停舟相问,只记得他名字叫做平如衡,是洛阳人。我冷绛雪虽才十二岁,然博览今昔,眼中、意中不见有人。不意道途中倒解逅此可儿!怎能与他争奇角险、尽情酬和,令我胸中才学稍稍舒展,亦人生快事也。还记得他说将往云间。云间是松江府,他南我北,不知可还有相见之期。”以心问心,终日踌躇,一路上看山水的情兴早减了一半。

  不一日到了京师。差人先将文书、书信送入山府,山显仁接见了,乃知是窦国一买婢送来。此时已在近地买了十数个,各分职事,编名掌管。见是扬州买来,又见书上称能诗能文,也觉欢喜。就与女儿山黛说知,发轿去接。不多时接到,因命几个仆妇将他领入后厅来见。山显仁与罗夫人并坐在上面。只见冷绛雪不慌不忙走将进来。山显仁仔细一看,只见:

  风流情态许多般,漫说生成画也难。

  身截巫山云一段,眉分银汉月双弯。

  行来只道花移步,看去方知玉作颜。

  莫讶芳年才十二,五车七步只如闲。

  山显仁见他一路走来,举止端详,就与女儿山黛一般,心下先有几分骇异,及走到面前,又见容貌端庄秀媚,更加欢喜。领他的仆妇见他到面前端立不拜,因说道:“老爷、夫人在上,快些磕头。”冷绛雪听了,只做不知,全然不动。山显仁见他异样,因问道:“你既到我府中,便是府中之人了,怎么不拜?”冷绛雪答道:“妾闻贵贱尊卑,相见以礼。冷绛雪既见太师,夫人,安敢不拜?但今日乃冷绛雪进身之始,不知该以何礼相见,故立而待命。”山显仁见他出语凌厉,因笑问道:“你且说相见之礼有哪几种?”冷绛雪道:“女子入门,有妇礼,有保母礼,有傅母礼,有宾礼,有记室礼,有妾礼,有婢礼。种种不同,焉敢混施。”山显仁道:“你自揣该以何礼相见?”冷绛雪道:“《关雎》风化之首,既无百两之迎,又无钟鼓之设,不宜妇礼明矣;保母,傅母贵于老成,妾年十二,礼更不宜;太师寿考南山,冷绛雪齿发未燥,妾礼之非又不待言;太师若能略去富贵,而以翰墨见推,则宾礼为宜。然当今之世,略去富贵者能有几人?或者富贵虽不能尽忘,犹知怜念斯文,委之记室,则记室礼亦宜;甚之贵贵轻才,尊爵贱士,以献来为足辱,以柔弱为可欺,则污之泥中,厕之K下,敢不惟命。则当以婢礼见。然恐非太师四远求才之意也。此贱妾自揣者如此,幸太师明示。”

  山显仁听了这许多议论,心下暗喜道:“此女齿牙伶俐,词语慷慨,不独才高,且有侠气,真可爱也。”因又笑问道:“你说宾礼相见为宜,且问你,宾礼如何行?”冷绛雪道:“行宾礼,则太师起而西向立,夫人起而东向立,冷绛雪北面而拜;每拜,太师答以半礼,夫人回以一福。四拜毕,太师、夫人命侍妾掖之起;太师、夫人北向坐,冷绛雪傍坐,赐茶,问以笔墨之事。此宾礼也。”山显仁又问道:“记室之礼如何行?”冷绛雪道:“论记室礼,受职有属,则太师,夫人高坐于上,冷绛雪趋拜于下。拜毕,赐坐于旁,有问则起立而对。此记室礼也。”山显仁道:“婢礼如何?”冷绛雪道:“婢则匐伏叩头而已,何礼之有?”山显仁笑道:“行宾礼亦不难。但宾者,主之朋也,必见闻深远,议论风生,方足与主人酬酢。你小小女子,亦能之乎?”冷绛雪道:“若酬酢不能,安敢自称才女,而轻数千里,远献于相府?”山显仁道:“你既自称才女,且问你,何以谓之才?”冷绛雪道:“才之道甚大,其论甚长,若草率奉答,又不足以副明问;欲精粗毕陈,恐非立谈之可尽。”山显仁笑对罗夫人说道:“此女小小年纪,口出大言。见我拜也不拜一拜,倒思量坐谈,岂不好笑。”罗夫人道:“看他姿容举动不像个下人,便与他坐下也不妨,且看他说些甚么。”山显仁道:“既夫人这笔说。”就叫侍妾移一张椅子在旁边,说道:“你且权坐了,细讲‘才’字与我听。”

  冷绛雪听了,也不告坐,竟公然坐下道:“盖闻天、地、人谓之三才,故一言才而天、地、人在其中矣。以天而论,风、云、雪、月发亘古之光华;以地而论,草、木、山、川结千秋之秀润。此固阴阳二气之良能,而昭著其才于乾坤者也。虽穷日夜语之而不能尽。姑置勿论。且就人才言之,圣人有圣人之才,天子有天子之才,贤人有贤人之才,宰相有宰相之才,英雄豪杰有英雄豪杰之才,学士大夫有学士大夫之才。圣人之才参赞化育,贤人之才敦立纲常,天子之才治平天下,宰相之才黼黻皇猷,英雄豪杰之才斡旋事业,学士大夫之才奋力功名。以类而推,虽万有不同,皆莫不有一段不磨之才,以自表见于世。然非今日明问之所注也。今日明问之所注,则文人之才、诗人之才也。此种才,谓出之性。性诚有之,而非性之所能尽该;谓出之学,学诚有之,而又非学之所能必至。盖学以引其端,而性以成其灵。苟学足性生,则有渐引渐长、愈出愈奇、倒峡泻河而不能自止者矣。故有时而名成七岁,有时而倚马万言,有时而醉草蛮书,有时而织成锦字,有时而高序膝王之阁,有时而静咏池塘之草。至若班姬之管,千古流香;谢女之吟,一时擅美。此又闺阁之天生,而添香奁之色者也。此盖山川之秀气独锺,天上之星精下降,故心为锦心,口为绣口,构思有神,抒腕有鬼;故挥毫若雨,泼墨如云,谈则风生,吐则珠落。当其得意,一段英英不可磨灭之气,直吐露于王公大人前,而不为少屈;足令卿相失其贵,王侯失其富,而老师宿儒自叹其皓首穷经之无所成也。设非有才,安能凌驾一世哉?虽然,孔子有才难之叹,天后有失才之悲;每凭吊千秋,奇才无几,俯仰一世,未见多人。故冷绛雪不鄙裙钗,自忘幼小,而敢以女才子自负。以上达于太师之前,而作青云之附。不识太师能怜而使得扬眉吐气于太师之前否?”山显仁听了,伸眉吐舌,不胜惊喜。因对夫人道:“妙论,妙论!我只道闺阁文章之名独为吾儿山黛所擅,不意又能有此女。真奇怪,前日钦天监奏才星下降,当生异人,果不虚矣。此女当如何相待?”罗夫人道:“且待见过女儿,看女儿如何相待,再作商量。”山显仁道:“夫人之言有理。”因命赐茶。

  茶罢,就着几个老成侍妾领他入内,去见小姐。临行,山显仁又吩咐冷绛雪道:“我家小姐乃当今圣上御笔亲书才女之匾,又特赐玉尺,以量天下之才;又赐金如意以择婿,十分宠爱。前日,许多翰苑名公都被他考倒。他心性骄傲,你见他须要小心,不比我老夫妻怜你幼小,百般宽恕。”冷绛雪道:“但恐小姐才不真耳,若果系真才,哪有才不爱才之理?太师、夫人但请放心。”遂同了侍妾,径入内来。

  到了卧房楼下,侍妾叫冷绛雪立住,先上楼去报知小姐。此时小姐晨妆初罢,正卷起珠帘,焚了一炉好香,在那里看《奇女传》。忽侍妾报说道:“扬州窦知府所献女子已到,在楼下。要见小姐。”山黛道:“曾见过老爷太太么?”侍妾道:“见过了,故叫领来见小姐。”山黛道:“老爷见了,曾替他另起名,编入职事么?”侍妾道:“这个女子与众不同。”就将见老爷不拜、争礼、论才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他问一答十,连老爷也没法奈何,故叫送来见小姐。”山黛听了,又惊又喜道:“哪有此事!可快唤他上楼来。待我看是怎生样一个人物。”侍妾领命。

  不多时,只见冷绛雪走上楼来。二人觌面一看,你见我如蕊珠仙子,我见你如月殿嫦娥,两两暗惊。走到面前,山黛心灵,先说道:“你身充婢妾而来,则体甚贱。闻你以诗文自负,则道又甚尊,我一时降礼,则恐失体,一时傲物,又恐失才。你且权坐下,可尽吐所长。者微有可观,自当刮目。你意下何如?”冷绛雪道:“我冷绛雪肺腑之言已被小姐一口代为道出,更有何说?只得领命告坐。”遂揽揽衣,坐于对面。山黛道:“看你举止不俗,眉目间大有文情,似非徒夸于人者。我若今日单考于你,只道我强主压客;欲与汝同做,又出题不便。莫若公议出题,分阄以咏,何如?”冷绛雪道:“我冷绛雪远献而来,底里不知,故小姐宜试其短长。若小姐,则天子为一人知己,翰林名公尽皆避席,才名已满于长安。何必与贱妾共较优劣?得不加贵,失则损名,窃为小姐不取也。”山黛笑道:“据汝所言,将以我为虚名,恐怕做得不好出丑,最是一团好意。我怎好定要与你并较长短?旦试你一篇,如果奇特,再待你考我未迟。”因提起笔来,思量要写题目。忽侍妾来报:“圣旨下,快到玉尺楼接旨。”山黛闻知,忙将笔放下,立起身,换了大服,要走出来,因对冷绛雪道:“你也同去看看,或有笔墨之命,待我奉诏做与你看,便当你先考我,何如?”冷绛雪微微点首,遂同了出来。

  到得玉尺楼下,只见香案已排设端正,圣旨已供在上面。山黛拜毕,开旨一看,却是四幅龙笺,要题诗四首,裱于《圣朝四瑞图》上,一幅是《凤来仪》,一幅是《黄河清》,一幅是《甘露降》,一幅是《麒麟出》。山黛领了旨,遂将四幅龙笺命侍妾捧上楼去,一面命中官外厅伺候,一面上楼,叫侍妾磨墨欲书。冷绛雪在旁说道:“方才小姐欲出题面试贱妾,何不即将此四题待贱妾呈稿,与小姐改削?”山黛道:“使倒使得,只是中官在下面立等回旨,恐怕迟了。”冷绛雪道:“奉旨怎敢迟慢?”此时楼上纸笔满案,冷绛雪遂取了一枝笔,展开一幅纸,全不思索,信笔而书。但见运腕如风,洒墨如雨,纵横起落,写得笺纸瑯瑯有声。山黛看见他挥毫如此,先喜得眉目都有笑色。及做完了,取来一看,只见第一幅《凤来仪》:

  岐山鸣后久无声,今日来仪兆太平。

  莫认灵禽能五色,盖缘天子见文明。

  第二幅《黄河清》:

  普天有道圣人生,大地山川尽效灵。

  尘浊想应淘汰尽,黄河万里一时清。

  第三幅《甘露降》:

  上气氤氲下气和,酿成天地大恩波。

  金茎不用云中接,一夜松梢珠万颗。

  第四幅《麒麟出》:

  圣人在位已千秋,圣德如天何待修?

  当日尼山求不出,今同鹿豕上林游。

  山黛看完大惊大喜,拍案说道:“姐姐仙才也!仙笔也!我山黛有眼不识,得罪多矣。”遂走转下来,欲要与冷绛雪叙礼。冷绛雪止住道:“小姐,先请完了圣旨再讲礼也不迟。”山黛点首道:“有理。”遂立住不动,一面取过龙笺书写。冷绛雪道:“小家之句,恐不足以当御览,还须小姐自作。即欲用,亦须小姐改削。”山黛道:“点题、颂圣无不尽美尽善,虽悬之国门,千金不能易一字矣。小姐何敢妄着佛头之粪。”遂展开龙笺,分真、草、隶、篆各书一幅。书完又信手写短表一道,回复圣旨。

  冷绛雪在旁,看见他拈弄翰墨直如游戏,心下已自输服。不料这边看意才打发得出门,外边早又报有圣旨到,山黛只得重复下楼接旨。接完开看,却是要赋“三十六宫都是春”诗一首。山黛领旨,上楼与冷绛雪看。冷绛雪道:“侍妾再为捉刀,何如?”山黛道:“方才是要领姐姐大教,故敢相烦,今已心顷,怎敢再劳?容小妹献丑请教罢。”遂展开龙笺,草也不起,挥毫直书。不费半刻工夫,早已四韵俱成。上写着:

  赋得三十六宫都是春

  圣恩无处不三阳,何况深宫日月光?

  淑气相通天有道,和风不隔地无疆。

  阶阶杨柳青同色,院院梨花白共香。

  寿酒一宫称十献,一时三百六春觞。

  山黛写完,递与冷绛雪看,道:“草草应诏,姐姐休笑。”冷绛雪接了,道:“妾已在旁看明,不待读矣。小姐运笔如此之敏,构思如此之精,语语入神,字字惊人,真天才也!圣上宠鉴,信有真矣。妾方才代作之妄,悔无及矣!恐遭圣主之谴,将如之何?”山黛笑道:“姐姐不必谦。”一面说,一面将诗封好,着人交付中官进呈。

  然后与冷绛雪叙礼道:“小妹因谬为圣主所知,薄有浮名,遂不自揣,妄自尊大,以为天下不复有人。不知姐姐仙子降临,遂一概视之。适见挥毫,方知女中之太白也。使小妹愧悔交集,通身汗下。望姐姐恕之,请转容小妹荆请。”冷绛雪道:“贱妾村野下品,为人买献,偶以枋榆之飞沾沾自喜。今经沧海,尚然夸水;已见巫山,犹尔称云,其遗笑大方为何如?小姐不弃,即就青衣犹为过分,何敢当宾。”山黛道:“文字相知最为难得,我与姐姐今幸相逢,可称奇遇,何必泛作谦语。”冷绛雪推辞不得,只得以宾主礼相见,拜毕,分坐。

  侍妾献上茶来。山黛便问道:“以姐姐高才,岂无甲第门楣,乃为轻薄如此?”冷绛雪道:“贱妾不幸,幼失先慈,无人训海;严君过于溺爱,听妾所为,妾又自恃微才,不轻许可。尝与家君约,不论贵贱好丑,但必才足相敌,方可结褵。前日家君访得一宋姓者,诗名大震,以为有才,招与妾较。不意一味夸张,毫无实学,被贱妾嘻笑嬄睿?呷杓?印1斯式桉贾???Χ?萱?诖恕W苑治狵下之桐,岂料小姐怜才,过于刮目,真不幸中之大幸也!”山黛道:“宋姓者莫非就是宋信?”冷绛雪道:“正是宋信。”山黛道:“他在京曾挑小妹一场是非,幸小妹腕指有灵,不为所困。后来天子知其开衅情由,将他责了四十御棍,押解还乡。已出九死一生,怎尚不知改侮,又在姐姐处如此作恶,真小人也!明日与爹爹说知,将他拿来重处才好。”冷绛雪道:“宋信情固可恶,然贱妾蓬茅荆布,非宋信之恶,又安能得见小姐天上之人?以此而论,则宋信虽罪之首,而又功之魁也。”山黛笑道:“不念其恶,而反言其功,姐姐存心仁恕矣。但是姐姐既已来矣,为今之计,还是欲归乎,还是暂留京师,而以高才显名乎?”冷绛雪道:“妾蒙小姐一见而即以心膂相待,妾虽草木,安敢不以肝隔相告乎?贱妾虽为宋信所陷,然见窦知府而以危言动之,彼已畏祸而欲中止。贱妾因思家居农村,能识几人?不睹崤函之大,安知天子之尊?故转以甜言开慰,方得劝驾至此。今至此而又侥幸蒙小姐垂青,正贱妾扬眉吐气之时,安敢以家庭小孝而作儿女思归之态耶?”山黛鼓掌大快,道:“此英雄之言,不当以闺阁论也!”因吩咐侍妾治酒,与冷绛雪洗尘。冷绛雪道:“太师与夫人处。因贱妾初来,恐为富贵所压,故以贫贱自骄,尚未一拜;今既蒙小姐错爱,不以富贵相加,反以垂青优礼,则贱妾贫贱骄人之罪百口无辞矣!乞小姐先率领于太师、夫人前,匐伏荆请,然后敢领小姐之教。”山黛道:“家严慈因姐姐初来,知之不深,未免唐突,彼此有失,俱可相忘,但宾主岂可无相见之仪。”因起邀冷绛雪在左,并行而往。

  此时,山显仁与夫人正闻知冷绛雪代作《四瑞图》诗之事,在房中闲话。忽报小姐同冷家女子来见,山显仁与夫人便笑嘻嘻迎将出来,道:“我儿,闻冷家女子果有才情,我就看他言词举动与众不同。”山黛道:“冷家姐姐之才直在孩儿之上。今己屈之,与孩儿作闺中朋友,以受切磋之益。特来拜见父亲,母亲。”山显仁道:“以朋友相与,何如以姊妹相与之更亲也?”山黛道:“姊妹固好,但冷家姐姐其才其美自足播其芳香,若结为姊妹,必易山姓,异日显名,只道假力于我。是以无益之荣,掩其有为之实,乌乎可也?故孩儿思之熟矣,还是朋友为宜。”山显仁连连点头道:“我儿所论,大为有理。”冷绛雪遂以通家子侄礼拜山显仁与夫人。刚拜得完,正欲留茶叙话,忽外面又报圣旨下,山黛遂忙忙趋出接旨。只因这一道旨意,有分教:红颜生色,白屋添荣。不知圣旨又有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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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2:18:3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九回 暗摸索奇文欣有托 误相逢醉笔傲无才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薰自生香,获能发臭,欲和为一焉能够?喜声原自鹊居之,恶名还自鸦消受。

  非是他肥,不关我瘦,长成骨相生成肉。娇歌终得唱歌人,不须强把眉儿皱。

                       右调《踏莎行》

  话说冷绛雪正拜见山显仁与罗夫人,留茶叙话,忽报圣旨下,山黛忙趋到玉尺楼跪接圣旨。开看,只见御笔批道:

  览《四瑞图》诗,体裁端穆,意味悠长。闺秀而有大臣之风,殊可嘉也。特赐万瑞彩缎四端,以为润笔。《三十六宫诗》写皇恩普遍如画,且字字警拔;而“天有道”、“地无疆”更为奇特。再赐御酒三十六瓶以为春觞,庶见朕之无偏。故谕。

  读罢,山黛忙令冷绛雪同叩头。谢恩毕,随写短表一章,附奏道:

  臣妾山黛谨奏为改正真才,无虚圣恩事:《三十六宫诗》系臣妾山黛自撰。蒙恩赏赐御酒三十六瓶,谨谢恩袛受。圣瑞四诗实系幼女冷绛雪代作,今蒙恩鉴赏,特赐彩缎。妾黛不敢蔽才以辜圣恩,谨令冷绛雪望阙谢恩袛受外,特此辨明,伏乞圣恩改正。冷绛雪年十二岁,系扬州府江都县农民冷新之女,其才在臣妾山黛之上。倘令奉御撰述,必有可观;但出自寒贱,奉御不便,伏乞圣恩,赐其父一空衔荣身,则冷绛雪不贵自贵矣。事出要求,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写完封好,附与中官进呈。

  天子看了大喜,道:“怎么又生此年少才女!”因批本道:

  览奏,方知《四瑞诗》出自冷绛雪手。言论风旨诚足与卿伯仲。既系寒贱,暂赐女中书之号以备顾问,并加伊父冷新中书,冠带荣身。俟后诏见,撰述称旨,再加升赏。该部知道。

  命下了,报到山府。山黛随与冷绛雪贺喜,冷绛雪又再三致谢山黛荐拔之恩。二人相好真如胶漆,每日在府中不是看花分咏,便是赏月留题,坐卧相随,你敬我爱。冷绛雪因见圣旨赐父亲冠带之事,便写信打发母舅郑秀才回去报知不题。

  却说天子因见山黛,冷绛雪一时便有两小才女,心下想道:“怎么闺阁女子无师无友,尚有此异才,而男子日以读书为事,反不见一二奇才,以副朕望?岂天下无才,大都在下者不能上达,在上者不知下求故耳。”正踌躇间,忽见吏部一本缺官事:

  直南缺提学御史,循资该河南道御史王衮正推,山西道御史张德明陪推,乞圣裁。

  天子亲点了正推,即着面见。王衮领旨,忙趋入朝,天子亲谕道:“朕前屡旨搜求异才,并无一人应诏,殊属怠玩。今特命尔,须加意为朕访求,不独重制科,必得诗赋奇才,如李太白、苏东坡其人者,方不负朕眷眷至意。倘得其人,许不时奏闻,当有不次之赏。如仍前官怠玩之习,罪在不赦。”王衮叩头领旨而出。

  这王衮是河间府人,因御笔点出,不敢在京久留,遂辞朝回家。因岁暮,就在家过了年,新正方起身上任。到了任,因圣谕在心,临考时便加意阅卷,指望得一两个真才之士逢迎天子。不期考来考去,都是肩上肩下之才,并无一人出类拔萃,心下十分忧惧。

  一日按临松江府。松江府知府晏文物进见,就呈上一封书,说是吏部张尚书托他代送的,要将他公子张寅考作华亭县案首。王衮看了,随付与一个门子道:“临填案时禀我。”说完,就打发晏知府出去,心下想道:“别个书不听犹可,一个吏部尚书,我的升迁荣辱都在他手里,这些些小事焉敢不听。”又想道:“圣谕谆谆要求真才,若取了这些人情货,明日如何缴旨?且待考过再处。”不几日,一府卷完。闭门阅卷,看到一卷真是珠玑满纸,绣口锦心,十分奇特。王衮拍案称赏道:“今日方遇着一个奇才。”便提起笔来写了一等一名。才写完,只见门子禀道:“张尚书的书在此。老爷前日吩咐叫填案时禀的,小人不敢不禀。”王衮道:“是耶!这却如之奈何?”再查出张寅的卷子来一看,却又甚是不通。心下没法,只得勉强填作第二名。一面挂出牌来,限了日期,当面发放。

  至期,王宗师自坐在上面,两边列了各学教官,诸生都立在下面。一学学的卷子都发出来,当面拆开唱名。先拆完府学,拆到华亭县,第一名唱名“燕白颔”。只见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秀才来。王宗师定睛仔细一看,只见那秀才生得:

  垂髫初敛正青年,弱不胜冠长及肩。

  望去风流非色美,行来落拓是文颠。

  凝眸山水皆添秀,倚笑花枝不敢妍。

  莫作寻常珠玉看,前身应是李青莲。

  那小秀才走到宗师面前,深深打一恭道:“生员有。”王衮看他人物清秀,年纪又小,满心欢喜,因问道:“你就是燕白颔么?”燕白颔道:“生员正是。”王衮又问道:“你今年十几岁了?”燕白颔应道:“生员一十六岁。”王衮又问道:“进学几年了?”燕白颔道:“三年了。”王衮道:“本院历考各府,科甲之才固自不乏,求一出类拔萃之人苦不能得。惟汝此卷天资高旷,异想不群,笔墨纵横,如神龙不可拘束,真奇才也。本院只认做是个老师宿儒,不意汝尚青年,更可喜也。但不知你果有抱负,还是偶然一日之长?”燕白颔道:“蒙太宗师作养,过为奖赏。但此制科小艺,不足见才。若太宗师真心怜才,赐以笔札,任是诗词歌赋、鸿篇大章,俱可倚马立试,断不辱命。”王宗师听了大喜,道:“今日公堂发落,无暇及此,且姑待之。”

  唱到第二名是张寅,只见走出一个人来,肥头胖耳,满脸短须,又矮又丑。走到面前,王宗师问道:“你就是张寅么?”张寅道:“现任吏部尚书张就是家父。”王衮见他出口不雅,便不再问。因命与燕白颔各赐酒三杯,簪花二朵,各披了一段红,赏了一个银封。着鼓乐吹打,并迎了出来。然后再唱第三名,发落不题。

  却说燕白颔同张寅迎了出来,一路上都赞燕白颔之美,都笑张寅之丑。原来燕白颔虽系真才,却也是个世家:父亲曾做过掌堂都御史,又曾分过两次会试房考。今虽七过,而门生故吏尚有无数大臣在朝,家中极其大富。这日迎了回来,早贺客满堂,燕白颔一一备酒款待。

  燕白颔年虽少,最喜的是纵酒论文,每游览形胜,必留题于壁。人都道他有才,然见他年少,还恐怕不真。今见宗师考了一个案首,十分优奖,便人人信服,愿与他结交,做酒盟诗社的终日纷纷不绝。燕白颔虽然酬应、却恨没一个真正才子可以旗鼓相对,以发胸中之蕴。

  忽一日,一个相知朋友,叫做袁隐,同看花饮酒。饮到半酣之际,燕白颔忽叹说道:“不是小弟醉后夸口狂言,这松江城里城外,文人墨士数百数千,要寻一个略略可与谈文者,实是没有。”袁隐笑道:“紫侯兄不要小觑了天下,我前日曾在一处会见一个少年朋友,生得美如冠玉,眉宇间泛泛有彩色飞跃,拈笔题诗只如挥尘。小弟看他才情不在吾兄之下,只是为人骄傲,往往白眼看人。”燕白颔听了大惊道:“有此奇才,吾兄何不早言?只恐还是吾兄戏我。”袁隐道:“实有其人,安敢相戏!”燕白颔道:“既有其人,乞道姓名。”袁隐道:“此兄姓平,乃是平教官的侄儿。闻说他与宗师相抗,弃了秀才,来依傍叔子。见叔子是个腐儒,虽借叔子的资斧,却离城十余里,另寻一个寓所居住。他笑松江无一人可对,每日只是独自寻山问水,题诗作赋而已。虽处贫贱,而王公大人、金紫富贵,直尘土视之。”燕白颔道:“小弟与吾兄莫逆,吾兄知小弟爱才如命,既有此奇才,何不招来与小弟一会?”袁隐道:“此君常道:富贵人家,决无才子。他知兄宦族,那肯轻易便来。”燕白颔笑道:“周公为武王之弟,而才美见称于圣人;子建为曹瞒之儿,而诗才高于七步,岂尽贫贱之人哉?何乃见之偏也!吾兄明日去见他,就将小弟之言相告,他必欣然命驾。”袁隐道:“紫侯兄既如此注意,小弟只得一往。”说毕,二人又痛饮了一回方别。到了次日,袁隐果然步出城外来寻平如衡。

  却说平如衡,自从汶上遇见冷绛雪。匆匆开船而去,无处寻消问息,在旅邸病了一场。无可奈何,只得捱到松江来见叔子平章。平章是个腐儒,虽爱他才情,却因他出言狂放,每每劝戒。他怕叔子絮聒,便移寓城外,便于吟诵。这日正题了一首《感怀诗》道:

  非死至友与周亲,面目从来谁认真?

  死学古人多笑拙,生逢今世不宜贫。

  已拼白眼同终始,聊许青山递主宾。

  此外更须焚笔砚,漫将文字向人论。

  平如衡做完,自吟自赏道:“我平如衡有才如此,却从不曾遇着一个知已。茫茫宇宙,何知己之难也!”又想道:“惟才识才,必须他也是一个才子,方知道我是个才子。今天下并没一个才子,叫他如何知我是才子?这也难怪世人。只有前日汶上县闵子庙遇的那个题诗的冷绛雪倒是个真正才女。只可惜匆匆一面,踪迹不知,若使稍留,与他酬和,定然要成知己。我看前日舟中封条遍贴,衙役跟随,若不是个显宦的家小,那有这般光景?但我在缙绅上细查,京中并无一个姓冷的当道,不知此是何故。”

  正胡思乱想,忽报袁隐来访,就邀了相见。寒温毕,平如衡便指壁上新作的《感怀》诗与他看。袁隐看了笑道:“子持兄也太看得天下无人了。莫怪我小弟唐突,天下何尝无才,还是子持兄孤陋寡闻,不曾遇得耳。”平如衡道:“小弟固是孤陋寡闻,且请问石交兄曾遇得几个?”袁隐道:“小弟足迹不远,天下士不敢妄言,即就松江而言,燕都宪之子燕白颔岂非一个少年才子乎?”平如衡道:“石交兄,那些上见他是个才子?”袁隐道:“他生得亭亭如阶前玉树,矫矫如云际孤鸿,此一望而知者,外才也,且不须说起。但是他为文若不经思,做诗绝不起草,议论风生,问一答十,也不知他胸中有多少才学,只那一枝笔拈在手中,便如龙飞凤舞,落在纸上,便如倒峡泻河,真有扫千军万马之势。非真正才子,焉能有此?子持兄既以才子自负,何不与之一较?”平如衡听袁隐讲得津津有味,不觉喜动颜色,道:“松江城中有此奇才,怎么我平如衡全不知道?”袁隐道:“兄自不知耳,知者甚多。前日王宗师考他一个案首,大加叹赏。那日鼓乐迎回,谁不羡慕?”平如衡笑道:“若说案首倒只寻常了,你看那一处富贵人家,哪一个不考第一第二?”袁隐道:“虽然如此,然真才与人情自是不同。我与兄说,兄也不信,几时与兄同去一会,便自知了。”平如衡道:“此兄若果有才,岂不愿见?但小弟索性不欲轻涉富贵之庭。”袁隐道:“燕白颔乃天下士也,子持兄若以纨绔一例视之,便小觑矣。”平如衡大笑道:“吾过矣,吾过矣!石交兄不妨订期偕往。”袁隐道:“文人诗酒无期,有兴便往可也。”两人说得投机,未免草酌三杯方才别去。正是:

  家擅文章霸,人争诗酒豪。

  真才慕知己,绝不为名高。

  袁隐约定平如衡,复来见燕白颔道:“平子持被我激了他几句,方欣然愿交。吾兄几时有暇?小弟当偕之以来。”燕白颔道:“小弟爱才如性命,平兄果有真才,恨不能一时把臂,怎延捱得时日?石交兄明晨即望劝驾,小园虽荒寂,尚可为平原十日之饮。”袁隐道:“既主人有兴,就是明日可也。”因辞了出来。临行,燕白颔又说道:“还有一言,要与兄讲过。平兄若果有才,小弟愿为之执鞭秣马所不辞也;倘若无才,倒不如不来,尚可藏拙。若冒虚名而来,小弟笔不饶人,当场讨一番没趣,却莫怪小弟轻薄朋友。”袁隐笑道:“平子持人中鸾凤,文中龙虎,岂有为人轻薄之理?”两人又一笑而别。

  到了次日,袁隐果然起个早,步出城外来见平如衡道:“今日天气淡爽,我与兄正好去访燕紫侯。”平如衡欣然道:“就去,就去。”遂叫老仆守门,自与袁隐于手携手,一路看花,复步入城来。

  原来平如衡寓在城外西边,燕白颔却住在城里东边。袁隐步来步去,将有二十余里。一路上看花谈笑,耽耽搁搁,到得城边,日已向午。足力已倦,腹中也觉有饥意,要一径到燕白颔家,尚有一二里,便立住脚踌躇。不期考第二名的张寅却住在城内西边,恰恰走出来,撞见袁隐与平如衡立在门首。平素也认得袁隐,因笑道:“石交兄将欲何往!却在寒舍门前这等踌躇?”袁隐见是张寅,忙笑答道:“小弟与平兄欲访燕紫侯,因远步而来,足倦少停,不期适值府门。”张寅道:“平兄莫不就是平老师令侄子持兄么?”平如衡忙答道:“小弟正是。长兄为何得知?”张寅笑道:“斯文一脉,气自相通,那有不知之理。二兄去访燕紫候,莫非见他考了第一,便认作才子,难道小弟考第二名,便欺侮我不是才子么?怎就过门不入?二兄既不枉顾,小弟怎好强邀。但二兄若说足倦,何不进去少息,拜奉一茶,何如?”袁隐道:“平兄久慕高才,亟欲奉拜,但未及先容,不敢造次。今幸有缘相遇,若不嫌残步,便当登堂晋谒。”张寅见袁隐应承,便拱揖逊行。平如衡尚立住不肯道:“素昧平生,怎好唐突。”袁隐道:“总是斯文一脉,有甚唐突。”便携了入去。

  到了厅上,施礼毕,张寅不逊坐,便又邀了进去,道:“此处不便,小园尚可略坐。”袁隐道:“极妙。”遂同到园中。

  你道张寅为何这等殷勤?原来他倚着父亲的脚力,要打点考一个案首。不期被燕白颔占了,心下已十分不忿。及迎了出来,又见人只赞燕白颔,都又笑他。他不怪自家无才,转怪燕白颔以才欺压他,思量要寻一个出格的奇才来作帮手。他松江遍搜,那里再有一个?因素与平教官往来,偶然露出此意,平教官道:“若求奇才,我舍侄如衡倒也算得一人。只是他性气高傲,等闲招致不来。”今日无心中恰恰相遇,正中张寅之意,故加意奉承。

  这日邀到园中,一面留茶,一面就备出酒来。平如衡虽看张寅的相貌不像个文人,却见他举动豪爽,便也酒至不辞,欢然而饮。袁隐又时时称赞他的才名与燕白颔数一数二,平如衡信以为真。饮到半酣,诗兴发作,因对张寅说道:“小弟与兄既以才子自负,安可有酒而无诗?”张寅只认做他自家高兴做诗,便慨然道:“知己对饮,若无诗以纪之,便算不得才子了。”因叫家童取文房四宝来,又说道:“寸笺尺幅,不足尽兴,倒是壁上好。”平如衡道:“壁上最妙,但你我分题,未免任情潦草。不如与兄联句,彼此相互照应,更觉有情。如迟慢不工,罚依金谷酒数,不知以为何如?”张寅听见叫他联诗,心下着忙,却又不好推辞,只得勉强答应道:“好是好,只是诗随兴发,子持兄先请起句,小弟临时看兴,若是兴发时便不打紧。”平如衡道:“如此僭了。”遂提起笔来,蘸蘸墨,先将诗题写在壁上道:

  春日城东访友,忽值伯恭兄留饮,偶尔联句。

  写完题目,便题一句道:

  不记花溪与柳溪

  题了,便将笔递与张寅道:“该兄了。”张寅推辞道:“起语须一贯而下,若两手便词意参差。到中联待小弟续罢。”平如衡道:“这也使得。”又写二句道:

  城东访友忽城西。

  酒逢大量何容小,写罢,仍递笔与张寅道:“这却该兄对了。”张寅接了笔,只管思想。平如衡催促道:“太迟了,该罚!”张寅听见个“罚”字,便说道:“若是花鸟山水之句,便容易对。这‘大’、‘小’二字,要对实难。小弟情愿罚一杯罢。”平如衡道:“该罚三杯。”张寅道:“便是三杯,看兄怎生样对。”平如衡取回笔,又写两句道:

  才遇高人不敢低。

  客笔似花争起舞,张寅看完,不待平如衡开口,便先赞说道:“对得妙,对得妙!小弟想了半晌想不出,真奇才也。”平如衡笑道:“偶尔适情之句,有甚么奇处。兄方才说花鸟之句便容易对,这一联却是花了,且请对来。”张寅道:“花便是花,却有‘客笔’二字在上面,乃是个假借之花,越发难了。倒不如照旧还是三杯,平兄一发完了罢。”平如衡道:“既要小弟完,老袁也该罚三杯。”袁隐笑道:“怎么罚起小弟来?”平如衡道:“罚三杯还便宜了你。快快吃,若诗完不干,还要罚。”袁隐笑一笑,只得举杯而饮。平如衡仍提起笔,续完三句道:

  主情如鸟倦于啼。

  三章有约联成咏,

  依旧诗人独自题。

  平如衡题罢大笑,投笔而起,道:“多扰了。”遂往外走。张寅苦留道:“天色尚早,主人诗虽不足,酒尚有余,何不再为少留?”平如衡道:“张兄既不以杜陵诗人自居,小弟又安敢以高阳酒徒自恃!”袁隐道:“主人情重,将奈之何?”平如衡道:“归兴甚浓,实不得已。”将手一拱,往外径走。张寅见留不住,赶到门前,平如衡已去远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高山流水,弹出知音;牝牡骊黄,相成识者。不知平如衡此去,还肯来见燕白颔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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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2:18:3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十回 薄粪土甘心高卧 聆金玉挜面联吟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风流情态骄心性,自负文章贤圣。凉凉踽踽成蹊径,害出千秋病。不知有物焉知佞,漫道文人无行。胡为柔弱胡为硬,盖以才为命。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平如衡在张寅园中饮酒,见张寅做诗不来,知是假才,心下艴然,遂拱拱手一径去了。袁隐与张寅忙赶出来送他,不料他头也不回,竟去远了。袁隐恐怕张寅没趣,因说道:“平子持才是有些,只是酒后狂妄可厌。”张寅百分奉承,指望收罗平如衡。不期被平如衡看破行藏,便一味骄讥,全不为礼,弄得张寅一场扫兴。只得发话道:“我原不认得小畜生,只因推石交兄之面,好意款他,怎做出这个模样!真是不识抬举!”袁隐道:“他自恃有才,往往如此得罪朋友,倒是小弟同行的不是了。”张寅道:“论才当以举业为主,首把歪诗,算甚么才!若以诗当才,前日在晏府尊席上会见个姓宋的朋友,斗酒百篇,十分有趣。小弟也只在数日内要请他。吾兄有兴,可来一会,方知大方家不像这小家子装腔做势。”袁隐道:“有此高人,愿得一见。”说完就作别了。

  按下张寅一场扫兴不题,却说袁隐见平如衡回去了,只得来回复燕白颔。此时燕白颔已等得不耐烦了。忽见袁隐独来,因问道:“平兄为何不来?”袁隐道:“已同来进城了,不期撞见张伯恭,抵死要留进去小酌。平子持因闻他考在第二,只道他也有些才情,便欢然而饮。及到要做诗,见他一句做不出,便讥诮了几句,竟飘然走了回去,弄得老张十分打兴没趣。”燕白颔大笑道:“扫得他好!扫得他好!他一字不通,倚着父亲的声势,考个第二,也算侥幸了,为何又要到诗人中来讨苦吃?且问你,平子持怎生样讥诮他?”袁隐就将题壁诗念与燕白颔听。燕白颔听了,又大笑道:“妙得极!这等看起来,平子持实是有才。吾兄可速致之来,以慰饥渴。”袁隐应道:“明日准邀他来。”二人别了。

  到了次日,袁隐果又步出城外来寻平如衡。往时袁隐一来,平如衡便欢然而迎;今日袁隐在客座中坐了半日,平如衡竟高卧不出。袁隐知道其意,便高声说道:“子持兄,有何不悦,不妨面言,为甚池池拒人?”平如衡听见,方披衣出来,道:“小弟虽贫,决不图贵家馎啜。兄再三说是才子,小弟方才入去。谁知竟是粪土,使小弟锦心绣口,因贫杯酒置于粪土之中,可辱孰甚!”袁隐道:“昨日之饮原非小弟本意,不过偶遇耳。”平如衡道:“虽是偶遇,兄就不该称赞了。”袁隐笑道:“朋友家,难道好当面说他不是?今日同往访燕白颔,若是不通,便是小弟之罪了。”平如衡道:“小弟从来不轻身登富贵之堂,一之已甚,岂可再乎?”袁隐道:“燕白颔方今才子,为何目以富贵?”平如衡道:“你昨日说张寅与燕白颔数一数二,第二的如此,则第一的可想而知也。兄之见不能超出富贵之外,故往往为富贵人所惑。富贵人行径,小弟知之最详,大约富贵中人,没个真才,不是倚父兄权势,便借孔方之力向前。你见燕白颔考个案首,便诧以为奇,焉知其不从夤缘中来哉?”袁隐道:“吾兄所论之富贵容或有之,但非所论于燕白颔之富贵也。燕白颔虽生于富贵之家,而了无富贵之习。小弟知之最深。说也无用,吾兄一见便知。”平如衡道:“兄若知燕白颔甚深,便看得我平如衡太浅了。我平如衡自洛入燕,又从燕历齐鲁而渡淮涉扬,以至于此。莫说目睹,便是耳中,也绝不闻有一才子。吾兄足迹不出境外,相知一张寅,便道张寅是才子;相处一燕白颔,便道燕白颔是才子。何兄相遇才子之多乎?”袁隐道:“据兄所言,则是天下断断乎无一才人矣?”平如衡道:“怎说天下无才,只是这些纨绔中那能得有!”袁隐道:“纨绔中既无,却是何处身?”平如衡见问何处有,忽不觉长叹一声,道:“这种道理实是奇怪,难与兄言;就与兄言,兄也不信。”袁隐道:“有甚奇怪?说来小弟为何不信?”平如衡道:“须眉如戟的男子,小弟也不知见了多少,从不见一个出类奇才。前日在闵子祠遇见一个十二岁的女子,且莫说他的标致异常,只看他题壁的那首诗,何等蕴藉风流,真令人想杀!天下有这等男子,我便日日跪拜他也是情愿。那些富贵不通之人,吾兄万万不必来辱我。”一头说,一头口里唧唧哝哝的吟诵道:“只因深信尼山语,磨不磷兮涅不缁。”袁隐见他这般光景,忍不住笑道:“子持兄着魔了。兄既不肯去,小弟如何强得?只是兄这等爱才,咫尺间遇着才子,却又抵死不肯相晤。异日有时会着,方知小弟之言不谬。小弟别了。”平如衡似听不听,见他说别,也只答应一声:“请了”。

  袁隐出来回去,一路上再四寻思,忽然有悟道:“我有主意。”遂一径来见燕白颔,将他不肯来见这段光景,细细说了一遍。燕白颔道:“似此如之奈何?”袁隐道:“我一路上已想有主意在此了。”燕白颔问:“是何主意?”袁隐道:“他为人虽若痴痴,然爱才如命,只有‘才’之一字可以动他。”因附燕白颔之耳说道:“除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燕白颔听了,微笑道:“便是这等,行行看。”遂一面吩咐心腹人去打点,不题。

  却说平如衡见袁隐去了,心下快活道:“我不是这等淡薄他,他还要在此缠扰哩!昨日被他误了,今后切记,不可轻登富贵之堂,宁可孤生独死。若贪图富贵,与这些纨绔交结,岂不令文人之品扫地?”自算得意,又独酌一壶,又将冷绛雪题壁诗吟诵一回,方才歇息。

  到了次日傍午,只见一个相好朋友,叫做计成,来访他。留坐闲叙,那计成忽问道:“连日袁石交曾来看兄么?”平如衡笑道:“来是来的,只是来得可笑。”计成道:“有甚可笑?”平如衡遂将引他张寅家去,题诗不出,昨日又要哄他去拜燕白颔之事说了一遍,道:“这等没品,岂不可笑?”计成道:“原来如此。这等没品之人专在富贵人家着脚。我闻知他今日又同一个假才子在迁柳庄听莺,说要题诗饮酒,继金谷之游。不知又做些甚么,哄骗愚人。”平如衡闻说迁柳庄莺声好听,因问道:“不知去此有许多路?”计成道:“离此向南不过三四里。兄若有兴,我们也会走走。一来听莺,二来看老袁哄甚么人在那里装腔。倘有虚假之处,就取笑他一场,倒也有趣。”平如衡笑道:“妙,妙!我们就去。”

  二人就携着手儿向南缓步而来。一路上说说笑笑,不多时,便见一带柳林青青在望。原来这带柳林约有里余,也有疏处,也有密处,也有几株近水,也有几株依山,也有几株拂石,也有几株垂桥。最深茂处盖了一座大亭子,供人游赏。到春深时,莺声如织,时时有游人来玩耍。也有铺毡席地的,也有设桌柳下的,贵介官长方在亭子上摆酒。

  这日平如衡同计成走到树下,早见有许多人各适其适,在那里取乐。再走近亭子边一看,只见袁隐同着一个少年在亭子上盛设对饮。上面又虚设着两桌,若有待尊客来至的一般。席边行酒都是美妓,又有六七个歌童,细吹细唱,十分快乐。平如衡远远定睛,将那少年一看,只见体如岳立,眉若山横;神清气爽,澄澄如一泓秋水;骨媚声和,飘飘如十里春风。心下暗惊道:“这少年与张寅那蠢货大不相同,倒像有几分意思的。”因藏身柳下,细细看他行动。只见袁隐与那少年饮到半酣之际,那少年忽然诗兴发作,叫家人取过笔砚,立起身,走到亭中粉壁上题诗。那字写得有碗口大小,平如衡远远望得分明,道:

  千条细雨万条烟,幕绿垂青不辨天。

  喜得春风还识路,吹将莺语到尊前。

  平如衡看完,心下惊喜道:“笔墨风流,文人之作也。”正想不了,只见一个美妓呈上一幅白绫,要那少年题诗。那少年略不推辞,拈起笔来,将那美妓看了两眼便写。写完一笑,投笔又与袁隐去吃酒。那个美妓拿了那幅绫子,因墨迹未干,走到亭旁,铺在一张空桌上要晾干。便有几个闲人来看,平如衡也就挨到面前一看,只见绫子上写的是一首五言律诗道:

  可怜不世貌,娇弄可怜心。

  秋色画两黛,月痕垂一簪。

  白堕梨花影,青拖杨柳阴。

  情深不肯浅,欲语又沉吟。

  平如衡看完,不觉大失声,赞道:“好诗,好诗!真是奇才!”袁隐与那少年微微听见,只做不知,转呼卢豪饮。

  计成慌忙将平如衡扯了下来,道:“兄不要高声,倘被袁隐听见,岂不笑话?”平如衡道:“那少年不知是谁,做的诗委实清新俊逸,怎教人按纳得定?”计成道:“子持兄,你一向眼睛高,怎见了这两首诗便大惊小怪?”平如衡道:“我小弟从不会装假,好则便好,丑则便丑。这两首诗果然可爱,却怪我不得。”计成道:“这两首诗知他是假是真,是旧作是新题?”平如衡道:“俱是即景题情,怎么是假是旧?”计成道:“这也未必。待我试他一试与兄看。”平如衡道:“兄如何试他?”计成道:“我有道理。”因有一个歌童是计成认得的,等他唱完,便点点头,招他到面前说道:“我看那少年相公写作甚好,我有一把扇子,你可拿去,替我求他写一首诗儿。”那歌童道:“计相公要写,可拿扇子来。”计成遂在袖中摸出一把白纸扇递与那歌童。因对平如衡说道:“须出一题目要他去求方好。”平如衡道:“就是‘赠歌者’罢。”

  计成还要吩咐,那歌童早会意,说道:“小的知道了。”遂拿了扇子,走到那少年身边,说道:“小的有一把粗扇,要求相公赏赐一首诗儿。”那少年笑嘻嘻说道:“你也要写诗?却要写甚么诗?”歌童道:“小的以歌为名,求相公赏一首歌诗罢。”那少年又笑笑道:“这倒也好。”因将扇子展开,提起笔来就写,就像做现成的一般,想也不略想一想。不上半盏茶时早已写完,付与歌童。

  歌童谢了,持将下来,悄悄掩到计成面前,将扇子送还道:“计相公,你看写得好么?”平如衡先接了去看,只见上面写着一首七言律诗道:

  破声节促曼声长,移得宫音悄换商。

  几字脆来牙欲冷,一声松去舌生香。

  细将嫩柳悠扬送,滑似新莺宛转将。

  山水清音新入谱,遏云旧调只寻常。

  平如衡看完,忍不住大声对计成说道:“我就说是个真才子,何如?不可当面错过,须要会他一会。”计成道:“素不相识,怎好过去相会?”平如衡道:“这不难,待我叫老袁来说明,叫他去先容。”计成道:“除非如此。”平如衡因走近亭子边,高声叫道:“老袁,老袁。”那老袁就像聋子一般,全不答应。只与那少年高谈阔论的吃酒。平如衡只道他真听不见,只得又走近一步,叫道:“袁石交,我平如衡在此。”袁隐因筛了一大犀杯,放在桌上,低了头只是吃,几乎连头都浸入杯里,那里还听见有人叫?平如衡再叫得急了,他越吃得眼都闭了,竟伏着酒杯,酣酣睡去。

  平如衡还只管叫,计成见叫得不像样,连扯他下来,道:“太觉没品了。”平如衡道:“才子遇见才子,怎忍当面错过?”叫袁隐不应,便急了,竟自走到席前,对着那少年举举手道:“长兄请了,小弟洛阳才子平如衡。”那少年坐着,身也不动,手也不举,白着眼问道:“你是甚么人?”平如衡道:“小弟洛阳才子平如衡。”那少年笑道:“我松江府不闻有甚么平不平。”平如衡道:“小弟是洛阳人,兄或者不知,只问老袁就知道了。”此时袁隐已伏在席上睡着了。那少年道:“我看你的意思,想是要吃酒了。”平如衡道:“我平如衡以才子自负,平生未遇奇才。今见兄纵横翰墨,大有可观,故欲一会,以展胸中所负,岂为杯酒?”那少年笑道:“据你这等说起来,你想是也晓得做两句歪诗了。但我这里做诗,与那些山人词客、慕虚名、应故事的不同,须要有真才实学,如七步成诗的曹子建、醉草《清平》的李青莲,方许登坛捉笔。我看你年虽少,只怕出身寒俭,纵能挥写也不免郊寒岛瘦。”平如衡笑道:“长兄若以寒俭视小弟,则小弟将无以纨绔虑仁兄乎?今说也无用,请教一篇,妍媸立辨矣。”燕白颔道:“你既有胆气要做诗,难道我倒没胆气考你?但是你我初遇,不知深浅,做诗须要有罚例。今袁石交又醉了,准为证见?”平如衡道:“小弟有个朋友同来,就是兄松江人,何不邀他作证?”燕白颔道:“使得,使得。”计成听见,便自走到席边说道:“二兄既有兴分韵角胜,小弟愿司旗鼓。”燕白颔道:“既要做诗,便没个不饮酒的道理。兄虽不为杯酒而来,也须少润枯肠。”便将手一拱,邀二人坐下,左右送上酒来。

  平如衡吃不得三五杯,便说道:“小弟诗兴勃勃,乞兄速速命题,再迟一刻,小弟的十指俱欲化作龙飞去矣。”燕白颔道:“我欲单单考你,只道我骄贤慢客;欲与你分韵各作,又恐怕难于较量美恶。莫若与你联句,如一句成,着美人奉酒一觞,命歌者歌一小曲。歌完酒干,接咏要成。如接咏不成,罚立饮三大杯;如成,奉酒歌曲如前。如遇精工警拔之句,大家供庆一觞;如诗成,全篇不佳,当用墨墨涂面,叫人扠出。那时莫怪小弟轻薄,兄须要细细商量。有胆气便做,没胆气便请回,莫要到临时拗悔。”平如衡听了,大笑道:“妙得紧,妙得紧!小弟从不曾搽过花脸,今日搽一个顽顽,倒也有趣。只怕天下不容易有此魁星之笔。快请出题。”燕白颔道:“何必另寻,今日迁柳庄听莺便是题目了。”因命取过一幅长绫,横铺在一张长桌上,令美人磨墨捧砚伺候。燕白颔立起身,提起笔说道:“小弟得罪,起韵了。”遂写下题目,先起一句道:

  春日迁柳庄听莺

  春承天眷雨烟和,

  燕白颔写完,放笔坐下,美人随捧酒一筋,歌童便笙箫唱曲。曲完,平如衡也起身提笔写两句道:

  无数长条着地拖。

  几日绿阴添嫩色,

  平如衡写完,也放笔入座。燕白颔看了,点点头道:“也通,也通。”就叫美人奉酒,歌童唱曲。曲完,随又起身题二句道:

  一时黄鸟占乔柯。

  飞来如得青云路,

  平如衡在旁看见,也不等燕白颔放笔入座,便赞道:“好一个‘飞来如得青云路’!”燕白颔欣然道:“平兄,平兄,只要你对得这一句来,便算你一个才子了。”说完正要吃酒唱曲,平如衡拦住道:“且慢,且慢,待我对了一同吃罢。”遂拿起笔,如飞的写了两句道:

  听去疑闻红雪歌。

  袅袅风前张翠幕,

  燕白颔看了,拍掌大喜道:“以‘红雪’对‘青云’,真匪夷所思。奇才也,奇才也!”美人同捧上三杯酒来共庆。计成因问道:“‘青云路’从‘柳间黄鸟路’句中化出,小弟还想得来。但不知‘红雪歌’出于何典?”燕白颔笑道:“‘红儿’、‘雪儿’古之善歌女子。平兄借假对真,诗人之妙,非兄所知也。”说完,随又提笔写二句道:

  交交枝上度金棱。

  从朝啼暮声谁巧,

  平如衡道:“谁耐烦起起落落,索性题完了吃酒罢!”燕白颔笑笑道:“也使得。”平如衡便又写二句道:

  自北垂南影孰多。

  几缕依稀迷汉苑。

  燕白颔又题二句道:

  一声仿佛忆秦娥。

  但容韵逸持柑听,

  平如衡又题二句道:

  不许粗豪走马过。

  娇滑如珠生舌底,

  燕白颔又题二句道:

  柔肠似线结眉窝。

  浓光映目真生受,

  平如衡又题二句道:

  雏语消魂若死何。

  顾影却疑声断续,

  燕白颔又题二句道:

  闻声还认影婆娑。

  相将何以酬今日,

  平如衡收一句道:

  倒尽尊前金叵罗。

  二人题罢,俱欢然大笑。燕白颔方整衣,重新与平如衡讲礼,道:“久闻吾兄大名,果然名下无虚。”平如衡道:“今日既成文字相知,高姓大名只得要请教了。”那少年微笑道:“小弟不通姓名罢。”平如衡道:“知己既逢,岂有不通姓名之理?”那少年又笑道:“通了姓名,又恐怕为兄所轻。”平如衡道:“长兄高才如此,无论富贵,便是寒贱,也不敢相轻。”那少年笑道:“吾兄说过不相轻,小弟只得直告了。小弟不是别人,便是袁石交所说的燕白颔。”平如衡听了大笑道:“原来就是燕兄,久仰,久仰!”又打恭致敬。

  平如衡正打恭,忽见袁隐睁开眼,立起来扯着他乱嚷道:“老平好没志气!你前日笑燕紫侯纨绔无才,又说他考第一是夤缘,又说止认得燕紫侯作才子,千邀你一会也不肯来,万叫你一拜也不肯往。今日又无人来请你,你为何自家挨将来。与我袁石交一般样奉承?”平如衡大笑道:“我被张寅误了,只道燕兄也是一流人,故尔狂言。不知紫侯兄乃天下才也。小弟狂妄之罪固所不免,但小弟之罪实又石交兄之罪也。”袁隐一发乱嚷道:“怎么倒说是我之罪?”平如衡道:“若不是兄引我见张寅一阻,此时会燕兄久矣。”袁隐反大笑起来,道:“兄毕竟是个才子,前日是那等说来,今日又是这等说去,文机可谓圆熟矣。”说罢,大家一齐笑将起来。

  燕白颔道:“不消闲讲,请坐了罢。”遂叫左右将残席撤去,把留下的正席摆开。平如衡看见,忙起身辞谢道:“今日既幸识荆,少不得还要登堂奉谒,且请别过。”燕白颔一手携住,道:“不容易请兄到此,为何薄敬未申就要别去?”平如衡道:“不是小弟定要别去,兄有盛设,必有尊客。小弟不速之客,恐不稳便,故先告辞。”燕白颔笑道:“兄道小弟今日有尊客么?请试猜一猜尊客是谁。”平如衡道:“吾兄交游遍于天下,小弟如何猜得着。”袁隐笑说道:“小弟代猜了罢。我猜尊客就是平子持。”平如衡笑道:“石交休得相戏,果然是谁?”燕白颔道:“实实就是台兄。”平如衡着惊道:“长兄盛席先设于此,小弟后来,怎么说是小弟?”燕白颔笑道:“待小弟直说了罢。小弟自闻石交道及长兄高才,小弟寤寐不忘,急欲一晤。不期兄疑小弟不才,执意不肯枉顾。小弟与石交再四商量,石交道兄避富如仇,爱才如命。故不得已薄治一尊于此,托计兄作渔父之引,聊题鄙句,倾动长兄,不意果蒙青眼,遂不惜下交。方才石交佯作醉客,小弟故为唐突,皆与兄游戏耳。一段真诚已托杯酒,尊客非子持兄,再有何人?”平如衡听了如梦初醒,道:“这一段爱才高谊,求之古昔亦难其人。不意紫侯兄直加于小弟,高谊又在古人之上矣。”因顾袁隐说道:“不独紫侯兄高情不可及,即仁兄为朋友周旋,一段高情也不可及。”袁隐笑道:“甚么高情不可及,这叫做请将不如激将。”平如衡又对计成说道:“燕兄既有此高义,吾兄何不直言?又费许多宛转。”计成道:“我若直说破,兄又不道相戏?”大家鼓掌称快道:“罢了,罢了。”方才重新送酒逊席,笙歌吹唱而饮。二人才情既相敬重,义气又甚感激,彼此欢然。又有袁隐诙谐,计成韵趣,四人直饮到兴尽方才起身。正欲作别,忽见张寅同着一个朋友,兴兴头头的走上亭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君子流不尽芳香,小人献不了遗丑。不知大家相会又是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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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2:18:3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十一回 窃他诗占尽假风光 恨傍口露出真消息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世事唯唯还否否,若问先生,姓字称乌有。偷天换日出予手,谁敢笑予夸大口?

  岂独尊前香美酒,满面春风,都是花和柳。而今空燥一时皮,终须要出千秋丑。

                    右调《蝶恋花》

  话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袁隐、计成饮酒完,正起身回,忽撞见张寅,同着一个朋友,高方巾,阔领大袖华服,走入亭来。彼此俱是相认的,因拱一拱手。张寅就开口说道:“天色尚早,小弟们才来,诸兄为何倒要回去?”燕白颔答道:“春游小饮,不能久于留客,故欲归耳。”袁隐因指着那戴高方巾的朋友,问张寅道:“此位尊兄高姓?”张寅答道:“此乃山左宋子成兄,乃当今诗人第一,为晏府尊贵客。今日招饮于此,故命小弟奉陪而来。”宋信就问四人姓名,也是张寅答道:“此位袁石交,此位计子谋,此位平子持,此位燕紫侯。紫侯兄就是所说华亭冠军,王宗师极其称赞之人。”宋信听了,便足恭道:“原来就是燕兄,久仰,久仰。”遂上前作揖。燕白便忙还礼道:“宋兄天下诗人,小弟失敬。”作完揖,宋信正要攀谈叙话,忽听得林下喝道声响,知是晏知府来了,大家遂匆匆要别。宋信对着燕白颔刚说得一声:“改日还要竭诚奉拜。”燕白颔便拱拱手,同平如衡、袁隐、计成同下亭子去了不题。

  原来宋信在扬州被冷绛雪在陶进士,柳孝廉面前出了他的丑,后面传出来,人人嘲笑,故立身不牢,因想晏文物在松江做知府,旧有一脉,故走来寻他。晏知府果念为他受延杖之苦,十分优待。故宋信依然又阔起来,自称诗翁,到处结交。这日,晏知府请在迁柳庄听莺,故同张寅先来,恰与燕白颔相遇。

  燕白颔与众人下得亭子,晏知府的轿早到了。晏知府一眼看见,便问张寅道:“那少年像是燕生员。”张寅答道:“正是。”晏知府便对宋信说道:“这个燕生员乃是本郡燕都堂之子,叫做燕白颔。年虽少,大有才望。前日宗师考他个案首,闻得说还要特荐他哩。”宋信道:“生员从无特荐之例,宗师为何忽有此意?”晏知府道:“闻得是圣上见山黛有才,因思女子中尚然有才人,岂男人中反无佳士。故面谕各省宗师加意搜求,如不得其人,便要重处,所以王宗师急于寻访。前日得了燕白颔十分大喜。又对本府说,一人不好独荐,须再得一人,同荐方妙。再三托本府搜求。兄若不为前番之事,本府报名荐去,倒也是一桩美事。”宋信恐怕张寅听见前番之事,慌忙罩说道:“晚生乃山中之人,如孤云野鹤,何天不可以高飞,乃欲又入樊笼耶?老先生既受宗师之托,何不就荐了张兄?况张兄又宗师之高等,去燕兄止一间耳。”晏知府听了,连忙笑说道:“本府岂不知张兄高才当荐,但科甲自有正途,若以此相浼,恐非令尊公者先生期望之意也。”宋信连连点首道:“老先生爱惜张兄可谓至矣。”张寅道:“门生蒙公祖大人培植,感激不尽。”说罢方才上席饮酒。

  饮了半晌,晏知府又问道:“方才我看见与燕生员同走还有一少年,可知是谁?”张寅答道:“那少年不是松江人,乃是平教官的侄儿,叫做平如衡。虽也薄薄有些才情,只是性情骄傲,不堪作养。”晏知府道:“原来如此。”就不再问了。大家直饮到傍晚方散。

  晏知府先上轿去了,张寅与宋信携手缓步而归。一路上张寅说道:“小弟因遵家严之教,笃志时艺,故一切诗文不曾留意。近日燕白颔与平如衡略做得两句歪诗,便往往欺侮小弟。今闻宋兄诗文高于天下,几时设一酌,兄怎生做两首好诗压倒他二人,便可吐小弟不平之气。”宋信道:“若论时艺,小弟荒疏久了,不敢狂言;若说做诗,或可为仁兄效一臂之力。”张寅大喜道:“得兄相助,足感高谊。”二人走入城方别了。

  过了数日,宋信闻知燕白颔是个富贵之家,又是当今少年名士,思量结交于他,遂买了一柄金扇,要写一首诗做贽见礼送他。再三在自家诗稿上寻,并无一首掇得出。欲待不写,却又不像个诗人行径;欲要信手写一篇,又恐被他笑话。想了半日,忽然想起道:“有了,何不将山黛的《白燕诗》偷写了,只说是自家做的,燥一燥皮,有何不可。”主意定了,遂展开扇子,写在上面,又写了个名帖,叫人拿着,一径来拜燕白颔。到了门上,将名帖投入。一个家人回道:“相公出门了。”宋信问道:“哪里去了?”家人回道:“王宗师老爷请去了。”宋信又问道:“今日不是考期,请去做甚么?”家人道:“听得说是要做诗,不知是也不是。”宋信道:“既是不在家,拜上罢。”就将名帖同扇子交付家人收下,去了。

  原来燕白颔与平如衡会过,便彼此谈论,依依不舍。遂移了平如衡在燕白颔书房中住下,以便朝夕盘桓。这日燕白颔虽被宗师请去,平如衡却在书房中看书。家人接了名帖并扇子,遂送到书房中来。平如衡看见,就问道:“是谁人的?”家人道:“是一位宋相公来拜送的。”平如衡遂接过去一看,看见名帖是宋信,心下暗道:“想必就是前日迁柳庄遇见的那人了。”再将扇子上诗一看,见题是《咏白燕》,因想道:“白燕诗自有了时大本与袁凯二作,后来从无人敢继,怎么他也想续貂!不知胡说些甚么。”因细细读去。才读得头两句,便肃然改容;再读到首联“鸦借色”,“雪添肥”,不觉大惊道:“此警句也。”再细细读完,因拍案叹息道:“怎便说天下无才!似此一诗,风流刻画,又在时、袁之上。我不料宋信那等一个人品有此美才!”因拿在手中吟咏不绝。

  直吟到午后,燕白颔方回到书房来,对平如衡说道:“今日宗师请我去,要我做燕台八景诗,又要做祝山相公的寿文。见我一挥而就,不胜之喜,破格优待。又要特疏荐我为天下才子第一。又不知谁将吾兄才名吹到宗师耳朵里,今日再三问小弟可曾会兄,其才果是何如。小弟对道,‘最是相知,其才十倍于己。’宗师听了,大喜之极,还要请兄一会,要将兄与小弟同荐。荐与不荐虽无甚荣辱,然亦一知己也。”平如衡道:“宗师特荐天下才子,虽亦一时荣遇,然有其实而当其名则荣,若无其实而徒处其名,其辱莫大焉。此举吾兄高才,当之固宜,小弟实是不敢。”燕白颔道:“吾兄忝在相知,故底里言之。兄乃作此套言,岂相知之意哉?”平如衡道:“小弟实实不是套言。天下才子甚多,特吾辈不及见耳。今若虚冒其名而被召进京,京师都会,人才聚集,那时彼一才子,此一才子,岂不羞死。”燕白颔笑道:“吾兄平素眼空四海,今日为何这等谦让?”平如衡道:“小弟不是谦让,争奈一时便有许多才子,故不敢复作旧时狂态。”燕白颔道:“一时便有许多?且请问兄见了几个?”平如衡道:“小弟从离洛阳,自负天下才子无两,不意到了山东汶上县,便遇了一个小才女,便令小弟瞠然自失。到了松江,又遇见吾兄,又令小弟拜于下风。不意今日又遇见一个才子,读其诗百遍,真令人口舌俱香。小弟若再缅颜号称才子,岂非无耻。”燕白颔道:“汶上者道远无征,且姑无论;小弟不足比数,亦当置之;且请问今日又遇何人?”平如衡遂将扇子递与燕白颔看,道:“此不又是一才子乎?”燕白颔展开读了一遍,不觉惊讶道:“大奇,大奇!前日遇见那个宋信,难道会做这样好诗?我不信,我不信!”平如衡道:“他明明写着‘《咏白燕》小作,书以紫侯词兄郢政’怎说不是他做的?”燕白颔道:“若果系他的笔,清新俊逸,真又一才子也。但细观其诗,再细想其人,实是大相悬绝。”平如衡道:“他既来拜兄,兄须答拜。相见时细加盘驳,便可知其真伪矣。”燕白颔道:“这也有理。明日就同兄一往,何如?”平如衡道:“小弟就同去也无妨。”二人算计定了,燕白颔便叫取酒。二人对饮,细细将《白燕诗》赏玩,俱吃得大醉方歇。

  到了次日,燕白颔果然写了名帖,拉平如衡同去回拜。寻到寓处,适值宋信不在,只得投了一个名帖便回。二人甚是踌躇,以为不巧。不期回到门前,忽见一个家人,手中捧了一个拜盒在那里等候。看见燕白颔与平如衡回来,便迎着说道:“家相公拜上二位相公,明日薄酌,奉屈一叙。”就揭开拜匣,将两个请帖送上。燕白颔接了一看,见是张寅的名字,心中暗想道:“他为甚请我?”因问道:“明日还有何客?”家人答道:“并无杂客,只有山东宋相公与二位相公。”燕白颔又问道:“山东宋相公?可就是与府里晏老爷相好的么?”家人道:“正是他。”燕白颔道:“既是他,可拜上相公,说我明日同平相公来领盛情。”家人应诺去了。

  燕白颔因与平如衡商量道:“兄可知老张请你我之意么?”平如衡道:“无非是广结交以博名高耳。”燕白颔道:“非也。老张一向见你我名重,十分妒忌。今因宋信有些才情,欲请他之力,以强压你我二人耳。”平如衡道:“这也无谓。如宋信果有才,你我北面事之亦所甘心,怎遮得张寅一字不通之丑。”燕白颔道:“正是这等说。况宋信白燕诗,小弟尚有几分疑心。明日且同兄去,一会便知。”平如衡道:“若论前日小弟骄傲了他,本不该去。既要会宋信,只得同去走走。”二人算计定了。

  到了次日过午,张家人来邀酒,燕白颔同平如衡欣然而往。到门,张寅迎入。此时宋信已先在厅上。四人相见,礼毕分坐。宋信是山东人,又年长,坐了首位;平如衡年虽幼,是河南人,坐了二位;燕白颔第三位;张寅主人,下陪。坐定,先是宋信与燕白颔各道相拜不遇之情。燕白颔又谢金扇之惠,又盛称《白燕诗》之妙。平如衡亦赞《白燕诗》。宋信见二人交口称赞,便忘记是窃他人之物,竟认做自己的一般,眉宇扬扬,说道:“拙作颇为众赏,不意二兄亦有同心。”燕白颔道:“不知子都之姣者,是无目者也。天下共赏方足称天下之才。”大家闲叙了一回,张寅就请入席饮酒。饮到半酣,又谈起做诗。燕白颔有意要盘驳他,忽问道:“宋兄遨游天下,当今才子还数何人?”宋信道:“当今诗人,莫不共推王、李。然以小弟论之,亦以一时显贵得名耳。若求清新俊逸之真才,往往散见于天下。如今日三兄高雅,岂非天下才子。”平如衡道:“小弟辈原不敢多让,今遇宋兄,不觉瞠乎后矣。”说罢,彼此大笑。张寅道:“三兄俱当今才子,不必互相谦让。且再请数杯,必须求领大教,方不虚今日。”燕、平二人道:“少不得要抛砖引玉。”宋信正说得高兴,又吃得高兴,忽听得要做诗,心下着忙,便说道:“既蒙三兄见爱,领教正自有日,何必在此一时。”

  事有凑巧,正说不完,忽见一个家人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学生从外入来。众问何人,张寅答道:“是小舍弟。”宋信道:“好个清秀学生。”忙叫抱到面前顽耍。忽见他手中拿着一把扇子,上面画着一株桐树,飘下一叶,落款是“新秋梧桐一叶落图。”宋信看见,触想起山黛做的“梧桐一叶落”的诗,便弄乖说道:“三兄要小弟即席做诗,虽亦文人美事,但小弟才迟,又不喜为人缚束。今见小令弟扇上图画甚佳,不觉情动。待小弟妄题一首请教,何如?”张寅听了,连声道:“妙,妙,妙!”遂叫左右取出笔砚送上。宋信拈笔,欣然一挥而就。燕平二人见他落笔敏捷,已先惊讶;及接到手一看,见词意蕴藉,更加叹赏;再读到结句“正如衰盛际,先有一人愁”,不觉彼此相视,向宋信称赞道:“宋兄高才如此,小弟辈甘拜下风矣。”宋信听了,喜得抓耳挠腮,满心奇痒,只是哈哈大笑。张寅见宋信一诗压倒燕、平,不胜欢喜。因将扇子付与小兄弟去了,就筛了一大犀杯酒,送与宋信道:“宋兄有此佳作,可满饮此杯,聊为庆贺。”宋信道:“信笔请教,有何佳处。”张寅笑道:“小弟不是诗人,也不知诗中趣味。但平兄自负诗人,眼空一世,今日这等称赞,定有妙处了。”平如衡是个直人,先见了《白燕诗》,已有八九分怜爱,今又见当面题咏,便信以为真,真心服输,一味赞羡,哪里还顾张寅讥诮。燕白颔又再三交誉,弄得个宋信身子都没处安放。大家欢欢喜喜,直吃到傍晚方散。张寅就留宋信在书房中宿了。张寅以为出了他的气,满心欢畅不题。

  却说燕白颔同平如衡回到家里,因相与叹息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看老宋那个人物,万万不道他有此美才。”平如衡道:“昨日《白燕诗》兄尚有疑,今日《梧桐一叶落诗》当面挥笔,更有何疑?岂非天下才子原多,特吾辈不及尽见耳。”燕白颔道:“人才难忽如此,今后遇卖菜佣,亦当物色之。”二人又谈了半晌,方各歇息。

  到了次早,平如衡睡尚未起,忽见叔子平教官差斋夫来,立等请去说话。平如衡不知为何,只得与燕白颔说知,别了来见叔子。平教官接着,就说道:“昨日晏府尊将两个名帖来,要请我与你去一会,不知为何。我故着人来接你商量,还是去好,不去好?”平如衡道:“若论侄儿是河南人,他管我不着,可以不去。但尊叔在此为官。不去恐他见怪。”平教官道:“我也是这等想。还是同去走走,看他有甚话说。”就留侄儿吃了饭。只见昨日送帖儿的差人又来催促,平教官只得同了侄儿,坐轿到府前。

  差人禀知晏府尊,便叫先请在迎宾馆中坐下。随即自家落馆,以宾主礼相见,逊坐待茶。茶罢,晏知府便先开口说道:“今日请二位到此,别无话说,只因王宗师大人奉圣旨要格外搜求奇才,前日于考试中自取了燕生员,不便独荐,意欲再求一人,以为正副。在三学中细细搜罗,并无当意之人,屡屡托本府格外搜求。本府不敢不遵,因再三访问,方知令侄子持兄是个奇才。又因隔省,不属本府所辖,不便唐突,故转烦贤契招致。今蒙降重,得睹丰姿,果系青年英俊,其为奇才,不问而可知矣。”平教官道:“舍侄未学小子,过蒙公祖大人作养,感激不尽。但以草茅寒贱,达之天子之庭,实非小事,还求公祖大人慎重。”晏知府道:“本府亦非妄举。就是平兄与燕生员迁柳庄听莺所联佳句,本府俱已览过,故作此想。不必过谦。”平如衡因说道:“生员虽异乡葑菲,今随家叔隶于帡幪之下,即系门墙桃李。蒙公祖大人培植,安敢自外?但生员薄有才名,不过稍胜驾骀,实非绝尘而奔之骏足也。”晏知府笑道:“平兄不必过逊。当今才人,岂尚有过于二兄者哉?”平如衡道:“不必远求,即公祖太宗师之贵相知宋子成,便胜于生员辈多矣。”晏知府听了,大笑道:“宋子成与本府至交,本府岂不知之?平兄不要为虚名所惑。”平如衡道:“生员倒未必惑于虚名,只恐公祖太宗师转舍近而求远。公祖太宗师既见生员辈的《听莺诗》,则宋子成的《白燕诗》未有不见之理。”晏知府笑道:“宋子成有甚《白燕诗》!”平如衡道:“怎说没有?待生员诵与公祖太宗师听。”因高吟两句道:“‘淡额羞从鸦借色,瘦襟止许雪添肥’,此岂非宋子成《白燕诗》么?难道公祖太宗师竟不曾见?”晏知府听了笑道:“此乃山小姐所作,与宋子成甚相干!”平如衡大惊道:“莫非偶然相同?待生员再诵后联与公祖太宗师听。”因又高吟二句道:“‘飞来夜黑还留影,衔尽春红不浣衣。’”晏知府听了,一发大笑道:“正是山小姐所作。结尾二句待本府念了罢:‘多少艳魂迷画栋,卷帘惟我洁身归’,是也不是?”平如衡听了,呆了半晌,心下暗想道:“原来是抄别人的。只是《梧桐一叶落诗》当面做的,难道也是抄袭不成?”因又说道:“宋子成昨日新作《梧桐一叶落诗》,十分警拔。待生员再诵公祖太宗师听。”晏知府想一想,道:“《梧桐一叶落诗》,莫非末句是‘正如衰盛际,先有一人愁’么?”平如衡见晏府尊念出,连连点首道:“正是,正是。”晏知府道:“这一发是山小姐所作了。”平如衡忙打恭道:“且请问公祖太宗师,这山小姐却是何人?”

  晏知府正打帐说出山小姐是何人,忽许多衙役慌慌张张跑来报道:“按院老爷私行入境,两县并刑厅四爷俱飞马去迎接了。老爷亦须速去候见。”晏知府听了,便立起身辞说道:“按君入境,不得奉陪。二位且请回,改日再请相会。”说罢竟匆匆去了。

  平教官与平如衡只等晏府尊去后,方才上轿回来。平教官竟回学里不题。平如衡依旧望燕白颔家来。寻见燕白颔,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道:“你道此事奇也不奇?”燕白颔听了道:“《白燕诗》小弟原说他有抄袭之弊,但不料《梧桐一叶落诗》也是抄袭。怎偏生这等凑巧,真是奇事!”平如衡道:“这也罢了。但不知山小姐是何人,怎生样做《白燕诗》与《梧桐一叶落诗》都被他窃了?只可惜方才匆匆,未曾问个明白。”燕白颔道:“既有了山小姐之名,就容易访问了。”平如衡道:“纵有其人而知其名,边不知其中委曲,还须要问晏公,方才得其详细。”燕白颔道:“问晏公,不若原问老宋。”平如衡道:“怎生样问他?”燕白颔道:“这不难。老张既请了你我,也须复他一席。待明日请他来,你我在席上慢慢敲打他,再以山小姐之名勾挑他,他自己心虚,自然要露出马脚来。”平如衡大笑道:“这也有理。”

  二人算计定了,到次日便发帖来请,张寅与宋信接了帖子,以为被他压倒,此来定要燥一场脾胃,便欣然答应。只因这一来,有分教:雪消山见,洗不尽西江之羞;水落石出,流不尽当场之丑。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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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2:18:3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十二回 虚心病陡发苦莫能医 盗贼赃被拿妙于直认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死尸雪里谁遮护,到头马脚终须露。漫说没人知,行人口似碑。求君莫说破,说破如何过?可笑复可怜,方知不值钱。

                       右调《菩萨蛮》

  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欲要问山小姐《白燕诗》消息,遂发帖请宋信与张寅吃酒。宋信与张寅不知其意,只道敬他才美,十分快活,满口应允。到了正日,欣然而来。燕白颔迎入,与平如衡相见,礼毕叙坐,谈了许多闲话,然后坐席饮酒。

  饮到半酣之际,燕白颔忽然赞道:“宋兄之才,真可称天下第一人矣!”宋信笑道:“燕兄不要把‘才子’二字看轻了。这才子之名有好几种论不得。”燕白颔道:“请问有哪几种?”宋信道:“第一是乡绅中才子论不得:他从科甲出身,又居显宦,人人景仰。若有得一分才,便要算他十分才,所以论不得。第二是大富家才子论不得:他货财广有,易于交结,帮人人作曹丘之誉,无才往往邀有才之名,所以也论不得。”燕、平二人听了,微微冷笑道:“宋兄所论,最为有理。”张寅遂大声说道:“宋兄高论,曲尽入情,痛快之极!”宋信道:“不独富贵,第三便是闺阁之才也论不得:他娥眉皓齿,杏脸桃腮,人望之先已消魂;著再能成咏,便是千古之慧心香口矣,所以也论不得。惟小弟山人之才,既无乌纱象简以压人,又无黄金白璧以结客。以蓬荜之卑,而遨游于王公大人之上,若非薄有微长,谁肯垂青刮目?”张寅大笑道:“果然,果然!”燕、平二人只是笑。

  宋信道:“不说山人个个便是才子,内中原有不肖。”燕白颔道:“为何又有不肖?”宋信道:“求显者之书而干渴富室,假他人之作而冒为己才,见人一味足恭,逢财不论非义。如此之辈,岂非不肖?若我小弟,在长安时,交游间无不识之公卿,从不曾假其片纸只字以为先容。至于分题刻烛,纵使撚断髭须,呕出心血,绝不盗袭他人残唾。所以遍游天下,皆蒙同人过誉。此虽恶谈,不宜自述,因三兄见爱,出于寻常,故不禁狂言琐琐。”燕白颔道:“宋兄不独知人甚切,而自知尤明。且请问宋兄,这《白燕诗》清新俊逸,压倒前人,不知还是自作,还是与人酬和?”宋信不曾打点,突然被问,心下恍惚,欲要说是与人酬和,恐怕追究其人,因答道:“此不过一时有感自作耳。”燕白颔又问道:“不知还是在贵省所作,不知还是游燕京所作?”宋信一时摸不着所问情由,只得漫应道:“游燕时所作。”燕白颔道:“闻得京中山小姐亦有《白燕诗》,独步一时,不知宋兄曾见过么?”宋信听见问出“山小姐”三字,打着自家的虚心病,不觉一急,脸色通红,一时答不来,只得转问道:“这山小姐,燕兄为何也知道?”燕白颔见宋信面色有异,知有情弊,一发大言惊吓他道:“昨有一敝友从京中来,小弟因将宋兄的《白燕诗》与他看。他说在京中曾见山小姐的《白燕诗》,正与此相同。不知还是山小姐同了宋兄的,又不知宋兄同了山小姐的?”宋信首了急,红着脸,左不是,右不是,只得勉强说道:“各人的诗,那有个相同之理!”燕白颔道:“敝友不但说《白燕诗》相同,连《梧桐一叶落诗》也说是相同的,却是为何?”宋信没奈何,转笑嘻嘻说道:“这也奇了。”张寅见宋信光景不好,只得帮说道:“同与不同且勿论,但说山小姐是个女子,哪有个女子能做如此妙诗之理?只怕贵友之言有些荒唐。”燕白颔道:“荒唐与不荒唐,小弟也不知,只有宋兄心下明白,必求讲明。”宋信说不出,只是嘻嘻而笑。平如衡见宋信欲说难于改口,因正色说道:“吾辈初不相知,往来应酬,抄录他人之作,偶然题扇,亦是常事。宋兄昨日初遇紫侯,尚未相知,便录山小姐之作以为己作,不过一时应酬,这也无碍。今日尔我既成至交,肝胆相向,若再如前隐晦,便不是相知了。”燕白颔听了,因拍掌道:“子持此论,大为有理。”宋信见事已泄漏,料瞒不得,只得借平如衡之言,便老着脸,哈哈大笑道:“子持兄深知我心。昨日与诸兄初会,未免有三分客套;今已成莫逆,定当实告。只是这山小姐之事,说来甚奇,三兄须痛饮而听。”平如衡与燕白颔俱大喜,道:“宋兄快士也!小弟辈愿饮。”随叫左右筛起大犀杯,各各送上。

  大家吃了两杯,燕白颔便开口道:“山小姐果为何人?望宋兄见教。”宋信无法,只得直说道:“这山小姐乃当朝山显仁相公之女,名唤山黛,如今想也有十四五岁了,做《白燕诗》时年方十岁。生得娇倩如花,轻盈似燕,且不必论,只说他做的诗,不独时人中少有,真足令汉唐减色,所以当今天子十分宠爱。”燕白颔道:“小小年纪,天子为何得知?”宋信道:“因天子大宴群臣,偶见白燕,诏翰林赋诗。翰林一时应诏不来,天子不悦,山相公因献上此诗。圣心览之甚喜,故特特诏见。又面试《天子有道》三章,援笔立就,龙颜大悦。因赐玉尺一柄,着他量度天下之才;又御书‘弘文才女’四字,其余金帛不论。山相公因盖了一座玉尺楼,将御书横作匾额,供在上面。叫他女儿坐卧其中,拈弄笔墨。长安诗求文者日填于门。”燕白颔道:“宋兄曾面见其人?果是真才么?”宋信道:“怎么不见?怎么不真?也曾有人疑他是假,动疏参论。天了敕尚宝少卿周公梦、翰林庶吉士夏之忠,礼部主事卜其通,行人穆礼、中书颜贵五臣与他考较。此一举,人人替他提忧,道一个小小女子,怎当得五个名臣考较!谁知真正才子,实系天生,不论男女,不论年纪。这山小姐接了题目,信笔一挥,无不立就,将五个科甲名公惊得哑口无言,笔不敢下。”

  燕白颔与平如衡听见说得津津有味,不觉神情起舞,眉宇开张,道:“我不信天下有此等才女。且请问,考较的是几首甚么诗?”宋信道:“诗值甚么!只亏他一首《五色云赋》,约有六七百言,草也不起,下笔立成。内中含规颂圣,大有意味,真令人爱杀。”平如衡道:“《五色云赋》宋兄记是么?”宋信道:“文长,那记得许多。只记得内中警句道:‘绮南丽北,彩凤垂蔽天之翼;艳高冶下,龙女散漫空之花。’又一联道:‘不线不针,阴阳刺乾坤绣;非毫非楮。烟霞绘天地之图。’你道好么?”燕白颔叹息道:“若非遇兄,几不知天地间有此闺阁之秀!”平如衡道:“我辈男子,稍有寸长,便夸于人曰才子,视此岂不颜厚?”宋信道:“天子也是此意,说道:‘女子中且有如此美才,岂可以天下之大,无一出类才人!’故严督学臣,格外搜求。昨闻得王督学要特荐二兄,也正为山小姐而起也。”

  燕白颔道:“这山小姐如今有人家聘了么?”宋信道:“小弟出京时,一来他年纪尚小,二来山相公也难于说话,三来山小姐为天子所知,等闲无才之人也不敢轻求,所以不曾受聘。”张寅道:“这等看起来,若非公侯大臣家子弟,万万不能了?”燕白颔道:“山小姐既是才女,定然选才。大臣子弟若是无才,岂能动其心?”大家说说笑笑,直饮到酣然,宋信与张寅方才别去。正是:

  小人颜厚不知羞,一个哈哈便罢休。

  若是面红兼汗下,尚能算做圣贤俦。

  张寅与宋信本欲燥皮,倒讨了一场没趣而去不题。且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自闻了山小姐之名,例终日痴痴呆呆,只是思想。燕白颔忽说道:“这山小姐之事,我终有几分疑心。”平如衡道:“兄疑何事?”燕白颔道:“小弟终疑宋信之言不确。那有小小女儿,有如此才美之理?”平如衡道:“据小弟看来,此事一痕不爽。”燕白颔道:“子持兄何所据而知其不爽?”平如衡道:“前日对兄不曾说完。小弟曾在汶上县闵子祠遇一女子,也只一十二岁。题壁之诗,美如金玉。此系小弟目击,难道也有甚么疑心?由此看来,则山小姐之事不虚矣。”燕白颔道:“此女曾知其姓名么?”平如衡道:“他处自署名‘维扬十二岁才女冷绛雪’。看他行径,像个显宦人家宅眷。但在《缙绅》上细查,扬州并无一个姓冷的官宦。不知为何?”燕白颔道:“据兄之言,参之宋信所说,则是当今一时而有两才女矣。以弟与兄而论,也算做一时两才子。但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任是公卿,任是有才,未有不愿得才美兼全而结婚姻者。若苍天有意,得以山、冷二小姐配兄与弟,岂非一时快事,千秋佳话!但恨天各一方,浮萍大海,纵使三生有幸,亦会合无由,殊令人怅惘。”平如衡道:“兄生于富贵之家,从未出户,看得道路艰难,便作此想。若以小弟而论,只身四海,何处不可追寻?但患无其人耳。今既有山黛,冷绛雪之名,则上天下地,皆踪影之乡。小弟在汶上时即欲追随,徒以资斧不继,故至此耳。”燕白颔听了大喜,道:“吾兄高论,开弟茅塞。富贵功名,吾与兄自有,何必拘拘于此。冷绛雪虽不知消息,难于物色,而山黛为当朝宰相之女,岂有访求不得之理?若论道路行李,小弟自足供之。行当与兄寻访,若有所遇,也不枉你我一生名实。”平如衡道:“莫说他是两个美人,尚有婚姻之想,即使两个朋友,有如此才美,亦不可当吾身而失之。”燕白颔连声道:“是”。二人算计定了。

  又过得数日,忽报房来报说:“王学院老爷已特疏荐松江府燕白颔、河南府平如衡为天下奇才。若使黼黻皇猷,必有可观。伏乞敕下有司,优礼征诏,以彰崇文之化。”燕白颔看了,与平如衡商量道:“你我既为宗师荐了,明日旨意下时,少不得要征诏入京,便可乘机去访山小姐了。”平如衡道:“若待征诏入京去访,便有许多不妙。”燕白颔道:“有何不妙?”平如衡道:“山小姐之才既上为天子所知,下为公卿所服,必非等闲可及。你我被荐为天下才子,倘圣上诏与考较,莫说全不及他,即稍有短长,便是辽东白豕,岂不惹人笑死。”燕白颔道:“似此如之奈何?”平如衡道:“据小弟愚意,莫若乘荐本才入,圣旨未下,兄与小弟改易姓名,潜走入京。山小姐既有玉尺楼量度天下之才,求诗求文者日填于门,料不避人。你我且私去与他一较,看是如何?若是其才与我辈仿佛,不至大相径庭,明日旨意下了,便可赴阙应诏;若是万分不及,便好埋名隐姓,作世外之游,也免得当场出丑。”燕白颔笑道:“兄的算计倒也万全,只是看得山小姐太高,将你我自视太低了。你我一个男子,胸中有万卷书,口中有三寸舌,一枝笔从来纵横无敌,难道见了一个小小女子,便死了不成?”平如衡笑道:“兄不要过于自夸。李太白唐时一人,曾见崔颖《黄鹤楼》诗而不敢再题。小弟岂让人之人?天下事最难料。前日在闵子祠看了冷绛雪之诗,小弟几乎搁笔,何况山黛名重一时,岂可轻觑。”燕白颔笑道:“也罢,这都依你。只是还有一件,也要讲过。”平如衡道:“有何事要讲?”燕白颔笑道:“山小姐只一人,你我却是两个,倘到彼时,他要选才择婿,却莫要怪小弟不让。”平如衡也笑道:“好,好,一发与兄讲明,你我俱擅才子之名,一时也难分伯仲。若要与兄同考,以兄门第,自然要拔头筹。就是今日同应征诏而去,当事者必定要首取于兄。何也?兄为都宪之后,门生故吏满于长安,岂有不为兄先容者?小弟虽逊一筹,而私心窃有不服。今日山小姐既有玉尺量才之称,兄若肯与小弟变易姓名,大家无有依傍,止凭文字,若有长短,弟所甘心。”燕白颔道:“以小弟为人,岂靠门第作声价。”平如衡道:“兄虽不靠门第,而世情未免以声价取门第。惟有无名寒士之取为最公。吾兄若肯一往,则你我二人之文品定矣。”燕白颔道:“既然如此,当变姓名,与兄同往。”平如衡道:“要行须索早行。若迟了,圣旨一下,便有府县拘束,出门不得了。”燕白颔道:“作速打点就是。”二人算计停当,一面收拾起身不题。

  却说张寅只指望借宋信之才压倒燕、平二人,不期被燕白颔搜出底脚,又出了一场丑,十分没趣。又闻得山小姐才美,心下想道:“怎能够娶了山小姐为妻,则二人不压而自倒矣。”又想道:“若论起门楣,他是宰相之女,我是天官之儿,也正相当。只怕他倚着有才,不肯轻易便许与我。”心下展转踌躇。过了几时,忽又闻得王宗师果荐了燕白颔、平如衡为天下才子,要征诏进京,心下一发着忙,道:“这两个小畜生若进了京,他年纪又青,人物又聪俊,才又高,又是宗师特荐,山家这一头亲事,定要被他占了,却是气他不过!”心下想着:“还是寻老宋来商量。”

  原来宋信自从那日在燕家吃酒,弄了没趣,便不好在张家住,只得复回旧寓。这日被张寅寻了来,就将心上之事,一一说与他知,就要他设个法儿,以为求亲之地。宋信听了,只是摇头,道:“这个难,这个难。”张寅道:“为甚有许多难?”宋信道:“兄虽说是受了燕、平二人之气,尚不过是朋友间小口舌,微微讥诮而已,何曾敢十分唐突?你不知那小丫头十分惫慗,拿着一枝笔,在纸上就似蚕吃桑叶的一般,沙沙沙只是写,全不顾别人死活。你若有一毫破绽,他便做诗找觑你。只要去求这头亲事,却从哪里讲得起?”张寅道:“依兄这等说,难道他一世不嫁人了?”宋信道:“岂有不嫁之理,但不知他属意何人。”张寅道:“肯不肯且由他,求不求却在我。莫若写一信与家父,叫他央媒去求求看。”宋信道:“这个万万无用。”张寅道:“却是为何?”宋信道:“一来尊公老先生官高年尊,若去说亲,见他装腔做势,必不肯十分下气去求;二来山老为人执拗,不见女婿,断然不肯轻易许可;三来山黛这小丫头爱才如命,若没有两首好诗文动他,如何得他动念?还是兄乘燕、平二人旨意未下,先自进京,替尊公老先生说明,央一当权大贵人去作伐,一个说不允,再央一个去说,三番五次,殷勤恳求,他却不过情面,或者肯也不可知。山老若要相看女婿,兄人物魁伟,料必中意。再抄人几篇好文字,好诗词,刻作兄的窗稿,送与山小姐去看。他在闺中哪里便知是假的?若看得中意,这事便有几分稳了。”张寅听了,满心欢喜,道:“蒙兄指引,甚是有理。但就是小弟进京也是初次,又且家父严肃,出入谋为,恐亦不便。闻兄曾在京久居,请托最熟,得能借重同往,不独深感,自当重报。”宋信听了,连连摇首道:“这个难,这个难。”张寅道:“吾兄游于松与游于京总是一般,为何有许多难处?”宋信道:“有些难处却是对兄说不得。”张寅道:“有甚难处?想只是兄虑小弟行李淡薄,不足充兄之费,故设词推脱耳。兄若肯同往,凡有所用,小弟决不敢悭吝。”

  宋信见张寅苦苦要他进京,心下暗想道:“我离京已有四五年,前事想也冷了,便有人认得,谁与我做冤家?我在松江光景也只有限,莫若同他进京,乘机取他些用用也好。但须改换姓名方妙。”沉吟了半晌,因说道:“小弟懒于进京,也不为别事,只因小弟在京时名太重了,交太广了,日日被人缠扰,不得自由自在,所以怕了。若是吾兄定要同往,小弟除非改了姓名,不甚见客,方才可也。”张寅大喜,道:“这个尤妙!兄若改名,下甚见客,方于小弟之事有济。”宋信道:“若要进京,便不宜迟,恐燕、平二人到了,又要多一番避忌。莫若早进去,做一个高材捷足。他二人来时,任他才貌也无及了。”张寅道:“有理,有理!别的事都不难,只是要抄好文章、好诗词,却哪里得有?”宋信道:“这不难。要好文章,只消叫斋夫将各县宗师考的一二名,抄几篇就是了。至于诗词,闻得前日,燕白颔与平如衡在迁柳庄听莺的联句甚好,燕白颔还有一首《题壁》、一首《赠妓》,一首《赠歌童》。平如衡还有一首《感怀诗》,一首《闵子祠题壁诗》,何不托朋友尽数抄来。就是兄园里壁上的这首也好。只消改了题目,刻作兄的。到了京中,相隔三千余里,谁人得知真假?”

  张寅听了不胜之喜,果然叫人各处去抄,又托袁隐将燕白颔与平如衡平日所作的好诗文,又偷了好几首。共着人刻作一册,起个名,叫做《张子新编》。宋信又改了一个姓名,叫做宗言。二人悄悄进京去了不题。

  却说燕白颔,父亲燕都堂虽已亡过,母亲赵夫人尚然在堂。他将前事禀过母亲,将家事都交付母亲掌管。自收拾了许多路费行李,又带了三四个得力家人。又与平如衡商量,燕白颔依母姓改名赵纵,平如衡就依赵纵二字,取纵横之义,改名钱横。扮做两个寒士,也悄悄进京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锦为心,绣为口,才无双而有双;花解语,玉生香,美无赛而有赛。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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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窦知府结贵交趋势利 冷绛雪观旧句害相思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人在念,事关心,消瘦到而今。开缄忽接旧时吟,铁石也难禁。情恻恻,泪淫淫,魂梦费追寻。鱼书杳杳雁沉沉,最苦是无音。

                      右调《喜迁莺》

  话说燕白颔与平如衡扮做贫士,改名赵纵、钱横,瞒了宗师,悄悄雇船,从苏州、常州、镇江一路而来。在路上,遇着名胜所在,二人定要浏览题诗,发泄其风流才学,甚是快乐。

  一日,到了扬州。见地方繁华佳丽,转胜江南。因慕名就在琼花观作了寓所,到各处去游览。闻知府城西北有一个平山堂,乃宋朝名公欧阳修所建,为一代风流文人胜迹,遂同了去游赏。寻到其地,只见其基址虽存,而屋宇俱已颓败。惟有一带寒山高低遮映,几株残柳前后依依。二人临风凭吊,不胜盛衰今昔之感。因叫家人沽了一壶村酒,寻了一块石上,二人坐着对饮。燕白颔因说道:“我想,欧阳公为宋朝文人之巨孽,想其建堂于此,歌姬佐酒,当时何等风流,而今安在哉?推此遗踪,尚留一片荒凉之色。可见功名富贵,转眼浮云,曾何益于吾身。”平如衡道:“富贵虽不耐久,而芳名自在天地。今日欧阳公虽往,而平山堂一段诗酒风流,俨然未散。吾兄试看此寒山衰柳,景色虽甚荒凉,然断续低回,何处不是永叔之文章,动人留连感叹。”

  二人论到妙处,忽见两个燕子呢呢喃喃,飞来飞去,若有所言,若有所听。二人见了,不禁诗兴勃勃,遂叫家人取过笔砚,拂拭开一堵残壁。先是燕白颔题一首词儿在上面,道:

  闻说当年初建,诗酒风流堪羡。曾去几多时,惟剩晚山一片。谁见,谁见,试问平山冷燕。

                 右调《如梦令》 云间赵纵题

  燕白颔题完,平如衡接过笔来,也题一首,道:

  芍药过春无艳,杨柳临秋非线。时事尽更移,惟有芳名不变。休怨,休怨,尚有平山冷燕。

                  右调《如梦令》 洛阳钱横题和

  二人题罢,相视而笑,又谈今论古,欢饮了半晌,方携手缓步而回。回到观前,无色昏黑。只见许多衙役轿马拥挤观前,甚是热闹。问人,方知是太守在大殿上做戏请客。二人见天晚人杂,因混于众人中,悄悄走到殿前一张,只见上面两席酒,坐着二客,不是别人,恰正是张寅与宋信。心下暗惊道:“他二人为何到此?”再看下席,却是府尊奉陪。恐怕被人看见,不敢久立,遂走回寓所,私相商量。燕白颔道:“我们在家时,不曾听得他出门,为何反先在此处?”平如衡道:“莫非来打秋风?”燕白颔道:“若说打秋风,在老宋或者有之,张伯恭家颇富足,岂肯为此离家远涉至此?依小弟想来,只怕听见山小姐之事亦作痴想,故暗拉老宋一同北上,以为先下手计耳。”平如衡道:“兄此想甚是有理。他倚着父亲吏部之势,故有此想耳。我们却是怎样个算计方妙?”燕白颔道:“我们也没甚算计,此乃各人心事,说又说不出,争执又争执不得,只好早早去了,且到京中,再看机缘,何如?”平如衡道:“既要去,明早就行,莫与他看见。知我二人进京,他一发要争先了。”燕白颔道:“有理,有理。明日须索早行。”

  二人睡过夜,到了次早,果然收拾行李,谢了主人,竟自雇船北去不题。你说宋信与张寅为何在此吃酒?原来,宋信到了扬州,因与窦知府有旧,要在张寅面前卖弄他相识多,遂去拜见。又在窦知府面前夸说张寅是吏部尚书之子,与他相厚,同了进京。窦知府听见“吏部”二字,未免势利,故做戏请他二人。戏到半本之时,攒盒小饮,窦知府因问道:“张兄进京,还是定省尊公老大人,还是别有他事?”张寅道:“止为看看老父,并无别事。”窦知府又问道:“子成兄为何又有兴进京?”宋信道:“这且慢说。且请问窦老先生,可曾闻得冷绛雪进京之后,光景怎么了?还是为妾,还是为婢?”窦知府笑道:“冷绛雪的事情可谓奇闻,兄难道还不知道?”宋信道:“冷绛雪进京之后,晚生就往游去间,其实不知。”窦知府道:“山小姐自恃才高,又倚天子宠眷,一味骄矜,旁若无人。此乃兄所知者。不期冷绛雪这小小女子倒有些作用,到他府中,一见面就争礼不拜。山小姐出题考他,他援笔立就,竟将一个眼空四海的山小姐压服定了,不但不敢以婢妾相待,闻说山相公欲要将他拜为义女,山小姐犹恐辱了他,竟以宾客礼相待,又替他题疏加官号。天子听从,加他个女学士之衔,又将他父亲冷新赐与中书,冠带荣身。你道奇也不奇?兄前日原为要处他出兄之气。不知他的造化,倒因祸而得福。”宋信听得呆了半晌,又问道:“果是真么?”窦知府道:“命下,冷新的冠带是本府亲送去的,怎说不真。”宋信道:“这等看来,山府之事,冷绛雪倒也主持得几分了?”窦知府道:“闻得山小姐于冷绛雪之言无有不听,他怎么主持不得?”宋信听了,又沉吟半晌,因以目视张寅道:“这倒是吾兄一个好机会。”张寅惊问道:“怎么是小弟的好机会?”宋信道:“这个机会全要在窦老先生身上,须瞒不得。”张寅道:“既蒙窦宗师错爱,门生心事不妨直告。”窦知府因问道:“张兄有甚心事?”宋信道:“张兄此行,虽为趋事尊公大人,然实实为闻得山小姐之名,意欲求以为配。到了京中,央求几个大老作伐,他两家门当户对,自有可成的道理。但以山小姐之才,必定爱才,张兄美才,一时未必得知。方才听得冷绛雪这等得时,连父亲冷大户俱加了冠带,何不借重窦老先生鼎力,央冷大户写一封书与冷绛雪,说知张兄求婚之意,托他于中周旋。再将张兄所刻佳篇,寄一册进去,使他知张兄美才。内中之心一动,外面之事便好做了。岂非一个好机会?”张寅听了,满脸堆笑,因连连打恭,向窦知府道:“若蒙太宗师高谊玉成,门生断断不敢忘报。”窦知府道:“要冷中翰写书进京,这也容易,本府自当为尊兄效一臂之力。”张寅称谢道:“既蒙慨允,明日再当造府拜求。”说完,又上席,完了下半本戏方散。

  到了次日,张寅与宋信商量,备了一副厚礼来拜送窦知府,求他转央冷大户写书进京,托冷绛雪宛转作伐。又将《张子新编》一册,求他并附寄进京,以见张寅有如此之才。窦知府接了礼物,说道:“本府若不受厚礼,尊兄只说推辞了。”遂全收了。因发一名帖,请冷中书来,面与他说知此事。冷中书怎敢违府尊之命,遂央郑秀才婉婉转转写了一封书,将《张子新编》并封在内,叫女儿周全其事。写完封好,送与窦知府。窦知府遂当一个大分,上送与张寅。张寅得了,如获至宝。因辞谢窦知府,与宋信二人连夜赶了进京。及到了京中,见过父亲,方知山相公已不在朝。

  原来山显仁为因女儿才高得宠,压倒朝臣,示免招许多妒忌。遂连疏告病,要辞归故乡。天子不准。当不得山显仁苦苦疏求,天子因面谕道:“卿即苦辞,朕也不好强留。但卿女山黛朕深爱其著作,时有所命。卿若辞归,必尽室而行,便有许多不便。为之奈何?”山显仁奏道:“圣恩如此隆重,微臣安敢过辞。但臣积劳成病,阁务繁殷,实难支持,故敢屡渎。”天子道:“卿即不耐烦剧,城南二十里有皇庄一所,甚是幽僻,赐卿移居于内调理。卿既得以静养,朕有所顾问,又可不时召见;即卿女山黛时有诗文,亦可进呈,岂不两便。”山显仁叩头感谢道:“圣恩念臣如此,真天高地厚矣!”遂领旨移居于皇庄之内。

  这皇庄离城虽只一二十里,却山水隔绝,另是一天。内中山水秀美,树木扶疏,溪径幽折,花鸟奇异,风景不减王维之辋川,何殊石崇之金谷。山显仁领了家眷移居于内,十分快意,仍旧盖了一座玉尺楼,与女儿山黛同冷绛雪,以为拈弄笔墨之所。皇庄是个总名,却有十余处亭园可以随意游赏。山显仁虽然快乐,却因女儿已是十五六岁,未免要为他择婿。在阁内时,因山黛之名满于长安,人人思量要求,却都知道他为天子所宠,岂肯轻易嫁人?故人人又不敢来求,所以至今一十六岁,尚然待字。山显仁留心在公卿子弟中访看,并无一个略略可观。因暗想道:“只看明年春榜下,看有青年进士,招一个为妙。”

  不料张寅一到京,闻知山相公住在皇庄,一面与父亲说知,央大老来求,一面就差人将冷中翰的家书送至皇庄。

  且说冷绛雪接了父亲的家信,拆开来看,知是张寅要求山小姐为婚,托他周全之意。又见内有《张子新编》一册,因展开一看,见《迁柳庄听莺》、《题壁》诸作风流秀美,不禁喜动颜色,道:“好诗,好诗!何处有此美才?”正看不了,忽山黛走来,道:“冷姐姐看甚么?”冷绛雪看见是山黛,因回身笑说道:“小姐,恭喜,贺喜。”山黛也笑道:“何忽出此奇语?小妹有何喜可贺?”冷绛雪道:“贱妾为小姐觅得一佳偶在此,岂不可贺?”山黛道:“姐姐,谈何容易!漫道无婿,纵使有婿,又安得佳?”冷绛雪道:“若无婿,又何足言喜?若有婿不佳,又何足言贺?小姐请看此编便见。”遂将《张子新编》递与山黛。

  山黛接了,先看名字,是“云间张寅著”,因说道:“云间是松江了。”因再看诗,一连看了三两首,遂大惊道:“此等诗方是才子之笔!不知姐姐从何处得来?”冷绛雪道:“是家父寄来,托贱妾与小姐作伐。贱妾常叹小姐才美如此,恐怕天地间没有个配得小姐来的丈夫。不期今日忽得此人,方信至奇至美之事,未尝无对。”山黛道:“才虽美,未卜其人何如。”冷绛雪道:“人第患无才耳,若果有才,任是丑陋,定有一种风流,断断不是一村愚面目。此可想而知也。”山黛笑道:“姐姐高论,不独知才,兼通于知相矣。”二人大笑。

  再将《张子新编》细细而看,看一首,爱一首,二人十分欢喜,不胜击节。忽看到后面,见一首诗,题目是《题闵子祠壁,和维扬十二龄才女冷小姐原韵》:

  又见千秋绝妙辞,怜才真性孰无之?

  倘容秣马明吾好,愿得人间衣尽缁。

  冷绛雪看见这首诗,忽然大惊,道:“这又作怪了。”山黛问道:“姐姐为何惊讶?”冷绛雪道:“此事一向要对小姐说,无因说起,故不曾说得。贱妾到尊府来时,路过闵子祠,因上去游览,一时有感,遂题了一首绝句在壁上。刚转得一转身,不知谁人就和了一首在上面。就是此诗,一字不差。贱妾还记得后面落款是‘洛阳十六岁小书生平如衡奉和’。贱妾出庙门时,恰遇见一个小书生,止好十五六岁,衣履虽是个寒士,却生得昂藏俊秀,皎皎出尘。见贱妾出庙,十分徘徊顾盼,欲诉和诗之意。贱妾因匆匆上船,不及返视,至今常依依梦魂间,以为此生定然是个才子。不知今日何故,这个张子又刻作他诗。莫非那日所遇即是引人?为何又改了姓名?岂不作怪?”山黛道:“原来有此一段缘故。或者为寄籍改名也未可知。要见明白却也不难,这张生既要求亲,定然要来拜谒。姐姐既识其面,待他来时,悄悄窥视。若原是其人,则改移姓名不消说了。”冷绛雪道:“除非如此,方见明白。”

  二人说罢,又将余诗看去,只见下一首即写着:

  有怀闵子祠题壁诗人,仍用前韵

  相逢无语别无辞,流水行云何所之?

  若有蓝桥消息访,任教尘染马蹄缁。

  冷绛雪看了,默然良久,暗想道:“看他这一首诗意,分明是因壁间之诗有怀于我。”又暗自沉吟半晌道:“你既有怀于我,为何又央我求婚于小姐?”心下是这等想,便不觉神情惨淡,颜色变异。

  山黛看见,早已会意,困宽慰说道:“细观此诗,前一首尚是怜才,而表其缁衣之好;后一首则蓝桥消息,明明有婚媚之求了。诗意既有所属,岂有复求小妹之理?其中尚有差误。”冷绛雪道:“家君书中写得明明白白,安得差误?”山黛道:“尊翁之书固然明白,而此生之诗却也不甚糊涂。若无差误,定有讹传。此时悬解不出,久当自知。”冷绛雪道:“有差误无差误,且听之,只就诗论诗,诗才如此之美,又令人忘情不得。”山黛道:“才人以才为命,有才如此,情岂能忘?然亦不可大多,大多则自苦矣。此生既有美才,必有深情,观《题壁》与《有怀》二作,其情之所锺,已见大概。姐姐何必过于踌躇,令情不自安。”冷绛雪道:“小姐之言固虽甚透,但情之生灭亦不由人。闵祠一面,见怀二诗,此情之所不能忘,而消息难寻,此又情之所以多也。安禁而能不踌躇?”山黛道:“消息难寻,此特没情蠢汉之言,若深情人,决不作此语。蓝桥岂易寻消息者耶,而至今何以传焉?此生引以明志,情有在也,姐姐又何虑焉?”冷绛雪无语,俯首而笑。二人再将余诗看完,十分爱慕。山黛与冷绛雪商议道:“尊公寄诗之事,且莫要说起,且看他怎生样来求。”二小姐在闺中商议不题。

  却说张寅见冷大户的家信送了入去,定然有效。迟了数日,遂与父亲讲明,央了一个礼部孙尚书来与山显仁说亲。山显仁见女儿已是一十六岁,年已及笄,遂不拒绝,只回道:“小女薄有微才,为圣主所知,必须才足相当,方敢领教。张老先生令郎果有大才,乞过舍一会,再商许可。”孙尚书即以此言回复张寅,张寅遂欣然欲往。宋信闻知,连忙拦住,道:“去不得,去不得,一去便要决撒。”张寅问道:“这是为何?”宋信道:“你还不知山小姐之为人,他才又高,眼又毒,你若不去,他道你是个吏部尚书之子,又兼媒人称扬,或者一时姻缘有分,糊涂许了;兄若自去,倘或一时问答间有甚差错,被他看破,莫说尚书,便是皇帝为媒,那丫头也未必肯。兄肯听依小弟之意,只是推托不去为妙。”张寅道:“不去固妙,但将何辞推托?”宋信道:“只说途中劳顿有恙,若要看才,但将《张子新编》送去,如此便有几分指望。”张寅欢喜道:“有理,有理。”随央孙尚书写书,回说:“途中辛劳,抱恙不能晋谒,先呈诗稿一册请正。伏乞怜才,许谐秦晋,庶不失门楣之庆。”

  山显仁接了《张子新编》一看,见诗甚清新,十分欢喜,因面付与山黛道:“我连年留心选才,公侯子弟遍满长安,并无一个略略中意。今看张寅的《新编》,倒甚是风流香艳。我儿,何可细细一看。你若中意,我便有处。”山黛道:“诗虽甚好,但人不肯来,其中未必无抄誉盗袭之弊。”山显仁道:“我儿所虑亦是。但看此诗俱是新题,自非前人之作。若说时人,我想时人中哪里又有这等一个才子与他抄袭?”山黛道:“天地生才,哪里限得?孩儿之才,自夸无对,谁知又遇了冷家姐姐。张寅之外安知更没张寅?只是索来一见为真。”山显仁拗不过山黛,只得又写信回孙尚书,定要张寅一见。

  孙尚书报知张寅,张寅着忙,又与宋信商议。宋信道:“前日还在可去可不去之间,今日则万万不可去矣。”张寅道:“这是为何?”宋信道:“前日若去,泛然一见,彼此出于无心,还在可考不可考之间;今日屡逼遍而后去,彼此俱各留意,虽原无意要考,也要考一考矣。”张寅道:“若果要考,这是万万去不得了。且再捱几日看机会。”宋信道:“有甚机会看得?只是再另央一位当权大老去作伐,便是好机会。”张寅听信,只得与父亲说知,又央一个首相去求亲不题。

  却说冷绛雪自从见了平如衡怀他之诗,便不觉朝思暮想,茶饭都不喜吃。每常与山小姐花前联句,月下唱酬,百般韵趣。今日遇着良辰美景,情景都觉索然,虽勉强为言,终不欢畅。山小姐再三开慰,口虽听从,而心只痴迷,每日只是恹恹思睡。山小姐欲致张寅一见,以决前疑,而张寅又苦辞不来。冷绛雪渐渐形容消瘦,山小姐十分着急。欲与父亲说知,却又不便启齿;欲再含忍,又怕冷绛雪成病。

  正没法处,忽闻圣旨遣一中贵召父亲入朝见驾。此时山显仁病已痊了,便不敢推辞,遂同中贵肩舆入朝,朝见于文华殿。朝见毕,天子赐坐,因问道:“朕许久不见卿,不知卿女山黛曾择有佳婿否?”山显仁忙顿首谢道:“蒙圣恩垂念,实尚未曾择得。”天子道:“以卿门第岂无求者?”山显仁道:“求者虽多,但臣女山黛蒙圣恩加以才女之名,不肯苟且托之匪人,有辜圣眷,故犹然待字也。”天子道:“卿既未曾选得,朕倒为卿选得二人在此。”山显仁奏道:“微臣儿女之私,怎敢上费圣心。但不知选者是何人?”天子道:“南直学臣王衮昨有疏,特荐两个才子,头一个是松江燕白颔,第二个是洛阳平如衡,年俱不满二十。疏称他才高雕绣,学贯天人,悬笔万言可以立就。又献燕白颔的《燕台八景诗》。朕览之,果是奇才。昨已有旨征诏去了。待征诏到时,朕当于二人中择一佳者,为卿女山黛主婚。”山显仁连连叩头谢恩。天子又赐酒饭,留连了半日,方放还家。

  山显仁一到家,就与女儿一一说知此事。山黛听见说两个才子,一个是洛阳平如衡,心下暗惊道:“原来果另有一个平如衡,则张寅此诗的系窃取无疑矣。”一时尚未敢与父亲说明,只含糊答应道:“圣恩隆重如此,何以报答。”一面说罢,一面就走到冷绛雪卧房中来,说道:“姐姐不必过虑,小妹有一桩喜事来报你知道。”冷绛雪忙惊问道:“小姐有何喜事报我?”山小姐不慌不忙,细细而说。只因这一说,有分教:柳中鹦鹉,雪里鹭鸯飞。不知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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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2:18:3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十四回 乍见芳香投臭味 互争才美费商量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只怕不春光,若是春光自媚。试看莺莺燕燕,来去浑如醉。饶他金屋好花枝,莫不恹恹睡。但愿芳香艳冶,填满河洲内。

                      右调《好事近》

  话说山小姐闻知平如衡消息,连忙报知冷绛雪,说道:“今日圣上特召爹爹进朝,说南直隶学臣疏荐两个才子,你道是谁?”冷绛雪道:“贱妾如何得知,乞小姐明言。”山小姐道:“一个是松江人,叫做燕白颔;那一个你道奇也不奇恰正是姐姐所说的洛阳平如衡。”冷绛雪道:“平如衡既另有一人,这张寅却又是谁?莫非一人而有两名?”山小姐道:“这个未必。圣上说燕白颔与平如稀才批旨去征召,这张寅已在京师,岂有是一人之理。”冷绛雪道:“若非一人,为何张子之诗竟是平子之作?”山小姐道:“以小妹看来,这个张寅定非端士。”冷绛雪道:“小姐何以得知?”山小姐道:“他既要求亲,若果有真才,自宜挺然面谒。为何只要权贵称扬,而绝不敢登门?若非丑陋,定是无才。这《张子新编》,大约是他人旧作,而窃取以作嫁衣裳也。”冷绛雪道:“小姐此论甚是有理。”山小姐道:“平如衡既为姐姐刮目,又为学臣特荐,闵祠二诗又见一斑,其为才子无疑矣。天子欲为小妹择婿,小妹当为姐姐成全闵子祠之一段奇缘,以作千秋佳话。”冷绛雪道:“闵庙奇缘虽尚未可知,可小姐美意亦已不朽矣。但妾想学臣所荐二人,平生既实系才子,则那燕子定是可儿。姐原以白燕得名,那生又名燕白颔,互为颠倒,此中似有天意。今又蒙圣主垂怜,倘能如愿,岂非人生快事!”山小姐道:“姻缘份定,且自由他,今得姐姐开怀,大是乐事。”就扯了冷绛雪同到玉尺楼去闲耍。正是:

  鸟长便能语,花开自有香。

  旧时小儿女,渐渐转柔肠。

  按下山小姐与冷绛雪闺中闲论不题,且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自离扬州,虽说要赶到京师,然二人都是少年心性,逢山要看山,逢水要看水,故一路耽耽搁搁,直度过了岁方才到京。到京之日转在张寅之后。

  二人到了京师,寻了一个寓所,在玉河桥住下,就叫一个家人去问山阁老的相府在那里。家人去问了,来回道:“山阁老已告病回去多时了。”燕白颔与平如衡听了大惊,道:“怎你我二人这等无缘!千山万水来到此处,指望一见山小姐,量量尔我之才,不期不遇;他又是个秦人,这一告病去了,便远隔山河,怎能得见?”燕白颔还不肯信,又叫家人买了一本新《缙绅》来看。揭开第一页,见宰相内并无山显仁之名,知道是真,便情兴索然。平如衡虽也不快,却拿着《缙绅》颠来倒去,只管翻看。燕白颔道:“人已去矣,看之何益?”平如衡道:“有意栽花既已无成,无心插柳或庶几一遇。向日与兄曾说的冷绛雪,想在京中,故查一查看。”燕白颔笑道:“偌大京师如大海浮萍,吾兄向何处寻起?”平如衡道:“兄不要管我,待小弟自查。”因再四捡来捡去,忽捡着一个鸿胪少卿姓冷。因大喜道:“这不是?”燕白颔又笑道:“兄痴了!天下有名姓尽同尚然不是,哪有仅一冷姓相同,便确确乎以为绛雪之家。天下事哪有如此凑巧?”平如衡道:“天下事要难则难,要容易便容易。兄不要管我,待小弟自去一访。是不是,也可尽小弟爱才之心。”大家又笑笑,各自安歇。

  到次日清晨,燕白颔尚未起身,平如衡早已自去寻访了。燕白颔起来闻知,因大笑道:“‘情之所锺,正在我辈。’千古名语。”吃了早饭,尚不见来家。又听得城南梅花盛开,自家坐不住,遂带了一个小家人,独自出城南闲耍去。出了城,因天气清明,暖而不寒,一路上断断续续有梅花可看,遂不觉信步行有十数余里。忽到一外,就像水尽山穷一般,因问土人道:“前面想是无路了?”土人笑道:“转入山去,好处尽多,怎说无路?”

  燕白颔依他,转过山脚,往里一望,只见树木扶疏幽秀,又是一天。心甚爱之,只得又走了入去。一步一步,皆有风景可观,不觉又行了二三余里。心虽要看,争奈足力不继,行到一座花园门首,遂坐下歇息。歇息稍定,再将那花园一看,只见:

  上下尽瓷碧瓦,周遭都是红墙。雕甍画栋吐龙光,凤阁斜张朱网。娇鸟枝头百啭,名花栏内群芳。风流富贵不寻常,大有侯王气象。

  燕白颔看见那花园规模宏丽,制度深沉,像个大贵人庄院,不敢轻易进去。又坐了一歇,不见一个人出入,心下想道:“纵是公侯园囿,在此郊外,料无人管,便进去看看也无妨碍。”遂叫家人立在门外,自家信步走了入去。

  园内气象虽然阔大,然溪径布置却甚逶迤有致。燕白颔走一步爱一步,便不觉由着曲径回廊直走到一间阁下。阶下几树梅花开得甚盛。遂绕着梅花步来步去,引领香韵。正徘徊间,忽听得阁上窗子开响,忙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年美女子,生得眉目秀美,如仙子一般。无心中推窗看梅,忽见燕白颔在阁下,彼此觐面一看,各各吃一惊。那美女连忙避入半面,把窗子斜掩。燕白颔看得呆了,还仰脸痴痴而望。只见阁上走下两个仆妇来问道:“你是甚么人?擅自走到这个所在来。”燕白颔道:“我是远方秀士,偶因看梅到此。”那妇人道:“这是甚么所在,你也不问声,竟撞了进来。若不看你年纪小,又是远方人,叫人来捉住才好。还不快走出去!”燕白颔见势头不好,不敢回言,只得急急走出园外来。心下想道:“天下怎有这样标致女子?我燕白颔空长了二十岁,实未曾见。”因坐在园门前只管呆想。

  跟来的家人见他痴痴坐着不动身,因说道:“日已沉西了,还有许多路,再耽搁不得了。”燕白颔因问道:“带得有笔砚么?”家人道:“有,在拜匣里。”燕白颔遂叫取了出来,就在园门外旁边粉壁上题诗一首,道:

  闲寻春色辨媸妍,尽道梅花独占先。

  天际忽垂倾国影,梅花春色总堪怜。

  燕白颔才写完,正要写诗柄落款,忽园外走了一个童子来看见,大声骂道:“该死的贼囚根子,这是甚么所在,又不是庵观寺院,许你写诗在墙上。待我叫人来拿你!”遂一径飞跑了进去。家人见说慌了,忙说道:“相公快去了罢!这一定是公侯大人家,我们孤身,怎敌得他过!”燕白颔着了急,也不敢停留,遂叫家人收拾了笔砚,忙忙照旧路一径走了回去不题。

  你道这园是甚么所在?原来就是天子赐与山显仁住的皇庄数内的花园。皇庄正屋虽只一所,园亭倒有五六处。有桃园、李园、柳园、竹园、这却叫做梅园。那一座阁叫做先春阁。山显仁因春初正是梅花开放时节,故暂住于内赏玩。这日因偶然感了些微寒,心下不爽,故山小姐来看父亲。见父亲没甚大病,放了心,遂走到先春阁上来看梅。忽推窗看见了燕白颔,人物俊秀,年纪又青。此时山黛已是一十六岁,有美如此,有才如此,岂有无情之理?未免生怜,伫目而视。不料忽被仆妇看见,赶了出去,心下甚是依依。正倚着窗子沉吟想像,忽见童子跑了进来,口里乱嚷道:“甚么人在园门墙上写得花花绿绿,还不叫人去捉住他!”山小姐听了,情知就是那生,因喝住道:“不要乱嚷,待我去看。”童子见小姐吩咐,不敢再言,竟走了进去。小姐因见此园是山中僻地,无人来往,遂带了两个侍妾,亲步到园门边。远远望去,便见园门外粉壁上写得龙蛇飞舞,体骨非常,心下先已惊讶道:“字倒写得遒劲,不知写些甚么?”及走到面前一看,却是一首诗,忙读一遍,知就是方才那生感兴之作。心下十分喜爱,道:“好诗,好诗!借‘梅花春色’赞我,寓意微婉,大有风人之旨。我只道此生貌有可观,不期才更过之。我阅人多矣,从未见才貌兼全如此生者。但可恨不曾留得名姓,叫我知他是谁!”因沉吟了半晌,忽想道:“我看此诗之意大有眷恋,此生定然还要来寻访。莫若和他一首,通个消息与他,也可作一线机缘。”一面就吩咐侍儿去取笔砚,一面又想道:“我若和在上面,二诗相并,情景宛然,明日父亲见了,岂不嗔怪?”又想想道:“我有主意了。”因叫侍儿去唤一个大家人,用石灰将壁上诗字涂去,却自于旁边照他一般样的大字,也纵纵横横和了一首在上面,也不写出诗柄,也不落款。自家题完,又自家读了两遍,自家又叹了几口气,依旧进园中去了。到晚间,山显仁病已好了。罗夫人放心不下,叫家人立逼着将山相公与小姐都接了回大庄上去了不题。

  且说燕白颔被童子一惊,忽忽奔回。直走出山口,见后面无人追起,方才放心。心下想道:“古称美人沉鱼落雁,眉似远山,眼横秋水,我只道是个名色,那能实实如此。今看阁上美人,比花解语,似玉生香,只觉前言尚摹写不尽。我燕白颔平生爱才如命,今睹兹绝色,虽百才子吾不与易矣。”心上想念美人,情兴勃勃,竟忘却疲倦,一径欢欢喜喜,走回寓所。

  进门便问:“平相公回来了么?”家人道:“回来久了。”燕白颔一路叫了进来,道:“子持兄,访得玉人消息何如?”平如衡睡在床上,竟不答应。燕白颔走到床前,笑问道:“吾兄高卧不应,大约是寻访不着,胸中气苦了。”平如衡方坐起来道:“白白走了许多路,又受了一肚皮气,那人毕竟寻访不着。你道苦也不苦?”燕白颔道:“寻不着便罢了,有甚么气?”平如衡道:“那冷鸿胪山西人,粗恶异常,说我问了他家小姐,坏他的闺门,叫出许多衙役与恶仆,只是要打,幸亏旁人见我年少,再三劝解,放我走了。不然,鸡肋已饱尊拳矣。如何不气?”燕白颔笑道:“吾兄不得而空访,小弟不访而自得,岂非快事!”平如衡听了大惊,道:“难道兄在那里遇见了绛雪么?”燕白颔道:“弟虽未遇绛雪,而所遇之美者,恐绛雪不及也。”平如衡笑道:“美或有之,若谓过于绛雪则未必然。且请问在何处相遇?”燕白颔道:“小弟候兄不回,独步城南,因风景可爱,不觉信步行远。偶因力倦少憩,忽见一所花园富丽,遂入去一观。到了一座阁下,梅花甚盛。小弟正尔贪看,忽阁上窗子开响,露出一位少年女子,其眉目之秀媚,容色之鲜妍,真是描不成画不就,虽西子、王嫱,谅不过此。那女子见了小弟,却也不甚退避。小弟正要饱看,忽被两个家人媳妇恶狠狠的赶了出来。小弟被他赶出,情无所寄,因题了一首绝句,大书在他园门墙上。本要落个款,通个姓名,使他知道。不期诗才写完,款尚未落,又被一个小恶仆看见,说我涂坏了他家墙壁,恶声骂詈,跑进去叫人来拿我。我想那等样一个园子,定是势要公卿人家。我一个远方寒士,怎敌得他过?只得急急走了回来。小弟虽也吃了些虚惊,却遇平生所未遇,胜于吾兄多矣。”平如衡笑道:“吾兄只知论美,不知千古之美,又千古之才美也。女子眉目秀媚固云美矣,若无才情发其精神,便不过是花耳、柳耳、莺耳、燕耳、珠耳、玉耳,纵为人宠爱,不过一时;至于花谢柳枯,莺衰燕老、珠黄玉碎,当斯时也,则其美安在哉?必也美而又有文人之才,则虽犹花柳,而花则名花,柳则异柳;而眉目顾盼之间,别有一种幽俏思致,默默动人。虽至莺燕过时,珠玉毁败,而诗书之气,风雅之姿固自在也。小弟不能忘情绛雪者,才与美兼耳。若兄纯以色言,则锦绣脂粉中或有人,以供吾兄之饿眼。”燕白颔一团高兴,被平如衡扫灭一半,因说道:“吾兄之论未尝不是。小弟亦非不知以才为美。但觉阁上女子容光色泽,泠泠欲飞,非具百分才美,不能赋此面目。使弟一见,心折魂消,宛若天地间,山水烟云俱不足道:“以小弟推测想之,如是美女,定有异才。即使其父兄明明告我道无才,我看其举止幽闲静淑,若无才,必不能及此也。”平如衡笑道:“弟所论者,乃天下共见之公才;兄所言者,则一人溺爱之私才也。未登泰山,不见天下之大。这也难与兄争执。只可惜兄未及见吾绛雪耳。如见绛雪,当不作如是观。”燕白颔道:“冷绛雪已作明月芦花,任兄高抬声价,谁辨兄之是非?至于阁上美人,相去不过咫尺,虽侯门似海,有心伺之,尚可一见。兄若有福睹其丰姿,方知小弟为闰中之碧眼胡也。”二人争说谈笑不已。家人备了夜宵,二人对酌,直到夜深,方才歇息。

  到了次日,燕白颔吃了早饭,就要邀平如衡到城南同去访问。昨日跟去的家人说道:“相公不要去罢。那个园子定是大乡绅人家。昨日相公题诗在他墙上,他家人不知好歹就乱骂,还要叫家人拿我们,幸亏走得快,不曾被他凌辱。今日若再去,倘若看见,岂不又惹是非?况这个地方比不得在松江,人都是知道的,倘为人所算,叫谁解救?不如同平相公到别处去顽耍罢。”平如衡听了,连连点首,道:“说得有理,我昨日受了冷鸿胪之气,便是榜样。”燕白颔口虽不言,心下只是要去访问。大家又混了一会,燕白颔竟悄悄换了一件青衣,私自去了。又过了一会,平如衡寻燕白颔讲话,各处都不见,家人想道:“定然又到城南去了。”平如衡着慌道:“大家同去犹恐不妙,他独自一人走去,倘惹出事来,一发无解。我们快赶了去方妙。”遂带了三四个家人,一径出城赶来不题。

  却说燕白颔心心念念,想着阁上美人,要去访问。见平如衡与家人拦阻,遂独自奔出城来。心下暗想道:“我再入他园内去,便恐怕有是非。我只在园外访问,他怎好管我?就是昨日题诗,也只一个童子看见。我今日换了衣服,他也未必认得;就是认得,我也可与他胡赖。”主意定了,遂欣然出了城,向南而走。昨日是一路看花看柳,缓步而行,遂不觉路远;今日无心观景,低着头只是走,心上巴不得一步就到,只觉越走越远。心上急了一会,见走不到。只能转放下心,道:“想昨日之事,妙在他见了我不慌忙避去,此中大有情景。只可惜我那首诗未落得姓名,他就想我,也没处下手。”又想道:“我的诗写在园门外,他居阁中,连诗也未必能见;就是见了,也不知他可识几个字儿。这且由他。如今且去访问他姓名。若是乡宦人家,未曾适人,我先父的门生故吏,朝中尚有许多,说不得去央及几个,与我作媒。若能成就,也不枉我进京一场。”心下是这等胡思乱想,便不知不觉,早已望见花园。

  燕白颔虽一时色胆如天,高兴来了,想起昨日受童子骂詈,心下又有几分怯惧,不敢竟走,只一步一步的,慢慢的挨将上来。看见园前无人出入,方放胆走到昨日题诗之处。抬头一看,只见字迹照旧在上,心下想道:“我昨日空费了一番心思,题诗在上,今日美人何处,谁来瞅采?岂非明珠暗投,甚为可惜!还是我自家来赏鉴。”因再抬头一看,忽惊讶道:“我昨日题的诗不是此诗,怎么变了?”又看看,道:“这字也不是我写的了。我昨日写的潦潦草草,这字龙蛇有体,大是怪事。莫非做梦?”呆了半晌,复定定神,看那首诗道:

  花枝镜里百般妍,终让才人一着光。

  天只生人情便了,情长情短有谁怜,

  燕白颔读完,大惊大喜,道:“这是哪里说起?我昨日明明题的诗,今日为何又换了?莫非美人看见,和韵之作?为何我的原唱却又不见?”又读了一遍,因思道:“看此诗意,明明是和韵答我昨日之意。我的原唱不见,毕竟是他涂去,恐人看见不雅。”因孜孜叹息道:“我那美人呀,我只道你有美如此,谁知你又有才如此,又慧心如此。我想天地生人的精气,生到美人,亦可谓发泄尽矣。”想完,又将诗读了两遍,愈觉有味,道:“我昨日以倾国之色赞他,他就以花妍不如才美赞我。末句‘情长情短’,大有蕴藉。我燕白颔从未遇见一个知心知意的知己。”因朝着壁诗恭恭敬敬作了两个揖,道:“今日蒙美人和诗,这等错爱,深谢知己矣!”

  正立着痴痴呆想,听见园内有人说话出来,恐怕认得,慌忙远远走开。心下又想道:“我昨日不落款者,是被那恶奴赶逐。我那美人为何今日也不写个姓名?叫我那里去访问?”又想道:“园内不好进去,恐惹是非。园外附近人家去访问一声,即也无碍。”只得从旧路走回来,寻个人家访问。怎奈此山僻之处,虽有几家人家,都四散住开,却不近大路。大路上但有树木,并无人家。燕白颔正尔踌躇,忽见路上走出一个老和尚来。燕白颔看见,慌忙上前与他拱手道:“老师父请了。”那老和尚看见燕白颔人物俊秀,忙答道:“小相公请了。”燕白颔道:“请问老师父,前面那一所花园,是甚么乡宦人家的?”老和尚笑道:“哪里有这样大乡宦?”燕白颔道:“不是乡宦,想是公侯人家?”老和尚又笑笑,道:“哪里有这等大公侯?”燕白颔道:“不是乡宦,又不是公侯,却是甚等人家?”老和尚道:“是朝廷的皇庄。你不见房上都是碧瓦,一带都是红墙?甚么公侯乡宦敢用此物?”燕白颔听了,着惊道:“原来是皇庄。”又问道:“既是皇庄,为何有人家内眷住在里面?”那老和尚道:“相公,你年纪青,又是远方人,不知京师中风俗。这样事是问不得的。他一个皇庄,甚人家内眷敢住在里面?”燕白颔道:“我学生明明见来。”老和尚道:“就有人住,不是国戚,定是皇亲。你问他做甚!幸而问着老僧还不打紧,若是问着一个生事的人,便要拿鹅头,扎火囤,骗个不了哩!”燕白颔听了,惊得吐舌,因谢道:“多承老师指教,感激不尽。”老和尚说罢,拱拱手就别去了。燕白颔见老和尚说得利害,便不敢再问,遂一径走了回来。只因这一回去,有分教:酒落欢肠,典衣不惜;友逢知己,情话无休。不知果然就得回去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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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2:18:3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十五回 醉逼典衣忽访出山中宰相 高悬彩笔早惊动天上佳人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风流才子凌云笔,无梦也生花。挥毫当陛,目无天子,何有雏娃,岂期闺秀,雕龙绣虎,真若涂鸦。始知天锺灵异,蛾眉骏骨,不甚争差。

                       右调《青衫湿》

  话说燕白颔因访阁上美人姓名,忽遇老和尚说出皇庄利害,因不敢再问,恐惹是非,遂忙忙走了回来。到了一个村镇市上,方才定了性,立住脚。他出门时,因瞒着平如衡,不曾吃得午饭。到此已是未申之时,肚中微微觉饥。忽见市稍一竿酒旗飘出,满心欢喜,竟走了进去,拣一副好座头坐下。此虽是一个村店,窗口种了许多花草,倒还幽雅。燕白颔坐下,店主人随即问道:“相公还是自饮,还是候朋友?”燕白颔道:“自己饮,没有朋友。”店主人道:“用甚么肴?”燕白颔道:“不拘,有的只管拿来。酒须上好。”店主人看见他人物清秀,衣饰齐整,料是富贵人家,只拣上品肴馔并美酒搬了出来。

  燕白颔一面吃,一面想美人和诗之妙,因叫店主取笔砚,默写出来,放在桌上。读一遍,饮一杯,十分有兴。因想道:“昨日平子持还笑我所遇的美人徒有其美,却无真才,不如他遇的冷家女子美兼全,叫我无言回答。谁知我的美人,其才又过于其美,今日回去,可以扬眉吐气矣。”想罢,哈哈大笑,又满饮数杯。忽又想道:“冷家女子题诗是自家寄兴,却与子持无干;我那美人题诗,却是明明属和,非与我燕白颔有默默相关,焉肯为此?此又胜于子持多矣。”想罢,又哈哈大笑,又满饮数杯。又想道:“但是他遇的美人虽无踪迹,即有了姓名;我遇的美人踪迹虽然不远,姓名却无处访问,将如之何?那和尚说,不是国戚就是皇亲,我想,这美人若生于文臣之家,任是尊贵,斯文一脉还好访求;若果是皇亲国戚,他倚着椒房之贵,岂肯轻易便许文人?岂不又是遇而不遇了!”因叹一口气道:“我那美人,你这一首诗岂不空做了,难道我燕白颔与美人对面无缘?”

  燕白颔此时已是半酣,寻思无计,心下一苦,拿着一杯酒,欲饮不饮,忽不觉堕下几点泪来。店主人远远看见,暗笑道:“这相公小小年纪,独自一个人,哈哈笑了这半晌,怎么这会子又哭起来,莫非是个呆子?”因上前问道:“相公,小店的酒可是好么?”燕白颔道:“好是好,也还不算上好。”店主人笑道:“若不是上好,怎么连相公的眼泪都吃了出来?”燕白颔道:“我自有心事堕泪,与酒何干?快烫热的来,我还要吃。”店主人答应去了。燕白颔又饮了几杯,又想道:“就是皇亲国戚,他女儿若是想我,思量要嫁我,也不怕他父母不从。他若嫌我寒士,我明年就中个会元状元与他看,那时就不是寒士了,他难道还不肯?”想到快活处又哈哈大笑起来,不觉又吃了数杯。

  店主人见他有七八分醉意,因上前问道:“相公尊寓不知在城外,还是城中?若是城中,日色已西,这里到城中还有七八里,也该行了。”燕白颔道:“我寓在城中玉河桥,既是晚了,去罢。”遂立起身来,往外竟走。店主人慌忙拦住,道:“相公慢行,且算还了酒钱着。”燕白颔道:“该多少?”店主人道:“酒肴共该五钱。”燕白颔道:“五钱不为多,只是我今日不曾带来。我赊去,明日叫家人送来还你罢。”说完又要走。店主人见他只管要走,着了急,因说道:“这又是笑话了。我又不认得相公是谁,怎好赊去?”燕白颔道:“你若不赊,可跟我回去取了罢。”店主人道:“回往一二十里,那有这些闲人跟你去?”燕白颔道:“送来你又不肯,跟去取你又不肯,我又不曾带来,难道叫我变出来还你?”店主人道:“相公若不曾带来,可随便留下些当头。明日来取何如?”燕白颔道:“我随身只有穿的两件衣服,叫我留甚么作当?”店主人道:“就是衣服脱下来也罢了。”

  燕白颔已是七八分醉的人,听见说要脱衣服,一时大怒,因骂道:“狗奴才,这等可恶!我赵相公的衣服可是与你脱的?”一面说,一面竟往外走。店主人着了急,也大怒道:“莫说你是赵相公,就是山阁老府中的人,来来往往,少了酒钱,也要脱衣服当哩!”燕白颔听见说山阁老,因问道:“那个山阁老?”店主人道:“朝中能有几个山阁老要问?”燕白颔道:“闻得山显仁已告病回去了,为何有人在你这里往来?”店主人道:“大风大雨,回哪里去?这闲事你且休管,请脱下衣服来要紧。一动粗,相公便没体面了。”一只手扯住,死也不放。

  燕白颔要动手打他,却又打他不倒。正没奈何,忽见平如衡带了两三个家人赶来,看见燕白颔被店主人扯住,因一齐拥进来,道:“在这里了,这是为何?”燕白颔看见众人来,方快话道:“这奴才可恶!吃了他的酒,就要剥我的衣服。”众家人听了,便发作道:“这等可恶!吃了多少酒钱,就要剥衣服?既开了店,也有两只眼,看看人,我们相公的衣服可是与你剥的?”说罢,兜脸一拳。店主人看见不是势头,慌忙放了手,道:“小人怎敢剥相公的衣服,只说初次不相认,求留下些当头。”平如衡道:“要留当头,也须好说,怎动手扯起来?”众家人俱动手要打。转是燕白颔拦住道:“罢了,小人不要与他计较。可称还他五钱银子,我还有话问他。”众家人见主人吩咐,便不敢动手,因称了五钱银子与他。店主人接了银子,千也陪罪,万也陪罪。燕白颔道:“这都罢了,只问你,你方才说山阁老不曾回去,那是真么?店主人道:“怎么不真?”平如衡听了忙插上问道:“山阁老既不曾回去,如今在哪里住?”店主人道:“就住在前面灌木村。”平如衡道:“离此还有多远?”店主人道:“离此只有七八里远。”燕白颔道:“都说他告病回去了,却原来还住在此间。”平如衡因笑对燕白颔道:“兄说也不说一声,竟自走了出来,使小弟那里不寻?恐兄落入圈套,故赶了来,不期兄倒访出这个好消息。”燕白颔笑道:“这个算不得好消息,还有绝妙的好消息,不舍得对兄说。”平如衡道:“有甚好消息?无非是阁上之人有了踪迹下落。”燕白颔笑道:“若止是踪迹下落,怎算得好消息?不是气兄说,我这个好消息,连美人心上的下落都打探出来了。”平如衡惊问道:“这就奇了!何不明对小弟一说?”燕白颔笑道:“若是对兄说了,兄若不妒杀,也要气杀。”众家人见二人只管说话,因说道:“天将晚了,须早早回去罢。”燕白颔还打帐同平如衡吃酒,平如衡道:“路远,回去吃罢。”遂同了出来。

  一路上,平如衡再三盘问,燕白颔笑道:“料也瞒兄不得。”因将袖中抄写的诗递与平如衡,道:“小弟不消细说,兄只看此诗,便知了。”平如衡接了一看,嘻嘻笑道:“兄不要骗我,这诗是兄自做的。”燕白颔笑道:“兄原来只晓得做诗,去不会看诗。你看这诗,吞吐有情,低徊不已,非出之慧心,谁能有此幽悄?非出之闺秀,谁能有此香艳?兄若认做小弟之笔,岂不失之千里。”平如衡道:“小弟只是不信,难道美人中又生一个才子不成?”燕白颔道:“兄若不信,明日同兄去看,此诗尚明明写在墙上。”平如衡道:“他明明写在墙上和你,岂不虑人看见耻笑?”燕白颔道:“美人慧心妙用比兄更高,兄所虑者,美人已虑之早矣。他将小弟原唱涂去,单单只写他和诗在上。在小弟见了,自然知道是他和诗,他人见之,如何能晓?”平如衡听了,又惊又喜,道:“兄这等说来,果是真了?我只道冷绛雪独擅千古之奇,如今却有对了。且问你,曾访着他姓名么?”燕白颔道:“姓名却是难访。”平如衡道:“为何难访?”燕白颔道:“我曾问个老和尚,他说那座园是朝廷的皇庄,来往的都是皇亲国戚,谁敢去问?若问着无赖之人,便要拿鹅头,扎火囤哩!”平如衡道:“这等说来,你的阁上美人与我壁间女子都是镜花水月,有影无形,只好当做一场春梦。我二人原为山小姐而来,既是山相公还在这里,莫若原去做本来的题目罢了。”燕白颔道:“山小姐原该去见,但只恐观于海者难为水。今既见了阁上美人这等风流才美,那山小姐纵然有名,只怕又要减等了。”平如衡道:“见了方知,此时亦难悬断。”二人回到寓所,已是夜了。家人收拾夜宵,二人对酌。说来说去,不是平如衡夸奖冷绛雪,便是燕白颔卖弄阁上美人。直讲到没着落处,只得算计去访山小姐。正是:

  鱼情思得水,蝶意只谋花。

  况是才逢色,相思自不差。

  燕白颔与平如衡算计要见山小姐不题。却说山小姐自见了阁下书生与园墙上题诗,心下十分想念。因母亲接了回家,遂来见冷绛雪,说道:“小妹今日侥幸,也似姐姐在闵子庙一般,恰遇见一个少年才子。”冷绛雪道:“怎生相遇?”山小姐道:“小妹看过父亲,偶到先春阁上去看梅。忽然推开窗子,只见下面梅花边立着一个少年,生得清秀可喜,见小妹在阁上,甚是顾盼。不期被仆妇看见,将他恶狠狠赶了出去。”冷绛雪道:“少年人物聪俊者有之,但不知小妹何以知他是个才子?”山小姐道:“那书生出去,小妹正然寻思,忽见福童一路嚷了进来,说道‘有人在园外题诗,写污了粉墙’,叫人去难为他,被小妹喝住。因走出园门去看,见果然题了一首诗在墙上。小妹再三读之,真是阳春白雪,几令人齿颊生香。故知他是个才子。”冷绛雪道:“那书生题的诗,且请小姐念与贱妾听。”山小姐遂将前诗念了一遍,道:“姐姐,你道此诗何如?”冷绛雪听了,连连称赞道:“好诗,好诗!许多羡慕小姐,只淡淡借‘梅花春色’致意,绝不露蝶蜂狂态。风流蕴藉的系才人,怪不得姐姐留意。且请问,此生落款是何处人?姓甚名谁?”山小姐道:“不知为何,竟不落款,并不知他姓名。”冷绛雪道:“他既无姓名,小姐又回来了,岂不也是一番空遇?”山小姐道:“小妹也是这等想,故和了他一首,也写在墙上,通他一个消息。但不知此生有情无情,还重来一见否?”冷绛雪道:“有才之人定然有情,哪有不来重访之理?只是小姐处于相府深闺,他就来访,却也无益。”山小姐道:“小妹也是这等想。天下未尝无才,转不幸门第高了,寒门书生任是才高,怎敢来求?爹爹一个宰相,又不好轻易许人;你我深闺处女,又开口不得。倒不如小家女子,贵贱求婚,却都无碍。”冷绛雪道:“虽如此说,然空欲芳兰终不如金谷牡丹为人尊贵。”山小姐道:“天下虚名最误实事。小妹以微才遭逢圣主之眷,名震一时,宜乎关睢荇菜,招来君子之求。奈何期及摽梅,人无吉士。就是前日天子所许的燕白颔、平如衡,想亦不虚,不知为何今日尚无消息。就是姐姐所传的《张子新编》,十分可诵,又未见其人,毕竟不知真假。就是小妹今日所遇的书生,其人其才似乎无疑。然贵贱悬殊,他又无门可求,我又不能自售。至于对面而有千里之隔,岂非门第与虚名误事?”冷绛雪道:“此事小姐不必着急,天下只怕不生才子,眼前既有了许多名士,自能物色。况以小姐赫赫才名,内中岂患无一成者?”山小姐道:“婚姻事暗如漆,这也料他不定。”冷绛雪道:“以贱妾推之,《张子新编》诗虽佳,而杂以平子之咏,大都假多真少。其人即来,未必如小姐之意,这须搁起。而阁下书生,人才纵然出众,但恐白面书生,又未必如太师之意。这个也须搁起。惟有这个燕白颔,既为学臣首荐,又为天子征召,岂有不来之理?若来,天子既许主婚,岂有不谐之理?则小姐婚姻一定在此。”山小姐道:“据姐姐推论,似乎有理。但未知这个燕白颔可能如阁下书生?”冷绛雪道:“学臣这番荐举,是奉旨搜求,与等闲不同。若非真才实美,倘天子见罪,将如之何?”况与平如衡同荐,若果是闵庙题诗之人,此贱妾所知。平如衡且逊一筹,则燕生之为人可想而知矣。岂有不如阁下书生之理?”

  二人正论不了,忽一个侍妾拿了一本报来,说道:“老爷叫送与小姐看。”山小姐接在手中沉吟道:“不知朝中有甚事故?”冷绛雪道:“定是燕、平二生征召到京之事了。”山小姐道:“或者是此。”因揭开一看,果是学臣王衮回奏:

  燕白颔、平如衡奉旨征召,不期未奉旨之先,已出境游学,不知何往。今已差人各处追寻,一到即促驾朝见。今恐迟钦命,先此奉闻。奉圣旨:着该部行文各省抚按行查,倘在其境,火速令其驰驿进京朝见,勿得稽留。

  山小姐看完,默默无语。冷绛雪也沉吟了半晌,方才说道:“我只道钦命征召,再无阻滞,平生是真是假,便可立辨,不料又有此变。”山小姐因叹息道:“天下事甚是难料。姐姐方才还说小妹婚姻定在于此。今看此报,有定乎?无定乎?”冷绛雪也叹息道:“这等看来,事真难料。”又想一想,道:“天子既着各省行查,二生自然要来,只恐迟速不定耳。”二人虽也勉强言笑,然心下有些不快,未免恹恹搅乱心曲。过了数日,山小姐竟生起病来。山显仁与罗夫人见了,十分着急,慌忙请太医调治不题。

  却说燕白颔,因阁上美人难访,无可奈何,终日只是痴痴思想,连饮食都减了。就是平如衡勉强邀他到那里看花饮酒,他只是恹恹没兴。平如衡见燕白颔如此,心下暗想道:“除非是以山小姐之情打动他方可。”遂日日劝他去访问。燕白颔道:“要去访亦何难?就是访着,料也不能胜于阁上美人。况他又倚着天子宠眷,公卿出身,见你我寒士,未必不装腔做势,见他有何益处?”平如衡道:“你我跋涉山川,原为山小姐而来。如今到此,转生退悔,莫非忘了《白燕》之诗么?就是山小姐骄傲不如,也须一见,方才死心。”燕白颔道:“兄既如此说,明日便同去一访。只是小弟意有所属,便觉无勇往之兴。”平如衡道:“有兴没兴,必须一往。”燕白颔被逼不过,只得依允。

  到次日起来,打点同去。平如衡道:“我们此去,若说是会做诗,便惊天动地,使他防范。倘有不如,倒惹他笑。莫若扮做两个寒士,只说闻名求诗,待他相见。看机会,出其不意做一两首惊动他,看是如何。”燕白颔道:“这个使得。”二人都换了些旧巾旧服,穿戴起来。虽带了两个家人,都叫他远远跟随,不要贴身。一径出城。因记得店主人说山阁老住在灌木村,因此不问山阁老,只问灌木村。喜得一路山水幽秀,蹊径曲折,走来便不觉甚远。问到了村口,只见一个小庵儿,甚是幽雅。二人一来也要歇脚,二来就要问信,竟走了进去。庵中一个和尚看见,慌忙迎接,道:“二位相公何来?”燕白颔答道:“我二人因春光明媚,偶尔寻芳到此,不觉足倦,欲借宝庵少憩片时。”和尚道:“既是这等,请里面坐。”遂邀入佛堂,问讯坐下。一面叫小沙弥去煎茶,一面就问:“二位相公尊姓?”燕白颔道:“学生姓赵。”平如衡道:“学生姓钱。”因问老师大号。和尚道:“小僧贱号普惠,此处离城约有十数余里,二位相公寻春,直步到此,可谓高兴之极。”燕白颔说:“不瞒老师说,我二人虽为寻春,却还要问一个人的消息,故远远而来。”普惠道:“二位相公要访谁人消息?”燕白颔道:“闻得说山显仁相公告病隐居于此,不知果然么?”普惠笑道:“我只说相公要访甚么隐人消息,若是山者爷,一个当朝宰相,谁人不知,何须要问?就在这前面大庄上居住。山老爷最爱小庵幽静,时常来闲坐,一月倒有十日在此。”平如衡道:“这两日曾来么?”普惠道:“这两日为他小姐有恙,请医调治,心下不快,不曾来得。”燕白颔道:“可知他小姐有甚贵恙?”普惠道:“这倒不晓得。”

  说罢,小沙弥送上茶来。大家吃了,普惠问道:“二位相公访山老爷,想是年家故旧,要去拜见了?”平如衡道:“我们与他也不是年家,也不是故旧。因闻得他小姐才高,为天子宠贵,不知是真是假,要来试他一试。不期来得不巧,正遇着他病,料想不出来见人,我们去也无益。”普惠道:“据相公说,是来的不巧,遇他不着。依小僧看来,因他有病遇不着,正是二位相公的凑巧。”燕白颔笑道:“遇不着,为何倒是凑巧?”普惠道:“遇不着,省了多少气苦,岂不是凑巧?”燕白颔道:“就是遇着他,难道有甚么气苦不成?”普惠道:“相公不是本地人,不知那山小姐的行事。”平如衡道:“我们远方人实不知道,万望老师指教。”普惠道:“这山小姐今年十六岁,生得美貌,不消说得;才学高美,也不消说得;只是他的生性骄傲,投得他的机来,百般和气;投不着他的机来,便万般做作。你若是有些才学,看得上眼,或是求他诗文,他还正正经经替你做一两篇;你若是肚中无物,人物粗俗,任是尚书阁老的子孙,金珠玉帛厚礼送他,俱不放在他心上。你若生得长,他就信笔做一首长诗讥诮你;你若生得矮,他就信笔做一首矮诗讥诮你。不怕你羞杀气杀。这样的恶相知,定要去见他做甚!小僧故此说个不遇他省了许多气苦。”燕白颔道:“无才村汉自来取辱,却也怪他不得。只是人去见他,他肯轻易出来相见么?”普惠道:“他怕哪个?怎么不见?他虽是个百媚女子,却以才子自恃,任是何人,他都相见。相见时正色谈论,绝不作一毫羞涩之态。你若一语近于戏谑,他有圣上赐的金如意,就叫人劈头打来,打死勿论。故见他的皆兢兢业业,不敢一毫放肆,听他长长短短,将人取笑作乐。”平如衡道:“他取笑,也只好取笑下等之人;若是缙绅文人,焉敢轻薄。”

  普惠道:“这个他倒也不管。二位相公莫疑我小僧说谎,我说一桩有据的实事与你听。前日都察院邬都堂的公子,以恩荫选了儒学正堂,备了一份厚礼,又央了几封书与山老爷,要面求山小姐题一首诗,写作一幅字当画挂。二位相公,你道这山小姐恶也不恶?这日邬公子当面来求时,他问了几句话儿,见邬公子答不来,又见邬公子人物生得丑陋,山小姐竟信笔写了一首诗讥诮他,把一个邬公子几乎气死。你想那邬公子虽是无才,却也是一个都堂之子,受不得这般恶气,未免也当面抢白了几句。山小姐道他戏言相调,就叫人将玉尺楼门关了,取出金如意要打死他。亏山老爷怕邬都堂面上不好看,悄悄吩咐家人,将邬公子放走了。到次日,山小姐还上了一疏,道邬公子擅入玉尺楼,狂言调戏,无儒家气象。圣上大怒,要加重处。亏了邬都堂内里有人调停,还奉旨道邬都堂教子不严,罚俸三月。邬公子无师儒之望,改了一个主簿。二位相公,你道这山小姐可是轻易惹得的?小僧故说个遇他也好,不遇他也好。”燕白颔道:“山小姐做了甚么诗讥诮他,这等动气?”普惠道:“这首诗传出来,那个看了不笑?小僧还抄个稿儿在此,我一发取出来,与二位相公看看,以发一笑。”燕白颔道:“绝妙,绝妙!愿求一观。”

  普惠果然入内,取了出来,递与二人,道:“请看。”二人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家世徒然列缙绅,诗书相对不相亲。

  实无点点胸中墨,空戴方方头上巾。

  仿佛魁星真是鬼,分明傀儡却称人。

  若教混作儒坑去,千古奇冤那得伸?

  燕、平二人看完,不禁拍掌大笑道:“果然戏谑得妙!这等看起来,这邬公子吃了大苦了。”普惠道:“自从邬公子吃了苦,如今求诗文诗求的都怕来惹事,没甚要紧,也不敢来了。二位相公还是去也不去?”燕白颔笑道:“山小姐这等放肆取笑于人者,只是未遇着一个真正才子耳。待我们明日去,也取笑他一场,与老师看。”普惠摇头道:“二位相公虽自然是高才,若说要取笑山小姐,这个却未必。”平如衡道:“老师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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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2:18:3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十六回 才情思占胜巧扮青衣 笔墨已输心忸怩白面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试才无计,转以夫人学婢。灶下挥毫,泥中染翰,夺尽英雄之气。明锋争利,芥针投,暗暗输心眼意。始信真才,举止风流,行藏游戏。

                      右调《柳梢青》

  话说普惠和尚送了燕平二人出门,自家回入庵内,看着壁上笑道:“这两个小书呆,人物倒生得俊秀,怎生这等狂妄。他指望要取笑山小姐,若他说些大话,躲了不来,还是乖的;倘真个再来,纵不受累,也要出一场大丑。”正想说不完,忽山显仁带领两个童子闲步入来。看见普惠对着壁上自言自语,因问道:“普惠,你看甚么?”普惠忽回头,看见道:“原来是山老爷。老爷连日不来,闻说是小姐有甚贵恙,如今想是安了。”山显仁道:“正是,这两日因小姐有病,故未曾来。今日喜得好了些,我见天色好,故闲步到此。你却自对影壁说些甚么?”普惠道:“这事说来也当得一个笑话。”山显仁道:“何事?”普惠道:“方才不知那里走了两个少年书生来借坐歇脚,一个姓赵,一个姓钱。小僧问道何事到此,他说要访老爷。小僧问他要访老爷做甚,他说闻知山小姐有才,特来要与他一试。小僧回说小姐有恙,因怜他是别处人,年纪小,人物清俊,就将小姐的事迹与他说了,劝他回去,不要来此惹祸出丑。他不知好歹,反说要来出小姐之丑。临去又题了两首诗在壁上,说过三五日还要来见小姐,比较才学。岂不是一个笑话?”山显仁道:“这壁上想就是他题的诗了?”普惠道:“正是他题的,不知说些甚么?”山显仁因走近前一看,只见第一首写的是:

  千古斯文星日垂,岂容私付与娥眉。

  青莲未遇相如远,脂粉无端污墨池。

                云间赵纵有感题

  第二首写的是:

  谁家小女发垂垂,窃取天颜展画眉。

  试看斯文今有主,也须还我凤凰池。

                洛阳钱横和韵题。

  山显仁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心下又惊又喜。因对普惠说道:“此二生出语虽然狂妄,诗思却甚清新。二生不知有多大年纪了?”普惠道:“两个人都不满二十岁。”山显仁道:“他既要来与小姐较才,为何就回去了。”普惠道:“是小僧说小姐有贵恙,未必见人,他故此回去。他说迟两日还要来哩!”山显仁道:“他若再来,你须领来见我。”普惠道:“二生说话太狂,领来见老爷,老爷量大,还恕得他起;若见小姐,小姐性子高傲,见二生狂妄,未免又要惹出事来。”山显仁道:“有我在,这个不妨。”又坐了一歇,山显仁因要与女儿商量,遂抄了二诗,起身回去。

  此时山黛因思想阁下书生,恹恹成病,又见父母忧愁,勉强挣起身来,说道:“好些。”其实寸心中千思万虑,不能消释。此时冷绛雪正在房中宽慰他,忽山显仁走来问道:“我儿,这一会心下宽爽些么?”山小姐应道:“略觉宽些。”山显仁道:“你心下若是宽些,我有一件奇事与你商量。”山小姐道:“有甚奇事,父亲但说不妨。”山显仁道:“我方才在接引庵闲步,普惠和尚对我说,有两个少年书生要来与你较才,口出大言,十分不逊。”山小姐道:“为何不来?”山显仁道:“因闻知你有病,料不见人,故此回去了。临去题了两首诗在接引庵壁上,甚是狂妄。我抄了在此,你可一看。”

  山小姐接了,与冷绛雪同看。看了一遍,二人彼此相视。冷绛雪说道:“二生才虽可观;然语句太傲,何一狂至此?”山小姐道:“有才人往往气骄,这也怪他不得。只是他既要来夺凤凰池,没个轻易还他之理。须要奚落他一场,使他抱头鼠窜而去,方知小妹不是窃取天颜,以为声价。”冷绛雪道:“这也不难,等他来时,他是二人,贱妾与小姐也是两个,就是真才实学,各分一垒,明明与他旗鼓相当,料也不致输与他。”山小姐又想一想,道:“我与你若明明与他较才,莫说输与他,就是胜他,也算不得奚落,不足为耻。”

  山显仁笑道:“我看此生才情精劲。你二人也不可小视。若与他对试,不损名足矣,怎么还思量要取辱他?”冷绛雪道:“这样狂生,若不取辱他一场,使他心服,他未免要在人前卖嘴。只是除了与他明试,再无别法。”山小姐笑道:“孩儿倒有一法在此,输与他不致损名,胜了他使他受辱。”山显仁道:“我儿再有甚法?”山小姐道:“待他二人来时,爹爹只说一处考恐怕代作传递之弊,可分他于东西两花园坐下,待孩儿与冷家姐姐假扮作青衣侍儿,只说小姐前次曾被无才之人缠扰,徒费神思,今又新病初起,不耐烦剧,着我侍妾出来,先考一考。若果有些真才,将我侍儿压倒,然后好请到玉尺楼,优礼相见。倘或无才,连我辈不如,便好请回,免得当面受辱。若是胜他,明日传出去,只说连侍儿也考不过,岂非大辱?就是输与他,不过侍妾,尚好遮饰,或者不致损名。”山显仁听了大喜,道:“此法甚妙。”冷绛雪也欢喜道:“小姐妙算,真无遗漏矣。这两个狂生如何晓得?”大家算计停当,山显仁又叫人去与普惠道:“此题诗书生来。可领他来见。”一面打点等候,不题。

  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辞了普惠回来,一路上商量。燕白颔道:“我们此来,虽说考才,实为婚姻,怎么一时就忘记了?今做此二诗,将他轻薄,少不得要传到山相公与山小姐面前,他见了,岂有不怒之理?就是度量大,不怀恨于我,这婚姻事断断无望了。”平如衡道:“做已做了,悔也无益。况婚姻自有定数,强他不得。或者有才女的心眼与世人不同,见纨袴乞怜,愈加鄙薄,今见了你我有气骨才人,转垂青起敬也不可知。愁他怎么?且回去与你痛饮快谈以养气,迟两日好与他对垒。”燕白颔笑道:“也说得有理。”二人遂欢欢喜喜,同走了回去。

  过了三五日,心上放不下,因天气晴明,又收拾了,一径出城,依旧走到接上庵来。普惠看见,笑嘻嘻迎着说道:“二位相公,今日来得早,像是真个要与山小姐考试诗文的了?”燕白颔因问道:“山小姐病好了么?”普惠道:“虽未痊愈,想是起得来了。”平如衡道:“既是起得来,我们去寻他考一考不妨。”就要起身去。普惠留住道:“此时太早,山小姐只怕尚未睡起。且请少坐,奉过茶,收拾素斋用了,待小僧送去。”燕白颔道:“斋倒不消,领一杯茶罢。得老师一送更感。”普惠果然邀入去,吃了些茶,坐了半晌,将近日午,方才同去。到了山相公庄门,普惠是熟的,只说得一声,就有人进去通报。不多时,就有人出来说道:“请师父与二位相公厅上坐。”三人遂同到厅中坐下。

  又坐了半晌,山显仁方葛巾野服,走了出来。燕白颔与平如衡忙上前施礼。礼毕,就以师生礼叙坐。普惠恐怕不便,就辞去了。山显仁一面叫人送茶,一面就开口问道:“哪一位是赵兄?”燕白颔打一恭道:“晚生赵纵。”山显仁因看着平如衡道:“此位想是钱兄了?”平如衡也打一恭道:“不敢。晚生正是钱横。”山显仁道:“前在接引庵见二兄壁上之作,清新俊逸,真可谓相如再世,太白重生。”燕白颔与平如衡同打一恭道:“书生寒贱,不能上达紫阁黄扉,故妄言耸听,以为进身之阶。今既蒙援引,狂瞽之罪尚望老太师宽宥。”山显仁道:“文人笔墨游戏,上天下地,无所不可,何罪之有!只是小女闺娃识字,亦无心僭据斯文,实因时无英雄,偶蒙圣恩假腊耳。今既有二兄青年高才,焕奎璧之光,润文明之色,凤凰池礼宜奉还,焉敢再以脂粉相污!”燕白颔道:“脂粉之言,亦愧男子无人耳。词虽不无过激,而意实欣慕。乞老太师原谅。”平如衡道:“凤池亦不望尽还,但容我辈作鸥鹭游翔其中足矣。”

  山显仁道:“这都罢了。只是二兄今日垂顾,意欲可为?”燕白颔道:“晚生二人,俱系远方寒士,虽日事椠铅,实出孤陋。每有所作,往往不知高下。因闻令爱小姐,著作悬于国门,芳名播于天下,兼有玉尺量才之任,故同造楼下,愿竭微才,求小姐玉尺一量,孰长孰短,庶几可定二人之优劣。”山显仁道:“二兄大才,倒就教小女,可谓以管窥天,以蠢测海。然既辱赐顾,怎好固辞?但考之一途,必须严肃,方别真才。”燕白颔道:“晚生二人短长之学尽在胸中,此外别无一物,听凭老太师如何赐考。”平如衡道:“老太师若要搜检亦不妨。”山显仁道:“搜捡也不必,但二兄分做两处,省了许多顾盼问答也好。”燕白颔与平如衡同应道:“这个听凭。”山显仁就吩咐两个家人道:“可送赵相公到东花园亭子上坐。”又吩咐两个家人道:“可送钱相公到西花园亭子上坐。”又对燕白颔与平如衡道:“老夫不便奉陪,候考过,再领教佳章。”说罢,四个家人遂请二人同入穿堂之后,分路往东西花园而去。正是:

  东西诸葛八门阵,左右韩候九里山。

  莫料闺中小儿女,寸心偏有百机关。

  两个家人将平如衡送到西花园亭子上去坐且不题。且说燕白颔随着两个家人,竟到东边花园里来。到了亭子上一看,只见鸟啼画阁,花压雕栏,十分富丽。再看亭子中,早已东西对面摆下两张书案,文房四宝端端正正俱在上面。燕白颔心下想道:“闻他有个玉尺楼,是奉旨考才之地。怎么不到那里,却在此处?”又想道:“想是要分考,楼中一处不便,故在此间。”正沉吟不了,忽见三五侍妾簇拥着一个青衣女子而来。燕白颔远远望去,宛如仙子,欲认作小姐,却又是侍儿打扮;欲认作侍儿,却又秀媚异常。心下惊疑未定,早已走至面前。燕白颔慌忙出位施礼。那青衣女子略福了一福,便与燕白颔分东西对面坐下。

  燕白颔不知是谁,又不好轻问,只得低头偷看。倒是青衣女子先开口说道:“赵先生不必惊疑,妾非小姐,乃小姐位下掌书记的侍妾。奉小姐之命,特来请教先生。”燕白颔道:“原来是一位掌书记的才人。请问,小姐为何不自出而又劳玉趾?”青衣女子道:“前日也是几位贵客要见小姐试才,小姐勉强应酬,却又一字不通,徒费许多口舌。今辱先生降临,人才固自不同,然小姐私心过虑,恐蹈前辙。今又养病玉尺楼,不耐烦剧,故遣妾先来领教。如果系真才,贱妾辈望风不敢当,便当扫径焚香,延入楼中,以定当今天下斯文之案;倘只寻常,便请回驾、也免一番多事。”燕白颔听了,心下暗怒道:“这小丫头,这等作怪!怎自不出来,却叫一个侍妾辱我?这明明高抬声价。我若不与他考,他便道我无才害怕;若与他对考,我一个文士,怎与一个待妾同考?”又偷眼将那侍妾一看,只见满面容光飞舞不定,恍与阁上美人不相上下。心中又想道:“山小姐虽说才高,颜色或者转不及此。莫管他侍妾不侍妾,如此美人,便同拈笔砚,也是侥幸。况侍妾之才料也有限,只消一首诗,打发他回去,便可与小姐相见。”心下主意定了,因说道:“既是这等,考也无妨。只是如何考起?”青衣女子道:“听凭先生起韵,贱妾奉和。”燕白颔笑一笑,道:“既蒙尊命,学生僭了。”遂磨墨舒纸,信笔题诗一首道:

  只画娥眉便可怜,涂鸦识字岂能传?

  须知才子凌云气,吐出蓬莱五色莲。

  燕白颔写完,早有侍妾取过去,与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微微一笑,道:“诗虽好,只是太自誉了些。”因拈起笔来,全不思索,就和了一首,叫侍儿送了过来。燕白颔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一时才调一时怜,千古文章千古传。

  漫道文章男子事,而今已属女青莲。

  燕白颔看了,不觉吐舌,道:“好美才,好美才,怎这等敏捷!”因立起身来,从新深深作一个揖,道:“我学生失敬了。”那青衣女子也起身还礼过:“先生请尊重。俚句应酬,何足垂誉。请问先生,还有佳作赐教么?”燕白颔道:“既蒙不鄙,还要献丑,以抒鄙怀。”因又题诗一首道:

  暴下风光天下怜,心中情事眼中传。

  河洲若许操舟往,愿剖华峰十丈莲。

  燕白颔写完,侍妾又取去与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又笑一笑道:“先生何交浅而言深!”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儿仍送到燕白颔面前。燕白颔再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思云想月总虚怜,天上人间信怎传?

  欲为玄霜求玉杵,须从御座撤金莲。

  燕白颔看了,不胜大异,道:“芳姝如此仙才,自是金屋娉婷,怎么沉埋于朱门记室?吾所不解。”那青衣女子道:“先生既以才人自负,要来与小姐争衡,理宜千言不屈,万言不休。怎见了贱妾两首微词便大惊小怪?何江淹才尽之易,而子建七步之外无余地也。”燕白颔道:“美人见哂固当。但学生来见小姐之意,原为景仰小姐之才,非慕富贵高名者也。今见捉刀英雄不识,必欲钦魏公雅望,此无目者也。学生虽微才,不足比数,然沉酣时艺亦已深矣,未闻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余复有沧海。才美至于记室,亦才美中之泰山沧海矣,岂更有过者?乃即所传小姐才美高名,或亦记室才美高之也。”因又题诗一首道:

  非是才穷甘乞怜,美人词调果堪传。

  既能根底成佳藕,何不枝头常见莲。

  燕白颔写完,又有侍妾取去。那青衣女子看了又看,因说道:“先生佳作,末语寓意微婉,用情深切,实东坡、太白一流人。自须尊重,不要差了念头。”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儿送过来。燕白颔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上写道:

  春光到眼便生怜,那得东风日夜传?

  一朵桃花一朵杏,须知不是并头莲。

  燕白颔看了,默然半晌。忽叹息道:“天只生人情便了,情长情短有谁怜?”那女子隐隐听见,因问道:“此先生所吟么。”燕白颔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那女子又不好问,只说道:“妾奉小姐之命请教,不知还有甚么见教么?”燕白颔道:“记室之美已侥幸睹矣;记室之才已安奉教矣,记室之严亦已闻命矣。再以浮词相请,未免获罪。”青衣女子道:“先生既无所命,贱妾告辞。敢再申一言,以代小姐之请。”因又拈笔抒纸,题诗一首,叫侍儿送与燕白颔。因立起身,道:“先生请慢看,贱妾要复小姐之命,不敢久留矣。”遂带了侍妾,一哄而去。

  燕白颔看了,恍然如有所失。呆了半晌,再将那诗一看,只见又写着:

  才为人瑞要人怜,莫诋花枝倩蝶传。

  脂粉虽然污颜色,何曾污及墨池莲

  燕白颔看完,因连声叹息道:“天地既以山川秀气尽付美人,却又生我辈男子何用?我前日题庵壁诗,说‘脂粉无端污墨池’,他今日毕竟题诗表白。我想他慧心之灵,文章之利,针针相对,决不放半分之空,真足使人爱杀!”又想道:“小姐既有病,不肯轻易见我,决没个又见老平之理。难道又有一个记室如方才美人的,与他对考?若遇着一个无才的记室,便是他的造化。”只管坐在亭上,痴痴呆想。早有引他进来的两个家人说道:“相公坐在此没甚事了,请出去罢,只怕老爷还在厅上候着哩。”燕白颔听见说老爷还在厅上候,心下呆了一呆,道:“进来时何等兴头,连小姐还思量压倒。如今一个侍妾记室也奈何他不得,有甚嘴脸出去见人?”只管沉吟不走。当不得两个家人催促,只得随他出来。正是:

  眼阔眉扬满面春,头垂肩(身单)便无神。

  只思漫索花枝笑,不料花枝反笑人。

  按下燕白颔随着两个家人出来不题。且说平如衡随着两个家人到西花园来。将到亭子边,早望见亭子上许多侍妾围绕着一个十五六岁女子,花枝般的,据了一张书案,坐在里面。平如衡只认做小姐,因闻得普惠和尚说他为人利害,便不敢十分仰视。因低着头走进亭子中,朝着那女子深深一揖,道:“学生钱横,洛阳人氏,久闻小姐芳名,如春雷满耳。今幸有缘,得拜谒庭下,愿竭菲才,求小姐赐教。”一面说,一面只管低头作揖不起。那女子含笑道:“钱先生请尊重,贱妾不是小姐。”平如衡听见说不是小姐,忙抬头起来一看,只见那女子生得花嫣柳媚,犹如仙子一般。暗想道:“这样标致,那有不是小姐之理?只是穿着青衣,打扮如侍儿模样。”因问道:“你既不是小姐,却是何人?”那女子启朱唇,开玉齿,娇滴滴应道:“贱妾不是小姐,乃小姐掌书记的侍妾。”平如衡道:“你既是侍妾,为何假作小姐,取笑于我?”那女子道:“贱妾何曾假作小姐取笑先生?先生误认作小姐,自取笑耳。”平如衡道:“这也罢了,只是小姐为何不出来?”那女子道:“小姐虽一女子,然体位尊严,就是天子征召,三次也只有一次入朝;王侯公卿到门求见,也须三番五次方得一接。先生今日才来,怎么这等性急,就思量要见小姐?就是贱妾出来相接,也是我家太师爷好意,爱先生青年有才,与小姐说了,故有是命。”平如衡听了许多说话,满腔盛气先挫了一半。因说道:“不是学生性急,只是既蒙太师好意,小姐许考,小姐若不出来,却与谁人比试?”那女子道:“贱妾出来相接者,正欲代小姐之劳耳。”平如衡笑道:“比试是要做诗做文,你一个书记侍妾,如何代得?”那女子道:“先生请试一试看。”平如衡道:“不必试,还是请小姐出来为妙。”那女子道:“小姐掌书记的侍妾有上中下三等,十二人,列成次第。贱妾下等,考不过,然后中等出来;中等考不过,然后上等出来;上等再考不过,那时方请先生到玉尺楼,与小姐相见。此时要见小姐还尚早。”平如衡听了道:“原来有许多琐碎。这也不难,只费我多做两首诗耳。也罢,就先与你考一考。”那女子将手一举,道:“既要考,请坐了。”平如衡回头一看,只见东半边也设下一张书案坐席,纸墨笔砚俱全。因走去坐下,取笔在手,说道:“我已晓得你小姐不出来的意思了,无非是藏拙。”遂信笔题诗一首道:

  名可虚兮才怎虚,深闺深处好藏珠。

  若教并立词坛上,除却娥眉恐不如。

  平如衡题完,自读了一遍,因叫众侍儿道:“可取了去看。若是读不出,待我读与你听。”侍儿果取了递与那女子。那女子看了一遍,也不做一声,只拈起笔来,轻轻一扫,早已和完一首。命侍儿送来。平如衡正低头沉想自己诗中之妙,忽抬头见诗送到面前,还只认作是他的原诗,看不出又送了来,因笑说道:“我就说你未必读得出。拿来,待我读与你听。”及展开看时,却是那女子的和韵。早吃一惊,道:“怎么倒和完了?大奇,大奇!”因细细读去,只见上写道:

  心要虚兮腹莫虚,探珠岂易探骊珠。

  漫思王母瑶池奏,一曲双成如不如?

  平如衡看完,满心欢喜,喜到极处,意忘了情,因拍案大叫道:“奇才,奇才,我平如衡今日方遇一劲敌矣。”那女子听见,因惊问道:“闻先生尊姓钱,为何又称平如衡,莫非有两姓么?”平如衡见问,方知失言,因胡赖道:“哪个说平如衡?我说的是钱横,想是你错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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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2:18:3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十七回 他考我求他家人代笔 自说谎先自口里招评诬 -《平山冷燕》-古典小说

  词曰:

  螳螂不量,虾蟆妄想,往往自寻仇。便不伤身,纵能脱祸,也惹一场羞。佳人性慧心肠巧,惯下倒须钩。吞之不入,吐之不出,不怕不低头。

                      右调《少年游》

  话说平如衡考不过侍妾,走了出来。刚走到穿堂背后分路口,撞见燕白颔也走了出来。二人遇见,彼此惊讶。先是燕白颔问道:“你考得如何?”平如衡连连摇头道:“今日出丑了。”燕白颔又问道:“曾见小姐么?”平如衡道:“若见小姐,就考不过还不算出丑。不料小姐自不出来,却叫一个掌书记的侍妾与我同考。那女子虽说是个侍妾,我看他举止端庄,颜色秀媚,比贵家小姐更胜十分。这且勿论,只说那才情敏捷,落笔便成,何须倚马?小弟刚做得一首,他想也不想信笔就和一首。小弟又做了一首,他又信笔和一首。小弟一连做了三首,他略不少停,也一连和了三首。内中情词,针锋相对,不差一线。倒叫小弟不敢再做。我想,一个侍妾,不能讨他半点便宜,岂非出丑。吾兄年遇定不如此,或者为小弟争气?”燕白颔把眉一蹙,道:“不消说起,与兄一样,也是一个书记侍妾,小弟也做了三首,他也和了三首。弄得小弟没法。他见小弟没法,竟笑了进去。临去还题诗一首,讥诮于我。我想,他家侍妾尚然如此高才可爱,那小姐又不知妙到甚么田地!就是小弟所醉心的阁上美人,也不过相为伯仲。小弟所以垂首丧气。不期吾兄也遇劲敌,讨了没趣。”平如衡道:“前边的没趣已过去了,但是出去还要见山相公,倘若问起,何言答之?只怕后面的没趣更觉难当。”燕白颔道:“事既到此,就是难当,也只得当一当。”跟的家人又催。二人立不住脚,只得走了出来。

  到了厅上,幸喜得山相公进去,还不曾出来。家人说道:“二位相公请少坐,待我进去,禀知老爷。”燕白颔见山相公不在厅上,巴不得要脱身,因说道:“我们自去,不消禀了。”家人道:“不禀老爷,相公去了,恐怕老爷见罪。”平如衡道:“我们又不是来拜你老爷的,无非是要与小姐试才。今已试过,试的诗又都留在里面,好与歹,听凭你老爷小姐慢慢去看,留我们见老爷做甚么?”家人道:“二位相公既不要见老爷,小的们怎好强留。但只是二位相公尊寓在何处,也须说下,恐怕内里看得诗好,要来相请,也不可知。”平如衡道:“这也说得有理,我二人同寓在……”正要说出玉河桥来,燕白颔慌忙插说道:“同寓在泡子河吕公堂里。”说罢,二人竟往外走。走离了三五十步,燕白颔埋怨平如衡道:“兄好不知机,你看今日这个局面,怎还要对他说出真下处来?”平如衡道:“正是,小弟差了。幸得还未曾说明,亏兄接得好。”

  不多时,走到庵前,只见普惠和尚迎着问道:“二位上公怎就出来,莫非不曾见小姐考试么?”燕白颔道:“小姐虽不曾见,考却考过了。”普惠笑道:“相公又来取笑了。小姐若不曾见,谁与相公对考?”平如衡道:“老师不消细问,少不得要知道的。”普惠道:“且请里面吃茶。”二人随了进去。走到佛堂,只见前日题的诗明晃晃写在壁上。二人再自读一遍,觉道词语太狂,因素笔各又续一首于后。燕白颔的道:

  青眼从来不浪垂,而今始信有娥眉。

  再看脂粉为何物,笔竹千竿墨一池。

  平如衡也接过笔来,续一首道:

  芳香满耳大名垂,双画千秋才子眉。

  人世凤池何足羡,白云西去是瑶池。

  普惠在旁看见,因问道:“相公诗中是何意味?小僧全然不识。”燕白颔笑道:“月色溶溶,花阴寂寂,岂容法聪知道。”平如衡又笑道:“他是普惠,又不是普救,怎说这话?”遂相与大笑。别了普惠出来,一径回去不题。

  却说山小姐考完,走回后厅,恰好冷绛雪也考完进来。山小姐问道:“那生才学如何?姐姐考得如何?冷绛雪道:“那生是个真正才子,若非贱妾,几乎被他压倒。”因将原韵三首,与自己和韵四首都递与山小姐,道:“小姐请看便知。”山小姐细细看了,喜动眉宇,因说道:“小妹自遭逢圣主垂青,得以诗文遍阅天下才人,于兹五六年也不为少。若不是庸腐之才,就也是疏狂之笔,却从不曾遇此二生,诗才十分俊爽如此。真一时之俊杰也!”冷绛雪道:“这等说来,小姐与考的钱生,想也是个才子了?”山小姐道:“才子不必说,还不是寻常才子,落笔如飞,几令小妹应酬不来。”也将原唱三首并和诗四首递与冷绛雪,道:“姐姐请看过。小妹还有一桩可疑之事与姐姐说。”冷绛雪看了,赞叹不绝,道:“这赵、钱二生,才美真不相上下。不是夸口说,除了小姐与贱妾,却也无人敌得他来。且请问小姐,又有甚可疑之事?”山小姐道:“那生见了小妹‘一曲双成如不如’之句,忽然忘了情,拍案大叫道:“我平如衡今日遇一劲敌矣!”小妹听见,就问他:‘先生姓钱,为何说平如衡?’他着惊,忙忙遮饰。不知为何。莫非此生就是平如衡?不然天下那有许多才子?”冷绛雪道:“那生是怎么样一个人品?”山小姐道:“那生年约二十上下,生得面如瓜子,双眉斜飞入鬓,眼若春星,体度修长,虽弱不胜衣,而神情气宇,昂藏如鹤。”冷绛雪道:“这等说来,正是平如衡了。”只可惜贱妾不曾看见,倒是一番奇遇。”山小姐道:“早知如此,何不姐姐到西园来。”冷绛雪道:“贱妾也有一事可疑。”山小姐道:“何事?”冷绛雪道:“那赵生见贱妾题的‘须知不是并头莲’之句。默然良久,忽叹了一声,低低吟诵道:“天只生人情便了,情长情短有谁怜?”贱妾听了,忙问道:‘此何人所吟?’他答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贱妾记得前日小姐和阁下书生正是此二语。莫非这赵生正是阁下书生?”山小姐听了,因问道:“那生生得如何?”冷绛雪道:“那生生得圆面方额,身材清秀而丰满,双肩如两山之耸,一笑如百花之开。古称潘安,虽不知如何之美,只觉此生相近。”山小姐道:“据姐姐想像说来,恍与阁下书生宛然。若果是他,可谓当面错过。”冷绛雪道:“天下事怎这等不凑巧?方才若是小姐在东,贱妾在西,岂不两下对面,真假可以立辨。不意颠颠倒倒,岂非造化弄人?”

  二人正踌躇评论,忽山显仁走来,问道:“你二人与两生对考,不知那两生才学实是如何?”山小姐答道:“那两生俱天下奇才,父亲须优礼相待才是。”山显仁道:“我正出去留他,不知他为甚竟不别而去。我故进来问你。既果是真才,还须着人赶转,问他个详细才是。”山小姐道:“父亲所言最是。”

  山显仁遂走了出来,叫一个家人到接引庵去问:“若是赵、钱二相公还在庵中,定然要请转来。若是去了,就问普惠,临去可曾有甚话说。”家人领命到庵中去问。普惠回说道:“已去久了。临去并无话说,只在前题壁诗后又题了二首而去。”家人遂将二诗抄了,来回复山显仁。山显仁看了,因自来与女儿并冷绛雪看,道:“我只恐他匆匆而去,有甚不足之处,今见二诗,十分钦羡于你。不别而去者,大约是怀惭之意了。”山小姐道:“此二生不独才高,而又虚心服善如此,真难得!”冷绛雪道:“难得两个都是一般高才。”山显仁见女儿与冷绛雪交口称赞,因又吩咐一个家人道:“方才来考试的松江赵、钱二位相公,寓在城中泡子河吕公堂,你可拿我两个名帖去请他,有话说。”

  家人领命,到次日起个早,果走到泡子河吕公堂来寻问。燕白颔原是假说,如何寻问得着。不其事有凑巧,宋信因张尚书府中出入不便,故借寓在此。山府家人左问右问,竟问到宋信下处。宋信见了,问道:“你是谁家来的?寻那一个?”家人答道:“我是山府来的,要寻松江赵、钱二位相公。”宋信道:“山府自然是山相公了。”家人道:“正是,现有名帖在此。”宋信看见上面写着“侍生山显仁拜”,因又问道:“这赵、钱二相公与你老爷有甚相知,却来请他?”家人道:“这二位相公昨日在我府与小姐对考,老爷与小姐见他是两个才子,故此请他去,有甚话说。”宋信心下暗想道:“此二人一定是考中意的了。此二人若考中了意,老张的事情便无望了。”因打个破头屑道:“松江只有张吏部老爷的公子张寅便是个真才子,哪里有甚姓赵姓钱的才子!莫非被人骗了?”家人道:“昨日明明两个青年相公在我府中考试的,怎么是骗了?”宋信道:“若不是骗,就是你错记了姓名?”家人道:“明明一个姓赵,一个姓钱,为何会错?”宋信道:“松江城中的朋友,我都相交尽了,且莫说才子,就是饱学秀才也没个姓赵姓钱的,莫非还是张寅相公?”家人道:“不曾说姓张。”宋信道:“若不是姓张,这里没有。”家人只得又到各处去寻。寻了一日,并无踪影。”只得回复山显仁道:“小人到吕公堂遍访,并无二人踪迹。人人说松江才子只有张吏部老爷的公子张寅才是,除他并无别个。”山显仁道:“胡说!明明两人在此,你们都是见的,怎么没有?定是不用心访。还不快去细访,若再访不着便要重责!”家人慌了,只得又央了两个,同进城去访不题。

  却说宋信得了这个消息,忙寻见张寅,将前事说了一遍,道:“这事不上心,只管弄冷了。”张寅道:“不是我不上心,他哪里又定要见我?你又叫我不要去,所以耽延。为今之计,将如之何?”宋信道:“他既看中意了赵钱二人,今虽寻不见,终须寻着。一寻见了,便有成机,便将我们前功尽弃。如今急了,俗语说得好:‘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婆。’真若讨两封硬挣书,大着胆,乘他寻不见二人之际,去走一道。倘侥幸先下手成了,也不可知。若是要考试诗文,待小弟躲在外边,代作一两首,传递与兄,塞塞白儿,包你妥帖。只是事成了,不要忘却小弟。”张寅道:“兄如此玉成,自当重报。”

  二人算计停当,果然又讨了两封要路的书,先送了去。随即自写了名帖,又备了一副厚礼,自家阔服乘轿来拜。又将宋信悄悄藏在左近人家。山显仁看了书帖,皆都是称赞张寅少年才美、门当户对,求亲之意。又见书帖都是一时权贵;又因是吏部尚书之子;又见许多礼物,不好轻慢,只得叫人请入相见。

  张寅倚着自家有势,竟昂然走到厅上,以晚辈礼相见。礼毕,看坐在左首,山显仁下陪。一面奉茶,一面山显仁就问道:“久仰贤契青年高才,渴欲一会,怎么许久不蒙下顾?”张寅答道:“晚生一到京,老父即欲命晚生趋谒老太师,不意途中劳顿,抱恙未痊,所以羁迟上谒,获罪不胜。”山显仁道:“原来有恙。老夫急于领教,也无他事。因见前日书中盛称贤契著述甚富,故欲领教一二。”张寅道:“晚生未学,巴人下里之词,只好涂饰闾里,怎敢陈于老太师山斗之下。今既蒙诱引,敢不献丑。”因向跟的家人取了《张子新编》一册,深深打一恭,送上道:“鄙陋之章,敢求老太师转致令爱小姐笔削。”山显仁接了,展开一看,见《迁柳庄》、《题壁》、《听莺》诸作字字清新,十分欢喜,道:“贤契美才,可谓名下无虚。”又看了两首,津津有味。因叫家人送与小姐,一面就邀张寅到后厅留饮。张寅辞逊不得,只得随到后厅。

  小饮数杯,山显仁又问道:“云间大郡,人文之邦。前日王督学特荐一个燕白颔,也是松江人,贤契可是相知么?”张寅道:“这燕白颔号紫侯,也是敝县华亭人,与晚生是自幼同窗,最为莫逆。凡遇考事,第一第二,每每与晚生不相上下。才是有些,只是为人狂妄,出语往往诋毁前辈,乡里以此薄之。家父常说他,既承宗师荐举,又蒙圣奋发征召,就不该不俟驾而来。却又不知向何方流荡,竟无踪迹,以辜朝廷德意。岂是上进之人?”山显仁听了,道:“原来这燕生如此薄劣!纵使有才,亦不足重。”

  正说未完,只见一个家人走在山显仁耳边,低低说些甚么。山显仁就说道:“小女见了佳章,十分欣羡。因内中有甚未解处,要请贤契到玉尺楼一解。不识贤契允否?”张寅道:“晚生此来正要求教小姐。得蒙赐问,是所愿也。”山显仁道:“既是这等,可请一往,老夫在此奉候。”就叫几个家人送到玉尺楼去。张寅临行,山显仁又说道:“小女赋性端严,又不能容物,比不得老夫,贤契言语须要谨慎。”张寅打一恭道:“谨领台命。”遂跟了家人同往,心下暗想道:“山老之言过于自大,他阁老女儿纵然贵重,我尚书之子也不寒贱,难道敢轻薄我不成?怕他怎的!若要十分小心,倒转被他看轻了。”主意定了,遂昂昂然随着家人入去。

  不期这玉尺楼直在花园后边,走过了许多亭榭曲廊,方才到了楼下。家人请他坐下,叫侍妾传话上楼。坐不多时,只见楼上走下两侍妾来,向张寅说道:“小姐请问张相公,这《张子新编》还是自作的,不是选集众人的?”张寅见问得突然,不觉当心一拳,急得面皮通红,幸喜得小姐不在面前,只得勉强硬说道:“上面明明刻着《张子新编》,张子就是我张相公了,怎说是别人做的?”侍妾道:“小姐说,既是张相公自做的,为何连平如衡的诗都刻在上面?”张寅听见说出“平如衡”三字,摸着根脚,惊得哑口无言。默然半晌,只得转口说道:“你家小姐果然有眼力,果然是个才子。后面有两首是平如衡与我唱和做的,故此连他的都刻在上面。”侍妾道:“小姐说:‘不独平如衡两首,还有别人的哩。’”张寅心下暗想道:“他既然看出平如衡的来,自然连燕白颔都知道,莫若直认了罢。”因说道:“除了平如衡,便是燕白颔还有两首,其余是我的了,再无别人。请小姐只管细看。我张相公是真才实学,决不做那盗袭小人之事。”

  侍妾上楼复命。不多时,又走下楼来,手里拿着一幅字,递与张寅,道:“小姐说《张子新编》既是张相公自做的,定然是一个奇才子,今题诗一首在此,求张相公和韵。”张寅接了,打开一看,只见上写着一首绝句,道:

  一池野草不成莲,满树杨花岂是绵?

  失去燕平旧时句,忽然张子有《新编》。

  张寅见了,一时没摆布,只得假推要和,磨墨拈笔,写来写去。悄悄写了一个稿儿,趁人眼不见,递与贴身一个童子,叫他传出去,与宋信代做。自家口里哼哼唧唧的沉吟。一会儿虚写了两句,一会儿又抹去了两句,一会儿又将原稿读两遍,一会儿又起身走两步,两只眼只望着外边。侍儿们看了,俱微微含笑。挨的工夫久了,楼上又走下两上侍妾来。催促道:“小姐问张相公,方才这首诗还是和,还是不知?”张寅道:“怎么不和?”侍儿道:“既然和,为何只管做去?”张寅道:“诗妙于工,潦草不得。况诗人之才情不同:李太白斗酒百篇,杜工部吟诗太瘦,如何一样论得?”正然着急不题。

  却说小童拿了一张诗稿,忙忙走出,要寻宋信代作。奈房子深远,转折甚多,一时认不得出路,只在东西乱撞。不期冷绛雪听得山小姐在玉尺楼考张寅,要走去看看。正走出房门,忽撞见小童乱走,因叫侍妾捉住,问道:“你是甚么人,走到内里来?”小童慌了,说道:“我是跟张相公的。”冷绛雪道:“你跟张相公,为何在此乱走?”小童道:“我要出去,因认不得路错走在此。”冷绛雪见他说话慌张,定有缘故,因说道:“你既跟张相公,又出去做甚?定是要做贼了,快拿到老爷处去问。”小童慌了,道:“实是相公吩咐出去有事,并不是做贼。”冷绛雪道:“你实说出去做甚么,我就饶你。你若说一句谎,我就拿你去。”小童要脱身又脱不得,只得实说道:“相公要做甚么诗,叫我传出去,与宋相公代做。”冷绛雪道:“要做甚么诗,可拿与我看。”小童没法,只得取出来递与冷绛雪。冷绛雪看了,笑一笑道:“这是小姐奈何他了。待我也取笑他一场。”因对小童说道:“你不消出去寻人,等我替你做了罢。”小童道:“若是小姐肯做得,一发好了。”冷绛雪道:“跟我来。”遂带了小童到房中,信笔写了两首,递与他道:“你可拿去,只说是宋相公做的。”小童得了诗,欢喜不过。冷绛雪又叫侍儿送他到楼下。

  小童掩将进去,张寅忽然看见,慌忙推小解,走到阶下。那童子近身一混,就将代做的诗递了过来。张寅接诗在手,便胆大气壮,昂昂然走进来坐下道:“凡做诗要有感触,偶下阶有触,不觉诗便成了。”因暗暗将代做的稿儿铺在纸下。原打帐是一首,见是两首,一发快活,因照样誊写。写完,又自念一遍,十分得意。因递与侍妾道:“诗已和成,可拿与小姐去细看。小姐乃有才之人,自识其中趣味。”

  侍妾接了,微笑一笑,遂走上楼来与山小姐。山小姐接了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高才自负落花莲,莫认包儿掉了绵。

  纵是燕平旧时句,云间张子实重编。

  又一首是:

  荷花荷叶总成莲,树长蚕生都是绵。

  莫道《春秋》齐晋事,一加笔削仲尼编。

  山小姐看完,不禁大笑道:“这个白丁,不知央甚人代作,倒被他取笑了!”又看一遍道:“诗虽游戏,其实风雅,则代作者倒是一个才子。但不知是何人?怎做个法儿,叫他说出万妙。”

  正然沉吟,忽冷绛雪从后楼转了出来。山小姐忙迎着笑,说道:“姐姐来得好!又有一个才子,可看一个笑话。”冷绛雪笑道:“这个笑话,我已看见;这个才子,我已先知。”山小姐道:“姐姐才来,为何倒先知道了?”冷绛雪就将撞见小童出去求人代作,并自己代他作诗之事说了一遍。山小姐拍掌大笑,道:“原来就是姐姐耍他!我说哪里又有一个才子?”

  张寅在楼下听见楼上笑声哑哑,满心认为看诗欢喜,因暗想道:“何不乘他欢喜,赶上楼去调戏,得个趣儿。倘有天缘,彼此爱慕,固是万幸;就是他心下不允,我是一个尚书公子,又是他父亲明明叫我进来的,他也不好难为我。今日若当面错过,明日再央人来求,不知费许多力气,还是隔靴搔痒,不能如此亲切。”主意定了,遂不顾好歹,竟硬着胆撞上楼来。只因这一上楼来,有分教:黄金上公子之头,红粉涂才郎之面。不知此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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