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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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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4-13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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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0:41:5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大卫·科波菲尔》第四十六章 消息

    一天晚上,我正在考虑着我当时正写着的一本书——由于随着我努力,我越来越成功,我那时已开始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了——便独自散步,回来时,我经过斯梯福兹夫人的住宅。如果我关于日期的零乱记忆可信,那时我肯定已结婚1年左右了。我住在那一带时,虽也常经过那里,但只要有别的路可绕,我一定不从那里走。话虽这么说,但白费事绕上一个大圈,要走别的路也不容易,所以总的看来,我常经过那儿。

      我急急经过那里时,除了向那住宅看一眼,从未作进一步的举动。那住宅一直沉闷阴郁。最好的房间都不是临街的,那些窄小框条粗的旧式窗子无论怎么看都让人不快,看上去总很凄凉地紧紧关着,百叶窗永远放下着。有一条小廊穿过铺石头的小院,通向一个从未启用过的入口,有一个特别的楼梯圆窗,它也是唯一未被百叶窗遮住的一个窗子,亦透出无人居住的荒凉气象。我不记得我看到那宅子透出过一线灯光。如果我是一个偶经此地的路人,我大概会认为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死在里面了。如果我有幸对那地方一无所知,又总看到它毫无变化的样子,我猜,我准会用许多离奇的推测来满足我的幻想了。

      事实上,我尽可能少去想它。不过,我的思维不像我的身体那样走过它就把它甩在身后了。我常常因它而生许多默想。我说的这一天夜里,隐约迷离的希望的幽灵,朦胧依稀的失望的残影,以及在我起伏思绪中产生的经验和想象的交错,还加上对童年的回忆和对未来的幻想,这一切混在一起,在我眼前游荡不停。在这种情形下,那住宅就格外能激发联想。我走过它时正在沉思默想中,身边一个声音让我大吃一惊。

      这还是个女人的声音。我马上记起这就是在斯梯福兹夫人客厅里的那个小女仆。过去,她帽子上有蓝缎带,而现在都拆掉了,只扎了一两个让人看了发闷的深棕色结子;我猜,这也是为了适应那家的变化吧。

      “对不起,先生,你肯进去和达特尔小姐谈谈吗?”

      “是达特尔小姐叫你来找我的吗?”我问道。

      “不是今晚,先生,不过也一样。达特尔小姐前一两晚看到你经过,就叫我坐在楼梯上望,见你再走过就把你请进去和她谈谈。”

      我折回,我们往前走时,我问我的带路人,斯梯福兹夫人可还好。她说她的主人不太好,常留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我们来到住宅时,她指给我看花园里的达特尔小姐,由我自己去见她。她坐在一个可算大露台的一端座位上,望着远处那么大的都市。那个夜晚天色阴沉,空中现出死灰色的光。我朝暗下来的远处望去,惨淡的光下到处都可见到一些很庞大的东西凸起。我把这想象成是纪念这个凶狠女人的合造配景。

      我走近时,她看到了我,便欠身算是迎接。我觉得,这时的她比我上次见到她时更苍白也更单瘦了,闪闪发光的眼睛也更亮了,那道伤疤也更明显了。

      我们的见面并无亲切可言。上一次我们是忿忿作别的;她面露轻视之色,对此她并不加以掩饰。

      “我听说你想对我谈话,达特尔小姐,”我站在她不远处扶着椅背说道,并谢绝了她要我坐下的手势。

      “对不起,”她说道,“请问,那个女孩找到了吗?”

      “没有。”

      “她又跑走了。”

      她看着我时,我看到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在动,似乎迫不急待要把咒骂投到爱米丽身上一样。

      “跑走?”我重复道。

      “是的!从他那里,”她笑着说道,“如果还没找到她,也许就再也找不到她了。也许她已经死了。”

      她那得意的残忍样子,是我在任何一张脸上都没见过的表情。

      “希望她死,”我说道,“或许是她的同性之一对她抱的最仁慈的期望了。时间已使你柔和了这么多,达特尔小姐,我感到高兴。”

      她克制了不作理睬,但又轻蔑地转向我笑着说道:

      “凡是那个优秀的受害的少女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你是他们的斗士,维护他们的权利。你想知道她的情况吗?”

      “想。”我说道。

      她难看地笑着站了起来,向近处把草地和菜畦隔开的树篱走了几步,高声说道,“过来!”她就像在呼唤一头龌龊的畜生。

      “你总不会在这里表现斗士身份和施以报复吧,科波菲尔先生?”她用同样的表情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道。

      我低下头。不知道她讲的是什么意思。于是,她又说道,“过来!”然后,带着体面的李提默先生回来。李提默先生带着不减旧日的体面神气朝我鞠了一躬,然后站到达特尔小姐后面。达特尔小姐靠在我们中间的椅子上凝视我。她那恶毒和得意的神情真像是传说中的某个残忍的公主;但说来也怪,那神情竟也有种女性的魅力。

      “喏,”她不看他,却摸着自己那发颤的旧伤痕(这时的颤动或许是由于得意而不是由于痛苦),一面傲慢地说道,“把跑走的事告诉科波菲尔先生。”

      “詹姆斯先生和我,小姐——”

      “别对着我说!”她皱皱眉头阻住了他道。

      “詹姆斯先生和我,先生——”

      “请你也别对我说。”我说道。

      李提默先生一点也不失态,微微鞠一躬表示凡是我们最满意的也是他最满意的,然后又说道:

      “自从那个小女人在詹姆斯先生保护下离开雅茅斯后,詹姆斯先生和我就同她住在国外。我们去了许多地方,看了不少国家。我们去过法国、瑞士、意大利,实际上,几乎到了各处。”

      他注视着那椅背,好像是对那椅背说话一样。然后,他轻轻用手在上面弹弹,好像是在弹一架无声钢琴上的弦。

      “詹姆斯先生的确爱那个小女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处在自我伺候他以来所见到的最安定的状态中。那个小女人很堪教化,能说各地语言,叫人认不出她本是个乡巴佬。据我看,无论我们到哪儿,她都很受称赞。”

      达特尔小姐把一只手支在腰上。我看到他偷偷看了她一眼后暗暗地笑。

      “真的,那个小女人大受称赞。或因为她的衣着,或因为太阳和空气,或因为那么被重视,或因为这,或因为那,她的确让人注意到了她的长处。”

      他稍稍停了下来。她眼光烦乱地眺望远方景物,咬住下嘴唇以阻止嘴的颤动。

      李提默先生把手从椅子上挪开,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身子重心放在一条腿上,把他那体面的头略朝前伸并偏向一边,眼睛仍朝下看着继续说道:

      “那个小女人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有时显得没情没绪的。后来,我觉得正是她的那种没情没绪和那类的脾气使詹姆斯先生厌倦了,事情不那么如意了,詹姆斯先生又开始躁动不安了。他越躁动不安,她也就越糟;我应当说,在我个人来说,我夹在他们之间度过了一段困难时间。情况就是这样,不断修复弥补,我相信,比任何人都想象的要持续得久些。”

      达特尔小姐把眼睛从远处收回,又用先前那样的表情看着我。李提默捂着嘴体面地咳嗽两下清了清喉咙,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后又说道:

      “后来,争吵和责骂变得太多时,一天早上,詹姆斯先生一早从那不勒斯附近动身了(我们曾在那不勒斯有个别墅,因为那小女人喜欢海),声称过一两天就回,并交待由我负责向她点破真相。为了双方幸福,他——”说到这里,又咳了一声,“一去不回了。可是,我应当说,詹姆斯先生的行为实在是光明正大的;因为他提议,那小女人应该嫁给一个很体面而又对她既往不咎的人,而且这人至少不比这小女人在正常情况下能嫁的任何人差,因为她的亲属都很卑贱呀。”

      他又把腿换了一下,并舔湿了嘴唇。我相信这坏蛋说的就是他自己,从达特尔小姐的脸上我看出了对这想法的证实。

      “这一点也交我负责说明。我愿做任何事为詹姆斯先生解除困难,使他和他慈祥的母亲重新和解,要知道他那慈祥的母亲已为了他忍受了许多呢。于是,我负起那重托。我把他离开的事说穿后,那小女人清醒后出人意料地狂暴。她完全疯了一样,必须使很大力按住她,要不她就用刀自杀,或跳入海里,或朝石块地板上撞击头部。”

      靠在椅子上的达特尔小姐面呈狂喜,几乎要表示对这家伙的声音表示喜爱了。

      “可是,我谈到我所受委托的第二部分时,”李提默先生不安地搓搓手说,“那小女人非旦不像一般人猜的那样对此安排感激涕零,反而显出了她的本来面目。我从没见过更胡闹的人了。她的行为坏得惊人。她并不比一块木头或石头有更多谢意、感情、耐心和理性。如果我不小心,我相信我会被她杀掉。”

      “就为此我更尊敬她。”我忿忿地说道。

      李提默先生低下头,仿佛说,“是吗,先生?可你还年轻呢!”然后又继续报告。

      “简而言之,有一段时间内,必须把她身边可以伤害她自己或别人的东西都拿开,然后把她严密禁闭起来。虽然这样做了,她还是在晚上跑掉了。她推开了一扇由我亲自钉的窗格,坠落在下面藤藤蔓蔓的葡萄架上。打那以后,就我所知,再没人见过她或听说过她。”

      “她大概死了,”达特尔小姐微笑着说道,好像可以向那受害的女孩的尸体踢去一样。

      “也许她投水自杀了,小姐,”李提默先生抓住一个对什么人说话的机会这样答道,“很可能。要不,她会得到船夫们和他们老婆孩子的帮助。由于在下层呆惯了,她总喜欢去海边和他们聊天,达特尔小姐,还整天坐在他们的船边。詹姆斯先生不在时,我看到她整天整天地这样做。有一次,詹姆斯先生发现她曾对那些孩子说过,说她是个船夫的女儿,很久以前,她在自己的国家里时也像她们一样在海滩上玩;这让詹姆斯先生很不高兴。”

      哦,爱米丽!可怜的美人!我好像看到她坐在远方的海滩上,和与她幼年时相仿的小孩们坐在一起,一面想着如果她嫁给一个穷人后会有一个小小声音喊她妈妈,一边听那永远吟叹着“不再归来”的隆隆涛声,这是怎么样的画面呀!

      “一切已明白,再没什么可做的时候,达特尔小姐——”

      “我告诉过你别对我说话吗?”她不无轻蔑严厉地说。

      “你吩咐过,小姐,”他回答道,“我请你原谅。可是,服从是我的本份。”

      “尽你的本份,”她马上说道,“把你的故事说完,然后滚开!”

      “一切已明白,”他摆出好不体面的一副神情说道,并很驯服地鞠了一躬,“她是找不到的了,我就去约定通信的地方见詹姆斯先生,把已发生的一切向他报告。结果我们争了起来。我觉得,为了维护我人格,我应该离开他。我可以,也已经,受了詹姆斯先生很多气;可他把我侮辱得太过份了。他伤了我的心。由于已经知道他们母子间不幸的反目,也知道她大概会怎么忧伤,我就冒昧回到英国,报告——”

      “为了我给他钱,”达特尔小姐对我说道。

      “一点不错,小姐——报告我所知道的事。我想不起来,”李提默先生想了一会儿说道,“还有什么别的了。眼下我失业了,希望能找份体面的活。”

      达特尔小姐看了我一眼,好像是问我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因为我正好想到一件事,我就说道:

      “我想问这——家伙,”我不能勉强自己用更客气的词了,“他们是不是扣住了她家写给她的信,或他认为她收到了那封信?”

      他保持了平静和沉默,眼盯着地面,用右手每一个指尖巧妙地顶住左手每一个指尖。

      达特尔小姐把头轻蔑地转向他。

      “对不起,小姐,”他从冥想中清醒过来说道,“可是,虽说应服从你,虽说是个仆人,我也有我的身份。科波菲尔先生和小姐你是不同的。如果科波菲尔先生想从我这儿打听什么事,我冒昧地提醒科波菲尔先生,他可以把问题向我提出。

      我有一个应当保持的人格。”

      我心头斗争了一番后,把眼睛转向他说道:“你已经听到我的问题了,你可以把它看作是对你提出的。你要怎么回答呢?”

      “先生,”他不断把指尖巧妙的分开又合上,并答道,“我的回答要在一定限度内,因为,把詹姆斯先生的秘密告诉他的母亲和告诉你是完全不同的事。我认为,詹姆斯先生一般不会喜欢收到会令忧郁和不快增强的信;可也仅此而已,先生,我不想再说下去了。”

      “没别的了?”达特尔小姐问我道。

      我表示,我没别的要说了。“只有一点,”见他要离开时,我补充道,“我知道这家伙在这场罪恶中扮演的角色,而且,因为我要把一切告诉从她小时候起就做她父亲的那位诚实的人,我劝他少在外头露面。”

      我开始说话时,他就站住了,和往常一样镇静地听。

      “谢谢你,先生。可是,请原谅我这么说,先生,本国没有奴隶,也没有奴隶总管,私刑是严禁的。如果他们那么干,我相信,他们比别人冒的险大。说到底,我去任何地方都不怕,先生。”

      说罢,他恭恭敬敬朝我鞠了一躬,又朝达特尔小姐鞠了一躬,然后就从他来时所经过的树篱拱门走出去了。达特尔小姐和我默默彼此打量了一会儿;她的态度完全和她唤那人出来时一样。

      “另外,他还说,”她慢慢抿着上唇说道,“据他听说,他的主人正在西班牙沿海航行;然后,在他感到旅行乏味前去满足他的航海嗜好。不过,这不是你所关心的。在那两个骄傲的人中间,也就是母子之间,鸿沟比以往更宽了,几乎没有弥补的希望,因为他们两个的心灵深处都是一样的,时间只使得他们都更固执,更傲慢。这也不是你关心的;不过,这却引到我要说的事情上来了。那个被你看成天使的恶魔,我说的是他在海边烂泥里捡起的那个下流女子,”她向我睁着那双黑眼睛,举起她那热情的手指,“也许还活着——因为,我相信,某些下等的东西不容易死。如果她活着,你一定要找到那个宝贝,好好看住。我们也希望那样,以免她再有机会诱惑他。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利害是一致的;所以我——想给她这个麻木的坏东西感觉得出的伤害的是我——派人请你来听你已听见的话。”

      从她的面容上我得知,已有什么人来到了我身后。那是斯梯福兹夫人。她伸手给我时比(旧时)冷淡得多,而她那庄严也比旧时增加了许多。可我看出——并因此感动——她仍然忘不了我对她儿子的旧情。她变化很大,那窈窕的身材已远无当年的挺直,那俊秀的脸上也有了深深的皱纹,头发也几乎全白了。但她在椅子上坐下后,仍是个风度不俗的夫人;我也还很记得,在我做学童时,梦中曾把她高傲明亮的眼光当做指路明灯。

      “把一切都前前后后讲给科波菲尔先生听了吗,萝莎?”

      “是的。”

      “他直接听到李提默的话了吗?”

      “是的,我已把你想让他知道的原因告诉他了。”

      “你是个好女孩,”说罢她又对我说道,“我和你以前的朋友通过几封信,先生,但我并没能使他重新认识到他的义务和孝心。因此,在这方面,除了像萝莎说到过的那样,我并没有别的目的。我希望,用一种也许能使你带到这儿来的那个还算是好人的人(对他我很抱歉,但我也只能说这么多)减轻忧虑的办法,也使我儿子能不再陷入一个仇人设的陷害圈套,那就好了。”

      她挺直了身子坐在那里,向远处直视。

      “夫人,”我彬彬有礼地说道,“我懂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误解你的动机。可就是对你,我也应该说明,由于我从童年就结识了那个受到伤害的家庭,我很了解她。如果你认为那个受了这么大屈辱的女孩并没受到残酷的欺骗,而且现在还会愿意从令郎手里接过杯水喝,你就大错特错了。她宁愿死一百次也不肯那样做了。”

      “行了,萝莎,行了!”斯梯福兹夫人阻住了正想说什么的萝莎道,“没关系。由它去吧。我听说,先生,你结婚了?”

      我回答说我已结婚多时了。

      “情形还好吗?在我过的安静生活里,什么消息也难听到。

      可我知道,你开始成名了。”

      “我总算侥幸,”我说道,“受到些称赞。”

      “你没有母亲吧?”——她声音柔和地问道。

      “没有。”

      “太遗憾了,”她马上说道,“她会为你自豪呢,先生。再见!”

      她怀着高傲的执拗伸出她的手,我接过了。在我手中,她的手很镇静,仿佛她的内心也很平和。她的骄傲似乎可以制止她手上的脉搏跳动,并在她脸上蒙上一层面纱。她坐在那里,从面纱后面向远方直视。

      我沿着露台离开她们时,不禁打量她们俩怎样镇静地坐在那里凝望前方景物,她们周围的暮色又怎样变浓重,怎样汇合。在那遥远的都市中,一些点得较早的灯在那里星星点点闪烁着光;在东部的天空上,依然游走着死灰色的光,可是,从躺在城市和她们之间的那大片宽阔的谷地里,升起一片海般的雾气;这雾气与黑暗混合,就像海水一样要把她们吞没。我确实能记住这一切,也确实在想起它就感到恐怖,因为我再看到她们时,一片汹涌的雾海已涌到她们脚下了。

      细想着我听到的那些话,我觉得我应该告诉皮果提先生才对。第二天夜里,我去伦敦看他。他常抱着找回他外甥女的这唯一目标从这里走到那里,可是在伦敦停留的时间仍比在别处的多。那些日子,我无数次看到他在夜深时沿街而行,想从在那不合宜的时间仍在户外游荡的寥寥人群中找到他想却又怕见的人。

      在汉格福德市场的小杂货店楼上,他保留了一个住宿处,我多次提到过这地方。他那充满慈爱之心的事业就是从那里出发的。我朝那儿走去。我打听时,听店里人说他还没外出,我能上楼在他的房里找到他。

      他正坐在一个窗前读书,窗台上放着一些他种的花草。那房间干净整齐。我一眼就看出,那房间总是做了好迎接她的准备。他每次出去,总存总能把她带回家的希望。我叩门,他没听见;直到我把手放到他肩上,他才抬起眼来。

      “卫少爷!谢谢你,少爷!承你好心来看我,真是谢谢你!

      请坐。非常欢迎你,少爷。”

      “皮果提先生,”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椅子说道,“别抱太大希望!我听说了一些消息。”

      “关于爱米丽的!”

      他很激动地把手放到嘴上。他认真看着我眼睛时,脸色都变白了。

      “这消息并没提供她在什么地方的线索,可她不和他在一起了。”

      他坐下来,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很沉默镇静地听我说什么。当他渐渐把眼光从我脸上移开,用手支着前额往下看时,他那庄重的脸上显出的忍耐使我大为感动,那使他的脸尊严乃至有种美,我至今仍记得。他没插进来讲半个字,也没动一下。他好像通过我的叙述在追寻她的身影,而把一切其它身影全放过,好像那些都没存在过一样。

      我说完了,他仍捂住脸,一言不发。我向窗外看了一会,就打量那些花草。

      “你对这事怎么看,卫少爷?”他终于问道。

      “我觉得她还活着。”我答道。

      “我不知道。也许第一件事对她打击太大,她心里又一片纷乱——!她以前总谈到那蓝蓝的海水。她在那么多年前就想到它,难道就因为那是她的葬身之处?”

      他一面沉思着,一面用低微的声音这样吃惊地说,然后在那小房间内走来走去。

      “可是,”他继续说道,“卫少爷,我过去就觉得她准还活着——无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我都相信我能找到她——过去这念头引导我、支持我——我不相信我会受骗!不!爱米丽还活着!”

      他把手坚定地放到桌上,黝黑的脸上露出很坚定的表情。

      “我的外甥女,爱米丽,还活着,少爷!”他坚定地说道,“我不知是从哪儿听说又怎么听说的,可我听说她还活着!”

      他这么说时,那样子就像一个受了圣灵感应的人。我在他不能很注意我时等了等,才把我昨晚认为可取的办法解释给他听。

      “喏,我亲爱的朋友——”我开始说道。

      “谢谢你,谢谢你,好心的少爷。”他用双手握着我的手说道。

      “如果她来伦敦——这是可能的,因为有什么地方像这种大城市这样容易藏身呢?她不回家,除了躲起来,她又还能指望干什么呢?——”

      “她不肯回家,”他悲哀地摇摇头插进来说道,“如果她当初心甘情愿离开,她会回来;可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她不肯回来了,少爷。”

      “如果她到了这里,”我说道,“我相信这里有一个人比任何人都更容易发现她。你还记得——请克制一下你自己听我说,为你自己那大目标着想吧!——你还记得马莎吗?”

      “我们镇上的?”

      一看到他的脸色,我就不用再做答了。

      “你知道她在伦敦吗?”

      “我在街上看到过她。”他答道,颤了一下。

      “可是,你不知道,”我说道,“在她出走之前,爱米丽曾在汉姆帮助下接济过她。你也不知道,我们有一天晚上遇到后在路边的屋里谈话时,她在门外听。”

      “卫少爷?”他马上惊诧地说道,“在下着那么大雪的夜晚?”

      “就在那个夜晚。可从那以后,我也再没见过她;和你分手后,我折回去想找她说话,可她已经离开了。那时,我不愿意对你说起她,现在我也不愿意;可她就是我说的那个人,我认为我们应该和她谈谈,你明白吗?”

      “很明白,少爷,”他回答道。我们已放低了声音,几乎是低语了。我们就那样小声交谈着。

      “你说你见过他。你认为你可以找到她吗?我只希望能偶然地见到她。”

      “我认为,卫少爷,我知道去什么地方找她。”

      “天色已黑。既然我们在一起,能不能现在就出去,就在今晚去找她?”

      他同意了,准备和我一起去。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只见他仔细地收拾好那个小房间,把蜡烛和点蜡烛的东西一样准备好,把床铺好,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件她的衣服(我记得我见过她穿这件衣服),和些别的衣服一起折好,还拿出一顶软帽,都放到一把椅子上。他不说这些衣,我也不说。无疑,这些衣已等了她许多许多个夜晚了。

      “过去,卫少爷,”我们来到楼下时,他说道,“我几乎把马莎那个女孩看成我那爱米丽脚下的污泥。上帝饶恕我,现在不同了!”

      我们走在路上时,半为了和他交谈,半为了满足我自己,我问他汉姆的情况。他的回答几乎和过去一模一样,汉姆还是那样,“好像并不关心他的生命一样过着;但永远也不抱怨,大家都喜欢他。”

      我问他,他觉得汉姆是怎么看待那导致他们不幸的祸根的?有没有危险?比方说,一旦和斯梯福兹相遇,他认为汉姆会怎么干?

      “我不知道,少爷,”他答道,“我常想到那个问题,可我怎么也想不通。”

      我记得她出走后那天早晨,我们三个来到海滩上时汉姆的情形。“你记得吗,”我说道,“他像疯了一样望着海,并谈到‘那下场’?”

      “我当然记得!”他说道。

      “你猜他那是什么意思?”

      “卫少爷,”他答道,“我也曾多次向我自己问起这个问题,怎么也找不出答案来。有件事很怪——我似乎觉得不好去多问他,哪怕他是这么好的脾气。他从前对我说话很恭敬,现在也不会变似的,可他的心思很难摸得透。他的心思深着呢,少爷,我摸不透。”

      “你说得对,”我说道,“这情形有时也使我心里急。”

      “我也是,卫少爷,”他马上接着说道,“老实说,这比他去冒险行事还更让我着急,虽说这两种都是他心里的变化。我不相信他会在任何情况下动武,可我希望他们两个不要碰上。”

      我们穿过神殿酒吧,进了城。当时,他不再说话;而是在我身边边走边一心一意想着他生活中唯一的目的。他那种专心的样子使他在人群中显得很孤单。我们离黑衣教士桥不远时,他转过头来,向对街一个孤零零走过的女人的影子指去,我便知道了——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女人。

      我们穿过街道,向她追去。这时,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在一个比较僻静人少又不那么为人注意的地方和她谈话,她或许对那误入歧途的姑娘更容易生出一个成年女子的关切。所以,我劝说我的伙伴先不要和她说什么,只需跟着她;同时我也有种要知道她去哪里的模糊想法。

      他同意后,我们就在远处跟着,不让她走出视线以外,也不离她太近,因为她不时向周围看。一次,她停下来听一个乐队演奏,我们这时也停了下来。

      她走得很远。我们仍跟着。她走路那样子表明她要去一个常去的地方;此外,她又不离开忙乱的街道,大概再加上跟踪一个人的神秘感,都使我更坚定最开始的想法。终于,她转入一条很偏僻的黑暗街道,喧闹声和人群都被抛在街外了。于是我说道,“现在我们可以和她谈话了;”我们便加快脚步,向她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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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0:41:5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大卫·科波菲尔》第四十七章 马莎

    这时,我们到了西敏寺。我们见她迎我们走来时,就转过身去跟在她后面;在西敏寺,她离开主要街道的灯光和喧闹声。她走得那么快以便避开桥上来来往往的两股人流,我们一直赶到米尔班克附近一带窄窄的临河街道时,还被她甩在后面。她好像要躲开她听到的身后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就在那时走到街的另一边;然后头也不回,走得更快了。

      在一个阴暗的门洞停了些过夜的货车,从那门洞朝那条河看了一眼,我就不禁停住了脚步。我默默地碰了我的同伴一下,于是我们两个便没走到街那边去,只在街的这边跟着她。我们尽可能没动静地在房屋的阴影下却又尽可能跟上她。

      在那条地势低下的街道的顶头,有所破败了的小小木屋,也许那是荒废了的旧渡口小屋。这所房子到我写本书时还在那里。它正好位于那条街的尽头,又是在河与房舍间那条大路的起点上。她走到那里,看到了河水,她停了下来,就像已到了目的地一样。然后,她看着河水,缓缓沿河走着。

      到这里的一路上,我曾猜测她是要去一幢房子;我怀着朦胧的希望,但愿那房子多多少少与那失踪的女孩有关。可是,从门洞朝那河水望了一眼,我就本能地意识到她不会再往前走了。

      当时,那一带在那时很荒凉,和伦敦周围一切地方一样在夜里死气沉沉,阴郁冷清。在靠近那没有窗子的大监狱的荒凉大路上,既没有码头,也没有房屋。一条流得很缓慢的运河把河里的淤泥积在监狱的墙边。附近的沼泽地里长满了乱草。这里的一部分地面上有些正在变腐的房屋支架,这是些曾不幸动工可却又永远也不会完成的工程遗迹。在另一些地方的地面上堆着生了锈的大汽锅、轮子、曲柄、管子、炉子、桨、锚、潜水钟、风磨帆,以及我叫不出名的怪东西,由某位投机商人收集了来卧在泥土中——由于它们自身的重量,它们在潮湿季节里陷到地下了——显得欲隐身却不能一样。河岸上各种工厂的喧闹声和火光在夜间升腾而起,除了从它们烟囱里不断喷出的浓烟无动于衷,其它一切都被惊扰了。在旧木堆中曲折的潮湿而多缺口的堤岸沿雪水和泥浆通到了退去的潮水边。木堆上粘着令人恶心的绿毛茸茸,还有在去年涨潮时贴上的悬赏打捞溺者的招贴残迹。据说,大瘟疫时期挖了埋死人的义坑之一就在这一带,似乎从那里向四周蔓延了一种有害的影响;要不它就是随着污水泛滥开来,与那恶梦一样的环境溶为一体。

      我们追随的那女人就像是扔出来等着腐烂的垃圾的一部分。在这夜景下,她走下来到河边,孤零零地默默凝望河水。

      一些小船和驳船被放在烂泥上,这样我们来到几码之处也没被发现。我示意皮果提先生在原地站住,我则从阴影中走出去和她谈话。在向那孤单单的身影接近时,我不免有点发抖。因为看到她那么毅然地走到这阴沉沉的路尽处,站在有许多桥洞的铁桥阴影中,看涨潮的河水中灯光曲曲折折的映像,这时,我感到害怕。

      我觉得她在喃喃自语,我相信,她一面认真地看水,一面取下肩上的披巾来裹起了手。她动作迟疑恍惚,不像一个清醒的人,反像一个梦游者。我看到,也永远飞不了,在我抓住她胳臂前,她那没有理智的样子使我担心她会在我眼前倒下。

      我同时说道:“马莎!”

      她尖叫了一声,用力要挣扎,我都担心我是否能抓住她了。可是一只比我更有力的手抓住了她。她抬起吃惊的眼,看出那是谁的手后,便只挣扎了一下,就在我们中间倒下了。我们把她从水边搬开,搬到有些干石子的地方,然后把又哭又呻吟的她放到地上。过了一会,她抱着充满烦恼的脑袋在石头中间坐下来。

      “哦,河啊!”她激动地叫道,“哦,河啊!”

      “别说话,别说话!”我说道,“镇静!”

      可她还是不断那么说,重复叫道:“哦,河啊!”

      “我知道,它就像我的生活!”她绝望地叫道,“我知道,我是它的。我知道,它是我们这种人的天生伙伴!它来自乡村,在那里它是清白的;爬过忧郁的街道,受了玷污而变得悲惨,就像我的生活一样,走向永远汹涌的大海——我觉得我应该和它一起去!”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绝望,只有从这种语气中才听出了它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离开它。我不能忘记它。它日日夜夜在我心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它才配得上我或适合我。哦,可怕的河!”

      我的同伴不动不出声地看着她。这时,我心头浮起一个念头:即使我对她外甥女的过去一无所知,我也可以从她脸上看出来了。无论是从画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我都没见过那样打动人的恐怖和同情交加的情形。他颤抖着像要跌倒一样;他的手——因为他的样子让我发慌,我就去摸他的手——

      冰凉。

      “她神智不清,”我小声对他说道,“不久,她就不会再这样说话了。”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认为他已经说了一样;可他只是用手指了指她。

      这时,她又哭了起来,伏在我们前面把脸藏在石头中间,像一尊象征失败和耻辱的卧像。我知道,只有等她不再这样后才能和她说话,所以他想去扶她起来时,我坚决地拦住了他。在她平静下来前,我们不声不响地站在附近。

      “马莎,”我俯下身去,一面扶她,一面说道——她大概想站起来离去,可她太软弱了,只好靠在一只船上。“你知道这是谁——那个和我在一起的人是谁?”

      她软弱地答道,“知道。”

      “你知道我们今晚已在你后面跟了好久吗?”

      她摇摇头。她既不看她,也不看我,只是很感到羞耻一样地站在那里,一手像失去知觉似地抓着帽子和披肩,另一只手握成拳支着前额。

      “你平静点了吗?”我说道,“可以谈谈你在那个雪夜里那么关心的事了吗?我希望上天还记得那事!”

      她又呜咽起来,不知说了些什么为我没把她从门口赶开而谢我。

      “我不要为我自己辩护,”她停了一下说道,“我坏,我不可救药。我没任何希望了。可是请告诉他,先生,”她已经避开了他,“如果你能对我宽厚点,告诉他我决不是他不幸的原因。”

      “从没人说你是那原因呀。”我马上以诚待其诚地说道。

      “如果我没认错人,”她断断续续地说道,“那天夜里,她那样可怜我,体贴我,那么仁慈地对待我;不像别人那样躲着我,而是那么帮我,在那夜来到厨房里的人就是你!是你吗,先生?”

      “是我。”我说道。

      “如果我有什么对她不起的事存在心里,”她神情可怕地看着河水说,“我早就跳进水里去了。如果我和那事有半点牵连,我在那冬天连一夜也熬不过。”

      “她逃走的原因已很清楚,”我说道,“你和那事毫无关系。

      我们完全相信,我们知道。”

      “如果我过去心底更好,我会对她有助得多!”那女孩悔恨万分地说道;“因为她一直对我很好!她总那么和气地对我说话,那么不抱成见。既然我分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难道我想把她弄成我那样?我失去了一切使生命宝贵的东西时,最使我难以忍受的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皮果提先生站在那里,一只手放在船的边沿上,双眼往下看,另一只手则捂住了脸。

      “在那个雪夜之前,我从本镇的什么人那里听说了已经发生的事,”马莎哭道,“令我心中最苦恼的念头是人们会记得她曾和我很好,人们会说是我引诱了她!上帝知道,只要她能再获清白,我宁愿去死!”

      由于她长期以来已不习惯克制自己,那悔恨和悲哀的迸发之强烈令人感到可怕。

      “死,算不了什么——我能说什么呢?——我想活!”她叫道,“我想在那凄凉的街上活到老——在黑暗中走来走去,遭人恨,讨人厌——看太阳在黯淡的一排排房顶上出现,回忆正是那太阳曾怎样照进我的卧室,把我唤醒——只要能救她,就这样我也愿意!”

      她倒在石头上,两手分别抓着些石头,紧紧地握着,好像要把这些石头揉碎。她不断扭动身子,两臂往前伸直了转来转去,像是要遮住眼前那点光线;她低下头,好像那里的记忆太重了,她支持不住了。

      “我该怎么办呢!”她绝望地挣扎着说道,“我对自己是一个孤单单的祸害,我对我接近的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耻辱。我怎么能这么活下去呢!”突然,她向我的同伴转过身去。踩死我,杀死我!当她是你的骄傲时,如果我在街上碰她一下,你都会认为我伤害了她。你不能相信——你又为什么要相信——我说出的每一个字。就是现在,如果她和我交谈过一句,也让你蒙上奇耻大辱。我并不怨恨。我并不说她和我一样——我知道我们中间有很大的距离。我不过头顶我所有的罪恶和不幸说我的灵魂感激她,爱她。哦,不要以为我所有的爱的力量已荡然无存了!抛弃我,像全世界做的那样。因为我堕落成这样,因为我曾认识她,杀了我吧;可是不要那样看我!”

      她这么发狂样地请求他时,他仔细朝她看;她安静下来时,他轻轻把她扶起来。

      “马莎,”皮果提先生说道,“我并不要对你作什么结论。我——特别是我——决不会那么做,我的孩子!近来,我精神上有多少变化是你不知道,虽说你自以为你知道。嘿!”停了一会,他又继续说道,“你不知道这位先生和我为什么要和你谈话,你不知道我们目前的问题。听听吧!”

      他对她产生了很大影响。她站在他面前,很畏缩地,像是怕被他看着,可她不再那么大喊大叫宣泄自己的激动和悲哀了。

      “在下大雪的那一夜,”皮果提先生说道,“如果你听到卫少爷和我的谈话,你就知道我已经开始——到处——找我那亲爱的外甥女了。我那亲爱的外甥女,”他坚定地重复道,“因为我觉得,马莎,她现在比过去更亲爱了。”

      她把脸藏在双手中,但再不说不动。

      “我曾听她说起,”皮果提先生说道,“你早年失去父母,又没有朋友用航海人的老粗方法代替他们。如果你有过这么样的一个朋友,你会慢慢喜欢他,你也许可以猜出我的外甥女像我女儿一样。”

      由于她无声地发抖着,他便从地上捡起她的披肩,仔细把她裹起来。

      “所以,”他说道,“我知道,如果她再见到我,一定会跟我去天涯海角;同时,她也一定会为了躲开我而去天涯海角。虽然她根本不用怀疑我的爱心,而且不用——而且不用,”他坚定地肯定着自己的话重复道,“可是我们中间插进了羞耻。”

      从他说的这番明白易懂的话里,我知道他已从各方面把这问题都考虑过了。

      “据我们估计,卫少爷和我的估计,”他说道,“她有一天会孤苦伶丁地来伦敦的。我们——卫少爷,我,还有我们大家——都相信,在她遭遇的一切上,你像个新生婴儿一样无辜。你说过,她对你和气、好心、温柔。上帝保佑她,我知道她是那样的!我知道她永远那样,对一切人都那样。你感谢她,爱她,那就尽可能帮我们找她吧,愿上天报答你!”

      她马上盯住他——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做,好像不相信他的话。

      “你肯相信我?”她吃惊地低声问道。

      “完全,绝对!”皮果提先生说道。

      “如果我找到她,就和她谈话;如果我有住处可让她分住,就和她一起住;然后,背着她来找你们,带你们去见她,对不对?”

      我们俩几乎异口同声答道:“对!”

      她抬起眼睛,郑重发誓,说要用全部心力来做到这事。她决不动摇,决不变心,决不放弃一线希望。如果她没有忠于这责任,那么她现在为之努力的目的——为着过一种清白生活的目的——也会弃她而去,使她比那夜河边上的他更可怜,更没希望,但愿人和神的一切救助都与她无缘!

      她并没提高声音,也不是对着我们而是对着夜空说;然后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凄清的河水。

      我们认为这时可以把我们知道的都告诉她了;于是我详详细细讲了出来。她听得很仔细,面部表情也不断变化。但不论怎么变,那坚定总是不变。她眼中时而充满泪水,但她用力抑制下去,仿佛她的精神完全变了,仿佛她已安静得不能再安静。

      一切都讲完后,她问,如果有了机会,去什么地方通知我们。我就着暗淡的路灯把我们俩的住址写在记事簿上,再撕下给了她。她把那纸藏进她破烂的胸衣中。我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停了一下,说什么地方也住不长,还是不知道为好。

      皮果提先生小声向我说出我已想到的问题,我拿出了我的钱袋。可是,我没法勉强她收下任何钱,也不能说服她应许改天会接受。我向她说明,皮果提先生就他本人状况来说并不窘迫;而她要靠她自己的力量去找寻的想法也使我们吃惊。她坚持这么说,在这一点上,他在她身上的影响和我的一样无力。她满心感谢我们,但决不肯接受钱。

      “或许有活可干,”她说道,“我要去试试。”

      “至少,在试之前,”我马上说道,“接受一点点帮助吧。”

      “我不能为了钱而做我允诺去做的事,”她答道。“就算我挨饿,我也不能拿钱。给我钱,就等于收回了你们的信任,收回了你们已经给我的目的,取去从河里救出我的唯一可靠东西。”

      “看在那伟大的上帝面上——你和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在他那神圣时刻站到他面前的,”我说道,“——别抱那可怕的念头吧!只要我们愿意行善,我们都能做的。”

      她浑身发颤,嘴唇打战,脸色更加苍白了。她回答道:

      “你们好像想拯救一个可怜的人,使她改过自新。我怕那么想,因为那么想似乎太胆大了。如果我可以做点好事,也许我可以开始那么希望;因为我以往的所行都是有害的。就因为你们教我去试着做别的事,这是我艰难生活中第一次受人信任。我不知道别的,我也说不出别的了。”

      她忍住已往下流的泪,然后伸出她颤抖的手摸了一下皮果提先生,就像他身上有什么治疗能力一样,然后就沿着荒凉的路走了。她大概已生病很久了,由于曾有机会很近很仔细地观察她,我看出她衰弱憔悴,那深陷的眼睛里流露出了苦难和忍耐。

      由于我们的方向不同,所以我们只跟在她后面走了一小段路就又回到灯火通明、行人稠密的街上了。对她的表白,我持以无限信任。当时我问皮果提先生,我们再跟着她走下去是否好像一开始就不信任她。他也持同样见解,也很信任她,我们就由她走她自己的路了。我们走上了去海盖特的路。他陪我走了好远。当我们为新的努力会成功而祈祷后再分手时,我很容易看出他怀有一种新而亲切的同情。

      我到家时,已是半夜。我已来到我自己的大门前,站在那里听圣保罗教堂深沉的钟声。那声音在我听来,像是随着无数的时钟敲响一样传来。这时,我看到姨奶奶的宅门大开,门口一道昏暗的灯光一直照到街对面。这让我相当吃惊。

      我心想,姨奶奶可能又犯了老毛病,或许在望着远处某种她幻想的火警,我赶过去和她谈话。令我意外的是,我看到有个男子站在她的花园里。

      他手里拿着一只怀子和一个瓶子,正在喝着什么。我在院外茂密的树叶下站住。当时,月亮已升起,但却被云遮住了;我认出那就是我一度认为是狄克先生幻想的那个人;也就是我和姨奶奶在伦敦街上遇到的那个人。

      他边吃边喝,很饿的模样。他对那小房子似乎也觉得惊奇,好像第一次见到它一样。他弯下腰把瓶子放到地上,然后朝窗子看,向四周看。不过,他的神色贪婪急躁,好像想马上离开。

      廊里的灯光暗了一下,姨奶奶出来了。她很激动的样子,把一些钱数着放进那人手里。我听到钱声叮当。

      “这能作什么用?”他问道。

      “我再也拿不出来了。”姨奶奶答道。

      “那我就不走,”他说道,“嘿!你可以收回去!”

      “你这个人真坏!”姨奶奶很生气地说道;“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不过,我又何必多问?因为你知道我多么软弱!为了永远躲开你的骚扰,除了让你去受你应受的惩罚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你为什么不由我去受我应受的惩罚呢?”他说道。

      “你问我为什么!”姨奶奶答道,“你又是安的什么心!”

      他站在那里,挺不快地摇摇钱又摇摇头。终于,他说道:

      “那么,你只肯给我这么多了?”

      “我能给的只有这么多了,”姨奶奶说道,“你知道我受了损失,比先前穷了。我都告诉过你了。既然拿到了钱,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受多看你一眼的痛苦,让我看到你现在沦落的这样子而难过?”

      “如果你是说我已变得寒伧了,”他说道,“可我过的是猫头鹰的生活呀!”

      “你把我以往所有的大部分都夺去了,”姨奶奶说道,“你使我的心好多年好多年都对整个世界厌倦冷漠。你虚伪冷酷刻薄地对待我。去忏悔吧。别在你已给我造成的许多创痛上再添新的创痛吧!”

      “啊!”他接过去说道,“说得好听!——行了!我看,我现在只好尽力去做了!”

      看到我姨奶奶那因愤怒而流的眼泪,他不禁露出愧色,垂头丧气离开了花园。我装出刚到的样子,赶紧走了两三步,正好在大门口和他碰了个满怀,他出我入。我们相互经过时不怀好感地彼此打量。

      “姨奶奶,”我急忙说道,“这人又来恫吓你了!让我和他讲话。他是谁?”

      “孩子,”姨奶奶抓住我胳臂说道,“进来,10分钟内别和我说话。”

      我们来到她的小客厅坐下。姨奶奶退到还是从前的那把圆形绦扇屏后面——她把这东西用螺丝钉钉在一张椅背上——不时擦擦眼睛。约摸一刻钟后,她又出来,到我身边坐下。

      “特洛,”姨奶奶平静地说道,“这是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姨奶奶?我以为他死了呢!”

      “在我看来他是死了,”姨奶奶答道,“但他还活着!”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呆坐在那里。

      “贝西·特洛伍德现在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柔情万千的人,”姨奶奶镇静地说道,“但是当她很信任那个人的时候,她是那样的。那时她很爱他,特洛。那时她向他完全证实了她的爱情。可是他的回报是割裂她的财产,也几乎把她的心割裂了。于是,她把那一类的所有感情都放进了坟墓,并将其填满土后压平。”

      “我亲爱的好姨奶奶!”

      “我对他很宽容,”姨奶奶如同往常那样把手放在我手背上往下说道。“我离开了他。我可以在这么久以后仍说,特洛,我很宽容地离开了他;他曾对我那么无情无义,我本可以为了自己的好处用很少的钱就和她离婚的;可我没有那么做。不久,他就把我给他的东西浪费掉,并堕落得每况愈下,还娶了个女人(我认为是这样的),成了一个冒险家,一个赌棍,一个骗子。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你看到了。可我和他结婚时,他却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英俊男子呢,”姨奶奶的口气中仍有旧日骄傲和赞美的回声;“那时,我是一个白痴!我竟相信他是荣誉的化身呢!”

      她把我的手握一下,然后摇摇头。

      “现在,我不把他放在心上了,特洛——岂只不放在心上。不过,我不愿看他因了他的罪孽而受罚(如果他还在国内混下去,肯定会那样);每当他不时出现时,我给他的钱都超出我所能给的,然后打发他走开。和他结婚时,我是一个傻瓜;直到现在,在那个问题上我还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傻瓜,就因为我曾相信过他,我甚至不肯严厉对待我那虚空幻想的影子。因为我过去是认真的,特洛,如果世界上有过一个认真的女人的话。”

      姨奶奶用一声长叹结束了那话题,然后摸着她的衣。

      “嘿,我亲爱的!”她说道,“喏,你知道了开头、中间和结尾,全知道了。我们之间再不谈这事了;当然,你也别对其他任何人说这事。这是我那奇怪可笑的故事,我们要保守这个秘密,特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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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3#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0:41:5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大卫·科波菲尔》第四十八章 家务

    在不影响我按时完成在报馆的公务同时,我辛辛苦苦地写书;书问世了,也很成功。虽然,我能很敏锐地感受那震耳的称赞好评,我也不怀疑我比任何人都更欣赏我自己的成就,我却没有在称赞中昏头昏脑。在观察人类性情时,我总是发现:一个有什么正当理由信任自己的人永远不在别人面前炫耀,以此来换取别人的信任。为此,我自尊而不傲,我受到的称许越多,我就越勉励自己要努力配得上。

      虽说这部书的所有部分都是我的回忆录,可我并没想过要在这里讲述我自己的小说的历史。那些小说能说明它们自身,我把它们交给它们自己去说明。我偶或提及它们时,也不过因为它们是我进步的一个部分而已。

      这时,因为多少有点根据相信自己成为一个作家既因天赋又因机会,我便怀着信心写作。如果没有那根据或信念,我一定放弃写作,把我的精力用到别的什么上去了。我一定想要发现:天赋和机会实际上会使我成为什么,只成为那样的而不是别的。

      我已非常顺利地在报纸上和些别的地方发表作品,当我得到新的成功时,我认为我有理由不再出席那些可怕的辩论会了。所以,一个很快乐的夜晚,我最后一次记下议会的风笛乐声①,我就再也没去听过了;不过,从报上,我仍能得知那儿长长的会议并无重大变化,仍是(或许更多了些)些老调反复演奏。

      现在我写到我婚后约一年半的时候了。经过几次不同实施,我已把家政管理当作徒劳的事放弃了。我们对家务听其自然,雇了一个小仆人管理。这小家伙的主要作用就是和厨子吵架,在这方面,他真是一个惠廷顿②,只是他没有猫,也没有做市长的机会。

      --------

      ①指议会中冗长乏味的演讲。

      ②14世纪伦敦市长,据说他出身贫寒,因卖了一只猫——也是他仅有财产——给非洲某国王而致富。

      我觉得,他总像生活在冰雹似的锅盖敲打下。他的生存就是一场挣扎。他总在最不合宜的时候——比方说,我们举行小小餐会时,或几个朋友晚间来访时——高叫着救命,在飞舞着的铁器追逐中踉踉跄跄逃出厨房。我们想把他辞掉,可他对我们很有感情,不肯走。我们一作出要和他中止关系的表示,他就哭得好凶,因为他太会哭了,我们只好把他留下。他没有母亲——除了他的一个姐姐,我也没发现他还有什么亲戚;而我们刚把他从他姐姐手里接受下来,他姐姐就跑到美洲去了,于是他像一个掉包换下的可怕孩子那样住在我们家了。他对他自己的不幸境遇非常敏感,不时用衣袖擦眼睛,或弯腰用小手巾一角捂着擦鼻涕。他从不肯把那块小手巾整个从口袋里掏出来,总那么省着用,那么藏着用。

      我苦恼不断,其根本就是这个我每年用十镑六先令雇下的倒楣小仆人。我目睹他长大,他就像红花豆那么一点点长大;我为他将来开始刮脸、以至秃顶、自发时而忧心忡忡。我看不出有什么可以摆脱他的希望了。我常常想,当他成为一个老头时会多让人讨厌。

      这个不幸的家伙使我脱离困境的方法真让我感到意外,他把朵拉的表——这东西和我们其它的一切东西一样没个固定地方放——偷去卖了钱,然后把那钱全花在反反复复搭乘在往返于伦敦和阿克斯桥之间的马车外沿上——他一直就那么没头脑。据我记得,他是在进行第十五次旅行时被抓送往了包街,从他身上搜出了4先令6便士,还有一枝他根本吹不响的旧横笛。

      如果他不悔过,那件事的惊动及其带给我的不快准会少得多。可他的的确确悔过了,而且方式特别——不是一鼓嘟地,而是化整为零,一点点地。比如,在我不得不到庭作证的第二天,他揭发了地下室一个篮子的秘密。我们相信篮子里全是酒,其实只有空瓶和瓶塞了。我们以为他已说出他所知道的厨子的全部坏事了,他该安心了。不料一两天后,他又由于良心责备,揭发了厨子的一个小女孩每天早晨来拿我们面包一事。他还坦白他自己如何受了送牛奶人的贿,向那人提供用煤。又过了两三天,警方当局通知我,他供出厨房垃圾中有牛里脊肉和破布袋里有床单。又不久,他又说出完全是另一种性质的供词——他承认知道送酒人想对我们住宅行窃的全部计划,于是那人马上被捕了。成为这样一个受害者,我感到很惭愧,我宁愿多给他点钱,请他再别说了,或为他去花大钱行贿,好让他跑走。可他对此一无所知,他还以为每次新坦白就算不是施恩于我也是报答我了,这可真让人生气!

      后来,我一看到有警员带着新情报来,我就先跑开躲起来。一直到他受审并被判处了流刑,我才结束这种偷偷摸摸的生活。可就是那样了,他还不能让人安生,他一个劲给我们写信,说是想离开前见朵拉一面。于是,朵拉就去看他。当朵拉发现自己是在铁栏中时竟昏了过去。简而言之,在他被押解走前,我没法安安静静过日子。后来,我听说他在什么“乡村”地方做了牧羊人,但我不知是在什么地方。

      这一切使我认真地反思,使我对我们的错误有了新的见解。尽管我很体谅朵拉,我也不得不在一个晚上告诉了她。

      “我的爱人,”我说道,“想到我们缺乏条理和秩序,不仅使我们自己受累(我们已习惯了),也连累了别人,我很苦恼。”

      “你已经安静了很久,现在你又要淘气了!”朵拉说道。

      “不,我亲爱的!让我向你说明我的意思是什么。”

      “我认为我不用知道。”朵拉说道。

      “不过,我想让你知道。放下吉普。”

      朵拉用吉普的鼻子来碰我的鼻子,并说了声“卟”想改变我的严肃;可是她没成功。她就命令吉普进了那塔,然后坐在那里握住我的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看着我。

      “事实上,我亲爱的,”我开始说道,“我们身上有传染病,我们把周围所有的人都传染了。”

      朵拉的表情是那样迫切想知道,我是否提议一种新的预防针或别的药物来改良我们的不卫生状况;要不是她的表情是这样,我真会继续用这个比喻说下去了。于是我抑制住自己,用明明白白的话来解释我的意思。

      “由于不学会更谨慎,我的宝贝,”我说道,“我们不仅仅失去了钱财和安乐,有时甚至失去了和气;我们也纵容了所有替我们做事的人变坏,或任何和我们做生意的人变坏,这就表明很严重的责任问题是我们的。我开始怀疑这错不在一方,所以这些人都坏,是因为我们并不很好。”

      “哦,多严重的罪名,”朵拉睁大眼睛叫道,“你是说你看到我偷金表啰!哦!”

      “我最亲爱的,”我劝道,“别胡说!谁提到金表半个字了?”

      “你呀,”朵拉马上说道,“你知道你这样做了。你说我不好,还拿我和他比。”

      “和谁比?”我问道。

      “和那个小仆人哪,”朵拉呜咽道,“哦,你这个残忍的人,把你心爱的妻子和一个判了流刑的小仆人比!为什么结婚前你不把这想法告诉我?你这个冷酷的人,你为什么那时不说出你认定我比一个服流刑的小仆人更坏呢?哦,你把我看得多坏呀!哦,天啊!”

      “喏,朵拉,我的爱人,”我一面说着,一面想把她按在眼睛上的小手帕拿开,“你这种说法真可笑,而且也大错特错了。第一,这不是事实。”

      “你常说他是个不诚实的人,”朵拉呜咽道,“现在,你又这么说我了!哦,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的宝贝女孩,”我说道,“我真地求你,求你明白一点,听清我刚才说的和现在说的。我亲爱的朵拉,如果我们不知道对我们雇的人尽责,他们就永远不知道对我们尽责。我怕我们向人们提供了犯错误的机会,而这是决不应提供的呀。就算我们不是有意,而是出于喜欢那样,高兴那样——我们其实并不喜欢,可我们好像有意要那样不经心地处理家政,我们也没权利这么继续散漫下去了。我们的确让别人变坏,我们应该想到这点。我不能不想到这点。朵拉,我无法摆脱对这反省,有时我对此非常不安。嘿,亲爱的,就是这么回事。

      唉,别犯傻了。”

      朵拉半天都不让我把那条小手巾拿开。她坐在那里,躲在小手巾后一面呜咽一面说:如果我觉得不安,为什么我要结婚?为什么我不在去教堂的前一天说我最好不去了,因为我知道我会不安?如果我不能忍受她,为什么我不把她送到帕特尼她姑妈那儿,或送到印度的朱丽亚·米尔斯那儿?朱丽亚见到她一定很高兴,一定不会把她当成服流刑的小仆人;朱丽亚决不会那么称呼她。总之,朵拉是那么苦恼,使我也很苦恼。我觉得再作这种努力——哪怕很温和——也没用了。

      我得用另一种方法。

      还有什么其它方法呢?“陶冶她思想!”这话平常,听起来总是很乐观,很有希望。于是,我决定陶冶朵拉的思想。

      我立即着手了。当朵拉很孩子气而我又很想迎合她时,我就努力摆出一脸严肃——使她不安,也使我自己不安。我向她谈我思考的问题,读莎士比亚给她听,让她疲倦得不得了。我还装出偶然的样子告诉她一点很有用的常识或提一点合理意见——我一说出来,她就吓得跳起来,好像那是些爆竹一样。无论我怎样想漫不经心、自然而然地陶冶我小妻子的思想,我都发现她总能凭直觉感受到我的动机,于是马上就深刻感到忧伤烦愁。尤其明显的是,她觉得莎士比亚是个可怕的怪人。这陶冶进行得很艰难。

      我并没硬约了特拉德尔来帮我,可他来看我时,我就引爆我的地雷,意在使朵拉间接得到教诲。我就这样向特拉德尔提供的知识量可谓巨大,质量也佳,但只使朵拉情绪低落并时时为将轮到她自己而忧虑,并没别的效果。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老师、一个圈套、一个陷阱的地步;我时时对朵拉这只苍蝇扮演蜘蛛的角色,不断从我的穴里跳出来,让她感到心惊神慌。

      我仍然希望经过这个过渡时期,朵拉和我能取得默契、我可以把她的思想陶冶得如我所愿,所以我坚持了好几个月。可我终于发现,虽然在这整段时间里,我一身都是决心就像豪猪或刺猬全身是刺一样,收效仍几乎等于无。我开始想,也许朵拉的思想已经陶冶过了,定了型了。

      经过进一步考虑后,我觉得我的上述猜想极可能属实,便放弃了我那说来容易行却难的设想,决心以后满意我妻子的现状,不再想用任何方法来改造她。我打心眼里对我自作聪明的做法感到厌倦,也怕见我的宝贝受拘束;于是,一天我为她买了副耳环,为吉普买了个项圈,带回家讨她喜欢。

      朵拉果然为这两件小礼物欢天喜地,高高兴兴吻我。可我们中间仍有阴影——虽然很淡——我决心要消除它。如果那个阴影一定要有个地方呆着,我就把它保留在我自己胸中好了。

      我坐在沙发上,为身边的妻子戴上耳环;然后我告诉她,我怕我们近来不那么和谐了,而这错在于我。我的确这么认为,事实也的确如此。

      “事实是,朵拉,我的生命,”我说道,“我曾想做个聪明人。”

      “也让我变聪明,”朵拉怯怯地说道,“是吗,大肥?”

      对她漂亮地抬起眉毛做出的询问我用点头作答,并吻那张开的嘴。

      “没一点用的,”朵拉摇头说道,把耳环摇得叮当响,“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家伙,也知道我一开始就要你怎么叫我。如果你不能那样做,恐怕你也不会喜欢我。你敢说你有时就没想过,当初最好——”

      “做什么,我亲爱的?”因为她不肯讲下去了。

      “没什么!”朵拉说道。

      “没什么?”我重复道。

      她搂住我的脖子,一面笑,一面用她喜爱的一只鹅的名来叫她自己,一面把她的脸伏在我肩头藏起来。她的鬈发那么浓密,想撩开它们让她的脸露出来还真不容易。

      “我没想最好当初就别去陶冶我小太太的思想?”我自嘲道,“那问题是这个吗?不错,我当然想过。”

      “你以前想干的就是那事?”朵拉叫道,“哦,多可怕的孩子!”

      “可我再也不试了,”我说道。“因为我非常爱本色的她!”

      “别说谎——真的吗?”朵拉朝我挨近了些问道。

      “为什么我要把我宝贝拥有这么久的东西改掉呢?”我说道,“你无论怎样,也不会比你的本色更好,我亲爱的朵拉;我们不要自作聪明地做实验了,我们只要恢复原样,快快乐乐。”

      “要快快乐乐!”朵拉马上说道,“对!整天都这样!出了小差错,你不会介意吧?”

      “不,不,”我说道,“我们应当尽力。”

      “你不再对我说我们把别人弄坏了,”朵拉嗔哄我道;“是吧?因为你知道,那很讨厌。”

      “不,不。”我说道。

      “在我看来,愚蠢比不快乐要好得多,对不对?”朵拉说道。

      “朵拉的本色比世界上一切其它的都好。”

      “世界上!啊,大肥,那地方可大着呢!”

      她摇摇头,把她明亮愉快的眼睛转向我,吻我,大笑起来,然后蹦蹦跳跳走开,去给吉普把新项圈戴上。

      我对朵拉进行的最后一次改造就这样告终了。在进行时,我并不快乐;我不能忍受我一个人的孤独智慧,我也不能使这改造的尝试和她要求做个娃娃妻子的请求和谐起来。我决定尽可能自己一个人悄悄改善我们的行为;可是我已料到我的力量微弱了;否则我会又退化成总守在一角等待时机的蜘蛛。

      我提到的阴影不再横在我们之间了,它完全留在我的心里了。那阴影怎样淡化退走的呢?

      旧时不快的感觉在我的生活中扩展。如果说那感觉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比过去更加深了。可那感觉并不是很清晰的,就像夜里听到的一只隐隐约约的忧伤乐曲。我非常爱我的妻子,我也快乐;可我从前曾朦胧期待的幸福并不是我现在正享受的,总缺点什么。

      为了实践我对自己做的约定,把我的想法从书中反映出来,我又仔细审视回顾它,揭露其秘密。我仍然——像我一直那样——把我所怀念的东西看作我童年时代的幻想憧憬,看作不能实现的,发现这一点时,我像芸芸众生一样因此感到自然而然的痛切。可我知道,如果我的妻子能多帮我一点,能分享我无人分享的想法,那会对我更好,而且这也是可能的。

      我奇妙地在两种截然不可调和的结论中保持平衡,对于它们的彼此对立却并没有清晰的意识。它们之一是:我所感受到的是很普遍的,不可避免的;它们中另一个是:这是属于我个人的,是可以有所不同的。想到幼年不能实现的梦,想到我成年前的曾有过较好的境况,我眼前就浮现了和爱妮丝在那可爱的老住宅中所度过的令人满意的日子,它们就像只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存在却永远不能在这里复生的鬼魂一样。

      有时,我想:如果朵拉和我从来不相识又可能会发生什么呢?又将要会发生什么呢?可是,她与我是那么合为一体而不能分开了,这种幻想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很快就像漂荡在空中的游丝一样消失了。

      我一直爱她。我现在描写的这一切在我思想深处昏睡、苏醒,然后又睡去。这一切没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我看不出它对我的一切言行有什么影响。我忍受我们所有的小小忧愁,按我的计划工作;朵拉握住笔;我们双方都认为我们根据事实的需要调整了我们的工作。她真心爱我,以我自豪。在给朵拉写的信中,爱妮丝有时写几句很热情的话,表示老朋友们听到我声望渐长并仿佛听我读书一样看我书时所感到的骄傲和兴趣,这时,朵拉那明亮的眼睛中含着欢喜的泪把那些话大声读出来,并说我是一个又可爱又聪明又著名的大孩子。

      “缺乏修养的内心第一个错误冲动。”这时我不断想到斯特朗夫人说的这几个字,这几个字几乎一直印在我头脑里。我常常在半夜醒来时还想着这几个字;我记得我甚至在梦中从墙上看到这几个字。因为,我当时知道,最初我爱朵拉时,我的心是缺乏修养的;如果我的心曾有乏修养,我们婚后我也就决不会暗中感到那一切了。

      “在婚姻中,没有任何悬殊差异能超过思想和信念的差异。”我也记得这话。我曾费力气想让朵拉适应我,后来发现这是办不到的。我只好使自己适应朵拉,和她分享我能分享的,还要快快乐乐;我把一切要挑的担子放在我肩上,还仍然要快快乐乐。我开始思想就是我内心开始获得应有的修养。有这修养,我第二年比第一年快乐得多了;而更好的是,使朵拉的生活也充满了阳光。

      可是,那1年这样过着时,朵拉身体不那么健康的。我曾希望有比我更灵巧的手来帮着陶冶她个性,我曾希望她怀中有一个婴儿笑脸于是我的娃娃妻子能长大,可这都不可能。

      那个小天使在它的小监狱门前飞了一圈以后又自在地飞跑了。

      “等到我能像过去那样到处跑时,姨奶奶,”朵拉说道,“我要让吉普赛跑。它现在变得迟钝,变得很懒了。”

      “我担心,我亲爱的,”姨奶奶在她身旁安祥地做事并说道,“它患了比那更严重的病呢。它上了年纪,朵拉。”

      “你以为它老了吗?”朵拉惊慌地说道。“哦,看起来多么奇怪。吉普会变老!”

      “这是我们活下去都免不了的病痛呀,小人儿,”姨奶奶兴致很高地说道;“说实话,我也觉得比以前更多感受到这病痛了。”

      “可是吉普,”朵拉满怀同情地看着吉普说道,“连小吉普也免不掉!哦,可怜的东西!”

      “我猜它还能支持很久呢,小花,”姨奶奶拍拍朵拉的脸说道。这时朵拉从长沙发上探身看吉普,吉普也用力挣扎着用后腿站起来表示有所反应,“今年冬天,在它的房子里铺块绒布。一到春天,它和春天的花一样恢复生气,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了。保佑这条小狗吧!”我姨奶奶大声说道,“如果它像猫那样也有九条性命的话,就是那些性命一下全失去,它也会用它最后的气力向我叫呢,我相信!”

      朵拉已把它扶到沙发上了。它真是对姨奶奶恨得不能再恨了,在沙发上它站不起来,便冲姨奶奶使劲叫,叫得身子都侧了过去。姨奶奶越看它,它越冲她狠狠地叫;因为姨奶奶近来戴上了眼镜,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理由,它认为应当向眼镜攻击。

      朵拉大加安抚,才使吉普在她身边躺下。它安静下来后,朵拉用手一次一次拉着它的一只长耳朵,一面沉思道:“连小吉普也不能幸免!哦,可怜的东西!”

      “它的肺很强,”姨奶奶很快乐地说道,“它的憎恨也一点没有减少。无疑,它还能活上好多年。可是,如果你要一只狗和你赛跑,小花儿,它可不适宜那活动了。我可以给你一只狗。”

      “谢谢你,姨奶奶,”朵拉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过,还是不要了,对不起!”

      “不要了?”姨奶奶摘下眼镜说道。

      “除了吉普,我不能养其它狗,”朵拉说道。“那就会太对不起吉普!此外,除了吉普,我没法和任何其它狗交朋友;因为别的狗不是在我结婚前就认识我的,也没有在大肥第一次上我家时朝他叫。除了吉普,我恐怕不会再喜欢别的狗了,姨奶奶。”

      “当然,”姨奶奶拍拍她的脸说道,“你说得对。”

      “你不生气吧?”朵拉说道,“是不是?”

      “哈,多敏感的小宝贝!”姨奶奶很亲热地弯下腰对她说道,“以为我会生气!”

      “不,不,我没有真那么想,”朵拉马上说道,“可我有点累,我就一下有点糊涂了——我一直就是个小糊涂,你知道的。不过,一谈到吉普,我就更犯糊涂了。它曾知道我一切经历,是吧,吉普?因为它变化了一点,我就冷淡它,我受不了这样——是吧,吉普?”

      吉普更偎近它主人,懒懒地舔舔她的手。

      “你还没有老得要离开你的主人吧,是不是,吉普?”朵拉说道,“我们还能再作伴一些日子吧!”

      在下个星期天,我那美丽的朵拉下来吃饭,看到了老特拉德尔——他总是和我们一起在星期天吃饭——,她是那么高兴。我们都认为几天以后她就又能像从前那样到处跑了。可几天以后她仍不能跑,也不能走。她的样子很美也很快乐,可是过去围着吉普跳舞的那双灵活小脚变沉重了,不再肯多动了。

      每天早上,我把她抱下楼,晚上又把她抱上楼。当时她搂住我脖子大笑,好像我是为了打赌才这么做。吉普围着我们叫呀跳呀,跑在最前面,到了楼梯口又喘着气回头监视我们。姨奶奶这位最好最和气的护士总抱着一大堆披肩枕头跟在我们后面。狄克先生决不会把举烛的工作让给任何活着的人。特拉德尔总在楼梯下朝上看,负责把朵拉开玩笑的消息带给那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我们是一支非常快乐的队伍,而我的娃娃妻子就是那队伍中最快乐的一个。

      可是,有时我抱起她,感到她在我怀中变轻时,我就有一种可怕的失落感油然生起在心中,好像我正在朝一个我尚未觉察到却会使我生活冻僵的一处雪国冰地。我努力避免去多想或证实这感觉,直到一天夜里,在我的这种感觉很强烈时,听到姨奶奶向她大声说“再见,小花儿”以告别时,我才一个人坐在书桌边想,哦,这是多么不吉利的名字呀,花还在树上盛开时就枯萎了!我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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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5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0:42: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大卫·科波菲尔》第四十九章 我堕入云雾中

    一天早上,我接到一封由坎特伯雷寄到博士院的信。我多少有些吃惊地读道:

      我亲爱的先生:

      由于事不遂人愿,我离开我亲爱的朋友已有些时日了。每当工余闲暇之时,怀念往事,思及旧时情意,顿觉无比快慰。事实上,亲爱的先生,你以其高才而显赫,我何敢再以科波菲尔来称呼我年轻时的朋友呢!可是,这一称呼将永远和我家各种债据和抵押文书(系米考伯太太所保管的与我家旧房客有关各种文件)一起受到珍视,受到敬爱,我敢以我的名誉作此保证。

      现在这位执笔写信的人处于危急中,如将沉之舟,盖因过失和恶运交加。因此我不能在此将恭贺之词多陈,还是留待操行更高洁的人士来说吧。如果先生真地能将此信读到这里,一定欲知我写此信用意何在?你当然有理由作此问,而我也须声明:吾意不在金钱。

      指挥雷霆,纵释怒火,我是否有这样的能力且不论,但我想在此向先生相告:我已再无希望——再无平安可言——再无力快乐——我的心脏已不复在正位——我亦不复能在人前昂首阔步。花香虫毒,杯满酒苦。虫毒正盛,花亡无日矣。越早越佳,我不想多言了。

      我心极苦闷,而米考伯太太虽身兼异性妻子、母亲于一身,亦无力对我宽慰。我想作短期之躲避,以48小时之限重游京城旧日行乐之地。至于说到我避难养心之所在,最高法院拘留所乃我必去之处。后天晚上7点整,我将听凭上帝意愿在民事拘留所的南墙外侧。写到这里也正是我此信的目的达到了。

      吾旧日之友科波菲尔先生,或我旧日之友内院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如能屈尊光临,重叙与吾之旧情,真乃此生所愿。然所愿也,不敢请耳。我得承认,在到上文提及的时间和地点时,你等可以看到已倒坍的塔楼之残迹

      威尔金·米考伯

      附:我当说明:米考伯太太尚不知我计划。

      我把那信读了好几遍。虽然知道米考伯先生的文风一向浮华,又极喜欢在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的机会写长信,可我仍然相信,在这封信的吞吞吐吐下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我放下信来,想了想,再拿起来读了一遍。我仍在揣摸而且很困惑时,特拉德尔来了。

      “我亲爱的朋友,”我说道,“我从没像现在看到你这么高兴。你是在最合宜的时候用你冷静的判断力来帮我了。我收到米考伯先生一封很怪的信,特拉德尔。”

      “真的?”特拉德尔叫了起来,“真有这样的事?我收到了米考伯太太的一封信呢!”

      特拉德尔说着,把那信拿出来和我交换。他因一路走来而脸色红红的,由于运动和兴奋的联合作用,他的头发像看到活鬼那样连根竖了起来。他研读了米考伯先生的信后对我抬起眉毛说道:“‘指挥雷霆,纵释怒火!’天哪,科波菲尔!”——这时我也耸起眉头来认真看米考伯太太的信。

      这信是这样的:

      向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致以最热烈问候。如果你还记得曾有幸和你结识的人,你可能接受我的恳求而抽空读这封信呢?我向T·T①先生保证,若非陷身于困惑中,我是决不会冒昧相扰的。

      --------

      ①T·T为托马斯·特拉德尔的缩写。

      说起就心痛,一度曾极顾家的米考伯先生现与其妻及其家人非常疏远,这就是为什么我向特拉德尔先生写此信并求助。米考伯先生的行为同以前大异,其横蛮粗暴已非特拉德尔先生可以想象了。这种变化日益加剧,每况愈下,他已有精神错乱的迹象了。特拉德尔先生可以相信我的话——他的病几乎每天都发作。我已习惯于听米考伯先生说他已卖身给了恶魔。他不再那样相信人而是多疑多诈。我说了这些,你能想象出情形是怎样的了。一旦不小心触犯了他,哪怕是极其轻微的话(如问他晚餐想吃什么)也会使他忿忿吵着要离婚。昨晚,双生子要两便士去买本地一种叫“柠檬宝”的糖果,他竟向其举起蚝刀。

      请原谅我,特拉德尔先生,向你谈这些小事,可是不这样,T先生又怎么知道我有多伤心呢?

      我可以冒昧请求T先生理解我此信的目的吗?

      我能获许向T先生请求帮助吗?我是了解T先生心地的人。

      女性由于专情而眼光敏锐,不易受骗。米考伯先生要去伦敦了。今天上午早餐前,他偷偷写地址于一小纸上,并挂到一个棕色的旧小提包上。他虽拼命遮盖,而念念不忘夫妻情分的我仍看到那最后几个单词。这一次,他要马车送到金十字街。我能冒昧地请求T先生到该处看我丈夫并对其晓之以理地劝诫吗?我可以冒昧地请T先生为米考伯先生和他苦闷的家属调和吗?说不,如果我的要求太过份了的话!

      如果科波菲尔先生尚能记得我们这等无名之辈,可能请T先生亦代我向他问候,并转致我的同一恳求?切记切记,此信要绝对保密,万不能向米考伯先生提起。我不敢抱此奢望,但如蒙施惠肯复信于我,请寄坎特伯雷邮局交E·M即可。这比写明收信人姓名所引起的不幸后果会小得多。

      爱玛·米考伯

      “你觉得那信怎么样?”特拉德尔在我把那信读了两遍后看着我问道。

      “你觉得那一封又怎么样?”我问道,因为我见他依然皱着眉头在读。

      “我觉得,把这两封信合起来看,”特拉德尔说道,“比起米考伯夫妇平日信中写的更要有意义——可我不知道是什么。这两封信都写得很诚恳,我相信,是没有串通后才写的。可怜的人!”他是指米考伯太太的信而言。于是我们肩并肩站在那里把这两封信做比较;“无论怎样,给她写封信会于她好,还告诉她,我们一定去看米考伯先生。”

      我对这意见大为赞同,因为这时我感到自责——我对她前一封信太不重视了。她的前一封信曾使我在收信当时想过很多,正如前面说过的那样。可是,当时我自己的事太多,加上和那一家人相处的经验和又没听到更多消息,我就把这事渐渐抛开了。我过去也常想到米考伯一家,但主要是猜想他们在坎特伯雷又欠下了什么样的金钱债务,回想米考伯先生成了尤来亚·希普的文书时见到我怎么窘。

      不管怎么说,我当时就用我们两个人的名义给米考伯太太写了一封安慰的信,并由我们两人签名。当我们步行去城里寄信时,特拉德尔和我进行了长时期的讨论,还做了种种揣测,这里就不再多说了。那天下午,我们还请我姨奶奶参加我们的讨论;不过,我们唯一的结论是:我们必须按时赴米考伯先生之约。

      我们到达时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一刻钟,而米考伯先生已在那里了。他抱着双臂面壁而立,神色颇伤感地看着墙头的大铁钉,仿佛它们是他年轻时被当作蔽隐之处的树枝。

      我们招呼他时,他态度更加狼狈,也比过去更少绅士风度了。为了这次旅行,他没穿那法律家的黑衣,而是穿了他的旧紧身外套和紧身裤,但旧时风度已不多存了。我们和他谈话时,他渐渐恢复了常态;可是他的眼镜挂在那里似乎不那么自在,他的硬领虽然仍和旧时一样高,也有点点软沓沓地垂下来了。

      “二位先生,”米考伯先生闲聊了几句后说道:“你们是患难中的朋友,也是真正的朋友,请允许我敬问·现·在的科波菲尔夫人和·将·来的特拉德尔夫人(这就是说,我的朋友特拉德尔先生似乎还没和他所爱的人儿作同甘共苦的结合)玉体安康。”

      我们对他的客气表示感谢,也做了合体的回答。然后,他指着墙开始说道:“请相信我,二位先生,”我便对这种客气的称呼表示反对,请他像过去那样和我们交谈。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握着我的手答道,“你的诚恳征服了我。对于一度被称为人的圣堂的残片——如果我可以这么说我自己——给予这种礼待,表明一颗归荣耀于我们共同天性的心。我要说,我又见到我度过我一生最快乐的时日的安静地方。”

      “我相信,那是因为有米考伯太太,”我说道,“我希望她平安?”

      “谢谢你,”听到我这话米考伯先生的脸色便暗了下来,“她还一般。喏,”米考伯先生伤感地点点头说道,“就是这个监狱了!在这里,多年来第一次听不到聒噪不舍的逼债声,在这里,不会有债主来敲门,这里也不需要应付诉讼,续行监禁通知不过从门口投进来就是了!二位,”米考伯先生说道,“当操场的石头地面上映出墙头铁钉影子时,我曾看到我的孩子们躲开黑影的点点线线从那交错纵横的影子里穿过。我熟悉那里的每一块石头。如果我显得软弱,你们一定知道应该原谅我。”

      “从那以后,我们都有了变化,米考伯先生。”我说道。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伤心地说道,“我住在那个避难所时,我还可以正视我的同类,如果他冒犯了我,我可以朝他头打过去。现在,我和我的同类不再保持这种光荣关系了。”

      米考伯先生怏怏地转过身来背对监狱的墙,他挽起我伸向他的胳膊,又挽起特拉德尔在另一侧伸向他的胳膊,由我们相伴走开。

      “在往坟墓走去的旅途上,”米考伯先生恋恋不舍地回顾道,“有一些里程碑;若不是处心不正,一个人怎么也不愿跨过去。那个监狱在我多坎坷的生涯中就是那样的。”

      “哦,你的精神不怎么好呢,米考伯先生。”特拉德尔说道。

      “是的,先生。”米考伯先生说道。

      “我希望,”特拉德尔说道,“这不是由于你对法律怀着憎恶——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律师呀,你知道。”

      米考伯先生没有做任何回答。

      “我的朋友希普好吗,米考伯先生?”我在一番沉默后说道。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一下变得紧张起来,脸色苍白地说道,“如果你把我的雇主当作你的朋友来问候,我对此感到遗憾;如果你把他看作我的朋友来问候,我予以嘲笑。无论你以什么身份问候我的雇主,我请你原谅,我的回答只会是——不管他的健康怎么样,他的相貌狡猾,且不说是凶恶狠毒了。请允许我以贫贱之身谢绝谈论在我的职业中逼我于绝境的这一话题。”

      我为无心触及使他这么激动的问题表示歉意。“我可以,”我说道,“避免再犯以前的错。问问我的老朋友威克费尔德先生和小姐好吗?”

      “威克费尔德小姐一直是一个典范,”米考伯先生的脸色这时转红了说道,“她是光明的化身。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她是那悲惨生活中唯一的灿烂星光。由于我对那年轻小姐的尊敬,对她品格的赞美,因为她的慈爱、忠实和善良我对她的忠心——”米考伯先生说道,“把我带到一个僻静地方去吧,因为,说实话,在目前这种精神状态下,我受不了这个!”

      我们把他扶到一条很窄的胡同里,他拿出小手帕,背朝墙站着。如果我也像特拉德尔那么仔细打量他,他准会不欢迎我们的陪伴了。

      “这是我的命运”,米考伯先生不加掩饰地呜咽道——但他就是呜咽时也还保持了几分旧日的上流风度——“这是我的命运,二位,我们天性中比较美好的那部分感情成为我的惩罚。对威克费尔德小姐的敬意是我胸中的利箭。请你们扔下我,任我去流浪吧。害虫将加倍地快来结束我了。”

      我们并没听从他的要求而是一直陪着他。后来,他收起小手帕,拉起硬领,为了不让路人注意,他又歪戴着帽哼起小曲。这时,一直担心他会出意外的我建议道,如果他肯坐车去海盖特,我一定会非常高兴把他介绍给我的姨奶奶,而且他能在那里过夜。

      “你可以为我们配一杯你一向长于配制的潘趣酒,米考伯先生,”我说道,“在回忆比较愉快的往事中忘掉你的心事。”

      “二位,”米考伯先生答道,“你们愿意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是海面上一根草,任大象儿把我吹向四方——对不起,我应当说任天气。”

      我们又臂挽臂走去,发现刚好赶上要动身的马车。我们一路平安地到了海盖特。我心里很不安,也忐忑,不知说什么才好,或做什么才好——特拉德尔显然也是这样。米考伯先生基本上愁云未开。他也偶然试着哼小曲来振作一下,但他那帽子歪的程度、硬领一直扯到眼睛的模样,只能使他的悲戚更动人。

      由于朵拉生着病,我们就没进我家而去了我姨奶奶家。一听到通报,我姨奶奶就迎了出来,非常诚恳地接待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先生吻过她的手,又退到窗边,掏出小手巾和自己的心情挣扎。

      狄克先生在家。他生来就极其同情看上去不快活的人,也能马上发现那种人,所以在5分钟里他和米考伯先生握手次数不下于六次。这在患难中的米考伯先生看来实在是令人感动的热情,而且还出自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每次握手时,米考伯先生都只能说:“我亲爱的先生,你征服了我!”这话又大大鼓励了狄克先生,他便怀着更大的勇气再次去握手。

      “这位先生的好意,”米考伯先生对我姨奶奶说道,“如果你允许,小姐,让我从比较粗俗的国民竞技语汇中取一个比喻——把我击得一塌胡涂了。对于一个在烦恼和不安压力下挣扎的人来说,我向你担保,这是一种难以消受的盛情呀!”

      “我的朋友狄克先生不是一个寻常人,”我姨奶奶骄傲地答道。

      “我相信这话,”米考伯先生说道,“我亲爱的先生!”因为狄克先生又在和他握手;“我深深领会了你的好意!”

      “你觉得怎样呀?”狄克先生面露不安地问道。

      “没什么,我亲爱的先生。”米考伯先生叹口气答道。

      “你应当提起精神来,”狄克先生说道,“尽可能让自己自在些呀。”

      这几句友好的话,加上狄克先生再一次的握手,使米考伯先生十分感动。“在人生变幻无常的万花筒中,”他说道,“我曾遇到过绿洲,但从没遇到过现在这块这么绿这么美好的一片呢!”

      如果是在别的时候,这种情形会让我开心;可现在我觉得我们都很拘紧,都不自在。米考伯先生显然处于想说点什么又想什么也不说为好的两种意向间犹疑不定。特拉德尔坐在椅子上,瞪着眼,头发更竖得直了,眼光在地面和米考伯先生两者之间轮流巡视,没有半点想说什么的意思。而姨奶奶呢,虽然我看到她锐利的目光很认真地盯着她的新客人,却比我们都更镇静;因为她硬让他交谈,而不管他是否愿意都得说话。

      “你是我侄孙的老资格朋友了,米考伯先生,”姨奶奶说道,“我早盼着有机会结识你了。”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我真希望我早就有机会认识你了。我从前可不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么一个没体面的人哪。”

      “我希望米考伯太太和你的家属都平安,先生。”我姨奶奶说道。

      米考伯先生低下了头。“小姐,他们只是,”他停了一下,最后像豁出去一样地说,“像贫困无助的人所希望的那样平安。”

      “天哪,先生!”姨奶奶用她那种生硬态度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我们的生计,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危如累卵,我的雇主——”

      说到这儿,米考伯先生像故意和人为难一样打住,开始剥柠檬皮。那些柠檬以及一切供他调潘趣酒的原料,都是由我指挥着陈列在他面前的。

      “你的雇主,你知道,”狄克先生像一个温柔的提词人那样碰碰他胳膊说道。

      “我的好先生,”米考伯先生继续说道,“你提醒了我。我很感激你。”他们又握了回手。“我的东家,小姐——希普先生——曾对我说,如果他不雇我,我大概要做一个跑江湖卖艺的人,去吞刀、吞火;如果不这样,我还可以教我的孩子扭屈肢体来表演挣钱,而米考伯太太可以拉手风琴助兴呢。”

      米考伯先生信手挥了挥他手里的刀,以示他活着就决不做这种事。然后,他又带着绝望的神气继续剥柠檬皮了。

      姨奶奶把胳膊肘支在她常坐在其侧的小圆桌上,注意地看他。虽然我不愿意有人去引诱他讲他本不愿讲的话,可是我还是会在这时接过他的话讲下去的,要不是我这时看到他的动作很奇怪——他把柠檬皮放在罐里,把糖放到鼻烟盘里,把酒精倒进空瓶里,还很坚定地想从蜡烛盘中倒出水,这些都是他让人注意的举止。我知道大事不妙,果然如此——他把所有的杯盘叮叮当当放到一起,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出那条小手帕就大放悲声。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用小手巾捂着脸说道,“这是一切工作中需要静心和尊严才能干的一项,我干不下去了。这是不可能的了。”

      “米考伯先生,”我说道,“这到底是为什么?请说出来吧。

      这儿没有外人哪。”

      “没有外人,先生!”米考伯先生重复道,于是他压在心底的秘密全讲出来了。“天哪,正因为没有外人,我心情才如此。这是为什么。先生们?为什么不是因为这样呢?就因为那恶棍,就因为卑鄙;就因为欺骗、伪诈、阴谋;这一切坏东西的名字就是——希普!”

      姨奶奶拍拍手,我们大家都像着了魔一样地站了起来。

      “斗争已结束了!”米考伯先生说道,一面激动地大幅度挥动那方小手帕,时时舞动双臂好像在难以想象的困难下游泳一样。“我再也不要过那种生活了。我是个可怜人,被剥夺了一切可以使生活像生活的东西。过去,我受到那恶魔的钳制。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家人还给我,用米考伯来代替现在这个脚穿靴子走来走去的小可怜虫,就是明天去吞刀,我也干,我心甘情愿那么干!”

      我从没见过这么激动的人。我想使他平静下来,以便大家能好好商量一下;可他越来越亢奋,根本听不进一句话。

      “在我把那——哦——可恶的毒蛇——·希·普——炸碎之前”,米考伯先生像挣扎在冷水中一样喘着气、叫着、呜咽着,“我不和任何人握手!在我把——哦——把维苏威火山——移到那可耻的恶棍——·希·普头上——啊——并引爆前,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款待!在我把那——那个骗子——说谎话的——·希·普的眼睛——哦——闷瞎之前,尊府的——哦——饮食,特别是潘趣酒——哦——我一口也吞不下!在我把那——那个最大的伪君子和骗子——和作伪证的人——·希·普——压成——哦——肉眼看不见的原子前——我——哦——不要再认识任何人——也决不——哦——决不说一句话!”

      我真有些怕米考伯先生会当场死掉。他那么费力地说出那些含混的句子时,样子真可怕。后来,他倒到椅子上,大汗淋漓,瞪着我们瞧,脸上出现了各种不正常的颜色,喉结不断起伏,好像要挤上前额一样。他看上去真像要死了。我想去救助他,可他对我摆摆手,也仍不愿听进一句话。

      “不,科波菲尔!——在威克费尔德小姐——哦——从那坏透顶的恶棍——·希·普那里——受的损害得以赔偿之前——没什么可说!绝对保密——哦——别告诉——哦,任何人——下星期的今天——哦——还有很友好的先生们——都去坎特伯雷旅店——哦——米考伯太太和我——都会在那里——一起唱《友谊地久天长》——还要——哦——揭穿那令人发指的恶棍——·希·普!不说什么了——哦——也不想听什么劝告——马上就走——去追踪那该死的不忠不义之人——·希·普——不能——哦——再见朋友!”

      说完这些后,米考伯先生就冲出了屋,让我们忐忑不安又心怀希望并惊奇万分,结果我们的心情也不比他的好什么。不过,就是在那种状态下,他仍压不住他写信的嗜好;因为当我们还十分忐忑却又怀着希望并惊奇万分时,附近一家酒店给我送来下面这封如田园诗一样美的短信,这是他专门去那酒店写的:

      绝密!

      我亲爱的先生:

      我恳求你,代我向你的姨祖致歉,因为我刚才失态而无礼了。由于我内心激战,有如蒸腾之火山久抑未发,今日一发便不可遏止,此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曾约各位于下星期此日之上午会于坎特伯雷社交之处。我夫妇将与各位齐唱特威德这位流芳百世的收税人之著名歌曲①亦在该处。恐怕当时未能言明,特补嘱之。

      --------

      ①系《友谊地久天长》。

      行看我已履尽我责,也将我过尽补(因唯有补过后我方有面目向世人),我将不复于人世。但求我之骸骨能被置于世人归宿之地,其碑但求刻以:

      小村中已故老前辈何其多,

      人人各自安眠在小小墓穴中①

      ——然后刻以贱名。

      威尔金·米考伯

      --------

      ①这是英国18世纪诗人ThomaoGray作的挽歌中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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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0:42:0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大卫·科波菲尔》第五十章 皮果提先生梦想成真

    我们和马莎在河堤上谈话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从那时起,我就没见到过她。可是,她和皮果提先生通过几次信。她热诚合作,却尚无结果;我也不能从他告诉我的话中断定我们此刻能对爱米丽的命运作什么推断。我承认我对她的回来已不抱希望,越来越认为她已经死了。

      皮果提先生依然坚持那信念。就我所知——我相信我把他那颗诚实的心看得很清楚——他坚信他能找到她。他从来没有动摇过。他从没失去过耐心。虽然想到他那坚韧信心一度失去会造成的痛苦我就不安,可他的信心中有一种那么富于宗教性的东西。有一种那么表现了深情的东西,它使人感到他的信心植根于他美好天性中最纯洁的深处,使我对他越来越敬重。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无所事事的老实人。他一生都是个踏实吃苦的实干家。他也知道,当他需要别人帮助他做某件事时,他自己仍需努力做那件事以自助。由于生怕旧船房的舷窗内没有灯光,他曾夜间步行前往雅茅斯。为了能从报纸上读到一点和她大约有关的消息,他曾拄杖而行7、80英里。听了达特尔小姐告诉我的话,他就乘船去了纳不勒斯,然后又回来了。他的旅行都很艰辛;因为他一味省钱,留着找到爱米丽后再给她用。在这所有的找寻中,我从没听见他诉苦,从没听他叫苦累或说他已感到心灰意懒。

      我们结婚以后,朵拉也很喜欢他。他站在她沙发一边,手拿着他的粗布便帽。我的娃娃妻子怯生生地抬起脸,用惊奇的蓝眼睛看着他。这情景好像就在我眼前一样。有时,日落之后的黄昏,他来和我谈话,我把他带到花园里,他边吸烟边和我慢慢踱步;这时,我就清清楚楚记起他离弃的家,那晚间室外风儿悲号而室内炉火通明的家,在我童年时看来,那个家总那么惬意。

      一天夜里的这个时分,他告诉我,他前天晚上外出时,看见马莎在他住所附近等他。马莎请求他在再见到她之前,无论如何不要离开伦敦。

      “她告诉过你为什么这样吗?”我问道。

      “没有,卫少爷,”他沉思着摸着脸回答道。“我也这么问了她来着,可她说她不能说出来。”

      对于这消息,我除了说些相信他不久便可看到她一类的话,没说什么别的,因为我已很久不用渺茫的希望来给他打气了。我也说不出这消息在我心里引起了什么样的臆测,而且那些臆测也是很没把握的。

      大约两星期后的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我对那一夜的情景记得很清楚,那正是米考伯先生那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第二天。已经下了整整一天雨,空气中还是湿湿的。树上的叶儿茂茂密密,吸饱了水而下垂着;雨已停了,天色仍灰暗;充满希望的鸟唱起了愉快的歌。我在园中徘徊时,暮色渐渐在我四周聚拢,鸟声也渐渐变低了。那种只有乡村夜间才有的寂静随夜色铺开,除了树枝上偶然滴下的水珠,最轻的树也不动了。

      我们的小屋旁有由葡萄架和长春藤组成的绿色小配景;透过那小配景,我能从我散步的花园看到屋前的大路。我脑里正转着许多念头时,不经意把眼光投往这一边。于是我看到一个穿着寒伧外衣的身影。这身影急急向我俯下身子并招招手。

      “马莎!”我朝那身影走过去并说道。

      “你能跟我走吗?”她声音低而急切切地问道。“我到了他那儿,可他不在。我把我要他去的地方写下来,亲手放到他桌上。他们说,他不会在外面逗留很久。我有消息要告诉你。

      你能马上来吗?”

      我的回答是马上走出大门。她做了个急切切的手势,像是请求我忍耐而不要出声,然后她朝伦敦那个方向转过身去。

      从她衣服上的泥痕看来,她是步行从伦敦来的。

      我问她,我们是否去伦敦。她像先前一样做了个很急切切的手势示意肯定的答复。我拦住一辆过路的空客车,我们便上了车。我问她应叫车夫朝哪儿赶时,她答道:“只要是靠近黄金方场就行!赶快!”说罢,她就踡缩在车厢一角,用一只颤抖的手捂住脸,好像受不住任何声音刺激一样。

      当时,我也受了很大刺激,希望和害怕这两种矛盾心理交织着使我头晕眼花。我瞪大眼看着她,想从她那里得到点线索。可是发现她那样强烈地想保持沉默,又感到自己在那种情形下我亦欲安静,也就不去打破那沉默了。我们一路前行。她一动不动,除了有时朝窗外看看,好像还嫌慢了一样;

      实际上我们走得很快。

      我们在她说的方场入口处之一下了车。我叫车夫把车停在那里,以备万一用得着。她把手放在我胳臂上,催我走进那些很暗的街道之一。那一带像这样的街道有好几条,那里的房子也一度是独户住的好住处,但现在已沦落为论间出租的贫民住处了。在这样的一幢房子打开的门前。她松开我胳膊,向我招手,让我跟她走上了像是通往街道的排水沟一样的公用楼梯。

      那房子里住满了人。我们往上走时,房门都开着,不断有人探出头来;在楼梯上,我们和上上下下的人擦身而过。走进来前,我们曾从外面往上看,看到些女人和孩子趴在窗口花盆上;后来从门口探出头来的人也大多是他们,大概我们让他们感到好奇。楼梯是嵌板的,很宽,乌木什么的栏干很粗;门上方有刻成无花果形的檐板;窗口有宽宽的座台。不过,所有这些旧时的排场遗证都很凄凉地被破坏了,变脏了;腐烂、潮湿加上久远年月已使地板变软,有些地方很不结实,甚至都不安全了。我看出,到处都有过把新血输入这个旧机器的尝试,廉价的松木曾被用来修补那贵重的旧木工部分;可那种尝试就像让一个落魄的老贵族和一个卑贱的穷人结婚,这悬殊的双方都打量了对方后却步了。楼梯上有几个后窗已变黑,或完全被塞起来。在还有窗子的地方都几乎没有玻璃了;那坏的空气似乎都是从坍塌的木框架中渗进来的,却再不肯离去;我从那些坍塌朽烂的木框架中,从其它没有玻璃的窗子中,看到别的房子也是这样,还看到下面令人目眩的脏院子——那是那幢房子的公共垃圾堆。

      我们往最上面一层走去。途中,有两三次,我觉得在模糊光线中可见到一个女人身形的裙裾在我们前面往上走。我们转到去顶层最后一段楼梯时,看清那个身影在一个门前停了一下,然后那身影转动了门把手,走了进去。

      “这是怎么回事!”马莎低声说道,“她进了我的房间,我不认识她呀!”

      可我认识她。我惊奇地认出她是达特尔小姐。

      我用几句话向我的向导说明这是我从前认识的小姐。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从她的房间里传出了动静,不过从我们站的地方听不出那里面的人说的什么。马莎一脸吃惊地又做了和先前同样的手势,领我轻手轻脚上了楼。然后,她推开一扇似乎没锁的小后门,走进一个屋顶呈斜状的空阁楼,这阁楼并不比一个碗橱好多少。在这阁楼和她称为她的那房间之间有扇半开的小门相通。我们走得气喘吁吁地在这里停下,她把她的手轻轻放在我嘴上。我只能看出:前面的房间相当大,里面放了张床,墙上有些普普通通的船的图画。我看不见达特尔小姐,也看不见我们听到她对其说话的人。当然,我的同伴也不能,因为我站的位子太好了。

      有一会儿静寂无声。马莎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放在耳边作出倾听状。

      “她不在家并不关我的事”,萝莎·达特尔小姐傲慢地说道,“我并不认识她,我是来看你的。”

      “我?”一个柔软的声音接着说道。

      一听到这声音,我浑身一颤——这是爱米丽的声音!“是的,”达特尔小姐答道,“我特意来看你的。什么?你不为你干了那么多丑事而害臊吗?”

      她语调中那坚决而冷酷的憎恨、那残忍而严厉的锋芒、那压抑着的愤怒,使她整个人就活灵活现在我面前一样。我好像看到她站在灯光下。我好像看到她目光炯炯的黑眼睛,被激情烧得变形的身子,我还能看见在她说话时穿过她嘴唇的那不断颤动并变得灰白的伤疤。

      “我专门来看,”她说道,“詹姆斯·斯梯福兹的心上人;

      看那个跟他私奔而成为她家乡最下贱的人闲谈资料的那丫头,那个配斯梯福兹那种人的大胆、放肆和老练的伴儿。我要见识见识这是什么东西!”

      传来一阵窸窣声,好像是那受了这么多侮辱的可怜少女往门口方向跑似的。于是那说话的人立刻把她拦在门口。又是片刻沉默。

      达特尔小姐又说话了,她的声音是从紧闭的牙缝中挤出来的,她还朝地上跺了一下脚。

      “别动!”她说道,“否则我要向所有住在这房子里和街上的人揭露你的丑事!如果你要躲开我,我就要拦住你。我可以抓住你的头发,也可以用石头打你!”

      我听到的唯一回答是吃惊的低语,随后又是一片沉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方面我很想阻止那谈话,另一方面又觉得我出面尚没资格,只有皮果提先生有看望她和救助她的权利。他就再不来了?我急躁地想。

      “好!”萝莎·达特尔轻蔑地笑道,“我总算看见她了!嘿,他这可怜虫,被这个假贞洁、装着羞答答的东西迷住了!”

      “哦,看在上天份上,饶了我吧!”爱米丽绝望地叫道,“不管你是什么人,你知道我的不幸了,看上帝的份上,如果你自己也要受饶恕,那就饶了我吧!”

      “如果我也要受饶恕!”对方恶狠狠地接着说道;“你觉得我们有什么相同之处?”

      “除了性别,什么也没有,”爱米丽大哭着说道。

      “喏,”萝莎·达特尔说道,“这就是那么一种有力的理由,由那么无耻的一个人说了出来!就算我除了轻视你、憎恨你还存着别的感情,也会为你这理由而冻结。我们的性别!你是我们性别的一种光荣呢!”

      “我应当被这样责骂,”爱米丽说道,“不过这太可怕了!亲爱的,亲爱的小姐,想想我受的苦,想想我是怎么堕落的吧!哦!马莎,回来吧!哦,我的家呀,我的家呀!”

      达特尔小姐坐在靠门的一把椅子上,眼睛朝下看,好像爱米丽就伏在她前面的地板上。这时,她在我和灯光中间,我可以看到她噘起的嘴,还有她那眼神贪婪得意而残酷又专注的黑眼睛。

      “听我说!”她说道;“把你那伪装的本领留着去骗那些会轻信你的人吧。你希望用眼泪打动我?这并不比你的笑脸更能迷惑我,你这个被买下的奴隶!”

      “哦,对我发发慈悲吧!”爱米丽叫道,“对我表示点同情吧,否则我会发疯、会死的!”

      “比起你犯的罪来,”萝莎·达特尔说道,“这惩罚一点也不重。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你想过你已经毁掉的那个家吗?”

      “哦,我怎么又不是每天每夜都在想它呢!”爱米丽叫道,这时我才看到了她。她跪在地上,头仰着,脸儿苍白向上看,疯狂地向前伸出双手,头发披散。“无论我睡着还是醒来,没有一刻它不是在我眼前,它总是像我当初永远永远离开时的那样子!哦,家啊,家啊!哦,最亲爱的舅舅,如果你知道你的爱心在我堕落时给我带来的痛苦,那你就是非常爱我,也决不会一如既往地给我以爱心了;你至少曾向我发过一次怒吧,那也会让我好受点!在这世界上我得不到半点安慰,就因为他们都那么爱我!”她伏在坐在椅子上的那人面前,乞求似地想去抓住那人裙角。

      萝莎·达特尔坐在那里有如一座铜像一样无动于衷。她紧闭着嘴,仿佛知道这时她必须努力控制自己——我写的是我一心相信的东西——否则,她会去踢那秀美的人儿。我清清楚楚看见了她,她的脸、她的性格都似乎用了全力要那样做。——难道他就再也不来了?

      “这些可怜虫的可怜虚荣心!”把怒气终于控制到可以说话时她说道。“·你的家!你以为我会想到你的家吗,你以为你会给那个卑贱的地方造成什么用大量金钱也无法完全补偿的损害吗?你的家!你是你家生意的一部分!你像你家经营的货一样被人买卖!”

      “哦,别这么说!”爱米丽叫道,“无论怎么说我都行,可是不要把超出我能忍受的侮辱加在像你一样可敬的人们身上呀!如果你不可怜我,也请你尊敬他们一点吧!因为你是个上流女人呀!”

      “我说的,”达特尔没理睬上述的请求,说道,并扯开自己裙角不让爱米丽碰到;“我说的是·他的家——我现在住的地方。这,”她冷笑着伸手指着那伏在地上的少女说道,“这就是那么使贵族母亲和少爷儿子失和的宝贵原因,这就是那个她连为其作婢女的资格都没有的家庭之悲剧的原因,这就是那愤怒、怨恨、责难的原因。这个贱货被从海边拣起,被看重了1小时后又扔回了原处!”

      “不是的!不是的!”爱米丽握起手说道,“他和我偶然相识时——但愿就没有过那一天呀,但愿我活着时没遇上他!——我也是和你或世上任何能嫁给好人的好姑娘。如果你住在他家,也认识他,你也许就知道,对一个软弱而爱虚荣的女人来说他有多大的力量。我并不为自己辩护,但我很明白,他也很明白。或者当他临死时而因此内心不安时他会很明白,他用了所有力量来欺骗我,于是我相信了他,信任了他,也爱上了他!”

      萝莎·达特尔一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往后一侧身,然后朝她伸出一击。她的脸那么凶,愤怒使那脸的色和形都变得可怕。我几乎是扑到她们中间。那狂舞的拳头落了空。她站在那里,喘着气,同时用她所能表现出的极度愤恨看着爱米丽,而且由于轻视和愤怒而从头到脚发抖。我相信,这是我在那以前从没见过的情景,以后我也再没见过这种情景。

      “·你爱他?·你?”她握着颤抖的拳头叫道,好像只要有武器,就可以把她仇恨的对方杀死。

      爱米丽已退到我看不见的一角,没有回答。

      “用你那无耻的嘴,”她继续说道,“对我说那种话?他们为什么不用鞭子抽打这种东西!如果我可以发这种命令,我就要他们把这个丫头打死!”

      我很相信她会那么做。只要她还那么狂躁暴怒,如果她手上有刑具,我不信她不会用。

      她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来,手指着爱米丽,好像后者是遭到人神共弃的可耻东西。

      “她爱!”她说道,“那么一块臭肉!她还要告诉我,说他竟还对她喜欢过?哈,哈!这些生意人都是些多会骗人的家伙!”

      她的嘲笑比她那不加掩饰的愤怒更甚。相比之下,我宁愿做后面那种情绪的对象。可是,她的渲泄只是片刻的事。她马上把它克制着,压抑了,虽然那会在她心里把她撕裂。

      “我专门到这里来,你这爱情的甘泉,”她说道,“看一看——就像我一开始告诉你的那样——你是什么样的东西。我想见识一下,现在我满足了。我也要告诉你,你最好马上去找你那个家,把你的头藏在那些正在等你、可以用你的钱来安慰他们自己的那些好人中吧。等到一切都成为过去,你又可以相信、信任并爱上了,你知道!我以前觉得你是一个过了时的破玩具!一个生了锈的被扔掉的不值钱铜饰物。可是,一发现你是一块纯金,一个真正的闺秀,一个蒙冤的无辜人,有一颗满怀爱情、忠诚的幼嫩的心——看上去挺像,也和你的故事很合适!可我还有些话要说。要听清楚,因为我说什么?就做什么。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你这个仙女精灵?我说什么,就做什么!”

      她又发作了一会,但像一阵痉挛那样过去后,她又笑了起来。

      “藏起来,”她继续说道,“如果藏在家里,就藏到别的地方去,那应该是人们找不到的地方;去活着,无声无息地活——或者,更好的是,找一种无声无息的死。我猜想,如果你那多情的心不胀开,你就没办法让它安静!以前我听说过这些办法,我相信找到这些办法并不难。”

      爱米丽低低的哭声把她的话打断了。她停下来,像欣赏音乐一样听那哭声。

      “也许我天性古怪,”萝莎·达特尔继续说道;“可是,我不能在你呼吸的空气中自在地呼吸。我觉得这空气是不洁的。所以,我要把它净化,我要把你清除出去。如果你明天还住在这里,我就要把你的故事和你的身份在公共楼梯上公布于众。我听说,这房子里住了些正经女人,像你这样的漂亮角色和她们在一起而不出点风头那就太可惜了。如果,你离开这儿,以任何假身份(我不干涉你,只要你愿意保持真实姓名和身份)藏在本市任何地方,只要我打听到了你的藏身之处,我也会那样做。由于得到不久前向你求婚的那个男人的帮助,我在这方面很有把握。”

      难道他就永远永远不来了?我要在这种情形下忍多久呢?

      我能在这情形下忍耐多久呢?

      “天哪,天哪!”可怜的爱米丽绝望地叫道,那声音我相信就连最铁石的硬心肠人听了也会被感动的,可是在萝莎·达特尔的微笑中并没有丝毫怜悯的表示。“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特拉尔接过去说道,“在自己的回忆中过幸福的日子吧!把你的余生用来回忆你对詹姆斯·斯梯福兹的爱情吧——他要你做他佣人的老婆,不是吗?——或用来感激想把你当礼物收下的那个正直可贵的人吧。如果,那些骄傲的回忆,你对自己品性的感受;或他们使你在一切具有人形的东西的眼中达到的光荣地位,都不能使你能支持得住,就去嫁一个好人吧,满足他的屈就吧。如果这都不行,那就死掉!对那种死,那种绝望,路多着呢,垃圾堆多着呢——去找条路,逃到天上去吧!”

      楼梯上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确信,我辨得出这脚步声。这是他的脚步声,感谢上帝!

      她说这几句话时,一面缓缓从门口走开,走出了我的视线。

      “不过,记住!”在打开了另一扇门走出去时,她严厉地慢慢说道,“我打定主意,为了我的一切理由,也为了我心中的仇恨,除非你一点也不让我知道你的踪迹,或者除非你把漂亮的面具全摘下,否则我就要赶走你。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我说什么,就做什么!”

      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和刚刚走下去的她擦身而过——冲进了房间。

      “舅舅!”

      随着这两个字是一声可怕的喊声。我停了一下,再往屋里看,看到他抱起了失去知觉的她。他朝她的脸端详了几秒钟;然后俯下去吻了一下——哦,多慈爱的一吻!——然后他抽出一条小手帕盖到那张脸上。

      “卫少爷,”他蒙上她的脸后,用低而发颤的声音说道,“我感谢天父,我的梦想成真了!我诚心诚意感谢他,因为他用他的意志把我引到我的宝贝这里!”

      说着,他把她抱在怀里,看着那被蒙上的脸,把那失去知觉而一动不动的她抱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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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4-13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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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0:42:0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大卫·科波菲尔》第五十一章 将要开始更长的旅行

    次晨,我和姨奶奶在我花园里散步时(她由于这时常陪我亲爱的朵拉已不再作其它运动了),我听说皮果提先生要和我谈话。我朝大门走去时,他已进了花园,我们便在半路相遇了。她很敬重我姨奶奶,一看到她便如往常那样取下帽子。我本来正把头天夜里发生的一切讲给她听。她什么也没说,表情诚恳地走上前去和他握手,然后拍了拍他胳膊。这动作已很能传情,她不需再说什么了。皮果提先生很明白她的意思,好像她已说了千言万语一样。

      “我现在要进屋去了,特洛,”姨奶奶说道,“我要去照料小花了,她马上要起来了。”

      “我希望不是因为我在这儿吧,小姐?”皮果提先生说道,“要不是我今儿一早心不在马,(皮果提先生是想说心不在焉)你是——因为我才离开吗?”

      “你有话要说,好朋友,”姨奶奶答道,“我不在场好些。”

      “请你原谅,小姐,”皮果提先生马上说道,“如果你不嫌我啰嗦,能耐着性儿听完,那真是承你情了。”

      “是吗?”姨奶奶也痛快,“那我相信我会听。”

      于是,她挽着皮果提先生的胳膊,和他一起走到花园顶头一个树荫下的小凉亭里。她坐在一个凳子上,我坐在她旁边。还有一个座位空着,皮果提先生满可以坐下,可他宁愿扶着小麻石桌站在那里。他站在那里,准备开口前先看了看他自己的便帽,这时,我不禁观察他那粗壮的手所体现的人格品性上的力量。对他那诚实的前额和铁灰色头发来说,他的手是多么好又忠的伴侣呀。

      “昨天晚上,我把我那亲爱的孩子带走,”皮果提先生抬起头对我们的眼睛说道,“我把她带回我早就在那儿等着她、为她准备好了的住所。好些个小时里,她不认识我;她认出我以后,就跪在我脚前,祈祷那样,把一切经过告诉了我。说实话,听到她声音时(那声音还像我从前在家里听到的一样动听)——又看到她像伏在我们救主用那神圣的手画字的灰土上①时,我内心充满感激并又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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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据《圣经·约翰福音》第八章记载,当人们要处置一犯淫的妇人时,耶稣用手指在地上画字,并说:“你们中间谁没有罪,就可先用石头打她。”

      他不加掩饰地用袖子擦眼睛,然后清了清喉咙。

      “我所感到的痛苦时间并不久,因为她已经找到了。只要想到她已被找到了,痛苦便过去了。我也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我现在还要提起它。顺便说一句,1分钟前,我还没想到半句自己要说的话,可它这么自然来到我嘴边,我就这样被支配了。”

      “你是一个富于牺牲精神的人,”姨奶奶说道,“会得到报答的。”

      皮果提先生的脸上映上了正摇曳的树叶阴影。他向我姨奶奶点点头以表示感谢她的称赞,然后又接着他放下了的话题继续说。

      “我的爱米丽,”他这时很气愤地说道,“就像卫少爷知道的那样,被那条花斑蛇囚禁在一座房子里——那条蛇说的是真话,愿上帝惩罚他!——她夜里从那儿逃走了。那是一个黑沉沉的夜,但有许多星星在闪光。她晕头转向,沿着海滩跑,满为那条旧船就在那里;她叫我们转过脸去,因为她就要过来了。她听见了她自己的叫声,好像那是另一个人叫的一样。棱角锋利的岩石碰破了她的皮,她也没有觉察,好像她自己就是石头一样。无论她跑多远,她总看到火光闪闪,听到喊声阵阵。突然——也许是她觉得那样,你明白——天亮了,又刮风又下雨,她躺在海边一堆石头上,一个女人,用那国的语言向她说话,问她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样。”

      好像他讲的就在他眼前一样。他说话时,那情景就那么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发生;他那么诚恳向我描述那一切,比我能表达的更为清楚。事隔多年了的此刻写到这时,我还几乎以为我真经历过那一切;那情景以可惊的真实性感动着我。

      “当爱米丽把这女人看得更清楚了——她的眼光迟钝——”皮果提先生继续说道,“她认出这女人是她到海滩上去时常和她谈话的人们中一个。因为,她在夜里(就像我说的那样)跑了那么远,可她过去也常做些长途旅行,走一段路,乘一段水路的船,坐一段路的车,对沿海好几里的地方都很熟。这女人很年轻,还没有小孩;不过她不久就要生了。但愿我的祈祷能达到天堂,让这孩子使她一生为之而感到幸福、安慰和荣耀!但愿这孩子在她上年纪后爱她、孝敬她,一直帮她;无论在人间还是天上都成为她的天使!”

      “阿门!”姨奶奶说道。

      “以前,爱米丽刚和孩子们谈话时,”皮果提先生说道,“这女人总有点不好意思,总坐得稍远点织东西或做那类事。可是爱米丽注意到了她,走过去和她交谈。由于那个年轻女人也喜欢孩子,她们很快就交上了朋友。她们关系越来越好,每次爱米丽走过那儿时,她总送花给爱米丽。那会儿问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样儿的就是她。爱米丽告诉了她经过,于是她——她把爱米丽带回她家。她真的那么做了。她把爱米丽带回了她家。”皮果提先生捂着脸说道。

      自爱米丽那晚逃走后,我就没见过什么事能比这善举更让他感动。姨奶奶和我都不想惊动他。

      “那是所小小的房子,你们能想得到,”他后来又说道,“可她收留了爱米丽——她丈夫出海去了——她保守秘密,并要她的邻居也都保守秘密。爱米丽发起热,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也许有学问的并不觉得奇怪——她忘了那一国的语言而只能说自己的家乡话,可那又没人能懂得了。她记得她好像做梦一样躺在那里,不断用英语说话,不断地断定那条旧船就在附近的海湾并求他们派人去那儿,通报说她就要死了并带一封声称饶恕了她的信回,哪怕就写了一个字也好。她几乎总觉得我说的那个男人老在窗外躲着等她,而把她害到这地步的那个男人老是进了她屋,于是她就苦求那好心的年轻女人别抛弃她;她同时也知道她说的话那年轻女人听不懂,她也就更怕会被抓走了。她眼前依然有火光,耳中依然有喧腾声;今天存在,也没有过昨天,不会有明天。她生平中一切事,或可能会有的事,或从来没有过的事和不会有的事都一起拥到她面前,而件件都模糊,件件都不快。可她却因此而唱歌,而大声笑!这情形延续了多久呢,我也不知道;然后就是昏睡。在昏睡时,她从那种超出她本身力量的亢奋而变得比小孩还软弱。”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好像想削弱他讲述的可怕性。沉默了一会,他又接着讲这个故事。

      “她醒过来时是个美好的下午;一切那么安静,除了海滩上不涨不落的蓝色海水发出微微涛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一开始,她还以为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而她就在家里呢。可是,她看到窗前的葡萄叶,还有前面的小山,这些都不是家里的景物,和她在家见到的不同呀。后来,她的朋友进来,守在她床边照顾她;这时她才知道,那条旧船并不在附近的海湾中,而是离那儿很远很远;她也知道她身在何地,而是因为什么。于是,她俯在那好心的年轻女人胸口上哭了起来。我希望,眼下那个好心女人的孩子就躺在她胸口上呢,并用它那可爱的眼睛让她高兴!”

      谈到爱米丽的这个好朋友时,他没法不流泪。想控制泪水是不可能的。在为她祝福时,他又动了感情。

      “那一切对我的爱米丽有益,”渲泄了感情后,他又往下说道(他的感情那么强烈,我见了也不能不受感染,而我的姨奶奶就干脆大哭了起来);“那一切对爱米丽有益,她开始康复。可是,她一点也不记得那个国家的语言了,不得不用手势和人谈话。就这样,她一天天好起来,虽然恢复得慢,却很稳,而且她想学常见东西的名称——她就像从不知道那些名称一样——直到一天晚上,她坐在窗前,看着一个正在海滩上游戏的小女孩,情形才有些变化。突然,这个小孩伸出手,说道(翻译成英语应该是这样):‘渔人的女儿,这儿有个蚌壳!’——因为你们知道,他们一开始按他们国家的习惯,叫她‘美丽的夫人’,她叫他们称她‘渔人的女儿’。那孩子突然说:‘鱼人的女儿,这儿有个蚌壳!’这一下,爱米丽懂了;于是她哭着回答她;她记起了一切!”

      “爱米丽又壮实了一些后,”皮果提先生又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她就想离开那个好心的年轻人回自己的国家了。这时,那个丈夫也回了家。于是,他们俩把她送上去勒格霍恩的小商船,然后再从那里去了法国。她没有多少钱,可他们肯收的更少。我几乎为此高兴,尽管他们很穷!他们所作的一切善行都贮藏在虫不能蛀、盗不能偷的地方呢。①卫少爷,他们的善行比世间一切珍宝都更能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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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圣经》中《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十九节。

      “爱米丽到了法国,在港口上一个旅店当女仆,专门侍候旅行的女客人。可是,一天,那条毒蛇也来了——但愿他永远别靠近我,我不知道我会怎么伤害他!——一看到他,她就又胆战心惊、惊恐无措了;不等被他发现,不等他透过气来,她就逃走了。她来到英国,在多佛上岸。”

      “我真的不知道,”皮果提先生说道,“她什么时候开始丧了胆;可是在来英国的路上,她不断想回到她那可爱的家。一到英国,她就把脸转向她的家。可是,她又生怕得不到原谅宽宥,生怕被别人议论,生怕我们中有人因为她送了命;她怕的事有好多好多,就像被人强迫着一样,她在路上又转过了身子。舅舅,舅舅,她对我说道,‘我怕我这受伤流血的心没资格做而我又迫切想做的事,这是我最怕的!当时,我转过身去,诚心诚意祷告,愿我能在黑夜里爬到那个亲切的老台阶前,把我有罪的脸伏在它上面吻它;等到天亮被人发现我死在那里了。’”

      “她来到了伦敦,”皮果提先生的声音降低到令人感到几分生畏的程度说道,“她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孤零零地,一个人——身无分文——年纪轻轻——又那么好看——就这样到了伦敦。她几乎刚到这个人地生疏的地方,就找到一个朋友(她认为是朋友);一个长得还体面的女人和她谈起了缝纫活,这可正是她过去常干的活;这女人还说起为她接许多活来做,说起找一个住宿之处,以及说起第二天就不让人知道地去查询我及我家人的情形等等。就在我的孩子,”这时,他激动得浑身发颤地高声说道,“处在我不能说也不敢想的危急关头——忠于她的马莎救了她!”

      我高兴得不禁叫出了声。

      “卫少爷!”他用他那强有力的手握住我的手说道,“首先对我说到马莎的是你呀。谢谢你,少爷!她心眼好。由于她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她知道在哪里等她,也知道该怎么办。她已经做成了,上帝是万能的!她气急败坏赶到那里找到睡眼惺忪的爱米丽。她对爱米丽说道,‘离开这个比死更坏的地方,跟我走吧!’那里的人本想拦住她,却像企图拦住海水一样。‘躲开’,她说道;‘我是一个鬼,要让她离开那敞开的墓穴!’她告诉爱米丽,说她已经见过我,知道我爱她、饶恕了她。她匆匆忙忙用自己的衣把爱米丽包裹住,并用臂扶住衰弱得发抖的爱米丽。不管那些人说什么,她都像没听到一样。她只关心我的孩子,带着我的孩子从他们中间走出来。在那么夜深时,把我孩子平平安安带出了那个陷阱!”

      “她照料爱米丽,”皮果提先生说道(这时他已放开了我的手,而把他的手放到他起伏的胸口上),她照顾我的爱米丽。直到第二天晚上,爱米丽疲乏地躲在那里,不时发出呓语。那时,她就去找我;然后又去找你,卫少爷。她没告诉爱米丽她为什么出门了,生怕爱米丽会感到怕或会躲起来。那个残忍的女人怎么知道她在那里,我说不清。是因为我多次说到的那人碰巧看见爱米丽去了那,还是从那女人那儿打听到的呢——我觉得后者很可能——我不怎么去捉摸。我的外甥女已经找到了。”

      “整整一夜,”皮果提先生说道,“我们都在一起,爱米丽和我。就这么长的时间来说,她说得不多,只是伤心地哭;我更少能看到那张自小就在我家我看惯的脸。可是,整整一夜,她搂着我脖子,她把头枕在这里;我们很明白,我们可以永远彼此信任。”

      他不再往下说了。他把手平稳地放在桌上,那手似乎带着一种可以征服几头狮子的意志。

      “当我决心做你姐姐贝西·特洛伍德的教母时,特洛,”姨奶奶擦擦眼睛说道,“我感到她是我的一线光明,可她让我失望了;而且,几乎再没什么事能比做那个年幼心好的孩子的教母更让我开心了!”

      皮果提先生点点头,表示了解姨奶奶的感情,可是对她所赞美的人物却说不出什么以表达他感想。我们都不做声,都沉浸在回忆中。姨奶奶不断擦着眼睛,不时痉挛地哽咽,不时大笑着叫自己是傻瓜。最后,我开口了。

      “至于今后的生活,”我对皮果提先生说道,“你已打定主意了吧,好朋友?我几乎都不用问了呢。”

      “打定了,卫少爷,”他答道;“而且已经告诉爱米丽了。

      有些好地方,离这里很远。我们的前程在海外呢。”

      “他们要一起移居海外了,姨奶奶。”我说道。

      “是呀!”皮果提先生脸上挂满希望的灿烂笑意说道,“在澳洲,再没人可以责备我的宝贝了。我们要在那里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我问他可曾考虑了出发日期。

      “今天早上我去了码头,少爷,”他答道,“去打听班船的消息。大约在六个星期或两个月后,有条船要起航——今天早上我看到那条船了,还上去了。我们就坐这条船。

      “不带别人?”我问道。

      “啊,卫少爷!”他答道。“我妹妹,你知道,她很关心你和你们家的人,也只习惯本国的生活,让她去不合适。另外,不应该忘了,她还有个人要照顾呢,卫少爷。”

      “可怜的汉姆!”我说道。

      “我的好妹妹料理他的家,你知道,小姐,他也和她很亲近,”皮果提特意对我姨奶奶说道。“但凡有他不能对他人而言的事,他可以安安静静坐下对她说。可怜的人!”皮果提先生摇摇头说道,“留下给他的并不多,他不能再失去仅有的这一点了!”

      “还有高米芝太太呢?”我说道。

      “嘿,关于高米芝太太,”皮果提先生神色不安地说道;可是他继续往下说时,那不安渐渐消失了;“我对你说实话,我已考虑了很多。你知道,当高米芝老太太想那个老头子时,她是所谓不招人喜欢的。这儿没有外人,只有你和我,卫少爷——还有你小姐呢——说说也不碍,高米芝太太哭的时候,不认识她老头子的人都一定认为她性子拧。因为我实实在在认识那老头子,”皮果提先生说道,“也知道他的好处,所以我能理解她;可是别人不会这样。你知道——当然不可能的了!”

      姨奶奶和我都同意此说。

      “所以,”皮果提先生说道,“我妹妹可能会——我不是说她一定,只是可能——觉得高米芝太太时时和她有点过不去。因此,我不想让高米芝太太和她总住在一起。我要给高米芝太太安排一个她可以照顾她自己的家;所以我走之前要给她一笔生活费,让她过得舒服。她是最忠心的人。这样一个好妈妈,又到了这样的年纪、又孤身一人,当然不能指望她乘船去又陌生又遥远的地方,在那里的森林和荒野里过流浪生活。因此我要这样为她安排。”

      他没疏忽任何人。他想到每个人的权利和要求,只是没有为自己考虑。

      “爱米丽,”他继续说道,“在我们动身前,得和我住在一起——可怜的孩子,她太需要安静和休息了!她得准备一些必要的衣物,我希望当她发现自己又在她这粗鲁却慈爱的舅舅身边时,她能渐渐忘记烦恼。”

      我姨奶奶点点头,同意他所希望的,并对皮果提先生表示十分称许。

      “还有一件事,卫少爷,”他说着把手伸进胸前衣服口袋里,郑重地取出我先前见过的那个小纸包,在桌上打开来。

      “这是那些钱——50镑10先令。再加上她用掉的钱。我已经问了她——但没告诉她为什么——并把它合计了起来。我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你能不能帮我核算一下?”

      他递给我一张纸,显出为了他自己的学识贫乏而抱歉的样子,然后看着我核算。没有一点错。

      “谢谢你,卫少爷,”他说着把那张纸收回。“如果你不反对,卫少爷,我要在动身前,把这钱装进一个交给他的信封,再套上一个信封交他母亲。我要简明扼要地告诉她这是什么的代价;还要告诉她,我走了,这笔钱再也没法还给我了。”

      我告诉他,我觉得这样做很对——因为他认为这样做对,我就认定是对的。

      “我刚才说还只有一件事,”他包好那小纸包并又将其放回衣服口袋后,又郑重地笑着说道,“其实有两件。今天早上出门时,我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不是该把这谢天谢地的事亲自告诉汉姆。所以,出门前我写了封信,送到邮局去了,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他们,还说我明天要去那里处理些该办的事,而且,也许是向雅茅斯告别。”

      “你愿意我和你一起去吗?”由于看出他有句话未说出,我便问道。

      “只要你愿意那样帮我忙,卫少爷,”他答道。“我知道,他们看见你会更高兴一点。”

      因为我的小朵拉很高兴,也很愿意我去——我和她谈到这事时知道的——我便马上答应如他所愿地陪他去。于是,次日早上,我们上了去雅茅斯的班车,又踏上那个熟悉的旅程了。

      当我们在夜色中走过那条熟悉的街道时——皮果提先生不顾我劝阻,把我的行李拿着——我朝欧默和约拉姆的铺子看,看到我的老朋友欧默先生在那里抽烟。我想在皮果提先生刚和他妹妹及汉姆相见时能回避一下,就以见欧默先生为理由来使自己晚些到。

      “欧默先生这么久以来好吗?”我边往里面走边说道。

      他把烟斗的烟掮开,以对我看得更清楚些。很快,他就非常高兴地认出了我。

      “我应该站起来,先生,谢谢你的光临,”他说道,“可我的腿脚不中用,要人用车推来推去了。不过,除了我的腿脚和呼吸,我可和普通人一样结实呢,说起来真是谢天谢地呀。”

      我为他满意的态度和愉快的心情向他祝贺,这时我也看到他的安乐椅是可以在轮子上推来推去的。

      “这东西很奇妙,是不是?”他顺着我的眼光把胳膊放到扶手上磨擦着说道。“它跑起来像羽毛一样轻,像邮车一样灵活。谢天谢地,我的小明妮——我的外孙女,你知道,就是明妮的女儿——在背后一推,我们就走了,很灵活,很有趣!

      我可以对你说——坐在这上面抽烟,感觉好极了!”

      我从没见过像欧默先生这样一个乐天安命的好老头子。他满面春风,好像他的椅子、他的气喘、他腿脚的残废都是特意安排好来为他吸烟增加乐趣一样。

      “我可以向你保证,在这把椅子上,”欧默先生说道,“比不坐在椅子上的更知道天下的事呢。每天进来聊天的人数会让你吃惊。真会让你吃惊的!自从我坐上这把椅子后,报上的新闻比以前翻番似的。至于一般的读物,天哪,我读了多少呀!这就是我很得意的地方。你知道,如果我的眼睛出了毛病,那我可怎么好?如果我的耳朵出了毛病,那我可怎么好?因为是腿脚出了毛病,那又有什么大碍?嘿,我的腿脚,以前它们有用时,只不过使我呼吸更短。现在呢,如果我要上街,或去沙滩,只消把约拉姆的最小的徒弟狄克叫出来,我就可以像伦敦市长那样乘自己的车出门了。”

      说到这儿,他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天哪!”欧默先生叼起烟斗说道,“一个人应当安命知足,这是我们今生今世非得承认的。约拉姆很会做生意。他的生意做得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些我很高兴。”我说道。

      “我知道你会高兴,”欧默先生说道。约拉姆和明妮像对情人呢。一个人还能期望什么呢?和这相比,他的腿脚又算什么呢?

      他坐在那儿吸烟时,对自己的腿脚竟那样轻视到极点,这也是我一生所见最让人愉快的怪事呢。

      “自我开始大量阅读以来,你已开始大量写作了,是不是,先生?”欧默先生羡慕地打量我说道,“你的作品多可爱呀!其中有那么多美好的词句!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说到想瞌睡,那才没有呢!”

      我很高兴地表示满意,我应当承认,我很重视这一联想。

      “我向你发誓,先生,”欧默先生说道,“当我把那书放在桌子上,打量它的外表时(它分成一、二、三、三个分册),想到我曾有幸认识你一家,我就得意呀,像潘趣一样。啊,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喏,是吧?在布兰德斯通,把一个可爱的小小死者和另一位死者同时埋葬了。那时,你自己也很小很小呢。天哪,天哪!”

      我为了改变话题,就说起了爱米丽。首先,我让他明白我还记得他曾多么关心她,多么仁慈地对待过她;然后,我简明地把她在马莎帮助下回到她舅舅身边一事告诉了他。我知道,这消息会让这位老人开心。他很注意地听,我说完后,他很动情地说道:

      “我听了很欢喜,先生!这也是很久以来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天哪,天哪!现在,准备怎么安排那不幸的女孩马莎呢?”

      “你说的正是我昨天起就一直在琢磨的问题,”我说道,“不过,我还不能对你说有关这问题的事,欧默先生。皮果提先生没提起,我也不便提,我相信他没忘记。一切利他的善事,他都不会疏忽的。”

      “因为,你知道,”欧默先生捡起他先前的话题说道,“无论已干了什么,我都愿知情。凡你认为对的事,千万别忘了我,告诉我。我从不认为那姑娘坏透了,现在知道她的确不是那样,我很高兴。我女儿明妮也会高兴。年轻的女人在有些事上自相矛盾——她母亲也和她完全相像——可她们的心软,善良。关于马莎,明妮那些都是装出来的。为什么她认为非得装假呢,我可不会告诉你。不过,一切都是假装的。天呀,她会愿意悄悄帮她任何忙。所以,凡是你认为对的事,都别忘了我,请你给我封短信,通知我送到什么地方。天哪!”欧默先生说道,“当一个人走近生命的两个极端重合时,当他发现自己尽管健康却再度被人用一种车推来推去时,如果可能做件善事,他就会非常非常高兴的。他想做很多呢。我并不是只说自己,”欧默先生说道,“因为,先生,我的看法是,我们都在走下坡路,无论我们多大年纪都一样,因为时光不会有片刻停滞。所以,我们要总行善,从中得到喜乐,当然!”

      他把烟斗的灰敲出来,然后放进椅子后方专造了放烟灰的地方。

      “还有爱米丽的表哥,她本来要嫁的那人,”欧默先生柔和地搓搓手说道,“雅茅斯少有的好人哪!他有时晚上来坐一个小时,和我聊天,或给我读书。我应当说,这是一种好心!

      他的所有生活都怀着一种好心。

      “我现在就要去看他。”我说道。

      “是的?”欧默先生说道,“告诉他,我很好,并代我向他致意。明妮和约拉姆参加一个舞会去了。如果他们在家见到你,一定会像我一样觉得有面子呢。明妮本来不肯去的,你知道,正如她说的,是‘为了父亲的缘故。’所以,我今晚发誓说,如果她不肯去,今晚6点我就上床。结果,”欧默先生因为他的计谋成功而笑得连人带椅子都震动了,“她和约兰去那个舞会了。”

      我和他握手,向他告别。

      “再待半分钟吧,先生,”欧默先生说道,“如果你不看一眼我的小象再走,你就真没眼福了。你从没开过这样的眼界呢!明妮!”

      从楼上什么地方传来像音乐一样一个稚嫩声音回答着,“我来了,外公!”不久,一个长着一头长长的淡黄色鬈发的漂亮小女孩就跑进了铺子。

      “这就是我的小象,先生,”欧默先生抚摸着那孩子说道,“暹罗种呢,先生,喏,小象!”

      那头小象推开了客厅的门,这下我看出这客厅近来已改为欧默先生的卧室了,因为运他上楼不是容易事。小象把她好看的前额藏到欧默先生的椅子背后,把一头长发给揉乱了。

      “你知道,先生,”欧默先生挤挤眼说道,“象做工用头去撞的呢。一次,象,两次,三次!”

      听到这指令,那头小象就用小动物那样的灵巧劲把欧默先生坐的椅子转了过来,咕噜噜推进了客厅,却没碰到门框。欧默先生对这说不出地喜欢,在路上转过头看我,好像这是他一生辛劳的得意成果呢。

      在镇上散了一会步,我就去汉姆的家。皮果提这时已搬到这里住下,把她自己的房子出租给了车夫巴吉斯先生的后继人——那人买下了那字号、车、马,给了她很多钱。我相信,巴吉斯的那匹慢吞吞的马仍在赶路呢。

      我在那整洁的厨房里见到了他们,高米芝太太也在,她是皮果提先生亲自去那条旧船上请过来的。我相信没有能劝动她离开那岗位,显然,他也把一切经过告诉他们了。皮果提和高米芝太太都把围裙捂着眼睛,汉姆刚出门“去海滩上散散步。”不久,他就回了,见到我也很高兴;我希望因为我在那里,他们真的都好受一点。为了提起兴致,我们说起皮果提先生在那新地方会慢慢发财,还说起他会在信中写到的奇迹。我们不止一次只隐隐约约提到她,但决不说出她的名字。在场的人中就数汉姆最镇静。

      皮果提用灯照着,把我带进一间小卧室,那讲到鳄鱼的书已经为我摆在桌子上了。皮果提告诉我,汉姆总是那个样子。她哭着告诉我,她相信他是伤透了心了,可是他勇敢又和气,比那一带任何船坞的工人都干得卖力气,也干得最好。她说,有时在夜里,他谈起他们在那船屋里旧日生活,也说起孩子时的爱米丽。可他从不提到成人后的她。

      我觉得,汉姆的表情显出要单独和我谈谈的愿望。于是,我决定次日晚上在他下工回家时,去路上碰他。打定这个主意后,我就上床了。那么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在窗后没放蜡烛,皮果提先生又在那旧船里的老吊床上摇摇晃晃,风仍像昔日一样地向他低语。

      第二天整整一天里,他专心处理他的渔船和绳具,把他认为将来会对他有用的小小家产收拾起来,用车送往伦敦;其余的或送人;或留给高米芝太太。她整天和他在一起。我心存一个伤感的愿望,想在那旧船被封闭前再去看它一眼,我便约定晚上和他们在船屋见面。但我仍决心要先见汉姆。

      因为知道他的工作地点,碰他就一点也不难了。我知道他要经过沙滩上一个僻静的地方,我就在那里碰见了他,然后同他往回走,好让他有机会和我说话。我没看错他脸上的表情。我们一起刚走了几步,他就不看着我说道:

      “卫少爷,你见到她了吗?”

      “只有一下子,是她昏迷的时候。”我温和地答道。

      我们又走了一点路,他又说道:

      “卫少爷,你觉得你想看到她吗?”

      “那样也许会让她非常痛苦。”我说道。

      “我想到了这点,”他答道,“一定会这样,少爷,一定会这样的。”

      “不过,汉姆,”我柔和地说道,“如果有什么话我不便当面对她说,我可以为你写信告诉她;只要你有什么话希望由我负责通知她,我一定把这看作神圣责任。”

      “我相信你说的。谢谢你,好心的少爷!我觉得我有几句话想说或写出来。”

      “什么话呢?”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会,然后他才说话。

      “并不是我饶恕她了。不是那样。而是我求她饶恕我,因为我过去把爱情强加在她身上。我常想,如果我没有硬得到她嫁给我的应许,少爷,她把我能当朋友一样地予以信任,她一定会把她心里的斗争告诉我,一定会和我商量。那我也许可以救助她。”

      我握握他的手说道,“就是这个吗?”

      “还有点别的,”他回答道,“如果我可以说,少爷。”

      在他说话前,我们又走了一段路,比我们先前走的更长。我将用破折号来表示他说话时的停顿。他没有哭。他不过是使自己镇定,以便把话讲明白。

      “我过去爱她——我现在爱记忆中的她——太深了——

      无法让她相信我是个快乐汉子。只有忘了她——才能快活——我怕我不能把这话告诉她。你挺有学问,卫少爷,请你想一些话,来让她相信:我并不很伤心,依然很爱她,怜惜她;让她相信:我并没感到生活无味,依然怀着希望,当邪恶的人不再骚扰时,疲乏的人得以休息时,我能无半点怨意见到她——使她那苦愁的灵魂得到安慰,但是不要让她以为我会结婚,或我认为别人能代替她——我请你把上述的话——连同我为我非常亲爱的她作的祷告——告诉她。”

      我再次握住他富于丈夫气概的手,告诉他我将一定尽心尽力地做好。

      “谢谢你,少爷,”他回答道,“你来接我是你的好心。你陪他来是你的好心。卫少爷,我很明白,虽然我姑妈要在他们启程前去伦敦,他们会再团聚一次,我却大抵不能再见到他们了。我不敢这样想。我们不说出来,但事实就是这样,只好这样了。你最后一次见他时——最后一次——请把一个孤儿的孝心和感激告诉他,他一直比亲生父亲还好。”

      我也答应了做到这事。

      “再次谢谢你,少爷。”他一面诚恳地和我握手,一面说道,“我知道你要上哪儿了。再见!”

      他轻轻挥挥手,好像是对我解释他不能去那老地方,转身就走了。我从后面看他在月光下走过旷野的身影,见他向海上一道银光转过脸去,边看边走,一直到变成远方一团模糊。

      我来到船房时,门大开着。走进去后,我发现那里的家俱全搬空了,只剩下一只旧箱子。高米芝太太坐在那箱子上,膝盖上放着只篮子,眼瞪着皮果提先生。后者的胳膊肘靠在粗糙的炉架上,注视着炉橱里将熄的余火;我一走进去,他就充满希望地抬起头,高高兴兴开口了。

      “照你说的那样来和它告别,对不对,卫少爷?”他举起蜡烛来说道,“现在都空了,对吧?”

      “你真一点时间没浪费。”我说道。

      “嘿,我们没偷懒,少爷。高米芝太太干起活来像个——我不知道高米芝太太干起活来像个什么,”皮果提先生看着她说,找不出一个恰当的比方来赞许她。

      依偎在篮子上的高米芝太太不说一句话。

      “这就是过去你和爱米丽一起坐的那个箱子!”皮果提先生小声说道。“最后,我要随身带它走。这里就是你的小卧室,看到了吗,卫少爷?今天晚上要多冷清有多冷清了!”

      实际上,当时的风声虽小,却显得阴郁,那低低的声音含着凄清,像悲鸣一样在房四周回旋。什么都看不到了,连那个镶着贝壳边的小镜子也看不到了。我想起家中发生第一次变故时躺在这里的自己;我想起那个曾使我着迷的蓝眼睛小姑娘;我想起斯梯福兹;这时,我心中生了一种愚蠢而可怕的幻觉,好像他就在附近,到处都会遇见他。

      “大概要相当一段日子后,”皮果提先生小声说道,“这条船才能找到新房客呢。现在,它被看作不吉利的了!”

      “这船是什么人的吗?”我问道。

      “是镇上一个桅匠的,”皮果提先生说道。”我今晚就要把钥匙交给他了。”

      我们看了另一个小房间,然后又回到坐在箱子上的高米芝太太那里。皮果提先生把蜡烛放到炉架上,请她站起来,好让他在熄灯前把那箱子搬出门。

      “丹,”高米芝太太突然扔下篮子抱住了他的胳膊说道,“我亲爱的丹,我在这所房子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决不愿留下来:你别想把我留下来,丹!哦,千万别那样做!”

      皮果提先生吃了一惊,看看高米芝太太,再看看我,然后又看着高米芝太太,好像大梦初醒一样。

      “别这样,丹,最亲爱的丹,别这样!”高米芝太太激动地叫道,“带我和你一起去,丹,带我跟你和爱米丽一起去!我要做你的老妈子,又长久,又忠心。如果你要去的那地方有奴隶,我一定欢天喜地做奴隶。可是,别扔下我,丹,那才是个可爱的好人!”

      “我的好人,”皮果提先生摇摇头说道,“你不知道那段小路多么长,那生活多么苦!”

      “我知道,丹!我猜得出!”高米芝太太叫道,“在这个屋顶下,我讲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不带我走,我就去济贫院死掉。我可以挖地,丹。我可以做工。我可以吃苦。我现在能做到体贴,能忍耐了——你不相信,丹,可以试试看。就算我穷死,我也不会动那笔养老金。丹·皮果提;只要你答应我,我一定跟着你和爱米丽走到世界尽头!我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觉得我是孤苦伶仃的;可是,亲爱的人,再也不是那样的了!这么久,我坐在这里,一面看,一面想你们的忧患苦难,并非毫无心得。卫少爷,替我劝劝他!我知道他的脾气,也知道爱米丽的脾气,我也知道他们的烦恼苦愁。我可以时时安慰他们,永远为他们操劳!丹,亲爱的丹,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然后,高米芝太太怀着一种纯朴的热诚,还怀着他应得到的纯朴感激,握住他的手吻。

      我们把箱子搬出去,吹灭了蜡烛,从外面把门锁上,离开了这只关闭了的旧船,它变成了黑黑夜色中一个黑黑的点。次日,我们回伦敦时,我们坐在车厢外,高米芝和她的篮子就在后座上。高米芝太太很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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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7#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0:42:0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大卫·科波菲尔》第五十二章 我参予了“火山爆发”

    当米考伯先生那么神秘地约定的日子来到的前一天,我姨奶奶和我商量怎么去。因为姨奶奶很不愿意离开朵拉。啊,那时我抱朵拉上楼下楼已多么不费力气了!

      虽然米考伯先生请我姨奶奶去,我们却认为她应留在家里,由狄克先生和我做代表。简而言之,我们决定这么办时,朵拉又声称:如果姨奶奶以任何借口留在家,她决不原谅她自己,也决不原谅她的坏孩子。于是,我们又拿不定主意。

      “我不愿和你说话,”朵拉对我姨奶奶摇着她的鬈发说道,“如果你不去,我要淘气!我要让吉普整天朝你叫。我要认定你就是一个讨厌的老东西!”

      “行了,小花。”姨奶奶笑着说道,“你知道你离开我不行!”

      “我能行”,朵拉说道,“你对我一点用也没有。你从来没有为我一天到晚楼上楼下跑个不停。你从来没有坐下对我讲大肥的故事,那时他的鞋破了,一身灰土——哦,多可怜的小人儿!你从来不做让我高兴的事,是不是,亲爱的?”朵拉连忙吻我的姨奶奶,并说道,“做了,你真的做了!我不过开玩笑!”——她生怕我姨奶奶会当真呢。

      “不过,姨奶奶,”朵拉撒娇地说道,“喏,听清楚,你一定要去。我要捉弄你。只到你顺我的心思才罢。假如你不去,我就要让我的淘气孩子过那种生活,我要让自己也那么淘气——吉普也一样!如果你不去,你会永永远远后悔,觉得你实在应该乖乖去的。此外,”朵拉把她的头发往后拢了拢,惊奇地看看我姨奶奶和我,“为什么你们俩不一起去?我的病实际上并不重。很重吗?”

      “咳,什么问题呀!”姨奶奶叫道。

      “什么幻想呀!”我说道。

      “是的!我知道我是个愚蠢的小东西!”朵拉对着我们俩轮流地慢慢看来看去并说道。然后,她躺在床上,把那么好看的小嘴噘起来吻我们。“行,那么,你们就一定要一起去,否则,我不相信你们;而且我要哭了!”

      从我姨奶奶的表情我能看出她已开始让步了。朵拉又开心了,因为她也看出了。

      “你们会带回那么多东西告诉我,至少要花一个星期才能叫我全明白呢!”朵拉说道,“因为我知道,要花很长时间以后我才能明白。其中一定会有个问题!另外,如果其中有什么需要计算,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算得出;于是我那坏孩子就要不时做出一副苦脸来了。喏,现在你们去了,是不是?你们只是去过一夜呀。你们走后,吉普会照顾我的。在你们走之前,大肥把我抱上楼上,我在你们回来之前就不下来。你们要帮我带一封附了大量责备的信给爱妮丝,因为她好久都没来看我们!”

      我们不再商量,决定一起去。我们还说朵拉是装病的小骗人精,就因为她想要人爱抚她。她很开心,也很快乐。于是我们四个,这就是我姨奶奶,狄克先生,特拉德尔,还有我,当夜乘去多佛的邮车去坎德伯雷了。

      半夜时分,我们经了种种困难来到米考伯先生请我们在其中等他的那旅馆。在旅馆里,我看到一封信,说他次日上午九点半来和我们见面。然后,我们在那极不舒适的时刻,颤抖着穿过那里各种不通风的廊子(那些廊子发出仿佛已有多少世纪以来就渗透的用肥皂和马粪配成的溶液气味),然后走进了各自的卧室。

      一大清早,我悠悠走过那可爱安静的老街,又来到那令人肃穆起敬的穿廊和教堂的阴影下。在大教堂的钟楼周围飞着乌鸦,那些钟楼在晴和的晨风里,俯瞰着丰饶的广大田野和令人心神快怡的河流,变化这样一种东西仿佛从没在大地上存在过。可是当那钟声响起来时,它们忧伤地告诉我一切事物的变化,告诉我它们自己有多古老了,告诉我我那可爱的朵拉的青春;当钟声的余音穿过挂在楼里的黑太子①之铁甲和时光之海上的轻尘时,又像水面波纹那样消失,那些钟楼又仿佛告诉着我许多永远不老的人,他们来到这世界上,爱过了,又走了。

      --------

      ①14世纪时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的儿子,1346年曾率军战败法国。

      我在街角处看那所老房子,但是不靠近它,怕被人认了出来结果会无意中破坏我本想为之助力的计划。早晨的太阳照到那住宅的山墙边沿和格子窗上,为它们染上一层金色;那悠悠古老祥和的光芒也仿佛把我的心染成了金色。

      我到野外走了约1个小时,然后才从大街上回来。经过这么一段时间,大街好像已彻底摆脱了昨夜睡眠的惺忪。在店铺中忙着的那些人中,我认出了我昔日的仇敌——那个屠夫,现在他已穿上了高筒靴,有了一个孩子,并已独立开店了。他正在照料那孩子,就像是社会上的一个善良人物呢。

      快9点时,我们坐下用早餐,个个坐立不安,很焦心烦躁。除了狄克先生,大家都像走过场似地用早餐。我们越来越急切地等着米考伯先生的到来。终于,我们不再装模作样吃了,姨奶奶在屋里踱来踱去;特拉德尔做出读报的样子坐到沙发上,不时望着天花板;我则看着窗外,随时准备通报米考伯先生的到来。我也没等多久。因为,钟刚敲响九点半,他就在街上出现了。

      “他来了,”我说道,“他没穿他那法律家的衣服!”

      姨奶奶吃早饭时也没解下她的软帽,这时她把帽绳系好,披上被肩,好像为应付什么她立意不妥协的事做准备。特拉德尔神色坚定地扣上衣扣。目睹这些煞有介事的举动,狄克先生有些发慌,但仍觉得有必要摹仿他们,便用双手戴上帽子,尽可能压住耳朵,但又马上摘了下来以欢迎米考伯先生。

      “各位先生,小姐,”米考伯先生说道,“早上好!我亲爱的先生,”他对和他热情握手的狄克先生说道,“你真好极了。”

      “你用过早餐了吗?”狄克先生说道,“来份肉排吧!”

      “绝对不要,我的好先生!”米考伯先生拦住要去打铃的狄克先生并说道,“于我,狄克森先生,食欲已久违了。”

      狄克先生对这新名字很是喜欢,便对给他起这新名字的米考伯先生感激异常。他又一次和米考伯先生握手,并很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狄克,”姨奶奶说道,“当心啊!”

      狄克先生红着脸,安静了下来。

      “喏,先生,”姨奶奶戴上手套对米考伯先生说道,“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维苏威火山,还是什么别的,只要你喜欢,就都可以爆发了。”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我相信你不久就要看见一场火山爆发了。特拉德尔先生,我相信,你允许我在这里提到我们曾交换过意见吧?”

      “事实当然如此,科波菲尔,”特拉德尔对一脸惊讶看着他的我说道,“米考伯先生把他正在考虑的事的我商量过,我也尽我所能提出了意见。”

      “除非我是自欺,特拉德尔先生,”米考伯先生继续说道,“我所考虑的实乃一种重要天性的暴露。”

      “的确如此,”特拉德尔说道。

      “也许,在这种情况下,小姐和各位先生,你们肯暂时屈尊,听从一个人的指挥吧?这个人虽然只配称做茫茫人海中一浪子,虽然曾由于个人错误和环境之压力而被挤压得变了形,却依然是你们的同胞。”

      “我们很信任你,米考伯先生,”我说道,“一定按你喜欢的那样去做。”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马上说道,“你们的信任这次不会落空。请允许我先走5分钟,然后在我雇主威克费尔德和希普的事务所里和访问威克费尔德小姐的你们各位见面。”

      姨奶奶和我都朝特拉德尔看看,他点点头以示同意。

      “眼下,”米考伯先生说道,“我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令我无比吃惊的是,他说罢竟朝我们大家鞠了一躬就走了。他脸色苍白,举止很生分。

      我请求特拉德尔给解释一下时,他也只勉强地笑笑,摇了摇头,那头发又连根都直立了起来。于是,我拿出表来用最无奈的方法消遣,数着那5分钟过去。姨奶奶也拿着她的表这么做。时间一到,特拉德尔就把胳膊伸给她;我们大家一路上一声不吭走到了那所古老的住宅。

      我们发现米考伯先生在楼下屋角办公室的大书桌边努力写着什么,或是装着努力写。他背心里插了一支办公室用的大界尺,那东西从他胸口往外伸出一尺多,就像一种新潮的衬衣装饰。

      因为我觉得大家都期望我说话,我便高声说道:

      “你好吗,米考伯先生?”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严肃地说道,“我希望你好。”

      “威克费尔德小姐在家吗?”我说道。

      “威尔费尔德先生因病卧床了,先生,是患了风湿热,”他答道,“可是威克费尔德小姐,我相信一定会很乐意见老朋友的。请进吧,先生!”

      他把我们领到餐室前——那是我当年来这住宅走进的第一个房间——一面打开威克费尔德先生过去的办公室的门,一面大声说道:

      “特洛伍德小姐,大卫·科波菲尔先生,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狄克森先生!”

      自从打过尤来亚·希普后,我就还没见过他。我们的来访显然使他吃了一惊,我相信,因为我们自己也很吃惊。他没皱眉头,因为他几乎没什么眉毛,可是他使劲蹙着前额,蹙到几乎把他的细眼睛挤成一道缝。同时,他把那软骨头的手马上抬到下巴那里。这下就暴露出了他心中的慌张或失态。不过,这只是在我们进门的那一会儿如此,只是在我越过姨奶奶用头朝他看的那一会儿。很快,他又像往常那样讨好乞怜地谦卑了。

      “哈,我相信,”他说道,“这真是意想不到的荣幸!同时见到圣保罗教堂一带所有的朋友(我可以这么说),真是一种出乎意料的喜乐!科波菲尔先生,我希望你好,如果我可以这么谦卑地表白我自己,无论是不是朋友,我都看作朋友。科波菲尔太太,先生,我也希望她很好。说实话,近来我们听说到她的健康不太好,我们都很不安呢。”

      让他握我的手,我感到羞愧,可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躲避。

      “自我以一个卑贱的文书身份为你牵马以来,特洛伍德小姐,这个事务所的情况已发生了变化;是不是?”尤来亚堆着可憎的一脸笑说道,“可我没有变化,特洛伍德小姐。”

      “哈,先生,”姨奶奶接过话说道,“对你说实话吧,我认为你很忠实于你年轻时的抱负呢,如果你认为满意的话。”

      “谢谢你的夸奖,特洛伍德小姐!”尤来亚说道,并又那样令人厌恶地扭动着。“米考伯,让他们通报爱妮丝小姐——还有家母。家母看到这些客人一定会觉得很荣幸呢!”尤来亚摆放椅子时说道。

      “你不忙吧,希普先生?”特拉德尔说道。尤来亚奸滑的红眼睛对我们躲躲闪闪打量时偶然和特拉德尔的眼光相遇。

      “不忙,特拉德尔先生,”尤来亚答道,这时他回到他办公的椅子上,合拢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放到那瘦骨嶙峋的膝盖中夹起来。“不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忙。不过,律师、鲨鱼、吸血虫,都是不容易满足的,你知道。要不是因为威克费尔德先生什么都干不了,先生,米考伯和我也不至于这么忙了。可是,我相信,为他工作是种义务,也是种快乐。我相信,特拉德尔先生,你没和威克费尔德先生接触过吧?我相信,我只有幸见过你一次吧?”

      “没有,我没和威克费尔德先生接触过,”特拉德尔答道,“否则也许早就由我来伺候你了,希普先生。”

      这回答的口气里有种什么东西,使希普不由得很阴险又很犹疑地朝说这话的人看了看。等到看出说话的不过是面相和气、态度老实,头发竖立的特拉德尔,他又放心了;于是他全身又痉挛似地抽动一下(尤其是他那喉咙),然后他答道:

      “很遗憾,特拉德尔先生。否则你一定会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赞美他。他的小小缺点只会使你更爱他。不过,如果你想听到对我伙伴的赞美,我请你去问科波菲尔先生。就算你没听到他说过别的,他可很喜欢以这个家为话题谈许多呢!”

      虽然我想反驳这称许,但我没来得及这么做,因为这时爱妮丝由狄克先生陪着进来了。她不像往常那样镇定,我觉得,很明显地看上去过虑和过劳了。可是,她诚挚的举止和安祥的美丽更加富于温和的光辉。

      她向我们问候时,我看到尤来亚在监视她。尤来亚使我想起一个阴谋要灭掉吉祥天使的丑恶魔鬼。这时,米考伯先生向特拉德尔发出了一个不为他人觉察的信号(只有后者和我注意了),于是,特拉德尔走了出去。

      “不用再问候了,米考伯。”尤来亚说道。

      米考伯先生笔直地站在门前,手提着胸前那把尺子,很坦然地打量着他同胞中的这一位,也是他的雇主。

      “你还在等什么?”尤来亚说道,“米考伯!你听见我对你说这里用不着你伺候了吗?”

      “听见了!”米考伯先生答道,仍一动不动。

      “那你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伺候?”尤来亚说道。

      “因为我——简言之——愿意,”米考伯先生一下子冲动地说道。

      尤来亚的脸上一下变了色,一种不正常的灰色爬上他微红的双颊。他神色紧张地盯住米考伯先生。

      “你这个败家子,全世界都知道呢,”他干笑着说道,“我怕你是想要我开除你呢。滚开!等一下我再和你说话。”

      “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恶棍和我已谈得够多了,”米考伯先生突然十分慷慨激愤地说道,“那么,这恶棍的名字就是——希普!”

      尤来亚蔫了,就像挨了一击或受了一螫那样。他一面带着他最能表现出的凶狠阴险和恶毒对我们一个个慢慢地看过去,一面用较低的声音说道:

      “哦,啊!这是个阴煤!你们约好在这儿会齐!你串通了我的手下,是不是,科波菲尔?喏,当心。你在这上头得不到好处的。我们彼此很了解。你,和我。我们之间从没好感。你一开始到这儿时就是只骄傲的狗崽;你妒忌我的高升,是不是?丢开你那和我对着干的计划吧,我要以计破计!米考伯,你滚开。我等一下要和你谈话。”

      “米考伯先生,”我说道,“这家伙突然变了,不仅在这件事上说了实话,也使我相信他已穷途末路了。照他应得地对付他吧。”

      “你们是群胡闹的家伙,是不是?”尤来亚用他那又瘦又长的手擦去他额上的汗,并低声说道,“收买了我的手下,一个社会的渣子——你知道,科波菲尔,和被人收养前的你一样的渣子——用他的谎言来败坏我的名誉?特洛伍德小姐,你最好加以阻止;否则,我要叫你的丈夫来和你捣乱。我凭我的职业观点、就了解你的过去了,这不是没一点用的,小姐!威克费尔德小姐,如果你多少还爱你的父亲,最好就别入了这伙。如果你加入了,我就要把他毁掉。喏,来吧!我已经把你们中间的几个放在我的耙子下了,在你们还没经耙子耙过前,再想想吧。你,米考伯,如果你不想完蛋,再想想吧。现在还来得及抽身,我奉劝你滚开,等一下我再和你谈话,你这傻瓜!我母亲在哪儿?”他说道。他似乎一下才发现特拉德尔不在那里,大吃一惊地把铃绳扯了下来。“在一个人的家里干的好事呀!”

      “希普太太来了,先生,”特拉德尔带着那个体面儿子的体面母亲回了,并边走并说道,“我已经冒昧地把我自己向她介绍过了。”

      “你把你自己介绍成什么人?”尤来亚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威克费尔德先生的朋友和代理人,先生,”特拉德尔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态度说道。“我的衣服口袋里有份他委托我在一切问题上代表他的委托书。”

      “那头老驴喝酒喝得昏了头,”尤来亚说道,他的样子更丑陋了,“你那委托书是骗来的!”

      “他已经被人骗去了一种东西,我知道,”特拉德尔平静地接着说道;“你也知道这点,希普先生。如果你高兴的话,我们可以就这一问题向米考伯先生请教。”

      “尤利——!”希普太太焦急地做着手势说道。

      “你闭上嘴,母亲,”他马上说道;“言少悔少。”

      “可是,我的尤来——”

      “请你闭上嘴,母亲,让我处理,好吗?”

      虽然早就知道他的谦卑是假面具,他外面的一切都是奸诈的伪装,但在看到他摘下假面具前,我对他的虚伪程度仍没有个明确概念。当他知道那个假面具再也骗不了我们时,他那么一下去掉了它;他表现出那样恶毒、傲慢、仇恨;他对他已干下的坏事那种得意洋洋(就是在这种时候,他仍得意洋洋),同时又为无法制挟我们而绝望,这一切都完全符合我从他身上得到的验证。可是这一切在一开始时,就连我——

      已认识他那么久,憎恶他那么深了——也仍吃了一惊。

      他站在那里把我们一个个看来看去。他看我时那神气不用说了,因为他一直就恨我,我知道,我也记得他脸上印下过我的手印。可是,当他的眼光在爱妮丝身上滑过时,我看出他因为在她那儿失势而感到的恼火,由于失望而暴露出丑恶的情欲(这种情欲使他对她怀有野心,却毫不了解也不在乎她的美好情操)。这时,就是仅仅想到她会在这么一个人眼前生活哪怕1小时,我也觉得震惊。

      把下巴搓了一会,他那恶毒的眼又从那软骨样的手指上朝我们看了一下。然后,他半哀求半辱骂地对我说开了。

      “科波菲尔,你总是以你的名誉而很自以为是的;你觉得串通我的手下在我的地方做鬼鬼祟祟的事很正派,是不是?如果干这事的是我,那就不足为奇;因为我从没把自己看成君子(虽然我也没像你那样,如米考伯说的,在街头流浪过),不过干这事的是你!——你也不怕干这种事了?你一点也不想想我会怎么报复,而你将因此阴谋而落入何等困境吗?很好。我们就要知道了!这位什么先生,你要就某种问题问米考伯。米考伯在这儿。你为什么不让他说话?他已得着教训了,我知道。”

      明白了他说的对我及任何人都没作用,他就一下坐到他的桌子边上,双手插到衣服口袋里,把一只八字脚翘到另一条腿上,顽冥地等着将发生的事。

      米考伯先生几次把“恶棍”这个词的第一个字说出来,由于我使出了浑身力气才把他按住而未让他说出第二个字。这时,他冲上前,抽出胸前那把尺子(显然当自卫的武器),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拿出大张折成信一样的文件。他用一贯的那种夸张打开了这纸,仿佛对其中的风格像欣赏艺术那样地看了看,开始读道:

      “亲爱的特洛伍德小姐和诸位先生——”

      “天哪!”姨奶奶叫道,“如果这是一种死罪,他还会用成令的纸来写信呢!”

      米考伯先生没听见她的话,继续读下去。

      “在当你们众人面揭发这个前所未有的地道恶棍时,”米考伯先生眼睛未离开纸,却用魔杖一样的尺指着尤来亚·希普,“‘我并不需要人们对我有何好感。我从在摇篮里起就成为不能偿还债务的牺牲品,我一直受着摧残人的环境的愚弄。羞辱、匮乏、绝望、疯狂等已经成群地或单独地,成为我生活的侍从。’”

      米考伯先生把自己描述成这些可悲的灾难的牺牲品,他所表现的得意,只有在读着时,觉得他读到一句实在堪称妙语的句子时那种摇头晃脑可以与之匹敌。

      “‘在羞辱、匮乏、绝望和疯狂一起的压迫下,我进了名义上由威克费尔德和——希普合力主持,实际上由——希普单独操纵的事务所,或由我们那高雅的邻居法国人说的写字间。希普,只有希普,是那架机器的发条。希普,只有希普,是那个作伪的人和骗子。’”

      听到这里,尤来亚脸色由灰白转青紫。他朝那信冲过去,好像要把它撕掉。米考伯先生巧妙地用那把尺子击中他伸出的右手指关节,这一击仿出好像击在木头上的声音。他的右手失去了作用,从腕部垂下,好像被击断了一样。

      “该死!”尤来亚痛得扭出种新花样,一面说道,“我要报仇。”

      “再过来,你——你——你这无耻的一堆脏东西!”①米考伯先生喘着气说道,“如果你的脑袋是人的,我把它敲破。来呀,来呀!”

      --------

      ①希普(Heep)与作一堆解的(heap)同音。

      米考伯先生用那把尺摆出击剑的守势,一面叫道,“来呀!”特拉德尔和我把他屡次推到一个角落,他屡次冲出。我觉得这个场面实在是我所见过的最可笑的——就是在那情形下,我仍有如此感受。

      他的敌人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活动那受伤的手。过了一会,他慢慢解下领巾来包扎他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握着,又坐到桌子边上,把那张气忿忿的脸低下。

      充分冷静下来后,米考伯先生又把那信往下读。

      “‘我受职于——希普’”,每次说出这个名字前,他总要停一下,并用力地说出这两个字,“‘所得薪水除每星期只得二十二先令六便士外,其他的并未确定。其余的数目,需根据我在工作上的努力而定;说得更明白点,由我的品质恶劣之程度而定,由驱动我的贪婪而定,由我家庭之困境而定,由我和——希普之间道德(或应当说不道德)的相似程度而定。不久,我便必须向——希普预支薪水,以供养米考伯太太和我们那虽衰微而扩增的家庭,这还用我多说吗?这必然已为——希普所料到的,这还用我多说吗?那些钱要用借据或我国法定的字据来换得,这还需要我说吗?于是,我陷入他为我织成的网中,这还用我多说吗?’”

      在描写这不幸的事实时,似乎米考伯先生对自己的写信能力由衷感到快慰,以至这使现实给他的任何痛苦和忧患都相形之下不算什么了。他接着读道:

      “‘从此以后——·希·普——开始把他开展他那魔鬼业务所需的秘密告诉我。从此以后,我开始,用莎士比亚的话说,软弱,憔悴,和绝望。我发现我的工作经常不过是职业地作伪,并骗住一个我要指名作W先生的人。那个威先生被人用尽方法算计、欺诈、行骗;可是那个恶棍——·希·普——却对那受尽欺骗的W先生大讲无限的感激之情、无限的友谊之情。这已经够邪恶了;可是,正如那个富于哲学气质的丹麦王子——汉姆雷特借了那莎士比亚——他使得伊丽莎白时代的普通词语也熠熠生辉——所说的:更邪恶的还在后面呢!’”

      米考伯先生对引用了这句话十分得意,竟假装看错了地方,又把那句话读了一遍。

      “‘在眼下这封信里,’”他继续读道,“‘我不准备把对我指名为W先生所施的种种罪恶勾当列表——我在这些勾当中也是个被动的参与者——可是这个表已在别处列好了。我内心再不为薪水或没有薪水、面包或没有面包、生存或死亡等斗争时,我的目的就是利用一切机会,发现并揭露——·希·普所作的使这位先生蒙冤的重大罪行。既有内人默默提示鼓励,又有外人同样令人感动地恳求——我在此主要指的是W小姐,于是,我就进行了一项不可谓不十分辛苦的调查密秘,这工作,据本人知识、情报和信念来综合判断,为时已足足超过12个月矣。’”

      他读这段话,就像这是摘自一个议会的条案,读这些字似乎使他大为兴奋。

      “‘我告发——·希·普的罪状,’”他看看·希·普,并把那尺夹在左臂下一个方便的地方以备万一,再往下读。如下:“‘一,’”米考伯先生说道,“‘当W先生办事能力和记忆力都变差以至混乱时(其原因我毋需也不便说),——·希·普——有意把事务弄乱。当W先生处于最不宜处理事务时——·希·普——总在他身边强迫他处理。在这种情形下,把重要文件冒充成不重要的文件,以此取得了W先生的签字。就用此法,他诱劝W先生授权他去动用一笔代人保管的钱,其数达一万二千六百十四镑二先令九便士,用以应付实际上已有准备或根本不存在的债务或亏空。他使人相信,这件事从头到尾都由于威先生动机并不诚实,是由威先生自己的不诚实的行为造成的。并从一开始就以此要挟他,折磨他。’”

      “你要出以证明,你科波菲尔!”尤来亚恫吓着摇摇头说道。“马上都说出来!”

      “请问一问——·希·普——特拉德尔先生,是谁接着住进了他的房子?”米考伯先生中止了读信,说道。

      我看到尤来亚那本不停搔着下巴的瘦长手指停了下来。

      “或问问他,”米考伯先生说道,“他是不是在那里烧过一个记事本。如果他说是的,那就问他,烧后的灰在什么地方,要他问问威尔金·米考伯吧,他就可以听到一种完全于他不利的证词了!”

      米考伯先生说这几句话时的那种得意,很成功地吓着了那个母亲。她便很激动地叫道:

      “尤利,尤利!要谦卑,讲和吧,我亲爱的!”

      “母亲!”他答道,“请你别说话,好吗?你慌了神,不知道你自己说些什么了,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谦卑!”他看着我大声重复道;“虽然我过去谦卑,我已使我们中的一些人谦卑了很久!”

      米考伯先生优雅地整了整包裹在领巾中的下巴,又继续读他的信。

      “‘二,·希·普已有好几次,据本人知识、情报和信念来判断——’”。

      “可那是没作用的,”尤来亚嘀咕道,并松了一口气,“母亲,你别说话。”

      “不久,我们就要提出一种有·作·用的、足以了结你的东西来。”米考伯先生说道。

      “‘二,·希·普已有好几次,据我的知识、情报、和信念来判断,有系统地在各种记录、帐本和文件上伪造W先生的签名;有一个显著的例子可由我证明。就是,可以说,也就是说:’”

      米考伯先生又对这种堆砌感到一种乐趣。虽然在他那种情形下,这样的堆砌诚然好笑,但我应该说,这绝对不是他一个人才有的怪僻。我这一生在不少人身上发现了这种癖好,我认为这已成为一种公众习惯了。比方,在宣誓时,宣誓人用了一串字眼来表达同一个意思,他似乎觉得很开心;比方他们极端厌恶,极端憎恨,极端反对,或诸如此类,等等。旧时的诅咒也因为同一种原则而让人大感兴趣。我们谈论文字的苛求折磨,但我们也喜欢苛求折磨文字;我们喜欢存上大批繁冗重复的字句供我们在重大时刻调用;我们觉得那看起来显赫,听起来动听,就像在盛大节日里;我们并不在乎仆人有什么用,只要他们衣着光鲜、数量众多就行,所以我们的文字是什么意思或有什么用并不要紧,只要能写成一长行就行。也正像有太多奴仆人会让一个人陷入困境,有太多奴隶会令主人被反抗。我觉得我可以举一个国家为例,由于有太多文字的仆人已陷入重重困难中,还将陷入更大更多的困难中。

      米考伯先生几乎是咂着嘴往下读道:

      “‘那就是,可以说,也就是说,因为W先生身体见衰,他的死亡或许会引起人们发现一些事,或许会使——·希·普在W家的势力见衰,——据我,威尔金·米考伯,下方具名人,推测——所以必须暗中利用其女儿之孝心,不使合股业务受到任何检查,该——·希·普——替W先生立了张债据,写明由——·希·普代W先生付偿前文提及的一万二千六百十四镑二先令九便士,外加利息,借以保全W先生之名誉;虽然实际上这帐早已偿付,而没有由他付出一点。这张以W先生名义签立并由威尔金·米考伯证明的债据,都是由——希普伪造的,包括W先生之签名。我从他的笔记中发现几个相同的仿W先生签名,虽有些地方被烧焦,但任何人都能看出来。我从未对该类文件做过任何证,而且这个文件就在我手上。’”

      尤来亚·希普吃了一惊,从口袋里掏出串钥匙来,打开了一个抽屉;然后马上醒悟到自己的行动,就不看抽屉;而又向我们转过身来。

      “‘而且这个文件,’”米考伯先生像宣读一篇宗教讲道稿一样读下去道,“‘就在我手中’——也就是说,今天早上,我写此信时,那文件还在我手中;但那以后,我便把它交给了特拉德尔先生。”

      “的确如此。”特拉德尔证实道。

      “尤利,尤利!”那个母亲叫道,“要谦卑,讲和吧。各位先生,如果你们肯给我儿子一些时间考虑,我知道他会谦卑的。科波菲尔先生,我相信你就知道他一向都很谦卑的呀,先生!”

      当儿子已把老把戏当作废物抛掉后,母亲依然抓牢不放,这真让人看上去觉得惊奇。

      “母亲,”他不耐烦地咬着裹小手的领巾说道,“你还是拿一支装了子弹的枪,朝我开火为好。”

      “可是,我爱你,尤来!”希普太太叫道。我不怀疑她爱他,也不怀疑他爱他,虽说这似乎有点怪怪的;当然,他们是本质相似的一对。“听到你惹恼这位先生,使你处境更险,我受不了。当这位先生在楼上告诉我,说案情已遭揭发时,我立刻告诉他,说我敢担保你是谦卑的,可以补救的。哦,看我是多谦卑啊,各位先生,别对他耿耿于怀吧!”

      “嘿,科波菲尔在这里呢,母亲,”他用那瘦长的手指指着我忿忿地说道。他把我当成这一场揭发的主谋者,所以把仇恨集中在我身上,我也不对他解释。“科波菲尔在这里呢,你就算少说出一点,他也会给你一百镑的。”

      “我忍不住,尤利,”他母亲叫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因骄傲而惹祸。还是谦卑好,因为你一直都那样呀。”

      他咬着手巾沉默了一下,然后对我皱着额头说道:

      “你还有什么可以提出的?如果有,就往下说吧,你看着我干什么?”

      米考伯先生马上又重新读起来,于是又为能重新表演而高兴。

      “‘三,也是最最后一项,我现在要用——·希·普的——假帐本、和——·希·普的——真笔记,表明不幸的W先生,由于其软弱、过失、其品德、父爱、荣誉心等在若干年来被利用,以达到——·希·普的卑劣目的,表明W先生若干年来,在各种想得出的方式下,随着那卑鄙、虚伪、贪婪的——·希·普的——钱财增加;而受其欺骗,遭其掠夺;表明——·希·普的——主要目的是:把钱悉尽搞到手后,就完全控制W先生和W小姐(至于他对W小姐暗中怀的企图,我置之不论);表明他在几个月前所完成的最后行为是:劝诱W先生放弃其股份,甚至出卖住宅中器具,由——·希·普——付其年金,每年分四次认真偿付;表明这些罗网在W先生大意地从事愚昧的投机时,他手上可能没有在道德上和法律上他应有的现金,而·希·普先对W先生受购的财产作了骇人的虚伪结算,然后向W先生提供名义上自别人、实际上出自他·希·普的高利贷,以此种狡诈向W先生诈取并用各种违法奸计继续如此做了日渐加密,终致W先生不能再见天日。我首先要用已被烧毁了的部分袖珍笔记本(这是在我们迁往现在住处时,被米考伯太太不经意在炉灰箱中发现的。当其被发现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

      W先生以为他的家境、还有一切其它希望以及名誉都毁灭了,就把仅剩的希望寄托在这个衣冠禽兽身上,’”——米考伯先生对这说法很得意——“‘这个衣冠禽兽借了使他离不开自己之计,行彻底毁灭他之实。我要负责对其予以证实。或许还有许多呢!’”

      在我身边的爱妮丝悲喜交加地哭泣,我对她低声说了几句话。我们大家都动了一下,好像米考伯先生已读完似的。米考伯先生极其郑重地说:“对不起”,便怀着极大苦恼和极浓兴致读他那封信的结尾了。

      “‘现在我已读完此信。只需由我来证实上述罪状了,然后,我便带着我那不幸的一家从以我们为赘为害的地面上消失。此事不久即可办成。依据合理推测,我们的婴儿将是死于营养不良的第一个,因为这是我们家中最脆弱的一员;按次序将随之而去的是我们的双生子。由它去吧!至于我自己,在坎特伯雷朝圣的经历已给了我很大打击;根据民事诉讼法我应受到的监禁,还有贫困,将给我更大的打击。我相信,冒风险、受劳苦而进行这调查——无论是在凌晨、在露夕,在黑夜并被那个称他为恶魔尚且宽宥了他的人毒眼监视着,还承受着繁重的工作压力,并更兼着贫困和焦虑交相熬煎,我却仍把再细微不过的调查所得一点点小心连缀起来——还加上对为人之父所受的贫贱窘迫作了努力斗争;这一切完成后能得到公正的使用,就是好比在火葬我的柴堆上洒了几滴净水一样。我所作所为,并无它求,也不以金钱或利己为目的。我虽不敢自诩为那位著名的海军英雄,却也希望得到下面那公正的定论:

      为了英国、家庭和美人。①

      威尔金·米考伯敬白

      --------

      ①该句出自诗歌《尼尔森之死》。

      米考伯先生虽然伤感,但仍十分得意。他把信折好,鞠躬后递给我姨奶奶,好像我姨奶奶会很乐意将其收藏一样。

      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到这里时,就注意到这屋里有一个铁保险箱。钥匙插在里面,这似乎让尤来亚突然起了疑心。他朝米考伯先生看了一眼,向那儿走去,咣当一声打开箱门,发现里面是空的。

      “帐本在哪里?”他满脸惊慌地叫道,“有贼偷去了帐本!”

      米考伯先生用尺子轻轻点点自己说道:“是我干的。今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样——不过稍稍早一点——从你那儿拿到钥匙,打开了它,把帐本拿走了。”

      “别急,”特拉德尔说道,“帐本已为我所有。我要根据我所说过的职权保管它们。”

      “你接受了贼赃,是不是?”尤来亚叫道。

      “在这种情形下,”特拉德尔答道,“是的。”

      一直很安静、很注意观察的姨奶奶突然扑向了尤来亚·希普,并用双手抓住他的领口。我看到这时多么吃惊呀!

      “你知道我要什么?”姨奶奶说道。

      “一件给疯子穿的紧身衣。”他说道。

      “不对。我的财产!”我姨奶奶答道,“爱妮丝,我亲爱的,只有我相信我的财产真是被你父亲弄光的,我就决不会把它放在这里供投资用的经过说出一个字来;我亲爱的,我对特洛也没说过一个字,这是他知道的。可现在,我知道,这家伙应该对这笔款子负责,我得要回来!特洛,来,向他取回这笔钱!”

      我实在不明白,是不是姨奶奶当时认为他把她的钱藏在他的领巾里呢;可她的的确确扯着他的领巾拽,①好像她真这么认为了。我忙站到他们中间,向她保证,说我们一定会让他把所有非法所得都退还。我的劝告再加上片刻思考,使她平静了下来;但她一点也不为刚才的行动面慌得失了态(不过,她的帽子是例外),泰然自若地回到坐位上坐下。

      --------

      ①前面作者写道尤来亚已解下领巾包手,此处疑为作者笔误——译者注。

      最后那几分钟里,希普太太不断劝她儿子要谦卑;并向我们大家一一下跪,很疯狂地许诺。她的儿子把她按着在他椅子上坐下,然后悻悻站在她身边,用手抓住了她胳膊——

      但并不是很粗暴。他气势汹汹地对我说道:

      “你要干什么?”

      “我要告诉你应该做什么。”特拉德尔说道。

      “那个科波菲尔就没舌头吗?”尤来亚嘟囔着说道,“如果你老老实实告诉我,说你的舌头被什么人割掉了,我会为你尽力效劳。”

      “我的尤来亚内心是卑谦的!”他母亲叫道,“别对他说的话介意吧,好先生们!”

      特拉德尔说道:“应该这么做:第一,我们刚才听到的转让契约应在此时此地交给我。”

      “假设我没有这东西呢。”他插嘴说道。

      “可你有,”特拉德尔说道;“所以,你知道,我们不会那样假设。”我不能不承认,这是我第一次真心承认我老同学头脑清晰、明白耐烦、见识实际。“那么,”特拉德尔说道,“你必须准备吐出你侵吞的一切东西,偿还每一文钱。所有合伙营业的帐目和文件,你所有的帐目和文件,所有现钱和证券,简而言之,这里的一切,都必须由我们掌管。”

      “必须这样?我还不知道呢。”尤来亚说道,“我必须有时间考虑考虑呢。”

      “当然。”特拉德尔回答道;“可是,在眼下,在一切做得让我们满意前,我们要保管这些东西;请你——简而言之,务必迫使你自己——留在你的卧室内,不得和任何人通风。”

      “办不到!”尤来亚说道,并诅咒了一声。

      “迈德斯通监狱是个较安全的拘留地。”特拉德尔说道:“固然,在使我们获得此权方面法律会多花点时间,也许不能像你现在这样把此权全交给我们。可是无疑,法律会处罚你。天哪,你对此知道得和我们一样清楚呢!科波菲尔,你能去市政厅请两位警员来这儿吗?”

      听到这话,希普太太又开口了。她在爱妮丝面前跪下,求爱妮丝为他们说情,并声明他是很谦卑的,所有的指控也都属实,如果他不照我们说的办,她一定照办,以及一大通这类的话;因为她为了爱子都被吓得要疯了。若问他有什么勇气的话还会干什么,就等于问一头野的杂种狗有了老虎的精神会干什么。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因为他在他那卑贱的一生中,都用阴郁和压抑来表现他的卑怯。

      “住嘴!”他对我咆哮道,然后用手擦了擦他发烫的脸,“母亲,别吵了。得!把转让契约给他们吧。去拿吧!”

      “请你帮她忙,狄克先生。”特拉德尔说道。

      狄克先生因担任此职而非常自豪,也明白这任务有多重要,便像一只牧羊犬守着一只羊那样伴守着她。不过,希普太太倒没给他添什么麻烦;因为她不仅把那转让契约拿了回来,还拿来装契约的盒子。后来,我们又在那盒子里发现很有用的一本存折和另一些文件。

      “好!”当这些拿来后,特拉德尔说道,“喏,希普先生,你可以去考虑了。特别要请你注意,我要当众向你说明,你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我说过的事。你必须赶快做这事。”

      尤来亚走过屋子时一直没把眼光挪开过地面,手就摸在下巴上。走到门口,他停下来说道:

      “科波菲尔,我一直就恨你。你一直就是个得意的小人,你一直和我过不去。”

      “我认为我曾告诉过你一次了,”我说道,“由于你的贪欲和狡猾,和全世界过不去的是你。世界上从没有什么贪欲和狡猾不会不走得太远,最后葬送它们自己;反省这点,也许于你今后有益呢。”

      “或者像他们在过去总在学校里——我也在那学校里一点点地学会了那么多谦卑——所教的那样:从9点到11点,他们讲劳动是种苦难;从11点到1点,他们讲劳动是福祉,是快乐,是高尚,是我不知道的什么等等,是不是?”他带着讥诮的神色说道,“你和他们大概都是前后不矛盾地说教。谦卑不会吃亏吗?我相信,不谦卑,我就骗不了我那让人敬重的老合作人了。——米考伯,你这个老坏蛋,我一定要报复你!”

      在尤来亚滚出那房间之前,米考伯先生一直挺着胸,丝毫不睬他和他伸出的手指。这时,米考伯先生向我转过身来,请我去“目睹他和米考伯太太恢复相互信任。”然后,他又请在场的人都去看那动人场面。

      “在米考伯太太和我之间存在很久的隔陔现在已消除了,”米考伯先生说道,“我们的孩子和他们的生育者又可以平等相处了。”

      我们都很感谢他,在那时我们都感到要在精神上的匆忙和纷乱所允许的程度上向他表示这种感谢之情,所以要不是爱妮丝必须回到她那除了一线希望曙光外什么都受不了的父亲那儿去,而且还必须有一个人看守住尤来亚,我想我们本来会一古脑儿都去他家的。为了后一个目的,特拉德尔留了下来,等一下再由狄克先生接替他。于是,狄克先生,姨奶奶与我一起和米考伯先生回家。在匆匆忙忙向曾给我那么多恩惠的亲爱的女孩告别时,我想到在这个早晨她或许已解脱于难时——当然这也由于她的果断——我十分感谢我那幼年的苦难,它使我能结识米考伯先生。

      他的家不远。由于临街的门直通客厅,他以他特有的大大咧咧风度一下跨了进去。我们立刻发现我们已被那一大家人围住了。米考伯先生叫道:“爱玛!我的生命!”便冲进了米考伯太太怀中。米考伯太太尖叫了一声,就把米考伯先生搂在了怀中。米考伯小姐这时正抱着米考伯太太上次给我信中说到的那个天真无邪的陌生人,这时也大为感动了。那个陌生人一下跳了起来。双生子用了好几种不太合礼仪却无恶意的行为表示他们的快乐。米考伯少爷似乎因为早年失意变得阴郁了,神色也很乖僻。这时却也本性恢复而失声大哭。

      “爱玛!”米考伯先生说道,“乌云从我的心上移开了。过去在我们之间保持了那么久的信任又恢复了,再也不会有间隙了。现在,欢迎贫穷!”米考伯先生流着泪叫道,“欢迎苦难,欢迎无家可归,欢迎饥饿,褴褛,暴风雨和行乞!相互信任能支持着我们到最后!”

      说着这些,米考伯先生把米考伯太太放在一把椅子上,把所有的子女都抱了过来搂住。他一面对我认为他子女决不会欢迎的种种凄凉悲惨大示欢迎,一面叫他们去坎特伯雷镇上卖唱,因为他再也没法养他们了。

      但是,由于情绪太强烈,米考伯太太已经昏了。所以尽管合唱队尚未组成;当务之急是把她救醒。姨奶奶和米考伯先生做成了此事;于是姨奶奶被介绍给她,她也认出了我。

      “原谅我吧,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那位可怜的太太一面向我伸出手来一面说道,“可我健康欠佳;米考伯先生和我之间近来的误会能消除,这猛的一下让我有些受不了。”

      “这是你们所有的孩子吗,太太?”姨奶奶说道。

      “眼下就是这些了。”米考伯太太答道。

      “哦,天哪,我不是问的这个,太太,”姨奶奶答道,“我的意思是:这些都是你们的?”

      “小姐,”米考伯太太答道,“这是可以完全相信的。”

      “那位最年长的青年绅士,喏,”姨奶奶仔细打量着说道,“他准备干什么呢?”

      “我来此地时,”米考伯先生说道,“我本希望让威尔金进教会;如果我说是进唱诗班,也许可以把我的意思传达得更准确。可是,那令这镇出名的堂皇大建筑里没有男高音的空位置;于是他已——简而言之。他已养成一种习惯,不在圣殿中唱,而在酒店里唱了。”

      “可他的用心是好的。”米考伯太太很温柔地说道。

      “我相信,我的爱人,”米考伯先生接着说道,“他用心很好;可我还并没有看到他在什么地方实行过他的良好用心呢。”

      米考伯少爷又露出乖僻的神情,多少带着怒意问他又能干什么。他问他是不是天生的木匠或油车匠,或不过是一只鸟罢了。?他是否可以到隔壁街上去开一家药店?他是否可以跑到附近的调解所去冒充个律师?他可以去歌剧院登台或靠暴力而出人头地?他是否不经过任何习艺而干什么事?

      姨奶奶沉思了一会后说道:

      “米考伯先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考虑移居海外。”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这是我青年时的梦想,壮年时的意向。”顺便提一句,我坚信,在此之前他压根没想过此事。

      “啊?”姨奶奶朝我看了一眼说道,“那么,如果你们现在移居海外。米考伯先生和太太,这对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子女多有好处啊!”

      “可是资金呢,小姐,资金呢?”米考伯先生愁闷地用力说道。

      “这是主要问题,我可以说是唯一困难,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他太太响应道。

      “资金?”我姨奶奶叫道,“你在帮我们一个大忙——你已经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们能报答你什么呢?从火里救出的东西一定不会少。还有什么比为你们筹资金是更好的报答呢?”

      “我不能把这当作礼物接受,”米考伯先生很热情地说,“如果可以借我一笔数目适当的钱,如果每年5分的利息,由我个人负责——假定我出具12个月、18个月、24个月偿还的期票,使我有时间可以等待机遇出现——”

      “如果可以?当然可以,只要你开口,就一定可以,条件由你定,”姨奶奶说道。“现在,请你们二位想想吧。大卫认识的一些人,不久要去澳洲。如果你们决定了去,何不同乘一条船去呢?你们可以相互照应呀。现在想想吧,米考伯先生和太太。花一点时间,好好地想想。”

      “只有一个问题,我亲爱的小姐,我想问问,”米考伯太太说道,“我相信,那里的气候是合乎卫生的吧?”

      “是全世界最好的!”姨奶奶说道。

      “那就好了,”米考伯太太忙说道,“可我又有问题了。喏,那地方的条件是否能让像有米考伯先生的才能的人得到出人头地的机会呢?眼下,我并不想说他是不是怀有要做总督的打算或那类的想法;我只想说,那里是不是有一种合理出路,能让他大施其才——那就足矣——任他大力发展才能呢?”

      “对一个品行端正、踏实勤恳的人来说,”姨奶奶说道,“再没有比那里能找到的出路更好了。”

      “对一个品行端正、踏实勤恳的人来说,”米考伯太太用她那种再明显不过的正经态度重复道,“的确如此。我认为澳洲显然是能供米考伯先生施展身手的合适舞台了!”

      “我相信,我亲爱的小姐,”米考伯先生说道,“在现存的环境下,那是我和我家眷最宜去的地方,唯一的地方;一种具有非常性质的机会将在彼岸出现。那地方并不很遥远——相对来说;劝我想想,固然是你的好意;可我向你保证,那不过是种形式而已。”

      我怎能忘记他怎样一下变成一个最快乐、最充满希望的人,而米考伯太太又怎样马上大讲起袋鼠的习性!他和我们一起走回家。在经过坎特伯雷集日的街道时,他做出一副急急忙忙的辛苦样,好像并不习惯在那里的客居生活,并以一个澳洲农夫的眼光看走过的公牛;当我回忆起坎特伯雷集市时,怎么能不想到那时的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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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0:42:0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大卫·科波菲尔》第五十三章 再度回顾

    我必须又停下来。哦,我的娃娃妻子,在我记忆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一个影子安安静静、一动不动、满溢着天真的爱和孩子气的美。别想我了——想想飘落时坠地的小花儿吧。

      我那样做了。其它的一切都模糊了,消失了。我又和朵拉在我们的小房子里了。我不知道她病了多久。我在感觉上已习惯了她生病,我已不能计算时日了。实际上,那只是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并不很久;可是,在我的日常生活经历中,那是一段令人非常非常疲劳的日子。

      他们不再对我说“再等几天”了,我已开始有了隐约恐惧——也许,我再也不会有一天能看到我的娃娃妻子和她的老朋友吉普在阳光下赛跑了。

      吉普好像突然变得很老了。也许是因为它没有从它的女主人那儿获得一种给它鼓舞、使它年轻的东西吧。它无精打采,视力减退,四肢无力。我的姨奶奶都为它发愁了,它也不再仇恨她了。当它睡在朵拉床上时,它朝坐在床边的姨奶奶爬去,柔和地舔她的手。

      朵拉躺在那里,向我们微笑着。她看上去真美,从不抱怨,从不焦躁。她说,我们都对她太好了;她知道,她亲爱的、细心的大孩子太疲乏了。姨奶奶没有安寝过,但仍一直很警醒,总那么周到、仁慈。有时,那两位小鸟一样的小姐来看她,于是我们谈起我们结婚的日子,以及一切快乐时光。

      我坐在那安安静静被挡住了光线的整洁小卧室里,我的娃娃妻子把蓝澄澄的眼睛转向我,她的小手指绕着我的,我的生活——我在里里外外的生活——在这时得到一种多么奇特的安息和停顿!我这么坐着,过了许多许多小时。不过,在那一切无数次地伴她而坐中,有三次最为生动地在我脑海里出现。

      一次是在早晨。被姨奶奶亲手修饰后,朵拉打扮得整洁极了,她叫我看她那好看的长发将怎样在枕头上像波浪一样起伏;她叫我看她的头发多长又多亮;还告诉我,她喜欢把她的头发松松地拢在发网里。

      “不是我以此自夸,喏,你这个嘲笑人的孩子,”我微笑时,她说道;“不过因为你常说你觉得它们美;还因为,当我最开始想念你时,我常照镜子,想知道你会不会很想得到一束呢。哦,我给你一束时,大肥,你是多么傻兮兮的一个傻瓜呀!”

      “那是在你画我给你的花球时,朵拉,在我告诉你我多爱你时。”

      “啊!可我不愿意告诉·你,”朵拉说道,“那时,我怎样对着那些花儿哭,因为我相信你是真心爱我!等我还能再像过去那么到处乱跑时,大肥,我们去看看那些地方,在那些地方我们曾像一对小傻瓜一样。我们到那些地方去散散步,也别忘了可怜的爸爸,好吗?”

      “好的,我们一定那样做,过快乐的日子。所以你应该赶快好起来,我亲爱的。”

      “哦,我马上就会好起来了!我都好多了,你不知道!”

      一次是在晚上。我坐在同一张床边的同一把椅子上。那同一张脸儿转向我。我们都没说什么。她脸上带有一点笑意。这时,我已不再把我轻轻的担子从楼梯上抱上抱下了。她整天都躺着了。

      “大肥!”

      “我亲爱的朵拉!”

      “你刚才对我说威克费尔德先生身体欠安,而我还要说的话不会让你觉得不近情理吧?我想见爱妮丝。我好想见她。”

      “我一定给她写信,我亲爱的。”

      “你会吗?”

      “我马上就写。”

      “多可爱、多好心的孩子!大肥,抱抱我。我亲爱的,这的确不是胡思乱想。这不是愚蠢的臆想。我真的好想见她!”

      “我十分相信,只要我这么告诉她,她就一定会来。”

      “你到楼下去了后,感到很冷清了,是不是?”朵拉搂着我的脖子小声问道。

      “我看到你的坐位空着,哪能不感到冷清呢?”

      “我的坐位空着!”她默默搂住我,“你真想我吗,大肥?”她抬头看着我,明快地笑着,“虽然我那么可怜,任性而傻乎乎?”

      “我的心肝,我在这世界上想得最苦的除了你还有谁?”

      “哦,丈夫!我好高兴,也好难过!”她更偎近了我一些,用双臂搂住了我。她又哭又笑,然后安静了下来,很愉快。

      “就那样!”她说道,“替我问候爱妮丝,告诉她我好想、好想见她;我再没别的愿望了。”

      “除了身体好起来,朵垃!”

      “啊,大肥!有时,我想——你知道我总是那么一个小傻瓜!——我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别这么说,朵拉!最亲爱的爱人,别那么想啊!”

      “如果我能忍得住,我一定不那么,大肥!可我很快乐;虽然我那可爱的孩子在他那娃娃妻子的空坐位前太冷清了!”

      一次是在夜间。我仍然和她在一起。爱妮丝已经到了,并和我们一起过了一个晚上和一整个白天。她,我姨奶奶和我,大家一起和朵拉从早上一直坐到晚上。我们谈得不多,可是朵拉很满足,很愉快。这时又剩下我们两个了。

      这时,我已知道我的娃娃妻子就要离开我了吗?他们已经这么对我说了,他们说的和我想到的并没什么两样,可我绝对不能用心去接受这真话。我不能体会它的含意。那一天里,我已经好几次走开去躲着哭。我记起谁曾为生者和死者别离时哭。①我想起那仁爱同情的故事的全部情节。我想让自己想开些,也想安慰自己;我希望我多少能做到这点;可我内心不敢去肯定的是:那结局是不可避免的。我握起她的手,我拥有她的心,我明明白白看出她对我的爱。我不能放弃她可以不死的那种渺茫而黯淡的希望,它像一个影子在我心头徘徊。

      --------

      ①见《圣经》的《新约·约翰福音》第11章第35节。

      “我要对你说话,大肥。我要对你说一点我近来总想说的话,你不介意吧?”她温柔地看了我一眼。

      “介意?我的宝贝。”

      “因为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也不知道你有时是怎么想的。也许你已经时常那么想了。大肥,亲爱的,恐怕我活着时太年轻了。”

      我把脸挨近贴到她枕头上,她注视着我的眼睛,很柔和地说话。她继续说时,我渐渐心碎地觉察到,她把她当一个已故的人在说了。

      “我亲爱的,我那时太年轻了。我不仅仅是说年纪轻,还说经历浅,思想幼稚,以及一切。我那时是那么一个小傻瓜!恐怕,我们最好只是像小男孩和小女孩那样恋爱一场,然后忘掉它。我已经开始想,我并不适合做个妻子。”

      我使劲忍住了眼泪,然后答道:“哦,朵拉,我的爱人,也正像我并不适合做个丈夫呀!”

      “我不知道,”她照老样子摇摇鬈发,“也许!可是,如果说我适于结婚些,那我也许会让你更适合些呀。再说,你很聪明,而我从来都不。”

      “我们已经很快乐了,我亲爱的朵拉。”

      “我过去很快乐,非常。可是,随着岁月流逝,我亲爱的孩子对他的娃娃妻子也会厌倦了。她越来越不能成为他的伴侣。他也越来越感到他这个家中的欠缺。她不会被改进什么了。还是听凭自然吧。”

      “哦,朵拉,最亲爱的,别对我这么说。每一个字都像是责备!”

      “不,一点也不是!”她吻着我答道,“哦,我亲爱的,你决不应当受什么责备,我也太爱你了,决不会认真——除了漂亮——或者你觉得我那样——认真就是我唯一长处了——我不会认真地对你责备一个字。楼下是不是太冷清了,大肥?”

      “非常!非常!”

      “别哭呀!我的椅子还在那里吗?”

      “就在老地方。”

      “哦,我可怜的孩子哭得多痛苦呀!别哭呀,别哭呀!喏,答应我做件事。我要对爱妮丝说点话。你下楼时,就这么告诉爱妮丝,请她上楼到我这儿来。还有,我对她说话时,不准任何人进来——哪怕是姨奶奶也不准。我只要对爱妮丝一个人说话。我要单独对爱妮丝说话。”

      我答应说她一定马上会来;可是,由于伤心太甚,我不能从她身边走开。

      “我说了,还是听其自然吧!”她一面搂住我,一面低声说道,“哦,大肥,再过一些年后,你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爱你的娃娃妻子了;而且,真再过一些年,她一定会使你难堪、失望,你也许还不像现在一半地这么爱她呢!我知道我太年轻,太愚蠢,还是听其自然好!”

      我走进客厅时,爱妮丝在楼下;我向她执行了我的使命。

      她上去了,留下了我和吉普。

      吉普那中国式的房子在火炉边。它躺在它的绒布铺位上,烦躁不安,昏昏欲睡。高高的月亮光儿皎洁。我向窗外夜色望去,又马上落下了热泪,我那缺乏修养的心受到了很沉重——很沉重的责备。

      我坐在火炉边,怀着朦胧的悔意,回想起我们结婚以来我心头暗暗滋长的感情。我想起我和朵拉之间的每桩小事,感到“小事构成整个生活”这句话的真理性。那亲爱的孩子,我最初认识她时的影子,不断从我记忆大海里翻腾出来,经我和她自己年轻时爱情的渲染而仍有无限魅力。如果我们只是像小男孩和小女孩那样相爱,然后忘记它,这是不是真的要好些?缺乏修养的心,回答吧!

      时间怎么过去的,我不知道。终于,我被我的娃娃妻子的老友的叫声惊醒了。它比先前更烦躁了。它爬出它的房子,朝我看了看,又往门口方向走,然后哀哀叫着想上楼。

      “今天晚上别上去,吉普,今天晚上别上去!”

      它慢慢走到我身边,舔着我的手,抬起它那目光迟钝的眼看着我的脸。

      “哦,吉普,也许再也上不去了!”

      它在我脚前趴下,像是要睡那样伸展开身子,哀叫了一声。它死了!

      “哦,爱妮丝!看,看,这儿!”

      ——那张满是怜悯和悲伤的脸,那如雨一般落下的眼泪,那使我感动的沉重沉默,那举向天空的庄重的手!

      “爱妮丝?”

      完了。我眼前一片黑暗;有一段时间,在我记忆中是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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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9#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0:42:0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大卫·科波菲尔》第五十四章 米考伯先生的事务和官司

    这不是我讲述我在悲痛压迫下的心境的时候。我竟感到我的前途已经到了头,我一生的精力和活动都从此完结了,除了坟墓,我再也找不到逃避的地方。我说我竟这么感觉,并不是在悲痛刚袭来时就这样,而是慢慢这样的。如果我讲述的那些变故不是在我周围日渐积厚,在我的悲痛刚开始时就将其分散弄混,而在它将淡化时又将其扩散开来,我很可能会(虽然我自己并不觉得会)一开始就陷入那种心境了。事实上,在我对自己的悲愁有充分认识之前,经过相当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我甚至觉得我最尖锐的痛楚已过去了;我以可以用最纯真、最美丽的一切东西,包括用那结束了的温柔故事来安慰我的思想了。

      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弄明白:我应当出国的建议最早是什么时候提出的,而这认为我应借环境变化和旅行帮助我恢复平静的意见又在我们中间怎样得到同意。在那悲伤的日子里,爱妮丝的精神那么渗透在我们的所思所言所行中,我相信,这一计划应归功于她的影响,可是,她的影响是那么使人不知不觉,所以我也无法断定了。

      这时,我的确开始想到,当初我把她和教堂的彩色玻璃窗联系在一起时,那时我的脑中已得了预兆:在我生活中将遭患难时,她会是我的什么人。在那极度悲哀时,从她举起手站在我面前的那永世难忘之时起,她在我那冷清的家里就成了一尊神。当我能受得住听人讲起当时的情景时,人们告诉我说:在死神来到时,我的娃娃妻子在她的怀中含笑而睡去。我从昏迷中醒来,首先意识到的是她同情的眼泪,听到她富于鼓励和安宁的话。她俯在我那缺乏修养的心上的那张温和的脸,就像从接近天国的净地垂下的一样,减轻了我心上的悲痛。

      让我往下写吧。

      我就要出国了。这一点似乎一开始就在我们中间定下了。我亡妻一切可以消失的东西这时都掩埋了。我只等着米考伯先生所说的“希普之最后溃败”以及移民者的出发。

      由于特拉德尔——我忧患中最热情最忠实的朋友——的邀请,我们来到坎特伯雷,我说的是姨奶奶,爱妮丝和我。我们依约直接去了米考伯先生家。自从我们那火山爆发似的聚会以来,我的朋友就在那里和威克费尔德先生家中辛苦工作。当我穿着丧服走进屋时,可怜的米考伯太太见了大为动情。在米考伯太太心中,有大量好意这许多年来都未磨蚀去。

      “嘿,米考伯先生和太太,”我们落坐后,我姨奶奶说道,“请问,你们考虑过我那关于移民海外的建议了吗?”

      “我亲爱的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米考伯太太,你卑贱的仆从,还可以说加上我们的子女们,共同地又分别地表达了的结论,我最好用一个著名诗人的话来说明,那就是:我舟已泊岸,我船之出海。①”

      “那就好了,”我姨奶奶说道,“我预计你们这合理决定会有各种好结果呢。”

      “小姐,承你好意了,”他接着说道,于是,他掏出一个记事本看看,“至于使我们这风雨飘摇的小船能在大事业的海洋中航行而需的经济资助,我已把各项重要事务予以重新考虑过,因而提议把我的期票——不用说,应遵照议会施行于此种证件的各种法案,写在带印花的票据上②——定为18个月,24个月,30个月。我先前曾提议是12个月,18个月,24个月;可是我担心这样的话恐怕于我不能有充分时间,以待适当的——机遇——出现。在第一批期票到期时,我们的收获,”米考伯先生说着朝房间四周打量了一下,仿佛那是成片的成熟庄稼,也许不太好,我们也许没收成。我相信,劳动力在我们殖民地的那一部分,在我们注定要在那肥土沃原上苦干的地方,会是很难得的。”

      --------

      ①拜伦的诗句,出自《赠托马斯·穆尔》

      ②依英国法律,借据需用法定的有印花的票据书写方有效。

      “随你看着办吧,先生。”我姨奶奶说道。

      “小姐,”他回答道,“米考伯太太和我都对我们的朋友和恩人的特别亲切好意十分感激。我的愿望是照章办事,完全循规蹈矩。在我们将翻开一页全新的书页时,在我们将要退后一步以从事不寻常的飞跃时,我的自尊心认为(同时也为了给小儿做一榜样)一切应像在男子汉和男子汉之间那样办。”

      我不知道米考伯先生最后这句话有没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这话一向由别人来说时有没有意义;可他似乎对这句话非常得意,很引人注意的咳嗽一声又重复道:“要像在男子汉和男子汉之间那样办理。”

      “我提议,”米考伯先生说道,“用期票——这是商界的一种利器,我相信,它由犹太人创造,我觉得犹太人把这些东西用得太滥——因为用期票可以贴现。可是,如果愿意用债券或任何其它的证券,我一定像在男子汉和男子汉之间那样签立任何那一类的证券。”

      我姨奶奶说,既然双方都好说,她认为在这个问题上不会有什么困难。米考伯先生和她的意见一致。

      “在为应付未来的命运方面,小姐,”米考伯先生多少有点自得地说道,“我们所作的准备,可以向你报告一下。我的大女儿每天早上5点钟去附近的地方学习挤奶的过程——如果可以称做过程的话。我那些较小的子女们则按指令去观察本镇贫民所所饲养的猪和家禽的习性,尽可能在被许可范围内做密切观察。为了做这作业,有两次他们差点被牲畜踩死故被送回家。在过去一个星期里,我自己注意研习面包之烤制技艺;我的儿子威尔金则拿一手杖,当粗暴的牧人允许他在那方面效力时,他便去赶牲畜——由于我们的天性,说来很抱歉,他不是经常得到他们的允许,反总被骂着,被赶走。

      “一切都很不错,”姨奶奶鼓励地说道,“我相信米考伯太太也很忙吧。”

      “我亲爱的小姐,”米考伯太太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我不妨承认,虽然很知道我们在外乡将要重视农耕和畜牧这两种工作,却不曾积极从事与这两项工作直接有关的事。当我可以放下我的家务时,我就抓住时间和我的娘家人作相当详细的通信。因为我觉得,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道(不论她开始是对什么人说话,最后总归把我当作听话人,我相信,她这样已是出于习惯了),“时候已到了,过去的应当置之一边不论;我娘家人应该和米考伯先生握手,米考伯先生也应该和我娘家人握手;狮子应当和羊同卧,我娘家人也应该和米考伯先生和好。”

      我说,我也这么认为。

      “这,至少,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继续说道,“是我对这问题的见解。当我和我爸爸、妈妈住在家里时,当我们那个小圈子里讨论任何问题时,我爸爸总是要问:‘我的爱玛对这问题是怎样看的呢?’我知道,我爸爸太偏心了;不过,在米考伯先生和我娘家人不和这个问题,我必然要有一种见解,哪怕我的见解是不可信服的。”

      “毫无问题。太太,你当然要有。”我姨奶奶说道。

      “的确是这样,”米考伯太太同意道,“喏,我的结论或许是错的;错的可能性很大;不过我个人的印象是,我娘家人和米考伯先生之间的隔陔,大抵都是由我娘家人那方面的一种担心造成的。我娘家人怕米考伯先生会需要钱方面的资助。我不禁认为,”米考伯太太用慧眼识真情的表情说道,“我娘家有人有顾虑,怕米考伯先生会借用他们的名字。——我的意思不是在施洗时用来给我们子女命名,而是写在期票上,在金融市场上贴现呢。”

      米考伯太太宣布这一发现时露出那种大智大慧的神气,好像在这之前谁也没想到这点一样,这使我的姨奶奶似乎很生气,她不加思索便答道:

      “行,太太,总的看起来,我相信你说对了!”

      “由于米考伯先生就要挣脱多年来束缚他的金钱枷锁了,”米考伯太太说道,“就要在一个可以充分使他发挥才干的地方开始一种新生活——据我看,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米考伯先生的才干极需空间——我觉得我的娘家人应该出面予以表扬。我希望的是,由我娘家人出钱,举办一个宴会,使米考伯先生和我的娘家人在那里相会,我娘家人的某位重要成员也可以在那里为米考伯先生的健康和发展而干杯,米考伯先生可以在那里发表他的见解。”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多少带着愤慨说道,“我最好马上就明明白白讲出来,如果我要对那些人发表见解,我的见解会被视为有冒犯倾向;因为我的印象是,你娘家人,总而言之,是一群粗俗的世侩;分而言之,是一个个彻头彻尾的恶棍!”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摇看头说道,“不!你从来就不了解他们,他们也一向不了解你。”

      米考伯先生咳嗽了。

      “他们从不了解你,米考伯,”他的太太说道,“也许他们没有这样的水平。果然如此,那是他们的不幸。我可以为他们的不幸向他们表示怜悯。”

      “如果我的话万一有过头之处,我亲爱的爱玛,”米考伯先生平静了些后说道,“我十分抱歉。我所要说的不过是,没有你娘家人给我面子——简而言之,临别时讽刺地耸耸他们那肩头——我也可以出国。总的看来,我宁愿借原有的推动力出国。而不愿由那么一些人来给我加速。同时,我亲爱的,如果他们屑于回答你的信——根据我们二人共同经验来判断,这也是很可疑的——向你愿望泼冷水的也决不是我。”

      既是这样平和地解决了这问题,米考伯先生向米考伯太太伸出胳膊来,朝特拉德尔身前桌上那堆帐本和文件看了看,一面说他们不想打扰我们,一面彬彬有礼地走了。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们走后,特拉德尔那烧得他眼通红、并使他头发呈各种形状的热情,使他靠在椅子上说道,“我不再把用事务来麻烦你这理由为我作任何辩护了,因为我知道你对这事也很感兴趣。这件事也许能为你排遣烦恼呢。我亲爱的朋友,我希望你不太累吧?”

      “我已恢复过来了,”我停了一下说道,“如果我们想到了别人,就更该想到我的姨奶奶。你知道她都做了多少吗?”

      “当然,当然,”特拉德尔回答道,“谁能忘得了呢?”

      “可那还不够,”我说道,“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她又有了新的烦恼。她每天都进出于伦敦城。有几次,她都是一大早便出门,夜晚才回来。昨天晚上,特拉德尔,虽然她明知第二天要做这次旅行,回家时却也几乎是半夜了。你知道,她多么体贴别人,不肯把令她苦恼的事告诉我。”

      我说这番话时,姨奶奶面色苍白,脸上显出了深深的皱纹,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我说完后,几颗泪珠流到她的双颊上。她把手放在我手上。

      “没什么,特洛,没什么。就要真正结束了。你会慢慢知道真情的。喏,爱妮丝,我亲爱的,让我们专心料理这一切吧。”

      “我应当为米考伯先生说句公道话,”特拉德尔开始说道,“虽然他似乎也从没为自己认真干过什么,可在为别人办事时,他真是一个最不会厌倦的人。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呢。如果他总是照这么干下去,那他眼下实际上等于已活了两百年。他那喷发不绝的热情,他那日夜钻研文件和帐目的狂烈激动的执著,再加他在他家和威克费尔德先生家给我写的那大量信札(当他坐在对面时,本来说话要更容易些,他也要在桌子那头写信),都实在让人惊奇。”

      “信札!”我姨奶奶叫道,“我相信他就是在信札里做梦想!”

      “还有狄克先生,”特拉德尔说道,“也做得非常了不起!他一旦停止监视尤来亚·希普了(在他监视时,他是我所见到的最严密的看守),就开始照看威克费尔德先生。实际上,他急于为我们的调查工作效劳的那份迫切,他在对文件的选择、抄录、领取和搬运方面的所作所为,对我们都是实在的鼓励。

      “狄克是一个非常之人,”我姨奶奶叫道,“我一直就这么说。特洛,你是知道的。”

      “说来让人感到高兴,威克费尔德小姐,”特拉德尔又马上十分体贴和诚挚地说道,“你在家的期间,威克费尔德先生已好了很多。附身这么久的恶鬼被摆脱了,生活中恐怖的阴影也去除了,他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时,就连他那已受了损害的记忆力和集中注意某一事务的能力也都有很大的好转;他已经能在一些事上进行解释以帮助我们,如果不是他这样做,就算我们不会认为这些事无法进行,也一定会觉得很难了。不过,我应当做的是把结果向你们报告,而这是很简短的;而不应是我所见到的一切有希望的情形,要不我就怎么也没法说完了。”

      他那天真的神态和可喜的告白,明白表示出他这么说是为了让我们高兴,让爱妮丝能知道她的父亲受到较大的信任,而并不是让大家扫兴。

      “喏,让我看看,”特拉德尔看着桌上的文件说道,“检点了我们的基金,在对许多无意造成的杂乱和有意造成的混乱和作伪进行清点后,我们断定:威克费尔德先生现在可以结束他的业务以及代理信托业务,而没有任何赤字亏空。”

      “啊,感谢上帝!”爱妮丝热情地叫道。

      “不过,”特拉德尔说道,“留作他做生活费的余钱——我假设连房子都马上出售,把这个也包括在内——也至多不过几百镑,所以威克费尔德小姐最好考虑一下,他是否应继续保留他管理了这么久的地产代理业。他的朋友们可以劝告他,你知道,他现在是自由的了。你自己,威克费尔德小姐——

      科波菲尔——我——”

      “我已经考虑过了,特洛伍德”,爱妮丝看着我说道,“我觉得,这是不应当的,也是绝对不行的,哪怕是由一个我非常感激,非常欠情的朋友劝告。”

      “我不愿说我这么劝告,”特拉德尔说道,“我只觉得我应该提出来。仅此而已。”

      “听你这么说,我很快活,”爱妮丝坚定地说道,“因为你说的使我希望并几乎相信,我们所见一致。亲爱的特拉德尔先生,亲爱的特洛伍德,只要爸爸恢复了清白,我还期望什么?我一直想,但愿我能解除他受的苦,报答我欠他给予我深厚爱护的一小部分,把我的生命贡献给他。这是多少年来我最高的希望。由我来担起我们将来生活的担子,这是我能想到的第二大幸福——仅次于让他从一切信托和责任中解脱出来。”

      “你想过怎么办吗,爱妮丝?”

      “常想!我不害怕,亲爱的特洛伍德。我有成功的把握。这里有这么多人认识我,看得起我,这是可以相信的。不要怀疑我。我们所需并不多。如果我把那亲爱的老宅出租,然后再办个学校,我就成为有用的快活人了。”

      她热情而不失平静地说着上面那番话,非常快乐。这使我清清楚楚记起了那所亲爱的老宅,然后也记得我那冷清的家。我激动之下说不出话来。特拉德尔便一时装出翻看文件的样子。

      “其次,特洛伍德小姐,”特拉德尔说道,“你的那笔财产。”

      “行了,先生,”我姨奶奶叹了口气说道,“我要说的只是:如果那笔财产失去了,我经受得住;如果没有失去,我也很高兴收回。”

      “我相信,那笔款数原为八千镑,是统一公债?”特拉德尔说道。

      “不错!”我姨奶奶答道。

      “我所查出的却不过是五……”特拉德尔很惶然地说道。

      “——千,你是说?”我姨奶奶很镇静地问道,“还是镑吗?”

      “五千镑。”特拉德尔说道。

      “就这么多了。”我姨奶奶答道,“我自己卖了三千千。一千,我拿来做了你的学习费,特洛,我亲爱的;其余两千我放在身边。当其它的数都失去后,我觉得最好对这一笔不置一词而暗中收好,以备不时之需。我要看看你怎么来度过艰难困苦,特洛;你干得很好——坚忍,独立,克己!狄克也一样。不要对我说话,因为我觉得我的神经有些不安!”

      看她抱着两臂直挺挺坐在那里,没人相信她会有什么不安;可她的自制力非常强。

      “那么,说来真是大快人心,”特拉德尔喜形于色地叫道,“我们已把所有的钱悉尽找回!”

      “别向我祝贺,大家都别这么做!”我姨奶奶叫道,“怎么找回的呢,先生?”

      “你以为这笔钱都被威克费尔德先生误用了吧?”特拉德尔说道。

      “我当然这么想,”我姨奶奶说道,“所以我一直镇静地保持沉默。爱妮丝,别再说了。”

      “实际上,公债是卖掉了,”特拉德尔说道,“因为他从你那儿得到了处理权,可我不用说出是谁卖掉的,或实际上由谁签的字。后来,那恶棍对威克费尔德先生诳称——并用数字证明——他把这钱留下用来贴补其它亏空,并说这是根据全面的指示。由于受尤来亚的控制,威克费尔德先生那么软弱,竟在后来还给你付过几次利息,虽然他明知他所说的本金已不存在了。这么一来,他也就变成了参予这作伪的人了。”

      “最后他自己引咎,”我姨奶奶补充道,“写给我一封措词疯狂的信,把自己称作强盗并冠以前所未闻的罪名,指控他自己。收到那信以后,我就在一天清早去拜访他,并要一支蜡烛来烧掉了那信。我还告诉他,如果他能为我和他自己讨公道。就那么行动;如果不能,就为了他女儿保守这秘密。——如果有什么要对我说话,我就要离开这儿!”

      我们大家都不说话,爱妮丝把脸遮了起来。

      “得,我亲爱的朋友,”我姨奶奶停了一下说道,“你真的已经从他那里取回这笔钱了?”

      “嘿,事实是,”特拉德尔说道,“米考伯先生夫人改得那么点水不漏,如果一个旧的理由不能站住脚,总有许多新的预备着上,他无法从我们手里挣脱。而最令人吃惊的一件事是,——我也实在没想到——他千方百计得到这笔钱不仅仅是满足他那异常的贪欲,也还因为他对科波菲尔万分仇恨。他明明白白地对我这么说。他说,他甚至肯拿出这么多钱妨碍或伤害科波菲尔。”

      “哈!”姨奶奶一面沉思着皱眉头,一面看着爱妮丝说道,“他究竟怎么了?”

      “我不知道,”特拉德尔说道,“他把他那不断求饶不断苦求不断揭发的母亲带着离开了这里。他们乘去伦敦的夜班车走的。我不再知道他的情况,只知道他离开时很显然对我怀着恶意。他似乎认为受我迫害不下于受米考伯先生的。我认为——我也这样告诉了他——这实在是种恭维。”

      “你认为他有钱吗,特拉德尔?”我问道。

      “哦,天,我想他有。”他很认真地摇摇头答道,“我可以说,他一定这样或那样地骗到手很多钱了。不过,科波菲尔,如果你有机会观察过他的经历。我相信,你会发现,无论如何,金钱也不能使那人不作恶。他是那样一个天生的伪君子,不管他要达到什么,从不肯从正道上直接进取。这就是他表面上那种谨慎拘紧的唯一补偿。在他匍伏在地面向这个或那个目标前进时,他永远都把途中所遇者夸大为对手;结果,他会对每一个无意来到他和他目标中间的那人都仇恨或猜忌。于是,本来弯曲的小路,随时都会因为一点点理由,甚至不为任何理由,而变得更弯曲了。只要想想他在这里的历史,”

      特拉德尔说道,“便可知道了。”

      “他是一个卑鄙的怪物!”我姨奶奶说道。

      “我实在不知道,”特拉德尔若有所思地说道。“许多人可以变得非常卑鄙,只要他们一心一意那么做。”

      “那,说说米考伯先生吧,”我姨奶奶说道。

      “啊,”特拉德尔高兴地说道,“我真应该把米考伯先生大大夸赞一番。要不是他能忍耐和坚持那么长的时间,我们就不会有可能办成任何值得在这里提的事了。我也觉得,当我们想到米考伯先生用沉默向尤来亚·希普妥协时,我们也当肯定米考伯先生是为了主张公道而主张公道的。”

      “我也这么想呢。”我说道。

      “喏,你要给他什么呢?”我姨奶奶问道。

      “哦!在你谈到这个之前,”特拉德尔有点不安地说道,“我恐怕我认为有两件事应该不得不提到(因为我不能面面俱到)——我们已把这么一个困难的问题用这种非法律的方式处理了,从头到尾都是非法的。米考伯先生为了预支款项写给他了借据,等等——”

      “哦!那是必须归还的。”我姨奶奶说道。

      “是的,可我不知道,尤来亚什么时候会根据这些借据起诉,也不知道这些借据在哪里,”特拉德尔睁着眼说道;“我估计,米考伯先生随时会被逮捕或处罚,在他动身前就这样了。”

      “那么他应当及时恢复自由,免掉处罚。”我姨奶奶说道,“那总数有多少?”

      “嘿,米考伯先生大模大样把这些事务——他把这称为事务——记在一个帐本里,”特拉德尔微笑着答道:“他把这数目合计成一百零三镑五先令。”

      “连那数目在内,我们要给他多少呢?”我姨奶奶说道,“爱妮丝,我亲爱的,你和我以后可以来谈怎么分担。应当给他多少呢?五百镑?”

      听到这里,特拉德尔和我马上都说了起来。我们两个主张给他以少数现款,另外无条件地为他付清欠尤来亚的帐。我们建议,除了付米考伯先生一家的旅费和制装费,再给他一百镑,米考伯先生偿还这笔垫付款项的手续也应认真规定,因为这样会使他有种责任感,而这责任感会对他有好处的。关于这点,我还建议,应由我把他的性格和历史向皮果提先生(我知道这位先生是可信可托的)说明一番,然后暗中委托皮果提先生酌情交出那一百镑。我更进一步建议,把我觉得当说的或认为可说的有关皮果提先生的故事说给米考伯先生听,使后者对皮果提先生产生很大兴趣,并设法使他们为了他们的共同利益而相互照应。这些建议得到大家热烈赞同;我可以在这里说一下,不多久,那些被说到的人物就自己很友好和睦地把事办成了。

      看到特拉德尔这时又焦虑不安地看着我姨奶奶,我便提醒他他说过有另一个不应当不提到的问题,就是第二点。

      “科波菲尔,如果我谈到一个叫人痛苦的题目,我希望你和你姨奶奶能原谅我,因为我怕我会触痛你们,”特拉德尔犹疑地说道;“不过,我觉得提醒你仍然很必要。在米考伯先生揭发真相的那个值得纪念的一天,尤来亚·希普曾威吓着提到你姨奶奶的丈夫。”

      姨奶奶仍然岿然坐着,显然仍很镇静地点了下头“也许,”特拉德尔说道,“那不是没有目的的伤害吧?”

      “不是。”我姨奶奶答道。

      “真的有——原谅我——那么一个人,而且完全会受他操纵吗?”

      “是的,我的好朋友。”我姨奶奶说道。

      特拉德尔明显地拉长了脸,解释说他过去不能研究这问题,因为这不包括在他所定的条件内,而这和米考伯先生的债务都是一样招致不幸的。我们已再控制不了尤来亚·希普了;如果他能伤害或苦恼我们大家或我们中间的任何人,无疑他是会那么做的。

      我姨奶奶保持平静;然后双颊上淌着眼泪。

      “你说得对,”她说道,“你提到这事是很有见地的。”

      “这能用得着我——或科波菲尔——帮点忙吗?”特拉德尔温柔地说。

      “用不着,”我姨奶奶说道,“我很谢谢你。特洛,我亲爱的,那恐吓是没用的!让我们请米考伯先生和太太回来吧。你们都别对我说话!”她一面说,一面抚平了衣,眼看着门口,直挺挺坐在那里。

      “嘿,米考伯先生和太太!”他们进来时,我姨奶奶说道,“我们刚才讨论你们的移民计划,而让你们在外面等了这么久,真太对不住;我要把我们提出的方法告诉你们。”

      当时孩子们也都在场,她把这些办法向全家人解释得个个十分满意,这也使米考伯先生又恢复了但凡办一切期票事务时都非常雷厉风行的习惯;他不听别人劝阻,马上就兴冲冲出门,买用在期票上的印花。可是,他的兴冲冲即刻受到沉重一击。5分钟后,他又被一个法警押回来。他声泪俱下地告诉我们:一切都完了。这当然是尤来亚·希普干下的好事,但我们已做了充分准备,很快付了钱。又过了5分钟,米考伯先生就坐在桌旁,带着十足的快乐表情——只有那种愉快的工作或制造潘趣酒,才能让他发光的脸更显出光彩——填写借据了。他怀着艺术家的趣味写那些借据,像画画一样修饰它们,横过来打量打量,再把日期和数目郑重地记到袖珍笔记本上。记完后,他又对于这些借据的宝贵价值作了番很有感性的思考,他这么做时真够人看的。

      “喏,如果你允许我给你一个忠告,先生,”姨奶奶默默看着他说道,“你最好永远再不干这种事了。”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我准备在将来新的一页上写下这么一种誓言——米考伯太太可以做证。我相信,”米考伯先生郑重地说道,“我儿子威尔金将永远记住,他宁可把他的手放在火里,也决不来摆弄那已经戕害了他不幸的父亲的心血的毒蛇!”刚才还深为感动的他马上又成了失望的化身了。米考伯先生怀着阴沉憎恶的神气看了看那些毒蛇,方才他对它们的赞赏还没完全减退,然后把它们折好放进衣服口袋里。

      那一天晚上的活动就这么结束了。悲伤和疲劳已使我们再也支持不住了,姨奶奶和我决定明天回伦敦。当时讲定,米考伯先生把他的可动产卖给旧货商后就跟我们一起走;在特拉德尔的指挥下,威克费尔德先生的业务也以适当的速度予以结束;爱妮丝不等那一切安排就绪就也去伦敦。我们在那老宅里度过了那一晚上。希普一家走了,就像一种瘟疫从那老宅里被驱除了一样。我像一个沉船遇难后又侥幸回到家的流浪者一样在我的老房间里躺下。

      第二天,我们回到姨奶奶的小屋——不回我的住宅了;当她和我像昔日一样在就寝前坐在一起时,她说道:

      “特洛,你真想知道我近来有什么心事吗?”

      “我真想知道,姨奶奶。如果有这么一段时间,我为你有一种我无法分担的悲哀和忧虑而不安,那就是现在了。”

      “没有我这小小烦恼,你已经够悲哀了,孩子,”我姨奶奶亲切地说道,“特洛,我不会再因为什么而对你隐瞒什么事了。”

      “我很明白这个,”我说道,“可是,请现在告诉我吧。”

      “明天早上你肯同我一起乘车走一小段路吗?”我姨奶奶问道。

      “当然。”

      “在9点钟,”她说道,“我要那时告诉你,我亲爱的。”

      我们准时在9点坐一辆小双轮马车出发,朝伦敦赶去。最后,我们来到一所大医院前。医院附近停着一辆很简单朴素的灵车。车夫认得我姨奶奶,按她的手势把车慢慢赶开,我们跟在其后。

      “你现在知道了,特洛,”姨奶奶说道,“他已经去了!”

      “他死在这个医院里吗?”

      “是的。”

      她一动不动坐在我身边。不过,我看到她脸上又淌满了泪水。

      “他曾在那儿住过一次了,”姨奶奶然后说道,“他病了很久了——这么多年来,一个身子衰败的人。当他在最后那场病里知道他的病情后,他求人通知我。他当时感到又愧又悔了。非常愧悔。”

      “我知道,你去了,姨奶奶。”

      “我去了。后来,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多。”

      “他是在我们去坎特伯雷的前一天晚上去世的吧?”我说道。

      姨奶奶点头。“现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他了,”她说道,“那种恫吓是没有用的。”

      我们驱车出了城,来到霍恩西墓场。“在这里比在街上流浪好,”我姨奶奶说道,“他就在这里出生。”

      我们下了车,随着那辆朴素的灵车来到我至今记得很清楚的一角,在那里举行了葬礼。

      “36年前的今天,我亲爱的,”当我们走回到马车时,我姨奶奶说道,“我结婚了。上帝饶恕我们一切人吧!”

      我们无言地坐着;她就这样在我身边坐着,握着我的手好久好久;后来,她突然哭了,并说道:

      “我和他结婚时,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物,特洛——后来,叫人伤心的是他变了!”

      但这情形并没持续很久。哭过以后,她不久就镇静下来了,甚至也高兴了一点。她说,她的神经有点衰弱,要不她不会这样的。上帝饶恕我们大家吧!

      于是我们赶回她在海盖特的小屋,在那里,我们发现了由早班邮件送到的米考伯先生写的短信如下:

      我亲爱的小姐和科波菲尔:

      刚在地平线上出现的希望美景,又被无法突破

      的浓雾所围,那命中已注定要漂泊的可怜人的眼光再也看不到它了。

      希普控告米考伯另一案的另一传票已发出(由

      西敏寺皇家最高法院发出),该案的被告已成为本区掌有法律管辖权的法警之猎物了。

      正是此日,正是此时,

      就在前线崩溃时,

      敌方那威骄的国王爱德华到了

      ——与之而来的是铁链和奴役!①

      --------

      ①这是苏格兰诗人彭斯的诗句,原题为《布鲁斯在班诺克本战场的演说》。

      我就要置身于那法警拘捕中,置身于一个一个匆匆的结局了(由于精神上的痛苦超过一定限度后是不能忍受的,而我觉得我已经达到那限度了)。祝福你们,祝福你们!将来的旅人,由于好奇(让我们希望除了好奇还有同情)而访问本地债务人拘留所时,在巡视那里的墙壁时,或许会(我相信一定会)对那些生出无限遐想,因为看见了那用锈钉刻下的模糊缩写姓名:

      威,米

      星期五于坎特伯雷

      又乃:我重新开封启告,我们共同的朋友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他还未离开我们,他一切都很好),已用特洛伍德小姐尊贵的名义偿还了债务和讼费;我自己和全家又处在红尘中幸福之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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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0 20:42:0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大卫·科波菲尔》第五十五章 飓风

    现在,我写到我一生中一桩大事件了。这件事是这么令人难忘,又这么令人害怕,这么和本书的已往许多事有千丝万缕剪不断的联系;从一开始讲到它,越往下写,我觉得它变大,就像一座平原上的高塔那样,而且觉得连我早年的生活也被它预先就投上了阴影。

      就在这事发生了的若干年后,我仍常常梦到它。我被它而激动得惊醒,我觉得我安静的卧室在那寂寞长夜里也飞腾着它的狂涛巨浪。直到现在,我还常梦见它,虽说其间隔时间变长了些而且也不那么有规律了。只有稍稍言及任何一场暴风,或一个海岸,我就马上痛切地联想到它。我要想当时目睹它那样把它生动明晰地写下来。我不是在回忆它,我是清清楚楚看着它,因为它又历历在目了。

      移居它国旅人的船期很快就要到了,我那仁慈的老保姆来到了伦敦,我们刚见面时,她都为我几乎心碎。我常常和她、她的哥哥,还有米考伯一家(他们常在一起)在一块,可我从没见到过爱米丽。

      在行期将近的一个晚上,只有我和皮果提以及她的哥哥在一起。我们的话题转到了汉姆。她详尽地告诉我们他是怎样热情地和她告别,他怎样保持刚毅平静;她相信,他近来尤为痛苦。这话题永远不让那热心人生厌;只要是关于他的话,我们听的时候怀的兴趣就和她说的时候怀的一样。

      我姨奶奶和我那时迁出了在海盖特的两幢小屋;我准备去外国,她准备回到她在多佛的小屋。我们在考文特花园找到一个临时住处。那天晚上谈话后,我往那寓所走时,一面回忆起我上次去雅茅斯时汉姆和我之间说过的话。原来我想,等和皮果提先生在船上告别时,我再留给爱米丽一封信;现在我有些动摇了,我觉得就现在写给她为好。我觉得,收到我的信后,她或许愿意由我转给她那不幸的爱人一句临别之言。我应该把这么一个机会留给她。

      于是,在上床前,我坐在卧室里给她写信。我告诉她我已见过他了,他求我告诉她我在本书适当之处已写过的那番话。我忠实地复述,就算我有权利夸大,我也不需要夸大。那一番话那么真挚和善良,不需要我或任何人予以润色修饰。我把信放在外面,准备一早就送出;还附了一行给皮果提先生,请他把信转交给她;这以后我就去睡了,时值破晓。

      可是我一直到太阳出来才睡着,所以一直很累很无力。第二天我一直躺到很迟,精神很差。我姨奶奶悄悄来到床前把我惊醒。我在睡着时也感觉到她在我身边,相信我们大家都会有这种感觉。

      “特洛,我亲爱的,”我睁开眼时,她说道,“我正犹豫不决,是不是该把你叫醒。皮果提先生来了;要他上来吗?”

      我答应说要,不一会儿他就上来了。

      “卫少爷,”我们握过手后,他说道,“我把你的信交给了爱米丽,少爷,她就写了这个;并求我请你看看。如果你认为这中间没什么不妥的,就请你转交。”

      “你看过了吗?”我说道。

      他悲伤地点点头。我打开信,看到:

      “我已得到你的口信。哦,我能怎么写才能感谢你对我的那仁慈而纯洁的善心呢?我把那些话牢记在心,至死不忘。那些话是些很锋利的刺,不过也是极度的安慰。

      我为那些话祷告,哦,我祷告得很多。当我知道你是怎样,舅舅是怎样,我觉得上帝也是怎样的,我可以向他哭诉。永别了。现在,我亲爱的,我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永别了。在另一个世界上,如果我得到赦免,我可以成为一个小孩去你那里。无限感激。无限祝福。祝你永远平安。

      这就是那封泪痕斑斑的信。

      “我可以告诉她,说你认为没有不妥,答应替她转交吗,卫少爷?”我看完后,皮果提先生说道。

      “没问题,”我说道,“不过,我想——”

      “哦,卫少爷?”

      “我想,”我说道,“我要再去雅茅斯。在你们船开以前,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回一趟。我一直挂念着怀着孤独寂寞之心的他;这一次我把她亲笔写的信交到他手上,然后你可以在出发前告诉她,他已收到信了,这会对他们双方都是一桩善举。我郑重地接受了他的委托,亲爱的好人,我要做得越周到越好。这段路于我不算什么。我心里很躁郁,活动活动要好些。今天晚上我就动身。”

      虽然他一个劲想劝阻我,但我明白他也同意我那么做,我也知道,就算我的想法本来不坚定,现在也坚定了。他在我请求下,去售票处为我在邮车上定了个坐位。那天晚上,我坐上车,走上我曾怀着无限沉浮之感来往于其间的那条大路。

      “你不觉得,”在离开伦敦后的第一个站上,我问那个车夫道,“天色很特别吗?我不记得我见过这种天色呢。”

      “我也不记得——没像这样的。”他回答道,“那是风呀,先生,我想,海上就要出事了。”

      那疾驰的云一片暗黑色,像是染上了从湿柴上冒出的烟的那种杂乱颜色一样,它在空中起伏翻腾成令人心惊的一堆,高得叫人以为那云堆的高度比从天上穿到地下最深的洞底还要大;月亮像发了疯一样,什么也不顾地要从那云堆钻过去,仿佛受于自然规律可惊的变化也让她迷了路,迷了心智。风已经刮了整整一天;而那时风声仍很大,仍在刮。又过了2小时后,风更猛更厉,天色更阴暗了。

      到了夜色更深时,云密密聚合在一起,把已经很暗的天空又严严实实地铺了个满;风越来越猛了,风势仍在增大,直到我们的马也几乎不能顶风而行了。在那一晚上最黑的时候(时已值9月底,夜已不短了),车前的引路马几次转过身来或僵立不动;我们常常担心马车会被吹翻,一阵阵雨急急地像刀一样落下,在这种时候,只要有墙或树可以躲躲,我们就马上停下,因为我们再也不能坚持了。

      破晓时,风更刮得猛了。过去,我在雅茅斯时,听船上的人说过飓风如大炮,可我还从没见过这种风,或任何与此相近的风。我们来到伊普斯维奇时已很晚了。自离开伦敦10英里后,我们就只好一寸一寸往前挪。我们发现集市上有一群人,这些人因为害怕烟囱被吹掉,夜里就起床了。我们换马时,聚集在旅店前的一些人告诉我们说,在一个很高的教堂顶上的铁皮都被掀掉了而落在一条横街上,把那条街也阻断了。另一些人告诉我们,说有几个从附近村子里来的人,曾见到一些大树被从土里拔出来而横倒在地上,还见到整个整个吹到田间和路上落下的干草垛。那暴风雨未见变弱,还势头更猛了。

      我们挣扎着向前时,越临近海边(大风从海里全力向岸上吹),风势越强烈得可怕。早在我们望见海之前。我们的嘴唇上就溅上了海里的飞沫,我们身上就喷着了咸咸的海水。海水流出来,把雅茅斯附近好几里的平原淹没;每一个小水洼,每一条水沟,都使劲拍打着围岸,鼓足它们那小小浪花的力量向我们勇猛进攻。我们看到海时,地平线上时时有浪头从翻滚的深渊腾起,就像是对岸出现了忽隐忽现的高塔和高建筑一样。我们终于来到镇上时,东倒西歪的人们来到车门口,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高高飘起,他们对在那样的晚上邮车还能赶到表示惊诧。

      我在那家老旅店订下床位后,便沿着沙草横飞,海沫四溅的街去看海,一路上我得小心提防着吹坠的石板和瓦片,拉住被风吹得天旋地转的街角处过路人的衣角,艰难地往前行走。我来到海边时,看到在建筑物后躲着的不仅仅是船夫,镇上一半的人都来了;一些人不时顶着风去看海,然后被吹得踉踉跄跄回来。

      我站到这些人群中,发现妇人们在哭泣,因为她们的丈夫乘着捕鱼的或捕蚝的船儿出海,而这样的船在到达安全地点后沉没的可能性太大了。人群中还有头发已灰白的老水手,他们看着水面上的天,一边摇头,一边相互小声说着什么;还有焦急紧张的船主们,有挤在一起看着大人脸色的小孩,有激动而不安的健壮船夫,后者从掩护着他们的物体后用望远镜观察大海,好像观察一个敌人一样。

      在一阵阵吹得人睁不开眼的狂风中,在飞舞旋转的沙石和可怕的喧闹声中终于得到一个暂时的间歇而足以看看海时,我被那海吓得不知所措了。高高的水墙一堵接一堵冲过来,达到最高峰后跌下时,似乎连它们中最小的一堵也能吞没这个市镇。退却的海涛轰隆一声往后撤去,似乎要在海边挖一个深深的坑,要把地面毁坏。浪头白花花的巨浪轰轰然扑向海岸,在到达陆地前就撞击得粉碎,每一片碎浪都饱含了一切的愤怒力量,急急忙忙又重新组合成另一个怪物。起伏的高山变成了深谷,起伏的深谷(不时从那中间飞过孤零零的海燕)又变成了高山。大量大量的海水发出震耳的轰鸣声震动着、摇撼着海岸;随着每声轰鸣而来的海潮聚成一种形象,然后马上变幻并离去,在这同时又把另一股奔腾的潮水击退、驱开;在地平线那头像彼岸的高塔和建筑的浪影时起时落;乌云急急地厚厚罩下;我似乎看到天崩地裂。

      至今,人们仍记得这场风,认为那是在海岸上空前而又绝后的最大一场。但是在被那难忘的大风招来的人群中,我没找到汉姆,我便顶着狂风到他家去。他家门关着。由于没人开门,我便从小巷僻街去他做工的工场。在那里我听说他已到罗斯托夫特去了,去干一种需要他的技术的紧急修船工作,不过他次日早晨可以按时回来。

      我回到旅店。我洗澡,换了衣,想睡却睡不着,这时是下午5时。我在咖啡室的火炉边坐了还不到5分钟,借故拨火来找人说话的茶房告诉我,说在几浬外有两条运煤船已连同所有船员被沉入海底了。还有一些船仍在抛锚处吃力地挣扎,想艰难地躲开海岸。如果再有像昨晚那样的一个晚上,他说,那就会要了他们的命,也会把所有水手的命都要掉!

      我很烦闷发愁,也很寂寞苦恼;因为汉姆不在,我感到十分不安。近来的一系列变故给我的影响真说不出的严重,由于这么长时间的狂风吹打也使我头昏脑胀,我的思维和记忆纷乱到使我已无法清楚地识辨时间和空间了。所以,如果我那时到镇上去,碰见我明知这时肯定在伦敦的人我也不会惊诧,我相信。可以说,在这方面,我的头脑有种特别的麻木之感。可是它也忙于应付由这地方自然而然撩起的回忆,这些回忆格外清楚,格外生动。

      怀着这种心情,一听到茶房讲有关船的那些悲惨消息,我不中分说,便很快联想到汉姆是极不安全的了。我相信,我怕他会经海路从罗斯托夫特回来而失事。这恐慌越来越甚,我决定在吃晚饭前再去船坞,问船匠们的看法,看他是否可能走海路回。如果船匠们说出哪怕一丁点那种理由,我也要去罗斯托夫特,把他一起带回,免得他走海路。

      我急忙订下晚饭便走回到船坞。我来得正是时候,因为一个手拿灯笼的船匠正在锁工场门了。听我问他这问题后,他大笑了起来,并说不用害怕,不论是头脑清醒的人,还是不清醒的人,都不会在这种暴风雨中开船的,何况生来就航海的汉姆、皮果提呢。

      事先我就料到,我这么做会招人笑,我仍无法不这么做。我走回了旅店。如果那样的风还能再加强,那我想它正在加强。那怒号和咆哮,门窗的叮当撞击,烟囱的摇晃,我寄身的那幢房子明显的摆动,海水的喧腾,比早晨时更可怕了。但这时又加上了一大片黑暗;黑暗给暴风增加了新的恐怖,是真的加上幻想的恐怖。

      我无法饮食,坐卧不宁,定不下心做任何事。我心中有一件事稍稍和外界的暴风相呼应着,触动了我潜伏的记忆,在我记忆深处引起一阵激动。不过,在那与轰鸣的海水同样颠狂混乱的思想里,最重要的仍是暴风和我对汉姆的惦念担忧。

      我的晚餐几乎是原样被撤走了。我想用一、两杯酒提提神,却毫无效果。我在火炉前昏昏睡去,但却并没失去意识,不但能感到屋外的喧闹,也知道我所在的地方。在一种新的无法形容的恐怖下,那两种意识都褪色了;我醒来时,或当我从那把我囚禁在椅子上的昏睡中挣脱出来时,我全身由于不可思议和不明原因的恐怖而发抖。

      我踱来踱去,试着读一份旧报,听那可怕的喧声、看炉火中变出的各种面孔、景象和形体的幻象。只有墙上的时钟不受惊扰发出不变的嘀哒声,终于让我苦恼得决心上床去睡了。

      在那样的夜晚,听说一些旅店的仆人已同意一起坐着守候早晨,这让人听了感到安心。我极疲乏,也极头昏脑胀,就这样上了床;可是我一躺下,所有那种感觉又都消失了,仿佛被施了魔术一样,我完全清醒了。

      听着风声和水声,我躺了几个小时。我时而想象听到海上的惨号,时而清清楚楚听到人放信号枪,时而听到镇上有房子坍塌。有几次,我起来朝外看,可是除了我没吹熄而仍发着黯然光芒的蜡烛,还有我自己那张映在玻璃上的脸从黑暗的外面朝我看着,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的烦躁终于使我急急穿上衣下了楼。在那大厨房里,我看到朦胧中从房梁上垂下的咸肉和洋葱瓣,守夜的人神气各异地围着一张为了避开那个大烟囱而专门移到靠门口的桌子坐着。我出现时,一个用围裙塞着耳朵、眼睛望着门口的少女大喊了起来,她把我当做一个鬼了呢;可是其他人要镇静些,很乐意再增加一个伴。问到他们刚才谈论的问题,一个男人问我说,那些沉没的运煤船上水手的灵魂会不会在暴风雨中出现呢?

      我推测,我在那里停留了2个小时。有一次,我拉开院门,朝空荡荡的街道看看,扑面而来的是沙砾、海草和水沫。我怎么也关不上那门,只好叫人来帮忙,才把那门迎风推上了。

      我终于又回到我那冷清的卧室时,那里是一片黑暗;可我这时很累了,就又上了床,陷入了沉睡,就像从高塔坠落;从悬崖上跌下一样。我有个印象,那就是风一直在吹,吹了好久,虽然我梦到我到了别处,见了不同景象。终于,我对现实那无力的把握也失去了,我和两个亲密朋友在轰隆隆炮声中去攻打某市镇,不过,我不知道那两个人是谁。

      炮声那么响,又那么连续不断,我听不见我很想要听的东西。我最终使劲挪动了一下,终于醒了过来。天已大亮,已是8、9点钟了,暴风代替了大炮,有人敲我的门并叫喊着。

      “什么事?”我叫道。

      “一条船破了!就在附近!”

      我一下从床上跳下,问道:“什么船?”

      “一条从西班牙或葡萄牙运鲜果和酒的帆船。如果你想看,先生,就快点!据岸上人推测,它随时会成碎片呢。”

      那紧张的声音沿着楼梯叫喊而去,我尽可能披上衣往街上跑去。

      我前面有很多人都朝海边跑。我赶过了许多人朝那里跑,不久就看到那发怒的海了。

      这时,风也许已经低了一点,可正如我梦见的几百门大炮中有几门停放了一样,那减低的势头不大能感觉得出来。被搅动了整整一夜的海比我昨天见到的又更可怕了。这时,它的每一个形态,都有一种扩张的势头;浪头一个又一个掀起,一个比一个高,一个压下另一个,数不尽的浪头排山倒海而来,那气势令人心惊胆战。

      由于那淹没了人语声的风浪声,由于那人群,由于说不出的混乱,由于我最初抵抗那恶劣气象几乎窒息的挣扎,我已昏沉沉了。我向海里那条破船望去,可是除了一个又一个喷着白沫的巨大浪头,我什么也看不见。站在我身旁一个半裸的船夫伸出他那裸露的胳膊向左边指(上边刺了一根指向同一方向的箭头)。于是,天哪,我看到了,离我们很近呢!

      在离甲板6英尺或8英尺的地方,一条船桅折断了,向一边倒下,被乱纷纷的帆布和绳具纠缠住;当那船颠动和撞击时——它没有一刻静止过,那剧烈是无法想象的——那团破损断裂的东西撞着船侧,像要把它击穿。就在那种时候,还有人用力去砍掉这一部分;因为当那已倾斜的船在颠动中转向我们时,我能清清楚楚看到船上的人用斧子干活,其中一个长着长鬈发的人特别活跃,尤引人注目。就在这时,冲击那条动荡着的船的海这时又掀起一个高浪,把人们、圆木、桶、板、上层船舷、还有那一堆像玩具一样的东西全卷入翻腾的海中,从岸上发出的惊叫声压过了风声和水声。

      副桅依然矗立,破帆和断绳索在上面晃来晃去。仍是那个船夫凑在我身边嘎声说,那条船已触了一次礁,抬起来后又触了礁。我又听他说,那条船就要从中间折断了,我也这么想,因为那颠动和冲撞太猛烈了,任何人力做的东西都不可能长期经受得住的。他说这话时,岸上的人又发出一声同情怜惜的惊呼——四个紧握残余船桅索具的水手和那条破船一起从海里腾了起来,最高处就是那长鬈发的活跃身影。

      船上有只钟,当这条船像头被逼疯了的野兽那样翻腾滚动和抛动时(当它完全歪向岸这边时,我们能看见它的全部甲板;当它疯狂地蹦起而转向海那一边时,我们只能看见它的龙骨了),这只钟响了。钟声像为那些不幸的人而敲的丧钟,钟声随风飘向我们。那条船有一会儿看不见了,但一会儿又露出。又有两个人看不见了。岸上的苦恼更剧了。男人们呻吟着捏紧了拳头;女人们尖叫着把脸转过去。有些人疯了一样沿着海边跑来跑去,朝无法救应的地方呼救。我发现我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我们没有理智地向一群我认识的水手们哀求,求他们别让这最后两个绝望的人在我们眼前消失。

      他们也很激动地向我解释——我不知道为什么,由于狂乱,我都几乎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了——2个小时前,救生船就配备了船员,可是根本去不了;既没有人肯冒险捆着绳子涉水过去,使破船和岸之间能有种联系,那就再没别的方法可试了。这时,我看到人群中又有了新的骚动,并看到他们自动让开,汉姆从他们中间走到了前面。

      我向他跑去,重申求他救援那两人的意思。可我虽然被海上的险惨景象弄得惊慌失措,一看到他脸上那种坚毅和向海张望的表情,我就记起来,恰好和爱米丽逃走那天早上他的样子一样,我便记起了这于他有多危险。我用双臂搂住他,并求我刚才求过的那些人,求他们别放他走,别听他的,别让他去死,让他离开海滩!

      岸上又响起一阵惊叫。朝那破船看去,只见那船帆残酷地一下又一下打下来,把两人中的一个又打落了,然后威风凛凛地去把仅剩的那个活跃角色甩得飞旋起来。

      在这种景象下,要动摇那个已毅然要拼命的人的决心,我等于向风祈求。他已惯于领导在场的一半人了。这时,他很愉快地握着我的双手说道,“如果我大限已到,那就是到了;如果没到,我可以等待。上帝保佑你,保佑大家!伙计们,把我准备好!我要去了。”

      我被狠狠地推到一边。周围的人把我挡住;我在昏乱中听到人劝我,说无论有没有帮手,他都决心要去;我这样阻拦那些人,只会不利于他们为他安全做的布置。我不知道我回答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只看到海边一阵忙乱,人们从那里的绞盘上取下绳子,钻进我看不进的人圈里。后来,我看到他穿着水手衣裤,一个人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条绳子,也许那绳子就系在他腕上;还有一条绳子一头拴在他身上,另一头松松地盘在沙滩上,由几个远远站在那里的助手拿着一点点放松。

      连我这外行的眼也能看出,这条破船就要裂开了。我看见它在中间裂开,桅上唯一的那个人生命如系于一发之上。他依然紧紧抱住船桅。他头上戴着一顶很特别的红色便帽——不像水手帽,颜色也较鲜艳。由于于生死悠关起决定作用的几条已下陷的板子在转,船已漏水了,预告他死亡的丧钟敲响了,我们大家都看到他挥动那顶便帽。当时看见他那样做时,我觉得我都要疯了——因为他那动作使我记起我旧日的一个挚友。

      汉姆一个人站在那里望着海,他身后是紧张屏息的一片沉寂,身前是那暴风。有一个大浪退去时,他回头看了看那些握着紧系着他绳子的那些人,便随着浪头冲了进去,立刻和海浪拼搏起来,忽而与高山一起升腾而起,忽而与深谷同时降下;终于他又被推到岸上,人们赶快把绳子收了起来。

      他受伤了。我从我站的地方看到他脸上有血,可是他根本没想到这一点。他似乎急切切地在教他们把他放松一些——也许我只是从他胳膊的动作上这么推测——然后像先前那样出发了。

      这时,他奋力朝破船靠去。他时而随高山升腾,时而随深谷下降,时而沉入起伏的泡沫,时而朝岸的方向漂浮,时而又向船的方向漂浮。他艰难勇敢的挣扎。那段距离并不算长,但是海和风的力量使得那挣扎可怕了。终于,他挨近了那条破船。他离得那么近,再向前靠一步,他就抓住它了。可就在这时,一股高山一样的深绿色海水从船的那边朝岸的方向涌来,他似乎一下就跃了进去,船也不见了!

      我跑到他们收绳子的地方,只见海里有些团团转的木片,好像刚才不过打破了只木桶。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惶恐。他们把他拖到我脚前——没有知觉——死了。他被抬进最近的房子里,这时再没人阻拦我,我留在他身边,忙着用尽了一切急救方法;可他已被那巨浪打死了,他那颗宽厚的心也永远安静下来不动了。

      当一切希望都放弃,一切都已做完后,我在床边坐了下来。这时,一个从爱米丽和我小时候就认识我的渔人来到门口,低声喊我。

      “先生,”他说道,他那饱经风霜的脸这时已淌满热泪。他嘴唇颤抖着,面如死灰。“你肯去那边一下吗?”

      我从他表情上看出我记忆中的旧事。我靠在他伸出来扶我的胳膊上,失魂落魄地问他道:

      “那具尸体靠岸了?”

      他说道:“是的。”

      “我认得那尸体?”我问他道。

      他什么也不说。

      可是,他把我领到了海边。就在当年她和我两个小孩寻找贝壳的地方,就在皮果提先生那条旧船昨夜被风吹散后一切碎片落下的地方,就在被他伤害的那个家的残迹之中,我看见他头枕着胳膊躺在那里,正像我过去在学校里时常见他躺着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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