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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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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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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31#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4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五部·一

    彼得·彼特罗维奇与杜涅奇卡以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作了那次决定他命运的解释以后,第二天的那个早晨对彼得·彼特罗维奇也起了使他头脑清醒的作用。昨天他还觉得那件事几乎是幻想的产物,虽然事实上已经发生了,可仍然好像是不可能的,现在,尽管他感到极为不快,却不得不渐渐地把它看作木已成舟、无法挽回的事实了。受了伤害的自尊心好似一条毒蛇,整夜在咬噬着他的心。彼得·彼特罗维奇一起床,立刻照了照镜子。他担心,一夜之间是不是会害了黄疸病?然而暂时这方面还没出什么问题,彼得·彼特罗维奇看了看自己轮廓优美、白皙,最近稍有点儿发胖的脸,有一会儿工夫感到宽慰,满怀信心,相信一定能在别的什么地方另找一个未婚妻,大概,还会找到一个更好的;可是他立刻清醒了过来,坚决地往一边吐了口唾沫,这使得与他同住一间房间的年轻朋友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列别贾特尼科夫脸上露出了无声的、然而是讥讽的微笑。彼得·彼特罗维奇看到了这个微笑,心里立刻认为,他的年轻朋友这样笑是很不对的。最近他已经发现这个年轻朋友有很多不对的地方。他突然明白了,昨天不该把昨天那件事的结果告诉安德烈·谢苗诺维奇,这样一想,心里感到加倍恼怒。这是他昨天一时冲动,太不善于控制自己的感情,太容易动怒而犯下的第二个错误……随后,好像故意为难似的,这天早晨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就连他在参政院里为之多方奔走的那个案件,等待着他的也似乎是败诉。特别惹他生气的是他的房东,为了不久即将结婚,他向这个人租了一套房子,还自己花钱装修了一番;这个房东,这个发了财的德国工匠,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废除刚刚签订的租约,要求按写进租约的条款,支付全部违约金,尽管彼得·彼特罗维奇交还给他的房子几乎是重新装修过的。家具店的情况也完全一样,虽然定购的家具还没有搬到住宅里去,却无论如何也不肯退还一个卢布的定金。“我可不会为了家具而特意结婚!”彼得·彼特罗维奇咬牙切齿地暗暗地想,同时那个显然已经无望的希望又在他脑子里忽然一闪:“难道这一切真的已经无可挽回地破灭了,结束了吗?难道不能再试一试吗?”一想到杜涅奇卡,这想法再一次诱人地刺痛了他的心。这时他心中痛苦极了,当然,如果现在只要他希望让拉斯科利尼科夫死于非命,就能把他置于死地,那么彼得·彼特罗维奇一定会立刻表示这样的愿望。

      “除此而外,我的错误还在于,我根本没给过她们钱,”他边想,边闷闷不乐地走回列别贾特尼科夫的那间小屋去,“见鬼,我为什么这样吝啬?这甚至毫无益处!我想对待她们先苛刻一些,让她们把我看作神明,可她们竟然这样!……呸!……不,如果在这段时间里,譬如说吧,给她们一千五百卢布,在克诺普公司①和英国商店里置办些嫁妆,买些礼物,各式各样的首饰,化妆品、光玉髓,衣料,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那么事情就会好一些……我们的关系也就牢固一些了!现在她们也就不那么容易拒绝我了!她们就是这样一种人,如果拒绝的话,一定认为有义务把礼物和钱都退还给我;可是要退还是很难的,而且也舍不得!良心也会感到不安,心里会想:怎么,就这样突然把一个直到现在如此慷慨、相当客气的人赶走吗?……嗯哼!我失算了!”彼得·彼特罗维奇又一次咬牙切齿,立刻骂自己是傻瓜——当然是暗自责骂。

      

      ①彼得堡的一家服饰用品商店。

      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后,他回到家里,比出去的时候加倍凶恶,加倍恼怒。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屋里准备酬客宴的情况在某种程度上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还在昨天他就听说要办酬客宴了;甚至记起,好像也邀请了他;可是由于自己有一大堆麻烦事,别的事情他都没去注意。他赶紧去向利佩韦赫泽尔太太打听;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在家(现在她在墓地上),利佩韦赫泽尔太太正在摆开的桌子旁边张罗着;他得知,酬客宴将会办得十分隆重,几乎所有房客都受到了邀请,就连和死者不认识的人也不例外,甚至连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列别贾特尼科夫也受到了邀请,尽管以前他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争吵过,最后,还有他,彼得·彼特罗维奇,不但被邀请了,而且甚至是急不可耐地等待着他,因为他几乎是所有房客中一位最重要的客人。阿玛莉娅·伊万诺夫娜①本人也受到十分尊敬的邀请,尽管以前有过许多不愉快的事情;因此现在她在料理一切,忙着张罗,几乎觉得这是一种享乐,而且,她虽然穿着一身丧服,可全都是崭新的绸衣,打扮得既漂亮,又阔气,并为此感到自豪。这些消息和事实提醒了彼得·彼特罗维奇,使他产生了某种想法,于是他回到自己屋里,也就是回到了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列别贾特尼科夫的屋里,不知在想什么心事。问题在于,他也得知,邀请的客人当中也有拉斯科利尼科夫。

      

      ①前面,马尔梅拉多夫曾说,她的父名是“费多罗芙娜”。

      不知为什么,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整整一早上一直坐在家里。彼得·彼特罗维奇与这位先生建立了某种奇怪的、不过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相当自然的关系:几乎从一住到这儿来的那天起,彼得·彼特罗维奇就瞧不起他,恨他,而且恨得简直太过分了,可是同时又好像有点儿怕他。彼得·彼特罗维奇一来到彼得堡就住到他这里,并不单单是由于吝啬,想省几个钱,虽说这几乎是主要原因,不过还有另外的原因。还在外省的时候,他就听说,这个由他抚养成人的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现在是最进步的青年之一,甚至是一个在某些他很感兴趣的、神话般的小团体里起重要作用的人物。这使彼得·彼特罗维奇感到非常惊讶。这些十分强大、无所不知、蔑视和揭露一切人的小团体,早就使彼得·彼特罗维奇感到恐惧了,这是一种特殊的恐惧,不过,也完全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当然,还在外省的时候,对这类事情他不可能形成哪怕是大致符合实际情况的概念。他像大家一样,听说有这么一些进步分子,虚无主义者,揭发者,以及诸如此类的人,在彼得堡,这种人特别多,不过和许多人一样,他也把这些名称的涵义和性质夸大和歪曲到了荒谬的程度。已经有好几年了,他最怕的就是揭发,这也就是使他经常感到过分惶恐不安的最主要的原因,特别是在他梦想把自己的活动转移到彼得堡来的时候。在这方面,他是所谓受过惊吓的,就像小孩子有时受了惊吓一样。几年前,他在外省刚刚开始创业的时候,就遇到过两起无情揭发的事件,所揭发的都是省里相当有威望的大人物,而在他们被揭发以前,他一直依靠他们,把他们当作自己的靠山。一次揭发的结果,是被揭发者特别丢脸,另一次的结果,几乎是引起很大的麻烦。这就是彼得·彼特罗维奇一到彼得堡,决定立刻摸清情况的原因,如有必要,他就要抢先一步,讨好“我们的年轻一代”,以防万一。在这方面,他把希望寄托在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的身上,而且,譬如说吧,他去探望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勉强重复那些众所周知的、别人的意见了……

      当然,不久他就看出,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是个极其庸俗、而且有点儿傻头傻脑的人。但这丝毫没有打消彼得·彼特罗维奇的顾虑,也没有使他受到鼓舞。即使他相信,所有进步分子都是这样的傻瓜,他的不安也不会消失。说实在的,对这些学说、思想和制度(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正是用这些东西猛烈地责难他)他丝毫也不关心。他有他自己的目的。他只需要尽快、立刻弄清:这儿发生过什么事情,是怎样发生的?这些人有势力,还是没有势力?如果他着手做某一件事,他们是揭发他呢,还是不揭发他?如果揭发,那么是为什么揭发,现在到底是要揭发些什么?不仅如此,而且要弄清:如果他们当真有能耐的话,能不能设法博得他们的好感,而且立刻稍微欺骗他们一下?该不该这样做?譬如说,能不能通过他们使自己的事业进展得顺利一些?总之,他面前有成百上千的问题。

      这个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是个体质虚弱、害淋巴结核的人,个子矮小,在某处任职,一头淡黄色的头发,颜色淡得出奇,留着肉饼状的连鬓胡子,并为这胡子感到非常自豪。此外,他几乎经常害眼病。他的心肠相当软,可是说话很自以为是,有时甚至极端傲慢,——如果与他的体形相对照,这几乎总是显得十分好笑。不过,在阿玛莉娅·伊万诺夫娜这儿,他却被看作相当受尊敬的房客中的一个,也就是说,他不酗酒,而且按时缴房租。尽管有这些优点,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却当真有点儿傻里傻气。他赞成进步思想,加入“我们的年轻一代”,——这是由于年轻人的热情。这是那些多得不可数计的形形色色的庸人、思想极其幼稚、对什么都是一知半解、却又刚愎自用的人们当中的一个,他们转眼之间一定会附和最时髦的流行思想,为的是立刻把它庸俗化,为的是把他们有时的确是以最真诚的方式为之效力的一切漫画化。

      然而,列别贾特尼科夫虽然心地十分善良,但在某种程度上也开始对和他同住的这个人,也就是他从前的监护人彼得·彼特罗维奇,感到无法忍受了。所以会发生这种情况,从双方来说,都有点儿偶然,不过却是相互的。不管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多么单纯而又轻信,可还是开始渐渐看出,彼得·彼特罗维奇在欺骗他,心里暗暗地瞧不起他,看出,“这不完全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他曾试图向他讲述傅立叶的体系和达尔文的学说,但是彼得·彼特罗维奇,特别是近来,不知为什么,听他讲述的时候,已经带着过于明显的讥讽神情,而最近,甚至骂起人来了。问题在于,他本能地开始看透了,列别贾特尼科夫不仅是个庸俗和有点儿傻气的人,而且也许还是个撒谎的家伙,就是在他自己那个小团体里,他也没有建立任何比较重要的关系,而只不过是多少听到过一些几经转述的东西;不仅如此:也许就连他该做的宣传工作,他也不甚了了,因为他太糊涂,他怎么能做什么揭发者呢!我们顺带说一声,在这一个半星期里,彼得·彼特罗维奇很乐于接受(特别是最初)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的甚至是非常奇怪的赞扬,也就是,譬如说吧,如果安德烈·谢苗诺维奇说,他打算赞助不久即将在小市民街某处成立的新“公社”①;或者,譬如说吧,认为如果杜涅奇卡在婚后头一个月就想找一个情夫,他也不会干涉;或者,说他不会让自己未来的孩子们受洗礼,等等,等等,对这一类的赞扬,他总是不予否认,而是默不作声。对别人加在他身上的这样一些优点,按照自己的习惯,彼得·彼特罗维奇都不予否认,甚至容许人家这样赞扬他,——不管是什么赞扬,他听着都感到有点儿飘飘然。

      由于某些原因,彼得·彼特罗维奇今天早上把一些五厘债券②换成了现钞,现在正坐在桌边点一叠叠钞票和连号的公债券。几乎经常没有钱的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在屋里走来走去,装出对这些钱不感兴趣、甚至鄙视的样子。彼得·彼特罗维奇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譬如说吧,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真的会对这么多的钱不感兴趣;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也苦恼地想,彼得·彼特罗维奇也许真的会认为,他的漠然态度是故意装出来的,而且,大概还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用摆在桌子上的这一叠叠钞票来刺激和撩拨自己这位年轻的朋友,提醒他,让他记住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仿佛他们之间存在真正的差别。

      

      ①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做什么?》的影响下,彼得堡的一些进步青年成立了一些公社,共同劳动,共同生活,建立了集体经济。其中最著名的是作家和民主主义者斯列普措夫(一八三六—一八七八)在旗帜街(现在的“起义街”)上成立的旗帜公社。

      小市民街(现在的“公民街”)上的公社离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罪与罚)时所住的房子不远。

      ②利率为五厘的公债券。

      这一次他发觉他异乎寻常地容易激动和心不在焉,尽管他,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又在他面前谈起自己心爱的话题,说什么就要成立一个特殊的新“公社”,还对此大加发挥。彼得·彼特罗维奇正在打算盘,在算盘珠子的响声暂时停顿下来的间歇里,他不时提出简短的反驳,发表自己的看法,而且流露出十分明显、故意无礼嘲讽的讥笑神情。但是“富有人情味”的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把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情绪归咎于他昨天与杜涅奇卡的决裂,并热切地想要尽快谈谈这个话题:关于这个进步的、宣传性的话题,他是有话可谈的,这可能会给他这位尊敬的朋友带来安慰,而且“无疑”会对他今后提高觉悟有所裨益。

      “这个……寡妇家在办什么酬客宴啊?”彼得·彼特罗维奇问,在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正谈到最有意思的地方的时候,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好像您还不知道似的;昨天我不是跟您谈起过这个话题,还对所有这些仪式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对了,她不是也请了您吗,我听见的。昨天您还跟她说过话呢……”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一贫如洗的傻女人会把从另一个傻瓜……拉斯科利尼科夫那儿得来的钱,全都花在酬客宴上。刚才从那儿经过的时候,我甚至感到惊讶:那儿准备得多丰盛啊,还有酒呢!……还叫了几个人来——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彼得·彼特罗维奇接着说下去,详细地询问着,好像怀着什么目的,故意把话题转到这上面去。“怎么?您说,也邀请了我吗?”他突然抬起头来,补上一句。“什么时候邀请的?我记不得了。不过,我是不会去的。我去那里干什么?昨天我只不过是顺便告诉她,作为一个官吏的贫寒的遣孀,她有可能得到他一年的薪俸,作为一次性的补助。她是不是为了这才邀请我呢?嘿—嘿!”

      “我也不想去,”列别贾特尼科夫说。

      “那还用说!亲手打过嘛。您问心有愧啊,这是可以理解的,嘿——嘿——嘿!”

      “谁打过?打过谁?”列别贾特尼科夫突然惊慌起来,甚至脸红了。

      “就是您嘛,您打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约是在一个月前,是吗!要知道,我听说了,昨天……原来这就是您的信念!……妇女问题处理得也不好嘛。嘿——嘿——嘿!”

      彼得·彼特罗维奇好像得到了安慰,又啪啪地打起算盘来。

      “这都是胡说和诽谤!”列别贾特尼科夫羞得面红耳赤,他总是害怕别人提起这件事,“事情完全不是这样!这是另一回事……您听说的话不符合实际;这是造谣!当时我只不过是自卫。是她首先张牙舞爪地向我扑了过来……她把我的连鬓胡子全拔光了……我认为,人人都可以自卫。而且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对我使用暴力……这是原则。因为这几乎就是专横霸道。我该怎么办呢:就这样在她面前站着吗?我只不过是推开了她。”

      “嘿——嘿——嘿!”卢任继续恶意地讥笑他。

      “您想惹我发火,是因为你自己让人给惹恼了,心里有气……而这是胡说八道,与妇女问题完全、完全无关!您理解得不对;我甚至认为,如果假定妇女在各方面,就连体力上也和男人一样(已经有人坚决这样主张了),那么可见,在这方面也应该是平等的。当然,后来我考虑,其实根本就不应该有这样的问题,因为打架是不应该的,在未来的社会里,打架这种事是不可思议的……在打架中寻求平等,当然是奇怪的。我并不是那么蠢……不过打架还是常有的事,……也就是说,以后不会有了,可是现在还有……呸!见鬼!跟您说话,会把人搞得糊里糊涂!我不去参加酬客宴,倒不是因为有过这么一件不愉快的事。我不去,只不过是按原则办事,不助长像酬客宴这样的陋习,就是这么回事!不过,也可以去看看,只不过是为了去嘲笑它……不过可惜,神甫不会来。不然我一定要去。”

      “也就是说,坐在人家的酒席筵前,却蔑视它,同样也蔑视那些请您的人。是这样吗?”

      “根本不是蔑视,而是抗议。我抱着有益的目的。我可以间接促进觉悟的提高,并作些宣传。人人都应该提高觉悟,进行宣传,也许,宣传得越激烈越好。我可以传播思想,播下种子……由这粒种子里就会长出事实来。我哪会侮辱他们呢?一开始他们是会见怪的,可是以后自己就会明白,我是给他们带来了好处。您瞧,我们的杰列比耶娃曾经受人指责(现在她在公社里),因为她从家里出走……委身于一个男人的时候,给父母写了一封信,说她不愿生活在成见之中,不按宗教仪式结婚,就和人同居,似乎她这样对待父母,是太粗暴了,认为她本应怜惜他们,写得委婉一些。照我看,这全都是胡说八道,根本不需要委婉些,恰恰相反,这儿需要的是抗议。瓦莲茨跟丈夫在一起过了七年,丢下了两个孩子,写了封信,和丈夫一刀两断了,信上说:‘我认识到,和您在一起我不会幸福。您欺骗了我,向我隐瞒,通过公社这种形式,还存在另一种社会制度,为了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原谅您。不久前我从一个慷慨的人那里知道了这一切,已经委身于他,要和他一同创办公社。我直截了当地告诉您,因为我认为,欺骗您是不正直的。您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吧。不要对我回去存什么希望,您已经太迟了。希望您幸福。’这一类的信就该像这样写才对!”

      “这个杰列比耶娃,不就是您跟我说过,已经是第三次自由结婚的那个人吗?”

      “如果认真的说,总共只有两次!即使是第四次,即使是第十五次,那也算不了什么!如果说我有什么时候为我的父母已经去世而感到遗憾的话,那么当然就是现在了。我甚至幻想过好多次,如果他们还在世的话,我准会以自己的抗议让他们感到万分痛苦!我会故意让他们感到为难……这就是‘离开家庭独立生活的人’,呸!我一定要让他们瞧瞧!我要让他们大吃一惊!真的,可惜我什么人也没有!”

      “为了让他们大吃一惊吗!嘿—嘿!好吧,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悉听尊便,”彼得·彼特罗维奇打断了他的话,“不过请您告诉我:您认识死者的这个女儿,不是吗,就是那个那么瘦弱的姑娘!人们对她的议论全都是真的,是吗?”

      “这有什么呢?照我看,也就是根据我个人的信念,这是女人的最正常的状态。为什么不是呢?也就是说distinZguons①。在现在这个社会里,这当然不完全正常,因为是被迫的,而在未来的社会里,却是完全正常的,因为那是自由的。就是现在,她也有权这样做,因为她受过苦,而这就是她的基金,也可以说是资本,她有充分权利支配的资本。当然,在未来的社会里,基金就不需要了;但是她的作用将会在另一种意义上表现出来,将受到合乎罗辑而且合理的制约。至于说到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本人,在目前,我把她的行动看作对社会制度坚决而又具体的抗议,并为此深深地尊敬她;

      就连看着她也觉得高兴!”

      

      ①法文,“我们要区别开来”之意。

      “可人家告诉我,是您逼着她从这儿搬出去的!”

      列别贾特尼科夫甚至勃然大怒。

      “这又是谣言!”他高声叫嚷。“根本,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完全不是这样!这全都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当时冤枉我,因为她什么也不懂!我根本没有俟机接近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想要获得什么好处!我只不过是想提高她的觉悟,完全是无私的,竭力激发她的反抗精神……我需要的只是反抗,而且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本人也已经不能再住在这幢房子里了!”

      “您是不是叫她去参加公社呢?”

      “您总是讥笑我,可是笑得很不恰当,请允许我向您指出这一点来。您什么也不懂!公社里没有这样的角色。所以要成立公社,也就是为了让社会上不再有这种角色。在公社里,这样的角色将完全改变他现在的性质,在这里,这是愚蠢的,在那里,这就是聪明的,在这里,在现在的环境里,这是不正常的,在那里就变得完全正常了。一切取决于人是处于什么样的情况下和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一切取决于环境,人本身却微不足道。我和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现在也是和睦相处,这足以向您证明,她从来也没把我当作敌人,从来也没把我当作欺侮她的人。对了!现在我竭力劝她参加公社,不过这个公社完全,完全是建立在不同的基础上!您干吗发笑!我们想建立自己的公社,一种特殊的公社,不过基础比以前的更为广泛。我们从我们的信念更前进了一步。我们否定得更多了!如果杜勃罗留波夫从棺材里站出来,我就要和他争论一番。我一定会在争论中驳倒别林斯基!目前我在继续提高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觉悟,这是一个天性十分优美、十分美好的姑娘!”

      “哈,于是您就利用这个十分优美的天性,是吗?嘿——

      嘿!”

      “不,不!啊,不!恰恰相反!”

      “哼,可不是恰恰相反吗!嘿—嘿—嘿!瞧您说的!”

      “请您相信!我有什么理由要在您面前隐瞒呢,请您说说看!恰恰相反,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很奇怪: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显得胆怯和格外纯洁,而且很不好意思!”

      “于是您,当然啦,就提高她的觉悟……嘿——嘿!向她证明,这些羞耻心什么的全都是胡说八道?……”

      “根本不是!根本不是!噢,您对觉悟这个词的理解是多么粗野,甚至是多么愚蠢啊——请您原谅!您什—么也不懂!噢,天哪,您还多么……不成熟啊!我们是在寻求妇女的自由,可您心里只在转那个念头……完全避而不谈贞洁和女性的羞耻心问题,也就和避而不谈本身毫无用处、甚至是属于偏见的事物一样,但与此同时,我完全、完全同意,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可以保持自己的贞操,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她有她的意志,她的权利。当然啦,如果她自己对我说:‘我想占有你’,我会认为那是我巨大的成功,因为我很喜欢这个姑娘;但现在,至少是现在,当然啦,从来没有任何人比我待她更有礼貌,更尊敬她,从来没有任何人比我更尊重她的人格……我等待着,并抱有希望——仅此而已!”

      “您最好送给她点儿什么东西。我敢打赌,这一点您可没想到过。”

      “您什—么也不懂,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当然啦,她的处境是这样,不过这儿有另一个问题!完全不同的另一个问题!您简直是蔑视她。您看到了一件误认为理应受到蔑视的事实,于是就拒绝用人道主义的观点来看待这个人了。您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天性是多么美!我只不过非常遗憾,不知为什么,最近她完全不再看我借给她的书,也不再来跟我借书了。可从前她常来借书。虽然她正以自己的全部毅力和决心进行反抗,——她已经证明过一次,自己确实有这样的毅力和决心,——可她似乎还是缺少自主精神,也可以说是独立精神,否定得还不够彻底,还没能完全摆脱某些偏见和……糊涂观念,这也是让人感到遗憾的。尽管如此,对某些问题她却理解得十分透彻。譬如说,对吻手的问题,她就理解得十分正确,也就是说,如果男人吻女人的手,那就是男人以不平等的态度来侮辱女性。我们那儿讨论过这个问题,我立刻就向她转述了我们的看法。关于法国工人联合会的事,她也很注意地听着。现在我正在给她讲在未来社会里可以自由进入别人房子里的问题。”

      “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最近正在讨论的一个问题:公社的一个成员有没有进入另一成员房子里去的权利,去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那里,而且是在任何时候……嗯,问题已经解决了:有权利……”

      “嗯,如果他或者她这时候正在大小便呢,嘿——嘿!”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甚至生气了。

      “您总是提这样的事,总是提这些该死的‘大小便’!”他憎恨地高声叫喊,“唉,我是多么气愤,多么懊悔,在讲制度的时候,竟过早地跟您提起这些该死的大小便来了!见鬼!对于所有像您这样的人,这是一个障碍,最糟糕的是——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嘲笑别人!就好像他们完全正确似的!就好像他们有什么可以感到自豪似的!呸!我有多少次坚决主张,对于那些新参加的人,一定得在最后,等到他对制度深信不疑,已经是一个具有高度觉悟而且有明确目的的人的时候,才能跟他们谈这个问题。请您说说看,即使是在污水坑里,你能找到这样可耻和卑鄙的东西吗?不管是多脏的污水坑,我都愿意头一个去消除它!这甚至谈不到什么自我牺牲!这只不过是工作,高尚的、对社会有益的活动,这种活动的价值不亚于任何其他活动,甚至,譬如说吧,比什么拉斐尔和普希金的活动还要崇高得多,因为它更为有益!”

      “而且更为高尚,更为高尚,——嘿——嘿!”

      “更为高尚是什么意思?就判断人类的活动来说,我不理解这类用语有何意义。‘更高尚’,‘更慷慨’——这全都是胡说八道,毫无道理,是我予以否定的、带有偏见的陈词滥调!凡是对人类有益的,也就是高尚的!我只理解一个词:有益的!您爱笑,就嘿嘿地笑吧,不过事实如此!”

      彼得·彼特罗维奇起劲地笑着。他已经数完了钱,把钱藏起来了。不过有一部分钱不知为什么还留在桌子上。这个“污水坑的问题”已经有好几次成为彼得·彼特罗维奇和他这位年轻朋友关系破裂与不和的原因了,尽管这个问题本身是庸俗的。愚蠢的是,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真的生气了。卢任说这些话却是为了消愁解闷,而目前,他特别想惹列别贾特尼科夫发火。

      “这是因为您昨天遭到了挫折,所以才这么恶毒,总是在找碴儿,”列别贾特尼科夫脱口而出,一般说,尽管他既有“独立精神”,又有“反抗精神”,可不知为什么总不敢反驳彼得·彼特罗维奇,而且一般说,对他还一直保持着某种已经习以为常的、从前那些年的尊敬态度。

      “您最好还是说说,”彼得·彼特罗维奇傲慢而又遗憾地打断了他的话,“您是不是可以……或者不如说:您和刚才谈到的那个年轻女郎是不是当真十分亲密,是不是亲密到这种程度,可以现在,就是目前,请她来这儿,到这间房子里来一下?好像他们都已经从墓地回来了……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我需要见见她,见见这个女人。”

      “您为什么要见她?”列别贾特尼科夫惊奇地问。

      “就是这样,需要。今天或者明天,我就要从这儿搬走了,所以想要通知她……不过在我和她谈话的时候,请您留在这儿。这样甚至会更好些。要不,您大概,天知道您会想些什么。”

      “我根本什么也不会想……我不过这么问问,如果您找她有正经事,要叫她来,那是再容易也不过了。我这就去。请您相信,我决不会妨碍你们。”

      真的,过了五分钟,列别贾特尼科夫就带着索尼娅回来了。她十分惊讶地走了进来,和往常一样,有点儿胆怯。在类似的情况下她总是胆怯,她很怕见生人,怕跟不认识的人交往,从前,从儿时起她就害怕,现在就更不用说了……彼得·彼特罗维奇接待她时,“态度和蔼,相当客气”,不过有点儿快活、亲昵的意味,然而照彼得·彼特罗维奇看,像他这样一个受人尊敬和上了年纪的人,对待一个这么年轻,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很有意思的女人,这种态度是很得体的。他急忙“鼓励”她,让她坐到桌旁,自己的对面。索尼娅坐下来,朝四下里看了看,——看了看列别贾特尼科夫,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钱,然后突然又看了看彼得·彼特罗维奇,目光就再没有从他身上挪开,好像全神贯注地盯住了他。列别贾特尼科夫本来已经往门口走去。彼得·彼特罗维奇站起来,示意让索尼娅继续坐着,在门口拦住了列别贾特尼科夫。

      “这个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儿吗?他来了吗?”他悄悄地问列别贾特尼科夫。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里。怎么样?是啊,是在那里……

      他刚进去,我看到了……那又怎样呢?”

      “好吧,那么我特意请您留在这里,和我们待在一起,不要让我和这位……少女单独待在一起。事情嘛,是件无关重要的小事,可是天知道别人会说什么。我不想让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儿跟人说……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啊,我懂,我懂!”列别贾特尼科夫突然领会了。“对,您有理由……当然,根据我个人的信念,我认为您的担心太过分了,不过,您还是有道理的。那好吧,我就留下来吧。我站到这儿窗子前面,不会妨碍你们的……照我看,您有理由……”

      彼得·彼特罗维奇回到沙发前,在索尼娅对面坐下,留神看了看她,突然作出一副异常庄重、甚至是严肃的样子,那意思就是说:“您可别想到那方面去,女士。”索尼娅完全不知所措了。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首先请代我向尊敬的令堂表示歉意……好像,是这样吧?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是您的继母吧?”彼得·彼特罗维奇态度十分庄重,然而又相当和蔼地说。

      看来,他怀有最友好的意愿。

      “是这样,是这样的;她是我的继母,”索尼娅胆怯地急忙回答。

      “嗯,那么请您向她转达我的歉意,由于不能由我作主的原因,我不能到府上去吃煎饼了……也就是不能去赴酬客宴了,尽管令堂好意邀请了我。”

      “好的;我去说;这就去,”索涅奇卡急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还没说完呢,”彼得·彼特罗维奇留住了她,因为她这么天真,又不懂礼貌,微微一笑,“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如果您认为,为了这样一件仅仅与我个人有关的小事,就麻烦您,请一位像您这样的女孩子到我这里来,那您就不大了解我了。我还有别的目的。”

      索尼娅又急忙坐下了。还没从桌子上拿走的那些钞票,有二十五卢布一张的,也有一百卢布一张的,又闯入她的眼帘,她赶快把脸转过去,抬起头来看着彼得·彼特罗维奇:她突然觉得,特别是她,看别人的钱是很不恰当的。她本来把目光转向彼得·彼特罗维奇用左手拿着的金色长柄眼镜,但与此同时也看到了戴在这只手中指上的戒指,那戒指很大,看样子沉甸甸的,镶着一块黄色的宝石,真漂亮极了,——但是她又突然把目光从戒指上挪开了,不知往哪里看才好,最后只好又凝神盯着彼得·彼特罗维奇的眼睛。他比刚才更加庄重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

      “昨天我有机会顺便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说了两句话,只说了两句话,就足以了解到,目前她正处于一种——

      反常的状态,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

      “是的……是反常的,”索尼娅急忙附和说。

      “或者说得简单、明白一些,就是她有病。”

      “是的,简单明白,……是的,她是有病。”

      “的确如此!所以,出于人道感和——和——和,可以这么说吧,和恻隐之心,由于预见到她不可避免的不幸命运,我想做点儿对她有益的事情。看来,这个极端贫困的家庭现在只能完全倚靠您一个人了。”

      “请问,”索尼娅突然站了起来,“昨天您不是跟她讲过,有可能得到一笔抚恤金吗?因为她昨天就对我说过,您已经着手为她奔走,设法给她领取抚恤金了。这是真的吗?”

      “绝对不是,就某方面来说,这甚至是荒唐的。我只是暗示,作为一个在任职期间亡故的官吏的遗孀,有可能得到临时补助,——这还得有门路才行,——然而,已故的令尊好像不仅服务尚未期满,而且最近期间甚至完全没有任职。总之,即使有希望,希望也很渺茫,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实际上没有任何享受补助的权利,甚至恰恰相反……可她已经想领怃恤金了,嘿——嘿——嘿!这位太太想到哪里去了!”

      “是的,她是想领抚恤金……因为她轻信,心地善良,由于心肠太好,什么她都相信,而且……而且……而且……她头脑不大……这个……是的……请原谅,”索尼娅说,又站起来要走。

      “对不起,您还没听完我的话呢。”

      “是的,是没听完。”索尼娅喃喃地说。

      “那么,您坐啊。”

      索尼娅很不好意思地又坐下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看到她这样的处境,还带着几个可怜的孩子,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我有心聊尽绵薄,做点儿对她有益的事情,也就是所谓量力而为,仅此而已。譬如说,可以为她募捐筹款,或者,可以这么说吧,办一次抽彩……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在类似的情况下,亲友们,甚至是外人,总之,凡是愿意帮忙的人,往往都是这么做。这就是我要告诉您的。而这是可能的。”

      “是的,好的……为了这,愿上帝保佑您……”索尼娅凝望着彼得·彼特罗维奇,含糊不清地低声说。

      “这是可能的,不过……这个我们以后再……也就是说,今天就可以开始。晚上我们再见见面,商量一下,可以这么说吧,为这事打下基础。请您七点来钟的时候再来找我一趟。我希望,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也参加……不过……这儿有个情况,得事先详细地说说清楚。正是为了这件事,我才惊动您,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请您到我这里来。具体地说,我的意见是,不能把钱交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钱到了她手里也是危险的;今天的酬客宴就是证明。连明天吃的东西都没有,可以说连一块面包皮都没有……嗯,连鞋子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今天却买了牙买加糖酒①,甚至好像还买了马德拉酒②和——和——和咖啡。从那儿经过的时候,我看到了。明天却又把全部生活重担都压到您的身上,直到最后一片面包,都得靠您;这是毫无道理的。所以,募捐的时候,照我个人的看法,关于钱的情况应该瞒着这个,可以这样说吧,不幸的寡妇,而只有,譬如说,只有您一个人知道。我说得对吗?”

      

      ①一种用甘蔗酿制的烈酒。

      ②一种葡萄酒。

      “我不知道。她只是今天才这样……一辈子就只有这一次……她很想办酬客宴,请大家来,悼念……她很懂事。不过,就照您的意思办好了,我非常,非常,我会非常……他们大家也都会感谢您……上帝会保佑您的……孤儿们也……”

      索尼娅没有说完,就哭起来了。

      “的确如此。嗯,那么请您记住;现在,为了亲人们的利益,作为开端,请接受我个人力所能及的一点儿心意。我非常、非常希望,千万不要提起我的名字。您瞧……可以这么说吧,因为我自己也有需要操心的事,再多,我就无能为力了……”

      说着,彼得·彼特罗维奇细心地把一张摺着的十卢布的钞票打开,递给索尼娅。索尼娅接过了钱,脸刷地一下子红了,很快站起来,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赶快告辞。彼得·彼特罗维奇洋洋得意地把她送到门口。她终于从屋里跑了出去,心情激动,疲惫不堪,回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心里感到非常不安。

      在这场戏演出的全部时间里,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一会儿站在窗前,一会儿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愿打断他们的谈话;等索尼娅走后,他突然走到彼得·彼特罗维奇面前,郑重其事地向他伸出手去:

      “我什么都听到了,什么都看见了,”他说,特别强调最后三个字。“这是高尚的,也就是,我想说,这是人道主义的!您不愿让别人感谢您,这我看见了!虽说,我得承认,按原则来讲,我不能赞同个人的慈善行为,因为它不仅不能彻底根除罪恶,反而会助长罪恶,然而我不能不承认,很高兴看到您的行为,——是的,是的,对这件事,我很喜欢。”

      “嗳,这全都是胡扯!”彼得·彼特罗维奇含糊不清地说,心情有些激动,而且不知为什么细细地打量着列别贾特尼科夫。

      “不,不是胡扯!一个像您这样,为昨天的事感到烦恼、受了很大委屈的人,同时还能关心别人的不幸,——一个这样的人,……虽然他的行为是犯了一个社会性的错误,——然而……还是应该受到尊敬的!我甚至没料到您会这样做,彼得·彼特罗维奇,何况,特别是根据您的见解来看,噢!您的见解还在妨碍您,非常妨碍!譬如说吧,昨天的挫折让您多么激动啊,”好心的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感叹地说,又对彼得·彼特罗维奇产生了加倍的好感,“这门亲事,这个合法婚姻对您可有什么,有什么用处呢,最高尚、最亲爱的彼得·彼特罗维奇?您为什么一定要让婚姻合法?好,您要打我,那就打吧,不过我很高兴,为这门亲事没成感到高兴,为您没受婚姻约束,为了对于人类来说您还没有完全毁灭,我感到高兴……您要知道,我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了!”

      “为了我不想在你们那种婚姻中戴绿帽子,不愿繁衍别人的孩子,这就是我需要合法婚姻的原因,”因为总得回答几句什么,卢任才这样说。他心里正在想着什么,陷入沉思。

      “孩子吗?您提到了孩子吗?”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像一匹听到了军号声的战马,浑身颤动了一下,“孩子是一个社会问题,而且是头等重要的问题,这我同意;不过孩子问题必须按另一种方式来解决。有些人像否定一切含有家庭意义的迹象一样,连孩子也完全否定了。关于孩子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谈,现在先来说说绿帽子!我坦白地对您说,对这个问题,我不在行。这是丑恶的、骠骑兵式的、普希金的用语①,在未来的辞典中,这样的用语甚至是不可思议的!而且绿帽子是什么呢?多么荒谬的见解!绿帽子是什么样的?为什么是绿帽子?多么荒诞!恰恰相反,在自由结合中,就不会有什么绿帽子了!绿帽子,这只是一切合法婚姻的自然结果,可以这么说吧,是对合法婚姻的改正,是对它的抗议,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甚至丝毫不含有侮辱性的意思……如果我在什么时候——做出这种荒唐事来,——合法地结了婚,那么我甚至会为您所诅咒的绿帽子感到高兴;那时候我会对我的妻子说:‘我的朋友,在这以前我只是爱你,现在我却尊敬你,因为你敢反抗!’您在笑?这是因为您不能摆脱偏见!见鬼,我理解,合法结婚而又受了欺骗,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感到不快:可是,要知道,这是卑鄙事实的卑鄙后果,双方同样都受到了侮辱。当大家自由结合,绿帽子公开戴在头上的时候,绿帽子也就不存在了,变得不可思议了,就连绿帽子这个名称也完全消失了。恰恰相反,您的妻子只不过是向您证明,她是多么尊敬您,认为您不会反对她的幸福,而且觉悟那么高,不会为了她有了新丈夫而向她报复。见鬼,有时我梦想,如果让我嫁了人,呸!如果我结了婚(自由结婚也罢,合法结婚也罢,反正一样),我就会自己给我妻子带一个情人来,如果她自己好久还没找到的话。‘我的朋友,’我会这样对她说,‘我爱你,但是也希望你尊敬我,——你看,我给你带来了!’我说得对吗,对吗?……”

      

      ①指普希金的《叶甫根尼·奥涅金》中的这几行诗句:

      戴绿帽子的人可真神气,

      他对自己总是那么满意,

      满意午餐,也满意自己的妻子。

      (第一章十二节)。

      彼得·彼特罗维奇听着,在嘿嘿地笑,不过并没有特别的兴致。他甚至并没有怎么听。他当真是在考虑什么别的事情,就连列别贾特尼科夫也终于发觉了。彼得·彼特罗维奇甚至十分激动,搓着手,陷入沉思。这一切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后来才弄明白,回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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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5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五部·二

    很难确切说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不大正常的头脑里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要办一次毫无意义的酬客宴。真的,为办酬客宴,差不多花掉了从拉斯科利尼科夫那儿得到的二十多卢布中的十个卢布,而这笔钱其实是为了安葬马尔梅拉多夫才送给她的。也许,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认为自己有责任“好好地”追悼亡夫,让所有房客,特别是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知道,他“不仅完全不比他们差,而且,也许要比他们强得多”,让他们知道,他们谁也没有权利在他面前“妄自尊大”。也许,这儿起了最大作用的,是穷人们那种特殊的自尊心,由于这种自尊心作祟,许多穷人都是尽最后努力,把积攒下来的最后几个戈比都花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人人必须遵守的某些社会礼仪上了,他们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不比别人差”,也为了不让那些别人“指责”他们。很有可能,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正是在她似乎已被世界上所有人抛弃了的时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想要让所有这些“卑微和可恶的住户们”看看,她不但“会生活,善于接待客人”,而且她所受的教育根本就不是为了来过这种穷日子的,她是在“一个高贵的、甚至可以说是在一个有贵族身份的上校家庭里”给教养成人的,她所受的教育完全不是为了自己擦地板,每天夜里洗孩子们的破旧衣服。这种自尊和虚荣有时也会在最为贫困、完全给压垮了的人们心中突然爆发出来,有时甚至会变成一种愤懑的、无法抑制的需求。何况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还不是一个给压垮了的人:她本来是会让环境给完全压垮的,但是要在精神上压垮她,也就是使她畏惧,征服她的意志,却决不可能。此外,索涅奇卡说她的精神不正常也是有充分根据的。不错,还不能完全肯定地这么说,不过,最近一个时期,最近这一年来,她那可怜的头脑的确受了太多的折磨,不会不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一定的损害。据医生说,肺病急剧恶化也会使神经功能发生紊乱。

      酒的数量和品种都不多,也没有马德拉酒:这是夸大其词,不过酒是有的。有伏特加、糖酒,里斯本葡萄酒,质量都十分低劣,数量却相当充足。吃的东西,除了蜜粥,还有三、四道菜(顺带说一声,还有煎饼),所有东西都是从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厨房里送来的,此外,还一下子生了两个茶炊,那是准备饭后喝茶和兑五味酒用的。所有东西都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亲自采购的,有一个不知为什么住在利佩韦赫泽尔太太这里的、可怜的波兰人帮着她,他立刻同意供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差遣,昨天一整天和今天一个早上,他一直拼命东奔西跑,累得气喘吁吁,好像竭力想让人注意到他特别卖力。为了每件小事,他时刻不停地跑去找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甚至跑到商场去找她,不停地管她叫“少尉太太”,最后他简直让她觉得烦死了,尽管起初她曾说过,要不是有这个“自愿帮忙的好心人”,她可要完全累垮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性格特点就是如此:对任何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她总是赶紧用最美的语言大加称赞,有人甚至会被她吹捧得怪难为情,她会无中生有,用种种虚构的事实往人脸上贴金,而且自己对这一切都完全真诚地深信不疑,后来却突然一下子失望了,跟人家决裂了,对人家横加侮辱,把那个仅仅几小时前还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人粗暴地赶出去。她天生是一个爱笑、乐观、对人友好的人,但是由于接连不断的不幸和挫折,她变得那样狂热地希望和要求世界上所有人都过得很愉快,而且不许他们过另一种生活,以致生活中稍有一点儿不和谐,遭受到什么最微不足道的挫折,都几乎会使她立刻发疯,刚刚还存有最光明的希望,浸沉在最美的幻想之中,转瞬间就会诅咒命运,不管抓到什么,都会把它撕碎,随手乱扔出去,还用头往墙上撞。不知为什么,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也突然受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异乎寻常的重视和异乎寻常的尊敬,唯一的原因也许是,着手办酬客宴的时候,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全心全意地决定帮着她张罗一切:她给摆好桌子,拿来桌布、碗、碟以及其他东西,还在自己的厨房里准备饭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要去墓地,于是把一切都托付给她,让她全权处理。真的,一切都安排得好极了:桌上铺了桌布,甚至相当整洁,碗碟、刀叉、酒杯、玻璃杯、茶杯,一应俱全,当然啦,所有这一切都是从各个住户那里借来,东拼西凑的,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然而一切都按时摆妥了。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觉得,事情做得很出色,迎接从墓地回来的人们时,甚至有点儿自豪,她穿得十分漂亮,戴一顶系着黑色新纱带的包发帽,穿一件黑色的连衫裙。这种自豪感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但不知为什么,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却很不喜欢,心想:“真的,好像少了您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别人就不会摆桌子开饭似的!”她也不喜欢那顶系上了新纱带的包发帽:“这个愚蠢的德国女人这么神气,说不定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是房东,是她大发善心,这才同意帮助穷苦的房客吧?大发善心!这倒要请教了!我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爸爸是位上校,差点儿没当上省长,有时他家里大宴宾客,一请就是四十个人,像您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这样的人,或者不如说,像柳德维戈芙娜这样的人,连厨房都不会让您进……”不过她决定暂时不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虽说她已暗暗拿定了主意,今天一定得制服这个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让她记住自己的真正身份,不然的话,天知道她会把自己想象成什么样的人;但暂时只是对她相当冷淡。另一件事也在某种程度上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感到气愤:除了总算按时赶到墓地的那个波兰人,邀请过的其他房客,几乎谁也没去参加葬礼;来赴酬客宴的,也就是说,来吃下酒菜的,都是住户中最无足轻重的穷人,其中不少人甚至已经喝醉了,真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货色。房客当中几个较为年长和比较庄重的人,好像故意商量好了似的,全都没来。譬如说,像彼得·彼特罗维奇·卢任,可以说是所有房客中最有身份的,他也没有来,可是还在昨天晚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已经对所有人,也就是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波列奇卡、索尼娅和那个波兰人说了许多,说这是一个最高尚、最慷慨的人,说他有很多关系,又有资产,是她第一个丈夫的朋友,是她父亲家里的常客,还说,他答应要用一切办法为她弄到一笔数目可观的抚恤金。这里我们要记住,如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吹嘘说,某人在社会上有很多关系,又有资产,这绝不是出于她个人的利益,或者是自己有什么打算,而是完全无私地,也可以说是完全出于一片热情,只不过是因为她高兴称赞那个人,从而更加抬高那个她所称赞的人的身价而已。大概,“这个可恶的坏蛋列别贾特尼科夫”是“学卢任的样”,所以也没来。“这家伙自以为是个什么人呢?只不过是出于善意,这才邀请了他,而且这还是因为他和彼得·彼特罗维奇同住在一间房子里,又是他的熟人,所以不好意思不邀请他。”那个颇有上流社会风度的太太和她那个“青春已逝、尚未出阁”的女儿也没有来,虽然她们在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这里总共才不过住了两个星期左右,可是对于从马尔梅拉多夫家里传出的吵闹声和叫喊声,却已经抱怨过好几次了,特别是当死者生前醉醺醺地回家来的时候;她们的抱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当然已经知道了,因为每当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和她对骂,威胁要把他们全家都赶出去的时候,总是扯着嗓子大喊,说他们惊动了“那两位高贵的房客,而他们连给她们提鞋也都不配”。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现在故意邀请“她似乎连给她们提鞋都不配”的这母女俩,尤其是因为在这以前偶尔遇到她们的时候,那位太太总是高傲地扭过脸去,——那么就让她了解一下吧,这里的人“思想感情都更高尚些,不记仇恨,也邀请了她们”,而且要让她看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可不是过惯了这种生活的人。她打算在酒席宴前一定要把这一点向她们说清楚,而且一定要告诉她们,她过世的父亲几乎当上了省长,同时也间接向她们暗示,以后碰到的时候用不着把脸扭过去,这样做是非常愚蠢的。那个胖中校(其实是个退役的上尉)也没来,不过,原来还从昨天早上,他就已经“烂醉如泥”了。总而言之,应邀前来的只有这么几个人:那个波兰人,接着来的还有一个样子长得十分难看、一言不发的小职员,他穿一件油污的燕尾服,满脸粉刺,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随后又来了一个小老头儿,是个聋子,眼睛也几乎完全瞎了,以前不知在哪儿的邮政总局里做过事,有个人不知为什么从很久以前就在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这儿养着他。还来了一个已经喝醉了的退职中尉,其实是个军需官,经常高声大笑,实在不成体统,而且,“你们瞧”,连背心都没穿!还有一个,一进来就在桌边坐下了,甚至没向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点头问好。最后又来了一个,因为没有衣服,就穿着睡衣跑来了,这可太不像话了,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和那个波兰人费了好大劲,总算把他推了出去。不过那个波兰人还带了两个波兰人来,他们从来根本就没在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这儿住过,在这以前,这幢房子里的人谁也没看见过他们。这一切都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感到不快,惹她生气。“这一切到底是为谁准备的?”为了腾出座位来招待客人,甚至没让孩子们坐到桌边,而饭桌本来就已经占据了整个房间;把孩子们安顿在后面角落里,用一个箱子当作桌子,而且让两个最小的孩子坐在长凳上,波列奇卡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应该照看着他们,喂他们,就像侍候“贵族子弟”那样,给他们擦鼻涕。总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得已只好格外傲慢、甚至是高傲地迎接所有这些客人。她特别严峻地打量了一下某几个人,做出一副很瞧不起的样子,请他们入席。不知为什么,她认为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要为所有那些没来的人承担一切罪责,突然对她很不客气,后者立刻就发觉了,为此感到十分委屈。

      这样的开始不会预示好的结局。终于,大家都坐下来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几乎是在他们刚从墓地回来的时候就进来了。看到他来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兴得要命,第一,因为他是所有客人中唯一“有教养的人”,而且“正如大家都知道的,两年以后他就要在这儿一所大学里当教授了”,第二,因为他很恭敬地请她原谅,说,尽管他很想去参加葬礼,可还是没能前去。她急忙跑过去招呼他,请他坐在自己左边的座位上(坐在右边的是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尽管她忙个不停,不断地张罗着有条不紊地上菜,把每道菜都送到每位客人面前,尽管一刻也不停的咳嗽使她感到十分痛苦,呼吸困难,不时把她的话打断,而且,最近这两天这咳嗽似乎已经变成了痼疾,她却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个不停,急于低声向他倾诉心中郁积的感情,述说因为酬客宴办得很不称心而感到的理所当然的愤慨;而且这愤慨时常转变为最快乐和抑制不住的嘲笑,嘲笑在座的客人们,但主要是嘲笑女房东。

      “一切都怪这只布谷鸟。您要明白我说的是谁:我说的是她,是她!”说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朝女房东那边点点头,向他示意。“您看她:瞪圆了眼睛,感觉出我们是在谈论她了,可是她听不懂,所以瞪大了眼睛。呸,猫头鹰!哈——哈——哈!……咳——咳——咳!她戴着这顶包发帽是想表示什么呢!咳——咳——咳!您注意到了吗,她一直想让大家认为,她是在保护我,她的大驾光临,是她瞧得起我。我把她当作正派人,请她去邀请几位体面些的客人,也就是亡夫的熟人,可是您瞧,她请来了些什么人啊:一些小丑!几个邋遢鬼!您瞧瞧这个脸那么脏的家伙:真是个长着两条腿的饭桶!还有这两个波兰人……哈——哈——哈!咳——咳——咳!无论谁,无论谁,从来也没在这儿看见过他们,我也从来没见过他们;嗯,我请问您,他们是来干什么的?规规矩矩地坐成一排。潘涅,盖伊①!”她突然对他们当中的一个喊了一声,“您尝过煎饼了吗?再来点儿嘛!请喝点儿啤酒啊,啤酒!不想喝伏特加吗?您瞧:他霍地站起来,点头哈腰,您瞧,您瞧:准是饿坏了,这些穷鬼!没关系,让他们吃吧。他们至少不大吵大闹,不过……不过,真的,我为房东的那些银调羹感到担心!……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她突然对她几乎是大声说,“我把话说在前头,万一您的调羹给偷走了,我可不能负责!哈——哈——哈!”她哈哈大笑起来,又转过脸来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又朝女房东那边向他点头示意,为自己这一狂妄的举动感到十分高兴。“她没听懂,又没听懂!她张大了嘴坐在那儿,您瞧:猫头鹰,真是只夜猫子,系着新纱带的猫头鹰,哈——哈——哈!”

      

      ①波兰文,意为“喂,先生们!”

      这时笑声又变成了难以忍受的咳嗽,接连不断地足足咳了五分钟。手绢儿上留下了好几点血迹,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她默默地让拉斯科利尼科夫看看手绢儿上的血,刚刚喘过一口气来,立刻又异常兴奋地对他低声说了起来,而且双颊上泛起了红晕:

      “您瞧,我把一件最微妙的事托付给她,请她去邀请这位太太和她的女儿,您明白我说的是谁吗?这需要以最委婉的方式,用最巧妙的手法,可是她把事情给办砸了,这个外来的傻娘儿们,这个高傲自大的贱货,这个微不足道的外省女人,只不过因为她是个什么少校的遗孀,来京城是为了设法请求发给她抚恤金,天天往政府机关里跑,把下摆都磨破了,她都五十五岁了,还要染头发,搽胭脂抹粉(这大家都知道)……就是这样一个贱货,不但不认为她应该来,甚至都没让人来道声歉,既然她不能来,在这种情况下也该懂得最普通的礼貌,叫人来说一声啊!我真不懂,彼得·彼特罗维奇为什么也没来?不过索尼娅在哪儿呢?她上哪儿去了?啊,她终于来了!索尼娅,你在哪儿?奇怪,就连参加父亲的葬礼,你也没能准时赶到。罗季昂·罗曼内奇,请让她坐在您旁边。喏,索涅奇卡,你坐这儿……你想吃什么,自己拿吧。来点儿肉冻吧,这道菜最好。这就要端煎饼来了。给孩子们拿去了吗?波列奇卡,你们那儿什么都有了吗?咳——咳——咳!嗯,好的。要做个乖孩子,廖尼娅,还有你,科利亚,两只脚别晃来晃去;要像贵族家的孩子那样坐着。你说什么,索涅奇卡?”

      索尼娅立刻向她转达了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歉意,竭力说得大声些,想让大家都能听到,而且用的是最客气、最尊敬的词句,甚至故意用彼得·彼特罗维奇的口气,不过这些话都是她自己编出来、而且经过润色的。她还补充说,彼得·彼特罗维奇特别让她转告,只要一有可能,他立刻就会前来,当面谈谈几个问题,商量一下,今后可以做些什么,可以采取些什么措施,等等。

      索尼娅知道,这样说会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宽心,使她得到安慰,使她感到满意,而主要的,是能满足她的自尊心。她坐到拉斯科利尼科夫身旁,急忙向他行了个礼,并且好奇地匆匆向他看了一眼。不过在其余时间里,不知为什么,她却一直避免看他,避免和他说话。她甚至好像心不在焉,虽然眼睛一直看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脸,讨她喜欢。无论是她,还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都没穿孝服,因为她们都没有孝服可穿;索尼娅穿一件颜色较深的褐色衣服,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穿的是她那件唯一的、有条纹的深色印花布连衫裙。关于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情况,很顺利地讲完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骄傲地听完了索尼娅的话,又带着同样骄傲的神情问:彼得·彼特罗维奇身体怎样?然后立刻,几乎是大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窃窃私语说,如果像彼得·彼特罗维奇这么一位可尊敬的、有身份的人会到这样“稀奇古怪的一伙人”中间来,那才当真是件怪事,尽管他真心诚意地关心她的家庭,也忘不了跟她父亲的老交情。

      “所以我才特别感谢您,罗季昂·罗曼内奇,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承蒙不弃,屈尊前来参加我的酬客宴,”她几乎是大声说,“不过,我深信,只是因为您与我可怜的亡夫友情非同一般,才促使您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之后,她又一次骄傲而尊严地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客人们,突然特别关切地隔着桌子高声问那个耳聋的小老头儿:“要不要再来点儿烤肉?请他喝过里斯本葡萄酒没有?”小老头儿没有回答,好久也不明白,人家在问他什么,尽管他的邻座为了取笑,甚至推了推他。他只是张着嘴朝四下里看了看,这就更让大家感到好笑了。

      “瞧,多傻的一个傻瓜!您瞧,您瞧!请他来作什么?至于彼得·彼特罗维奇,我对他是永远相信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继续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当然不像……”她神情特别严峻、毫不客气地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说,甚至使她感到有些害怕了,“不像您那些穿得特别惹人注目、裙子拖在地上的女人,我爸爸家里都不会让这样的女人去作厨娘,我的亡夫当然会赏她们个脸,接待她们,可那也只不过是因为他心肠太好,他的好心是无限的。”

      “不错,他爱喝酒;喜欢这玩意儿,经常喝!”那个退役的军需官突然高声叫喊,说着喝干了第十二杯伏特加。

      “亡夫确实有这个嗜好,这大家都知道,”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突然一下子盯住了他,“可他是一个心地善良,而且高尚的人,爱自己的家,也尊敬自己的家;只有一样不好,由于心肠好,他太相信形形色色腐化堕落的人了,天知道他跟谁没在一道喝过酒啊,就连那些还抵不上他一个鞋掌的家伙,也和他在一道灌过黄汤!您信不信,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在他口袋里找到过公鸡形状的蜜糖饼干,醉得像个死人,可是还惦记着孩子们。”

      “公—鸡?您说:公—鸡?”那个军需官先生大声喊。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根本没答理他。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

      “您大概和大家一样,认为我对他太严厉了,”她转过脸来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下去。“其实不是这样!他尊敬我,他非常,非常尊敬我!是个好心肠的人!有时觉得那么可怜他!他常常坐在角落里望着我,我觉得他那么可怜,真想跟他亲热一下,可是后来又暗自想:‘对他亲热了,他就又要去喝酒了’,只有对他严厉些,才能多少管得住他。”

      “是啊,常常揪他的头发,揪过不止一次了,”又是那个军需官打断了她,又灌下了一杯伏特加。

      “不仅揪头发,就是用笤帚来对付某些傻瓜,也挺有好处。现在我说的不是我的亡夫!”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很不客气地对那个军需官说。

      她脸上的红晕越来越红了,胸部也一起一伏。再过一会儿,她就要跟人吵架了。许多人在嘿嘿地笑,看得出来,许多人觉得这很有意思。有人开始怂恿军需官,不知在悄悄地跟他说什么。显然是想挑动他们吵架。

      “请——请——问,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军需官说,“也就是说,您指的……是谁……您刚刚说的话是……不过,用不着说了!胡说八道!寡妇!遗孀!我原谅您……我不计较!”他又干了一杯伏特加。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那儿,带着厌恶的心情默默地听着。只是出于礼貌,他才多少吃一点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断放到他盘子里的菜肴,这也只不过是为了她不致见怪。他凝神注视着索尼娅。但索尼娅越来越忧虑,越来越担心了;她也预感到酬客宴不会平安无事地结束,惊恐地观察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越来越恼怒的神情。同时她也知道,那母女两个所以那样蔑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邀请,主要原因就是她,索尼娅。她曾经听到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亲口说,那位母亲甚至认为,邀请她们是对她们的侮辱,还问“她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和这个女人坐在一起?”索尼娅预感到,对这一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多多少少听说了,而侮辱她,侮辱索尼娅,对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来说,这比侮辱她本人,侮辱她的孩子,侮辱她的爸爸还要严重,总之,是极大的侮辱,索尼娅也知道,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还没能让那两个裙子拖在地上的女人知道,她们俩是……”以及如此等等之前,现在她是决不会安静下来了。好像故意为难似的,有人从桌子的另一头给索尼娅传来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用黑面包做的两颗心,还有一支箭穿透了这两颗心。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脸涨得血红,立刻隔着桌子高声说,传递这个盘子的人当然是“一头喝醉的蠢驴”。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也预感到要出什么乱子,同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高傲态度又使她深深感到受了侮辱,为了缓和一下紧张气氛,让大家忘掉不愉快的事情,顺带也在大家心目中抬高自己的身价,突然无缘无故地说,她有个熟人,“药房里的卡尔”,一天夜里,他坐了一辆马车,“马车夫想要杀西(死)他,卡尔颗颗(苦苦)哀求,求他不要杀西(死)他,痛哭流去(涕),束手待劈(毙),怕得要命,吓得他的心都好像给穿瘦(透)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也笑了笑,可是立刻说,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不该用俄语讲笑话。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心里更不痛快了,反驳说,她的“法特尔·阿乌斯·柏林①,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走路的时候总是双手摸进(插在)口袋里”。爱笑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样一来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已经大为恼火,只是还勉强克制着。

      

      ①德文,“父亲是柏林人”之意。

      “瞧,这只猫头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几乎快乐起来,立刻又对拉斯科利尼科夫低声说,“她想说:双手插在口袋里,可是说成了他常摸别人的口袋,咳——咳!您发觉吗,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从这个故事就可以彻底看出,所有这些住在彼得堡的外国人,主要是那些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我们这儿的德国人,全都比我们蠢!您同意吗,难道能说这种话:‘药房里的卡尔吓得心都好像给穿透了’,还说,他(饭桶!)不是把那个马车夫捆起来,却‘束手待毙,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唉,这个傻女人!她以为这样说很感动人,却没想到,这样显得她多么愚蠢!依我看,这个喝醉了的军需官比她聪明得多;至少可以看出,他是个酒鬼,醉得丧失了理智,可这些德国人神情全都那么庄重,那么严肃……瞧,她坐在那儿,眼睛瞪得老大。她生气了!生气了!哈——哈——

      哈!咳——咳——咳!”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快活起来了,立刻沉醉于种种幻想之中,而且想到许多详情细节,突然说,等她领到抚恤金,一定要在自己的故乡T城办一所贵族女子寄宿中学。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本人还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过拉斯利尼科夫,她立刻为那些诱人的细节而神往了。不知怎么,她手里忽然出现了一张“奖状”,就是已故的马尔梅拉多夫在小酒馆里跟拉斯科利尼科夫提到过的那张奖状,当时他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的妻子,从高等学校毕业的时候,“在省长和其他名流面前”跳过披巾舞。这张奖状现在显然应该成为一个证据,证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有权开办寄宿中学;但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让“那两个穿得特别惹人注意、裙子拖到地上的女人”见识见识,彻底打掉她们的傲气,如果她们来参加酬客宴的话,而且要明确地向她们证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出身于最高贵的,“甚至可以说是贵族的家庭,是上校的女儿,肯定比某些女冒险家要高贵些,而最近却出现了那么多这样的女冒险家”。奖状立刻在醉醺醺的客人们手里传递起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并不阻止他们这样做,因为这张奖状的确entouteslettres①说明,她是获得过勋章的七等文官的女儿,因而实际上差不多也就是上校的女儿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兴奋起来,立刻详尽地描绘将来在T城的美好、平静的生活;谈到了她聘请来在她那所中学教课的教师,说是有一位可敬的老人,是个姓曼戈的法国人,在女子高等学校里,就教过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法语,现在他还在T城安度晚年,只要多少给他一点儿薪水,他准会到她的中学里去教书。最后还谈到了索尼娅,说“她要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同去T城,帮助她料理一切”。但这时桌子的那一头突然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竭力立刻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轻蔑地不去理睬桌子那头发出的笑声,可是又立刻提高声音,兴奋地说,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无疑有能力作她的助手,说索尼娅“性情温和,有耐心,有自我牺牲精神,高尚,而且很有教养”,说着,还爱抚地拍拍索尼娅的脸蛋儿,欠起身来,热情地吻了她两下。索尼娅脸红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可是又立刻自言自语地说,她“是个神经脆弱的傻女人,而且太伤心了,酬客宴也该结束了,因为菜已经上完,该送茶来了”。这场谈话,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完全插不上嘴,而且别人根本就不听她说话,因此她觉得难过极了,所以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冒险作最后一次尝试,怀着忧虑的心情大胆向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提了一个很有道理、而且意义深刻的意见,说是在她要办的那所寄宿中学里,需要特别注意女孩子们内衣(迪·韦舍)②的清洁,而且“一定需要有这样一位能干的太太(迪·达梅)③,让她好好地照管内衣”,其次,“得让所有年轻的女孩子夜里都安安静静,别看小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当真十分伤心,而且也很累了,酬客宴已经让她感到厌烦透了,所以她立刻“很不客气地打断了”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话,说她“胡说八道”,什么也不懂;说关心迪·韦舍是女管理员的事,而不是贵族女子中学校长的事;至于看小说,说这种话甚至简直不成体统,请她免开尊口。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涨红了脸,怒不可遏,说,她不过是出于“一片好心”,她“完全出于善意,她的心大大的好”,还说,“租房子的格利德④已经很久很久没给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立刻让她“住嘴”,说,她说什么“出于好心”,那是撒谎,因为还在昨天,死者还停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她就为了房子在折磨她了。对这些责难,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满有道理地反驳说,她去“邀请那位太太和她的小姐,可是她们不肯来,因为她们是高贵的太太和小姐,不能到不高贵的太太这儿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立刻向她“着重指出”,因为她自己是个邋里邋遢的人,所以她不能判断什么是真正的高贵。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不能忍受这种侮辱,立刻宣称:“我的法特尔·阿乌斯·柏林,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走路的时候双手总是摸进(插在)口袋里,嘴里一直在说:呸!呸!”为了逼真地模仿自己的法特尔,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把两只手插在衣袋里,鼓起腮帮,嘴里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好像是在说“呸——呸”,所有房客们都高声大笑,预感到就要打起来了,故意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表示赞许,给她打气。但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感到忍无可忍,立刻“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高声说,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也许从来就没有法特尔,她只不过是一个住在彼得堡的、喝得醉醺醺的芬兰女人,大概以前是在什么地方当厨娘,说不定比这还要卑贱。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脸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尖声叫喊起来,说,也许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根本就没有法特尔;她却有一个法特尔·阿乌斯·柏林,他穿着很长的常礼服,一直在说:呸,呸,呸!”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轻蔑地说,她的出身是大家都知道的,这张奖状上就用铅字印着,她的父亲是位上校;可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父亲(如果她真有个什么父亲的话),大概是个在彼得堡卖牛奶的芬兰人;最有可能的是,她根本就没有父亲,因为直到现在还弄不清楚,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父名是什么:是伊万诺芙娜呢,还是柳德维戈芙娜?这时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气得发狂了,用拳头捶着桌子,尖声叫喊,说她是阿玛莉—伊万,不是柳德维戈芙娜,说她的法特尔“叫约翰,当过市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法特尔却“从来也没当过市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听起来相当平静的声音(可是脸色发白,胸部剧烈地一起一伏)严厉地对她说,如果她胆敢,哪怕敢再说一次,“把自己那个坏蛋父亲跟她的爸爸相提并论,那么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要扯下她的包发帽,把它踩个稀烂”。一听到这些话,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立刻在屋里奔跑起来,还拼命叫喊,说她是房东,叫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马上从这所房子里搬出去”;随后又不知为了什么扑过去从桌子上收起那些银汤匙。吵闹声、叫喊声、哄笑声乱成一片;孩子们哭起来了。索尼娅急忙过来拉住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可是当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突然高声叫嚷,提到什么黄色执照的时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下子推开了索尼娅,冲到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跟前,想立刻把扯下她包发帽的威胁付诸实现。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开了,彼得·彼特罗维奇突然出现在门口。他站在那里,用严厉而十分注意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这一伙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急忙向他跑去。

      

      ①法文,“充分”之意。

      ②德文,“内衣”之意。

      ③德文,“太太”之意。

      ④德文,“钱”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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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33#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5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五部·三

    “彼得·彼特罗维奇!”她大声喊,“您可要保护我们啊!请您告诉这个愚蠢的贱货,让她知道,可不能这样对待一个遭到不幸的高贵的太太,这可是犯法的……我要去见总督大人……她要负责……您可要记住先父对您的款待,保护我们这些孤儿。”

      “对不起,太太……对不起,对不起,太太,”彼得·彼特罗维奇挥手躲开,“您也知道,我根本没有荣幸认识令尊……对不起,太太!(有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也不想卷到您和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接连不断的争吵中去……我来是为了我自己的事情……想要立刻和您的继女索菲娅……伊万诺芙娜……好像是这样称呼吧?想要和她说说清楚。请让我进去……”

      于是彼得·彼特罗维奇侧着身子绕过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往对面角落里走去,索尼娅就站在那里。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五雷轰顶,一下子呆住了。她不能理解,彼得·彼特罗维奇怎么能否认曾经受过她爸爸的款待。既然她臆造了这种款待,自己对此已经深信不疑。彼得·彼特罗维奇那种打官腔似的、冷冰冰的、甚至充满轻蔑意味的威胁语气也使她大为震惊。然而他一出现,不知怎的大家都渐渐安静下来了。此外,这个“精明能干、神情严肃”的人与这儿的这伙人实在太不协调,他们之间的差别实在太显著了,不仅如此,而且可以看出,他到这里来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大概是有什么很不寻常的原因才使他来到这伙人中间,可见马上就会发生什么事情,一定会出事。站在索尼娅身旁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开了,让他过去;彼得·彼特罗维奇好像根本没看到他。过了一会儿,列别贾特尼科夫也在门口出现了;他没进屋里来,不过也怀着某种特殊的好奇心,几乎是带着惊讶的神情站到门口;他在留心倾听,不过好像好久都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也许打断了大家的谈话,不过我的事情相当重要,”彼得·彼特罗维奇说,似乎这话是对大家,而不是特别对某一个人说的,“大家都在这儿,对此我甚至感到高兴。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我极诚恳地恳求您,以房东的身份,注意听着我和索菲娅·伊万诺芙娜下面的谈话。索菲娅·伊万诺芙娜,”他直接对异常惊讶、而且事先就已经感到害怕的索尼娅接着说,“在我的朋友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列别贾特尼科夫屋里,刚才您来过以后,我的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从我的桌子上不翼而飞了。如果您不论以任何方式知道它现在在什么地方,并且告诉我们,那么我以人格担保,并请大家作证,这件事情就算了结了。不然的话,我将不得不采取十分严厉的措施,到那时……就只能怨您自己了!”

      屋里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就连正在哭着的孩子们也住了声。索尼娅站在那里,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看着卢任,什么也不能回答。她似乎还没听懂。几秒钟过去了。

      “嗯,那么怎么样?”卢任凝神注视着她,问。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最后索尼娅用微弱的声音说。

      “不知道?您不知道?”卢任追问,又沉默了几秒种。“您想想看,小姐,”他严厉地说,不过好像仍然是劝说的口吻,“好好考虑考虑,我同意再给您一些考虑的时间。您要明白,如果我不是这样深信不疑,当然,凭我的经验,我决不会冒险这样直截了当地归罪于您;因为像这样直截了当公开指控别人,然而是诬告,或者甚至只不过是弄错了,在某种意义上,我是要负责的。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因为需要,今天早上我把几张五厘债券兑换成现款,票面总额是三千卢布。这笔帐已经记在了我的皮夹子里。回家以后,——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可以作证——我开始数钱,点出两千三百卢布,放进皮夹子里,又把皮夹子装到了常礼服侧面的口袋里。桌子上还剩下大约五百卢布现钞,其中有三张票面是一百卢布的。就在这时候,您来了(是我请您来的)——后来您在我那儿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很窘,谈话中间,您甚至曾三次站起来,不知为什么急于要走,尽管我们的谈话还没结束。对这一切安德烈·谢苗诺维奇都可以作证。小姐,您自己大概也不会否认,不能不说,我通过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把您请去,唯一目的是为了和您谈谈您的亲属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处境(我不能来她这里参加酬客宴),而且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做点儿什么对她有益的事情,譬如募捐、抽彩或者其他这一类的事情。您向我道谢,甚至落泪了(我把这些情况原原本本都说出来,第一,是为了提醒您,第二,是为了让您明白,就连最小的细节我也没有忘记)。随后我从桌子上拿了一张十卢布的钞票,以我个人的名义送给了您,作为对您亲属的第一次帮助。这一切安德烈·谢苗诺维奇都看见了。随后我把您送到了房门口,您一直还是那么窘,——在这以后,就只剩下了我和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两个人,我和他谈了大约十来分钟,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出去了,我又转身回到放着钞票的桌子跟前,想把钱点一点,照我早先打算的那样,把它们另外放着。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其中一张一百卢布的票子不见了。请您想想看:无论如何,对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我是决不能怀疑的;就连作这样的猜测,我也感到可耻。我数错了,这也不可能;因为在您来以前一分钟,我点完以后,发觉总数是正确的。您自己也应该同意,我回想起您的窘态,回想起您急于要走,回想起您有一会儿曾经把双手都放在桌子上;而且考虑到您的社会地位,以及与这种地位有连带关系的习惯,我,可以说是惊恐地,甚至是违反自己的意志,不得不对您产生怀疑,——当然,这怀疑是无情的,不过也是公正的!我要补充一句,再说一遍,尽管我对此深信不疑,可是我也明白,我现在提出的指控,对我来说还是有某种冒险成分。不过。您可以看得出来,我不会就此罢休;我要追查到底,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而且我要告诉您,这是为了什么:小姐,唯一的原因就是您忘恩负义!怎么?我请您去,是为了您那位极端贫困的亲属的利益,我向您表示,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周济您十个卢布,您却立刻以这样的行为来报答我!不,这太不像话了!必须给予教训。请您好好考虑考虑;而且,作为您真正的朋友,我请求您(因为在目前您不可能有更好的朋友了),好好想想吧!

      不然的话,我可是铁面无情的!嗯,怎么样?”

      “我什么也没拿您的,”索尼娅恐惧地低声说,“您给了我十个卢布,这就是的,您拿回去吧。”索尼娅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手帕,找到上面打的那个结,把它解开,取出那张十卢布的钞票,递给卢任。

      “另外那一百卢布,您却不承认吗?”他责备地坚持说,没有收下这张钞票。

      索尼娅朝四下里望了望。大家都在瞅着她,他们的脸都那么可怕,那么严厉,带着嘲讽和憎恨的神情。她朝拉斯科利尼科夫看了一眼,……他站在墙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目光炯炯,正在看着她。

      “噢,上帝啊!”索尼娅突然喊了一声。

      “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应当报告警察,所以,我诚恳地恳求您,先打发人去把管院子的找来,”卢任轻轻地,甚至是温和地说。

      “戈特·德尔·巴尔姆海尔齐格①!我本来就知道,她常偷东西!”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把双手一拍。

      

      ①德文(Gottderbarmherzige)的音译,“仁慈的上帝”之意。

      “您本来就知道吗?”卢任接过话茬说,“这么说,以前您就已经至少有某些根据可以作出这样的结论了。尊敬的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请您记住您说过的话,其实,证人们也都听见了。”

      突然四下里都高声议论起来。人们都骚动起来了。

      “怎—么!”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清醒了过来,突然大喊一声,好像失去自制,朝卢任猛扑过去,“怎么!您指控她偷窃?索尼娅偷钱?啊,你们这些卑鄙的家伙,卑鄙的家伙!”于是她跑到索尼娅跟前,用两条干瘦的手臂紧紧抱住索尼娅,就好像把她夹在老虎钳里。

      “索尼娅!你怎么竟敢收下他的十个卢布!噢,傻丫头!

      把钱拿来!立刻把这十个卢布拿来——这就是!”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从索尼娅手里夺过那张钞票,攥在手里,把它揉作一团,一挥手,对准卢任的脸用力扔了过去。纸团正打中眼睛,弹开,掉到了地板上。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赶紧跑过去把钱拾起来。彼得·彼特罗维奇勃然大怒。

      “请大家拦住这个疯女人!”他大声叫喊。

      这时房门口列别贾特尼科夫身旁又出现了几个人,从外地来的那母女两个也在他们当中往屋里张望。

      “怎么!疯女人?我是疯女人?傻—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尖声叫喊。“你自己是个傻瓜,讼棍,卑鄙的小人!索尼娅,索尼娅会拿他的钱!索尼娅会是个贼!哼,她还会揍你呢,傻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看到过傻瓜吗?”她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指着卢任,让大家看看他。“怎么!你也这么说吗?”她看到了女房东,“你这个卖香肠的,①你也学他的样,证明她‘偷东西’,你这个下流货,你这个穿钟式裙的普鲁士母鸡腿!啊,你们!啊,你们!她从你这个卑鄙的家伙那一回来,就立刻坐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身边,再没从这间屋里出去过!……你们搜搜她身上好了!既然她哪里也没去过,可见钱应该在她身上!你搜吧,搜啊,搜啊!不过如果你搜不出来,那可就对不起了,亲爱的,你就得负责!我要去见皇上,去见皇上,去见仁慈的沙皇本人,我要扑到他的脚下,马上就去,今天就去!我可是个无依无靠的人啊!会让我进去的!你以为,不会让我进去吗?你胡说,我一定能进去!一定能进去!你认为她性情温顺,可以任人欺侮吗?你是指望这一点吗?可是我,老兄,我可是不好惹的!你失算了!你搜啊,搜啊,喂,搜啊!”

      

      ①在彼得堡卖香肠的几乎都是德国人,所以骂德国人的时候,都管他们叫“卖香肠的”。

      说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发狂地去拉卢任,把他推到索尼娅跟前。

      “我愿意负责……不过,请您安静下来,太太,请您安静下来!我看得太清楚了,您是不好惹的!……这……这……这该怎么办呢?”卢任喃喃地说。“这应该有警察在场……不过现在证人已经足够多了……我愿意……不过男人到底不方便……因为性别的关系……如果有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帮忙……不过还是不该这么做……这可怎么办呢?”

      “随便什么人!谁愿意,就让谁来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叫喊,“索尼娅,把口袋儿翻过来让他们看看!看哪,看哪!你瞧,恶棍,口袋儿是空的,这儿有块小手帕,口袋儿是空的,看到了吧!这是另一个口袋儿,看吧,看吧!看到了吧!看到了吧!”

      与其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是把口袋儿翻过来的,不如说她是一个接着一个,把两个口袋儿全都拉了出来,但是从第二个,也就是右边的口袋儿里突然跳出一张钞票,在空中画了一条抛物线,掉到了卢任的脚边。这情景大家都看到了;许多人惊叫了一声。彼得·彼特罗维奇弯下腰,用两个手指从地板上拾起这张钞票,举起来让大家看看,然后把它打开了。这是一张折作八层的一百卢布的钞票。彼得·彼特罗维奇用手举着钞票,向四周转了一圈,让大家看看这张票子。

      “小偷儿!从这儿滚出去!警察,警察!”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高声喊叫起来,“得把她们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滚!”

      四面八方飞来一片惊呼声。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声不响,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索尼娅,偶尔,然而是很快地把目光转向卢任。索尼娅仍然失魂落魄似地在原地站着:她甚至几乎不感到惊讶。突然她满脸绯红;惊叫一声,用双手捂住了脸。

      “不,这不是我!我没拿!我不知道!”她用裂人心肺的声音惊呼,扑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身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把抱住她,把她紧紧搂在胸前,像似想用自己的胸膛保护她,不让别人欺侮她。

      “索尼娅!索尼娅!我不信!你要知道,我不相信!”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声喊(尽管事情是如此明显),抱着她,像摇小孩儿那样摇她,没完没了地吻她,抓住她的双手,拚命地狂吻。“说你偷钱!这是多蠢的蠢人!噢,上帝啊!你们是愚蠢的,愚蠢的,”她对所有的人叫喊,“你们还不知道,不知道她有一颗多好的心,不知道她是一个多好的姑娘!她会偷钱,她!可她会把自己最后一件连衫裙脱下来,光着脚去把它卖掉,把钱送给你们,如果你们需要的话,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因为我的孩子挨饿,她甚至去领了黄色执照,为了我们出卖了自己!……唉,死鬼呀,死鬼!唉,死鬼呀,死鬼!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这就是给你办的酬客宴!上帝啊!您要保护她呀,您为什么一直站着!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为什么不为她辩护?莫非您也相信了不成?你们都抵不上她的一个小指头,你们大家,大家,大家,所有的人!上帝啊!您可要保护她呀!”

      可怜的、害肺病的、孤苦伶仃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哭声似乎深深感动了所有在场的人。在这张因为痛苦而变得很难看的、害肺病的憔悴的脸上,在这两片干裂而且凝结着血迹的嘴唇上,在这嘶哑的叫喊中,在这好似孩子啼哭的、抽噎的哭声里,在这像孩子样轻信、同时又充满绝望、寻求保护的哀告中,可以看出,可以听出,她是多么不幸,多么痛苦,似乎大家对这个可怜的妇人都产生了怜悯之心。至少彼得·彼特罗维奇立刻表示怜悯了。

      “太太!太太!”他用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声音高声说,“这事与您无关!谁也不会指控您是教唆者和同谋者,何况罪证还是您发现的,是您把口袋翻了过来:可见您毫不知情。我非常、非常惋惜,如果,可以这么说吧,如果是贫穷促使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这样做的,不过,小姐,您为什么不肯承认呢?害怕羞辱吗?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也许是不知所措了?这是当然的,完全可以理解……然而,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先生们!”他对所有在场的人们说,“先生们!我可怜她,而且,可以这么说吧,深深同情她,大概,我也愿意宽恕她,就连现在也愿宽恕她,尽管我个人受到了侮辱。小姐,但愿现在的耻辱能成为您今后的教训,”他对索尼娅说,“我不再追究了,事情就这样完了,结束了。够了!”

      彼得·彼特罗维奇斜着眼睛看了看拉斯科利尼科夫。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拉斯科利尼科夫燃烧着怒火的目光似乎要把他烧成灰烬。然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好像再没有听到什么:她发疯似地抱着索尼娅,吻她。孩子们也用自己的小手从四面抱住索尼娅,看来波列奇卡还不完全懂得这是怎么回事,却泪痕满面、抽抽搭搭地哭着,把她那哭肿了的、很好看的小脸俯在索尼娅的肩上。

      “这是多么卑鄙!”突然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喊。

      彼得·彼特罗维奇很快回头一看。

      “多么卑鄙!”列别贾特尼科夫又说了一遍,凝神注视着他的眼睛。

      彼得·彼特罗维奇甚至好像颤抖了一下。大家都看到了。(后来大家都记起了这一点。)列别贾特尼科夫一步走进屋里。

      “您竟敢让我作证吗?”他走到彼得·彼特罗维奇跟前,说。

      “这是什么意思,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您说的是什么?”

      卢任含糊不清地说。

      “这意思就是,您……是诬陷者,这就是我的话的意思!”列别贾特尼科夫激动地说,用他那双近视眼严厉地瞅着他。列别贾特尼科夫极为气愤。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拿眼睛盯着他,仿佛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并且在掂量着他说的每一句话。又是一阵沉默。彼得·彼特罗维奇甚至几乎惊慌失措了,特别是在最初一瞬间。

      “如果您这是对我说话……”他结结巴巴地说,“您这是怎么了?您精神正常吗?”

      “我精神倒是正常的,您却未必……骗子!啊,这多卑鄙!我一直在听着,我故意等着,为的是把一切都弄明白,因为,老实说,就是到现在,这件事也还不完全合乎逻辑……可是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不明白。”

      “可我做什么了!您别再胡说八道,莫名其妙地只作暗示了!还是您喝醉了呢?”

      “是您,这个卑鄙的家伙,也许喝醉了,我可没喝醉!我从来不喝伏特加,因为这违背我的信念!你们信不信,是他,是他亲手把这张一百卢布的钞票送给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我看见了,我可以作证,我发誓!是他,是他!”列别贾特尼科夫对着大家,对着每一个人重复说。

      “您这个乳臭小儿,您是不是疯了?”卢任尖声叫喊,“她本人就在这儿,就站在您面前,她就在这儿,刚刚当着大家的面证实,除了十个卢布,她没从我这儿得到过任何东西。既然如此,我怎么会又给了她一百卢布呢?”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列别贾特尼科夫高声叫喊着证明说,“虽然这违反我的信念,不过我愿意现在就在法庭上宣誓,随便起什么誓都行,因为我看到了您是怎样偷偷地把钱塞给她的!只是我这个傻瓜,还以为您把钱塞给她是做好事呢!在房门口和她告别的时候,当她转过身来,您用一只手和她握手的时候,您用另一只手,用左手偷偷地把钞票塞进了她的口袋里。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卢任的脸发白了。

      “您胡说些什么!”他粗暴无礼地高声叫嚷,“您站在窗前,怎么能看清钞票呢!您眼睛高度近视……这准是您的错觉。您是在说胡话!”

      “不,不是错觉!虽然我站得远,可是我什么,什么都看见了,虽然从窗前的确很难看清钞票,——这您说得不错,——可是由于一个特殊情况,我确实知道,这正是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因为您把那张十卢布的钞票交给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时候,我亲眼看到,当时您还从桌子上拿了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这我看到了,因为那时候我站得离您很近,因为我立刻产生了一个想法,所以我没有忘记您手里拿着一张钞票)。您把那张钞票叠起来,一直攥在手里。以后我本来又忘记了,可是当您站起来的时候,把这张钞票从右手放到左手里,差点儿没把它丢掉;于是我又立刻想起来了,因为这时候我又产生了那个想法,就是说,您想不让我知道,悄悄地把钱送给她。可以想象得出,当时我是怎样注视着您,——果然看到,您偷偷地把那张钞票塞进了她的口袋。我看到,看到了,我可以起誓!”

      列别贾特尼科夫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四面八方发出各种不同的感叹声,多半是表示惊讶的;但也有含有威胁意味的呼喊。大家都往彼得·彼特罗维奇跟前挤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向列别贾特尼科夫跑了过去。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我把您看错了!您保护了她!只有您一个人保护她!她无依无靠,是上帝派您来保护她的!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亲爱的,我的爷啊!”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的面前。

      “荒唐!”气得发狂的卢任拼命号叫,“您一直在胡说八道,先生。‘我忘了,我想起来了,我忘了’——这算什么!这么说,是我故意偷偷塞给她的了?为什么?有什么目的?我和这个……女人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正是这一点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可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决没弄错,您这个卑鄙的罪人,正是因为我记得,当时,就是在我感谢您,和您握手的时候,就是为了这个,我脑子里立刻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您究竟为什么要把钱偷偷地塞进她的口袋?也就是说,究竟为什么要偷偷地塞进去?难道仅仅是因为,您知道我的信念和您的信念完全相反,知道我否定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任何问题的个人慈善行为,所以想瞒着我吗?我还以为,您当真是不好意思当着我的面送给她这么一大笔钱,此外,我想,也许您是想送给她一件意外的礼物,等她在自己口袋里发现整整一百卢布的时候,让她大吃一惊吧。(因为有些慈善家很喜欢这样做,好让人永远感恩戴德;这我是知道的。)后来我又想,您是想试试她,也就是说,看她发现了这些钱以后,会不会来感谢您!后来我还想,您也许是避免别人向您道谢,就像俗话所说的,让右手不知道,是不是这么说的,……总而言之,大概就是这么着吧……唉,当时我想得可多了,所以我决定把这一切留待以后再细细考虑,不过还是认为,在您面前把事情说穿,说我知道这个秘密,是很不恰当的。可是我头脑里立刻又产生了一个问题: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发现这张钞票以前,说不定会把这钱弄丢了的;所以我决定来这里,把她叫出来,告诉她,有人往她口袋里放了一百卢布。我顺便先到科贝利亚特尼科夫太太家去了一下,给他们带去一本《实证法概论》①,特别向他们推荐皮德里特②的一篇文章(不过也推荐了瓦格纳③的文章);然后再来这里,可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啊!如果我不是的确看到您把一百卢布放进她的口袋里,我会,我会有这些想法和推断吗?”

      

      ①《实证法概论》是一本译成俄文的自然科学论文集,于一八六六年出版。

      ②特·皮德里特(一八二六——一九一二),德国作家,医生。

      ③阿·瓦格纳(一八三五——一九一七),德国经济学家,社会学家。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结束了他那啰里啰嗦的冗长议论,最后作出如此合乎逻辑的结论,这时他已经累坏了,甚至从脸上淌下了汗水。可惜,就是说俄语,他也不会有条有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可是他又不懂任何别的语言),所以他一下子感到全身已经精疲力竭,在建立了这一律师的功勋以后,好像连面容也消瘦了。然而他的话却产生了异常强烈的效应。他说得那么激昂慷慨,又那么有说服力,看来,大家都相信了。

      彼得·彼特罗维奇感觉到事情不妙。

      “您头脑里产生了一些什么愚蠢问题,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高声叫嚷,“这不是证据!这一切可能都是您的梦呓,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我告诉您,您是说谎,先生!您说谎,您诽谤,这是因为您怀恨我,确切地说,就是因为我不同意您那些自由思想的、无神论的主张,所以对我怀恨在心,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这个花招并没有给彼得·彼特罗维奇带来什么好处。恰恰相反,只听到四面八方都传来不满的低语声。

      “哼,你扯到哪里去了!”列别贾特尼科夫大声叫喊。“你胡说!你去叫警察来,我发誓!只有一点我弄不懂:他是为了什么冒险干出这种卑鄙的事来!噢,卑鄙无耻的小人!”

      “我可以说明他为什么竟敢冒险做出这种事来,如果需要,我可以起誓!”拉斯科利尼科夫终于用坚定的声音说,并且走到前面来了。

      看来他坚决而又沉着。只要朝他看上一眼,大家就都明白,他当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事情就要真相大白了。

      “现在我心里完全明白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直接对着列别贾特尼科夫接下去说。“从事情一开始,我就已经怀疑这里面有什么卑鄙的诡计;我所以产生怀疑,是由于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某些特殊情况,我这就要把这些情况告诉大家:问题全在这里!您,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您宝贵的证词使我彻底弄清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请大家,请大家都注意听着:这位先生(他指指卢任)不久前曾经向一位少女求婚,确切地说,就是曾向舍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拉斯科利尼科娃求婚。但是来到彼得堡以后,前天,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和我争吵起来,我把他从自己屋里赶了出去,这件事有两位证人。这个人非常恶毒……前天我还不知道他住在这幢房子里,就住在您安德烈·谢苗诺维奇那里,所以,就在我和他发生争吵的那天,也就是前天,他曾经看到,我作为已故的马尔梅拉多夫先生的朋友,把一些钱送给了他的夫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用来安葬我的亡友。他立刻给家母写了一封短简,告诉她,说我把所有的钱不是送给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而是送给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同时还用最卑鄙的语言提到……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品行,也就是对我和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关系的性质作了某些暗示。你们要明白,这一切的目的就是要离间我们母子和兄妹,让她们相信,为了不正当的目的,我把她们用来帮助我的仅有的一些钱全都挥霍掉了。昨天晚上,当着家母和舍妹的面,他也在场,我说明了事情的真相,证明我是把钱交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作为丧葬费用,而不是交给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而且前天我甚至还不认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同时我还补充说,他,彼得·彼特罗维奇·卢任,连同他的全部身价,还抵不上他如此恶意诋毁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一个小指头。对于他提出的我是不是会让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和舍妹坐在一起的问题,我回答说,就在那天,我已经这样做了。家母和舍妹不愿听信他的诽谤,不愿和我争吵,为此他十分恼怒,跟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顶了起来,对她们说了些不可原谅的粗暴无礼的话。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决裂,他被赶了出来。这都是昨天晚上的事。现在请大家特别注意:你们要知道,如果现在他的阴谋得逞,证明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是个贼,那么首先,他就可以向舍妹和家母证明,他对她的怀疑几乎是对的;为了我把舍妹和索菲娅·苗谢诺芙娜放在同等地位,他感到气愤,也是对的;可见,他攻击我,就是保护了,预先保护了舍妹、也就是他的未婚妻的名誉。总之,通过这一切,他甚至可以重新离间我和亲人们的关系,而且,当然啦,他还希望能再次博得她们的好感。至于他向我个人报了仇,那我就不去说它了,因为他有理由认为,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名誉和幸福,对我来说是十分宝贵的。这就是他的全部打算!对这件事,我就是这样理解的!这就是他这样做的全部动机,不可能有别的原因!”

      拉斯科利尼科夫这样,或者几乎是这样结束了自己的话,他的话不时被聚精会神听着的人们的惊叹声打断。但尽管不时被打断,他却说得尖锐,沉着,准确,清楚,而且坚决。他那尖锐的声音,令人信服的语调,严肃的面部表情,对大家产生了异常强烈的感染力。

      “是这样,是这样,是这么回事!”列别贾特尼科夫欣喜若狂地证实他的看法。“一定是这样的,因为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一进我们的房间,他就问我:‘您在不在这儿?我是不是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客人们当中看到了您?’为此,他把我叫到窗前,在那里悄悄地问我。可见他一定需要您在这里!是这样的,完全是这么回事!”

      卢任一声不响,轻蔑地微笑着。不过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似乎他是在考虑怎样脱身。也许他倒很高兴丢开这一切,一走了之,但在目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意味着直接承认对他的指控完全正确,承认他确实诬陷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何况本来已经喝得微带醉意的客人们,现在实在是太激动了。那个退休的军需官虽然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叫喊得最响,提出要采取某些会让卢任感到很伤脑筋的措施。不过也有一些没喝醉的人;大家从所有房屋里跑了来,都聚集在这里。那三个波兰人极端愤慨,不断用波兰语对他叫嚷:“这个先生是坏蛋!”而且还含糊不清地用波兰语恫吓他。索尼娅神情紧张地听着,可是好像也没完全听懂,仿佛正从昏迷中慢慢苏醒过来。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瞅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他是她唯一的保护者。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很困难地、嘶哑地喘着气,好像是累坏了。最蠢的是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她张着嘴站着,似乎什么也不明白。她只是看到,彼得·彼特罗维奇不知怎么给当场揭穿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要求再说几句,但是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大家都在高声叫喊,挤在卢任周围,骂他,威胁他。但是彼得·彼特罗维奇并不胆怯。他看到对索尼娅的指控已经完全破产,于是直接采用蛮横无礼的手段。

      “对不起,先生们,对不起;请你们别挤,让我过去!”他边说,边从人丛中挤出来,“请别吓唬人;老实对你们说,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你们奈何不了我,我可不是胆小鬼,恰恰相反,先生们,你们用暴力强行掩盖一件刑事案件,对此你们是要负责的。这个女贼已经被彻底揭穿了,我要向法院起诉。法庭上不会这样盲目,法官们也……不是醉鬼,不会相信两个臭名昭著的无神论者、捣乱分子和自由主义者的话,他们指控我,是为了报私仇,由于他们愚蠢,对于这一点,连他们自己也承认了……啊,对不起!”

      “请您立刻离开我的房子,再也别让我看到您;请您搬走,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我还以为,我已经竭尽全力,给他讲了……整整两个星期!……”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不久前,您还在挽留我的时候,我自己就对您说过,我要搬走;现在我只想补充一句:您是个傻瓜。希望您能治好您的脑子和您的高度近视。对不起,先生们!”

      他挤了出去;但是那个军需官不想这么轻易把他放走,只是骂他一顿就算了事;他从桌子上抄起一个玻璃杯,一挥手朝彼得·彼特罗维奇扔去;可是玻璃杯正打中了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她尖叫了一声,那个军需官因为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沉重地摔倒在桌子底下。彼得·彼特罗维奇回到自己屋里,半小时后,这幢房子里已经不见他的踪影。索尼娅天生胆小,以前她就知道,要毁掉她,比毁掉任何人都容易,而且每个人都可以几乎不受惩罚地任意侮辱她。但在这以前,她还是觉得,只要她在每个人面前都小心谨慎,温和而且顺从,就可以设法避免灾难。她的失望太严重了。她当然可以忍气吞声,几乎毫无怨言地忍受一切,——就连这件事也能忍受。不过在最初,她实在感到太痛苦了。尽管她获得了胜利,证明她是无辜的,可是当最初的恐惧和惊吓已经过去,当她清清楚楚明白和了解了一切以后,一种孤单无依和受辱的感觉还是痛苦地揪紧了她的心。她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终于忍不住了,于是她从屋里跑出去,跑回家去了。这几乎是在卢任走后立刻就发生的事。一只玻璃杯飞来,正好打中了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引起在场的人们一阵哄堂大笑,她无辜代人受过,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尖叫一声,像个疯子样朝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猛扑过去,认为这一切全都怪她:

      “从房子里搬出去!立刻就搬!快滚!”这么说着,她随手抓起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东西,把它们统统扔到地板上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本来已经十分沮丧,几乎晕倒,气喘吁吁,面色苍白,这时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她本来疲惫不堪,倒在床上),向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猛扑了过去。但这场斗争力量太悬殊了;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一下就推开了她,就像扔掉一根羽毛。

      “怎么,不仅伤天害理地诬蔑人,——这个畜生还这样对待我吗!怎么,就在我丈夫下葬的当天,刚受用了我的款待,就要把我和这些孤儿们赶到街上去吗!我可上哪儿去啊!”这个可怜的女人数数落落地号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上帝啊!”她突然高声叫喊起来,两眼闪闪发光,“难道就没有公道了吗!不来保护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人,你去保护谁呢?咱们等着瞧吧!世界上还有法律和正义,肯定有,我一定会找到!马上就去找,你等着吧,伤天害理的畜生,波列奇卡,你跟孩子们待在这儿,我这就回来。你们等着我,哪怕在街上等着也行!咱们瞧吧,看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正义?”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把已故的马尔梅拉多夫在谈话中提到过的那块绿色德拉德达姆呢的头巾披在头上,从仍然聚集在这间屋里的那些乱哄哄、醉醺醺的房客中挤了出去,号啕大哭、满脸泪痕地跑上街去——她没有明确目标,也不知该去哪里,但是无论如何必须现在、立刻就找到正义。波列奇卡吓得和孩子们躲到角落里,坐在箱子上,搂着弟弟和妹妹,浑身发抖,等着母亲回来。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在屋里跑来跑去,尖声叫喊,嘴里数数落落,不管抓到什么,全都扔到地上,简直是任意胡来。房客们高声嚷嚷着,各说各的,——有人照自己所理解的,谈论所发生的事;另一些人在争吵,骂人;还有一些却唱起歌来了……

      “现在我也该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看您现在说什么吧!”

      于是他往索尼娅的住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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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3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5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五部·四

    拉斯科利尼科夫是索尼娅与卢任对抗的一个积极和勇敢的辩护人,尽管他自己心里有那么多的恐惧和痛苦。然而这天早上他已经饱经忧患,仿佛很高兴有机会改变一下那些让他无法忍受的印象,至于他渴望为索尼娅辩护,其中也包含有他个人的真挚感情,那就更不用说了。此外,即将与索尼娅见面,有时这特别使他感到惊恐不安:因为他必须向她宣布,是谁杀死了莉扎薇塔,他预感到了极其可怕的痛苦,又好像想要逃避它。因此,他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出来,高声说:“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现在看您说什么吧?”这时他显然还处于表面上情绪激昂的状态,精神振奋,敢于向人挑战,为不久前压倒卢任的胜利感到兴奋。但是他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他一走到卡佩尔纳乌莫夫的住处,突然觉得浑身无力,十分恐惧。他陷入沉思,在房门前站住了,心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要不要说出,是谁杀了莉扎薇塔?”这问题是奇怪的,因为同时他突然觉得,不仅不能不说,而且就连推迟说出的时间,哪怕只是稍微推迟一会儿,也是不可能的。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不可能;他只是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痛苦地意识到,面对必须,他自己是无能为力的,这一想法几乎压垮了他。为了不再考虑,不再折磨自己,他很快推开房门,从门口望了望索尼娅。她坐着,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用双手捂着脸,但是一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赶快站起来,走上前去迎接他,仿佛正在等着他似的。

      “要是没有您,我会怎样呢!”在房屋当中,他们走到了一起,她很快地说。显然,她急于想对他说的,就是这一句话了。说罢,她在等着。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桌边,坐到她刚刚站起来的那把椅子上。她面对着他,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完全和昨天一样。

      “您说什么,索尼娅?”他说,突然感觉到,他的声音发抖,“要知道,这件事情完全是由于‘社会地位和与此有关的种种习惯’。这一点,刚才您明白了吗?”

      她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只是请您不要像昨天那样和我说话!”她打断了他的话。

      “请您别说了。就是这样,我也已经够痛苦了……”

      她赶快笑了笑,担心他也许不喜欢别人责备他。

      “我由于愚蠢,离开了那儿。现在那儿怎么样了?我本想马上就去看看,可又一直在想,您这就……要来了。”

      他告诉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要赶她们走,叫她们搬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知跑到哪里“寻找正义”去了。

      “啊,我的天哪!”索尼娅很快站起来,“咱们赶快去吧……”

      说着她拿起自己的披巾。

      “总是这样!”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高声说。“您心里只想着他们!请跟我在一起待一会儿嘛。”

      “可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呢?”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当然不会丢下您,既然她已经从家里跑出来,准会来找您的,”他埋怨似地补上一句。“如果她碰不到您,那可就要怪您了……”

      索尼娅痛苦而犹豫不决地坐到了椅子上。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不语,眼睛看着地下,心里不知在考虑什么。

      “假定说,卢任现在不想控告您,”他开始说,眼睛不看着索尼娅。“可是如果他想这么做,或者有这样的打算,要不是有我和列别贾特尼科夫在那儿,他是会设法把您关进监狱的!啊?”

      “是的,”她用微弱的声音说,“是的!”她焦虑不安、心不在焉地又说了一遍。

      “不过我当真可能不在那儿!而列别贾特尼科夫去那里,已经完全是偶然的了。”

      索尼娅默默不语。

      “嗯,如果您去坐牢,那会怎样呢?记得我昨天说的话吗?”

      她又没回答。他等了一会儿。

      “我还以为,您又会叫喊起来:‘唉,请您别说了,别再说下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不过笑得有点儿勉强。

      “怎么,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问。“总得说点儿什么啊,不是吗?我很想知道,现在您想怎样解决列别贾特尼科夫所说的那个‘问题’。(他好像开始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了。)不,真的,我是很认真的。您要知道,索尼娅,如果您事先知道卢任的一切意图,也知道(也就是说,确实知道),由于他的这些意图,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会完全毁灭,而且毁灭的还有孩子们;您也会附带着跟他们一起毁灭(因为您毫不看重自己,那么就算附带着吧)。波列奇卡也是一样……因为她也得走那同一条路。嗯,那么,如果突然这一切现在都让您来决定:让那一个人,还是让那一些人活在世上,也就是说,是让卢任活着干坏事呢,还是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去死?那么您会怎么决定呢:让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去死?我问您。”

      索尼娅惊慌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她听出,这语气犹豫不决、而且转弯抹角的话里有什么特殊的含意。

      “我已经预感到,您会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她说,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

      “好的,就算是吧;可是您到底会怎样决定呢?”

      “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您为什么要问呢?”索尼娅厌恶地说。

      “这么说,最好是让卢任活着,去干坏事了!您连这都不敢决定吗?”

      “我可没法知道天意……您为什么要问不能问的事?问这些空洞的问题有什么意思?这怎么会由我来决定呢?是谁让我来作法官,决定谁该活着,谁不该活着呢?”

      “如果这牵涉到天意,那可就毫无办法了,”拉斯科利尼科夫阴郁地抱怨说。

      “您需要什么,最好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吧!”索尼娅痛苦地高声叫喊,“您又想把话引到什么话题上去……难道您只是为了折磨人才来我这儿的吗?”

      她忍不住了,突然高声大哭起来。他神情忧郁地看着她。

      过了五分钟的样子。

      “你是对的,索尼娅,”最后他轻轻地说。他突然完全变了;他故意装出来的厚颜无耻和无可奈何的挑衅语调消失了。就连他的声音也变得十分微弱。“我昨天对你说过,我不是来求你宽恕的,可是现在几乎才一开口就是请求你宽恕……我谈到卢任和天意,是为了自己……我这是求你宽恕,索尼娅……”

      他本想笑一笑,可是他那凄惨的笑容中流露出的却是无可奈和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低下头去,用双手捂住了脸。

      突然,一种奇怪的、出乎意外对索尼娅十分痛恨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似乎他自己对这种感觉感到惊讶和害怕了,突然抬起头来,凝神看了看她;但是他碰到的是她对他痛切关怀的、不安的目光;这是爱情;他的痛恨犹如幻影一般消失了。这不是那种感情;他把一种感情当作了另一种感情。这只不过意味着,那一瞬间已经到来了。

      他又用双手捂住脸,低下了头。突然,他面色惨白,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了看索尼娅,什么也没说,无意识地坐到了她的床上。

      他觉得,这一瞬间非常像他站在老太婆背后,已经从环扣里把斧子拿下来的那一瞬间,而且感觉到,已经“再也不能失去这一刹那时间了”。

      “您怎么了?”索尼娅害怕极了,问。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完全,完全不希望像这样来宣布,而且自己也不知道,现在他是怎么了。她轻轻地走到他跟前,坐到床上,坐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等待着。她的心在怦怦地狂跳,似乎这就要停止跳动了。开始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他把自己那像死人样惨白的脸转过来,面对着她;无可奈何地撇着嘴,竭力想要说什么。索尼娅心里感到非常害怕。

      “您怎么了?”她又说了一遍,稍稍躲开了他。

      “没什么,索尼娅。你别怕……废话!真的,如果好好想一想,这全都是废话,”他像一个神智不清、无法控制自己的人,含糊不清地说。“我为什么只是来折磨你呢?”他突然瞅着她补上一句。“真的,为什么呢?我一直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索尼娅……”

      他也许是在一刻钟前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完全无可奈何地说出来了,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且感觉到浑身不停地发抖。

      “唉,您多痛苦啊!”她细细端详着他,痛苦地说。

      “都是废话!……是这么回事,索尼娅(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微微一笑,笑得有点儿凄惨,无可奈何,笑了大约有两秒钟光景),“你记得我昨天说,想要告诉你吗?”

      索尼娅担心地等待着。

      “临走的时候,我说,也许是和你永别了,不过如果我今天再来,就要告诉你……是谁杀了莉扎薇塔。”

      她突然全身颤栗起来。

      “所以现在我来告诉你了。”

      “那么昨天您真的……”她很费劲地喃喃地说,“您怎么知道的?”她很快地问,仿佛突然明白过来似的。

      索尼娅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了。她的脸越来越苍白。

      “我知道。”

      她沉默了大约一分钟光景。

      “是不是发现了他?”她胆怯地问。

      “不,没有发现。”

      “那么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又是几乎沉默了一分钟光景,又是用勉强才可以听到的低声问。

      他转过脸来对着她,聚精会神地看了她一眼。

      “你猜猜看,”他说,脸上仍然带着刚才那种变了形的、无可奈何的微笑。

      她仿佛全身一阵痉挛。

      “您……把我……您干吗这样……吓唬我?”她像小孩子那样微笑着说。

      “既然我知道,……可见我和他是很要好的朋友,”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下去,仍然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的脸,似乎无力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他并不想杀死……莉扎薇塔……他杀死她……是意外的……他想杀死那个老太婆……在家里只有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去了……可是这时候莉扎薇塔走了进来……于是他就……杀死了她。”

      又过了可怕的一分钟。两人互相对看着。

      “那么你还猜不到吗?”他突然问,这时他的感觉就好像是从钟楼上跳了下去。

      “猜—不到,”索尼娅用勉强才可以听到的声音喃喃地说。

      “你好好看看。”

      他刚一说出这句话,从前曾经有过的那种熟悉的感觉突然又冷透了他的心:他瞅着她的脸,突然仿佛在她脸上看到了莉扎薇塔的脸。当时他拿着斧子逼近莉扎薇塔的时候,他清清楚楚记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她躲开他,往墙边退去,朝前伸出一只手,脸上露出完全是孩子似的恐惧神情,和孩子们突然对什么东西感到害怕的时候一模一样——他们也是像这样一动不动、惊恐地看着那个使他们感到害怕的东西,向前伸着一只小手,身子往后倒退,眼看就要哭出来了。现在索尼娅也几乎是这样:也是那样束手无策、也是那么害怕地对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朝前伸出左手,用手指轻轻地、稍稍抵住他的胸口,从床上慢慢站起来,越来越躲避开他,而且用越来越呆滞的目光直盯着他。她的恐惧突然传染了他:他的脸上也露出同样的惊恐神色,他也像她那样,瞅着她,甚至几乎也带着同样的孩子式的微笑。

      “你猜到了?”最后他悄悄地问。

      “上帝啊!”从她胸中突然冲出一声可怕的号叫。她软弱无力地倒到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但是不一会儿,她很快欠起身来,很快凑到他身边,抓住他的双手,用自己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它们,好像把它们夹在老虎钳里,又不错眼珠地呆呆地盯着他的脸。她想用这最后的绝望的目光看出和捕捉到哪怕是最后的一线希望。然而希望是没有的;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一切确实如此!甚至在这以后,回想起这个时刻,她都觉得奇怪和不可思议:为什么恰恰是她当时立刻就看出,已经没有任何怀疑了?不是吗,她并不能说,譬如,对此已经早有预感了?然而现在,他刚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她却突然觉得,她当真好像是对这件事已经早有预感了。

      “得了,索尼娅,够了!你别折磨我了!”他痛苦地请求说。

      他完全,完全不是想这样向她公开这一秘密,然而结果却成了这样。

      她仿佛控制不住自己,霍地站起来,绞着手,走到房屋中间;但很快又回转来,几乎肩挨肩地又坐到他的身边。突然她仿佛被刀扎了一样,颤栗了一下,大叫一声,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一下子跪到他的面前。

      “您这是,您这是对自己干了什么呀!”她绝望地说,霍地站起来,扑到他身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紧紧搂住了他。

      拉斯科利尼科夫急忙一闪,脸上带着忧郁的微笑瞅了她一眼:

      “你多奇怪啊,索尼娅,——我对你讲了这件事以后,你却拥抱我,吻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不,现在全世界再没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了!”她没听见他的责备,发狂似地高声说,而且好像歇斯底里发作,突然高声大哭起来。

      一种已经好久没体验过的感情犹如波涛一般涌进他的心头,一下子就使他的心变软了。他没有抗拒这种感情:两滴泪珠从他眼里滚出来,挂在睫毛上。

      “这么说,你不会离开我吗,索尼娅?”他几乎是怀着希望看着她说。

      “不,不;我永远不离开你,随便在哪里也不离开你!”索尼娅高声喊叫,“我跟着你走,随便去哪里,我都跟着你!噢,上帝啊!……唉,我真不幸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以前不认识你!为什么你以前不来呢?噢,上帝啊!”

      “我这不是来了吗。”

      “这是现在啊!噢,现在可怎么办呢!……我们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她仿佛出神似地反复说,又抱住了他,“我和你一同去服苦役!”他好像突然颤栗了一下,嘴角上又勉强露出早先那种憎恨的、几乎是傲慢的微笑。

      “索尼娅,我也许还不想去服苦役呢,”他说。

      索尼娅很快看了他一眼。

      对这个不幸的人表示了充满激情和痛苦的最初的同情之后,关于杀人的可怕的想法又使她感到震惊了。她突然从他改变了的语调中听出了杀人凶手的声音。她惊愕地瞅着他。她还什么也不知道,既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杀的,更不知道他的目的何在。现在,这些问题一下子涌进了她的脑海。她又感到不相信了:“他,他是个杀人凶手!难道这可能吗?”

      “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儿呀!”她深感困惑地说,仿佛还没清醒过来,“您怎么,您,这样一个人……您怎么会干这种事?……这是怎么回事啊!”

      “嗯,为了抢劫呗。别说了,索尼娅!”他有点儿疲倦地、甚至好像是懊恼地回答。

      索尼娅仿佛惊呆了,突然高声叫喊:

      “你挨过饿!你……是为了帮助母亲?对吗?”

      “不,索尼娅,不是的,”他含糊不清地说,转过脸去,低下了头,“我挨饿也还不到这种程度……我的确想帮助母亲,不过……这也不完全正确……别折磨我了,索尼娅!”

      索尼娅双手一拍。

      “难道,难道这都是真的吗!上帝啊,这怎么会是真的!这谁会相信呢?……您自己把仅有的钱送给别人,怎么,怎么会为了抢劫而杀人呢!啊!……”她突然惊呼一声,“您送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那些钱……那些钱……上帝啊,莫非那就是那些钱吗……”

      “不是的,索尼娅,”他急忙打断了她的话,“这些钱不是那一些,你放心好了!这些钱是母亲通过一个商人寄给我的,我生病的时候收到了这笔钱,当天就送给了……拉祖米欣看见的……就是他代我收下的……这些钱是我的,我自己的,当真是我的。”

      索尼娅困惑不解地听着他的话,竭力想弄明白。

      “那些钱……其实,我甚至不知道那里有没有钱,”他轻轻地补充说,仿佛陷入沉思,“当时我从她脖子上取下一个钱袋,麂皮的……装得满满的、那么鼓胀胀的一个钱袋,……我没往里面看过;大概是来不及了……至于东西,都是些扣子、链条什么的,就在第二天早晨,我把所有这些东西和钱袋都藏到B大街上别人的一个院子里,压到一块石头底下了……这些东西现在还在那儿……”

      索尼娅尽力听着。

      “嗯,那么为什么……您怎么说:为了抢劫,可是什么也没拿呢?”她很快地问,好像抓住了一根稻草。

      “我不知道……我还没决定,是不是要拿这些钱,”他说,又仿佛陷入沉思,突然醒悟过来,迅速而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唉,刚才我说了些多蠢的蠢话,啊?”

      有个想法在索尼娅的脑子里忽然一闪:“他是不是疯子?”但是她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不,这是另一回事。这时她什么,什么也不明白!

      “你要知道,索尼娅,”他突然灵机一动,说,“你要知道,我要告诉你:如果我杀人,只不过是因为我挨饿,”他接着说,每个字都说得特别清楚,而且神秘然而真诚地看着她,“那么现在我……就幸福了!你要知道这一点!”

      “如果现在我承认,”稍过了一会儿,他甚至是绝望地叫喊,“如果现在我承认,我干了坏事,那对你,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你对我取得这种愚蠢的胜利,对你可有什么好处呢?唉,索尼娅,难道我是为了这个,现在才上你这儿来吗!”

      索尼娅又想说什么,可是没有作声。

      “昨天我所以叫你和我一道走,那是因为,我只有你一个人了。”

      “你叫我去哪里?”索尼娅胆怯地问。

      “不是去偷,也不是去杀人,请你放心,不是去干这些事情,”他讥讽地冷笑一声,“我们是不同类型的人……你要知道,索尼娅,我只是现在,只是这时候才明白:昨天我叫你上哪里去?昨天我叫你的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叫你只不过是为了,我来也只是为了:请你别抛弃我。你不会抛弃我吧,索尼娅?”

      她紧紧地握了握他的一只手。

      “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她,为什么要对她坦白地说出这一切啊!”过了一会儿,他无限痛苦地瞅着她,绝望地喊道,“你在等着我解释,索尼娅,你坐着,在等着,这我看得出来;可我能跟你说什么呢?因为这件事你是不会理解的,你只会为我感到……痛心!瞧,你哭了,又拥抱我,——唉,你为什么拥抱我呢?为了我自己承受不住,来把痛苦转嫁给别人吗:‘你也受些痛苦吧,这样我会轻松些!’你能爱这样一个卑鄙的家伙吗?”

      “你不是也很痛苦吗?”索尼娅高声说。

      那种感情又像波浪般涌上他的心头,霎时间又使他的心变软了。

      “索尼娅,我的心是恶毒的,这你可要注意:这可以说明许多问题。正因为我恶毒,所以我才来你这里。有些人是不会来的。可我是个胆小鬼,也是个……卑鄙的家伙!不过……算了!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说的……现在得说,可我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停顿下来,陷入沉思。

      “唉,我们是不同类型的人!”他又高声说,“我们配不到一起。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来!为了这,我永远也不会宽恕自己!”

      “不,不,你来了,这很好!”索尼娅高声叫道,“让我知道,这就更好!好得多!”

      他痛苦地瞅了她一眼。

      “如果真是这样呢!”他说,好像拿定了主意,“因为事实就是这样!是这么回事:我想要作拿破仑,所以就杀了人……

      怎么样,现在明白了吗?”

      “不—明白,”索尼娅天真而又胆怯地低声说,“不过,……你说,你说啊!我会明白的,我心里什么都会明白!”她请求说。

      “你会明白吗?那好,咱们倒要瞧瞧!”

      他不说话了,考虑了很久。

      “问题在于:有一次我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拿破仑处在我的地位上,为了开创自己的事业,他既没有土伦,也没有埃及,也没有越过勃朗峰①,他没有机会完成所有这一切壮丽辉煌的丰功伟绩,而只不过遇到了一个可笑的老太婆,一个十四等文官的太太,而且还得杀死她,为的是把她箱子里的钱拿出来(为了事业,你懂吗?),如果没有别的出路,他会下决心干这种事吗?他会不会因为这太不伟大,而且……是犯罪,于是就感到厌恶呢?我告诉你,为了这个‘问题’,我苦恼了很久很久,当我终于领悟(不知怎么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他不但不会感到厌恶,而且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不伟大……甚至完全不会理解:这有什么可以感到厌恶的?这时候我真是羞愧极了。只要他没有别的路可走,那么他准会不假思索地掐死她,连叫都不让她叫一声!……所以我也……学这个权威的样……不再思索……掐死了她……事实完全是这样的!你觉得好笑吗?是的,索尼娅,这儿最可笑的就是,也许事情的确是这样的……”

      

      ①一七九六——一七九七法意战争中,拿破仑曾率大军越过勃朗峰,进入意大利境内。

      索尼娅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

      “您最好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要举例子,”她更加胆怯地,用勉强可以听到的低声请求说。

      他转身面对着她,忧郁地看了看她,抓住了她的手。

      “你又说对了,索尼娅。因为这都是胡说八道,几乎全都是废话!你要明白:你是知道的,我母亲几乎一无所有。妹妹是偶然受了些教育,命中注定长期给人作家庭教师。她们的一切都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上过学,可是上大学,我就不能维持生活,不能不暂时退学了。即使是这样拖下去,那么十年以后,十二年以后(如果情况好转的话),我还是有希望当上教师,或者成为一个官吏,年薪可以拿到上千卢布……(他好像是在背诵。)而在这以前,由于操心和悲伤,母亲却早已憔悴了,可我还是不能让她过上安宁的日子,而妹妹……唉,我妹妹的情况可能更糟!……何苦一辈子不顾一切,漠视一切,忘记母亲,忍心看着妹妹受辱而不敢说半个不字?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埋葬了她们后,挣钱去养活别人——妻子和孩子,而以后又不能给他们留下一文钱和一片面包?嗯……所以我决定,拿到老太婆的钱,供我最初几年使用,不再折磨母亲,在大学里用这些钱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大学毕业以后作为实现初步计划的经费,——广泛活动,从根本上改变一切,为自己创造一个全新的前程,走上一条独立自主的新路……嗯……嗯,这就是我所想的一切……嗯,当然啦,我杀了这个老太婆,——这件事我做得很不好……唉,够了!”

      他无可奈何地勉强讲完了这些,低下了头。

      “哎呀,这不对,不对,”索尼娅苦恼地高声说,“难道可以这样吗……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你认为不是这样!……可我是真心诚意地讲给你听,说的全都是实话!”

      “可这算什么实话呀!噢,上帝啊!”

      “要知道,我只不过杀死了一个虱子,索尼娅,我只是杀了一个毫无用处、讨厌而有害的虱子。”

      “人会是虱子!”

      “唉,我也知道,不是虱子,”他回答,很奇怪地瞅着她。

      “不—过,我是在胡说,索尼娅,”他补上一句,“早就已经在胡扯了……这都不对;你说得完全正确。这完全、完全、完全是由于别的原因!……我已经很久没跟任何人说话了,索尼娅……现在我头疼得厉害。”

      他的眼里射出火一样的光芒,好像在发烧。他几乎开始呓语了;嘴角上不时掠过神情不安的微笑。精神兴奋的背后隐隐透露出可怕的、无可奈何的心情。索尼娅明白,他是多么痛苦。她也开始感到头晕了。他说得这么奇怪:好像有些话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可是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上帝啊!”她绝望地绞着手。

      “不,索尼娅,不是这样的!”他又开始说,突然抬起头来,似乎思路突然一转,使他吃了一惊,又使他兴奋起来了,“这不对!最好……你最好认为(对!这样的确好些!),认为我自尊心很强,好嫉妒,恶毒,卑鄙,爱报复,嗯……还,大概,精神也不大正常。(让我一下子全都说出来吧!他们以前就说过,我疯了,这我看得出来!)我刚刚对你说过,在大学里我无法维持生活。不过你知道吗,说不定,我也能维持?母亲寄钱来是供我缴学费的,我可以自己挣钱来买靴子、买衣服和作伙食费;准能办得到!可以找到教书的工作;人家愿意每小时出半个卢布。拉祖米欣就在工作嘛!可我发起脾气来,不想干了。正是发起脾气来了(这个词用得很好!)……于是我像只蜘蛛样,躲进自己这个角落里。你到过我住的那间屋子,看到过了……你知道吗,索尼娅,低矮的天花板和窄小的房屋会让人的心灵和头脑憋得难受!噢,我是多么痛恨这间陋室!可我还是不愿走出这间陋室。故意不想出来!整天整夜足不出户,也不愿意工作,连饭也不想吃,一直躺着。娜斯塔西娅给送来,就吃一点儿,她不给送来,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因为心里怨恨,我故意不跟她要!夜里没有灯,我就在黑暗中躺着,却不愿挣点儿钱来买蜡烛。应该学习,我却把书都卖光了;我的桌子上,笔记本和练习本上,现在都积了一指厚的灰尘。我最喜欢躺着,想心事。一直在想,……我一直在作梦,一些奇怪的梦,各式各样的梦,没什么好说的!不过那时候我也好像开始觉得……不,不是这样的!我又说得不对了!你要知道,当时我一直在问自己:我为什么这么蠢,既然别人都是愚蠢的,既然我确实知道,他们是愚蠢的,那么我自己为什么不想聪明一些呢?后来我明白了,索尼娅,如果等着大家都聪明起来,那可就等得太久了……后来我又明白了,永远也等不到这一天,人们永远不会改变,谁也改变不了他们,不值得为此伤精费神!是的,是这样的!这是他们的规律……规律,索尼娅!是这样的!……而且现在我知道了,索尼娅,谁的精神刚强、坚毅,谁的智慧超群出众,谁就是他们的统治者!在他们当中,谁敢作敢为,他就是对的。谁能蔑视许多事情,谁就是他们当中的立法者,谁最敢作敢为,谁就最正确!从古至今,一向如此,将来也永远是这样!只有瞎子才看不清!”

      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在看着索尼娅,可是已经不再关心她懂不懂了。他已经完全被一种狂热的情绪支配了。他正处于一种忧郁的兴奋之中。(真的,他不和任何人谈话,时间实在是太久了!)索尼娅明白,这一阴郁的信念已经成了他的信仰和教义。

      “于是我领会到,索尼娅,”他异常兴奋地接着说下去,“权力只会给予敢于觊觎并夺取它的人。这里只有一个条件,仅仅一个条件:只要敢作敢为!于是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在我以前,从来没有任何人想到过!谁也没想到过!我突然像看到太阳一样,清清楚楚看到,怎么直到现在从来没有一个人敢于蔑视这一切荒谬的东西,摆脱它们的束缚,让它们见鬼去!怎么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一个人敢于这么做呢!我……我却希望敢于这样做,于是就杀死了……我只不过是希望敢于这样做,索尼娅,这就是全部原因!”

      “噢,您别说了,别说了!”索尼娅双手一拍,高声惊呼。

      “您不信上帝了,上帝惩罚了您,把您交给魔鬼了!……”

      “顺便说说,索尼娅,这是我在黑暗中躺着的时候,一直这样想象的,原来这是魔鬼在煽动我,不是吗?啊?”

      “请您住口!您别笑,亵渎神明的人,您什么,什么都不理解!噢,上帝啊!他什么,什么都不理解!”

      “你别说了,索尼娅,我根本没笑,因为我自己也知道,这是魔鬼在牵着我走。你别说了,索尼娅,别说了!”他阴郁而又坚持地反复说。“我全都知道。我在黑暗里躺着的时候,已经把这一切反复想过了,还低声对自己说……这一切我都反复问过自己,直到最小的细节,我都反复考虑过,我什么都知道:知道一切!当时,所有这些废话都让我腻烦透了,腻烦透了!我一直希望忘记一切,重新开始,索尼娅,不再说空话!难道你以为,我是像个傻瓜样,冒冒失失地前去的吗?我是作为一个聪明人前去的,而正是这一点把我给毁了!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譬如说吧,连这都不知道吗,既然我反复自问:我有没有权利掌握权力——那么,这就是说,我没有权利掌握权力。或者,如果我提出问题:人是不是虱子?——那么,这就是说,对我来说,人不是虱子,只有对于根本没有这样想过的人,没有提出过这种问题的人,人才是虱子……既然我苦恼了那么多天,想要弄清:拿破仑会不会去?那么这是因为,我清清楚楚感觉到了,我不是拿破仑……我经受了这些空话给我带来的一切痛苦,索尼娅,我想彻底摆脱这种痛苦:我想,索尼娅,我想不要再作任何诡辩,就这样去杀人,为了自己去杀人,只为了我一个人!在这件事情上,我甚至不想对自己说谎了!我杀人,不是为了帮助母亲,——这是胡扯!我杀人不是为了金钱和权力,不是为了想成为人类的恩人。这是胡扯!我只不过是杀了人;为我自己杀人,只为了我一个人:至于我是不是会成为什么人的恩人,或者是一辈子像蜘蛛那样,用蜘蛛网捕捉一切,从他们身上吮吸鲜血,在那个时候,对我来说,反正都应该是一样的!……而且,当我杀人的时候,索尼娅,主要的,我并不是需要钱;与其说我需要的是钱,不如说需要的是旁的东西……这一切现在我都知道了……请你理解我:也许,如果沿着那条路走下去,我永远再也不会杀人了。我需要弄清另一个问题,是旁的原因促使我下手的:当时我需要弄清,而且要尽快弄清楚,我是像大家一样,是个虱子呢,还是一个人?我能跨越过去吗,还是不能跨越过去?我敢不敢俯身拾取权力?我是个发抖的畜生呢,还是我有权力……”

      “杀人?您有杀人的权力?”索尼娅双手一拍。

      “唉——索尼娅!”他气愤地喊了一声,本想反驳她,却轻蔑地不作声了。“你别打断我,索尼娅!我只不过想向你证明,当时是魔鬼牵着我走,而在这以后,它又向我说明,我没有权利往那里去,因为我也和大家一样,是个虱子!它把我嘲笑了一番,所以现在我到你这里来了!请接待客人吧!如果我不是虱子,我会上你这儿来吗?请你听着:当时我去老太婆那里,只不过是去试试……这你可要了解!”

      “您就把她杀了!杀了!”

      “可我是怎么杀的?难道别人是这样杀人吗?难道别人是像我当时那样去杀人吗?以后什么时候我会讲给您听,我是怎么去的……难道我杀死的是老太婆吗?我杀死的是我自己,而不是老太婆!我真的是一下子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永远杀死了自己!……这个老太婆是叫魔鬼杀死的,而不是我……够了,够了,索尼娅,够了!别管我,”他突然焦躁不安、满腹忧虑地高声叫喊,“别管我!”

      他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两个手掌像钳子样紧紧夹住了头。

      “多么痛苦啊!”从索尼娅胸中突然冲出一声痛苦的呼喊。

      “喂,你说,现在该怎么办!”他问,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她,由于悲观绝望,他的脸变得十分难看。

      “怎么办!”她喊了一声,突然霍地站起来,在这以前一直泪水盈眶的眼睛突然发出了光芒。“你起来!(她抓住他的肩膀;他欠起身来,几乎是惊讶地看着她。)现在,立刻就去,站到十字路口,跪下,首先吻一吻被你玷污的大地,然后向全世界,向四面八方叩拜,高声对大家说:‘我杀了人!’那么上帝就又会把生命赐给你。你去吗?去吗?”她问他,像发病一样,浑身发抖,抓住他的双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用火一般的目光直瞅着他。

      他很惊讶,她那出乎意外的兴奋神情甚至使他感到震惊。

      “你是说,去服苦役吗,索尼娅?应该去自首,是吗?”他神情忧郁地问。

      “受苦,这样来赎罪,这就是应该做的。”

      “不!我不去他们那里,索尼娅。”

      “那你怎么活下去,怎么活下去呢?今后你靠什么活下去?”索尼娅高声说。“难道现在这可能吗?嗯,你怎么跟母亲说话呢?(噢,她们,她们现在会怎样呢!)唉,我说什么呀!因为你已经抛弃了母亲和妹妹。你已经抛弃了,抛弃了。噢,上帝啊!”她高声呼喊,“这一切他已经都知道了!没有一个亲人,可怎么,怎么活下去呢!现在你会怎样呢!”

      “别像个小孩子一样,索尼娅,”他轻轻地说。“在他们面前,我有什么罪?我为什么要去?我去对他们说什么?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幻影……他们自己杀人如麻,消灭千千万万的人,还把这看作美德。他们是骗子和坏蛋,索尼娅!……我不去。我去说什么:说我杀了人,可是我不敢拿钱,把钱藏到石头底下去了吗?”他讥讽地冷笑着补充说。“那样他们就会嘲笑我,说:不拿钱,你是个傻瓜。胆小鬼和傻瓜!他们什么,什么也不会懂,索尼娅,也不配懂得。我为什么要去?

      我不去。你别孩子气了,索尼娅……”

      “你可要痛苦死了,可要痛苦死了,”她反复说,向他伸出双手,绝望地哀求他。

      “我也许已经诽谤了自己,”他仿佛沉思默想地、忧郁地说,“说不定我还是人,而不是虱子,而且过于匆忙地指责了自己……我还要较量一下。”

      他的嘴角上勉强露出傲慢的微笑。

      “要忍受这样的痛苦!而且要忍受一辈子,一辈子!

      ……”

      “我会习惯的……”他神情忧郁,沉思地说。“你听我说,”过了一会儿,他说,“哭已经哭够了,该谈正经的了:我来是要告诉你,现在他们正在搜捕我……”

      “哎呀!”索尼娅高声惊呼。

      “唉,你喊什么!你自己希望我去服苦役,现在却害怕了吗?不过我决不让他们得逞。我还要和他们较量一下,他们毫无办法。他们没有真正的罪证。昨天我有很大的危险,以为我已经完了;今天情况好转了。他们所掌握的所有罪证都可以作不同的解释,也就是说,我可以使他们的指控变得对我有利,你明白吗?我一定会这样做;因为现在我学会了……不过他们大概会把我关进监狱。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情况,也许今天就把我关起来了,大概,甚至说不定今天还是会把我关进监狱……不过这没关系,索尼娅:我坐几天牢,还是会把我放出来……因为他们没有一件真凭实据,而且将来也不会有,我可以保证。单凭他们掌握的那些东西,是不能把人投入监狱的。好,够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对妹妹和母亲,我要竭力设法让她们不再相信,不让她们害怕……其实现在妹妹好像生活已经有保障了……所以母亲也……好,就是这些了。不过,你要小心。要是我坐了牢,你会去看我吗?”

      “噢,我一定去,我一定去!”

      他们两人并肩坐在一起,两人都神情忧郁,而且沮丧,仿佛一场风暴以后,孤单单地被抛到了荒凉的海岸上。他瞅着索尼娅,感觉到她是多么深深地爱他,但奇怪,有人这样爱他,他反倒突然感到心情沉重和痛心。是的,这是一种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觉!到索尼娅这儿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全部希望和出路都在她的身上;他想至少能卸下自己的一部分痛苦,可是现在,当她把自己的心都掏给他的时候,他却突然感觉到,而且意识到,他变得无比不幸,比以前还要不幸得多。

      “索尼娅,”他说,“如果我坐了牢,你最好不要去看我。”

      索尼娅没有回答,她在哭。过了几分钟。

      “你身上戴着十字架吗?”她突然出乎意料地问,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

      起初他没听懂她的问题。

      “没有,没有,是吗?给,把这个拿去吧,是柏木的。我还有一个,铜的,是莉扎薇塔的。我跟莉扎薇塔交换了十字架,她把自己的十字架给了我,我把自己的小圣像给了她。现在我佩戴莉扎薇塔的,这一个给你。你拿着啊……因为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她一再请求说。“因为咱们要一同去受苦,一同背十字架!……”

      “给我吧!”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不想让她伤心。但是他立刻又把伸出来接十字架的手缩回去了。

      “不是现在,索尼娅,最好是以后再给我,”为了安慰她,他补上一句。

      “对,对,还是以后,还是以后再给你吧,”她热情地附和说,“等到你去受苦的时候,那时候再戴上它。你到我这儿来,我给你戴上,咱们一同祈祷,一同上路。”

      就在这时,有人在门上敲了三下。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可以进来吗?”听到了不知是谁的、很熟而且很客气的声音。

      索尼娅惊恐地向房门跑去。列别贾特尼科夫那张生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的脸朝屋里张望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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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与罚》第五部·五

    列别贾特尼科夫神色惊慌不安。

      “我是来找您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请原谅……我就料到会在家里找到您,”他突然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也就是说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不过我想的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在我们那儿发疯了,”他突然撇开拉斯科利尼科夫,斩钉截铁地对索尼娅说。

      索尼娅惊叫了一声。

      “也就是,至少是看上去好像疯了。不过……我们在那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就是这样!她回来了,——好像不知从哪里把她赶了出来,也许还打了她……至少看上去好像是这样……她跑去找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在家里没找到他,他在一位也是将军的人家里吃饭……请您想想看,她就到他们吃饭的那儿去了……也就是到那另一位将军家里去了,而且,请您想想看,她坚持要把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叫出来,而且,好像是要把人家从饭桌旁叫出来。可想而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人家赶走了她;她却说,她把他骂了一顿,还朝他扔了个什么东西。这甚至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怎么会没把她抓起来,——这可就不知道了!现在她正对大家讲这件事,也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说,只不过很难听懂她说什么,她在大喊大叫,浑身发抖……啊,对了:她说,而且高声叫嚷说,因为现在大家都抛弃了她,所以她要带着孩子们上街去,背着手摇风琴,让孩子们唱歌跳舞,她也唱歌跳舞,向观众讨钱,而且每天都到那位将军的窗子底下去……她说,‘让他们看到,父亲做过官的高贵的子弟怎样在街上乞讨!’她打那些孩子们,孩子们在哭。她教廖尼娅唱《小小农庄》,教男孩子跳舞,也教波琳娜·米哈依洛芙娜跳舞,撕掉所有的衣服;给他们做了些像给演员戴的那种小帽子;她想带着一个面盆,去敲敲打打,当作音乐……她什么话也不听……请您想想看,怎么能这样呢?这样简直是不行的!”

      列别贾特尼科夫也许还会说下去的,但是几乎气也不喘地听着的索尼娅,突然抓起披巾、帽子,跑出屋去,一面跑,一面戴上帽子,披上披巾。拉斯科利尼科夫也跟着她出去了,列别贾特尼科夫跟在他的后面。

      “一定是疯了!”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跟他一道来到了街上,“我只是不想吓坏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所以说:‘好像’,不过,这是毫无疑问的。据说,害肺病的人,结核也会突然跑到脑子里去;可惜我不懂医学。不过我曾试图说服她,可她什么话也不听。”

      “您跟她谈结核了?”

      “也就是说,不完全是谈结核。而且她什么也不会懂的。不过我说的是:如果合乎逻辑地劝说一个人,告诉他,其实他没有什么好哭的,那么他就不会再哭了。这是很清楚的。您却认为,他不会不哭吗?”

      “要是那样的话,生活也就太容易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对不起,对不起;当然,要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理解,那是相当困难的;不过您是不是知道,巴黎已经在进行认真的试验了,试验单用合乎逻辑地劝说的办法,是不是有可能治好疯子?那里有一个教授,不久前才去世,是个很严肃的学者,他认为,可以这样治疗。他的基本观念是,疯子的机体并没有受到特殊损害,而疯狂这种症状,可以说是一种逻辑性的错误,判断的错误,对事物的不正确的看法。他逐渐驳倒病人的错误看法,您要知道,据说,获得了结果!不过因为他同时还使用了淋浴疗法,所以这种治疗的效果当然也就受到了怀疑……至少看来好像是这样……”

      拉斯科利尼科夫早就已经没听他在说什么了。来到了自己那幢房子跟前,他向列别贾特尼科夫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大门。列别贾特尼科夫明白过来,朝四下里望了望,继续往前跑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到自己那间小屋里,站到房屋中间。

      “他为什么回到这里来呢?”他扫视了一下这些微微发黄的破旧的墙纸,这些灰尘,他那张沙发床……从院子里传来不知是敲打什么的、连续不断的、刺耳的响声;好像什么地方在钉什么,在钉钉子……他走到窗前,踮起脚尖,朝院子里望了好久,好像异常关心的样子。但院子里空荡荡的,看不见有人在敲打什么。左边厢房里,可以看到有些地方窗子敞着;窗台上摆着几盆长得很不茂盛的天竺葵,窗外晾着内衣……

      这一切他都太熟悉了。于是他转身坐到沙发上。

      他从来,还从来没感到过这样可怕的孤独!

      是的,他又一次感觉到,也许他真的会痛恨索尼娅,而且正是现在,在他使她更加不幸以后,他却要恨她。“他为什么去她那里,乞求她的眼泪?他为什么一定要坑害她一辈子?

      噢,卑鄙!”

      “我还是孤单单的一个人吧!”他突然坚决地说,“她也不会到监狱去看我!”

      过了大约五分钟,他抬起头来,奇怪地微微一笑。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去服苦役当真会好一些,”他突然想。

      他脑子里塞满种种模模糊糊的想法,他记不得这样在自己屋里坐了多久。突然房门开了,进来的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她先站住,像不久前索尼娅进来时那样,从门口看了看他,然后才进来,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坐在昨天她坐过的地方。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什么心里什么也没有想。

      “你别生气,哥哥,我只待一会儿,”杜尼娅说。她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但并不严峻。她的目光明亮而且平静。他看出,这一个也是满怀着爱心来找他的。

      “哥哥,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把一切都告诉了我,讲给我听了。由于愚蠢和卑鄙的怀疑,你受到迫害,受尽折磨……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对我说,没有任何危险,你用不着对这件事感到那么害怕。我倒不这样想,而且完全理解你心里感到多么愤慨,这样的愤慨会在你心里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你抛弃了我们,我并不责备你,也不敢责备你,我以前责备过你,请你原谅我。我自己也觉得,如果我心里有这么大的痛苦,我也会离开所有的人。关于这件事,我什么也不会告诉母亲,不过会经常不断地谈起你,还要用你的名义告诉她,说你很快就会去看她。你不要为她难过,我会安慰她的;不过请你也不要折磨她,——哪怕去看她一次也好;你要记住,她是母亲!现在我来,只是要告诉你(杜尼娅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如果万一你需要我做什么事情,或者你需要……我的整个生命或者什么……那么只要你喊一声,我就会来。别了!”

      她急遽地转身往门口走去。

      “杜尼娅!”拉斯科利尼科夫叫住了她,站起来,走到她跟前,“这个拉祖米欣,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是个很好的人。”

      杜尼娅微微脸红了。

      “说呀!”稍等了一会儿,她问。

      “他是个能干、勤劳、正直而且能热爱人的人……别了,杜尼娅!”

      杜尼娅满脸绯红,随后突然惊慌起来:

      “可你这是什么意思,哥哥,难道我们真的要永远分别了,所以你给我……留下这几句遗言?”

      “反正一样……别了……”

      他转身离开她,朝窗前走去。她站了一会儿,担心地看了看他,十分担忧地走了。

      不,他对她并不是冷酷无情。有一瞬间(最后一刹那),他非常想紧紧拥抱她,和她告别,甚至还想告诉她,可是就连跟她握手,他也下不了决心:

      “以后,她想起现在我拥抱过她,也许会发抖的,还会说,是我偷去了她的吻!”

      “这个人经受得住吗?”几分钟以后他暗自补充说。“不,她经受不住;这样的人是经受不住的!这样的人永远也经受不住……”

      于是他想起了索尼娅。

      从窗外吹进一阵凉爽的微风。外面光线已经不是那么亮了。他突然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他当然不能,而且也不想注意自己的病情。但是所有这些不断的担忧和内心的恐惧,对他的病情却不能不产生影响。如果说他虽然在发高烧,却没有完全病倒,那也许正是因为这内心里不断的忧虑还在支持着他,不让他倒下来,让他的头脑保持清醒,不过这种状况是人为的,暂时的。

      他无目的地徘徊着。太阳正在慢慢地落下去。最近他开始感到一种特殊的烦闷。这烦闷中并没有任何特别刺激他、让他特别伤心的东西;但是他却感觉到,这愁闷是经常的和永恒的,预感到这令人沮丧的、无情的烦闷将终生伴随着他,无穷无尽,预感到他将永远站在那“一俄尺见方的空间”。通常,在黄昏时分,这种感觉会使他更加痛苦。

      “太阳落山会让人身体特别虚弱,在这种十分愚蠢、纯粹是体力虚弱的情况下,可要当心,别干出什么蠢事来!这时你不但会去找索尼娅,而且还会去找杜尼娅呢!”他憎恨地喃喃地说。

      有人喊了他一声。他回头一看;列别贾特尼科夫向他跑来。

      “您要知道,我去过您那里,去找您。您信不信,她怎么想,真的就那么干了,领着孩子们出去了!我和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好容易才找到他们。她自己敲着煎锅,让孩子们跳舞。孩子们在哭。他们停在十字路口几家小铺子前面。一群蠢人跟着他们跑。咱们快去吧。”

      “索尼娅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担心地问,赶紧跟着列别贾特尼科夫走了。

      “简直是发疯了。也就是说,发疯的不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而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过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也快疯了。我告诉您,她完全疯了。会把他们弄到警察局去的。您要知道,这会产生什么影响啊……他们这会儿在运河岸上,x桥附近,离索菲娅·谢苗诺芙娜那里不远。近得很。”

      离桥不太远,和索尼娅住的房子隔着不到两幢房子,那儿运河岸上聚集着一小群人。小男孩和小姑娘们特别多。还从桥上就听到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异常激动的、嘶哑的声音。这当真是一个很能吸引街头观众的、奇怪的场面。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穿着她那件旧连衫裙,披着德拉德达姆呢的披巾,歪戴着一顶已经压得不像帽子的破草帽,的确像真的疯了一样。她累坏了,气喘吁吁。她那害肺病的、疲惫不堪的脸,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痛苦(何况在街上,在阳光下,害肺病的人看上去总好像比在屋里的时候病得更厉害,显得更难看);但是她那激动的心情并未平静下来,她的怒气反而每时每刻都在增长。她冲到孩子们跟前,对他们高声叫喊,就在这里,当着观众,哄他们,教他们跳舞、唱歌,还对他们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们不理解她的意思,她感到绝望了,于是动手打他们……随后,跟孩子们还没说完,又突然朝观众跑去;如果发现一个穿得稍微像样一点儿的人站下来观看,她就立刻对他解释说,请看,“高贵的家庭里,甚至可以说是贵族家庭的子弟”沦落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如果听到人群中有笑声或者是有人讥笑他们,她立刻就冲到那些无礼的人面前,和他们对骂起来。有人当真笑了,另一些人却在摇头;总之大家都很好奇,都想看看这个疯婆娘和那些吓坏了的孩子们。列别贾特尼科夫说的那个煎锅不见了,至少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看到;不过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没敲煎锅,在她逼着波列奇卡唱歌、廖尼娅和科利亚跳舞的时候,却用她那干瘦的手掌打起拍子来;而且她自己也跟着和唱,可是由于痛苦的咳嗽,每次唱到第二个音的时候,就猝然中断了,这样一来她又感到悲观失望了,于是咒骂自己的咳嗽,甚至会哭起来。最惹她生气的是科利亚和廖尼娅的哭泣和恐惧。真的,她曾试图让孩子们装扮起来,给他们穿上街头卖唱的男女艺人们穿的那种服装。男孩子头上裹着不知用什么做的红白相间的缠头巾,让他扮作土耳其人。廖尼娅却没有服装化装了;只给她头上戴了一顶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的红绒线帽(或者不如说是一顶尖顶帽),帽子上又插了一段白鸵鸟毛,这鸵鸟毛还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祖母的遗物,至今一直作为传家宝保藏在箱子里。波列奇卡还是穿着平常穿的衣服。她胆怯而且惊慌失措地瞅着母亲,一步也不离开她,不让人看见她在掉泪,她猜到母亲疯了,不时焦急不安地朝四下里看看。街道和人群都让她觉得非常害怕。索尼娅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哭着不断地恳求她回家去。但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无动于衷。

      “别说了,索尼娅,别说了!”她急急忙忙,说得很快地高声叫嚷,气喘吁吁,不停地咳嗽。“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是在要求什么,就像个小孩子似的!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决不回到那个醉鬼德国女人那里去。让大家都看到,让全圣彼得堡都看到,高贵的父亲的孩子们在乞讨,他们的父亲忠诚地服务了一辈子,而且可以说是以身殉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臆造出这样一个故事,而且盲目地对此深信不疑。)让这个,让这个卑鄙的将军看看。唉,索尼娅,你真傻:现在我们吃什么呢,你说说看?我们拖累了你,让你受够了苦,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哎哟,罗季昂·罗曼内奇,这是您吗!”她看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向他跑了过去,同时大声叫喊,“请您跟这个傻丫头解释解释,再没有比这样做更聪明的办法了!就连背手摇风琴的流浪乐师也能挣钱,可是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就能分辨出来,我们是高贵的贫困家庭里的人,无依无靠,沦落到赤贫的地步,这个卑鄙的将军准会丢掉官职的,您瞧着吧!我们每天都到他窗子底下去,要是皇上打这儿路过,我就跪下来,让这些孩子们跪在前面,让他看看他们:‘父亲,你要保护他们呀!’他是孤儿们的父亲,他是仁慈的,他一定会保护我们,您会看到的,而这个卑鄙的将军……廖尼娅!tenez-vousdroite!①你,科利亚,马上又要跳舞了。你抽抽搭搭地哭什么?又哭!唉,你怕什么,怕什么呢,小傻瓜!上帝啊!我可拿他们怎么办呢,罗季昂·罗曼内奇!要是您知道的话,他们是多么不懂事啊!唉,拿这样的孩子们可怎么办呢!……”

      

      ①法文,“站直”之意。

      她向他指着那些嘤嘤啜泣的孩子,自己也几乎要哭出来了(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继续滔滔不绝、毫不停顿、很快地说话)。拉斯科利尼科夫本想试图劝她回去,甚至想激起她的自尊心,说她像流浪乐师那样到街头来卖唱是不成体统的,因为她打算作贵族女子寄宿中学的校长……

      “寄宿中学,哈——哈——哈!无法实现的梦想!”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叫喊,笑过一阵以后,立刻不停地咳嗽起来,“不,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梦想已经破灭了!所有人都抛弃了我们!……而这个卑鄙的将军……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拿墨水瓶朝他扔了过去,——刚好在门房里的桌子上,签名簿旁有一个墨水瓶,我签了名,把墨水瓶朝他扔过去,就跑掉了。噢,卑鄙的人们,卑鄙的人们。我才瞧不起他们呢;现在我要自己来养活这些孩子,决不向任何人弯腰低头!我们折磨她已经折磨得够了!(她指指索尼娅。)波列奇卡,让我看看,收了多少钱了?怎么?总共才两个戈比?噢,这些卑鄙的家伙!什么也不给,只是伸着舌头跟着我们跑!喂,这个蠢货笑什么?(她指指人群中的一个人。)这都是因为,这个科利亚这么不机灵,尽给我添麻烦!你是怎么了,波列奇卡?用法语跟我说,parlez-moifrancais①我不是教过你,你不是会说几句吗!……要不然,怎么能看得出来,你们是高贵家庭里受过教育的孩子,根本不像那些流浪乐师们呢;我们可不是在街头演什么《彼特鲁什卡》②,而是唱高尚的抒情歌曲……啊,对了!我们唱什么呢?你们老是打断我,可我们……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内奇,我们在这里停留下来,是想挑一首歌来演唱的,——挑一首科利亚能够伴舞的歌……因为这一切,您要知道,我们都没有准备;应当商量一下,完全排练好,然后我们到涅瓦大街去,那儿上流社会的人要多得多,我们立刻就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廖尼娅会唱《小小农庄》……不过老是唱什么《小小农庄》,《小小农庄》,这首歌大家都会唱!我们应当唱一首优美得多的歌……喂,你想出什么来吗,波莉娅,哪怕你能帮帮母亲也好啊!我记性太差,记性太差了,要不,我会想得起来的!真的,不该唱《一个骠骑兵拄着马刀》③!哦,咱们用法语来唱《Cinqsous!》④吧!我不是教过你们吗,是教过啊。主要是因为,这是用法语来唱的,那么人家立刻就会看出,你们是贵族家庭的孩子,这会更让人感动……甚至也可以唱《Malboroughs’enva-t-enguerre》⑤,因为这完全是一首儿童歌曲,贵族家庭里摇着孩子哄他们睡觉的时候,都是唱这首歌:

      

      ①法文,“用法语对我说”之意。

      ②《彼特鲁什卡》是俄罗斯民间讽刺木偶戏中一个很受欢迎的人物。

      ③用俄罗斯诗人康·尼·巴丘什科夫(一七八七——一八五五)的一首诗《离别》谱写的歌曲。在十九世纪,这首歌十分流行。

      ④法文,《五个苏》。这是法国剧本《上帝的恩惠》中乞丐们唱的一首歌。一个苏等于二十分之一法郎。

      ⑤法文,《马尔布鲁格准备远征》。这是一首流行的法国诙谐歌曲。

      Malboroughs’enva-t-enguerre,

      Nesaitquandreviendra……”①

      她本来已经开始唱了……“不过,不,最好还是唱《Cinqsous》!喂,科利亚,双手插腰,快,而你,廖尼娅,你也要往相反的方向转圈子,我跟波列奇卡和唱,打拍子!

      Cinqsous,cinqsous,

      Pourmonternotreménage……②

      

      ①法文,马尔布鲁格准备远征,

      不知何时才能踏上归程……

      ②法文,五个苏,五个苏,

      安排我们家里的开支……

      咳——咳——咳!(她不停地咳嗽起来。)把衣服拉好,波列奇卡,背带都滑下来了,”她咳着,稍喘了口气,说。“现在你们特别需要举止得体,显得特别尊严,好让大家都看到,你们是贵族子弟。当时我就说过,胸衣要裁得长一些,而且要用两幅布料。是你,索尼娅,当时你出主意说:‘短一些,短一些’,你看,结果让孩子穿着显得多难看……唉,你们又哭了!你们是怎么搞的,傻孩子们!好,科利亚,快点儿,开始吧,快点儿,快点儿,——哎呀,这孩子多讨厌啊!……

      当兵的又来了!喂,你来干什么?”

      真的,有个警察从人丛中挤了过来。可是就在这时候,有一个穿文官制服和大衣的先生,一个五十来岁、神态庄严、脖子上挂着勋章(对这一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非常高兴,而且这也影响了那个警察)的官员走近前来,默默地递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张绿色的三卢布的钞票。他脸上流露出真挚的同情。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接过钱来,并且彬彬有礼,甚至是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个躬。

      “谢谢您,先生,”她高傲地说,“使我们流落街头的原因……波列奇卡,把钱拿去。你看,是有一些高尚和慷慨的人,立刻准备向落难的贵族妇人伸出援助之手。先生,您看到这些出身于高贵家庭的孤儿们了,甚至可以说他们有贵族亲友……可是这个将军却坐着吃松鸡……还要跺脚,因为我打扰了他……‘大人,’我说,‘请您保护这些孤儿,因为您很熟悉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而且因为,就在他去世的那天,有一个最卑鄙的家伙诬陷他的亲生女儿……’这个当兵的又来了!请您保护我们!”她对那个官员高声呼喊,“这个当兵的干吗老来找我的麻烦?我们已经躲开了一个,从小市民街逃到这里来了……喂,关你什么事,傻瓜!”

      “因为不准在街上这样。请不要胡闹。”

      “你自己才是胡闹!我不过是像背着手摇风琴那样嘛,这关你什么事?”

      “背手摇风琴要得到许可,可您未经许可,而且惊动了这么多人。您住在哪里?”

      “怎么,许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喊叫起来。“我今天才安葬了丈夫,这还要什么许可!”

      “太太,太太,请您安静下来,”那个官员说,“我们一道走,我送您回去……这儿,在人群当中,这可不好……您有病……”

      “先生,先生,您什么也不了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声叫喊,“我们去涅瓦大街,——索尼娅,索尼娅!她在哪儿?她也在哭!你们大家到底是怎么了!……科利亚,廖尼娅,你们上哪儿去?”她突然惊恐地大喊一声,“噢,傻孩子们!科利亚,廖尼娅,他们这是上哪儿去!……”

      事情是这样的,科利亚和廖尼娅被街上的人群和发疯的母亲的反常行为吓坏了,而且看到那个当兵的要把他们抓起来,送到什么地方去,突然不约而同地手拉手逃跑了。可怜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哭喊着跑去追赶他们。她边哭边跑,气喘吁吁,那样子叫人看了觉得又不像话,又很可怜。

      索尼娅和波列奇卡都急忙跑去追她。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索尼娅!噢,这些不知好歹的傻孩子!……波莉娅!抓住他们……我都是为了你们呀……”

      她拼命地跑着,绊了一下,跌倒了。

      “她跌伤了,流血了!噢,上帝啊!”索尼娅弯下腰去看着她,喊了一声。

      大家都跑拢来,拥挤着围成一圈。最先跑过来的人们当中有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那个官员也急忙走了过来,那个警察跟在他后面,抱怨说:“唉——!”并且挥了挥手,预感到事情麻烦了。

      “走!走!”他赶开挤在周围的人们。

      “她要死了!”有人叫喊。

      “她疯了!”另一个说。

      “上帝啊,保佑她吧!”一个女人画着十字说。“小姑娘和小男孩给抓住了吗?那不是,把他们领来了,大女儿抓住的……唉,这些任性的孩子!”

      可是等大家仔细看了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这才看清,她并不是像索尼娅所想的那样,碰到石头上,摔伤了,染红了路面的血是从她胸膛里、由喉咙里涌出来的。

      “这我是知道的,我看到过,”那个官员对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低声说,“这是肺痨;血这样涌出来,是会把人憋死的。还在不久前我就曾亲眼看到,我的一个女亲戚也是这样,吐出的血有一杯半……突然……不过,怎么办呢?她马上就会死的。”

      “这儿来,这儿来,到我家去!”索尼娅恳求说,“瞧,我就住在这里!……就是这幢房子,从这儿数起,第二幢……到我家去,快,快!……”她一会儿跑到这个人那里,一会儿跑到另一个人跟前。“叫人去请医生……噢,上帝啊!”

      多亏那个官员努力,事情总算顺利解决了,就连那个警察也帮着来抬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把她抬到索尼娅家去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失去知觉,把她放到了床上。还在继续吐血,不过她开始慢慢苏醒过来了。几个人一起走进屋里,除了索尼娅,还有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那个官员和预先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的警察,人群中有几个一直跟着他们,直到门口。波列奇卡拉看浑身发抖、正在哭泣的科利亚和廖尼娅的手,把他们领进屋里。卡佩尔纳乌莫夫家的人也全都跑来了:卡佩尔纳乌莫夫是个跛子,又是独眼,样子很古怪,又粗又硬的头发直竖着,还留着连鬓胡子;他的妻子神情好像总是有点儿害怕的样子;他们的几个孩子脸上经常露出惊讶的神情,因此反而显得很呆板,而且他们都一直张着嘴。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也在这群人中间出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惊讶地望了望他,不明白他是打哪儿来的,也不记得曾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看到过他。

      大家都在谈论,该请医生和神甫来。那个官员虽然悄悄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看来,现在请医生已经是多此一举了,不过还是叫人去请了。卡佩尔纳乌莫夫亲自跑去请医生。

      然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苏醒过来,吐血也暂时停止了。她用痛苦的、然而是专注和感人的目光瞅着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的索尼娅,索尼娅正在用手帕擦去她额上的汗珠;最后,她请求把她扶起来。让她在床上坐了起来,两边都有人扶着她。

      “孩子们呢?”她有气无力地问。“你把他们领来了,波莉娅?噢,傻孩子们!……唉,你们跑什么……哎呀!”

      鲜血还积在她那干裂的嘴唇上。她转着眼珠朝四下里望望,说:

      “原来你是住在这样的地方,索尼娅!我连一次也没来过你这儿……现在却有机会……”

      她痛苦地瞅了瞅索尼娅:

      “我们把你的血都吸干了,索尼娅……波莉娅,廖尼娅,科利亚,到这儿来……瞧,他们都在这儿了,索尼娅,你就收留下他们吧……我把他们交给你了……就我来说,已经够了!……一切都完了!啊!……让我睡下来,至少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

      又让她躺到枕头上。

      “什么?请神甫?……用不着……你们哪儿来的闲钱?……我没有罪!……不用忏悔,上帝也会宽恕我……他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即使他不宽恕我,那也就算了!……”

      她越来越陷入不安宁的昏迷状态。有时她打个哆嗦,用眼睛往四下里看看,有一会儿认出了大家;但短时间的清醒后立刻又变得不省人事了。她声音嘶哑、困难地喘着气,仿佛喉咙里有个什么东西呼哧呼哧地响。

      “我对他说:‘大人!……’”她拼命地喊出来,每说出一个词,都要喘息一下,“这个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唉!廖尼娅,科利亚!双手叉腰,快,快,滑步——滑步,巴斯克人①的舞步!用脚打拍子……要作个舞姿优美的好孩子。

      DuhastDiamantenundPerlen……②下面怎么唱

      啊?应该唱……

      

      ①巴斯克人是西班牙和法国的一个少数民族。

      ②德文,你有钻石和珍珠(这是舒伯特以海涅的诗句作歌词谱写的一首抒情歌曲)。

      Duhastdiescho[nstenAugen,

      Ma[dchen,waswillstdumehr?①

      嗯,是吗,才不是这样呢!waswillstdumehr,——这是他臆造的,傻瓜!……啊,对了,还有:

      中午溽暑难熬,在达吉斯坦伪山谷里……②

      

      ①德文,你有一双最美的眼睛,姑娘,你还需要什么?

      ②这是俄罗斯著名作曲家米·阿·巴拉基烈夫(一八三六——一九一○)用莱蒙托夫的诗《梦》作歌词谱写的一首抒情歌曲。

      啊,我多喜欢啊……这首抒情歌曲我真喜欢极了,波列奇卡!……你要知道,你父亲……在他还是我未婚夫的时候,他就唱过……噢,那些日子啊!……要是我们,要是我们也来唱这首歌,那该多好!啊!怎么唱的了,怎么唱的了……我忘了……你们提示一下啊,是怎么唱来的?”她异常激动,努力欠起身来。终于用可怕的嘶哑的声音,拼命叫喊着唱了起来,每唱一个词都累得喘不过气来,神色也越来越可怕了:

      “中午溽暑难熬,在山谷里!……达吉斯坦!……

      胸膛里带着一颗子弹!……”

      “大人!”突然一声裂人心肺的哀号,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眼里流淌出来,“请您保护这些孤儿啊!您受过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的款待!……甚至可以说是贵族家庭的!……啊!”她颤栗了一下,突然清醒过来,恐惧地看了看所有在场的人,但立刻认出了索尼娅。“索尼娅,索尼娅!”她柔和而又亲切地说,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似乎感到惊讶,“索尼娅,亲爱的,你也在这里吗?”

      又扶着她稍微欠起身来。

      “够了!……是时候了!……别了,苦命的人!……驽马已经给赶得精疲力尽!①……再也没有——力——气了!”她绝望而痛恨地大喊一声,头沉重地倒在了枕头上。

      

      ①这里她是以一匹累坏的马自比。这句话的意思是:“我这个身体虚弱的人已经给折磨得精疲力尽”。

      她又昏迷过去了,但是这最后一次昏迷持续的时间不长。她那白中透黄、憔悴不堪的脸往后一仰,嘴张了开来,两条腿抽搐着伸直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死了。

      索尼娅扑到她的尸体上,双手抱住她,头紧贴在死者干瘦的胸膛上,就这样一动不动了。波列奇卡伏在母亲脚边,吻她的脚,放声大哭。科利亚和廖尼娅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预感到这非常可怕,彼此用双手搭在对方的肩上,目不转睛地互相对看着,突然一下子一起张开小嘴,高声叫喊起来。两人还都穿着演出的服装:一个头上裹着缠头巾,另一个戴一顶插着鸵鸟毛的小圆帽。

      这张“奖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床上,放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身旁?它就放在枕头旁边;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到了它。

      他走到窗前。列别贾特尼科夫也急忙到他跟前来了。

      “她死了!”列别贾特尼科夫说。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要对您说两句必须要说的话,”斯维德里盖洛夫走过来,说。列别贾特尼科夫立刻让开,很客气地悄悄走到一边去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把感到惊讶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拉到更远一些的一个角落里。

      “这一切麻烦事,也就是安葬等等,都由我负责。您听我说,这需要钱,我不是对您说过吗,我有一笔用不到的钱。这两个孩子和这个波列奇卡,我把他们安置到一个比较好的孤儿院里。在他们成年以前,我给他们每人一千五百卢布,作为他们的生活费,好让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完全放心。而且也要把她从火坑里拉出来,因为她是个好姑娘,不是吗?嗯,那么请您转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她的那一万卢布,我就这样用掉了。”

      “您这样行善有什么目的呢?”拉斯科利尼科夫问。

      “哎呀!真是个多疑的人!”斯维德里盖洛夫笑了。“我不是说过吗,我这笔钱是用不到的。嗯,没有什么用意,只不过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您不准许,还是怎么呢?因为她不是‘虱子’(他用手指指指停放着死者的那个角落),可不像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好,您得承认,‘难道真的该让卢任活着干坏事,还是该让她死呢?’如果我不帮助他们,那么‘波列奇卡,譬如说,就也得走那条路……’”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瞅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神情十分快活,好像在向他使眼色,心里不知有什么狡猾的想法。拉斯科利尼科夫听到他自己对索尼娅说过的话,不由得脸色发白,浑身发冷。他很快退后一步,惊愕地看了看斯维德里盖洛夫。

      “您怎么……知道的?”他悄悄地说,好容易喘过一口气来。

      “因为我就住在这儿,隔壁,住在列斯莉赫太太家。这儿是卡佩尔纳乌莫夫的家,那边是列斯莉赫太太的家,她是我最忠实的朋友。我们是邻居。”

      “您?”

      “我,”斯维德里盖洛夫接着说下去,笑得前仰后合,“而且我以人格担保,最亲爱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相信,您让我很感兴趣。我就说过嘛,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我曾经向您作过这样的预言,——瞧,现在我们已经成了朋友了。您会看到,我是一个多么好说话的人。您会看到,跟我还可以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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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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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36#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六部·一

    对拉斯科利尼科夫来说,一个奇怪的时期开始了:好像一片大雾突然降落到他的面前,把他禁锢在毫无出路的、痛苦的孤独之中。已经过了很久以后,回想起这段时间,他才恍然大悟,有时他的思想仿佛变得糊里糊涂,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发生最后的灾难,不过这中间也偶尔有明白的时候。他完全确信,当时在许多事情上他都犯了错误,譬如,对某些事件的期限和时间,就是如此。至少他后来回忆、并竭力想弄清回想起来的那些事情的时候,根据从旁人那里得到的材料,他知道了许多关于自己的情况。譬如,他曾经把一件事情和另一件事情混淆起来;把另一件事情看作仅仅存在于他想象中的某一事件的后果。有时病态的痛苦的担心完全支配了他,这种担心甚至会转变为惊慌失措的恐惧。不过他也记得,往往有这样的几分钟,几个小时,甚至也许是几天,支配着他的是一种与以前的恐惧恰恰相反的漠然态度,——很像有些垂死的人那种病态的冷漠。总之,在这最后几天,他似乎有意竭力避免完全弄清自己的处境;有些迫切需要立刻得到解释的事实尤其使他感到苦恼不堪;如果能摆脱某些忧虑,能够回避它们,他将会感到多么高兴啊,然而处在他的地位上,忘记这些让他担心的事,就不可避免地有遭到完全毁灭的危险。

      特别让他担心的是斯维德里盖洛夫:甚至可以说,他似乎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斯维德里盖洛夫身上了。自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咽气的时候,斯维德里盖洛夫在索尼娅家过于明显地说了那些对他具有过于严重的威胁性的话,他平常的思路仿佛一下子给打乱了。然而,尽管这个新的事实使他感到异常不安,不知为什么,他却不急于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他突然发觉自己到了城市里某个远离市中心区的僻静地方,独自坐在一家下等小饭馆里一张桌子旁边,陷入沉思,几乎记不起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却突然会想起斯维德里盖洛夫来:他突然十分清楚而又担心地意识到,需要尽快和这个人达成协议,可能的话,要彻底结束这件事。有一次他来到城外某处,甚至想象,他是在这儿等着斯维德里盖洛夫,他们已经约好,要在这里会面。还有一次,他睡在某处灌木丛里的地上,黎明前醒来,几乎记不得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不过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死后的这两三天里,他已经有两次碰到过斯维德里盖洛夫,每次几乎都是在索尼娅家里,他去那里并没有什么目的,而且几乎总是只逗留一会儿工夫。他们总是简短地交谈几句,一次也没谈到过那个重要问题,似乎他们之间自然而然地达成了协议,暂时不谈这个问题。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尸体还停放在棺材里。斯维德里盖洛夫在料理丧事,忙忙碌碌。索尼娅也很忙。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斯维德里盖洛夫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孩子们的事情,他已经办妥了,而且办得很顺利;说是他通过某些关系,找到了这样几个人,在他们的帮助下,可以立刻把三个孤儿都安置到对他们非常合适的孤儿院里;还说,为他们存的那笔钱对安置他们大有帮助,因为安置有钱的孤儿,比安置贫苦的孤儿要容易得多。他还谈到了索尼娅,答应这几天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去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里,还提到“想要向他请教;有些事情很需要和他谈谈……”这些话是在穿堂里、楼梯附近说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凝神注视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突然压低了声音问:

      “您这是怎么了,罗季昂·罗曼内奇,您好像心神不定,精神恍惚?真的!您在听,也在看,可是好像什么也不理解。您要振作起来。咱们谈谈吧,只可惜事情太多,有别人的事,也有自己的……唉,罗季昂·罗曼内奇,”他突然补上一句:

      “人人都需要空气,空气,空气……首先需要空气!”

      他突然闪开,让上楼来的神甫和教堂执事过去。他们是来追荐亡魂的。照斯维德里盖洛夫吩咐的,每天要按时追荐两次。斯维德里盖洛夫径自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稍站了一会儿,想了想,然后跟着神甫走进索尼娅的住房。

      他在门口站住了。追荐仪式已经开始,肃静、庄严而又悲哀。从儿时起,一想到死,感觉到死亡确实存在,他总是感到很难过,神秘,可怕;而且已经有很久没听到过追荐亡魂了。而且这儿还有一种非常可怕、令人惊惶不安的气氛。他望着孩子们:他们都脆在棺材前,波列奇卡在哭。索尼娅跪在他们后面,轻轻地祈祷,好像是胆怯地低声啜泣。“这几天她没朝我看过一眼,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这间屋子;香炉里的烟袅袅升起;神甫在念“上帝啊,让她安息吧。”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站到追荐仪式结束。神甫祝福和告辞的时候,有点儿奇怪地朝四下里望了望。追荐仪式结束后,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索尼娅跟前。她突然握住他的双手,把头靠到他的肩上。这亲昵的姿态甚至使拉斯科利尼科夫吃了一惊,感到困惑不解;甚至觉得奇怪:这是怎么了?对他毫不厌恶,毫无反感,她的手一点儿也不发抖!这是一种极端自卑的表现。至少他是这样理解的。索尼娅什么也没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握了握她的手,就走了出去。他感到非常痛苦。如果这时能随便躲到哪里去,只有他孤单单的一个人,哪怕终生如此,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然而问题在于:最近一个时期,尽管他几乎总是一个人,却怎么也不能感觉到他确实是形单影只,孑然一身。有时他到城外去,走到一条大路上,有一次他甚至走进一片小树林里;但地方越僻静,他就越发强烈地意识到,似乎有人就站在他身旁,让他感到惶恐不安,倒不是觉得可怕,然而不知怎的,让他感到十分苦恼,于是他赶快回到城里,混杂在人群中间,走进小饭馆、小酒店,到旧货市场或干草广场去。在这些地方似乎反而会觉得轻松些,甚至也更孤独些。一天傍晚,一家小酒馆里有人在唱歌,他在那里坐了整整一个钟头,听人唱歌,记得,当时他甚至觉得十分愉快。可是最后他又突然感到不安了;仿佛良心的谴责突然又让他痛苦起来:“瞧,我坐在这儿听唱歌呢,可难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吗!”他似乎这样想。不过他立刻猜到,并不仅仅是这一点使他感到不安;有一件要求立刻解决的事情,然而这件事既无法理解,也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一切都纠缠在一起,乱作一团。

      “不,最好还是斗争!最好是波尔菲里再来……或者斯维德里盖洛夫……但愿赶快再来一个什么挑战,或者有人攻击……是的!是的!”他想。他走出小酒馆,几乎奔跑起来。一想到杜尼娅和母亲,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仿佛感到心惊胆战,说不出的恐惧。这天夜里,黎明前他在克列斯托夫岛上的灌木丛里醒来了,他在发烧,浑身发抖;他走回家去,清晨才回到家里。睡了几个钟头以后,烧退了,但是醒来的时候已经很迟:下午两点了。

      他想起这天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安葬的日子,他没去参加,为此感到高兴。娜斯塔西娅给他送来了吃的;他津津有味地吃着,喝着,胃口好极了,几乎是贪婪地把送来的东西一扫而光。他的头脑清醒些了,心情也比最近三天来安宁些了。有一会儿,他甚至为先前那种突然而来的无以名状的恐惧感到惊讶。房门开了,拉祖米欣走了进来。

      “啊!在吃饭,可见病好了!”拉祖米欣说,端过一把椅子,挨着桌子,坐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对面。他心情焦急不安,也不设法掩饰这种心情。他说话时流露出明显的烦恼神情,不过说得从容不迫,也没有特别提高嗓音。可以认为,他心里有个特别的、甚至是十分独特的打算。“你听我说,”他坚决地说,“对你的事,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不过就我目前所看到的情况来说,我清清楚楚地看出,我什么也不明白;请你别以为我是来盘问你。我才不呢!我不想问!就是你现在自己公开你的全部秘密,把什么都告诉我,也许我连听都不要听,我会啐一口唾沫,转身就走。我来找你,只不过是想亲自彻底弄个明白:第一,你是个疯子,这是不是真的?你要知道,对你有一种坚定的看法(嗯,不管是什么地方吧),认为你大概是个疯子,或者很容易变成疯子。我老实告诉你,我自己也非常同意这种看法;第二,根据你那些愚蠢的、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卑鄙的行为(无法解释的)看来,是如此;第三,从你不久前对令堂和令妹的行为来看,也是如此。如果不是疯子,只有恶棍和坏蛋才会像你那样对待她们;可见你是疯子……”

      “你见到她们已经很久了吗?”

      “刚刚见到她们。而你从那时候起就没见过她们吗?你去哪儿闲逛了,请你告诉我,我已经来找过你三次了。从昨天起,令堂就病得很厉害。她打算来看你;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不让她来;她什么话也不想听,她说:‘如果说他有病,如果说他精神不正常,那么母亲不去照顾他,谁去照顾他呢?’我们和她一道来过这里,因为我们不能丢下她一个人不管。一路上,直到你的房门口,我们一直劝她安静下来。进到屋里,你不在家;瞧,她就坐在这儿。坐了十分钟,我们站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她站起来,说:‘既然他出去了,可见他身体是健康的,既然他把母亲忘了,那么做母亲的站在门口,像乞求施舍一样恳求他的爱,是不成体统的,也是可耻的。’回家以后,她就病倒了;现在在发烧,她说:‘现在我明白了,为了自己人,他倒是有时间的。’她认为,这个自己人就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她是你的未婚妻,还是情妇,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刚才去找过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因为,老兄,我想把事情弄清楚,我到了那里,一看:停着一口棺材,孩子们在哭。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在给他们试穿孝服。你不在那里。我看了看,道了歉,就走了,把这情况告诉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么说,这一切全都是瞎猜,这儿根本没有什么自己人,可见,最正确的看法是,你发疯了。可是,瞧,你坐在这儿狼吞虎咽地吃炖牛肉,就像三天没吃饭似的。假定说,疯子也吃东西,可是虽然你还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可是你……不是疯子!对这一点,我可以起誓。首先,你不是疯子。那么我就不管你的事了,因为这儿准是有个什么秘密,一件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我可不想绞尽脑汁去猜测你的秘密。所以我只是来骂你一顿,”说完他站了起来,“发泄一下,我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了!”

      “现在你要做什么?”

      “现在我要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当心,你要喝酒去!”

      “为什么……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让我猜着了!”

      拉祖米欣沉默了一会儿。

      “你一向是个很理智的人,你从来,从来就不是疯子!”他突然激动地说。“这你说对了:我是要去喝酒!别了!”他说罢就走。

      “大概是前天,我跟妹妹说起过你,拉祖米欣。”

      “说我!对了……前天你能在哪儿见到过她?”拉祖米欣突然站住了,脸甚至有点儿发白。可以猜到,他的心在胸膛里慢慢地、紧张地跳动起来。

      “她到这儿来了,一个人来的,坐在这儿,和我说过话。”

      “她!”

      “是的,是她。”

      “你说什么了……我是想说,你说我什么了?”

      “我对她说,你是个好人,正直而且勤劳。至于你爱她,我可没告诉她,因为这个她自己也知道。”

      “她自己知道?”

      “嗯,那还用说!不管我去哪里,不管我出什么事,你都要像神明一样,和她们待在一起。我,可以这么说吧,把她们托付给你了,拉祖米欣。我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完全明白,你多么爱她,而且对于你心地纯洁,深信不疑。我也知道,她会爱你,甚至也许已经在爱着你了。现在你自己决定好了,你自己知道得最清楚,——你该不该去喝酒。”

      “罗季卡……你要知道……嗯……唉,见鬼!可是你想上哪儿去?你瞧:如果这全都是秘密,那就算了!不过我……我一定会把这个秘密打听出来……而且相信,这一定是什么胡说八道,是一些可怕的荒唐念头,而且这全都是你胡思乱想,自己想出来的。不过,你是个最好的好人!最好的好人!

      ……”

      “我正想对你补充一句,可是你打断了我的话,我要补充的就是,刚才你说不打听这些秘密,这些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你的这个决定是很对的。暂时你先别管,请别劳神。到时候你会全知道的,确切地说,就是到必要的时候。昨天有个人对我说,人需要空气,空气,空气!现在我想去他那里,去弄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拉祖米欣站着,陷入沉思,心情激动,在考虑着什么。

      “这是个政治阴谋家!一定是!他正处于采取某一决定性步骤的前夕,——这是一定的!不可能不是这样,而且……

      而且杜尼娅知道……”他突然暗自想。

      “这么说,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常来看你,”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呢,要去会见一个人,这个人说,需要更多的空气,空气,而且……而且,这样看来,这封信……也是从那儿来的了,”他仿佛自言自语地断定。

      “什么信?”

      “她收到了一封信,就是今天,这使她惊慌不安。很不安。甚至非常担心。我跟她谈你的事——她求我不要说。后来……后来她说,也许我们很快就会分手,随后她又为了什么事情热烈地感谢我;随后她就回到自己屋里,把门锁上了。”

      “她收到了一封信?”拉斯科利尼科夫若有所思地又问了一声。

      “是啊,一封信;可是你不知道吗?嗯哼。”

      他们两人都不说话了。

      “再见,罗季昂。我,老兄……有一个时期……不过,再见,你要知道,有一个时期……嗯,再见!我也该走了。我不会去喝酒。现在用不着了……你胡说!”

      他匆匆地走了;但是已经出去,已经几乎随手掩上了房门,却又突然把门推开,望着旁边什么地方,说:

      “顺带说一声!你记得这件凶杀案吗,嗯,就是这个波尔菲里经办的:谋杀那个老太婆的案子?嗯,要知道,凶手已经查明,他自己招认了,还提供了一切证据。这就是那两个工人,那两个油漆匠当中的一个,你想想看,还记得吧,在这儿我还为他们辩护过呢?你相信吗,那几个人——管院子和那两个见证人上楼去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伴打打闹闹,在楼梯上哈哈大笑,这都是他为了转移别人的视线,故意做出来的。这个狗崽子多么狡猾,多么镇静!让人难以相信;可是他自己作了解释,自己全都招认了!我上当了!有什么呢,照我看,这只不过是一个善于伪装、善于随机应变的天才,一个从法律观点来看善于转移视线的天才,——所以没什么好奇怪的!难道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吗?至于他没能坚持到底,终于招认了,这就让我更加相信他的话了。更合乎情理嘛……

      可是我,那时候我却上当了!为了他们气得发狂!”

      “请你说说看,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对这件事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拉斯科利尼科夫问,看得出来,他很焦急。

      “这还用问!我为什么感兴趣!是你问我!……我是从波尔菲里那里知道的,也从别人那里听说过。不过从他那里几乎了解了一切情况。”

      “从波尔菲里那里?”

      “从波尔菲里那里。”

      “他……他的意思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惊慌地问。

      “关于这件事,他对我作了极好的解释。按照他的方式,从心理学上作了解释。”

      “他作了解释?他亲自给你作了解释?”

      “亲自,亲自;再见!以后还要跟你谈点儿事情,不过现在我还有事。以后再说……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没什么;以后再说!……现在我干吗还要喝酒呢。不用酒,你已经把我灌醉了!我真的醉了,罗季卡!现在不用喝酒我就醉了,好,再见;我还会来的,很快就来。”

      他走了。

      “这,这是个政治阴谋家,一定是的,一定是!”拉祖米欣慢慢下楼去的时候,完全肯定地暗自断定。“把妹妹也拉进去了;像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样的性格,这非常,非常可能。他们见过好几次面……要知道,她也对我暗示过。根据她的许多话……她的片言只语……和暗示来看,这一切都只能是这个意思!不然,对这些错综复杂、一团乱麻似的情况应作何解释呢?嗯哼,我本来以为……噢,上帝啊,我怎么会这样想呢。是的,这是我一时糊涂,我对不起他!这是他当时在走廊上,在灯光下把我搞糊涂了。呸!我的想法多么可恶、不可宽恕而且卑鄙啊!尼科尔卡招认了,他真是好样的……以前的所有情况,现在全都清楚了!那时候他的病,他那些奇怪的行为,甚至以前,以前,还在大学里的时候,他一向都是那么阴郁,那么愁闷……不过现在这封信又是什么意思?大概这也有什么用意。这封信是谁来的?我怀疑……

      嗯哼。不,我一定要把这一切都弄清楚。”

      他回忆着,并细细考虑着有关杜涅奇卡的一切,他的心揪紧了。他拔脚就跑。

      拉祖米欣刚走,拉斯科利尼科夫就站起来,转身走向窗前,一下子走到这个角落,一下子又走到另一个角落,仿佛忘记了他这间小屋是那么狭小,后来……又坐到了沙发上。他好像获得了新生;再作斗争——那么,出路就找到了!“是的,那么,出路就找到了!不然,这一切积累在一起,毫无出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痛苦不堪,使人昏昏沉沉,糊里糊涂。自从在波尔菲里那里看到米科尔卡演的那场戏,他就感到毫无出路,陷入了绝境。看了米科尔卡的演出以后,就在那天,在索尼娅家里又发生了那样的情景,那幕戏是由他导演的,可是演出的情况和结局都完全,完全不像他以前想象的那样……他变得虚弱无力了,就是说,转瞬间变得完全虚弱无力了!一下子!不是吗,当时他曾同意索尼娅的意见,自己同意了,心里同意了,认为心里有这么一件事,独自一个人是无法活下去的!可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呢?斯维德里盖洛夫是个谜……斯维德里盖洛夫搅得他心神不定,这是实情,不过在某种程度上,不该光从这方面考虑。也许跟斯维德里盖洛夫也还要进行一场斗争。斯维德里盖洛夫也许是一条出路;不过波尔菲里却是另一回事。

      “这么说,波尔菲里还亲自向拉祖米欣作了解释,从心理学上给他作了解释!又把他那可恶的心理学搬出来了!波尔菲里吗?难道波尔菲里会相信米科尔卡有罪?哪怕是有一分钟相信?既然在米科尔卡到来之前,当时他和波尔菲里之间曾经有过那样的事,出现过那样的情景,他们曾面对面地交谈,而除了一种解释,对这找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这几天拉斯科利尼科夫头脑里有好多次闪现出、并且回想起会见波尔菲里的情景的几个片断;回忆当时的全部情景是他受不了的。)当时他们之间说过那样的一些话,做过那样的一些动作和手势,说话时使用过那样的语调,而且达到了这样的界限,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米科尔卡(从他开始说第一句话,从他的第一个动作,波尔菲里就已经把他看透了),米科尔卡可动摇不了他的基本信念。

      “怎么!连拉祖米欣也产生怀疑了!当时在走廊上,在灯光下发生的那幕情景不是没有结果的。于是他跑去找波尔菲里了……不过这家伙何必要这样欺骗他呢?他让拉祖米欣把视线转移到米科尔卡身上去,究竟有什么目的?因为他一定有什么想法;这肯定有什么意图,不过是什么意图呢?不错,从那天早上,已经过了很多时候了,——太多了,太多了,但关于波尔菲里,却毫无消息。看来,这当然更加不妙……”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帽子,沉思了一会儿,从屋里走了出去。在这段时间里,这还是第一天他感觉到,至少他的思想是正常的。“得把跟斯维德里盖洛夫的事情了结掉,”他想,“而且无论如何也要了结掉,尽可能快一点儿:看来这一个也是等着我自己去找他”。在这一瞬间,从他疲惫不堪的心灵里突然升起一股如此强烈的憎恨情绪,说不定他真会杀死两个人当中的一个:斯维德里盖洛夫,或者是波尔菲里。至少他觉得,即使不是现在,那么以后他也会这么做。“咱们等着瞧,咱们等着瞧吧,”他暗自反复地说。

      可是他刚打开通穿堂的门,突然遇到了波尔菲里本人。他进到屋里来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奇怪,波尔菲里来找他,他并不觉得十分惊讶,几乎不怕他。他只是颤栗了一下,但很快,刹时间就作好了思想准备。“也许,这就是结局!不过他怎么会像只猫一样悄悄地走近,我竟什么也没听到呢?难道他在偷听吗?”

      “没想到有客人来吧,罗季昂·罗曼内奇,”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笑着高声说。“早就想顺便来看看了,我打这儿路过,心想,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坐上五分钟呢。您要上哪儿去?我不耽误您的时间。只稍坐一会儿,抽支烟,如果您允许的话。”

      “请坐,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请坐,”拉斯科利尼科夫请客人坐下,看样子他很满意,而且相当友好,如果他能看看自己,一定会对自己感到惊讶。图穷匕见,去伪存真,一切马上就要见分晓了!有时一个人遇到强盗,有半个小时会吓得要命,可是当刀子架到他脖子上的时候,甚至会突然不害怕了。他正对着波尔菲里坐下来,不眨眼地直瞅着他。波尔菲里眯缝起眼,点着了烟。

      “喂,说吧,说吧,”好像这样的话就要从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心里跳出来了。“喂,怎么,怎么,你怎么不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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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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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六部·二

    “要知道,所有这些香烟!”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把烟抽着了,抽了几口以后,终于说话了,“都是有害的,只有害处,可我就是戒不掉!我常咳嗽,喉咙里发痒,呼吸困难。您要知道,我胆很小,前两天去包医生①那里看病,每个病人他minimum②给检查半个小时;他看着我,甚至大笑起来:他敲了敲,听了听,说,您不能抽烟;肺扩张了。唉,可是我怎么能不抽呢?拿什么来代替它?我不喝酒,这可真是毫无办法,嘿——嘿——嘿,我不喝酒,真是糟糕透了!要知道,什么都是相对的,罗季昂·罗曼内奇,什么都是相对的!”

      “他这是干什么,又在玩以前玩弄过的老把戏吗,还是怎么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心里厌恶地想。他不由得想起不久前他们最后一次会见的情景,当时的感情又像波浪一般突然涌上他的心头。

      

      ①指包特金医生(一八三二——一八八九)。一八六五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那里看过病。

      ②拉丁文,“最少”,“至少”之意。

      “前天晚上我已经来找过您了;您不知道吗?”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接着说下去,同时在打量这间房子,“我走进屋里,就是这间屋里。也是像今天一样,打附近路过,我想,去拜访拜访他吧。我来了,可是房门敞着;我朝四下里看了看,等了一会儿,连您的女仆也没告诉一声,就出去了。您不锁门?”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了。波尔菲里立刻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我是来解释一下,亲爱的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是来向您作解释的!我应该,而且有责任向您解释一下,”他微笑着继续说,甚至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膝盖,但是几乎就在同时,他脸上突然露出严肃、忧虑的神情;甚至仿佛蒙上了一层愁云,这使拉斯科利尼科夫感到十分惊讶。他还从来没见过,也从未想到,波尔菲里的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之间发生过一种奇怪的情景,罗季昂·罗曼内奇。大概,我们第一次会见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种奇怪的情景;不过当时……唉,现在已经是一次接着一次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也许很对不起您;这一点我感觉到了。我们是怎样分手的呢,您记得吗:您神经紧张,双膝颤抖,我也神经紧张,双膝颤抖。您要知道,当时我们之间甚至是剑拔弩张,缺乏君子风度。可我们毕竟都是君子;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我们首先都是君子;这一点必须明白。您该记得,事情闹到了什么地步……甚至已经完全不成体统了。”

      “他这是干什么,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惊讶地问自己,微微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直瞅着波尔菲里。

      “我考虑过了,认为现在我们最好还是开诚布公,”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接着说,微微仰起头,低下眼睛,仿佛不愿再以自己的目光让自己以前的受害者感到困惑不解,似乎也不屑再使用以前使用的那些手法,不屑再玩弄以前玩弄过的那些诡计了,“是的,这样的猜疑和这样的争吵是不能长久继续下去的。当时米科尔卡使我们摆脱了困境,不然我真不知道我们之间会闹到什么地步。当时这个该死的小市民就坐在隔板后面,——这您想象得到吗?当然,这事现在您已经知道了;而且我也知道,后来他上您这儿来过;但是当时您猜测的事情却是没有的:当时我并没派人去叫任何人,也没布置过什么。您会问,为什么不布置?怎么跟您讲呢:当时这一切似乎使我自己也大吃一惊。就连那两个管院子的,我也是勉强派人去把他们叫来的。(您出去的时候,大概看到那两个管院子的了吧。)当时有个想法,真的,有一个想法,像闪电一样在我脑子里飞快地一闪而过;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内奇,当时我坚信不疑。我想,让我哪怕是暂时放过一个去好了,然而我会抓住另一个的尾巴,——至少不会放过自己的那一个,自己的那一个。您很容易激动,罗季昂·罗曼内奇,天生容易激动;甚至是太容易激动了,虽说您还有其他性格和心情上的种种主要特点,对此我多少有点儿了解,所以就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了。嗯,当然啦,就是在那时候,我也能考虑到,一个人突然站起来,冒冒失失地把全部底细都告诉您,这样的事不是经常会发生的。虽说也会有这样的事,特别是当一个人给弄得失去最后的忍耐的时候,不过无论如何这十分罕见。这一点我也能考虑到。不,我想,我要是掌握了一点事实,那就好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事实,只要有一点就够了,不过是可以用手抓得到的,是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不是这种心理上的玩意儿。因为,我想,如果一个人有罪,那么当然无论如何也可以从他那里得到点儿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甚至可以指望得到最出乎意外的结果。当时我把希望寄托在您的性格上,罗季昂·罗曼内奇,最大的希望寄托在性格上!当时我对您确实抱有很大的希望。”

      “可是您……可现在您为什么还是这么说呢,”拉斯科利尼科夫终于含糊不清地说,甚至不大理解这句问话的意义。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感到困惑莫解,“难道他真的认为我是无辜的吗?”

      “我为什么这么说吗?我是来作解释的,可以这么说吧,我认为这是我神圣的责任。我想把一切统统都对您说出来,事情的全部经过,当时那些,可以说是不愉快的事情,统统都对您讲清楚。我让您忍受了许多痛苦,罗季昂·罗曼内奇。可我不是恶魔。因为我也理解,一个精神负担很重、然而骄傲、庄严和缺乏耐性的人,特别是一个缺乏耐性的人,怎么能忍受得了这一切呢!不管怎样,我还是把您看作一个最高尚的人,甚至有舍己为人的精神,尽管我不同意您所有的那些信念,并且认为有责任把话说在前头,坦率地、十分真诚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因为首先,我不想欺骗您。自从认识了您,我就对您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情。对我的这些话,您也许会哑然失笑吧?您当然有笑的权利。我知道,您从一见到我就不喜欢我,因为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好喜欢的。不过,不管您认为怎样,请您相信,现在我想从我这方面用一切办法来改变我给您留下的印象,而且向您证明,我也是个有人性、有良心的人。我说这话是很真诚的。”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尊严地停顿了一下。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觉到,一阵新的恐惧犹如浪涛一般涌上心头。波尔菲里认为他是无辜的,这个想法突然使他感到害怕起来。

      “按照顺序把一切都讲一遍,讲一讲当时这是怎么突然发生的,这大概没有必要,”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接着说;“我认为,这甚至是多余的。而且我也未必能都说清楚。因为,怎么能详细说明这一切呢?一开始是有一些传说。至于这是些什么传闻,是谁说的,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牵连到您,——我想,这些也都不必说了。就我个人来说,这是从一件偶然的事情开始的,是一件纯属偶然的事情,这件事情极有可能发生,也极可能不发生,——那么是件什么事情呢?嗯哼,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所有这一切,那些传闻,还有那些偶然的事情,凑在一起就使我当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坦白地承认,因为既然承认,那就得毫无保留地承认一切,——当时是我首先对您产生了怀疑。就算是有老太婆在抵押的东西上所做的记号以及其他等等,——所有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这种玩意儿数以百计。当时我也有机会得知区警察分局办公室里发生的那一幕的详情细节,也是偶然听说的,倒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从一个特殊的、很重要的人那里听说的,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把当时的情景叙述得多么生动。要知道,这些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一件接着一件,罗季昂·罗曼内奇,亲爱的朋友!嗯,这怎么能不使注意力转向某个一定的方向呢?一百只兔子永远也凑不成一匹马,一百个疑点永远也不能构成一个证据,不是有这么一句英国谚语吗,然而,要知道,这只是一种理智的说法,可是对于热情,对于热情,你倒试试看去控制它吧,因为侦查员也是人啊。这时我也想起了您在杂志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您还记得吧,还有您第一次去我家的时候,咱们就详细谈过这篇文章。当时我嘲讽了一番,但这是为了让您作进一步的发挥。我再说一遍,您没有耐性,而且病得很厉害,罗季昂·罗曼内奇。至于您大胆,骄傲,严肃,而且……您有所感受,您有很多感受,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所有这些感受我都并不陌生,就连您那篇文卓,我看着也觉得是熟悉的。这篇文章是在不眠之夜和近乎发狂的情况下酝酿构思的,当时一定是心情振奋,心在怦怦地狂跳,而且满怀着受压抑的激情。然而青年人的这种受压抑的激情是危险的!当时我曾对这篇文章冷嘲热讽,可现在却要对您说,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欣赏者,我非常喜欢这篇青春时期热情洋溢的处女作。烟,雾,琴弦在茫茫雾海中发出铮铮的响声①。您的文章是荒谬的,脱离实际的,但是也闪烁着如此真挚的感情,它包含有青年人的骄傲和坚定不移的信念,包含有无所顾忌的大胆;这是一篇心情阴郁的文章,不过这很好。我看了您的文章,就把它放到了一边,而且……在把它放到一边去的时候,我心里就想:‘唉,这个人是不会碌碌终生的!’现在请您说说看,既然有了上述情况,以后发生的事怎么会不让我发生兴趣呢!唉,上帝啊?难道我是在没什么吗?难道我是在证明什么吗?当时我只不过是注意到了。我想,这儿有什么呢?这儿什么也没有,也就是根本什么都没有,也许是完全没有什么。我,一个侦查员,这样全神贯注,甚至是完全不应该的:我手里已经有一个米科尔卡,而且已经有一些事实,——不管您有什么看法,可这都是事实!他在谈他的心理;在他身上还得下点儿工夫;因为这是件生死攸关的事。现在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这一切呢?为了让您知道,而且以您的智慧和您的心灵作出判断,不致为我当时那些恶意的行为而责备我。不是恶意的,我这样说是真诚的,嘿——嘿!您认为当时我没上您这儿来搜查过吗?来过,来过,嘿——嘿,当您在这儿卧病在床的时候,我来搜查过了。不是正式搜查,也不是以侦查员的身份,可是来搜查过了。甚至是根据最初留下的痕迹,在您屋里仔细察看过了,没有漏掉任何最细小的东西;然而——um-sonst!②我想:现在这个人会来的,他会自己来的,而且不久就要来;如果他有罪,他就一定会来。别人不会来,可这个人会来。您记得拉祖米欣先生曾向您泄露消息吗?这是我们安排的,目的是让您心里发慌,因此我们故意放出谣言,让他透露给您,而拉祖米欣先生是个心中有气就忍不住的人。

      您的愤怒和露骨的大胆行为首先引起了扎苗托夫先生的注意:嗯,竟突然在小饭馆里贸然说:‘我杀了人!’太大胆了,太放肆了,我想,如果他有罪,那么这是个可怕的对手!当时我这么想。我在等着。竭力耐心等着,而扎苗托夫当时简直让您给搞得十分沮丧……问题在于,这该死的心理是可以作不同解释的!嗯,于是我就等着您,一看,您真的来了!我的心怦怦地直跳。唉!当时您为什么要来呢?您的笑,您记得吗,那时候您一进来就哈哈大笑,当时我就像透过玻璃一样识破了一切,如果我不是怀着特殊的心情等着您,那么在您的大笑中是不会发现什么的。瞧,精神准备是多么重要。拉祖米欣先生当时也,——啊!石头,石头,您记得吗,还有把东西蒙在一块什么石头底下?嗯,我好像看到了那块石头,在什么地方菜园里的那块石头——您不是对扎苗托夫说过,是在菜园里吗,后来在我那里又说过一次?当时我们开始分析您这篇文章,您给我作了说明——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双重含意,仿佛每句话的背后都隐藏着另一种意思!瞧,罗季昂·罗曼内奇,我就这样走到了极限,直到碰了壁,这才清醒过来。不,我说,我这是怎么了!我说,如果愿意,那么这一切,直到最后一个细节,都可以作另一种解释,那样甚至更自然些。真伤脑筋啊!‘不,’我想,‘我最好是能有一个事实!……’当时我一听到这拉门铃的事,我甚至都呆住了,甚至浑身颤栗起来。‘嘿,’我想,‘这就是事实!这就是的!’当时我没好好考虑一下,简直就不想多加考虑。那时候我情愿自己掏出一千卢布,只要能亲眼看一看,看您当时是怎样和那个小市民并肩走了百来步,他当面管您叫‘杀人凶手’,在这以后你们并肩走了整整一百步,您却什么也不敢问他!……嗯,还有那透入脊髓的冷气?这拉门铃的事是在病中,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干出来的吗?所以,罗季昂·罗曼内奇,在这以后,我跟您开了那样一些玩笑,难道您还会感到惊讶吗?您为什么正好在这个时候来呢?真好像是有人推着您来的,真的,要不是米科尔卡让我们分手,那……您记得米科尔卡当时的样子吗?记得很清楚?这可真是一声霹雳!乌云中突然一声霹雳,一道闪电!嗯,我是怎样接待他的呢?对这道闪电,我根本就不相信,这您自己也看得出来!我怎么能相信呢!后来,您走了以后,他开始很有条理地回答了某几个问题,这使我感到惊讶,可是以后我对他的话一点儿也不相信了!对此变得像金刚石一般坚定。不,我想,莫尔根·弗里③!

      这哪里会是米科尔卡!”

      

      ①引自果戈理的《狂人日记》。但引文不确切。原文是:“灰蓝色的雾在脚下弥漫,琴弦在雾中震颤。”

      ②德文,“徒劳”之意。

      ③德文,明天早晨。这里的意思是“去他的”。

      “拉祖米欣刚才对我说,现在您也认为米科尔卡有罪,而且还要让拉祖米欣也相信……”

      他感到喘不过气来,没有把话说完。他异常焦急不安地听着,这个对他了解得十分透彻的人竟放弃了自己的看法。他不敢相信,也不相信。他贪婪地在这些仍然是语意双关的话里寻找并抓住更为确切、更为确定的东西。

      “拉祖米欣先生嘛!”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高声说,仿佛对一直默默无言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提出问题感到高兴似的,“嘿!嘿!嘿!本来就不该让拉祖米欣先生插进来:两个人满好嘛,第三者请别来干涉。拉祖米欣先生是另一回事,而且他是局外人,他跑到我那里去,脸色那么白……嗯,上帝保佑他,用不着他来多管闲事!至于米科尔卡,您想不想知道这是个什么人,也就是说,在我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首先,这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倒不是说,他是个胆小鬼,而是说,他好像是个艺术家。真的,我这样来形容他,您可别笑。他天真,对一切都很敏感。他有良心;是个爱幻想的人。他会唱歌,也会跳舞,据说,他讲起故事来讲得那么生动,人们都从别处来听他讲故事。他上过学,别人伸出手指来指指他,他也会哈哈大笑,一直笑得浑身瘫软无力,他也会喝得烂醉如泥,倒不是因为喝酒毫无节制,而是有时会让人给灌醉,他还像个小孩子。于是他也偷东西了,可是自己并不知道这是偷窃;因为‘既然他是在地上拾的,那能算偷吗?’您知道不知道,他是个分裂派教徒①,还不仅是分裂派教徒,而且简直就是其中某个教派的信徒;他的家族中有几个别古纳②,不久前他本人曾经有整整两年在农村里受过一个长老的精神熏陶。这一切我是从米科尔卡和他的一些同乡那里了解到的。他怎么会杀人呢!他简直想跑到荒凉无人的地方去!他很虔诚,每天夜里向上帝祈祷,他看‘真正’古老的经书,看得入了迷。彼得堡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影响,特别是女人,嗯,还有酒。他很容易受环境影响,把长老啊什么的全都忘了。我知道,这儿有个画家很喜欢他,开始去找他,可是这件事情发生了!嗯,他吓坏了,想要上吊!逃跑!民间对我们的法律就是这样理解的,有什么办法呢!对‘审判’这个词儿,有人觉得可怕。唉,但愿上帝保佑!嗯,看来,现在他在监狱里想起这位正直的长老来了;《圣经》也又出现了。罗季昂·罗曼内奇,您知道吗,在他们当中的某些人看来,‘受苦’意味着什么?这倒不是说为了什么人去受苦,而只不过是‘应该受苦’;这意思就是说,对痛苦应该逆来顺受,来自当局的痛苦,那就更应该忍受了。我任职期间,有个最驯良的犯人坐了整整一年牢,每天夜里都在火坑上看《圣经》,看得入了迷,您要知道,他简直已经走火入魔了,竟无缘无故抓起一块砖头,朝典狱长扔了过去,可他毫无伤害他的意思。他扔的时候故意不对准,砖头从典狱长身旁一俄尺远的地方飞了过去,免得打伤了他!犯人用武器袭击长官,那还得了,大家都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这就是说,他要受苦了’。所以,现在我也怀疑,米科尔卡是想要‘受苦’,或者是有类似的想法。我确实知道,甚至根据事实来看,也是如此。不过他自己不知道,我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怎么,您不认为这样的人里面会有怪人吗?有的是呢。现在长老又开始起作用了,特别是在上吊以后,他又想起长老来了。不过,他自己会来告诉我的。您认为他会坚持到底吗?您先别忙,他还会反供的!我随时都在等着他来****自己的供词。我很喜欢这个米科尔卡,正在细细研究他。您是怎么想的呢!嘿!嘿!有些问题,他对我回答得很有条理,显然,他得到了必要的材料,作过精心准备;可是对于另一些问题,却完全茫然了,什么也不知道,而且自己并没意识到他不知道!不,罗季昂·罗曼内奇老兄,这不是米科尔卡干的!这是一件荒诞的、阴暗的案件,现代的案件,发生在我们时代的事,在这个时代,人心都变糊涂了;文章里总爱引用血会使一切‘焕然一新’这句话;宣传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过舒适的生活。这是书本上的幻想,这是一颗被理论搅得失去了平静的心;这儿可以看得出迈出第一步的决心,然而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决心,——他下定了决心,就好像是从山上跌下来,或者从钟楼上掉下去似的,而且好像是不由自主地去犯了罪。他忘了随手关门,却杀了人,杀了两个人,这是根据理论杀的。他杀了人,却不会偷钱,而来得及拿到的东西,又都藏到石头底下去了。他呆在门后担惊受怕,还嫌不够,又闯进门去,去拉门铃,——不,后来他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又走进那套空房子,去回味门铃的响声,想再体验一下背脊上发冷的滋味……嗯,就假定说他是有病吧,可是还有这样的事:他杀了人,却自以为他是个正直的人,蔑视别人,他面色苍白,还装得像个天使一样,这哪里会是米科尔卡呢,亲爱的罗季昂·罗曼内奇,这不是米科尔卡!”

      在他以前说了那些好像是放弃对他怀疑的话以后,这最后几句话实在是太出乎意外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像给扎了一刀似的,浑身颤抖起来。

      

      ①脱离了正统东正教教会的宗教派别,叫分裂派;分裂派中又分为一些不同的教派。所有这些教派的信徒统称为分裂派教徒。

      ②别古纳是分裂派中的一个教派。这个教派产生于十八世纪末,其成员脱离家庭,不服从当时的政权,逃到森林中去生活。

      “那么……是谁……杀的呢?”他忍不住用气喘吁吁的声音问。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甚至急忙往椅背上一靠,仿佛这个问题提得这么出乎意料,使他吃了一惊。

      “怎么是谁杀的?……”他反问,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您杀的,罗季昂·罗曼内奇!就是您杀的……”他用深信不疑的语气几乎是低声补上一句。

      拉斯科利尼科夫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站了几秒钟,什么话也没说,又坐了下去。他脸上掠过一阵轻微的痉挛。

      “嘴唇又像那时候一样发抖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甚至好像同情似地喃喃地说。“罗季昂·罗曼内奇,看来,您没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所以您才这么吃惊。我来这里正是为了把一切都说出来,把事情公开。”

      “这不是我杀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喃喃地说,真像被当场捉住、吓得要命的小孩子。

      “不,这是您,罗季昂·罗曼内奇,是您,再不会是任何别的人,”波尔菲里严峻而且深信不疑地低声说。

      他们俩都不说话了,沉默持续得太久了,甚至让人感到奇怪,约摸有十来分钟。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默默地用手指抓乱自己的头发。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安静地坐在那儿等着。突然拉斯科利尼科夫轻蔑地朝波尔菲里看了一眼。

      “您又把老一套搬出来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还是您那套手法:这一套您真的不觉得厌烦吗?”

      “唉,够了,现在我干吗还要玩弄手法呢!如果这儿有证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可我们是两个人私下里悄悄地谈谈。您自己也看得出来,我并不是像追兔子那样来追捕您。您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这个时候对我来说反正一样。您不承认,我心里也已经深信不疑了。”

      “既然如此,那您来干什么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问。“我向您提出一个从前已经问过的问题:既然您认为我有罪,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关进监狱?”

      “唉,这可真是个问题!我可以逐点回答您:第一,这样直接把您抓起来,对我不利。”

      “怎么会不利呢!既然您深信不疑,那么您就应该……”

      “唉,我深信不疑又怎样呢?因为这一切暂时还都是我的幻想。我为什么要把您关到那里去,让您安心呢?这一点您自己也是知道的,既然您自己要求到那里去。譬如说吧,我把那个小市民带来,让他揭发您,您就会对他说:“你是不是喝醉了?谁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了?我只不过是把你当成了醉鬼,你的确是喝醉了’,到那时我跟您说什么呢,尤其是因为,您的话比他的话更合乎情理,因为他的供词里只有心理分析,——这种话甚至不该由像他这样的人来说,——您却正好击中了要害,因为这个坏蛋是个出了名的酒鬼。而且我自己也已经有好几次坦白地向您承认,这种心理上的玩意儿可以作两种解释,而第二种解释更为合情合理,而且合理得多,此外,我手里暂时还没掌握任何能证明您有罪的东西。尽管我还是要把您关起来,甚至现在亲自来(完全不合乎情理)把一切预先告诉您,可我还是要坦白地对您说(也不合乎情理),这会对我不利。嗯,第二,我所以要到您这儿来……”

      “嗯,这第二呢?”(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喘不过气来。)

      “因为,正像我刚才已经说过的,我认为有责任来向您解释一下。我不想让您把我看作恶棍,何况我对您真诚地抱有好感,不管您是不是相信。因此,第三,我来找您是为了向您提出一个诚恳、坦率的建议——投案自首。这对您有数不清的好处,对我也比较有利,——因为一副重担可以卸下来了。怎么样,从我这方面来说,是不是够坦白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了大约一分钟。

      “请您听我说,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您自己不是说,只有心理分析吗,然而您却岔到数学上去了。如果现在您弄错了,那会怎样呢?”

      “不,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没弄错。这样的事实我还是有的。要知道,这个事实我当时就掌握了;上帝赐给我的!”

      “什么事实?”

      “是什么事实,我可不告诉您,罗季昂·罗曼内奇。而且无论如何现在我无权再拖延了;我会把您关起来的。那么请您考虑考虑:对我来说,现在反正都一样了,所以,我只是为您着想。真的,这样会好一些,罗季昂·罗曼内奇!”

      拉斯科利尼科夫恶狠狠地冷笑了一声。

      “要知道,这不但可笑,这甚至是无耻。哼,即使我有罪(我根本没说我真的有罪),可我何苦要向您自首呢,既然您自己也说,坐进你们的监狱,我就会安心了?”

      “唉,罗季昂·罗曼内奇,对我的话您可别完全信以为真;也许,您并不会完全安心!因为这只是理论,而且还是我的理论,可对您来说,我算什么权威呢?也许,就连现在我也还对您瞒着点儿什么呢。我可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什么都向您和盘托出啊,嘿!嘿!第二:您怎么问,有什么好处呢?您知道不知道,这样做您会获得减刑,大大缩短刑期?要知道,您是在什么时候去自首的?您只要想想看!您去自首的时候,另一个人已经承认自己有罪,把案情搞得复杂化了,不是吗?我可以向上帝起誓,我会在‘那里’造成假象,安排得似乎您的自首完全是出乎意外的。所有这些心理分析,我们要完全排除掉,对您的一切怀疑,我也要让它完全化为乌有,这样一来,您的犯罪就好像是一时糊涂,因为,凭良心说,也的确是一时糊涂。我是个正直的人,罗季昂·罗曼内奇,我说话是算数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地一言不发,低下了头;他想了好久,最后又冷笑一声,不过他的笑已经是温和而且悲哀的了。

      “唉,用不着!”他说,仿佛对波尔菲里已经完全不再隐瞒了。“不值得!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减刑!”

      “唉,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波尔菲里激动地,仿佛不由自主地高声说,“我担心的也就正是这一点:您不需要我们的减刑。”

      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而又威严地看了他一眼。

      “唉,您可不要厌恶生活啊!”波尔菲里接下去说,“前面生活道路还长着呢。怎么不需要减刑呢,怎么会不需要呢!您真是个缺乏耐心的人!”

      “前面什么还长着呢?”

      “生活嘛!您算是什么先知,您知道得很多吗?寻找,就寻见①。也许这就是上帝对您的期待。而且它也不是永久的,我是说镣铐……”

      

      ①见《新约全书·马太音福》第七章第八节。

      “会减刑……”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怎么,您害怕的是不是资产阶级的耻辱?这也许是害怕的,可是您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因为还年轻!不过您还是不应该害怕,或者耻于自首。”

      “哼——,我才不在乎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轻蔑而厌恶地低声说,好像不愿说话。他又欠起身来,似乎想上哪里去,可是又坐下了,显然感到了绝望。

      “对,对,是不在乎!您不相信我,而且认为我是在拙劣地恭维您;不过您是不是已经生活了很久?您是不是懂得很多呢?您发明了一个理论,可是理论破产了,结果不像您原来所想的那样,于是您感到不好意思了!结果证明这是卑鄙的,这是事实,不过您毕竟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卑鄙的人。完全不是一个这样卑鄙的人!您至少没有长期欺骗自己,一下子就走到了尽头。您知道我把您看作什么样的人吗?我把您看作这样的一个人:即使割掉他的肠子,他也会屹立不动,含笑望着折磨他的人,——只要他能找到信仰或上帝。嗯,您去找吧,找到了,那么您就会活下去了。第一,您早就已经该换换空气了。有什么呢,受苦也是件好事。您就去受苦吧,米科尔卡想去受苦,也许是对的。我知道,您不信上帝,——不过请您也别卖弄聪明;干脆顺应生活的安排,别再考虑了;您别担心,——生活会把您送上岸去,让您站稳脚根的。送到什么岸上吗?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相信,您还会生活很久。我知道,您现在把我的话当作早已背熟的、长篇大论的教训;不过也许以后什么时候会想起来,会用得到的;正是为此我才说这些话。幸好您只杀了一个老太婆。如果您发明另一个理论,那么说不定会干出比这坏万万倍的事来!也许还得感谢上帝呢;您怎么知道:也许上帝正是为了什么事情而保护您。而您有一颗伟大的心,不必太害怕。您害怕行将到来的伟大的赎罪吗?不,害怕是可耻的。既然您迈出了这一步,那就要坚强起来。这是正义。请您按照正义所要求的去做吧。我知道您不信上帝,可是,真的,生活会把您带上正路的。以后您一定会恢复自尊心。现在您只需要空气,空气,空气!”

      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颤栗了一下。

      “可您是什么人?”他大喊一声,“您算是什么先知?您是站在什么样的庄严、宁静的高处,郑重其事地向我宣布聪明的预言?”

      “我是什么人吗?我是一个已经毫无希望的人,仅此而已。我大概是个有感情、也有同情心的人,大概也多少有点儿知识,不过已经毫无希望了。而您,却是另一回事:上帝给您把生活安排好了(谁知道呢,也许您的一生会像烟一样消失,什么也不会留下)。您要成为另一类人,那又怎样呢?有您那样的一颗心,您大概不会为失去舒适的生活而感到惋惜吧?也许将有很久,谁也不会看到您,可那又有什么呢?问题不在于时间,而在于您自己。您要是成为太阳,那么大家就都会看见您了。太阳首先应该是太阳。您为什么又笑了:我算是什么席勒吗?我敢打赌,您认为,现在我是在讨好您!也许我真的是在讨好您,可这又有什么呢,嘿!嘿!嘿!罗季昂·罗曼内奇,好吧,您还是别相信我的话,甚至永远也不要完全相信,——我就是这样的性格,这我承认;只不过我要补充一句:我这个人有多卑鄙,也就有多么正直,大概您自己会作出判断的!”

      “您打算什么时候逮捕我?”

      “我还能让您闲逛这么一天半,或者两天。请您想想看吧,亲爱的朋友,向上帝祈祷吧。这样对您更有好处。真的,更有好处。”

      “嗯,如果我逃跑呢?”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知为什么奇怪地笑了笑,问。

      “不,您是不会逃跑的。乡下人会逃跑,时髦教派的信徒会逃跑,——这种人是别人思想的奴仆,所以只要让他看看指尖,就像对海军准尉德尔卡①那样,那么不管要他怎样,他都会一辈子相信。可您不是已经不再相信您那个理论了吗,——那您怀着什么信念逃跑呢?而且逃亡会给您带来什么?逃亡生活是很讨厌的,很艰难的;而您首先需要生活和一定的地位,还有适当的空气,那里空气对您合适吗?您逃跑了,还会自己回来的。您非有我们不行。如果我把您关进监狱,——您在狱中待上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您会突然想起我的话来,自己招认,而且大概您自己也会感到意外。一小时前您自己还不知道您会来自首。我甚至相信,您‘会下决心去受苦’;现在您不相信我的话,可是您自己却会下决心这么做。因为,罗季昂·罗曼内奇,受苦是件伟大的事;您别看我发胖了,这没关系,这我却是知道的;您别笑我说的话,苦难中也含有某种思想。米科尔卡是对的。不,您是不会逃跑的,罗季昂·罗曼内奇。”

      

      ①海军准尉德尔卡是果戈理的喜剧《结婚》中一个不出场的人物。其实这里是指同一剧本中另一个海军准尉彼图霍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这两个人弄混淆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来,拿起制帽。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也站了起来。

      “去散步吗?这个晚上倒是挺不错的,只是可别下大雷雨。

      不过下雷雨更好,天气会凉爽些……”

      他也拿起了制帽。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请您别以为,”拉斯科利尼科夫严肃、坚决地说,“今天我向您承认了。您是个奇怪的人,我听着您说,只是出于好奇。可我什么也没向您承认……这一点请您记住。”

      “喂,我知道,我会记住的,——瞧,他甚至在发抖呢。您放心好了,亲爱的朋友;悉听尊便。您去稍微散散步吧;不过不能走得太多。为防万一,我对您还有个小小的请求,”他压低了声音补充说,“这个请求很容易引起误解,不过是重要的:如果,也就是说,万一(不过,对这一点我并不相信,而且认为您根本不会这么做),如果说万一,——嗯,只是为防万一,——如果在这四十到五十个小时里,您想以另一种方式,以一种惊人的方式了结这件事情,——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个假定是荒谬的,请您原谅我作这样的推测),请您留下一张简短、然而详尽的字条。这么着,写上两行,只写两行,请务必也提到那块石头:这样会显得光明正大一些。好吧,再见……希望您会有一些好的想法,会有一个好的开始!”

      波尔菲里走了,不知为什么弯下了腰,似乎是避免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窗前,气愤而急不可耐地等着,估计波尔菲里已经到了街上,而且又走出了一段路,自己这才从屋里匆匆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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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38#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六部·三

    他急于去找斯维德里盖洛夫。在这个人身上他能寄托什么希望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这个人身上却暗藏着一种能够支配他的权力。才一意识到这一点,他就已经不能放心了,何况现在时候已经到了呢。

      一路上,有一个问题特别使他感到苦恼:斯维德里盖洛夫去没去过波尔菲里那里?

      就他所了解的情况来看,他可以起誓——不,没去过!他想了又想,回想波尔菲里来访的全部过程,他明白:不,没去过,当然没去过!

      不过如果他还没去过,那么他会不会去找波尔菲里呢?

      目前他暂时觉得,不会去。为什么?对此他不能作出解释,不过如果他能解释的话,现在也就不会为此绞尽脑汁了。这一切使他非常苦恼,但同时不知为什么他又顾不得这个了。真是怪事,也许谁也不会相信,然而对自己目前的命运,对必须立刻作出决定的命运,不知为什么他却并不怎么关心,甚至是漫不经心。使他感到痛苦的是另一件重要得多、异常重要的事情,——这也是一件只关系到他本人、与别人都不相干的事,不过是另一件事,也是一件最主要的事情。加以他感到精神上已经疲劳到极点,尽管这天早上他的思考能力比最近这几天都要好一些。

      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现在还值不值得努力设法克服这些新的、微不足道的困难呢?譬如说,还值不值得千方百计竭力不让斯维德里盖洛夫去找波尔菲里;还值不值得去研究、打听,在一个什么斯维德里盖洛夫的身上浪费时间呢?

      噢,这一切让他多么厌烦啊!

      然而他还是急于去找斯维德里盖洛夫;他是不是期望从他那里了解到什么新情况,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指示,找到什么出路呢?就连一根稻草也会抓住不放嘛!是不是命运,是不是什么本能促使他们遇到了一起?也许,这只不过是疲倦和绝望;也许需要的不是斯维德里盖洛夫,而是另一个人,而斯维德里盖洛夫只不过是偶然给碰上了而已。索尼娅吗?可现在他去找索尼娅作什么?又去乞求她的眼泪吗?而且索尼娅让他感到可怕。索尼娅就是无情的判决,索尼娅就是不可改变的决定。现在——不是走她的路,就是走他的路。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他不能去见她。不,是不是最好去试探一下斯维德里盖洛夫,弄清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他内心里不得不承认,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当真是早就已经需要这个人了。

      然而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就连他们干的坏事也不可能是相同的。而且这个人还很讨厌,显然异常**,一定十分狡猾,喜欢骗人,说不定还很恶毒。关于他,就有一些这样的议论。不错,他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孩子们奔走张罗;可是谁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这个人总是有什么企图,有什么计划的。

      这些天来,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头脑里还经常出现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这想法使他感到非常不安,尽管他甚至曾努力设法驱除它,它让他感到太苦恼了!有时他想:斯维德里盖洛夫一直在他周围转来转去,现在仍然在他周围转悠;斯维德里盖洛夫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斯维德里盖洛夫以前曾经有一些算计杜尼娅的阴谋诡计。如果现在还有这样的阴谋呢?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是的。如果现在,他知道了他的秘密,因而获得了控制他的权力,那么他想不想用这种权力作为武器,来算计杜尼娅呢?

      这个想法有时甚至会在梦中折磨他,但是像现在,像他去找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时候这样清晰地想到这一切,却还是第一次。单单是这么想一想,就已经使他心情抑郁,怒火中烧了。第一,当时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变化,就连他自己的处境也改变了,所以应该立刻向杜涅奇卡坦白说出这个秘密。或许应该牺牲自己,以免杜涅奇卡行动不够谨慎。一封信?今天早晨杜尼娅接到了一封信!在彼得堡,她能接到谁的信呢?(难道是卢任吗?)不错,有拉祖米欣在那儿守护着;不过拉祖米欣什么也不知道。或许也应该向拉祖米欣坦白地说出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极端厌恶地想。

      无论如何,必须尽快见到斯维德里盖洛夫,他暗自拿定了主意。谢天谢地,他需要知道的与其说是细节,不如说是事情的实质;不过,如果斯维德里盖洛夫有算计杜尼娅的阴谋,只要他能做得到,那就……

      这些时候,这一个月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心力交瘁,对类似的问题现在已经不能作出任何别的决定,他能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那么我就杀了他”,他怀着冷酷绝望的心情想。他心情沉重,感到压抑;他在街道中间站住了,朝四下里望望:他走的是哪条路,这是上哪儿去啊?他正站在×大街上,离他刚刚穿过的干草广场有三十或四十步远。左边一幢房子的二楼上是一家小饭馆。所有窗子全都大敞着;根据窗内来回走动的人影来看,小饭馆里已经座无虚席。大厅里歌声婉转,黑管和小提琴奏出悠扬的曲调,土耳其鼓敲得热情奔放。还可以听到女人的尖叫声。他感到困惑不解,不知为什么竟会转到×大街上来了,本想转身回去,突然在小饭馆最边上一扇开着的窗户里看到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斯维德里盖洛夫嘴里叼着烟斗,靠窗坐在一张茶桌旁边。这使他十分惊讶,甚至是大吃一惊。斯维德里盖洛夫正在默默地观察他,仔细打量他,这也立刻使拉斯科利尼科夫吃了一惊:似乎斯维德里盖洛夫本想站起来,在还没被发觉之前悄悄地溜走。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装作好像没看到他的样子,若有所思地望着一旁,可是还在用眼角盯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心忐忑不安地怦怦地狂跳。一点不错:斯维德里盖洛夫显然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他从嘴里拿出烟斗,已经想要躲起来了;可是,站起来,推开椅子以后,大概突然发觉,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看见他了,而且正在观察他。他们之间发生了与他们在拉斯科利尼科夫家初次见面时十分相似的情景,当时拉斯科利尼科夫正在睡觉。斯维德里盖洛夫脸上露出了狡猾的微笑,笑容越来越舒展了。两人都知道,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而且在互相观察对方。最后斯维德里盖洛夫高声哈哈大笑起来。

      “喂,喂,您高兴的话,那就进来吧;我在这里!”他从窗子里喊。

      拉斯科利尼科夫上楼到小饭馆里去了。

      他在后面一间很小的房间里找到了他,这间小房间只有一扇窗子,与大厅毗连,大厅里摆着二十张小桌,歌手们正在合唱,扯着嗓子拚命叫喊,一些商人、官吏和各色人等一边听唱歌,一边在喝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打台球的响声。斯维德里盖洛夫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瓶已经打开的香槟和一个盛着半杯酒的玻璃杯。这间小房间里还有一个背着一架小手摇风琴的少年流浪乐师,一个身体健康、面颊红润的姑娘,她那条花条裙子的下摆掖在腰里,戴一顶系带子的蒂罗尔①式的帽子,她是个卖唱的,约摸十七、八岁,尽管隔壁屋里正在高声合唱,她却在手摇风琴的伴奏下,用相当嘶哑的女低音在唱一首庸俗的流行歌曲……

      “喂,够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进来,斯维德里盖洛夫就叫她别唱了。

      姑娘立刻停下来,恭恭敬敬地等着。她唱那首押韵的庸俗流行歌曲的时候,脸上也是带着这样严肃而又恭敬的神情。

      “喂,菲利普,拿个杯子来!”斯维德里盖洛夫喊了一声。

      “我不喝酒,”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随您便,我不是给您的。喝吧,卡佳!今天不需要再唱了,你走吧!”他给她斟了满满一杯酒,拿出一张淡黄色的钞票②来。卡佳照妇女们喝酒的方式,也就是接连喝了二十来口,一口气把一杯酒全喝光了,拿了那张钞票,吻了吻斯维德里盖洛夫一本正经伸出来让她吻的手,从屋里走了出去,那个背手摇风琴的男孩子也跟着她慢慢地出去了。他们俩都是从街上叫来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在彼得堡住了还不到一个星期,可是他身边的一切已经带有古代宗法制社会的遗风了。小饭馆里的堂倌菲利普已经成了他的“熟人”,在他面前奴颜婢膝。通大厅的门锁起来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在这间屋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说不定整天整天都待在这里。这家小饭馆很脏,可以说很不好,甚至够不上中等水平。

      

      ①蒂罗尔是奥地利的一个州。

      ②一卢布的钞票。

      “我去您那儿找您,”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说,“可是不知为什么从干草广场拐了个弯,来到了×大街上!我从来不弯到这儿来,也不打这儿经过。我从干草广场往右转弯。而且去您那儿的路也不是往这边来。我刚一拐弯,就看到了您!这真怪!”

      “您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这是奇迹!”

      “因为这也许只不过是偶然的。”

      “要知道,所有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性格!”斯维德里盖洛夫哈哈大笑起来,“即使心里相信奇迹,可就是不肯承认,您不是说吗:‘也许’只不过是偶然的。谈到发表自己的意见嘛,这儿的人都是些胆小鬼,这您想象不到吧,罗季昂·罗曼内奇!我说的不是您。您有自己的见解,也不怕有自己的见解。正是因为这一点,您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再没有旁的了吗?”

      “就这一点已经足够了。”

      显然斯维德里盖洛夫心情是兴奋的,不过只是稍有点儿兴奋;他只喝了半杯酒。

      “我觉得,在您知道我能有您所谓的自己的见解之前,您就来找我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啊,那时候是另一回事。无论什么事情都有几个发展阶段。至于说到奇迹嘛,我要告诉您,最近这两三天您好像都白白错过了。是我约您到这家小饭馆来的,您径直到这儿来了,根本就不是什么奇迹;我亲自详细告诉过您,到这儿来的路怎么走,还告诉过您,这家小饭馆在哪儿,几点钟的时候可以在这儿找到我。您记得吗?”

      “我忘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惊讶地说。

      “我相信。我跟您说过两次了。这个地址不知不觉深深印在了您的脑子里。于是您也就不知不觉弯到这儿来了,然而您是精确地按照地址找来的,虽说您自己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当时我跟您说的时候,并没指望您会理解我的意思。您太露马脚了,罗季昂·罗曼内奇。我还要告诉您:我深信,彼得堡有许多人走路的时候都在自言自语。这是个半疯狂的人的城市。如果我们有科学的话,那么医生、法学家和哲学家都可以根据自己的专业作一次极有价值的调查研究。难得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像在彼得堡这样,对人有这么多忧郁的、强烈的和奇怪的影响。单是气候的影响就令人吃惊!然而这是全俄罗斯的中心,它的特征应该在一切事物上都反映出来。不过现在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我已经有好几次对您冷眼旁观了。您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在昂着头。走了二十来步,您已经低下头,把双手背在背后了。您在看,可是无论是前面、还是两旁的东西,您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最后,您嘴唇微微翕动,自言自语起来,有时您还伸出一只手,作着手势。这很不好。说不定,除了我,还有别人在注意您,这可就对您不利了。其实,对我来说,反正一样,我不会治好您这个病,不过您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您知道有人在监视我?”拉斯科利尼科夫问,同时试探地打量着他。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斯维德里盖洛夫似乎惊讶地回答。

      “嗯,那就请您不要管我,”拉斯科利尼科夫皱起眉头,含糊不清地说。

      “好吧,我不管您。”

      “您最好还是说说,既然您常来这儿喝酒,而且曾两次约我到这儿来会面,那么现在,我从街上朝窗子里望的时候,您为什么却躲起来,想要溜走呢?这我看得很清楚。”

      “嘿!嘿!当时我站在您房门口的时候,您为什么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假装睡觉呢?其实您根本就没睡。这我看得很清楚。”

      “我可能有……原因……这您是知道的。”

      “我也可能有我的原因,虽说您不会知道,是什么原因。”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右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用右手的手指从下面托着下巴,凝神注视着斯维德里盖洛夫。他对着他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以前这张脸也总是让他感到惊讶。这是一张奇怪的脸,好像是个假面具:面色白中透红,鲜红的嘴唇,留着一部色泽光亮的谈黄色大胡子,一头淡黄色的头发还相当浓密。他的眼睛不知怎么好像太蓝了,目光不知怎么似乎过于阴沉而又呆滞。在这张就年龄来说显得异常年轻的、美丽的脸上,不知有点儿什么让人感到极不愉快的东西。斯维德里盖洛夫的衣服极其考究,是一套轻而薄的夏装,而他特别向人炫耀的,还是他的内衣。一只手指上戴着一枚镶着贵重宝石的老大的戒指。

      “难道我也得和您较量较量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焦躁不安、急不可耐、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您想伤害我,虽然您也许是一个最危险的人,可是我却不想突然改变自己的习惯。我这就让您看看,我并不是像您所想的那样爱惜自己,您大概认为我非常爱惜自己吧。您要知道,我来找您,是要直截了当地告诉您,如果您对舍妹还有从前的那种打算,如果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您想利用最近发现的秘密,那么在您把我关进监狱之前,我就先杀了您。我说话是算数的:您要知道,我说得到,就做得到。第二,如果您想对我没什么,——因为这些时候我一直觉得您好像有话要对我说,——那么就请快点儿说吧,因为时间是很宝贵的,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迟了。”

      “您这么急,是急于上哪儿去啊?”斯维德里盖洛夫问,一边好奇地细细打量他。

      “什么事情都有几个发展阶段,”拉斯科利尼科夫阴郁地、急不可耐地说。

      “您自己刚才要求我们开诚布公,可是对我的第一个问题,您就拒绝回答,”斯维德里盖洛夫微笑着说。“您总是觉得我有什么目的,所以一直用怀疑的目光来看我。有什么呢,处在您的地位上,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不管我多么想跟您交朋友,可我还是不敢让您相信,事情恰恰相反。真的,这样做得不偿失,而且我也没打算跟您谈任何特殊的事情。”“那么您为什么那样需要我呢?您不是对我很感兴趣吗?”

      “只不过是作为一个有趣的观察对象罢了。您的处境很不平常,我喜欢这种很不平常的性质,——这就是我对您感兴趣的原因!此外,您是我十分关心的一个女人的哥哥,还有,当时我经常从这个女人那里听到许多关于您的事情,因此我得出结论,您对她有很大的影响;难道这还不够吗?嘿——嘿——嘿!不过,我得承认,对于我来说,您的问题非常复杂,我很难回答您。嗯,譬如说,现在您来找我,不仅是有事,而且还想来了解点儿什么新情况吧?是这样吧?是这样的,不是吗?”斯维德里盖洛夫脸上带着狡猾的微笑,坚持说,“既然如此,那么您要知道,还在我到这儿来的路上,在火车上的时候,我就对您抱有希望了,希望您也能告诉我点儿什么新情况,希望能从您这里得到点儿什么对我有用的东西!

      瞧,我们都是多么富有啊!”

      “什么有用的东西呢?”

      “怎么跟您说呢?难道我知道是什么吗?您瞧,我一直待在一家小饭馆里,就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了,也就是说,倒不是心满意足,而是说,总得有个地方坐坐吧。嗯,就拿这个可怜的卡佳来说吧,——您看到了吧?……嗯,譬如说,虽然我是个爱吃的人,俱乐部①的美食家,可是您瞧,像这样的东西我也能吃!(他伸出一只手指,指指角落里,那里一张小桌子上摆着一个洋铁盘子,盘子里盛着吃剩的、让人难以下咽的土豆烧牛排。)顺便问一声,您吃过午饭了吗?我稍微吃了一点儿,不想再吃了。譬如说吧,我根本不喝酒。除了香槟,什么也不喝,就连香槟,整整一晚上也只喝了一杯,就这样还觉得头痛。现在我叫了这杯酒,是为了提提神,因为我打算到一个地方去,您看得出来,我的心情有点儿特别。刚才我所以像个小学生样躲起来,是因为我想,您会妨碍我;不过,看来(他掏出表来),还可以跟您在一起坐一个钟头;现在是四点半。您相信吗,要是有个什么专长就好了;要是我是个地主,要么是神甫,要么是枪骑兵,摄影师,新闻记者……那就好了,可是什么、什么专长都没有!有时候甚至觉得无聊。真的,我还以为您会告诉我点儿什么新情况呢。”

      

      ①指莫斯科、彼得堡的英国俱乐部,那里有最好的厨师;美食家们都喜欢到那里去享用烹调得最好的菜肴。

      “那么您是什么人,您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是什么人?您是知道的:我是个贵族,曾在骑兵队里服役两年,后来在这儿,在彼得堡闲荡,后来和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结婚,住在乡下。这就是我的履历!”

      “您好像是个赌徒?”

      “不,我算什么赌徒。是赌棍,不是赌徒。”

      “您是赌棍?”

      “是啊,是赌棍。”

      “怎么,有人打过您吗!”

      “有过。那又怎样呢?”

      “喂,那么,您可以要求决斗……一般说,决斗会使人获得新生……”

      “我不反驳您,而且我也不善于谈论哲学问题。我坦白地对您说,我匆匆赶到这里来,多半是为了女人。”

      “刚刚埋葬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您就赶来了吗?”

      “嗯,是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微微一笑,感到在开诚布公这一点上,他获得了胜利。“那又怎样呢?您好像认为,我这样谈论女人是不道德的?”

      “也就是说,我是不是认为,生活放荡是不道德的?”

      “生活放荡!唉,您说到哪里去了!不过我要按顺序来回答您,首先一般地谈谈女人,您要知道,我喜欢闲扯。您倒说说看,我为什么要克制自己?既然我爱女人,那我为什么要放弃女人呢?至少可以有事做。”

      “那么您在这儿仅仅是希望过放荡的生活了!”

      “就算是想过放荡生活吧,那又怎样呢!您老是想着放荡的生活。至少我喜欢直截了当的问题。在这种放荡生活里至少有一种固定不变的东西,它甚至是以天性为基础,而不是为幻想所左右的,它犹如血液中永不熄灭的炭火,永远燃烧着,还要燃烧很久很久,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许也不能让它很快熄灭。您应该承认,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工作吗?”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这是一种病,而且是一种危险的病。”

      “唉,您又说到哪里去了?我同意,这是一种病,正如一切过度的事情一样,——而这种事情是一定会过度的,——不过要知道,这种事情,第一,各人的情况不同,第二,当然啦,一切都要有分寸,要有节制,虽然是下流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要不是有这种工作,大概,真会开枪自杀。我同意,一个正派人理应不怕寂寞,可是……”

      “您会开枪自杀吗?”

      “唉,”斯维德里盖洛夫厌恶地阻止他说,“请您别谈这个,”他又赶紧补充说,甚至不像以前那样,已经不再吹牛了。就连他的脸色也好像变了。“我承认有这个不可原谅的弱点,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怕死,也不喜欢别人谈死。您知道吗,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个神秘主义者。”

      “啊!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鬼魂!怎么,还继续出现吗?”

      “去它的吧,您别提了;在彼得堡还没出现过;去它的!”他高声说,脸上露出恼怒的神情。“不,最好还是谈谈这个吧……对了,不过……嗯哼!哎呀,时间不多了,我不能跟您长久待在这里,很可惜!本想告诉您的。”

      “您有什么事,是女人吗?”

      “是的,是女人,一个意外的机会……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嗯,这儿环境的卑鄙污浊已经不影响您了?您已经无力自制了吗?”

      “那么您也希望获得这种力量吗?嘿——嘿——嘿!刚才您让我吃了一惊,罗季昂·罗曼内奇,虽说我早就知道,事情是会这样的。您在跟我大谈放荡的生活,大谈美学!您是席勒,您是理想主义者!当然,这一切理应如此,如果不是这样,倒要让人觉得奇怪了,然而实际上还是奇怪的……唉,可惜,时间不多了,因为您是个非常有趣的人!顺便问一声,您喜欢席勒吗?我倒非常喜欢。”

      “不过,您可真是个爱吹牛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有些厌恶地说。

      “唉,真的,我不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哈哈大笑着回答,“不过,我不争辩,就算是爱吹牛吧;可是为什么不吹呢,既然吹牛并不会伤害别人。我在乡下,在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庄园里住了七年,所以现在急于想跟像您这样的聪明人——聪明而又十分有趣的人谈谈,真高兴海阔天空,随便聊聊,此外,我喝了半杯酒,酒劲已经有点儿冲上来了。主要的是,有一个情况让我感到十分兴奋,不过这件事……我不想谈。您去哪里?”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惊恐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了起来。他来到这里,感到难过,气闷,不大舒服。他确信,斯维德里盖洛夫是世界上最无聊、最渺小的一个恶棍。

      “唉——!别走,再坐一会儿嘛,”斯维德里盖洛夫请求说。“至少也得要杯茶喝。好,请坐一会儿,好,我不再胡扯了,也就是说,不再谈我自己的事了。我要告诉您一件事。嗯,如果您想听,我跟您谈谈,一个女人怎么,用您的说法,怎么‘救了’我?这甚至就是对您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因为这个女人就是令妹。可以谈吗?而且咱们还可以消磨时间。”

      “您说吧,不过我希望,您……”

      “噢,请您放心!而且就连像我这样一个品质恶劣、精神空虚的人,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使我心中产生的也只有深深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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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与罚》第六部·四

    “您也许知道(不过,我自己也跟您讲过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开始说,“因为我欠了一大笔钱,又没有任何财产,可以指望靠它来还债,所以在这儿给关进了债务拘留所。用不着细说,当时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是怎么把我赎出来的;您知道吗,有时一个女人爱上一个人,会糊涂到什么程度?这是一个正直和相当聪明的女人(虽然根本没受过教育)。您要知道,这个最爱吃醋的正直女人发狂似地跟我大吵大闹,责备了我许多次以后,竟决心对我采取宽容态度,跟我订了一个合同,在我们婚后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履行合同上规定的义务。问题在于,她年龄比我大得多,此外她嘴里还经常含着丁香。我卑鄙到了这种地步,不过也似乎相当诚实,竟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不能对她完全忠实。我这样坦白说出心里的话,把她气得发狂,不过在某种程度上她也喜欢我这种粗鲁的坦率,她说,‘既然他事先向我声明,也就是说,他不想欺骗我,’嗯,对于一个嫉妒的女人来说,这一点是最要紧的。她哭了很久,流了很多眼泪,在这以后,我们之间订立了一个口头协议:第一,我绝不遗弃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永远是她的丈夫;第二,未经她允许,我哪里也不能去;第三,我永远不搞长期的情妇;第四,作为交换条件,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允许我有时跟女仆勾搭,可是一定得让她暗暗地知道;第五,绝对不许我爱上我们同一个阶层的女人;第六,万一我又产生严肃认真的真挚爱情,——而这是绝对不允许的,——那么我必须坦白地告诉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不过,对于最后一点,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一直相当放心;这是个聪明女人,所以她一定是把我看作一个浪荡子和淫棍,而这样的人是不会严肃认真地爱上什么人的。然而聪明女人和嫉妒的女人是两种不同的人,糟就糟在这里。不过,要对某些人作出公正的判断,就得事先摒弃某些先入为主的偏见,对通常在我们周围的那些人和事物,要改变那些通常的习惯看法。我有理由希望,您会作出比任何人都公正的判断。也许您已经听到过许多有关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可笑和荒唐的事情了。她的确有一些非常可笑的习惯;不过我要坦率地对您说,对于我给她造成的数不尽的伤心事,我真诚地感到悔恨。我觉得,一个最温柔的妻子死后,她最温柔的丈夫能在安葬时说这样几句很不错的o-raisonfunèbre①,也就够了。在我们争吵的时候,我多半一声不响,也不发脾气,这种绅士风度几乎总是会达到预期的目的;这种态度影响了她,她甚至觉得喜欢,有时候她甚至为我感到自豪。可是对令妹,她还是无法容忍了。她竟然冒险请这样一位美人儿到家里来作家庭教师,真不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的解释是这样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是个非常热情和敏感的女人,她简直是自己爱上了——的确是爱上了令妹。而且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真让人爱!第一眼看到她,我心里就十分清楚,事情不妙,——您想怎么着?——我决定不抬起眼来看她。可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自己迈出了第一步——您信不信?起初我总是绝口不提令妹,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不断地夸奖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我对她的这些赞辞根本不感兴趣,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甚至为此很生我的气,这您也会相信吗?我自己也不明白,她需要什么!嗯,当然啦,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把我的全部底细都讲给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听了。她有个很坏的特点,总是把我们家的一切秘密毫无例外地讲给所有的人听,而且逢人就抱怨,不断地对人诉说我不好;她怎么会放过这么一个极好的新朋友呢?我认为,她们谈话,不外乎是谈论我,而且所有这些据认为是我干的极不愉快而又神秘的事情,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无疑已经全都知道了……我敢打赌,您也已经听到过这一类的故事了吧?”

      

      ①法文,“安葬时的悼词”之意。

      “听到过了。卢任指控您,甚至把一个孩子的死归罪于您。

      这是真的吗?”

      “唉,请别提这些卑鄙的事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厌恶而且抱怨地推托说,“如果您一定想知道这件毫无意思的事情,什么时候我专门讲给您听,可是现在……”

      “还谈到了乡下您一个仆人的事,似乎这件事也要怪您。”

      “请别说了,够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又显然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这是不是那个死后来给您装过烟斗的仆人……还是您自己讲给我听的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越来越气愤了。

      斯维德里盖洛夫仔细看了看拉斯科利尼科夫,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觉得,这个人的目光里好似电光一闪,刹时间露出了恶毒的微笑,然而斯维德里盖洛夫控制住了自己,非常客气地回答:

      “这就是那个仆人。我看得出来,您对这一切也非常感兴趣;我认为这是我的义务:一有适当的机会,就一一讲给您听,以满足您的好奇心。见鬼!我看得出来,我的确会被人看作浪漫人物。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对令妹讲了那么多关于我的神秘而有趣的事情,您想想看,为此,我该多么感谢我的亡妻啊。我不敢推测,她会产生什么印象;不过无论如何,这对我是有利的。尽管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自然会厌恶我,尽管我总是神情阴郁,那副样子就让人感到讨厌,她却终于可怜起我来,可怜起我这个不可救药的人来了。而当一位姑娘心里产生了怜悯,那么,当然,这对她是最危险的了。这时一定会想要‘救’他,想要开导他,使他获得新生,要求他有较为崇高的理想,开始过新的生活,从事新的活动,嗯,大家都知道,会有多少这一类的幻想。我立刻明白,小鸟儿自己飞进网里来了,于是我也作好了准备。您好像皱起了眉头,罗季昂·罗曼内奇?没关系,您要知道,事情没有什么结果。(见鬼,我喝了多少酒啊!)您要知道,从一开始,我就总是感到惋惜,命运怎么不让令妹生在公元二世纪或三世纪,做某位王公、或者执政官、或者小亚细亚总督的千金。无疑她一定会是那些忍受殉难之苦的人们当中的一个,而且,当然啦,用烧红的火钳烫她胸脯的时候,她也会面带笑容。她会自己故意去受这样的痛苦;而在四世纪或五世纪的时候,她就会到埃及的沙漠里去,在那里住上三十年,靠草根、狂热和幻想生活。她自己只渴望并要求尽快去为什么人受苦,如果不让她受苦,大概她就会从窗口跳下去自杀。我听到过有关拉祖米欣先生的一些事情。据说他是个年轻小伙子,通情达理(就连他的姓也显示出,他大概是个教会学校的毕业生),那么就让他来保护令妹吧。总之,我觉得我了解她,并为此感到荣幸。不过当时,也就是说在刚认识的时候,您也知道,不知为什么,人总是较为轻率,也更愚蠢,看问题不正确,往往看不到实质。见鬼,她为什么长得那么美呢?这不是我的过错!总之,我这方面是从无法抑制的性欲冲动开始的。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非常贞洁,可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请您注意,我对您说的关于令妹的这些话,都是事实。她的贞洁也许达到了病态的程度,尽管她见多识广,聪明过人,可这对她是有害的。)这时我们家来了一个姑娘,叫巴拉莎,黑眼睛的巴拉莎,是刚从另一个村里搭车来的,她是个丫头,我还从来没见过她,——人长得很漂亮,可是蠢得让人难以置信:眼泪汪汪,号叫得到处都能听见,结果大吵了一场。有一次午饭后,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故意趁我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在花园里的林荫道上找到了我,她两眼闪闪发光,要求我别再缠着可怜的巴拉莎。这大概是我们两个人第一次谈话。我当然认为,满足她的愿望是我的荣幸,竭力装出一副惊讶和发窘的样子,总之,这个角色我演得还挺不错。于是开始往来,又是秘密交谈,又是劝谕和开导,又是请求和央告,甚至泪流满面,——您相信吗,甚至还流泪呢!有些姑娘的宣传热情达到了何种程度啊!我当然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命运,装作一个如饥似渴追求光明的人,最后还采用了征服女人们的心的最伟大和最可靠的办法,这个办法永远不会让任何人失望,无一例外,对所有人都绝对有效。这个办法是尽人皆知的,就是阿谀奉承。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直言不讳更难,也没有什么比阿谀奉承更容易的了。直言不讳,即使其中只有百分之一的音调是虚假的,那么立刻就会产生不和谐,随之而来的是争吵。而阿谀奉承,即使从头至尾全部音调都是虚假的,可还是让人高兴,听着不会觉得不愉快;哪怕这愉快有点儿肉麻,可还是感到愉快。而且不管阿谀奉承多么肉麻,其中却至少有一半让人觉得好像是真实的。对于各种不同文化程度的人,对于社会上的各个阶层来说,都是如此。就连贞洁的少女,也可以用阿谀奉承去勾引她。至于普通人,那就更不用说了。有一次我勾搭上了一个忠于自己的丈夫、孩子,而且严守闺训的太太,一回想起这件事来,就不禁觉得好笑。这件事是多么让人开心,而且多么不费力啊!这位太太品德当真是高尚的,至少自以为是这样。我的全部策略只不过是每一分钟都表示,我已完全屈服,对她的贞洁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厚颜无耻地奉承她,有时,只要能让她和我握一握手,甚至看我一眼,我就责备自己,说这是我强迫她这样做的,说她曾抗拒过,竭力抗拒过,如果不是我那么恶劣,大概永远什么也得不到;说由于她天真,不能预见到勾引她的阴谋诡计,无意中失身,自己还不知道,等等,等等。总之,我得到了一切,而我的这位太太却仍然完全相信,她是纯洁无瑕和贞洁的,始终信守她的责任和义务,而她的堕落完全是无意的。当我最后向她宣布,我真诚地相信,她也像我一样,是在寻欢作乐,这时她对我是多么生气啊。可怜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也非常爱听恭维话,如果我想这么做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还在她活着的时候,就会把她的全部财产统统留给我了。(不过我酒喝得太多,话也太多了。)如果现在我谈到,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开始产生了同样的效果,希望您不要生气。可是我很傻,而且缺乏耐心,于是把整个事情都给破坏了。还在以前,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就有好几次(特别有一次)表示,很不喜欢我的眼神,这您相信吗?总之,我的眼里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不谨慎地燃烧起某种火焰,这使她感到害怕,终于使她感到憎恨了。详细情况用不着说了,不过,我们不再往来了。这时我又干了件蠢事。我以极其粗暴的方式嘲笑所有这些说教和请求;巴拉莎又上场上了,而且还不止她一个,总之,闹得很不像话。噢,罗季昂·罗曼内奇,如果您一生中哪怕只有一次看到令妹的眼睛,看到她的眼睛有时会像那样闪闪发光,那就好了!现在我喝醉了,整整一杯酒都喝光了,这没关系,我说的全是真话;请您相信,我梦见过这样的目光;她的衣服窸窸窣窣的响声也终于让我受不了了。真的,我想,我是发疯了,我从来也没想到,我会这样发狂。总之,必须和解;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您想想看,当时我做了些什么?疯狂能使人糊涂到什么程度啊!可千万别在疯狂的时候采取任何行动,罗季昂·罗曼内奇。我考虑到,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实际上一贫如洗,(唉,请原谅,我并不想这么说……不过如果讲的是同一个概念,用什么词汇不是都一样吗?)总之,是靠自己双手劳动生活,而且令堂和您也都靠她(唉,见鬼,您又皱眉了……),于是我决定把我的钱(当时我可以拿得出三万卢布来)都送给她,让她跟我一起私奔,哪怕逃到这里,逃到彼得堡来也行。当然啦,这时我还发誓永远爱她,让她终生幸福,等等。您相信吗,当时我爱她爱到了这种程度,如果她对我说:你把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杀死或者毒死,跟我结婚,那么这立刻就会实现!可结果是一场灾难,这您已经知道了,您自己可以想象得出,当时我得知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找到了这个最卑鄙的小官僚卢任,差点儿没给他炮制成了这门亲事,我简直气成了什么样子,——因为这实际上还不就跟我的提议一样吗。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是这样的,不是吗?我发觉,您开始注意听了……有意思的青年人……”

      斯维德里盖洛夫焦躁地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他的脸涨得血红。拉斯科利尼科夫清清楚楚看出,他不知不觉一口一口喝下去的那一杯或者是一杯半香槟对他产生了病态的影响,于是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斯维德里盖洛夫让他觉得很可疑。

      “嗯,知道了这些情况以后,我完全相信,您到这里来,一定是对舍妹有什么打算,”他直截了当、毫不隐讳地对斯维德里盖洛夫说,想惹他更加发火。

      “唉,别再提这个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再说,令妹也非常讨厌我。”

      “她非常讨厌您,对这一点我也深信不疑,不过现在问题不在这里。”

      “您深信她非常讨厌我吗?(斯维德里盖洛夫眯缝起眼来,嘲讽地微微一笑。)您是对的,她不喜欢我;可是对夫妻间或者情人之间的事,您永远也不能担保。这儿总是有这么一个角落,对全世界始终是个秘密,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您能担保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一定会厌恶我吗?”

      “根据您谈话时使用的某些词句,我发觉,现在您对杜尼娅仍然有什么企图,还有一些刻不容缓、十分迫切的打算,当然,是卑鄙的打算。”

      “怎么!我随口说出过这样的话吗?”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非常天真地惊慌起来,丝毫没有注意那个显示出他的意图的形容词。

      “这样的话现在也随口说出来了。您为什么,譬如说吧,这么害怕?现在您为什么突然大吃一惊?”

      “我害怕和吃惊吗?我怕您?倒不如说您该怕我,cherami①可是,多么荒唐……不过,我喝醉了,这我明白;差点又说漏了嘴。酒,去它的!喂,拿水来!”

      

      ①法文,“亲爱的朋友”之意。

      他抓起酒瓶,毫不客气地把它扔出窗外。菲利普拿来了水。

      “这全都是胡说八道,”斯维德里盖洛夫说,把毛巾浸湿,按在头上,“我只要说一句话就能让您不再胡扯,使您的一切疑虑烟消云散。譬如说,您知道我要结婚了吗?”

      “这您以前就对我说过了。”

      “说过了吗?我忘了。不过那时候我还不能肯定地说,因为那时候连未婚妻都还没见过呢,只是有这个意图。可现在未婚妻已经有了,事情已经办妥了,要不是有刻不容缓的事情,我一定这会儿就带您去见见他们,因为我想听听您的建议。唉,见鬼!只剩十分钟了。您看看表,看到了吧;不过我要讲给您听听,因为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我指的是我的婚事,也就是说,从某一点来看,——您去哪儿?又要走吗?”

      “不,现在我不走了。”

      “根本不走了吗?咱们倒要瞧瞧!我要带您到那里去,这是真的,让您看看我的未婚妻,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您很快就要走了。您往右去,我往左走。您知道这个列斯莉赫吗?就是现在我住在她那儿的这个列斯莉赫,啊?您听说过吗?不,您是在想,就是人们议论的那个女人,说是她家有个小姑娘冬天投水自尽了,——嗯,您听说过吗?听说过吗?嗯,这件事就是她给我办的;她说,你这样怪寂寞的,暂时解解闷儿吧。我这个人抑郁寡欢,枯燥无味,不是吗。您以为我很快活吗?不,我很忧郁:我不伤害别人,常常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有时三天也不跟人说话。可这个列斯莉赫是个骗子,我要告诉您,她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等我觉得厌倦了,就会抛弃妻子,出走,我的妻子就会落到她的手里,她就可以利用她;当然是在我们这个阶层里,而且还要更高一些。她说,有个作父亲的,身体十分衰弱,是个退休的官吏,整天坐在安乐椅里,两年多没走动过一步。她说,还有个母亲,是位通情达理的太太,也就是妈妈。他们的儿子在外省什么地方任职,不帮助他们。女儿出嫁了,也不来看他们,他们这里还有两个年幼的侄子(自己的儿女还嫌不够),自己最小的小女儿还没念完中学,他们就让她退学了,再过一个月她才满十六岁,也就是说,再过一个月就可以让她出嫁了。就是嫁给我。我们上他们家去了;这多么可笑;我作了自我介绍:地主,鳏夫,出身于名门,有这样一些熟人,还有财产,——我五十了,她还不满十六岁,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谁会注意这种事?嗯,很诱人,不是吗,哈,哈!您要是能看到我和爸爸、妈妈谈话的情形就好了!真该花钱买票,看看我这时候像什么样子。她出来了,行了个屈膝礼,嗯,您要知道,她还穿着件很短的连衫裙,是个含苞未放的花蕾,她脸红了,红得像一片朝霞(当然对她说过)。我不知道您对女人的容貌有什么看法,不过照我看,十六岁这个年龄,这双还是小姑娘的眼睛,这羞答答的胆怯和害羞的眼泪,——照我看,这胜过了美丽,何况她还像画上的美人儿那么漂亮呢。浅色的头发,鬈曲蓬松,梳成一小绺一小绺的,嘴唇丰满,鲜红,一双小脚——真美极了!嗯,我们认识了,我声明,家里有事急需处理,第二天,也就是前天,为我们祝福,给我们订了婚。从那以后,我一去,立刻就让她坐在我的膝上,不让她下来……嗯,她不时脸红,红得像朝霞,我不停地吻她;妈妈当然提醒她说,这是你丈夫,应该这样,总而言之,这实在是太好了!而现在这种情况,作未婚夫的情况,真的,也许比作丈夫的时候更好。这就是所谓lanatureetlavérité①了!我跟她谈过两次——这姑娘可一点儿也不傻;有时她那样偷偷地看我一眼,——甚至让我神魂颠倒。您要知道,她的小脸很像拉斐尔的圣母像。要知道,《西斯庭圣母像》上,圣母的神情是富于幻想的,像一个悲伤的狂热信徒的脸,这您注意了吗?嗯,这姑娘的脸就像这个样子。刚给我们订了婚,第二天我就送去价值一千五百卢布的礼物:一件钻石首饰,另一件是珍珠的,还有一个妇女用的银梳妆盒——有这么大,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就连她那圣母似的小脸也变得绯红了。昨天我让她坐在我膝上,是啊,也许我太放肆了,——她满脸通红,突然流出泪来,可是不愿让人看出她心情激动,羞得无地自容。有一会儿大家都出去了,只剩下了我和她两个人,她突然搂住我的脖子(这是她第一次),用两只小手搂着我,吻我,发誓说,她要作我的百依百顺、忠诚、贤慧的妻子,一定会让我幸福,说她要献出自己的一生,献出自己一生中的每一分钟,牺牲自己的一切、一切,而作为回报,她只希望得到我的尊重,她说,此外我‘什么,什么也不需要,也不需要任何礼物!’您得同意,一个十六岁的小天使,由于少女的羞怯,脸上飞起两片红霞,眼里含着热情的泪花,你和她单独坐在一起,听着她这样坦白地说出自己心里的话,您得同意,这是相当诱人的。诱人,不是吗?不是值得吗,啊?嗯,值得,不是吗?喂……喂,请您听我说,……嗯,咱们一道去我的未婚妻那里……不过不是现在!……”

      

      ①法文,“自然而且真挚”之意。

      “总之,这种年龄和文化修养上的极大差异激起了您的情欲!难道您真的要这样结婚吗?”

      “那又有什么呢?一定的。每个人都关心自己,谁最会欺骗自己,谁就能过得最快活。哈!哈!您干吗要装作一个道德高尚的人,请宽恕我吧,老弟,我是个有罪的人。嘿!嘿!

      嘿!”

      “可是您安置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孩子们……不过,您这样做是有原因的……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

      “一般说,我喜欢孩子,很喜欢孩子,”斯维德里盖洛夫哈哈大笑起来。“我甚至可以给您讲一讲关于这方面的一件非常有趣的事,直到现在,这件事还没结束呢。我来到这里的头一天,就到这儿各种藏污纳垢的地方去了,嗯,阔别七年之后,我简直是急急忙忙地跑去的。您大概注意到了,我并不急于跟自己那伙人会面,并不急于去找从前的那些朋友和熟人。嗯,我尽可能拖延着不去找他们。您要知道,我在乡下,住在玛尔法·彼特罗芙娜那儿的时候,对这些神秘的地方和场所真是魂牵梦萦,思念得痛苦到了极点,而谁要是了解这些地方,就可以在那儿发现很多东西。见鬼!人们在酗酒,受过教育的青年人由于无所事事,沉湎于无法实现的幻想之中,而变得对一切都十分冷漠,曲解各种理论,自己也变得思想混乱,极不正常;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批犹太人,他们都把钱积蓄起来,其余的人都在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从最初几个钟头,这座城市就让我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我来到一个所谓跳舞晚会,——一个可怕的藏污纳垢的地方(而我喜欢的正是这种肮脏地方),嗯,当然啦,在跳康康舞①,在我年轻的时候还没有这种玩意儿。是啊,这就叫进步嘛。突然,我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穿得很漂亮,正在和一个舞艺超群的人跳舞;那个人站在她对面。墙边一把椅子上坐着她的母亲。嗯,您要知道,康康舞是种什么舞!小姑娘害羞了,脸涨得通红,终于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放声大哭起来。那个舞艺超群的人搂住她,旋转起来,在她面前表演种种舞姿,周围的人全都哈哈大笑,在这种时候,我喜欢你们这些观众,即使是康康舞的观众,大家都在哈哈大笑,高声叫喊:‘好哇,就应该这样!别带孩子来嘛!’哼,他们这样自己安慰自己是不是合理,我才不在乎呢,关我什么事!我立刻选中了一个座位,坐到那位母亲身旁,对她说,我也是从外地来的,说这儿这些人都多么粗野,说他们都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尊严,对别人也缺乏应有的尊重;我让她知道,我有很多钱;我请她们坐我的马车回家;送她们回家以后,我和她们认识了(她们住在向二房东租来的一间小屋里,刚来不久)。她们对我说,她和她女儿能跟我认识,感到非常荣幸;我还得知,她们一无所有,她们到这里来,是要在某机关里办一件什么事情;我表示愿意效劳,表示愿意给她们一些钱;我还得知,她们去参加那个晚会,是弄错了,还以为那里真的是教人跳舞呢;我表示愿意提供帮助,让这位年轻的姑娘学习法文和跳舞。她们十分高兴地接受了,认为这是很荣幸的,直到现在我还在跟她们来往……您要高兴的话,咱们一道去——不过不是现在。”

      

      ①法国游艺场中的一种黄色舞蹈。

      “别讲了,别讲您那些卑鄙、下流的笑话了,您这个道德败坏的、下流的色鬼!”

      “席勒,我们的席勒,简直就是席勒:Oùva-t-ellelavertusenicher?①您知道吗,我要故意给您讲一些这样的事情,好听听您高声叫喊。真让人高兴!”

      

      ①法文,“哪里没有善行”之意。据说这是法国著名喜剧作家莫里衷(一六二二——一六七三)的一句话。据说,有一次莫里哀给了一个乞丐一枚金币,乞丐以为他给错了,问他,他就是这样回答的。

      “当然啦,难道这时候我自己不觉得自己好笑吗?”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低声说。

      斯维德里盖洛夫放声哈哈大笑;最后叫来了菲利普,付了帐,站起身来。

      “咽,是的,我喝醉了,assezcausé①!”他说,“真高兴啊!”

      

      ①法文,“闲扯得够了”之意。

      “那还用说,您还会不高兴,”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说,说着也站起来了,“对于一个老色鬼来说,讲这样的奇遇,——而且怀有这种荒谬绝伦的意图,——怎么会不高兴呢,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讲给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听……是够刺激的。”

      “嗯,如果是这样,”斯维德里盖洛夫甚至有几分惊讶地回答,同时仔细打量着拉斯科利尼科夫,“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您也是个相当厚颜无耻的人了。至少您是成为这种人的好材料。很多,很多东西您都能理解……嗯,很多事情也都能做呢。唉,不过,够了。由衷地感到遗憾,没能跟您多聊聊,可您是不会离开我的……不过请您稍等一会儿……”

      斯维德里盖洛夫走出了小饭馆。拉斯科利尼科夫跟着他走了出去。然而斯维德里盖洛夫醉得并不十分厉害;酒劲儿只不过有一会儿工夫冲了上来,时间慢慢逝去,醉意也渐渐消失了。有一件什么事情,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让他十分挂心,他皱起了眉头。显然,他是因为等待着什么而焦急不安。最后这几分钟里,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态度突然变了,而且越来越粗暴,越来超含讥带讽。这一切拉斯科利尼科夫都看出来了,他也感到不安了。他开始感到斯维德里盖洛夫十分可疑,决定跟着他。

      他们走到了人行道上。

      “您往右,我往左,或者,也可以相反,只不过——adieu,monplaisir①,愿我们愉快地再见!”

      

      ①法文,“再见,我亲爱的”之意。

      于是他往右,向干草广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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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40#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5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六部·五

    拉斯科利尼科夫跟在他的后面。

      “这是怎么回事!”斯维德里盖洛夫回过头来,高声叫喊,“我好像说过了……”

      “这就是说,现在我决不离开您。”

      “什么——么?”

      两人都站住了,两人彼此对看了约摸一分钟光景,仿佛在互相估量对方。

      “从所有您那些半醉的醉话里,”拉斯科利尼科夫毫不客气、毫无顾忌地说,“我完全得出结论,您不仅没有放弃对我妹妹那些最卑鄙的打算,而且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更积极地策划着什么阴谋。我知道,今天早晨我妹妹收到了一封信。您一直坐立不安……即使您半路上找到一个妻子;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您改了主意。我要亲自证实……”

      拉斯科利尼科夫自己也未必能够确定,现在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想亲自证实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原来如此!您想叫我立刻喊警察吗?”

      “喊吧!”

      他们又面对面地站了约摸一分钟。最后斯维德里盖洛夫脸上的神情改变了。待他确信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怕威胁以后,突然又装出一副最快活、最友好的样子。

      “您真是!我故意不跟您谈您的事情,尽管我自然是好奇得要死。这件事是很离奇的。本想留到下次再说,可是,真的,就连死人,您也能把他给惹恼了……好,咱们一道走吧,不过我要事先声明:现在我只不过要回家去一下,拿点儿钱;然后锁上房门,叫辆出租马车,到群岛上去兜一晚上。您跟着我去干什么呢?”

      “我暂时到你们那幢房子里去,不过不是去您那儿,而是去索菲娅·谢苗诺芙娜那里,为我没去参加葬礼向她道声歉。”

      “这随您的便,不过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不在家。她领着孩子们到一位太太那儿去了,是一位显贵的老太太,我很久以前的熟人,也是几座孤儿院的主管人。我把抚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三个孩子的那笔钱都交给了她,此外还给孤儿院捐了些钱,这样一来,就使那位太太仿佛中了我的魔法,对我的请求她还能不答应吗;我还对她讲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故事,把所有详情细节都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给她留下了无法形容的深刻印象。所以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接到邀请,请她今天直接去×旅馆,我的这位太太从别墅回来,暂时就住在那里。”

      “没关系,我还是要去。”

      “悉听尊便,不过我可不跟您一道去;这和我毫不相干!您瞧,我们已经到家了。我相信,您所以用怀疑的目光来看我,是因为我竟这么有礼貌,直到现在没向您打听过什么……您说,是不是呢?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您觉得这有些异常;我敢打赌,准是这样!嗯,所以请您对我也要懂点儿礼貌。”

      “可是您躲在门后偷听!”

      “啊,您指的是这个!”斯维德里盖洛夫笑了起来,“是啊,谈了半天,如果您不提这件事,那我倒要觉得奇怪了。哈!哈!

      我虽然多少知道一点儿那时候您……在那里……干的那件事,还有您亲自对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说了些什么,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许是个完全落后于时代的人了,什么也弄不懂。看在上帝份上,请您给解释一下,亲爱的!请您用最新的原理开导开导我吧。”

      “您什么也听不到的,您一直是在说谎!”

      “我指的不是那个,不是那个(不过,我至少也听到了一点儿),不,我指的是,现在您总是在唉声叹气!席勒在您心中一刻不停地骚动着。瞧,现在又不许人躲在门后偷听了。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去报告长官吧,就说,如此这般,我发生了这么一件意外的事:在理论上出了个小小的差错。如果您确信不能躲在门后偷听,却可以随心所欲,用随手抓到的什么东西去杀死一个老太婆,那么您就赶快逃到美国去吧!逃跑吧,年轻人!也许还有时间。我说这话是十分真诚的。没有钱,是吗?我给您路费。”

      “我根本就没这么想,”拉斯科利尼科夫厌恶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明白(不过,您不要让自己为难:如果您愿意,那就用不着多说);我明白,您心里在考虑什么问题:道德问题,是吗?是作为一个公民的道德问题,作人的道德问题?您把这些都丢到一边去;现在您还考虑这些干什么?嘿!嘿!因为您毕竟还是一个公民和人吗?既然如此,那就不该乱闯;别去干不该由您来干的事。嗯,那您就拿支枪来,开枪自杀吧,怎么,还是不想自杀呢?”

      “您好像是故意想惹我发火,只不过是为了让我马上离开您……”

      “瞧,真是个怪人,不过我们已经到了,请上楼吧。您看到了吧,这就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房门,您看,一个人也没有!不相信吗?您去问问卡佩尔纳乌莫夫;她常把钥匙交给他们。喏,这就是她本人,madamede①卡佩尔纳乌莫夫,啊?什么?(她有点儿耳聋)出去了?去哪儿了?瞧,现在您听到了吧?她不在家,也许到晚上天很晚的时候还回不来。好吧,现在去我家吧。您不是也想去我家吗?好,已经到我家了。Madame列斯莉赫不在家。这个女人总是到处奔忙,不过是个好人,请您相信……说不定您也会用得到她,如果您稍微通情达理一点儿的话。瞧,我从写字台里拿了这张五厘债券(瞧,我还有多少这种债券啊!),这一张今天要拿到银钱兑换商人那里去兑现。嗯,看到了吧?现在我用不着再浪费时间了。写字台上了锁,房门也锁上了,我们又来到了楼梯上。您要乐意的话,咱们就叫一辆出租马车!要知道,我要上群岛去。您要不要坐马车兜兜风?我要雇辆马车去叶拉金,怎么样?您不去吗?您不坚持到底吗?去兜一兜嘛,没关系。好像要下雨,没关系,咱们把车篷放下来就是……”

      

      ①法文,“……的太太”之意。

      斯维德里盖洛夫已经坐到了马车上。拉斯科利尼科夫考虑,他的怀疑至少在目前是不正确的。他一句话也没回答,转身又往干草广场那个方向走去。如果他在路上哪怕只回头看一次,那么他就会看到,斯维德里盖洛夫坐着马车还没走出一百步,就付了车钱,下车走到了人行道上。但是他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已经在拐角上转弯了。深深的厌恶心情使他离开了斯维德里盖洛夫。

      “这个粗野的恶棍,这个**的色鬼和下流东西能做什么呢,至少是目前,我料想他也做不出什么来!”他不由自主地高声说。真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判断作得太匆忙,也太轻率了。环绕着斯维德里盖洛夫的一切之中都好像有某种东西,使他显得即使不是神秘,至少也有些奇怪。至于说这一切和他妹妹有什么关系,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坚信,斯维德里盖洛夫是决不会让她安宁的。但是反复考虑所有这些事情,他实在是感到太苦恼和无法忍受了!

      只剩了他一个人以后,和往常一样,走了二十来步,他又陷入沉思。上了桥,他在栏杆旁站住了,开始眺望河水。这时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正站着注视着他。

      他在桥头就遇到了她,可是他没看清,从她身边走过去了。杜涅奇卡还从来没在街上看到他像这个样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她站住了,不知道该不该叫他。突然她看到了从干草广场那边匆匆走近的斯维德里盖洛夫。

      不过斯维德里盖洛夫好像是神秘而且小心翼翼地走近前来。他没上桥,在旁边人行道上站住了,并且竭力不让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到他。他已经早就看到了杜尼娅,开始向她作手势。她好像觉得,他作手势,是叫她不要喊哥哥,不要惊动他,叫她到他那里去。

      杜尼娅这样做了。她悄悄地从哥哥身边绕过去,来到斯维德里盖洛夫跟前。

      “咱们快走,”斯维德里盖洛夫悄悄地对她说。“我不想让罗季昂·罗曼内奇知道我们会面。我预先告诉您,刚才我和他坐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家小饭馆里,他在那儿找到了我,我好容易才摆脱了他。不知为什么他知道了我给您的那封信,起了疑心。当然,不是您告诉他的吧?不过,如果不是您,那会是谁呢?”

      “我们已经转了弯,”杜尼娅打断了他的话,“现在哥哥看不到我们了。我要对您说,我不再跟您往前走了。请您在这儿把一切都告诉我;什么话都可以在街上说。”

      “第一,这些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街上说;第二,您应该听听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会说些什么;第三,我要让您看一些证据……嗯,最后,如果您不同意去我那里,我就拒绝作任何解释,立刻就走。同时请您不要忘记,您那位亲爱的哥哥有一个绝非寻常的秘密完全掌握在我的手里。”

      杜尼娅犹豫不决地站住了,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斯维德里盖洛夫。

      “您怕什么!”他平静地说,“城市不比农村。就是在农村里,也是您对我造成的伤害比我对您造成的伤害更大,而这里……”

      “事先告诉过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吗?”

      “不,我一个字也没向她透露过,而且现在她是不是在家,我也并不完全有把握。不过,大概在家。她今天才安葬了她的继母:在这样的日子,是不会出去作客的。暂时我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就连告诉了您,都还有点儿后悔呢。这件事,只要稍有不慎,就等于告密。我就住在这儿,就住在这幢房子里,我们这就到了。这是我们这儿管院子的;他跟我很熟;瞧,他在跟我打招呼了;他看到我跟一位女士在一道走,当然已经看到您的脸了,这对您是有利的,既然您很害怕,而且怀疑我。我说得这么粗鲁,请您原谅。我住的房子是向二房东租来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就住在我隔壁,也是跟二房东租的房子。这一层楼都住满了房客。您干吗像个小孩子似的那么害怕?还是我当真那么可怕呢?”

      斯维德里盖洛夫宽容地微笑着,脸上的表情显得很不自然;可是他已经没有笑的心情了。他的心在怦怦地狂跳,喘不过气来。他故意说得声音响一些,以掩饰他那越来越激动的心情;然而杜尼娅没能发觉他这种特殊的激动;他说,她像小孩子那样怕他,对她来说,他是那么可怕,——这些话激怒了她,简直把她气坏了。

      “虽然我知道您是个……没有人格的人,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怕您。您在前面走吧,”她说,看上去神情镇静,可是脸色白得厉害。

      斯维德里盖洛夫在索尼娅房门前站住了。

      “让我问一下,她在不在家。不在。不巧!不过我知道,她很快就会回来。如果她出去,准是为了那些孤儿到一位太太那里去了。他们的母亲死了。我也帮着料理过丧事。如果再过十分钟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还不回来,那么我叫她去找您,如果您乐意,今天就去;瞧,这就是我的房子。这是我住的两间房间。我的房东,列斯莉赫太太住在隔壁。现在请看这里,我让您看看我的主要证据:我卧室的这扇门通往正在招租的两间空房子。就是这两间……这您可要仔细看看……”

      斯维德里盖洛夫住着两间带家具的、相当宽敞的房间。杜涅奇卡怀疑地朝四下里仔细看了看,可是,无论是屋里的陈设,还是房屋的布局,都没发现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虽然也可以看出,譬如说,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房子不知怎么正好夹在两套没住人的房子中间。不是从走廊直接进入他的房间,而是要穿过房东那两间几乎空荡荡的房子。斯维德里盖洛夫打开卧室里一扇锁着的门,让杜涅奇卡看一套也是空着的、正在招租的房子。杜涅奇卡在门口站住了,弄不懂为什么请她看这套房子,斯维德里盖洛夫赶紧解释说:

      “请您往这里看,看看这第二间大房子。请看看这扇门,门是锁着的。门边有一把椅子,两间屋里只有这么一把椅子。这是我从自己屋里搬来的,为的是坐着听比较舒服些。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桌子就摆在门后,紧挨着这扇门;她就是坐在那儿和罗季昂·罗曼内奇说话儿的。而我,就坐在椅子上,在这儿偷听,一连听了两个晚上,每次都听了两个钟头,——当然啦,我是能够听到点儿什么的,您认为呢?”

      “您偷听过?”

      “是的,我偷听过;现在到我屋里去吧;这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他领着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回到他作客厅的第一间房间里,请她坐到椅子上。他自己坐在桌子的另一头,离她至少有一沙绳①远,但是他的眼里已经闪射出当时曾使杜涅奇卡感到那么害怕的欲火了。她颤栗了一下,又怀疑地朝四下里看了看。她表面上镇定的样子是装出来的;看来她不想让他看出,她怀疑他。然而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房子夹在两套空房之间,显得十分僻静,这终于使她感到害怕了。她想问问,至少他的房东是不是在家,可是由于自尊,她没有问……何况她心里还有另一种痛苦,比为自己担心而感到的恐惧还要严重得多。她痛苦极了,简直无法忍受。

      

      ①一沙绳等于二·一三四米。

      “这就是您的信,”她把那封信放到桌子上,说:“您信上写的事情难道是可能的吗?您暗示,似乎我哥哥犯了罪。您的暗示太明显了,现在您总不敢否认吧。您要知道,在您给我写信以前,我就听到过这种愚蠢的谎言,可我连一个字都不相信。这是卑鄙而又可笑的怀疑。我知道这件事,而且知道它是怎样和为什么捏造出来的。您不可能有任何证据。您答应要让我看:那么您说吧!不过您事先就要明白,我不相信您的话!我不相信!……”

      杜涅奇卡说得很快,很急,她的脸霎时间变得绯红。

      “如果您不相信,那您怎么会冒险只身到我这里来呢?您为什么来?只是由于好奇吗?”

      “请别折磨我了,您说呀,您说吧!”

      “您是一位勇敢的姑娘,这没说的。真的,我还以为您会请拉祖米欣先生陪您来呢。可是他既没跟您一道来,也不在您周围,我的确看过:这是勇敢的,这么说,您是想保护罗季昂·罗曼内奇了。不过,您的一切都是神圣的……至于说到令兄,我能对您说什么呢?您刚刚亲眼看到他了。他怎么样?”

      “您不会只是根据这一点吧?”

      “不,不是根据这一点,而是以他自己的话来作根据的。他曾一连两个晚上来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这里。我已经让您看过,他们是坐在哪里的。他向她完全坦白了。他是凶手。他杀了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杀了那个官太太,他自己也曾经在她那儿抵押过东西;他还杀了她的妹妹,一个叫莉扎薇塔的女小贩,她在姐姐被杀害的时候,意外地闯了进去。他是用随身带去的斧头把她们两人杀死的。他杀死她们,是为了抢劫,而且也抢了些钱财;他拿走了一些钱和一些东西……他把这一切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不过她没参与谋杀,也没给他出过主意,恰恰相反,她也像您现在一样十分害怕。请您放心,她不会出卖他。”

      “这不可能!”杜涅奇卡喃喃地说,嘴唇白得毫无血色,感到喘不过气来,“不可能,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丝毫原因,没有任何理由……这是谎言!谎言!”

      “他抢劫了,这就是全部原因。他拿了钱和东西。诚然,据他自己说,他既没用过那些钱,也没用过那些东西,而是把它们拿到一个什么地方,藏到石头底下了,现在还放在那儿。但这是因为他不敢用。”

      “难道他会去偷,去抢,这可能吗?难道他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杜尼娅惊呼,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您不是知道,见过他吗?难道他会是个小偷?”

      她仿佛是央求斯维德里盖洛夫;她把自己的恐惧完全忘了。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儿情况极其错综复杂,千差万别。小偷偷东西,可是他心里明白,他是个坏蛋;可是我听说有一个高尚的人抢劫了邮车;不过谁知道他呢,也许他当真以为,他干的是一件正当的事!如果是旁人告诉我的,当然,我也会像您一样,根本不信。可是我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原因,他都向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作了说明;可是起初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终于相信了眼睛,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因为是他亲自告诉她的。”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说来话长,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怎么跟您说呢,这也好像是一种理论,根据这种理论,我认为,譬如说,这就和这种说法是一样的:如果主要目的是好的,那么个别暴行也是可以允许的。干唯一一件坏事,完成一百件好事!一个有许多优点和过于自负的青年人知道,譬如说吧,只要他能有三千卢布,那么在他的生活目的中,整个前程和未来就都会完全不同,然而他却没有这三千卢布,对他来说,这当然也是会感到委屈的。再加上挨饿,住房窄小,衣衫褴褛,明确意识到自己的社会地位以及妹妹和母亲的处境太好①,因而愤愤不平。最严重的是虚荣心,自尊心和虚荣心,不过,谁知道他呢,也许他有崇高的志向……我并不是责备他,请您别那么想;而且这也不关我的事。这儿也有他自己的一个理论,——一种平平常常的理论,——根据这种理论,您要知道,人被分作普通材料和特殊人物,也就是说,对于他们,由于他们地位高,法律不是为他们制订的,恰恰相反,他们自己可以为其余的人,也就是那些普通材料、垃圾制订法律。还不错,一种平平常常的理论;unethéoriecommeuneautre②。拿破仑使他心驰神往,也就是说,使他心驰神往的其实是:许多天才的人对那唯一一件坏事根本不屑一顾,而是毫不犹豫地跨越过去。好像他也自以为是个天才的人,——也就是说,在某一段时间里相信是这样的。他曾经很痛苦,现在还在感到痛苦,因为他意识到,他能创造理论,却不能毫不犹豫地跨越过去,可见他不是个天才的人。对于一个有自尊心的年轻人来说,这可是有伤尊严的,特别是在我们这个时代……”

      

      ①这是一句带有讽刺意味的反话。

      ②法文,“和任何别的理论一样”之意。

      “可是良心的谴责呢?这么说,您否认他有任何道德观念?

      难道他是一个这样的人?”

      “唉,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现在一切都混乱了,不过,也就是说,从来也没特别有条理过。一般说,俄罗斯人眼界都很开阔,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他们的眼界就像他们的国土一样开阔,非常爱幻想,喜欢杂乱无章;然而只是眼界开阔,没有特殊才能,却是一种灾难。您记得吗,每天晚上晚饭以后,我和您两个人坐在花园里的露台上,曾多次交换过意见,谈论这一类问题和这个话题。正是为了这种开阔的眼界,您还责备过我呢。谁知道呢,也许就在我们谈论这一切的时候,他也正躺在这儿考虑自己的计划吧。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要知道,在我们知识界,没有什么特别神圣的传统:除非有人设法根据书本编造出来……或者从编年史里引伸出来。不过干这种事的多半是那些学者们,您要知道,就某一点来说,他们也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所以上流社会的人做这种事情甚至是有伤大雅的。不过,一般说,我的意见您都知道了;我绝不责备任何人。我是个不劳动的人,而且抱定这个宗旨,决不改变。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谈过不止一次了。我甚至有幸以自己的意见引起您的兴趣……您的脸色很苍白,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他这个理论我是知道的。我看过他在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谈到有一些人可以为所欲为……是拉祖米欣拿给我看的……”

      “拉祖米欣先生吗?令兄的一篇文章?登在杂志上?有这样一篇文章吗?我可不知道。这想必很有意思!不过您要上哪儿去,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我想见见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杜涅奇卡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到她家去该怎么走?她也许已经回来了;我一定要立刻见到她。让她……”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没能说完;她真的是气都喘不过来了。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要到夜里才会回来。我这样认为。

      她应该很快就回来,如果回不来,那就要很迟才……”

      “啊,那么你是说谎!我看得出来……你说过谎……你一直是说谎!……我不相信你的话!我不信!我不信!”杜涅奇卡当真是发狂地高声叫喊,完全惊慌失措了。

      她几乎是晕倒在斯维德里盖洛夫急忙放到她身后的椅子上了。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怎么了,您醒醒啊!喏,这是水。请您喝口水……”

      他往她脸上洒了些水。杜涅奇卡颤栗了一下,醒过来了。

      “十分有效!”斯维德里盖洛夫皱起眉头,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请您放心!您要知道,他有几个朋友。我们会救他,会把他救出来。您希望我把他送到国外去吗?我有钱;三天内我就能弄到船票。至于说他杀了人,可是他还会做许多好事呢,那么这就可以赎罪了;请您放心好了。他还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呢。嗯,您怎么了?

      您觉得身体怎么样?”

      “恶毒的人!他还在嘲笑呢。让我走……”

      “您去哪里?您往哪里去啊?”

      “到他那里去。他在哪里?您知道吗?这道门为什么锁起来了?我们是从这道门进来的,现在却锁上了。您是什么时候把它锁上的?”

      “可不能高声大喊,让所有房间里的人都听到我们在这里说的话。我根本没有嘲笑;只不过用这种语言说话,我已经感到厌烦了。您这副样子要上哪儿去!还是您想出卖他呢?您会逼得他发疯的,那么他就会去自首了。您要知道,已经在监视他了,已经发现了线索。您只会出卖了他。您先等一等:我刚才见到过他,跟他谈过;还可以救他。您等一等,再坐一会儿,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我请您来,就是为了和您单独谈谈这件事,好好考虑考虑。您请坐啊!”

      “您能用什么办法救他?难道能救他吗?”

      杜尼娅坐下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坐到她的身边。

      “这一切都取决于您,取决于您,取决于您一个人,”他两眼闪闪发光,几乎是悄悄地低声说,前言不搭后语,由于激动,有些话甚至说不出来。

      杜尼娅惊恐地躲开,离开他稍远一点儿。他也在浑身发抖。

      “您……只要您一句话,他就得救了!我……我来救他。我有钱,也有朋友。我立刻送他走,我去弄护照,两张护照。一张是他的,另一张是我的。我有朋友;我有一些很能干的人……您愿意吗?我还要给您也弄一张护照……还有令堂的……您要拉祖米欣干什么?我也爱您……我无限爱您。让我吻一吻您衣服的边吧,让我吻一下吧,让我吻一下吧!我不能听到您的衣服窸窸窣窣的响声。您只要对我说:去做那件事,我就会去做!我什么都会去做。就连不可能的事我也能办得到。您信仰什么,我也会信仰什么。我什么,什么事情都会去做!请别看,请别这样看着我!您要知道,您这是在杀死我……”

      他甚至胡言乱语起来。突然间他不知是怎么了,似乎头脑突然发昏了。杜尼娅跳起来,往门口跑去。

      “开门!开门!”她隔着门高声叫喊,双手摇着房门,叫人来给她开门。“把门开开呀!难道一个人也没有吗?”

      斯维德里盖洛夫站起来,清醒过来了。他那还在抖动着的嘴唇上慢慢地勉强露出了凶狠和讥讽的微笑。

      “那里一个人也不在家,”他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女房东出去了,这样叫喊是白费力气:只不过徒然使自己激动。”

      “钥匙呢?立刻把门开开,立刻,下流的东西!”

      “我把钥匙弄丢了,找不到。”

      “啊?那么这是****!”杜尼娅大喊一声,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冲到一个角落里,随手抓到一张小桌子,拖过去用它来掩护自己。她没有高声叫喊;不过用眼睛紧紧盯着那个折磨她的人,机警地注意他的每一个动作。斯维德里盖洛夫也没动地方,站在房屋另一头,她的对面。他甚至镇静下来了,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可他的脸色仍然白得吓人。嘲讽的微笑并没有从他脸上消失。

      “您刚刚说‘****’,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如果是****,那么您自己也可以考虑到,我已经采取了措施。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不在家;离卡佩尔纳乌莫夫家很远,隔着五间上了锁的房子。还有,我的力气至少比您大一倍,此外,我也不用害怕,因为以后您不能去控告我:您不会真的想出卖令兄吧?而且谁也不会相信您的话:嗯,一个姑娘家干吗要到一个单身男人的住房里去呢?所以,即使牺牲哥哥,还是什么都证明不了:****是很难证明的,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卑鄙的家伙!”杜尼娅愤怒地低声说。

      “不管您认为怎样,不过请您注意,我的话还只是作为一个建议。照我个人的看法,您是完全对的:****是卑鄙的事。我只不过想要说,您决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即使……即使您自愿照我建议的那样来搭救令兄。这就是说,您只不过是为环境所迫,嗯,还有,是屈服于暴力,如果非得用这个词儿不可的话。这一点请您考虑考虑吧;令兄和令堂的命运都掌握在您的手里。我愿作您的奴隶……作一辈子……我就在这儿等着……”

      斯维德里盖洛夫坐到了沙发上,离杜尼娅大约八步远。他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对她来说,这一点已经是毫无疑问了。

      何况她很了解他……

      突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扳起扳机,把拿着手枪的那只手放在小桌子上。斯维德里盖洛夫一下子跳了起来。

      “啊哈!真没料到会是这样!”他惊讶地喊了一声,可是恶狠狠地冷笑着,“这样就使事情发生了根本变化!您自己使事情变得非常容易解决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手枪您是打哪儿弄来的?不是拉祖米欣先生给您的吧?哎呀!这手枪是我的嘛!老相识了!当时我找它找得好苦哇!……在乡下我曾荣幸地教过您射击,看来并没白教啊!”

      “不是你的手枪,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是你杀害了她,凶手!她家里什么东西也不是你的。我一猜想到你这个人会干出什么事来,就把它拿过来了。你只要敢迈出一步,我发誓,我就要打死你!”

      杜尼娅发狂了。她拿着手枪,作好了准备。

      “嗯,那么哥哥呢?我这样问是出于好奇,”斯维德里盖洛夫问,仍然站在原地。

      “你去告密吧,如果你想告密的话!不许动!别过来!我要开枪了!你毒死了妻子,这我知道,你就是凶手!……”

      “您坚决相信,是我毒死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

      “是你!你自己向我暗示过;你对我说起过毒药……我知道,你坐车去买来的……你早准备好了……这一定是你……

      坏蛋!”

      “即使这是真的,那也是为了你……归根到底你是祸根。”

      “你胡说!我一向,一向……恨你。”

      “哎呀,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看来您忘了,在您狂热地说教的时候,您已经对我有了好感,流露出了自己的感情,……我从您眼睛里看出来了;您记得吗,晚上,在月光下,还有一只夜莺在啼啭?”

      “你说谎!(杜尼娅的眼睛里怒火闪烁),你说谎,造谣中伤的家伙!”

      “我说谎?好吧,就算我说谎吧。我说了谎。对女人提起这些事情是不应该的。(他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会开枪,你这头美丽的小野兽。那你就开枪吧!”

      杜尼娅举起了手枪,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下嘴唇颤抖着,也白得毫无血色,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射出火一般的闪光,紧盯着他,下定了决心,估量着,只等他做出第一个动作。他还从来没看到过她像这样美丽。她举起手枪的时候,从她眼里射出的怒火似乎使他燃烧起来,他的心痛苦地揪紧了。他走出一步,枪声响了。子弹从他头发上擦过,打到了后面的墙上。他站住了,轻轻地笑了起来:

      “让黄蜂给螫了一下!直接瞄准脑袋……这是什么?血!”他掏出手帕来擦血,从他右边的太阳穴上流下很细的一缕鲜血;大概子弹稍稍擦伤了头皮。杜尼娅放下手枪,望着斯维德里盖洛夫,与其说是感到恐惧,不如说是感到惊讶,大惑不解。她似乎自己也不明白,她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什么呢,打偏了!再开一枪嘛,我等着,”斯维德里盖洛夫轻轻地说,一直还在冷笑,不过神情有点儿忧郁,“这样的话,在您扳枪机以前,我就会抓住您了!”

      杜涅奇卡颤栗了一下,迅速扳了枪机,又举起手枪。

      “别来纠缠我!”她绝望地说,“我发誓,我又要开枪了……

      我……打死您!……”

      “咽,有什么呢……只有三步远,不会打不死的。哼,要是您打不死我……那么……”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又向前走了两步。

      杜涅奇卡开了一枪,枪没有响!

      “子弹没装好。没关系!您手枪里还有底火。您把它摆正,我等着。”

      他站在她面前等着,离她有两步远,怀着异常坚定的决心,两眼发红,用充满情欲而又忧郁的目光直瞅着她。杜尼娅明白,他宁愿死,也不愿放走她。“真的……真的,只有两步远,现在她当然会把他打死的!……”

      她突然扔掉了手枪。

      “扔掉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惊讶地说,深深地舒了口气。仿佛有个什么东西一下子从他心上掉下来了,也许这不仅仅是对死亡的恐惧;而且这时候他也未必会感觉到它已经消失。这是摆脱了另一种更悲哀、更忧郁的感觉的心情,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确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走到杜尼娅跟前,用一只手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腰。她没有反抗,但全身像片树叶样簌簌发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他本想说什么,可只是撇了撇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让我走吧!”杜尼娅恳求说。

      斯维德里盖洛夫颤栗了一下:这个你字已经说得和刚才有点儿不一样了。

      “那么你不爱我?”他轻轻地问。

      杜尼娅摇摇头,表示拒绝。

      “也……不会爱我?……永远不会?”他绝望地低声问。

      “永远不会!”杜尼娅低声回答。

      斯维德里盖洛夫心里发生了一场短暂的、无言的激烈斗争。他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瞅着她。突然他放开手,转身很快走到窗边,在窗前站住了。

      又过了一会儿。

      “这是钥匙!(他从大衣左面的口袋里掏出钥匙,放到身后的桌子上,没有回过头来,也没看着杜尼娅。)您拿去;赶快走吧!……”

      他执拗地望着窗外。

      “快点儿!快点儿!”斯维德里盖洛夫反复说,一直还是一动不动,也没回过头来。但是,可以听出,在这声“快点儿”里带着某种可怕的语调。

      杜尼娅明白这语调意味着什么,赶紧拿起钥匙,跑到门边,迅速打开房门,从屋里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她像发疯似的,已经不能控制自己,跑到运河岸上,朝×桥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斯维德里盖洛夫在窗前又站了大约三分钟光景;最后才慢慢转过身来,朝四下里看了看,用手掌在前额上轻轻地摸了一下。一个古怪的微笑使他的脸变得很不自然,这是可怜、悲哀、而又无可奈何的微笑,这是绝望的微笑。血染红了他的手掌,这血已经干了;他恶狠狠地看了看这血,然后把一条毛巾浸湿,擦净自己的鬓角。被杜尼娅扔掉、落到门边的那支手枪突然闯入他的眼帘。他把它拾起来,仔细看了看。这是一支可以装在衣袋里的老式三发小手枪;里面还有两发子弹和一个火帽。还可以发射一次。他想了想,把手枪塞进衣袋,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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