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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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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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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11#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2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一部·七

    像那次一样,房门开了很窄的一条缝,又是两道锐利和不信任的目光从黑暗中注视着他。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发慌了,犯了一个严重错误。

      他担心,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老太婆会觉得害怕,而且也不指望他的这副样子能消除她的疑心,于是他一把抓住房门,朝自己这边猛一拉,以免老太婆忽然又想把门关上。看到这一情况,她没有把门拉回去,可是也没放开门锁上的把手,这样一来,他差点儿没有把她连门一道拉到楼梯上来。看到她拦在门口。不放他进去,他一直朝她走了过去,她惊恐地往旁边一闪,想要说什么,可是又好像说不出来,于是瞪大了双眼直瞅着他。

      “您好,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他尽可能随随便便地说,可是他的声音不听话,猝然中断了,而且颤抖起来,“我给您……拿来一样东西……嗯,最好咱们还是到这儿来……到亮处来……”说着,他丢下她,不待邀请,径直走进屋里。老太婆跟在他后面跑进来;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

      “上帝啊!您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您有什么事?”

      “得了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您的熟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瞧,拿来了抵押品,前两天说过要拿来的……”说着,他把抵押品递给她。

      老太婆瞅了瞅那件抵押品,但立刻又用双眼盯着这个不速之客的眼睛。她十分留心、恶狠狠地、怀疑地瞅着他。约摸过了一分钟光景;他甚至好像觉得,她眼里有类似嘲笑的神情,似乎她已经什么都猜到了。他感到惊慌失措,几乎感到可怕,可怕到了这种程度,似乎她再这样一言不发地瞅着他,再瞅上半分钟,他就会从这儿逃跑了。

      “唉,您干吗这样看着我,就像不认识似的?”他突然恶狠狠地说。“想要,就拿去,不想要,我就去找别人,我没空。”

      他本不想说这些话,可是这些话却突然脱口而出。

      老太婆镇静下来了,看来,客人的坚决语调使她受到了鼓舞。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爷,这么突然……这是什么啊?”

      她瞅着那件抵押品,问。

      “银烟盒:上次我不是说过了吗。”

      她伸出手来。

      “可您脸色怎么这么白?手也在发抖!吓了一跳,是吗,先生?”

      “寒热病发作了,”他断断续续地回答。“不由自主地脸色发白……既然没有吃的,”他补上一句,勉强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又没有力气了。但是这回答似乎合情合理;老太婆把抵押品接了过去。

      “这是什么啊?”她问,手里掂量着那件抵押品,又一次盯着拉斯科利尼科夫仔细看了看。

      “这东西……烟盒……是银子的……您看看吧。”

      “可怎么,好像不是银的……咦,捆起来了。”

      她竭力想解开捆在上面的细绳,转身面对窗户,冲着亮光(别看天气闷热,她的窗子全都关着),有几秒钟背对他站着,完全不管他了。他解开大衣,从环扣上取下斧头,不过还没有完全拿出来,而只是用右手在衣服里面轻轻握着它。他的手非常虚弱;他自己感觉到,每一瞬间手都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僵硬了。他担心会放开手,把斧头掉下去……突然他好像头晕起来。

      “哼,他这是捆了件什么东西啊!”老太婆恼怒地喊了一声,朝他这边动了动。

      再不能错过这一刹那的时间了。他把斧头完全拿了出来,双手抡起斧头,几乎不知不觉,几乎毫不费力,几乎不由自主地用斧背打到她的头上。这时他似乎根本没有力气。但是他刚一把斧头打下去,身上立刻有了力气。

      和往常一样,老太婆头上没包头巾。她那稀疏、斑白、和往常一样厚厚搽了一层油的浅色头发,编成一条老鼠尾巴似的细辫子,盘在头上,后脑勺上翘着一把角质的破梳子。一斧下去,正打在她的头顶上,这也是因为她个子矮小,才使他正好击中了头顶。她叫喊了一声,但声音十分微弱,于是突然全身缩下去坐到了地板上,不过还是举起双手想保护自己的脑袋。她一只手里还在拿着那件“抵押品”。这时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又打了一下,两下,一直是用斧背,而且都打在头顶上。血恰似从翻倒的杯子里迸涌出来,身子仰面倒了下去。他往后退去,让她完全倒下,并立刻俯下身子,看看她的脸;她已经死了。她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眼珠仿佛想从眼眶里跳出来,由于抽搐,前额和脸都皱起来了,变得很难看。

      他把斧头放到地板上、死者的旁边,立刻伸手去摸她的衣袋,竭力不让还在流淌的血沾到手上,——他摸的就是上次她从里面掏出钥匙来的右边的口袋。他头脑完全清醒,神智不清和头晕已经消失,不过手一直还在发抖。他后来回想起当时的情况,那时他甚至非常细心,十分谨慎,一直竭力不让身上沾上血迹……他立刻掏出钥匙;所有钥匙都像上次一样串作一串,串在一个小钢圈儿上。他立刻拿着钥匙跑进卧室。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屋里有个供着圣像的、老大的神龛。另一边靠墙摆着一张大床,很干净,上面有一床棉被,被面是用零碎绸缎拼接起来的。第三面墙边放着一个抽屉柜。怪事:他刚把钥匙插到抽屉柜的锁孔上,刚刚听到钥匙的响声,突然感到全身一阵痉挛。他突然又想丢下一切,离开这里。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要走已经迟了。他甚至嘲笑自己了,突然又一个让人惊慌不安的想法使他吃了一惊。他突然好像觉得,老太婆大概还活着,还可能苏醒过来。他丢下钥匙和抽屉柜,跑回尸体那里,拿起斧头,又一次对准老太婆抡起斧子,但是没有打下去。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他弯下腰,又在近处仔细看了看她,他清清楚楚看到,颅骨给打碎了,甚至稍稍歪到了一边。他本想用手指摸一摸,但立刻把手缩了回来;就是不摸也看得出来。这时血已经流了一大摊。突然他发现,她脖子上有一根细线带,他拉了拉它,但线带很结实,拉不断,而且让血给弄湿了。他试着从她怀里把它拉出来,但不知有什么东西碍事,给挡住了。他急不可耐地又抡起斧头,本想从上边,就在这儿,在尸体上砍断那根细带,可是没敢这么做;他忙乱了两分钟光景,两手和斧头都沾上了鲜血,好不容易割断那根细带,没让斧头碰到尸体,把线带拉了出来;他没弄错——这是钱袋。线带上挂着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做的,一个是铜的,除了十字架,还有一个小珐琅圣像;和这些东西一起,还挂着一个油渍斑斑、不大的麂皮钱袋,钱袋上还有个小钢圈儿和小圆环。钱袋装得满满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细看,就把它塞进了衣袋,两个十字架却丢到了老太婆的胸膛上,这一次还拿了斧头,然后跑回卧室。

      他很着急,抓起那些钥匙,又忙乱起来。但是不知怎的总是不顺利:钥匙都插不进锁孔。倒不是因为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但他总是弄错:例如,他明明看出,不是这把钥匙,插不进去,可还是往里插。他突然想起,也猜出,这把和其他几把小钥匙挂在一起的、带锯齿的大钥匙肯定不是开抽屉柜的(上次他就想到了),而是开一个什么小箱子的,或许所有财物都藏在这个小箱子里。他丢开抽屉柜,立刻爬到床底下,因为他知道,老太婆们通常都是把小箱子放在床底下的。果然不错:那里有个相当大的箱子,一俄尺多长,箱盖是拱形的,蒙着红色的精制山羊皮,上面还钉着些小钢钉。那把带锯齿的钥匙刚好合适,把箱子开开了。最上面是一条白被单,被单底下是一件兔皮小袄,上面蒙着红色的法国图尔绸;皮袄下面是一件绸连衫裙,再下面是一条披巾,再往底下好像都是些破破烂烂的旧衣服。他首先在那块红色法国图尔绸上擦净自己那双沾满血污的手。“这是红的,在红色的东西上,血看不大出来”,他这样考虑,可是突然醒悟过来:“上帝啊!

      我疯了吗?”他惊恐地想。

      但是他刚翻了翻这堆破旧衣服,突然从皮袄底下滑出一块金表来。他赶紧把这堆东西全都翻了一遍。真的,在那些破旧衣服里混杂着一些金首饰,——大概都是些抵押品,有会来赎回的,也有不会来赎的,——镯子,表链,耳环,佩针,还有些别的东西。有的装在小盒子里,另一些只不过用报纸包着,不过包得整整齐齐,看来十分珍惜,而且包了两层纸,还用带子捆着。他毫不迟延,立刻把这些东西塞满裤袋和大衣口袋,既不挑选,也没把那些小包和小盒子打开看看;东西这么多,他没来得及拿……

      突然好像听到老太婆所在的那间屋里有人走动的声音。他住了手,像死人样一动不动。但是毫无动静,这么说,是他的幻觉。突然清清楚楚传来一声轻微的叫喊,或者似乎是有人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呻吟,随即又住了声。后来又是死一般的寂静,约摸有一两分钟寂静无声。他蹲在箱子旁边,等待着,大气也不敢出,但是突然跳起来,拿了斧头,跑出了卧室。

      莉扎薇塔站在房屋中间,双手抱着个大包袱,呆呆地望着被人杀害的姐姐,脸色白得跟麻布一般,似乎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看到他跑出来,她像片树叶样浑身打战,轻轻颤抖,脸上一阵痉挛;她微微抬起一只手,张开了嘴,但还是没有叫喊,于是慢慢地后退着躲开他,退到墙角落里,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他,可是一直没有叫喊,仿佛由于气不足,喊不出来。他拿着斧头向她扑了过去:她的嘴唇抽搐,扭歪了,样子那么悲哀,就像很小的小孩子叫什么给吓着了,直盯着让他们感到害怕的那个东西,想大声叫喊时一样。这个可怜的莉扎薇塔老实到了这种程度,甚至没有抬起手来护着自己的脸,虽说在这时候,这是最必须、也是最自然的动作,因为斧头正对准她的脸高高举了起来。她只是稍稍抬起空着的左手,不过离脸还很远,慢慢地向他伸过去,仿佛是要推开他。斧刃正劈到她的颅骨上,立刻把前额的上半部,几乎到头顶,都劈作两半。她一下子倒了下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完全惊慌失措了,拿起她的包袱,又把它扔掉,往前室跑去。

      他越来越害怕了,尤其是在完全出乎意外地第二次杀人以后。他想快点儿逃离这儿。如果那时候他能较为正确地想象和思考;如果他哪怕还能考虑到自己处境的困难,考虑到他已毫无出路,考虑到他是多么不像话,多么荒唐,同时能够理解,要想从这儿逃走,逃回家去,他还得克服多少困难,甚至还得再干多少罪恶勾当,那么很有可能,他会扔掉一切,立刻前去自首,这甚至不是由于为自己感到害怕,而仅仅是由于对他所干的事感到恐怖和厌恶。他心中的厌恶情绪特别强烈,而且时刻都在增长。现在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到那个箱子跟前去,甚至再也不会进那两间房间了。

      但是渐渐地他有点儿心不在焉了,甚至仿佛陷入沉思:有时他似乎忘却了一切,或者不如说,忘记了主要的事情,却牢牢记住了一些不足道的小事。不过他朝厨房里望了望,看到长凳子上放着个水桶,桶里有半桶水,于是想到,该洗净自己的手和斧子。他的双手都沾满了血,黏糊糊的。他把斧刃放进水里,拿起放在小窗台上破碟子里的一小块肥皂,就在桶里洗起手来。洗净了手,他把斧头也拿出来,洗净沾在铁上的血,然后花了好长时间,大约有三分钟的样子,洗净木头上沾上了血的地方,甚至试着用肥皂来洗掉上面的血迹。然后,就在那儿,拿晾在厨房里绳上的一件内衣把一切全都擦干,随后又在窗前把斧头细心地检查了一遍,检查了很久。没有留下痕迹,只不过斧柄还是潮的。他细心地把斧头套在大衣里面的环扣里。然后,在厨房里暗淡的光线下尽可能仔细检查了一下大衣、长裤和靴子。从外表看,第一眼看上去似乎什么也没有;只不过靴子上有几点污迹。他把一块抹布浸湿,擦净了靴子。不过他知道,他检查得不够仔细,说不定还有什么他没发现的、很显眼的痕迹。他站在房屋当中陷入沉思。他心中产生了一个痛苦的、模模糊糊的想法,——这想法就是:他疯了,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既不能思考,也无力保护自己,而且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做他现在所做的这一切……“我的天哪!应该逃跑,逃跑!”他喃喃地说,于是往前室跑去。但这儿却有一桩惊恐的事等待着他,这样惊恐的事,当然啦,他还从未经受过。

      他站在那儿,看着,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外面的门,从前室通往楼梯的门,外面的房门,就是不久前他拉门铃、从那里进来的那道房门开着,甚至开了有整整一个手掌那么宽的一道缝: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既没锁上,也没扣上门钩!老太婆在他进去以后没有把门锁上,可能是由于谨慎。可是天哪!后来他不是看到莉扎薇塔了吗!他怎么能,怎么能没想到,她总得从什么地方进来!总不会是穿墙进来的吧。

      他冲到门前,把门扣上了。

      “不过不对,又做错了!该走了,该走了……”

      他开开门钩,打开房门,听听楼梯上有没有动静。

      他留神听了好久。下边不知哪里,大概是大门口,有两个人的声音在高声刺耳地叫喊,争吵,对骂。“他们在干什么?……”他耐心等着。终于一下子静了下来,叫喊声突然停了;人也散了。他已经想要出去了,但是突然下面一层楼上,通楼梯的房门砰地一声开开了,有人哼着不知是什么曲调,往楼下走去。“他们干吗老是这么吵闹!”这想法在他头脑里忽然一闪。他又掩上房门,等着。终于一切都静下来,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已经往楼梯上迈了一步,突然又传来不知是什么人的、新出现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刚刚上楼,但是他记得清清楚楚,刚一听到响声,不知为什么他就怀疑,这一定是来这儿,到四楼来找老太婆的。为什么呢?是不是脚步声那么特别,那么值得注意呢?脚步声沉重,均匀,从容不迫。听,他已经走完第一层的楼梯,又在往上走;听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清楚了!可以听到上来的那个人很吃力的喘息声。听,已经上第三层了……往这儿来了!他突然觉得,他好像全身都僵硬了,这就跟在梦中一样,梦见有人追他,已经离得很近了,想要杀死他,可他仿佛在原地扎了根,连手都不能动弹了。

      最后,当这个客人已经开始上四楼的时候,他这才突然打了个哆嗦,还是及时迅速、机警地从穿堂溜进屋里,随手关上了房门。然后抓起门钩,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把它扣进铁环。本能帮助了他。扣上门以后,他立刻屏住呼吸,就躲在了房门后面。那个不速之客已经来到门前。现在他们两个是面对面站着,就像不久前他和老太婆隔着房门面对面站着一样,他在侧耳倾听。

      客人很吃力地喘了好几口气。“这个人大概是个大胖子”,拉斯科利尼科夫想,手里紧握着斧头。真的,好像这一切都是在作梦。客人拉住门铃,用力拉了拉。

      白铁门铃刚一响,他突然好像觉得,房间里有人在动。有几秒钟他甚至认直仔细听了听。陌生人又拉了一次门铃,又等了等,突然急不可耐地使出全身的力气猛拉房门上的把手。拉斯科利尼科夫惊恐地瞅着在铁环里跳动的门钩,隐隐怀着恐惧心情等待着,眼看门钩就要跳出来了。真的,这似乎是可能的:拉得那么猛。他本想用手按住门钩,可是那个人会猜到的。他的头好像又眩晕起来。“我这就要昏倒了!”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突然一闪,可是阳生人说话了,于是他立刻惊醒过来。

      “她们在里面干什么,是睡大觉呢,还是有人把她们掐死了!该死的!”他好像从大桶里吼叫。“嗳,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老巫婆!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没法儿形容的美人儿!请开门!嘿,该死的,她们在睡觉,还是怎么的?”

      他暴跳如雷,又使出最大的力气一连拉了十次门铃。不用说这是个对这家人颇有权势、跟她们关系亲密的人。

      就在这时候,突然从楼梯上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匆匆忙忙、然而是小步行走的脚步声。又有人走过来了。一开头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听清。

      “莫非一个人也不在家?”那个走过来的人声音响亮而愉快地对第一个来访者喊道,后者一直还在拉铃。“您好哇,科赫!”

      “听声音,大概是个很年轻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

      “鬼知道她们,门上的锁差点儿没弄断了,”科赫回答。

      “可请问您是怎么认得我的?”

      “啊,是这么回事!前天,在‘加姆布里乌斯’①我一连赢了您三盘台球。”

      

      ①“加姆布里乌斯”——“加姆布里乌斯”啤酒公司在瓦西利耶夫斯基岛上开的啤酒馆。加姆布里乌斯是传说中佛来米的国王,据说啤酒是他发明的。

      “啊——啊——啊……”

      “这么说她们不在家吗?奇怪。不过,胡闹,真糟糕。老太婆能上哪儿去呢?我有事。”

      “我也有事呀,老兄!”

      “唉,怎么办呢?看来,只好回去了。唉——!我本想弄点儿钱呢,”年轻人大声嚷。

      “当然只好回去,可是为什么约我来呢?老巫婆自己约我这个时候来的。要知道,我是绕了个弯儿特意赶来的。可是见鬼,我真不明白,她上哪儿闲逛去了?老巫婆一年到头坐在家里,有病,腿痛,可是这会儿却突然散步去了!”

      “不去问问管院子的吗?”

      “问什么?”

      “她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嗯哼……见鬼……问……可要知道,她哪儿也不去……”他又拉了拉门锁上的把手。“见鬼,毫无办法,走吧!”

      “等等!”年轻人突然叫喊起来,“您瞧:看到了吗,拉门的时候,门动了动?”

      “那又怎么呢?”

      “可见门没上锁,而是销着,也就是用门钩扣着的!听到门钩响了吗?”

      “那又怎么呢?”

      “唉,您怎么还不明白?这就是说,她们两人当中总有人在家。要是她们都出去了,就会用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而不会从里面把门扣上。可现在,——您听到了,门钩在嗒嗒地响?要从里面把门扣上,得有人在家才行,明白了吗?可见她们在家,可就是不开门!”

      “哦!真的!”感到惊讶的科赫高声叫嚷起来。“那么她们在里面干什么?”于是他又发疯似地拉起门来。

      “等等!”那个年轻人又叫喊起来,“您别拉了!这有点儿不对头……您不是已经拉过铃,拉过门了吗——可她们就是不开;这么说,要么是她们俩都昏迷不醒,要么就是……”

      “什么?”

      “这么着吧:咱们去叫管院子的;让他来叫醒她们。”

      “是个办法!”两人一起往楼下走去。

      “等等!请您留在这儿,我跑下去叫管院子的。”

      “干吗留下?”

      “这有什么关系呢?……”

      “好吧……”

      “要知道,我打算当法院侦查员!显然,显—而—易—见,这有点儿不对头!”年轻人着急地叫嚷着,跑下去了。

      科赫留了下来,又轻轻拉了拉门铃,铃噹地响了一声;随后他仿佛在反复思考,细心察看,轻轻转动门把手,往外一拉,然后放开,想再一次证实,门只是用门钩扣着。然后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往锁孔里张望;可是钥匙从里面插在锁孔里,所以什么也看不见。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在门边,紧紧攥着斧头。他仿佛在发高烧。他甚至作好了准备,等他们一进来,就和他们搏斗。当他们敲门和商议的时候,有好几次他突然起了这样的念头:从门后对他们大声叫喊,一下子把一切全都结束。有时他想和他们对骂,戏弄他们,直到把门打开。“但愿快一点儿!”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可是他,见鬼……”

      时间在流逝,一分钟,又一分钟——一个人也没来。科赫动了动。

      “可是见鬼!……”他突然喊了一声,不耐烦地离开了自己的岗位,也匆匆下楼去了,只听见靴子在楼梯上橐橐地响。

      脚步声沉寂了。

      “上帝啊,怎么办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取下门钩,把门打开一条缝,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突然,他一点也不犹豫,走了出来,随手掩上房门,尽可能把它关紧一些,然后下楼去了。

      他已经下了三道楼梯,下面突然传来一阵很厉害的喧闹声,——躲到哪儿去呢!无处可以藏身。他本已往回跑,想要回到房间里去。

      “哎,妖怪,魔鬼!抓住他!”

      有人高声叫嚷着,不知从哪套房子里冲出来,不是跑下去,而像是从楼梯上跌了下去,同时还扯着嗓子大喊:

      “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叫鬼把你抓——了——去!”

      喊声结束时变成了尖叫;最后的尾音已经是从院子里传来的了;一切复归于寂静。但就在这一瞬间,有好几个人急速地高声说着话,闹嚷嚷地上楼来了。一共有三、四个人。他听出了那个年轻人的声音。“是他们!”

      他完全绝望了,一直迎着他们走去:豁出去了!他们拦住他,那就全完了;让他走,也完了:他们准会记住他。他们已经快要碰到一起了;在他们之间总共只剩了一道楼梯,——可是突然出现了救星!离他只有几级楼梯,右边有一套空房子,房门大敞四开,就是二楼上有一些工人在里面油漆房间的那套房子,可这会儿,就像老天帮忙似的,工人都出去了。大概刚才正是他们那样高声叫喊着跑了出去。地板刚刚漆过,房屋中间放着一个小桶和一个小罐,里面盛着油漆和一把刷子。转瞬间他就溜进敞着的门内,躲在墙后边,而且躲得正是时候:他们已经站在楼梯平台上了。接着他们拐弯往上走去,高声谈论着,从门前经过,上四楼去了。他等了一下,踮着脚尖走出房门,跑下楼去。

      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大门口也没有人。他急忙穿过门洞,往左一拐,来到了街上。

      他十分清楚,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时他们已经在那套房子里了,看到房门没扣,他们感到十分惊讶,可房门刚刚还是扣着的,他们已经在看尸体了,而且不消多久就会猜到,而且完全明白,刚刚凶手就在这儿,他不知躲到哪里,从他们身边溜走,逃跑了;大概他们还会猜到,他们上楼的时候,他是躲在那套空房子里。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加快脚步,走得太快,尽管到第一个拐弯处已经只剩下百来步远了。“要不要溜进哪个门洞里,在那儿不熟悉的楼梯上等一会儿?不,真要命!是不是把斧头扔掉呢?要不要叫辆马车!糟糕,真糟糕!”

      终于看到一条胡同;他半死不活地转弯进了胡同;这时他已经有一半得救了,他明白这一点:在这儿嫌疑会小一些,何况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得很,他会像一粒沙一样消失在人群之中。但是所有这些折磨已经使他疲惫不堪,他只是勉强还在行走。他汗如雨下;脖于全都湿了。“瞧,他喝醉了!”当他走到运河边的时候,有人冲着他喊了一声。

      他现在有点儿精神恍惚,越往前走,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可是他记得,当他走到运河边的时候,突然吃了一惊,因为这儿人少,更容易惹人注意,于是想转回小胡同去。尽管他几乎要跌倒了,可还是绕了个弯,从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方向走回家去。

      他进自己住房的大门时,神智不十分清醒;至少到已经上了楼梯,这才想起那把斧头来。可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必须完成:把斧子放回去,而且要尽可能不被发觉。当然,他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也许他根本不把斧头放回原处,而是把它扔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哪怕是以后去这么做,也要比现在放回去好得多。

      但一切都很顺利。管院子的人住的小屋门掩着,不过没有锁上,可见管院子的人大半在家,可是他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所以连想也没想,就径直走近管院子的人的住房,推开了门。如果管院子的人问他:“有什么事?”说不定他会把斧子直接交给他。可是管院子的人又没在家,他立刻把斧子放回长凳底下原来的地方;甚至仍然用劈柴把它遮住。以后,直到他回到自己屋里,连一个人,连一个人影也没碰到;女房东的门关着。走进自己屋里,他立刻和衣倒到长沙发上,他没睡,但是处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如果当时有人走进他屋里未,他准会立刻跳起来,大声叫喊。一些杂乱无章的思想片断飞也似掠过他的脑海;但是他一点儿也弄不懂自己在想什么,甚至尽管想努力集中思想,却怎么也不能让思想停留在某一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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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3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二部·一

    他就这样躺了很久。有时他似乎醒了,于是发觉早已是夜里了,可是他根本不想起来。最后他发觉,天已经明亮起来。他仰面躺在沙发上,由于不久前昏迷不醒,这时还在呆呆地出神。一阵阵可怕而绝望的哀号从街上传到他的耳中,听起来十分刺耳,不过每天夜里两点多钟他都听到自己窗下有这样的号哭声。现在正是这号哭声吵醒了他。“啊!那些醉鬼已经从小酒馆里出来了,”他想,“两点多了,”想到这里,他突然一跃而起,仿佛有人把他从沙发上猛一下子拉了起来。

      “怎么,已经两点多了!”他坐到沙发上,——这时他想起了一切!突然,霎时间一切都想起来了!

      最初一瞬间,他想,他准会发疯。一阵可怕的寒颤传遍他的全身;不过寒颤是由于发烧,他还在睡着的时候,身上早就开始发烧了。现在突然一阵发冷,冷得牙齿捉对儿厮打,浑身猛烈地颤抖起来。他打开房门,听听外面有什么动静:整幢房子里全都完全进入梦乡。他惊奇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环顾屋内的一切,他不明白:昨天他进来以后怎么能不扣上门钩,不仅没脱衣服,竟连帽子也戴着,就倒到沙发上了呢?帽子掉了,滚到了枕头旁边的地板上。“如果有人进来过,他会怎么想呢?认为我喝醉了,不过……”他冲到窗前。天已经相当亮了,他赶快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把自己身上的一切全都仔细检查了一遍,还仔细察看了大衣:有没有什么痕迹?不过这样看还不行:他打着寒颤,动手脱下所有衣服,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他把衣服都翻过来,连一根线、一块布也不放过,但是还不相信自己,反复检查了三遍。可是什么都没发现,看来没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在裤腿角上磨破了的地方耷拉着的毛边上留有几块很浓的、已经凝结起来的干血。他拿起一把大折刀,把毛边割了下来。好像再没有什么了。突然他想起来了,他从老太婆身上和箱子里拿来的钱袋和那些东西,到现在还都分别装在他的几个口袋里!到现在他还没想到要把它们拿出来,藏起来!就连现在,他察看衣服的时候,竟还没有想到它们!这是怎么搞的?他立刻急急忙忙把它们掏出来,丢在桌子上。他把这些东西全都拿了出来,连口袋都翻过来看了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留在里面,然后把这堆东西都拿到墙角落里。那个角落里,墙脚下有个地方从墙上脱落下来的墙纸给撕掉了,他立刻动手把这一切塞进那儿的一个窟窿里,塞到墙纸下面,“塞进去了!所有东西都看不见了,钱袋也藏起来了!”他高兴地想,欠起身来,神情木然地望着那个角落,望着那个塞得凸起来的窟窿。突然他惊恐地全身颤栗了一下:“我的天哪,”他绝望地喃喃地说:“我怎么啦?难道这就叫藏起来了吗?难道是这样藏的吗?”

      不错,他本不打算拿东西;他想只拿钱,因此没有事先准备好藏东西的地方,“不过现在,现在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呢?”他想,“难道是这样藏东西?我真是失去理智了!”他疲惫不堪地坐到长沙发上,立刻,一阵让人受不了的寒颤又使他浑身颤抖起来。他无意识地把放在旁边椅子上他上大学时穿的一件冬大衣拉了过来,大衣是暖和的,不过已经差不多全都破了,他把大衣盖在身上,睡梦立刻袭来,他又说起胡话来了。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没过五分钟,他又一跃而起,立刻发狂似地又扑向自己那件夏季大衣。“我怎么能又睡着了,可是还什么都没做呢!真的,真的:腋下的那个环扣到现在还没拆下来呢!忘了,这样的事都忘了!这样一件罪证!”他把环扣扯下来,赶快把它撕碎,塞到枕头底下那堆内衣里。“撕碎的粗麻布片无论如何也不会引起怀疑;好像是这样,好像是这样!”他站在房屋中间一再重复说,并且集中注意力,又开始细心察看四周,察看地板,到处都仔细看看,看是不是还遗漏了什么东西,由于过分紧张,他感到十分痛苦。他深信自己丧失了一切能力,连记忆,连简单的思考能力都已丧失殆尽,这想法在折磨他,使他无法忍受。“怎么,莫非已经开始了,莫非惩罚已经到来了吗?就是的,就是的,就是如此!”真的,他从裤子上割下来的一条条毛边就这样乱扔在房屋中间的地板上,有人一进来就会看见!“唉,我这是怎么了?”他又高声叫嚷,好像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这时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说不定他的所有衣服上都沾满了血,也许有许多血迹,只不过他没看见,没有发觉,因为他的思考力衰退了,思想不能集中……丧失了理智……他突然想起,钱袋上也有血迹。“哎呀!这么说,口袋里面想必也有血迹了,因为钱袋上的血还没干,我就把它塞进了口袋里!”他立刻把口袋翻过来,——果然不错——口袋的里子上血迹斑斑点点!“可见我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可见我还有思考力和记忆力,既然我自己忽然想了起来,想到了这一点!”他得意洋洋地想,高兴地深深呼了口气,“只不过是因为发烧,身体虚弱,瞬息间处于谵妄状态,”于是他把左面裤袋上的衬里全都撕了下来。这时阳光照到了他左脚的靴子上:从破靴了里露出的袜子上好像也有血迹。他甩掉靴子:“真的是血迹!袜子尖上全让血浸透了”;大概当时他不小心踩到了那摊血上……“不过现在该怎么办?这只袜子,那些毛边,还有口袋衬里,都藏到哪里去呢?”

      他把这些东西归拢到一起,抓在手里,站在房屋中间。

      “扔到炉子里吗?可是首先就会搜查炉子。烧掉吗?可是用什么来烧呢?连火柴都没有。不,最好是到什么地方去,把这些东西全都扔掉。“对了!最好扔掉!”他反复说,又坐到长沙发上,“而且马上就去,毫不迟延,立刻就走!……”可是非但没走,他的头却又倒到了枕头上;一阵难以忍受的寒颤又使他一动也不能动了;他又把那件大衣拉到自己身上。好长时间,一连好几个钟头,他好像一直还在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想:“对,马上,毫不迟延,随便去哪里,把这些东西全都扔掉,别再看到它们,快,快点儿!”有好几次他试图挣扎着从沙发上起来,可是已经站不起来了。把他彻底惊醒的是一阵猛烈的敲门声。

      “喂,开开呀,你还活着没有?他一直在睡!”娜斯塔西娅用拳头敲着门,大声叫喊,“整天整天地睡,像狗一样!就是条狗!开开呀,还是不开呢。都十点多了。”

      “也许,不在家!”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啊!这是管院子的人的声音……他要干什么?”

      他一跃而起,坐在沙发上。心跳得厉害,甚至觉得心痛。

      “那门钩是谁扣上的?”娜斯塔西娅反驳说,“瞧,锁起来了呢!怎么,怕把他偷走吗?开门,聪明人,醒醒吧!”

      “他们要干什么?管院子的干吗要来?一切都清楚了。是拒捕,还是开门?完了……”

      他欠起身来,弯腰向前,拿掉门钩。

      他这间小屋整个儿就只有这么大,不用从床上起来,就可以拿掉门钩。

      果然不错:门口站着管院子的和娜斯塔西娅。

      娜斯塔西娅有点儿奇怪地打量了他一下。他带着挑衅和绝望的神情朝管院子的瞅了一眼。管院子的默默地递给他一张用深绿色火漆封住的、对折着的灰纸。

      “通知,办公室送来的,”他一面把那张纸递过去,一面说。

      “什么办公室?……”

      “就是说,叫你去警察局,去办公室。谁都知道,是什么办公室。”

      “去警察局!……去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呢。要你去,你就去。”他仔细看了看他,又往四下里望望,转身走了出去。

      “你好像病得很厉害?”娜斯塔西娅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说,有一瞬间,管院子的也回过头来。“从昨儿个起你就在发烧,”她加上一句。

      他没回答,手里拿着那张纸,没有拆开它。

      “那你就别起来了,”娜斯塔西娅可怜起他来,看到他从沙发上把脚伸下来,于是接下去说。“病了,就别去:又不急。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一看:右手里拿着割下来的几条毛边,一只袜子,还有几块从口袋上撕下来的衬里。他就这样拿着它们睡着了。后来他想了一阵,想起来了,原来他发烧的时候半睡半醒,把这些东西紧紧攥在手里,就这样又睡着了。

      “瞧,他弄来了些什么破烂儿,攥着它们睡觉,就好像攥着什么宝贝儿似的……”娜斯塔西娅病态地、神经质地大笑起来。他立刻把这些东西塞到大衣底下,并且拿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虽然那时候他不大可能完全有条有理地进行思考,可是他感觉到,如果来逮捕他,是不会像这样对待他的。“可是……警察局?”

      “喝茶吗?要,还是不要?我给你拿来;茶还有呢……”

      “不要……我要出去:我这就出去,”他站起来,含糊不清地说。

      “去吧,恐怕连楼梯都下不去呢?”

      “我要出去……”

      “随你的便。”

      她跟在管院子的人后面走了。他立刻冲到亮处,仔细察看袜子和毛边:“有血迹,不过不十分明显;血迹都弄脏了,有些给蹭掉了,而且已经褪了色。事先不知道的人什么也看不出来。那么娜斯塔西娅从远处什么也不会发现,谢天谢地!”于是他心惊胆战地拆开通知书,看了起来;他看了很久,终于明白了。这是警察分局送来的一张普通通知书,叫他今天九点半到分局局长办公室去。

      “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事?就我本身而言,我和警察局从来不发生任何关系!而且为什么恰好是今天?”他痛苦地困惑不解地思索着。“上帝啊,但愿快点儿吧!”他本想跪下来祈祷,可是连他自己也笑了起来,——不是笑祈祷,而是笑自己。他急忙穿上衣服。“完蛋就完蛋吧,反正一样!把袜子也穿上!”他突然想,“踩在尘土里会弄得更脏,血迹就看不出来了”。但是他刚刚穿上,立刻又怀着厌恶和恐惧的心情猛一下子把它拉了下来。脱下来了,可是想到没有别的袜子,于是拿过来又穿上,——而且又大笑起来。“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一切都是相对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形式而已,”他匆匆地想,并没完全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可是他浑身都在发抖,“瞧,这不是穿上了!结果是穿上了!”然而笑立刻变成了悲观绝望。

      “不,我受不了……”他不由得想。他的腿在发抖。“由于恐惧,”他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由于发烧,头又痛又晕。“这是耍花招!这是他们想耍个花招引诱我,突然迫使我中他们的圈套”,他走到楼梯上,还在继续暗自思忖。“糟糕的是,我几乎是在呓语……我可能说漏嘴,说出些蠢话来……”

      在楼梯上他想起,所有东西还都藏在墙纸后面的窟窿里,“大概是故意要等他不在家里的时候来这儿搜查,”想起这件事来,他站住了。但是悲观绝望和对死亡的犬儒主义态度——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突然控制了他,因此他挥了挥手,又往前走去。

      “不过但愿会快一点儿!……”

      街上又热得让人无法忍受;这些天里哪怕能下一滴雨也好哇。又是灰尘,砖头,石灰,又是小铺里和小酒馆里冒出的臭气,又是随时都会碰到的醉鬼,芬兰小贩和几乎快散架的破旧出租马车。太阳明晃晃地照射到他的眼睛上,照得他头昏目眩,——一个正在发烧的人在阳光强烈的日子里突然来到街上,通常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走到昨天去过的那条街道的转弯处,他怀着痛苦而又十分担心的心情望了望它,望了望那幢房子……立刻就把目光挪开了。

      “如果问我,说不定我就会说出来”,他走近办公室时,心里想。

      办公室离他住的地方大约有四分之一俄里。办公室刚刚搬进这幢新房子、四楼上的一套新住房里。那套旧房子里,他曾经偶尔去过一下,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走进大门,他看到右边有一道楼梯,有个好像庄稼汉模样的人,手拿户口簿,正从楼梯上下来:“这么说,是个管院子的;这么说,这儿就是办公室了”,他猜想是这样,于是就上楼了。他不想问人,什么也不想问。

      “我进去,跪下,把什么都说出来……”走上四层楼时,他这样想。

      楼梯又窄又陡,上面尽是污水。四层楼上所有住房的厨房都冲着这道楼梯大敞着门,几乎整天都这么敞着,因此极其闷热。腋下挟着户口簿的管院子的人、警察局里送信的信差、以及有事上警察局来的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有的上来,有的下去。办公室的门也大敞着。他走了进去,在前室里站住了。有些庄稼汉模样的人都站在这儿等着。这里也闷热得让人无法忍受,除此而外,这些新油漆过的房间里,用带臭味的干性油调和的油漆还没完全干透,那股新油漆味直冲鼻子,让人感到恶心,稍等了一会儿,他考虑,还得再往前走,到前面一间屋里去。所有房间都又小又矮。强烈的急不可耐的心情促使他越来越往前走。谁也没注意他。第二间房间里有几个司书正在抄写,他们穿的衣服也许只比他的衣服稍好一点儿,看样子都是些古里古怪的人,他去找其中的一个。

      “你有什么事?”

      他把办公室送去的通知书拿给他看。

      “您是大学生?”那人看了看通知书,问。

      “是的,以前是大学生。”

      司书把他打量了一下,不过毫无好奇的样子。这是个头发特别蓬乱的人,看他眼里的神情,好像他有个固定不变的想法。

      “从这一个这儿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因为对他来说,什么全都一样,”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往那边去,找办事员去,”司书说,用手指往前指了指最后那间房间。

      他走进这间屋子(按顺序是第四间),房间狭小,里面挤满了人,——这些人都比那些房间里的人穿得稍干净些。来访者中有两位女士。一个服丧,穿得差一些,坐在办事员对面,正在听他口授,写着什么。另一位太太很胖,脸色红得发紫,脸上还有些斑点,是个惹人注意的女人,她衣著十分华丽,胸前佩戴着茶碟那么大的一枚胸针,站在一旁等着。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通知书递给办事员。他匆匆看了一眼,说:“请等一等,”于是继续给那位穿孝服的太太口授。

      他较为畅快地舒了口气。“大概不是那件事!”他精神渐渐振作起来,为不久前自己的那些胡思乱想感到惭愧,竭力鼓起勇气,镇定下来。

      “只要说出一句蠢话,只要稍有点儿不小心,我就会出卖自己!嗯哼……可惜这儿空气不流通,”他又补上一句,“闷得慌……头晕得更厉害……神智也……”

      他感到心烦意乱,思绪混乱极了。他担心不能控制自己。他竭力想用什么别的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随便想点儿什么旁的、完全不相干的事,但是他做不到。不过,那个办事员却引起他很大的兴趣:他总想根据办事员脸上的神情猜出什么来,弄清找他有什么事。这是个很年轻的人,二十一、二岁,生着一张黝黑的、机警善变的脸,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一些,衣著入时,像个绔绔子弟,头发在后脑勺上平分开,梳得整整齐齐,厚厚地搽了一层油,那些用刷子刷得干干净净的白皙的手指上戴着好几个戒指,有镶宝石的,也有不镶宝石的,坎肩上挂着金链。他甚至还和来这儿的一个外国人说了两句法语,说得还算过得去。

      “露意扎·伊万诺芙娜,您坐下啊,”他对那个衣著华丽、脸色红得发紫的太太说,她一直站着,好像不敢自己坐下,尽管她身旁就有把椅子。

      “Ich danke①!”她说,于是轻轻地坐下了,身上的绸衣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她那件饰有白色花边的浅蓝色连衫裙,像个大气球样在椅子周围扩散开来,几乎占据了半间屋子。闻到了一股香水味。不过那位太太显然感到不好意思了,因为她占了半个房间,身上还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水味,虽然她羞答答地、同时又涎皮赖脸地微笑着,可是明显地感到局促不安。

      

      ①德语,谢谢。

      那位服丧的太太终于办完手续,站了起来。突然,随着一阵橐橐的脚步声,雄赳赳地走进一个军官来,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不知怎的,每走一步,肩膀就扭动一下,进来后,他把缀有帽徽的制帽往桌子上一扔,随即坐到了扶手椅上。那位胖太太一看到他,立刻从座位上霍地站起身来,脸上带着特别高兴的神情向他行了个屈膝礼;但是军官一点儿也不注意她,她却已经不敢当着他的面再坐下去了。这是分局的副局长,两撇浅红褐色的小胡子平平地伸往左右两边,五官小得出奇,不过除了有点儿傲慢无礼,脸上并没什么特殊表情。他有点儿怒气冲冲地斜着眼睛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他穿的那身衣服实在是太破太脏了,而且尽管他的样子让人瞧不起,他的神情气派却与他的衣著并不相称;拉斯科利尼科夫由于不够谨慎,竟毫不客气地直瞅着那个军官,而且瞅的时间太久了,后者甚至觉得受了侮辱。

      “你有什么事?”他大喊一声,这样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他闪电似的目光下竟然不会惊慌失措,这使他感到惊讶。

      “你们叫我来的……有通知书……”拉斯科利尼科夫很随便地回答。

      “这是件追索欠款的案件,向这个大学生”,办事员放下手头的公文,慌忙说。“这就是的!”他把一本本子丢给拉斯科利尼科夫,把一个地方指给他看,“您看看吧!”

      “欠款?什么欠款?”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不过……看来大概不是那件事!”他由于喜悦而颤栗了。他突然感到心里说不出的轻松,轻松极了。真是如释重负。

      “先生,通知是让您几点钟来?”中尉大声叫喊,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受了侮辱,“让您九点来,可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

      “一刻钟前才把通知书交给我,”拉斯科利尼科夫扭过头来,高声回答,他也突然出乎自己意外地大发脾气,甚至对此感到有点儿满意。“而且我有病,发着烧就来了,这还不够吗!”

      “请不要大声嚷嚷!”

      “我并没大声嚷嚷,而是平心静气地说话,您却对我大喊大叫;可我是个大学生,不允许别人对我高声叫嚷。”

      副局长气得暴跳如雷,最初一刹那甚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从他嘴里只是飞出一些唾沫。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请您住——嘴!您是在政府机关里。不要出——出——

      言不逊,先生!”

      “您也是在政府机关里,”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大喊,“您不但大喊大叫,还在抽烟,可见您不尊重我们大家。”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完这些,心里感到说不出来的快乐。

      办事员面带微笑瞅着他们两个。性情暴躁的中尉显然无言以对。

      “这不关您的事!”最后他高声叫嚷,声音高得有点儿不自然,“现在请提出向您要求的书面答复。让他看看,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有告您的状子!您不还钱!瞧,好一头雄鹰,好神气啊!”

      但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不再听了,急忙一把拿过诉状,赶紧寻找谜底。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看懂。

      “这是什么?”他问那个办事员。

      “这是凭借据向您追索欠款。您必须或者付清全部欠款,连同诉讼费、逾期不还的罚款以及其他费用,或者提出书面答复,说明什么时候可以还清欠款,同时承担义务:在还清债务之前不离开首都,也不得变卖和隐藏自己的财产。债权人却可以变卖您的财产,并依法控告您。”

      “可我……没欠任何人的钱啊!”

      “这可不关我们的事了。我们收到一张逾期未还而且拒付的、一百十五卢布的借据,要求追索这笔欠款;这张借据是您于九个月前交给八等文官的太太、扎尔尼岑娜寡妇的,后来又从扎尔尼岑娜寡妇手里转让给了七等文官切巴罗夫,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请您来作答复的。”

      “可她不就是我的女房东吗?”

      “是女房东,那又怎么呢?”

      办事员面带同情和宽容的微笑看着他,同时又有点儿洋洋得意的样子,仿佛是在看着一个涉世未深,刚刚经受锻炼的雏儿,问:“现在你自我感觉如何?”但是现在什么借据啦,什么追索欠款啦,这些与他有什么相干,关他什么事呢!现在这也值得担心,甚至值得注意吗!他站在那儿,在看,在听,在回答,甚至自己提出问题,但是做这一切都是无意识地。保全自己,获得了胜利,摆脱了千钧一发的危险而得救,——这就是他此时此刻的感受,他以全身心感觉到了这一胜利,既用不到有什么预见,也不必作什么分析,无须对未来进行猜测,也无须寻找什么谜底,不再怀疑什么,再没有任何问题。这是充满欢乐的时刻,这欢乐是直觉的,纯属动物本能的欢乐。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件犹如电闪雷鸣的事情。那个因为有人胆敢不尊敬他而感到震惊的中尉,余怒未消,气得面红耳赤,显然,他想维护自己受到伤害的尊严,竟对那个倒楣的“胖太太”破口大骂,而她,从他一进来,就面带极其愚蠢的微笑,一直在瞅着他。

      “你这个不三不四的下流货!”他突然扯着嗓子大喊大叫(那位穿孝服的太太已经出去了),“昨天夜里你那里出了什么事?啊?又是丢人的丑事,吵吵闹闹,都闹到大街上去了。又是打架,酗酒。想进感化院吗!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我不是已经警告过你十次了,第十一次我可决不宽恕!可你又,又,你这个不可救药的下流货!”

      拉斯科利尼科夫惊奇地望着让人这么无礼痛骂的胖太太,连他手里的纸也掉了;然而不久他就猜到了其中的奥妙,对这件事甚至感到太满意了。他高兴地听着,甚至想要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他的全部神经好像都在跳动。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办事员不安地说,但是马上住了口,想等待时机,因为根据他的经验,要制止这个大发雷霆的中尉,只能用强制的办法。

      至于那个胖太太,起初她倒是让雷电交加似的大骂吓得簌簌发抖;可是,怪事:对她骂得越多越凶,她的神情却变得越来越亲切,她对那个可怕的中尉也笑得越来越迷人了。她迈着小碎步在原地转动着,不停地行屈膝礼,急不可耐地等待允许她插嘴的机会,而且终于等到了。

      “我那儿没有什么吵闹,也没打架,大尉先生,”她突然很快地说个不停,好似许多豌豆撒落下来,虽然俄语说得还流利,可是带着很重的德国口音,“什么,什么丢人的丑事也没有,他们来的时候都已经喝醉了,我把这事全都告诉您,大尉先生,我没有错……我的家是高尚的,大尉先生,对人的态度也是高尚的,大尉先生,我总是,我自己总是不希望发生任何吵闹打架的事。可他们来的时候就完全醉了,后来又要了三瓶,后来有一个抬起脚来,用脚弹钢琴,在一个高尚的家庭里,这太不像话了,他把钢琴加茨①弄坏了,这完全,完全没有风度,我说。可是他抓起一个酒瓶,用酒瓶从背后打人,逢人就打。我赶紧去叫管院子的,卡尔来了,他抓住卡尔,打他的眼睛,把亨利埃特的眼睛也打了,还打了我五记耳光。在一个高尚的家庭里这太不礼貌了,大尉先生,我就叫喊起来。他打开冲着运河的窗户,对着窗户像头小猪样尖叫;这真丢人哪。怎么能对着窗户,冲着街上像头小猪样尖叫呢?呸——呸——呸!卡尔从背后抓住他的燕尾服,把他从窗口拖开了,这时,这倒是真的,大尉先生,把他的泽因·罗克②撕破了。于是他大喊大叫,说曼·穆斯③赔他十五卢布。大尉先生,我自己给了他五个卢布,赔他的泽因·罗克。这是个不高尚的客人,大尉先生,总是惹事生非!他说,我要盖德留克特④长篇讽刺文章骂您,因为我在所有报纸上都能写文章骂您。”

      

      ①德文ganz的音译,“完全”之意。

      ②德文Sein Rock的音译,他的“燕尾服”之意。

      ③德文man mus的音译,“人们应该”之意。

      ④德文drücken的音译,“付印”之意。

      “这么说,他是个作家?”

      “不错,大尉先生,在一个高尚的家庭里,大尉先生,这是个多么不高尚的客人啊……”

      “嗳——嗳——嗳!够了!我已经跟你说过,说过,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办事员又意味深长地说。中尉迅速看了他一眼;办事员轻轻点了点头。

      “……对你说过,最尊敬的拉维扎·伊万诺芙娜,我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这可是最后一次,”中尉接着说。“如果你那里,在你那个高尚的家庭里哪怕再发生一次吵闹打架的事,我就要,用一种高雅的说法,追究你本人的责任。听到了吗?

      这么说,那个文学家,那个作家,因为后襟给撕破了,在‘高尚的家庭里’拿走了五个卢布,是吗?哼,去他妈的,这些作家!”他向拉斯科利尼科夫投来轻蔑的一瞥。“前天在一家小饭馆里也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吃了饭,不想给钱;‘我,’他说,‘为此要写篇文章讽刺你们’。上星期轮船上也有这么一个,用最下流的话骂一个五等文官受人尊敬的眷属,骂他的夫人和女儿。前两天还有一个让人从糖果点心店里给轰了出去。瞧,作家,文学家,大学生,还有什么喉舌……他们这号人都是什么德性!呸!你回去吧!我会亲自去你那里看看……到那时你可得当心!听到了吗!”

      露意扎·伊万诺芙娜急忙殷勤地对着四面八方行屈膝礼,边行礼,边后退,一直退到门口;但是在门口,她的屁股撞了一个仪表堂堂的警官,他面部神情坦率,开朗,充满朝气,留着十分漂亮、浓密的淡黄色络腮胡子。这就是分局局长尼科季姆·福米奇。露意扎·伊万诺芙娜连忙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膝盖几乎碰到地板上,于是迈着小碎步,仿佛跳跃着跑出了办公室。

      “又是雷声隆隆,雷电交加,又刮起了旋风,飓风!”尼科季姆·福米奇亲切而友好地对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说,“又大动肝火,大发雷霆了!还在楼梯上我就听见了。”

      “是啊,怎么呢!”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以高贵的气度漫不经心地说(他甚至不是说怎么呢,不知怎的,说成了:‘是啊—咋么——呢!’),一边说,一边拿着些公文向另一张桌子走去,每走一步都神气活现地扭动着肩膀,迈哪边的脚,肩膀就往哪边歪,“喏,请看,作家先生,也就是大学生,就是说,从前是大学生,不肯还钱,立了借据,也不搬走,人家不断控告他,他却对我当着他的面抽烟表示不满!自己的行为下—流—卑鄙,可是瞧,请您瞧瞧他吧:现在他这副模样儿多讨人喜欢!”

      “贫穷不是罪恶,朋友,这又有什么呢!大家都知道,他脾气暴躁,受不了别人的气。大概他让您受了什么委屈,您忍不住了,”尼科季姆·福米奇客气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过脸去,继续往下说,“不过您这就不对了:我告诉您,他是个极—其—高尚的人,不过脾气暴躁,是个火药桶!冒起火来,发一通脾气,脾气发完了——也就没事了!全都过去了!归根到底,他有一颗金子样的心!在团里大家给他取了个绰号,管他叫:‘火药桶中尉’……”

      “而且是个多好的—团—啊!”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高声说,局长的话满足了他的自尊心,使他感到愉快,十分满意,不过他一直还在生气。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对他们大家说几句让人非常愉快的话。

      “得了吧,大尉,”他突然对着尼科季姆·福米奇毫不拘束地说,“请您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如果我有什么不尊重他的地方,我甚至打算请求他原谅。我是个有病的穷大学生,贫穷压垮(他就是这么说的:‘压垮’)了我。我以前是大学生,现在我连生活都无法维持,不过我会得到钱的……×省有我的母亲和妹妹……她们会给我寄钱来,我……一定会把钱还清。我的房东是个好心肠的女人,不过因为我丢掉了教书的工作,三个多月没缴房租,她气坏了,连午饭也不给我送来了……而且我完全弄不明白,这是张什么借据!现在她凭这张借据向我讨债,可是我怎么还她呢,请您想想看吧!……”

      “这可不是我们的事……”办事员又插嘴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不过也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拉斯科利尼科夫又接住话茬说,不是对着办事员,而是一直对着尼科季姆·福米奇,不过也竭力试图对着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尽管后者固执地装出一副在翻寻公文的样子,而且轻蔑地不理睬他,“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我住在她那儿将近三年了,从外省一来到这里就住在她那儿,早先……早先……不过,为什么我不承认呢,一开始我答应过,要娶她的女儿,只是口头上答应的,并没有约束力……这是个小姑娘……不过,我甚至也喜欢她,……虽说我并不爱她……总而言之,年轻嘛,也就是,我是想说,当时女房东肯让我赊帐,让我赊了不少帐,在某种程度上我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我很轻率……”

      “先生,根本没要求您谈这些隐私,再说也没有时间,”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粗暴地、得意洋洋地打断了他,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性急地不让他再说下去,尽管他自己突然感到说话十分吃力。

      “可是对不起,请允许我,或多或少,把话说完……是怎么回事……我也……虽然,说这些是多余的,我同意您的意见,——可是一年前这个姑娘害伤寒死了,我仍然是那儿的房客,而女房东自从搬进现在这套住房,就对我说……而且是很友好地说,……她完全相信我……不过我是不是愿意给她立一张一百十五卢布的借据呢,她认为我一共欠了她这么多钱。请等一等:她正是这么说的,说是只要我给她立这么一张借据,她就又会赊帐给我,赊多少都可以,而且任何时候,无论什么时候她也——这是她亲口说的,——不会利用这张借据,直到我自己还清欠她的钱……可是瞧,现在,正当我丢掉了教书的工作,没有饭吃的时候,她却来告状讨债了……现在叫我说什么呢?”

      “这都是些令人感动的细节,先生,与我们毫不相干,”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粗暴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您必须作出书面答复和保证,至于您怎么恋爱以及所有这些悲剧性的故事,跟我们毫无关系”。

      “唉,你真是……残酷无情……”尼科季姆·福米奇含糊不清地说,说着坐到桌边,也开始签署公文。不知怎的他感到惭愧了。

      “请写吧,”办事员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写什么?”他不知怎的特别粗暴地问。

      “我说,您写。”

      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在他作了这番自白之后,办事员对他更不客气,更瞧不起他了,——不过真是怪事,——他自己突然对别人的意见,不管是谁的意见,都毫不在乎了,而这一转变不知怎的是在一刹那、在一分钟里发生的。如果他肯稍微想一想的话,他当然会感到奇怪:一分钟前他怎么能和他们那样说话,甚至硬要用自己的感情去打动他们?而且打哪儿来的这些感情?恰恰相反,如果这会儿这屋里突然坐满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不是这两位局长大人,看来他也找不到一句知心的话和他们谈心,他的心已经麻木到了何种程度。他心里突然出现了一种悲观情绪,而这是由于痛苦的极端孤独以及与世隔绝的结果,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是因为他在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面前倾诉衷肠,也不是因为中尉洋洋得意,赢得了对他的胜利,不是这些卑鄙的行为使他心里突然这么难过。噢,他自己的卑鄙行为、这些傲慢和自尊、还有中尉、德国女人、讨债、办公室,以及其他等等,现在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即使此时向他宣判,要把他活活烧死,他也会毫不在意,甚至未必会留心听完对他的判决。他心里发生了某种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突如其来、从未有过的新变化。倒不是说他已经理解了,不过他清清楚楚感觉到,以全身心感觉到,他不仅不能像不久前那样感情用事,而且也不会以任何方式向警察分局里的这些人申诉了,即使这全都是他的亲兄弟姐妹,而不是什么中尉警官,甚至无论他的生活情况怎样,他也无须向他们吐露自己内心的感情;在这一分钟以前,他还从未体验过类似的奇怪而可怕的感觉。而且让人最痛苦的是,这与其说是认识或理解,不如说仅仅是一种感觉;是一种直觉,在此之前他生活中体验过的一切感觉中最痛苦的一种感觉。

      办事员开始向他口授此类案件通常书面答复的格式,就是,我无力偿还欠款,答应将于某日(随便什么时候)归还,不会离开本市,不会变卖财产或将财产赠予他人,等等。

      “啊,您不能写了,笔都快从您手里掉下来了,”办事员好奇地打量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您有病?”

      “是的……头晕……请您说下去!”

      “完了;请签字。”

      办事员拿走书面答复,办别人的事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笔还给人家,但是没有站起来,走出去,却把两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双手紧紧抱住了头。仿佛有人在往他头顶上钉钉子。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立刻站起来,到尼科季姆·福米奇跟前去,把昨天的事全都告诉他,直到最后一个细节都不遗漏,然后和他一起去自己的住处,把藏在墙角落那个窟窿里的东西指给他看。这个想法是如此强烈,他已经站起来,要去这么做了。“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哪怕再考虑一分钟呢?”这样的想法忽然掠过他的脑海。

      “不,最好别考虑,从肩上卸下这副重担吧!”但是他突然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尼科季姆·福米奇正在激动地和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说话,这样的一些话飞到了他的耳边:

      “这不可能,两人都要释放。第一,一切都自相矛盾;您想想看,如果这是他们干的,他们干吗要去叫管院子的?自己告发自己吗?还是想耍花招呢?不,那可就太狡猾了!最后还有,大学生佩斯特里亚科夫进去的那个时候,两个管院子的和一个妇女都在大门口看到了他:他和三个朋友一道走着,到了大门口才和他们分手,还当着朋友们的面向管院子的打听过住址。他要是怀着这样的意图前来,会打听她的住址吗?而科赫,去老太婆那里以前,他在底下一个银匠那儿坐了半个钟头,整整八点差一刻才从他那儿上楼去找老太婆。

      现在请您想想看……”

      “不过,请问,他们怎么会这么自相矛盾呢:他们肯定地说,他们敲过门,门是扣着的,可是三分钟以后,和管院子的一道上去,却发现门是开着的?”

      “问题就在这里了:凶手一定是把门钩扣上,坐在里面;要不是科赫干了件蠢事,也去找管院子的,准会当场抓住凶手。而他正是在这个当口下楼,设法从他们身边溜走的。科赫用双手画着十字,说:‘我要留在那里的话,他准会冲出来,用斧子把我也砍死’。他要去作俄罗斯式的祈祷呢,嘿—嘿!……”

      “谁也没看见凶手吗?”

      “哪里看得见呢?那幢房子简直像诺亚方舟,”坐在自己座位上留神听着的办事员插了一句。

      “事情是很清楚的,事情是很清楚的!”尼科季姆·福米奇激动地反复说。

      “不,事情很不清楚,”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像作结论似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自己的帽子,往门口走去,可是他没能走到门口……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有个人从右边扶着他,左边站着另一个人,这人拿着一个黄色玻璃杯,杯里装满黄色的水,尼科季姆·福米奇站在他面前,凝神注视着他;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您怎么,病了吗?”尼科季姆·福米奇语气相当生硬地问。

      “他签名的时候,几乎连笔都拿不住了,”办事员说着坐到自己位子上,又去看公文。

      “您早就病了吗?”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从自己座位上大声问,他在翻阅公文。病人晕倒的时候,他当然也来观看过,不过等病人清醒过来,他就立刻走开了。

      “从昨天起……”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回答。

      “昨天您出来过吗?”

      “出来过。”

      “已经病了?”

      “病了。”

      “几点钟出来的?”

      “晚上七点多。”

      “去哪里呢,请问?”

      “上街。”

      “简短,明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时语气生硬,说话简短,脸色像纸一样白,在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的目光注视下,他那双布满血丝的黑眼睛并没有低垂下去。

      “他几乎都站不住了,可你……”尼科季姆·福米奇说。

      “没—关—系!”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不知怎的用一种很特殊的语气说。尼科季姆·福米奇本想再补上几句,可是望了望也在凝神注视着他的办事员,就没再说什么。突然大家都不说话了。真怪。

      “嗯,好吧,”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结束了谈话,“我们不留您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出去了。他还能清清楚楚听到,他一出来,屋里突然立刻热烈地谈论起来,其中听得最清楚的是尼科季姆·福米奇发问的声音……在街上他完全清醒了过来。

      “搜查,搜查,马上就要去搜查了!”他匆匆赶回家去,暗自反复思索,“这些强盗!怀疑我了!”不久前的恐惧又控制了他,从头到脚控制了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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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13#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3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二部·二

    “要是已经搜查过了,那该如何是好?要是刚好在家里碰到他们去搜查,又该怎么办呢?”

      不过,这就是他的房间。没发生任何事情,一个人也没有;谁也没来察看过。连娜斯塔西娅也没碰过他的东西。可是,上帝啊!不久前他怎么能把这些东西藏在这个窟窿里?

      他赶紧跑到墙角落里,伸手到墙纸后面,把东西全掏出来,装到衣袋里。原来一共有八件:两个小盒子,装的是耳环或这一类的东西,——他没细看;还有四个精制山羊皮的小匣子。一条链子,就这么用报纸包着。还有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好像是勋章……

      他把这些东西分别装在大衣口袋和裤子上仍然保留着的右边那个口袋里,尽可能装得不惹人注意。和那些东西一起,他也拿了那个钱袋。然后从屋里出去了,这一次甚至让房门完全敞着。

      他走得很快,脚步坚定,虽然感觉到全身疲乏无力,但神智是清醒的。他担心有人追赶,担心再过半个钟头或一刻钟,大概就会发出监视他的指示;所以无论如何得在此以前消灭一切痕迹。趁多少还有点儿力气,还能思考的时候,得赶快把事情办完……去哪里呢?

      这已经早就决定了:“把所有东西都扔到运河里,不留下任何痕迹,那么事情就全完了。”昨天夜里,还在梦呓中的时候,他就这样决定了,他记得,当时有好几次他竭力想要起来,跑出去:“快,赶快,把所有东西统统扔掉”。但要扔掉,原来是很困难的。

      他在叶卡捷琳娜运河堤岸上徘徊了已经约摸半个钟头了,也许还不止半个钟头,有好几次他仔细看看所碰到的岸边斜坡。但是要实现自己的意图,却是连想也不要去想:要么是有木筏停靠在岸边,还有些女人在木筏上洗衣服,要么是停靠着一些小船,到处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而且从堤岸上,从四面八方,到处都可以看到,注意到:有一个人故意下去,站下来,把什么东西扔到水里,这是很可疑的。万一小匣子不沉下去,而在水面上漂流呢?当然是这样。人人都会看到。就是不扔东西,大家都已经这样瞅着他了,碰到的人都要仔细打量他,好像他们就只注意他一个人似的。“为什么会这样呢,还是,也许是我自己觉得如此吧,”他想。

      最后,他忽然想到,去涅瓦河边是不是会好些呢?那里人少些,也不大惹人注意,无论如何比较合适,而主要是离这儿远一些。他突然觉得奇怪:他怎么能满腹忧虑,提心吊胆,在这危险的地方徘徊了整整半个钟头,而不能早点儿想出这个主意!为干一件冒冒失失的事浪费了整整半个钟头,这都是因为,这一轻率的决定是在梦中,在谵妄状态中作出的!他变得太心不在焉和健忘了,他知道这一点。毫无疑问,得赶快去!

      他沿着B大街往涅瓦河走去;但是在路上突然又有一个想法进入他的脑海:“干吗要去涅瓦河?干吗要扔到水里?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就是去群岛也可以,在那儿随便什么地方,找个偏僻的去处,在森林里,把这些东西都埋在一棵树底下,或者灌木丛下,而且记住这棵树,这样是不是更好呢?”虽然他感觉到,这时候他不能明确、合理地把一切都考虑得十分周到,但是他觉得这个想法准错不了。

      但是命中注定他不会到达群岛,发生的却是另一回事:他从B大街走到广场,突然看到左首有一个院子的入口,院子四周的围墙上完全没有门窗。一进大门,毗邻一幢四层楼房的一道没有粉刷过、也没有门窗的墙壁,从右面一直延伸到院子里很远的地方。左面,也是一进大门,与那道没有门窗的围墙平行,还有一道板墙,深入院子约二十来步,然后又折往左边。这是一个荒凉、僻静、与外部隔绝的地方,里面堆着些不知是什么材料。再往里去,院子深处,板墙后露出一座熏黑了的、低矮难看的建筑物的一角,显然是个什么作坊的一部分。这儿大概是个什么作坊,制造马车的,或者是五金制品装配场,或者是什么其他这一类的作坊;到处,几乎从一进大门,到处都是大量黑煤灰。“哈,这真是个扔东西的好地方,扔下就走!”他不由得想。他发现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于是走进大门,刚好看到,紧靠大门口,板墙边有一条斜沟(在有许多工厂工人、劳动组合的工匠、马车夫等的这种房子里,常常有这样的斜沟),斜沟上方,就在板墙上,用粉笔写着一句在这种场合常见的俏皮话:“次(此)处金(禁)止站立”①。所以,这真是妙极了,来这儿站一会儿,是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在这儿把所有东西随便扔到垃圾堆里,然后就走!”

      

      ①这样的斜沟本是让人小便的,“此处禁止站立”的意思是“禁止小便”,所以说是一句“俏皮话”。

      他又朝四下里看了看,已经把手伸进口袋里,突然在外面那道围墙旁边,大门和斜沟之间一俄尺宽的那块空地里,发现了一块没加工过的大石头,大约有一普特①半重,紧靠着临街的石墙。墙外就是大街,人行道,可以听到行人匆匆行走的脚步声,这里总是有不少行人;可是大门外谁也看不到他,除非有人从街上进来,不过这是很可能的,因此得赶快行动。

      

      ①一普特等于一六·三八千克。

      他弯下腰,双手紧紧抱住石头上端,使出全身力气把石头翻转过来。石头底下形成了一个不大的坑:他立刻掏出口袋里的东西,全都扔进这个坑里。钱袋丢在了最上边,而坑里还有空余的地方。然后他又抱住石头,只一滚,就把它滚回原来那个方向,刚好落到原处,只不过稍稍高出了一点儿。不过他扒了些泥土堆到石头边上,又用脚把边上踩实。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于是他走出来,往广场上走去。有一瞬间他心中又充满了几乎无法抑制的强烈喜悦,就跟不久前在警察局里的情况一样。“罪证消失了!有谁,有谁会想到来搜查这块石头底下呢?也许从盖房子的时候起,这块石头就放在这儿了,而且还要在这儿放上许多年。即使被人找到:谁能想到我呢?一切都结束了!罪证没有了!”于是他笑了起来。是的,后来他记起,他笑了,这笑是神经质的,不是拖长声音的哈哈大笑,而是无声的笑,不过笑的时间很久,穿过广场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笑。但是当他来到K林荫大道,就是前天遇到那个姑娘的地方,他的笑突然停止了。另外一些想法钻进了他的脑子。他突然觉得,现在他怕打那条长椅子旁边走过,那里让他十分反感,而那天,那个姑娘走了以后,他曾坐在那条长椅子上东想西想,想了好久,他也害怕再碰到那个小胡子,那会使他心情沉重,当时他曾把二十戈比交给了小胡子:“叫他见鬼去吧!”

      他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地、气愤地望着四周。现在他的全部思想都围绕着一个主要问题旋转,——他自己也感觉到,这当真是个主要问题,而现在,正是现在,他正独自面对这一主要问题,——而且这甚至是这两个月来的第一次。

      “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愤恨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盛怒之下,他想。“好,开始了,那就开始吧,让它见鬼去,让新的生活见鬼去吧!上帝啊,这是多么愚蠢!……今天我说了多少谎,干了多少卑鄙的事情!不久前我曾多么卑鄙地讨好这个最可恶的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跟他一道演戏啊!不过,这也是胡说八道!我才瞧不起他们,瞧不起他们大家,也为我讨好他们和演戏感到可耻!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突然站住了;一个完全出乎意外又异常简单的新问题一下子把他弄糊涂了,而且在痛苦地折磨他:

      “如果做这一切当真是有意识的,而不是一时糊涂,如果你当真有明确和坚定不移的目的,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连看都没看过那个钱袋,也不知道你弄到了多少钱,不知道你为了什么忍受这些痛苦,为了什么有意识地去干这样卑鄙、丑恶和下流的事情?不是吗,你想立刻把它,把钱袋,连同那些东西一起丢到水里,而你看也没看那是些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的,是这样的;一切的确如此。不过,这些以前他也知道,对他来说,这完全不是什么新问题;昨天夜里决定把一切都扔到水里去的时候,他是毫不犹豫、毫不怀疑地作出决定的,仿佛这是理所当然,仿佛不可能不是这样……不错,这一切他都知道,这一切他都记得;而且几乎是昨天,他蹲在那个箱子旁边,从里面拖出一个个小匣子的时候,就在那个时候,这就已经决定了……

      不是这样吗!……

      “这是因为我病得很重,”最后他忧郁地断定,“我自寻苦恼,自己折磨自己,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昨天,前天,所有这些时间里我一直在折磨自己……等我恢复健康……就不会再折磨自己了……可是我是完全不能恢复健康的了,怎么办?上帝啊!这一切让我多么厌烦了啊!……”他毫不停顿地走着。他很想设法分散一下注意力,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该采取什么办法。一种无法克服的前所未有的感觉控制了他,而且这感觉几乎一分钟比一分钟强烈:这是对所遇到的一切、对周围一切事物极端厌恶的一种感觉,几乎是肉体上感觉得到的一种厌恶,而且这感觉是顽强的,充满了愤恨和憎恶。所有遇到的人,他都觉得是丑恶的,他们的脸,他们走路的姿势,一举一动,他都觉得可恶。他简直想往什么人的脸上啐口唾沫,似乎,如果有人跟他说话,不管是谁,他都会咬他一口……

      当他走到小涅瓦河堤岸上的时候,他突然在瓦西利耶夫斯基岛一座桥旁站住了。“瞧,他就住在这儿,住在这所房子里,”他想。“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自己走到拉祖米欣这儿来了!又像那时候,那一次一样……不过这倒很有意思,是我主动来的呢,还是无意中走到了这里?反正一样;前天……我说过……等干完那件事以后,第二天再来,有什么呢,这不是来了!似乎我现在也不能去……”

      他上五楼去找拉祖米欣。

      拉祖米欣在家,在他那间小屋里,这时他正在工作,在写什么,亲自来给他开了门。他们有三个多月没见面了。拉祖米欣穿一件已经破烂不堪的睡衣,赤脚穿着便鞋,头发乱蓬蓬的,脸没刮过,也没洗过。他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怎么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进来的同学,叫喊起来;接着沉默了一会儿,吹了吹口哨。

      “莫非情况这么糟吗?可你,老兄,论穿戴,往常你可是比我们大家都强啊,”他瞅着拉斯科利尼科夫那身褴褛的衣服,又加上一句。“你坐啊,大概累了吧!”当拉斯科利尼科夫躺倒在比他自己的沙发更差的漆布面土耳其式沙发上的时候,拉祖米欣突然看出,他的客人有病。

      “您病得很严重,你知道吗?”他要摸他的脉搏;拉斯科利尼科夫把手挣开了。

      “用不着……”他说,“我来……是这么回事:教书的工作,我已经没有了……我想要……不过,我根本不需要教课……”

      “你知道吗?你在说胡话!”凝神细心观察他的拉祖米欣说。

      “不,我不是说胡话……”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上楼来找拉祖米欣的时候,并没想到必然要面对面地会见拉祖米欣。现在,已经是根据自己的经验,他刹时间想到,目前他最不愿面对面地会见世界上的任何人。他满腔怒火突然爆发。一跨进拉祖米欣家的门坎,由于痛恨自己,他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再见!”他突然说,于是往门口走去。

      “喂,你等一等,等一等,怪人!”

      “用不着!……”拉斯科利尼科夫重复说,又把手挣开了。

      “那么干吗要来!你发傻了,还是怎么的?……几乎让人感到难堪。这样我不放你走!”

      “好,那么你听着:我来找你,是因为,除了你,我不认识旁的能帮助我的人……帮助我开始……因为你比他们大家的心肠都好,也就是说比他们聪明,能够全面地考虑……可现在我看到,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听到吗,完全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和同情……我自己……独自个儿……好,够了!别管我!”

      “不过请稍等一等,扫烟囱的工人①!你完全是个疯子!我的意见是,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要知道,我也不教书了,而且教书我也看不上。不过旧货市场上有个书商,姓赫鲁维莫夫,就某一方面来说,给他干,也等于教课。现在我可不愿放弃这个工作,去换取给五个富商当家庭教师的工作。他经营出版业,出版自然科学书籍,——很有销路!单是书名就很值钱!你总是说我傻,真的,老兄,还有比我更傻的呢!现在他也在赶浪头,迎合社会思潮;他自己是一点儿也不懂,我呢,当然鼓励他。这儿有两印张多德文原作,依我看,这是极其愚蠢的招摇撞骗的玩意儿:总而言之,讨论是不是该把女人看作人?当然啦,郑重其事地证明了,女人是人。赫鲁维莫夫打算出版这本关于妇女问题的著作;我正在翻译:他要把这两印张半排成六印张,加上半页印得十分豪华漂亮的书名,每本卖半个卢布。准能卖得出去!给我的稿酬是一印张六个卢布,所以一共可以拿到十五卢布,我已经预支了六个卢布。搞完这一本,我们还要着手译一部关于鲸的书,然后又要从《Confessions》②的第二部里摘译一些最无聊的废话;有人告诉赫鲁维莫夫,似乎就某方面来说,卢梭也就是拉季舍夫③一类的人物。我当然不反对了,管它呢!喂,你愿意译《女人是不是人》的第二印张吗?愿意的话,现在就把原文拿去,笔和纸也都拿去,——这都是免费供给的——再拿三个卢布去;因为我预支的是全部译稿,第一印张和第二印张的稿费,所以三个卢布是应该归你。你译完以后,还可以拿三个卢布。还有,请你别把这看作是我对你的帮助。恰恰相反,你一进来,我就在盘算,你能在哪方面给我帮个忙了。第一,我对正字法不太了解,第二,有时我的德文简直不行,因此,我哪里是翻译啊,多半是自己写作,可以聊以自慰的是,这样会更好些。唉,谁知道呢,说不定这样不是更好,而是更糟……你干不干?”

      

      ①因为他穿得又破又脏,像个归烟囱的工人。

      ②《Confessions》(《忏悔录》)是法国作家卢梭(一七一二——一七七八)的自传性作品,于一八六五年译成俄文。

      ③阿·尼·拉季舍夫(一七四九——一八○二),俄罗斯作家,革命家,唯物主义哲学家。

      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地拿了几页德文论文,拿了三个卢布,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出去。拉祖米欣惊讶地目送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来到了第一条街道上了,却突然转身回去,又上楼去找拉祖米欣,把那儿页德文原著和三个卢布都放到桌子上,又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你是发酒疯,还是怎么了!”终于大发脾气的拉祖米欣高声叫喊起来。“你干吗要演滑稽戏!连我都让你给搞糊涂了……见鬼,你干吗回来?”

      “翻译……我不需要……”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在下楼梯的时候,含糊不清地说。

      “那么你需要什么呢?”拉祖米欣从楼上大声嚷。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默默地往下走。

      “喂,你!你住在哪里?”

      没有回答。

      “哼,那么你见—鬼去吧!……”

      可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到了街上。在尼古拉耶夫斯基桥上,由于遇到一件对他来说极不愉快的事,他又一次完全清醒过来。一辆四轮马车上的车夫在他背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因为他险些儿没让马给踩死,虽然车夫对他叫喊了三、四次,可他根本就没听见。这一鞭子打得他冒起火来,赶快跳到了栏杆边(不知为什么他在桥当中走,而那里是车行道,人不能在那里走),气得把牙齿咬得喀喀地响。当然啦,周围爆发了一阵哄笑声。

      “该打!”

      “是个骗子。”

      “当然是假装喝醉了,故意要往车轮底下钻;你却要对他负责。”

      “他们就是干这一行的,老兄,你们就是干这一行的……”

      但是就在这时,就在他站在栏杆边,一直还在茫然而又愤怒地目送着渐渐远去的四轮马车,揉着背部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有人往他手里塞钱。他一看,原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商人太太,包着头巾,穿一双山羊皮皮鞋,还有一个戴着帽子、打着绿伞的姑娘和她在一起,大概是她女儿。“看在耶稣份上,收下吧,先生。”他接过了钱,她们从一旁过去了。这是一枚二十戈比的钱币。看他的衣服和他的样子,她们很可能把他当成了乞丐,当成了经常在街上讨钱的叫化子,而他得到这二十戈比,大概是多亏了挨的那一鞭子,正是这一鞭子使她们产生了恻隐之心。

      他把这二十戈比攥在手里,走了十来步,转过脸去对着涅瓦河,面对皇宫①那个方向。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影,河水几乎是蔚蓝的,在涅瓦河里,这是很少见的。大教堂的圆顶光彩四射,无论站在哪里看它,都不像从桥上离钟楼二十来步远的这儿看得这样清楚,透过纯净的空气,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出圆顶上的种种装饰。鞭打的疼痛消失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忘记了挨打的事;一个令人不安、还不十分明确的想法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站在那儿,好长时间凝神远眺;这地方他特别熟悉。以前他去大学上课的时候,常常——多半是在回家的时候,——也许有百来次,他停下来,正是站在这个地方,凝神注视着这的确是辉煌壮丽的景色,而且几乎每次都为一种模模糊糊的、他无法解释的印象感到惊讶。这壮丽的景色仿佛寒气逼人,总是会使他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凄凉感觉;对他来说,这华丽的画面寂静、荒凉,令人心情颓丧……每次他都对自己这种忧郁和难以解释的印象觉得奇怪,由于不相信自己能作出满意的解释,于是就把解开这不解之谜的任务推迟到未来。现在他突然清清楚楚想起了自己从前的这些问题和困惑,而且觉得,现在他想起这些来并不是偶然的。现在他恰好站在从前站着的那个地方,仿佛当真认为现在可以像从前一样思考那些同样的问题,对以前,……还完全是不久前感兴趣的那些论题和画面同样很感兴趣,单是这一点就让他感到奇怪和不可思议了。他甚至几乎觉得有点儿好笑,而同时又感到压抑,压得胸部都觉得疼痛。他好像觉得,这全部过去,这些以前的想法,以前的任务,以前的印象,还有这全部景色,以及他自己,一切、一切……全都在下面,在他脚下隐约可见的,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似乎他已离地飞升,不知往什么地方飞去,一切都从他眼中消失了……他用手做了个不由自主的动作,突然感觉到了拳头里攥着的那枚二十戈比的硬币。他松开手,凝神看了看那枚钱币,一挥手把它扔进水里;然后转身回家。他觉得,这时他好像是用剪刀把他与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都剪断了。

      

      ①指冬宫。

      他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时分,这么说,他一共走了六个钟头。他是从哪里回来,又是怎样回来的,这些他什么也不记得。他脱掉衣服,像一匹给赶得筋疲力尽的马,浑身发抖,躺到沙发上,拉过大衣盖在身上,立刻昏昏沉沉进入梦乡……

      天色已经完全昏暗的时候,他被一阵可怕的叫喊声惊醒了。天哪,这喊声多么吓人!这样的号哭和哀号,这样的咬牙切齿、眼泪、毒打和咒骂,这样一些极不正常的声音,他还从未听过,从未见过。他不能想象会有这样残暴的行为和这样的狂怒。他惊恐地欠起身来,坐到自己床上,一直呆呆地一动不动,痛苦万分。但打架、号哭和咒骂却越来越凶了。使他极为惊讶的是,他突然听出了女房东的声音。她哀号、尖叫,数数落落地边哭边嚷,匆忙而又急促地述说着,以致无法听清,女房东在哀求什么,——当然是哀求人家别再打她,因为有人正在楼梯上毫不留情地毒打她。由于愤恨和气得发狂,打人的人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可怕,已经只听到嘶哑的叫喊,不过打人的人还是在说什么,说得也很快,听不清楚,急急匆匆,上气不接下气。突然拉斯科利尼科夫像片树叶样簌簌发抖了:他听出了这个声音;这是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的声音。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在这里,而且在打女房东!他用脚踢她,把她的头用力往楼梯上撞,——这是很显然的,从响声,从哭声,从殴打的声音上都可以听得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天翻地覆了吗?可以听到,每层楼、每道楼梯上都挤满了人,听到人们的说话声,惊呼声,许多人上楼来,敲门,砰砰啪啪的开门关门声,大家都跑到一起来了。“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怎么可能呢!”他反复说,并且认真地想,他准是完全疯了。可是,不,他听得太清楚了!……这么说,既然如此,他们马上就要到他这儿来了,“因为……没错儿,全是为了那桩事……由于昨天的……上帝啊!”他想扣上门钩,可是手抬不起来……再说,也没有用!恐惧像冰一样包围了他的心,使他痛苦异常,仿佛把他给冻僵了……不过,这阵持续了足有十来分钟的吵闹声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了。女房东还在呻吟,还在哼,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一直还在吓唬她,骂她……不过,好像他也终于安静下来了;喏,已经听不到声音了;“莫非他走了吗!上帝啊!”对,女房东也走了,她一直还在呻吟,还在哭……听,她的房门也砰地一声关上了……人群也散了,下楼回各人的房间里去了,——他们叹息着,争论着,互相呼唤着,有时提高声音,像是在叫喊,有时压低声音,好似窃窃私语。想必有很多人;几乎整幢房子里的人都跑来了。“不过,天哪,难道这是可能的吗!而且为什么,他为什么到这儿来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浑身瘫软无力地倒到沙发上,可是已经不能合眼了;他十分痛苦地躺了约摸半个钟头,感到极端恐惧,简直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和恐惧,以前他还从未经受过。突然一道亮光照亮了他的小屋:娜斯塔西娅拿着蜡烛、端着一盘汤走了进来。她仔细看了看他,看清他没有睡觉,于是把蜡烛放到桌子上,把拿来的东西一一摆了出来:面包、盐、盘子、调羹。

      “你大概从昨儿个就没吃东西了。在外面转悠了整整一天,人却在发烧。”

      “娜斯塔西娅……为什么要打女房东啊?”

      她留心瞅了瞅他。

      “谁打女房东了?”

      “刚才…………半个钟头以前,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警察分局的副局长,在楼梯上……他为什么这样毒打她?还有……他来干什么?……”

      娜斯塔西娅一声不响,皱起眉头,细细打量着他,这样看了好久。这样细细打量他,使他感到很不愉快,甚至感到害怕。

      “娜斯塔西娅,你为什么不说话?”最后,他声音微弱地、怯生生地说。

      “这是血,”她终于轻轻地回答,仿佛自言自语。

      “血!……什么血?……”他含糊不清地说,脸色煞白,并且往墙那边躲开一些。娜斯塔西娅继续默默地瞅着他。

      “谁也没打女房东,”她又用严厉和坚定的声音说。他看着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亲耳听到的……我没睡,……我在坐着,”他更加忐忑不安地说。“我听了很久……副局长来了……大家都跑到楼梯上来了,从所有住房里……”

      “谁也没来过。这是你身上的血在叫喊。血没处流的时候,就会凝成血块,于是就会好像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你要吃点儿东西吗?”

      他没回答。娜斯塔西娅一直站在他身边,凝神注视着他,没有走。

      “给我点儿水喝……娜斯塔西尤什卡。”

      她下去了,两分钟后,用一个带把的白瓷杯端了一杯水回来;他已经记不得以后的事了。他只记得,他喝了一口冷水,把杯里的水都洒到了胸膛上。以后就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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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1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3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二部·三

    不过,并不是他生病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完全不省人事:他在发烧,说胡话,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以后他记起了许多事情。一会儿他好像觉得,有许多人聚集在他身边,他们想要逮住他,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为他争论得很激烈,还争吵起来。一会儿突然只有他一个人在屋里,大家都走了,都怕他,只是偶尔稍稍打开房门看看他,威胁他,相互间不知在商量什么,他们还在笑,在逗他。他记得娜斯塔西娅经常在他身边;他还认出了一个人,好像是他很熟的一个熟人,可到底是谁,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为此他很苦恼,甚至哭了。有时他好像觉得,他已经躺了一个月的样子;有时又觉得,还是在那同一天里。但是那件事——那件事他却忘得干干净净;然而又时刻记得,他忘记了一件不能忘记的事,——他苦苦回忆,极其苦恼,痛苦不堪,呻吟,发狂,或者陷于无法忍受的极端恐惧之中。于是他竭力挣扎着起来,想要逃走,可总是有人制止他,强迫他躺下,他又陷入虚弱无力、昏迷不醒的状态。终于他完全清醒过来了。

      这是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上午这个时候总是有一道长长的阳光照射到他右边的墙上,照亮门边上的那个角落。娜斯塔西娅站在他床边,床边还有一个人,正在十分好奇地细细打量他,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这是个年轻小伙子,穿一件束着腰带的长上衣,下巴底下留着小胡子,看样子像个送信的。女房东正从半开着的房门外往里张望。拉斯科利尼科夫欠起身来。

      “这是什么人,娜斯塔西娅?”他指着那个小伙子问。

      “瞧,他醒过来了!”她说。

      “醒过来了,”送信的回答。从门外偷看的女房东猜到他清醒过来了,立刻掩上房门,躲了起来。她一向很腼腆,怕跟人说话和作解释;她有四十来岁,很胖,满身肥肉,黑眉毛,黑眼睛,由于肥胖和懒洋洋的,看上去似乎很善良;甚至长得还挺不错。却腼腆得有点儿过分。

      “您……是什么人?”他对着那个送信的继续询问。但就在这时房门又大大敞开了,拉祖米欣因为个子高,稍稍低下头,走了进来。

      “真像个船舱,”他进来时高声说,“总是碰到额头;这也叫住房呢!老兄,你醒过来了?刚听帕申卡说的。”

      “刚醒过来,”娜斯塔西娅说。

      “刚醒过来,”那个送信的面带微笑,附和说。

      “请问您是谁?”拉祖米欣突然问他。“我姓弗拉祖米欣;不是像大家叫我的那样,不是拉祖米欣,而是弗拉祖米欣,大学生,贵族子弟,他是我的朋友。那么,您是哪一位?”

      “我是我们办事处的信差,商人舍洛帕耶夫的办事处,来这儿有件事。”

      “请坐在这把椅子上,”拉祖米欣自己坐到桌子另一边的另一把椅子上。“老兄,你醒过来了,这太好了,”接着他又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已经是第四天了,你几乎不吃也不喝。不错,拿小勺喂过你茶喝。我带佐西莫夫来看过你两次。你记得佐西莫夫吗?他给你仔细作了检查,立刻就说,不要紧,——可能是受了点儿刺激。有点儿神经错乱,伙食太差,他说,啤酒喝得太少,洋姜也吃得太少,于是就病了,不过没关系,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佐西莫夫真是好样的!开始给你治病了,而且医术高超。啊,那么我就不耽误您了,”他又对那个信差说,“能不能说说,您有什么事?你听我说,罗佳,他们办事处已经是第二次来人了;不过上次来的不是这一位,而是另一个人,我跟那人谈过。在您以前来的是谁啊?”

      “大概这是前天吧。不错。这是阿列克谢·谢苗诺维奇;也是我们办事处的。”

      “可他比您精明,您认为呢?”

      “是的,他的确比我更懂业务。”

      “很好;那么请您接着说下去。”

      “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我想,这个人您听到过不止一次了,应令堂请求,通过我们办事处给您汇来了一笔钱,”那个信差直接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如果您已经清醒过来了——就要交给您三十五卢布,因为谢苗·谢苗诺维奇又接到了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应令堂请求、按上次方式寄来的汇款通知。您知道这件事吗?”

      “是的……我记得……瓦赫鲁申……”拉斯科利尼科夫若有所思地说。

      “您听到了:他知道这个商人瓦赫鲁申!”拉祖米欣大声喊了起来。“怎么会不醒呢?不过,现在我发觉,您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哈!聪明话听起来就是让人觉得愉快。”

      “就是他,瓦赫鲁申,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有一次令堂也是通过他,已经用这种方式给您汇过一笔钱来,这次他也没有拒绝令堂的请求,日前他通知谢苗·谢苗诺维奇,给您汇来三十五卢布,希望会有助于您改善生活。”

      “‘希望会有助于您改善生活’,您说得太好了;‘令堂’这个词用得也不错。好,那么怎么样呢,您看他是不是完全清醒了,啊?”

      “我认为那倒没什么。不过得签个字。”

      “他能签字!您带回单簿来了?”

      “是回单簿,这就是。”

      “拿过来吧。喂,罗佳,起来。我扶着你;给他签上个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笔来吧,因为,老兄,现在对我们来说,钱比糖浆还甜呢。”

      “不用,”拉斯科利尼科夫把笔推开,说。

      “不用什么?”

      “我不签字。”

      “唉,见鬼,怎么能不签字呢?”

      “我用不着……钱……”

      “钱会用不着!唉,老兄,你这是说谎,我就是见证人!请别担心,他这只不过是……又在说胡话。不过,他清醒的时候也常常这样……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们来教导他,也就是说,干脆抓住他的手,他就会签字了。来吧……”

      “不过,我可以下次再来。”

      “不,不;干吗麻烦您呢。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喂,罗佳,别耽误客人的时间了……你看,人家在等着呢,”说者他当真要抓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手。

      “放开,我自己签……”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拿起笔来,在回单簿上签了字。信差拿出钱来,就走了。

      “好哇!老兄,现在想吃东西了吗?”

      “想,”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你们这儿有汤?”

      “昨儿个的,”这段时间里一直站在这儿的娜斯塔西娅回答。

      “土豆加大米的?”

      “是土豆大米汤。”

      “我就知道是这种汤。端汤来,把茶也拿来。”

      “我就拿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隐隐怀着一种说不出道理来的恐惧心理,非常惊奇地看着这一切。他决定默不作声,等着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好像我不是处于昏迷状态,”他想,“好像这都是真的……”

      两分钟后,娜斯塔西娅端着汤回来了,还说,这就送茶来。和汤一起拿来了两把调羹,两个小碟子,还有整套调味瓶:盐瓶、胡椒瓶,还有吃牛肉时要加的芥末,等等,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把这些东西统统摆出来了。桌布是干净的。

      “娜斯塔西尤什卡,要是让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给送两瓶啤酒来,倒也不错。咱们喝它个痛快。”

      “哼,你可真机灵!”娜斯塔西娅嘟嘟囔囔地说,于是照他吩咐的去办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奇怪而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这时拉祖米欣坐到沙发上来,坐到他身边,像头熊样笨拙地用左手抱住他的头,——虽说他自己也可以欠起身来了——然后用右手把一调羹汤送到他嘴边,还先吹了好几次,以免烫着他。其实汤是温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贪婪地喝了一调羹,又一调羹,第三调羹。但是喂了几调羹以后,拉祖米欣突然停下来了,说是,能不能再吃,得跟佐西莫夫商量一下。

      娜斯塔西娅拿着两瓶啤酒进来了。

      “想喝茶吗?”

      “想。”

      “快把茶也拿来,娜斯塔西娅,因为,茶嘛,不用问医生,好像也可以喝。哈,啤酒也有了!”他又回到自己那把椅子上,把汤、牛肉都拉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看那样子真像三天没吃饭似的。

      “罗佳老兄,现在我每天都在你们这儿像这样吃饭,”他嘴里塞满了牛肉,想尽可能说清楚些,可还是说得含糊不清,“而这全都是帕申卡,你的女房东请客,真心诚意地热情招待我。我当然没坚持让她这样做,不过也不提出异议。瞧,娜斯塔西娅送茶来了。真够麻利的!娜斯金卡,想喝啤酒吗?”

      “真是个调皮鬼!”

      “那么茶呢?”

      “茶嘛,好吧。”

      “你斟上。等等,我亲自给你斟;坐到桌边来吧。”

      他立刻张罗起来,斟了一杯茶,然后又斟了一杯,放下早餐不吃了,又坐到沙发上。他仍然用左手抱着病人的头,扶起他来,用茶匙喂他喝茶,又不断地特别热心地吹茶,仿佛恢复健康的最主要、最有效的关键,就全在于吹茶这道程序了。拉斯科利尼科夫默不作声,也不反对人家这样做,尽管他感觉到自己有足够的力气欠起身来,不需要别人的任何帮助就可以坐在沙发上了,而且不仅能用手拿住茶匙或茶杯,也许连走路都不成问题。但是由于某种奇怪的、几乎是野兽所特有的那种狡猾心理,他忽然想要暂时隐瞒自己的力气,不让人看出来,如有必要,甚至想假装尚未完全清醒,留心听听,弄清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厌恶心情:喝了十来茶匙茶以后,他突然把头挣脱出来,任性地推开茶匙,又倒在枕头上。现在他头底下当真垫着几个真正的枕头套着干净枕套的绒毛枕头;这一点他也发觉了,注意到了。

      “得让帕申卡今天给我们送点儿马林果酱来,给他做饮料,”拉祖米欣说着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又喝起汤和啤酒来。

      “她上哪儿给你弄马林果去?”娜斯塔西娅问,她正叉开五个手指托着茶碟,嘴里含着糖块喝茶。

      “我的朋友,马林果,她可以到小铺里去买。你知道吗,罗佳,在你睡着的时候,这儿发生了多少事情。你以那样不讲信义的方式从我那儿溜之乎也,又不告诉我你的地址,我突然觉得那么恨你,决定要找到你,惩罚你。当天我就行动起来。我东奔西走,到处打听!现在你住的这个地方我忘了;其实我从来也没记住过,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至于你以前住的那个地方——我只记得是在五角场①附近,——哈尔拉莫夫②的房子。我找啊,找啊,寻找这幢哈尔拉莫夫的房子。后来才弄清,这幢房子根本不是哈尔拉莫夫的,而是布赫的,——有时就是会把读音搞错,而且错得这么厉害!我气坏了!一气之下,第二天我就到居民地址查询处去查问,反正豁出去了,你瞧,那里只花了两分钟就给我查到了你的住址。你的名字登记在那儿了。”

      

      ①五角场是彼得堡的地名,有好几条街道在那里会合。

      ②哈尔拉莫夫是当时一个房主的真姓,他的房子在干草广场附近的马巷里。

      “登记了!”

      “那当然;可是我亲眼看到,有人在那里怎么也查不到科别列夫将军的住址。嗯,说起来话长着呢。我一来到这儿,立刻了解了你的一切情况;一切,老兄,一切,什么我都知道;喏,她也看到的:我认识了尼科季姆·福米奇,让我见到了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还认识了管院子的,扎苗托夫先生,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这儿警察分局的办事员,最后又认识了帕申卡,这已经是顶峰了;喏,这些她都知道……”

      “你是在拍马屁呀,”娜斯塔西娅狡黠地笑着,含糊不清地说。

      “您最好还是把糖放在茶里,娜斯塔西娅·尼基福罗娃。”

      “哼,你呀,你这条狗!”娜斯塔西娅突然喊了一声,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可我姓彼特罗娃,不姓尼基福罗娃,”等她笑完了,突然补上这么一句。

      “以后咱准牢牢记住。嗯,那么,老兄,废话少说,起初我本想在这儿到处都通上电流,好一下子就根除这儿的一切偏见;可是帕申卡获得了胜利。老兄,我怎么也没想到,她是这么……阿文南特①……对吗?你认为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声不响,虽说连一分钟也没把自己惊恐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现在也仍然在执拗地盯着他。

      “甚至是非常迷人,”拉祖米欣接着说,一点儿也不因为朋友沉默不语而感到发窘,而且仿佛是在附和已经得到的回答,“甚至是完美无缺,在各方面都是如此。”

      “哎哟,你这个坏蛋!”娜斯塔西娅又高声说,看来这场谈话使她得到了一种难以理解的快乐。

      “糟糕的是,老兄,一开始你没能把事情处理好。对待她不应该这样。因为,这个人的性格可以说最让人摸不透!啊,不过性格嘛,可以留待以后再说……只不过,譬如说,你怎么会弄得她连饭都不供给你了呢?再譬如说,这张借据是怎么回事?你疯了,还是怎么的,怎么能在借据上签字呢!再譬如说这门拟议中的婚事,在她女儿,娜塔利娅·叶戈罗芙娜还活着的时候……我全都知道!不过我明白,这是一根十分微妙的弦②,我也知道自己是头笨驴;请你原谅我。不过也顺便谈谈愚蠢这个问题:你是怎么认为呢,老兄,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可完全不像第一眼看上去所想象的那么愚蠢,不是吗?”

      

      ①法文avenante的音译,“迷人”,“讨人喜欢”之意。

      ②意思是:这是个很微妙的问题。

      “是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望着一旁,从牙齿缝里含含糊糊挤出一句话来,不过他明白,让谈话继续下去更为有利。

      “对吧?”拉祖米欣高声叫喊,看得出来,他得到了回答,这使他非常高兴,“不过也不聪明,不是吗?她的性格完全,完全让人摸不透!老兄,请你相信,我也有点儿摸不准……她无疑有四十岁了。她说——三十六岁,她完全有权这样说。不过,我向你起誓,我多半是从理性上,只是以形而上学的观点来对她作判断的;老兄,我们之间发生了这么一种象征性的关系,这就像代数一样。我什么也弄不明白!唉,这全都是胡扯,不过她看到你已经不是大学生了,教课的工作丢了,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了,她那位小姐一死,已经没有理由把你看作亲戚了,于是突然害怕起来;而从你自己这方面说呢,因为你躲到屋里,断绝了从前的一切联系,所以她就想把你撵出去。她心里早就有这个想法,可是又舍不得那张借据。何况你自己还肯定地说,妈妈会还给她……”

      “我说这话是因为我太卑鄙无耻了……我母亲自己几乎要求人施舍……我却撒了谎,这是为了使她让我住在这里……供给我饭吃,”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说,而且说得清清楚楚。

      “对,这你做得很有道理。不过全部问题在于,这时突然杀出个七等文官切巴罗夫先生来,这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没有他,帕申卡什么诡计也想不出来,她太腼腆了;而精明能干的人却厚颜无耻,首先他自然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凭这张借据,有没有希望拿到钱?回答是:有,因为他有这样一个妈妈,即使她自己饿着,也会从她那一百二十五卢布①养老金里拿出钱来接济罗坚卡,而且他还有这样一个妹妹,为了哥哥,肯去作奴隶。他的阴谋诡计就建立在这一点上……你吃惊了?老兄,现在你的全部底细我都摸清了,帕申卡还把你看作亲戚的时候,你对她开诚布公,把什么都告诉了她,那些话可没白说,现在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把你当作朋友……问题就在这里了:正直而爱动感情的人开诚布公,精明能干的人却边听边吃,然后统统吃掉②。这不是,现在她把这张借据让给了这个切巴罗夫,似乎是用来抵帐,而他却恬不知耻地正式向你讨债。我一了解到这些情况,为了免受良心责备,本想也出出气,可是这时候我和帕申卡之间达成了协议,我担保你一定还钱,要求从根本上了结这个案子。我为你担保,老兄,你听到吗?我们把切巴罗夫叫了来,塞给他十个卢布,收回了借据,喏,我很荣幸能把它交给你,——现在她相信你了——请拿去吧,我已经把它撕得粉碎了。”

      

      ①前面说,是一百二十卢布。不过此处是拉祖米欣说的,可能他不知道确切的数目。因此不能断定是作者疏忽,前后不一致。

      ②这句话引自俄罗斯寓言作家克雷洛夫(一七六九——一八四四)的寓言《猫和厨子》。原文是:“瓦斯卡(猫)却边听,边吃”这里的意思是: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拉祖米欣把借据放到桌子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朝它看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就连拉祖米欣也对他感到厌恶了。

      “老兄,”稍过了一会儿,他说,“看得出来,我又干了蠢事。我本想给你解解闷儿,闲扯几句,让你开开心,可好像只是惹得你生气。”

      “我在昏迷不醒的时候没认出来的就是你吗?”也是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问,还是没有转过脸来。

      “是我,你甚至为此气得发狂,特别是有一次我把扎苗托夫带了来的时候。”

      “扎苗托夫?……那个办事员吗?……他来干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转过脸来,眼睛盯着拉祖米欣。

      “你干吗这样……为什么惊慌不安?他想和您认识一下;因为我跟他谈了不少关于你的事,他才想认识你……不然我能从谁那儿了解到你这么多情况?老兄,他是个很不错的人,好极了……当然,只是就某一方面来说。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几乎天天见面。因为我搬到这个地区来了。你还不知道吗?刚刚搬来。和他一起到拉维扎家去过两次。拉维扎你记得吗,“拉维扎·伊万诺芙娜?”

      “我胡说过什么吗?”

      “那还用说!神智不清嘛。”

      “我都胡说了些什么?”

      “吓!胡说了些什么?大家都知道会胡说些什么……喂,老兄,为了不浪费时间,还是行动起来吧。”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制帽。

      “我胡说了些什么?”

      “唉,又问这个!是不是怕泄露什么秘密呢?别担心:关于公爵夫人,什么也没说过。可是说过什么叭儿狗,耳环,链子,克列斯托夫斯基岛,还有什么管院子的,还提到尼科季姆·福米奇,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那个副局长,说了很多这一类的话。对了,除了这些,对您自己的一只袜子,您甚至非常关心,关心得出奇!您抱怨说:给我呀,翻来覆去总是这句话。扎苗托夫亲自在各个角落里找你这双袜子,用他那在香水里洗过、戴着戒指的手把这脏东西交给您。这时您才放了心,整天整夜把这玩意儿攥在手里,夺也夺不过来。大概现在还放在你被子底下的什么地方呢。要不,就是要什么裤腿上的毛边,而且是苦苦哀求!我们问:要什么毛边?可是什么也弄不清……好啦,现在谈正经事!喏,这儿是三十五卢布;我从这里拿走十个卢布,两个钟头以后给你报帐。同时通知佐西莫夫,虽说不用通知他,他也早该到这儿来了,因为已经十一点多了。而您,娜斯金卡,我不在的时候,您要常来看看,看他是不是要吃点儿什么,或者想要什么旁的东西……帕申卡那里,我马上亲自去告诉她,需要她做什么。再见!”

      “管她叫帕申卡呢!哼,你这个滑头!”他出去后,娜斯塔西娅对着他的背影说;然后打开房门,偷偷地听着,可是忍不住了,于是自己跑了下去。她很想知道,他在那里跟女房东说些什么;而且看得出来,她完全让拉祖米欣给迷住了。

      房门刚在她身后关上,病人立刻掀掉身上的被子,像个疯子样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心急如焚、焦躁不安、很不耐烦地等着他们快点儿出去,好在他们不在的时候立刻行动起来。不过做什么,做什么事情呢?——好像故意和他为难似的,现在他偏偏把这一点给忘了。“上帝啊!你只要告诉我一句话:一切他们都知道了,还是不知道?万一他们已经知道了,不过在我躺着的时候假装不知道,耍弄我,以后突然进来,说,一切大家早就知道了,他们只不过是……现在该怎么办?瞧,就像故意为难似的,忘了;突然忘了,刚刚我还记得的!

      ……”

      他站在房屋中间,痛苦、困惑不解地环顾四周;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侧耳倾听;但这不是他要做的事。突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冲到墙纸后有个窟窿的那个角落,仔细查看起来,把一只手伸进窟窿里摸索了一阵,可是这也不是他要做的事。他走到炉边,打开炉门,又在炉灰里摸了起来:裤腿上的几条毛边和几块撕碎了的口袋布,仍然像他把它们丢进去的时候一样丢在那里,这么说,没有人来检查过!这时他想起拉祖米欣刚刚讲的那只袜子来了。不错,它就放在沙发上,被子底下,不过从那以后已经穿得那么破,弄得那么脏,扎苗托夫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噢,扎苗托夫……办公室!……为什么叫我到办公室去?通知书呢!啊!……我混淆起来了:是那时候叫我去!那时候我也仔细检查过这只袜子,而现在……现在我病了。不过扎苗托夫来干什么?拉祖米欣为什么要领他到这里来?……”他虚弱无力地嘟嘟囔囔地说,又坐到沙发上。“这是怎么回事?是我仍然昏迷不醒,还在呓语,还是这都是真的?好像是真的……啊,想起来了:逃跑!赶快逃跑,一定,一定得逃跑!对……不过逃到哪里去呢?我的衣服在哪里?靴子没有了!给拿走了!藏起来了!我明白!啊,这件大衣他们没注意,漏掉了!钱也放在桌子上,谢天谢地!啊,借据也在这儿……我拿了钱就走,另租一间房子,他们找不到的!——对了,不是有居民地址查询处吗?找得到的!拉祖米欣会找到的。最好一走了之……跑得远远的……到美国去,去他们的吧!把借据也拿着……以后会有用处。还要拿些什么呢?他们认为我在生病!他们不知道我能走路,嘿,嘿,嘿!……看他们的眼神我就猜到了,他们什么都知道!只要能跑下楼梯!要是他们那儿有警卫,有警察把守着呢!这是什么,是茶吧?瞧,还有剩下的啤酒,半瓶,冷的!”

      他拿起酒瓶,里面还剩了整整一杯啤酒,于是十分高兴地一口气把它喝干,仿佛是用它来浇灭胸中的火焰。但是还不到一分钟,酒劲就冲到头上来了,背上感觉到一阵轻微的寒颤,这甚至使他觉得愉快。他躺下,拉过被子来,盖到身上。他那本来就已经是病态的和毫不连贯的思想,越来越混乱了,不久,轻松而又愉快的睡意袭来,完全控制了他。他舒适地把头枕到枕头上,把棉被裹得更紧一些——现在他盖的已经不是从前那件破制服大衣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就睡着了,睡得很熟,酣睡不醒,而这对他的健康是有益的。

      他听到有人进来,于是醒了,睁开眼睛,看到了拉祖米欣,拉祖米欣把门大大敞开,站在门口,犹豫不决:不知是不是该进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在沙发上欠起身来,瞅着他,好像要努力想起什么来似的。

      “啊,你没睡啊,瞧,我又来了!娜斯塔西娅,把包袱拿来!”拉祖米欣朝楼下喊了一声。“你这就会拿到帐单……”

      “几点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惊慌不安地朝四下里看看,问。

      “太好了,老兄,睡了一觉:已经是晚上了,快六点了。

      你睡了六个多钟头……”

      “上帝啊!我这是怎么了!……”

      “这有什么不好?对健康有好处!你急着要上哪儿去?去赴约会,是吗?现在时间都是我们的。我已经等了你三个钟头了;来过两次,你都在睡着。佐西莫夫那里,我去看过两趟:总是不在家!不过没关系,他会来的!……为我自己的事我也出去了一趟。今天我搬了家,完全搬走了,和舅舅一起。现在舅舅住在我那里……嘿,去它的吧,谈正经的!……娜斯金卡,把包袱拿到这儿来。我们这就……老兄,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我身体健康;我没病……拉祖米欣,你来了很久了吗?”

      “我说过,等了三个钟头了。”

      “不,以前呢?”

      “什么以前?”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经常来这儿的?”

      “我不是早就跟你讲过:你记不得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沉思起来。他如同在梦中一般,仿佛隐约看到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他独自一人回忆不起来,于是疑问地望着拉祖米欣。

      “嗯哼,”拉祖米欣说,“忘了!还在不久前我就觉得,你神智一直还不清醒……现在睡了一觉,清醒过来了……不错,看起来好得多了。好样的!好,谈正经的吧!你马上就会想起来的。你看这里,亲爱的朋友!”

      他动手解开包袱,看来,他对这包袱异乎寻常地感兴趣。

      “老兄,你相信不,这是我特别关心的。往后得把你弄得像个人样儿。这就动手吧:先从头上开始。你看到这顶便帽了吗?”说着,他从包袱里拿出一顶相当好、但同时又是极普通和很便宜的制帽。“请你试试看。”

      “以后,等以后再试,”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满地摆摆手,说。

      “不,罗佳老兄,别拒绝了,以后可就迟了;再说,他不试,我会一宿都睡不着,因为没有尺寸,我是估量着买的。刚好!”试戴过以后,他洋洋得意地高声说,“大小正好合适!帽子,老兄,这是服装中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就好比是一封介绍信。托尔斯佳科夫,我的一个朋友,每次进入任何公共场所,都不得不摘下自己的帽子,而别人都戴着呢帽或制帽。大家都认为,这是由于他的奴性在作怪,可他却只不过是为他那顶鸟窝感到不好意思:他就是这么一个腼腆的人!喂,娜斯塔西娅,现在给您两顶帽子:您要这顶帕麦斯顿(他从墙角落里拿出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顶已经很不像样的破圆帽,不知为什么把它叫作‘帕麦斯顿’)①,还是要这顶精致的帽子?罗佳,你给估估价,猜猜我花了多少钱?娜斯塔西尤什卡,你认为呢?”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作声,他又对她说。

      

      ①享利·帕麦斯顿(一七八四——一八六五),英国政治家,国务活动家,一八五五——一八六五任英国首相。

      “恐怕花了二十戈比,”娜斯塔西娅回答。

      “二十戈比,傻瓜!”他生气了,高声叫喊,“现在二十戈比就连买你都买不到,——八十戈比!而且这还是因为,是顶旧的。不错,还有个讲好的条件:这顶戴坏了,明年免费赠送一顶,真的!好,现在来看看美利坚合众国吧,我们中学里都管裤子叫合众国①。预先声明,这条裤子我可很得意呢!”说着,他在拉斯科利尼科夫面前抖开一条夏天穿的灰色薄呢料裤子,“没有破洞,没有污迹,虽然是旧的,可是挺不错,还有同样一件坎肩,同样的颜色,时兴这样。至于是旧的嘛,说实在的,这倒更好:比较软和,穿着更舒服些。你要知道,罗佳,在社会上要想出人头地,照我看,随时注意季节就足够了;如果一月份里你不吃芦笋,就能在钱袋里保存下几个卢布;这次买东西也是如此。现在是夏天,所以我就买夏装,因为到秋天反正需要暖和些的料子,那么就不得不把它扔掉了……何况到那时这些东西就都穿不得了,即使不是由于过分考究,也会因为它们本身不够结实而穿破了。喂,估估看!你看值多少?两卢布二十五戈比!而且你要记住,又是同样的条件:这条穿坏了,明年免费另拿一条!费佳耶夫的铺子里作生意就是如此:一次花钱,终生满意,所以你也就不会再去了。好,现在来看看靴子,——什么样的?看得出来,旧的,不过两个月也穿不破,因为是外国制造的,外国货:英国大使馆的一个秘书上星期在旧货市场上卖掉的;总共只穿了六天,他急需钱用。价钱是一卢布五十戈比。合算吧?”

      

      ①英文States(合众国)与俄文URKVW(裤子)发音相近。

      “可也许穿着不合适!”娜斯塔西娅说。

      “不合适!可这是什么?”他从口袋里拖出拉斯科利尼科夫的一只旧靴子,靴子上粘满干泥,已经穿洞,而且都变硬了。“我是带着样子去的,就是照着这个怪物给我量出了精确的尺寸。办这件事可真是煞费苦心。至于内衣吗,我已经跟女房东谈妥了。第一,要三件粗麻布衬衫,领子要时髦的……嗯,那么:帽子八十戈比,其他衣服两卢布二十五戈比,一共是三卢布零五戈比;靴子是一卢布五十戈比,——因为是双很好的靴子,——一共是四卢布五十五戈比,还有五卢布是买内衣的,——讲好了的,按批发价钱,——总共正好是九卢布五十五戈比。四十五戈比找头,都是五戈比的铜币,请收下吧,这样一来,罗佳,现在你全套衣服都置备齐了,因为,照我看,你这件夏季大衣不仅还可以穿,甚至式样还特别优雅:到底是在沙尔美①订做的!至于袜子和其余的东西,你自己去买好了;我们还剩下二十五卢布,而帕申卡和房租,这些你都不用担心;我说过了,可以尽量赊帐。现在,老兄,让我们来给你换换内衣,要不,也许这会儿病魔正躲在你衬衣里呢……”

      

      ①沙尔美是彼得堡一家著名的裁缝店。

      “别管我!我不想换!”拉斯科利尼科夫挥挥手,厌恶地听着拉祖米欣紧张、又像开玩笑似地报那些买衣服的帐……

      “老兄,这可不行;我是为了什么东奔西跑,把靴底都磨破了!”拉祖米欣坚持说。“娜斯塔西尤什卡,别不好意思,请您帮帮忙,对了,就这样!”尽管拉斯科利尼科夫在抗拒,拉祖米欣还是给他换好了内衣。拉斯科利尼科夫倒到床头上,有两分钟一言不发。

      “这么久了,他们还不走!”他想。“这些东西是用什么钱买的?”

      最后,他瞅着墙壁,问。

      “什么钱?真有你的!你自己的钱嘛。不久前办事处里派人来过,瓦赫鲁申派来的,妈妈给你寄了钱来;连这也忘了?”

      “现在想起来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地沉思了许久,然后说。拉祖米欣皱起眉头,不安地细细打量着他。

      门开了,走进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人来,看他的样子,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也已经有点儿认识他了。

      “佐西莫夫!终于来了!”拉祖米欣高兴起来,大声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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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15#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3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二部·四

    佐西莫夫是个高大、肥胖的人,脸有点儿浮肿,面色苍白,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淡黄色的头发是直的,戴着眼镜,一只胖得有点儿发肿的手指上戴着一枚老大的镶宝石戒指。他大约有二十六、七岁。穿一件十分考究、料子轻而薄的、宽松的大衣,一条夏季穿的浅色长裤,总而言之,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是宽大的,很考究,而且是崭新的;内衣也无可挑剔,表链又粗又重。他一举一动都是慢腾腾的,好像有点儿萎靡不振,同时又故意作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随时都流露出自命不凡的神情,不过他竭力想把自己的自负隐藏起来。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可是都说,他业务不错。

      “老兄,我到你那儿去过两趟……你瞧,他醒过来了!”拉祖米欣大声说。

      “我看到了,看到了;喂,现在自我感觉怎么样,啊?”佐西莫夫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同时凝神细细打量着他,坐到沙发上他的脚边,立刻就尽可能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了。

      “心情一直忧郁,”拉祖米欣接着说,“我们刚刚给他换了内衣,他差点儿没哭起来。”

      “这是可以理解的;内衣可以以后再换嘛,既然他自己不愿意……脉搏很正常。头还有点儿痛,是吧?”

      “我没有病,我身体完全健康!”拉斯科利尼科夫执拗而又气愤地说,突然在沙发上欠起身来,两眼炯炯发光,可是立刻又倒到枕头上,转过脸去对着墙壁。佐西莫夫凝神注视着他。

      “很好……一切都很好,”他懒洋洋地说。“吃过点儿什么吗?”

      告诉了他,又问,可以给他吃什么。

      “什么都能给他吃……汤,茶……蘑菇和黄瓜当然不能让他吃,牛肉也不行……还有,……啊,干吗尽说些没意思的话呢!……”他和拉祖米欣互相使了个眼色。“药水不要喝了,什么都不要了;明天我再来看看……本来今天也行,……嗯,是的……”

      “明天晚上我领他去散散步!”拉祖米欣决定,“去尤苏波夫花园,然后去‘水晶宫’①。”

      

      ①一八六二年彼得堡开了一家叫“水晶宫”的大饭店。“水晶宫”这个名称在当时颇为时髦,这是因为伦敦有一座“水晶宫”——为第一次世界工业博览会(一八五一)而建造的一座玻璃大楼。

      “明天我连动都不让他动,不过……稍微动动也可以……

      嗯,到时候再说吧。”

      “唉,真遗憾,今天我刚好要为迁入新居请客,只两步远;要是他也能去就好了。哪怕在我们中间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也好!你去吗?”拉祖米欣突然对佐西莫夫说,“当心,可别忘了,你答应了的。”

      “也许要稍迟一些去。他那里准备了些什么?”

      “唉,没弄什么,茶,伏特加,鲱鱼。还有馅饼:来的都是自己人。”

      “都是哪些人?”

      “都是这儿的人,而且都是新人,真的,——也许只除了老舅舅,不过连他也是新人:昨天刚到彼得堡,不知来办什么事;我和他五年见一次面。”

      “他是做什么的?”

      “在县里当个邮政局长,就这样混了一辈子……领退休金了,六十五岁,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我爱他。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要来:这个区里侦查科的科长……法学院的毕业生。对了,你认识他……”

      “他也是你的什么亲戚?”

      “最远的远亲;你干吗皱眉?怎么,你们吵过一次架,所以,大概你就不来了,是吗?”

      “我才瞧不起他呢……”

      “这样最好。嗯,那儿还有几个大学生,一个教师,一个小官,一个乐师,一个军官,扎苗托夫……”

      “请你告诉我,你,或者他,”佐西莫夫朝拉斯科利尼科夫那边点了点头,“跟扎苗托夫能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唉,这些唠唠叨叨的人啊!原则……你太讲原则了,立足于原则,就会失去行动自由,这也就像站在弹簧上一样,都不敢随心所欲地动一动;可照我看,人好,——这就是原则,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扎苗托夫是个十分出色的人。”

      “发不义之财。”

      “哼,发不义之财,我才不在乎呢!发不义之财又怎样!”拉祖米欣突然大声叫喊,有点儿不自然地发起脾气来,“难道我向你称赞他发不义之财了吗?我说,只是从某一点来看,他是个好人!要是从各方面去看,还会剩下多少好人?我深信,那样的话,我这个人怕只值一个烤洋葱头,而且还要把你也搭上……”

      “这太少了;我会给两个的……”

      “可你嘛,我只给一个!再说点儿俏皮话吧!扎苗托夫还是个小孩子,我还会像对待小孩子那样揪他的头发呢,应当把他拉过来,而不是推开他。把一个人推开,这样你就不能改造他了,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更是如此。对待小孩子需要加倍小心。唉,你们这些进步的笨蛋哪,什么都不懂!不尊重别人,也就是侮辱自己……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那么我们之间大概也有件共同的事情。”

      “很想知道。”

      “都是为了漆匠,也就是油漆工的那件案子……我们一定会把他救出来!其实现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现在案情已经毫无疑问,十分明显了!我们只不过是再加把劲而已。”

      “什么油漆工啊!”

      “怎么,难道我没讲过吗?没讲过?哦,想起来了,我只跟你说过一开始的情况……喏,就是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杀死那个官太太的凶杀案……现在有个油漆工也牵连进去了……”

      “关于这件凶杀案,你告诉我以前,我就听说了,而且对这件案子甚至还很感兴趣……这多多少少是因为……有一次碰巧……在报纸上也看到过!这……”

      “莉扎薇塔也给杀死了!”娜斯塔西娅冷不丁突然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一直待在屋里,紧靠在门边,听着。

      “莉扎薇塔?”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喃喃地说。

      “莉扎薇塔,那个女小贩,你不认识吗?她常到这儿楼下来。还给你补过衬衣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在已经很脏、印着小白花的黄色墙纸上挑了一朵上面有褐色条纹、而且很难看的小白花,仔细观察起来:这朵花上有几片花瓣,花瓣上的锯齿是什么样的,上面有几条条纹?他感觉到,他的手脚都麻木了,好像已经瘫痪了,可是他并不试着动一动,仍然执拗地盯着那朵小花。

      “那个油漆工怎么样了?”佐西莫夫极为不满地打断了娜斯塔西娅的话。她叹了口气,不作声了。

      “也被当作凶手了!”拉祖米欣激动地接着说。

      “有什么罪证吗?”

      “有什么罪证啊?不过,正是因为有罪证,可这罪证不能算是证据,需要证明的就正是这一点!这完全跟一开始他们逮捕和怀疑这两个,啊!想起来了……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一模一样。呸,这一切做得多么愚蠢,就连从旁观者的观点来看,也觉得太恶劣了!佩斯特里亚科夫也许今天会来我家……顺带说一声,罗佳,这件案子你是知道的,还在你病倒以前就发生了,正好是你在警察局里昏倒的头一天,当时那里正在谈论这个案子……”

      佐西莫夫好奇地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后者一动不动。

      “你知道吗,拉祖米欣?我倒要瞧瞧,你这个爱打抱不平的人到底有多大神通,”佐西莫夫说。

      “就算是吧,不过我们还是一定要把他救出来!”拉祖米欣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大声叫嚷。“你知道这儿最气人的是什么吗?气人的倒不是他们撒谎;撒谎总是可以宽恕的;撒谎不是坏事,因为谎言会导致真理。不,气人的是他们说谎,还对自己的谎言顶礼膜拜。我尊敬波尔菲里,不过……譬如说吧,一开始是什么把他们搞糊涂了呢?房门本来是扣着的,可是和管院子的一道回来——却是开着的:可见杀人的就是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瞧,这就是他们的逻辑。”

      “你别急呀;只不过是拘留了他们;可不能……顺便说一声:我遇到过这个科赫;原来他向老太婆收购过逾期的抵押品?是吗?”

      “对,是个骗子!他也收购票据。是个投机商人。叫他见鬼去吧!可我为什么生气呢,你明白吗?惹我生气的是他们陈腐,庸俗,一成不变,因循守旧……而这里,单从这一个案件里就可以发现一条全新的途径。单是根据心理上的材料就可以看出,应该怎样做才能发现真正的蛛丝马迹。‘我们,’他们说,‘有事实!’可事实并不是一切;至少有一半要看你是不是会分析这些事实!”

      “你会分析这些事实吗?”

      “不是吗,当你感觉到,凭直觉感觉到,你能为这个案子提供一些帮助的时候,是不能保持沉默的,假如……唉!你了解这个案子的详情细节吗?”

      “我正等着听听这个油漆工的情况呢。”

      “啊,对了!好,你听着,是这么回事:正好是在凶杀案发生以后第三天,一大清早,他们还在那儿跟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纠缠不休的时候,——尽管他们两个每人都已证明了自己的每一步行动:提出的证据是无可怀疑的!——就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了最出人意料的事实。有个姓杜什金的人,就是那幢房子对面一家小酒铺的老板,来到警察局,拿来一个装着一副金耳环的小首饰匣,讲了这么一篇故事:‘前天晚上他跑到我这里来,大约是八点刚过,’这是日期和时间!你注意到吗?‘在这以前白天就来过我这儿的那个油漆匠,米科拉,拿来了这个装着金耳环和宝石的小匣子,要用这作抵押,跟我借两个卢布,我问:哪儿弄来的?他说,是在人行道上捡来的。我没再多问,’这是杜什金说的,‘给了他一张票子——也就是一个卢布,——因为我想,他不向我抵押,也会向别人抵押,反正一样,他准是买酒,把它喝光,最好还是让东西放在我这儿:最好把它保存起来,说不定以后会有用处,万一出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谣言,我立刻就把它交出去。’哼,当然啦,他说的全是谎话,全是胡扯,因为我认识这个杜什金,他自己就是个放高利贷、窝藏脏物的家伙,他从米科拉手里把这件值三十卢布的东西骗过来,根本不是为了‘交出去’。他只不过是害怕了。哼,去他的,你听着;杜什金接着又说:‘这个乡下人,米科拉·杰缅季耶夫,我从小就认识,我们是同省同县,扎拉斯基县的人,所以我们都是梁赞人。米科拉虽然不是酒鬼,可是爱喝两杯,我们大家都知道,他就在这幢房子里干活,跟米特列一道油漆,他跟米特列也是小同乡。他拿到一卢布的票子,马上就把它换开,立刻喝了两杯酒,拿了找头就走了,那时候我没看到米特列跟他在一起。第二天我们听说,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和她妹妹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叫人拿斧头杀死了,我们都认得她们,这时耳环让我起了疑心,——因为我们知道,死者经常放债,收下人家的东西,作为抵押。我到那幢房子里去找他们,小心谨慎地悄悄打听,首先问:米科拉在这儿吗?米特列说,米科拉出去玩儿去了,到天亮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在家里待了约摸十分钟,又出去了,后来米特列就没再见到过他,活儿是他独自个儿干完的。他们干活的那儿跟被人杀死的那两个人走的是同一道楼梯,在二楼。我们听了这些话以后,当时对谁也没说过什么,’这是杜什金说的,‘杀人的事,我们尽可能都打听清楚了,回到家里,心里还是觉得怀疑。今天一清早,八点钟,’就是说,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你明白吗?‘我看到,米科拉进来找我了,他不大清醒,可也不是醉得很厉害,跟他说话,他还能听得懂。他坐到长凳上,一声不响。除了他,那时候酒店里只有一个外人,还有一个人在长凳上睡觉,跟我们认识,还有两个孩子,是我们那儿跑堂的。我问:“你看见米特列了吗?”他说:“没有,没看见。”“你也没来过这儿?”“没来过,”他说,“有两天多没来过了。”“昨天夜里你在哪里过的夜?”他说:“在沙区①,住在科洛姆纳②的人那里。”我说:“耳环是打哪儿弄来的?”“在人行道上捡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气不大对头,而且不看着我。我说:“你听说过就在那天晚上,那个时刻,那道楼梯上,发生了这么一桩事吗?”“没有,”他说,“没听说过,”可是他瞪着眼听着,脸刷地一下子变得煞白,简直像刷墙的白灰。我一边讲给他听,一边瞅着他,可他拿起帽子,站了起来。这时我想留住他,我说:“等等,米科拉,不喝一杯吗?”说着我向一个跑堂的小鬼使了个眼色,叫他在门口拦着,我从柜台后走了出来:他立刻从我身边跑开,逃到街上,拔脚就跑,钻进了一条小胡同里,——一转眼就不见了。这时我不再怀疑了,因为他犯了罪,这是明摆着的……’”

      

      ①沙区是彼得堡的一个远郊区,因那里的土壤是沙土而得名。

      ②科洛姆纳是彼得堡的另一个区。

      ③量酒的容量,约合○·○六公升。

      “那还用说!”佐西莫夫说。

      “别忙!你先听完!他们当然立刻去搜捕米科拉:把杜什金也拘留了,进行了搜查,米特列也给拘留了起来;也审问了科洛姆纳的居民,——不过前天突然把米科拉带来了:在×城门附近一家客店里拘留了他。他来到那里,从脖子上摘下一个银十字架,要用十字架换一什卡利克③酒喝。换给了他。过了一会儿,一个乡下女人到牛棚里去,从板壁缝里看到:他在隔壁板棚里把一根宽腰带拴到房梁上,结了个活扣;站到一块木头上,想把活扣套到自己脖子上;那女人拼命叫喊起来,大家都跑来了,问他:‘你是什么人!’他说:‘你们带我到××分局去好了,我全都招认’。把他客客气气地送到了这个警察分局,也就是送到了这里。于是审问他,问这,问那,叫什么,干什么的,多大年纪,——‘二十二岁’——以及其他等等。问:‘你跟米特列一道干活的时候,在某时某刻,看到楼梯上有什么人吗?’回答:‘大家都知道,总有人上来下去,不过我们没注意。’‘没听到什么响声,什么喧闹声吗?’‘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响声。’‘当天你知道不知道,米科拉,就在那天那个时候,有这么一个寡妇和她妹妹被人杀害,遭到了抢劫?’‘我什么也不知道。第三天才在小酒店里头一次听阿凡纳西·帕夫雷奇说起这件事。’‘耳环是从哪儿弄来的?’‘在人行道上捡的。’‘为什么第二天你没和米特列一道去干活?’‘因为我喝酒去了。’‘在哪儿喝酒?’‘在某处某处。’‘为什么从杜什金那儿逃跑?’‘因为当时我很害怕。’‘怕什么?’‘怕给我判罪。’‘既然你觉得自己没犯罪,那你怎么会害怕呢?……’嗯,信不信由你,佐西莫夫,这个问题提出来了,而且一字不差,就是这么问的,这我肯定知道,人家准确无误地把原话告诉了我!怎么样?怎么样?”

      “啊,不,但罪证是有的。”

      “可现在我说的不是罪证,而是问题,说的是他们怎样理解实质!唉,见鬼!……他们一再施加压力,逼供,于是他就招认了:‘不是在人行道上捡的,’他说,‘是在我跟米特列一道油漆的那套房子里捡到的。’‘怎么捡到的?’‘是这么捡到的:我和米特列油漆了一整天,一直到八点钟,已经打算走了,可是米特列拿起刷子,往我脸上抹油漆,他抹了我一脸漆,转身就跑,我在他后面追。我在后面追他,边追边喊;刚一下楼梯,正往大门口跑,我一下子撞到管院子的和几位先生身上,有几位先生跟他在一起,我记不得了,为了这,管院子的把我大骂了一顿,另一个管院子的也骂了我,管院子的人的老婆也跑出来骂我们,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走进大门,他也骂我们,因为我和米特列横躺在那里,拦住了路:我揪住米特列的头发,把他按倒在地上,拿拳头捶他,米特列也从我身子底下揪住我的头发,拿拳头捶我,我们这样打架不是因为谁恨谁,而是因为我们要好,闹着玩儿。后来米特列挣脱出来,往街上跑去,我跟在他后面追,没追上,就一个人回到那套房子里,——因为,得收拾收拾。我动手收拾东西,等着米特列,他也许会回来。在穿堂门后的墙角落里忽然踩到一个小盒子。我一看,有个小盒子,包在纸里。我把纸拆开,看到有几个那么小的小钩,我把小钩扳开——原来小盒子里装着耳环……’”

      “在门后边?放在门后边?在门后边?”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高声叫喊,用浑浊、惊恐的目光瞅着拉祖米欣,用一只手撑着,在沙发上慢慢欠起身来。

      “是啊……怎么呢?你怎么了?你怎么这样?”拉祖米欣也从座位上欠起身来。

      “没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回答,又倒在枕头上,转过脸去,对着墙壁。有一会工夫,大家都默不作声。

      “大概,他打了个盹儿,还没完全睡醒,”最后,拉祖米欣疑问地望着佐西莫夫说;佐西莫夫轻轻地摇摇头,表示不同意他的说法。

      “好,接着说吧,”佐西莫夫说,“以后怎么样了?”

      “以后怎么样了?他一看到耳环,立刻把那套房子和米特列全都忘了,拿起帽子,跑到了杜什金那里,大家都已经知道,他从杜什金那里拿到了一个卢布,却对杜什金撒了个谎,说是在人行道上捡的,而且马上就把钱换开,买酒喝了。对于杀人的事,他还是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到第三天才听说的。’‘为什么到现在你一直不露面呢?’‘因为害怕。’‘为什么要上吊?’‘因为担心。’‘担心什么?’‘给我判罪。’瞧,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现在你是怎么想呢,他们从中得出了什么结论?”

      “有什么好想的呢,线索是有的,不管是什么线索吧,可总是线索。事实。你不会认为该把你的油漆工释放了吧?”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认定他就是凶手了!他们已经毫不怀疑……”

      “你胡扯;你太性急了。那么耳环呢?你得同意,如果耳环就是在那一天那个时候从老太婆的箱子里落到尼古拉①手里的,——你得同意,它们总得通过某种方式才能落到他的手里,对不对呢?在这类案件的侦查过程中,这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①尼古拉即米科拉。

      “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拉祖米欣高声叫喊,“难道你,医生,作为一个首先必须研究人、比任何人都更有机会研究人的本性的医生,难道你还没看出,根据所有这些材料来看,这个尼古拉的本性是什么样的吗?难道你还没一眼看出,在审问中他供述的一切都是绝对不容怀疑的实情吗?耳环正是像他供述的那样落到他手里的。他踩到了小盒子,于是把它捡了起来!”

      “绝对不容怀疑的实情!可是他自己也供认,从一开始他就撒了谎。”

      “你听我说。你留心听着:管院子的、科赫、佩斯特里亚科夫、另一个管院子的、第一个管院子的人的妻子、当时正坐在她屋里的一个女人、七等文官克留科夫,就在这时候他正从马车上下来,搀着一位太太的手走进大门,——所有的人,也就是有八个或九个证人,都异口同声地证明,尼古拉把德米特里①按倒在地上,压在他身上用拳头揍他,德米特里也揪住尼古拉的头发,用拳头揍他。他们横躺在路上,拦住了道路;四面八方都在骂他们,可他们却‘像小孩子一样’(证人们的原话),一个压在一个身上,尖声大叫,打架,哈哈大笑,两人争先恐后地哈哈大笑,两人的脸都滑稽得要命,像孩子样互相追赶着,跑到街上去了。你听到了吗?现在请你注意,可别忽略过去:楼上尸体还有热气,听到了吗,发现尸体的时候,尸体还有热气!如果是他们杀的,或者是尼古拉独自一个人杀的,还撬开箱子,抢走了财物,或者仅仅是以某种方式参加了抢劫,那么请允许我向你提个问题,只提一个问题:这样的精神状态,也就是尖声叫喊,哈哈大笑,像小孩子样在大门口打架,——这样的精神状态与斧头、鲜血、恶毒的诡计、小心谨慎、抢劫,能够协调得起来吗?刚刚杀了人,总共才不过过了五分钟或十分钟,——所以得出这一结论,是因为尸体还有热气,——他们知道马上就会有人来,却突然丢下尸体,让房门散着离开了那套房间,而且丢下了到手的财物,像小孩子样在路上滚作一团,哈哈大笑,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来,而异口同声证明这一情况的足有十个证人!”

      

      ①德米特里即米特列。

      “当然,奇怪!当然,这不可能,不过……”

      “不,老兄,不是不过,而是,如果就在那同一天同一时刻落到尼古拉手里的耳环的确是对他不利的物证——然而这物证已直接由他的供词作了说明,所以这还是一个有争议的物证,——那就也应该考虑到那些证明他无罪的事实,何况这些事实都是无法反驳的呢。你是怎么认为呢,根据我们法学的特性来看,他们会不会,或者能不能把仅仅基于心理上不可能、仅仅基于精神状态的事实看作无法反驳的事实,因而可以****所有认为有罪的物证,而不管这些物证是什么东西?不,他们决不会接受这样的事实,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的,因为他们发现了那个小盒子,而这个人又想上吊,‘如果他不是觉得自己有罪,就不可能这么做!’这是个主要问题,这就是我为什么着急的原因!你要明白!”

      “我看出来了,你在着急。等等,我忘了问一声:有什么能够证明,装着耳环的小盒子确实是老太婆箱子里的东西?”

      “这已经证明了,”拉祖米欣皱起眉头,好像不乐意似地回答,“科赫认出了这东西,并且指出了谁是抵押人,后者肯定地证明,东西确实是他的。”

      “糟糕。现在还有一个问题: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上楼去的时候,有没有人看到过尼古拉,能不能以什么方式证明这一点?”

      “问题就在这里了,谁也没看到过他,”拉祖米欣感到遗憾地说,“糟就糟在这里,就连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上楼去的时候也没看到他们,虽说他们的证明现在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他们说:‘我们看到,房门开着,想必有人在里面干活,不过打开前门经过的时候没有注意,也记不清当时里面有没有工人了。’”

      “嗯哼。所以仅有的能为他们辩护的理由,就是他们互相用拳头捶打和哈哈大笑了。即使这是有力的证据吧,不过……现在请问:你自己对全部事实作何解释呢?如果耳环的确是像他供述的那样拾到的,那你对这一事实又怎样解释呢?”

      “我怎样解释吗?可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事情是明摆着的!至少侦查这件案子的途径已经清清楚楚,得到证实了,而且正是这个小盒子证实的。真正的凶手无意中失落了这副耳环。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在楼上敲门的时候,凶手扣上门躲在里面。科赫干了件蠢事,下楼去了;这时凶手跳出来,也往楼下跑,因为他再没有别的出路。在楼梯上,为了躲开科赫、佩斯特里亚科夫和管院子的,他藏进那套空房子里,而这恰好是在德米特里和尼古拉从屋里跑出去的那个时候,管院子的和那两个人从门前经过的时候,他站在门后,等到脚步声消失了,他才沉着地走下楼去,而这又正好是在德米特里和尼古拉跑到街上去的那个时候,大家都已经散了,大门口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也许有人看到了他,可是没注意;进进出出的人多着呢!当他躲在门后的时候,小盒子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可他没发觉掉了,因为他顾不上这个。小盒子明确无误地证明,真正的凶手正是站在那里的。全部情况就是如此!”

      “不简单!不,老兄,这真够巧妙的。这太巧妙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因为这一切凑得太巧了……而且错综复杂……简直像演戏一样。”

      “唉!”拉祖米欣大声叫道,但就在这时,房门开了,进来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在座的人谁也不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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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16#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3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二部·五

    这是一位年纪已经不轻的先生,拘谨古板,神态庄严,脸上的表情给人以谨小慎微、牢骚满腹的印象,他一进门,先站在门口,带着令人难受的、毫不掩饰的惊讶神色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番,仿佛用目光在问:“我这是到了哪里了?”他怀疑地、甚至故意装作有点儿惊恐、甚至是受了侮辱的样子,环顾拉斯科利尼科夫这间狭小、低矮的“船舱”。他又带着同样惊讶的神情把目光转移到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然后凝神注视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没穿外衣,头发散乱,没洗过脸,躺在一张小得可怜的脏沙发上,也在拿眼睛盯着来人,细细打量他。随后他又同样慢条斯理地打量衣衫不整、没刮过脸、也没梳过头的拉祖米欣,拉祖米欣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也大胆地用疑问的目光直瞅着他的眼睛。紧张的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光景,最后,气氛发生了小小的变化,而这也是应该预料到的。根据某种、不过是相当明显的反应,进来的这位先生大概意识到,在这里,在这间“船舱”里,过分的威严姿态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于是他的态度变得稍微温和些了,尽管仍然有点儿严厉,却是彬彬有礼地、每一个音节都说得清清楚楚地问佐西莫夫:

      “这位就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学生先生,或者以前是大学生?”

      佐西莫夫慢慢地动了动,也许是会回答他的,如果不是他根本就没去问的拉祖米欣立刻抢先回答了他的话:

      “喏,他就躺在沙发上!您有什么事?”

      这句不拘礼节的“您有什么事”可惹恼了这位古板的先生;他甚至差点儿没有转过脸去,面对着拉祖米欣,不过还是及时克制住了,随即赶快又向佐西莫夫回过头来。

      “这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佐西莫夫朝病人点了点头,懒洋洋地说,然后打了个呵欠,不知怎的嘴张得特别大,而且这个张着嘴的姿势持续的时间也特别长。随后他从自己坎肩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块很大的、凸起来的、带盖的金表,打开表看了看,又同样慢腾腾、懒洋洋地把表装回到口袋里。

      拉斯科利尼科夫本人一直默默地仰面躺着,凝神注视着来客,虽说他这样看着他,并没有任何用意。现在他已经转过脸来,不再看墙纸上那朵奇异的小花了,他的脸看上去异常苍白,露出异乎寻常的痛苦神情,仿佛他刚刚经受了一次痛苦的手术,或者刚刚经受过一次严刑拷打。但是进来的这位先生渐渐地越来越引起他的注意,后来使他感到困惑,后来又引起他的怀疑,甚至似乎使他觉得害怕起来。当佐西莫夫指了指他,说:“这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时候,他突然十分迅速地、仿佛猛一下子欠起身来,坐到床上,几乎用挑衅的、然而是断断续续的微弱声音说:

      “对!我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您要干什么?”

      客人注意地看了看他,庄严地说:

      “彼得·彼特罗维奇·卢任。我深信,我的名字对您已经不是完全一无所闻了。”

      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等待的完全是另一回事,脸上毫无表情、若有所思地瞅了瞅他,什么也没回答,好像彼得·彼特罗维奇这个名字他完全是头一次听到似的。

      “怎么?难道您至今还未得到任何消息吗?”彼得·彼特罗维奇有点儿不快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对他的回答是慢慢倒到枕头上,双手垫在头底下,开始望着天花板。卢任的脸上露出烦恼的神情。佐西莫夫和拉祖米欣怀着更强烈的好奇心细细打量起他来,最后他显然发窘了。

      “我推测,我估计,”他慢吞吞地说,“十多天前,甚至几乎是两星期前发出的信……”

      “喂,您为什么一直站在门口呢?”拉祖米欣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既然您有话要说,那就请坐吧,不过你们两位,您和娜斯塔西娅都站在那儿未免太挤了。娜斯塔西尤什卡,让开点儿,让他进来!请进,这是椅子,请到这边来!挤进来吧!”

      他把自己那把椅子从桌边挪开一些,在桌子和自己的膝盖之间腾出一块不大的空间,以稍有点儿局促的姿势坐在那儿,等着客人“挤进”这条夹缝里来。时机挑得刚好合适,使客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于是他急急忙忙、磕磕绊绊,挤进这块狭窄的空间。客人来到椅子边,坐下,怀疑地瞅了瞅拉祖米欣。

      “不过,请您不要觉得难堪,拉祖米欣贸然地说,“罗佳生病已经四天多了,说了三天胡话,现在清醒了过来,甚至吃东西也有胃口了。那边坐着的是他的医生,刚给他作了检查,我是罗佳的同学,从前也是大学生,现在在照看他;所以请不要理会我们,也不要感到拘束,您要说什么,就接着往下说吧。”

      “谢谢你们。不过我的来访和谈话会不会惊动病人呢!”彼得·彼特罗维奇对佐西莫夫说。

      “不一会,”佐西莫夫懒洋洋地说,“您甚至能为他排忧解闷,”说罢又打了个呵欠。

      “噢,他早就清醒过来了,从早上就清醒了!”拉祖米欣接着说,他那不拘礼节的态度让人感到完全是一种真诚朴实的表现,所以彼得·彼特罗维奇思索了一下以后,鼓起勇气来了,也许这或多或少是因为这个衣衫褴褛、像个无赖的人自称是大学生的缘故。

      “令堂……”卢任开口说。

      “嗯哼!”拉祖米欣很响地哼了一声,卢任疑问地瞅了瞅他。

      “没什么,我并没有什么意思;请说吧……”

      卢任耸了耸肩。

      “……我还在她们那里的时候,令堂就给您写信来了。来到这里,我故意等了几天,没来找您,想等到深信您一切都已知悉以后再来;但是现在使我惊奇的是……”

      “我知道,知道!”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用最不耐烦的懊恼语气说。“这就是您吗?未婚夫?哼,我知道!……够了!”

      彼得·彼特罗维奇气坏了,不过什么也没说。他努力匆匆思索,想弄清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光景。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他的时候,本已稍微转过脸来,面对着他了,这时突然又重新凝神注视,怀着某种特殊的好奇心细细打量起他来,仿佛刚才还没看清他这个人,或者似乎是卢任身上有什么新的东西使他吃了一惊:为了看清卢任,他甚至故意从枕头上稍稍欠起身来。真的,彼得·彼特罗维奇的全部外表的确好像有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让人感到惊奇,似乎足以证明,刚才那样无礼地管他叫“未婚夫”,并非毫无道理。第一,可以看得出来。而且甚至是太明显了:他急于加紧利用待在首都的这几天时间,把自己打扮打扮,美化一番,等待着未婚妻到来,不过这是完全无可非议,也是完全可以允许的。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自以为,也许甚至是过分得意地自以为打扮得更加讨人喜欢了,这也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彼得·彼特罗维奇是未婚夫嘛。他的全身衣服都新做的,而且都很好,也许只有一样不好:所有衣服都太新了,也过于明显地暴露了众所周知的目的。就连那顶漂亮、崭新的圆呢帽也说明了这个目的:彼得·彼特罗维奇对这顶呢帽尊敬得有点儿过分,把它拿在手里的那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也太过火了。就连那副非常好看的、真正茹文①生产的雪青色手套也说明了同样的目的,单从这一点来看也足以说明问题了:他不是把手套戴在手上,而是只拿在手里,摆摆派头。彼得·彼特罗维奇衣服的颜色是明快的浅色,这种颜色多半适合年轻人穿着。他穿一件漂亮的浅咖啡色夏季西装上衣,一条轻而薄的浅色长裤,一件同样料子的坎肩和一件刚买来的、做工精细的衬衣,配一条带玫瑰色条纹的、轻柔的上等细麻纱领带,而最妙的是:这一切对彼得·彼特罗维奇甚至还挺合适。他容光焕发,甚至还有点儿好看,本来看上去就不像满四十五岁的样子。乌黑的络腮胡子像两个肉饼,遮住他的双颊,很讨人喜欢,密密地汇集在刮得发亮的下巴两边,显得十分漂亮。他的头发虽已稍有几茎银丝,却梳得光光滑滑,还请理发师给卷过,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就连他的头发也并不显得好笑,虽说卷过的头发通常总是会让人觉得可笑,因为这必然会使人的脸上出现去举行婚礼的德国人的神情。如果说这张相当漂亮而庄严的脸上当真有某种让人感到不快或使人反感的地方,那么这完全是由于别的原因。拉斯科利尼科夫毫不客气、仔仔细细地把卢任先生打量了一番,恶毒地笑了笑,又倒到枕头上,仍然去望天花板。

      

      ①茹文系比利时的一个城市。

      但是卢任先生竭力克制着,好像决定暂时不理会这些古怪行为。

      “发现您处于这样的状况,我感到非常、非常难过,”他想努力打破沉默,又开口说。“如果我知道您身体欠佳,我早就来了。不过,您要知道,事情太多!……加上还要在参政院里办理一件我的律师业务方面的事情。至于您可以猜得到的那些急于要办的事,我就不提了。我随时都在等待着您的,也就是说,等待令堂和令妹到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稍动了动,想说什么;他的脸上露出激动不安的神情。彼得·彼特罗维奇停顿下来,等着,但是因为什么也没听到,于是又接着说下去:

      “……随时等待着。给她们找了一处房子,先让她们暂时住着……”

      “在哪儿?”拉斯科利尼科夫虚弱无力地问。

      “离这儿不太远,巴卡列耶夫的房子……”

      “这是在沃兹涅先斯基街,”拉祖米欣插嘴说,“那房子有两层,是家小旅馆;商人尤申开的;我去过。”

      “是的,是家小旅馆……”

      “那地方极其可怕、非常讨厌:又脏又臭,而且可疑;经常出事;鬼知道那儿住着些什么人!……为了一件丢脸的事,我去过那儿。不过,房租便宜。”

      “我当然没能了解这么多情况,因为我也是刚来到这里,”彼得·彼特罗维奇很爱面子地反驳说,“不过,是两间非常、非常干净的房间,因为这只是住很短的一段时间……我已经找到了一套正式的,也就是我们未来的住房,”他转过脸来,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目前正在装修;暂时我自己也是在这样的房间里挤一挤,离这儿只有几步路,是利佩韦赫泽尔太太的房子,住在我的一位年轻朋友安德烈·谢苗内奇·列别贾特尼科夫的房间里;就是他指点我,叫我去找巴卡列耶夫的房子……”

      “列别贾特尼科夫的?”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想起什么,慢慢地说。

      “是的,安德烈·谢苗内奇·列别贾特尼科夫,在部里任职。您认识他?”

      “是的……不……”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请原谅,因为您这样问,我才觉得您认识他。我曾经是他的监护人……是个很可爱的年轻人……对新思想很感兴趣……我很喜欢会见青年人:从他们那里可以知道,什么是新事物。”彼得·彼特罗维奇满怀希望地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人。

      “这是指哪一方面呢?”拉祖米欣问。

      “指最重要的,也可以说是最本质的东西,”彼得·彼特罗维奇赶快接着说,似乎这个问题使他感到高兴。“要知道,我已经十年没来彼得堡了。所有我们这些新事物、改革和新思想——所有这一切,我们在外省也接触到了;不过要想看得更清楚,什么都能看到,就必须到彼得堡来。嗯,我的想法就正是如此:观察我们年轻一代,最能有所发现,可以了解很多情况。说实在的:我很高兴……”

      “是什么让您高兴呢?”

      “您的问题提得很广泛。我可能弄错,不过,我似乎找到了一种更明确的观点,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批评的精神;一种更加务实的精神……”

      “这是对的,”佐西莫夫透过齿缝慢吞吞地说。

      “你胡说,根本没有什么务实精神,”拉祖米欣抓住这句话不放。“要有务实精神,那可难得很,它不会从天上飞下来。几乎已经有两百年了,我们什么事情也不敢做……思想吗,大概是正在徘徊,”他对彼得·彼特罗维奇说,“善良的愿望也是有的,虽说是幼稚的;甚至也能发现正直的行为,尽管这儿出现了数不清的骗子,可务实精神嘛,还是没有!务实精神是罕见的。”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彼得·彼特罗维奇带着明显的十分高兴的神情反驳说,“当然啦,对某件事情入迷,出差错,这是有的,然而对这些应当采取宽容态度:对某件事情入迷,说明对这件事情怀有热情,也说明这件事情所处的外部环境是不正常的。如果说做得太少,那么是因为时间不够。至于方法,我就不谈了。照我个人看,也可以说,甚至是已经做了一些事情:一些有益的新思想得到传播,某些有益的新作品得以流传,取代了从前那些空想和浪漫主义的作品;文学作品有了更加成熟的特色;许多有害的偏见得以根除,受到了嘲笑……总之,我们已经一去不返地与过去一刀两断了,而这,照我看,已经是成就了……”

      “背得真熟!自我介绍,”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

      “什么?”彼得·彼特罗维奇没听清,于是问,可是没得到回答。

      “这都是对的,”佐西莫夫赶快插了一句。

      “不对吗?”彼得·彼特罗维奇愉快地看了看佐西莫夫,接着说。“您得承认,”他对拉祖米欣接着说,不过已经带点儿洋洋得意和占了上风的神气,差点儿没有加上一句:“年轻人,”“至少为了科学,为了追求经济学的真理……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巨大成就,或者像现在人们所说的,有了进步。”

      “老生常谈!”

      “不,不是老主常谈!譬如说吧,在此以前,人们常对我说:‘你该去爱’,于是我就去爱了,结果怎样呢?”彼得·彼特罗维奇接着说,也许说得太匆忙了,“结果是我把一件长上衣撕作两半,和别人分着穿,于是我们两个都衣不蔽体,这就像俄罗斯谚语所说的:‘同时追几只兔子,一只也追不上’。科学告诉我们:要爱别人,首先要爱自己,因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以个人利益为基础的。你只爱自己,那么就会把自己的事情办好,你的长上衣也就能保持完整了。经济学的真理补充说,社会上私人的事办得越多,也可以这么说吧,完整的长上衣就越多,那么社会的基础也就越牢固,社会上也就能办好更多的公共事业。可见我仅仅为个人打算,只给自己买长上衣,恰恰是为大家着想,结果会使别人得到比撕破的长上衣更多的东西,而这已经不仅仅是来自个人的恩赐,而是得益于社会的普遍繁荣了①。见解很平常,但不幸的是,很久没能传到我们这里来,让狂热的激情和幻想给遮蔽起来了,不过要领会其中的道理,似乎并不需要有多少机智……”

      

      ①英国经济学家、哲学家边塔姆(一七四八——一八三二)和他的信徒米利(一八○六——一八七三)的著作译成俄文后,当时俄国的报刊上正在广泛讨论他们的这种实用主义观点。

      “对不起,我也并不机智,”拉祖米欣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所以我们别再谈了。我这样说是有目的的,不然,所有这些废话和自我安慰,所有这些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老生常谈,说来说去总是那么几句,三年来已经让我听腻烦了,真的,不但我自己,就是别人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我都会脸红。您当然是急于炫耀自己学识渊博,这完全可以原谅,我并不责备您。现在我只想知道,你是什么人,因为,您要知道,近来有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企业家要参加公共事业,而不管他接触到什么,都要曲解它,使之为自己的利益服务,结果把一切事业都搞得一塌糊涂。唉!够了!”

      “先生,”卢任先生怀着极其强烈的自尊感厌恶地说,“您是不是想要这样无礼地暗示,我也是……”

      “噢,请别这么想,请别这么想……我哪会呢!……唉,够了!”拉祖米欣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急遽地转过脸去,面对佐西莫夫,继续不久前的谈话。

      彼得·彼特罗维奇显得相当聪明,立刻表示相信所作的解释。不过他决定,再过两分钟就走。

      “现在我们已经开始认识了,我希望,”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等您恢复健康以后,而且由于您已经知道的那些情况,我们的关系会更加密切……尤其希望您能早日康复……”

      拉斯科利尼科夫连头都没转过来。彼得·彼特罗维奇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一定是个抵押过东西的人杀死的!”佐西莫夫肯定地说。

      “一定是个抵押东西的人!”拉祖米欣附和说。“波尔菲里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过还是在审问那些抵押过东西的人……”

      “审问抵押过东西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问。

      “是的,怎么呢?”

      “没什么。”

      “他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佐西莫夫问。

      “有些是科赫说出来的;另一些人的名字写在包东西的纸上,还有一些,是听说这件事后,自己跑了去的……”

      “嘿,大概是个狡猾、老练的坏蛋!好大的胆子!多么坚决果断!”

      “问题就在这里了,根本不是!”拉祖米欣打断了他的话。

      “正是这一点让你们大家全都迷惑不解,无法了解真实情况。我却认为,他既不狡猾,也不老练,大概这是头一次作案!如果认为这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凶手是个狡猾的老手,那将是不可思议的。如果认为凶手毫无经验,那就只有偶然的机会才使他得以侥幸逃脱,而偶然的机会不是会创造奇迹吗?也许,就连会碰到障碍,他都没预料到!他是怎么干的呢?——拿了几件值十卢布或二十卢布的东西,把它们塞满自己的口袋,在老太婆的箱子里那堆旧衣服里面乱翻了一通,——而在抽屉柜里,在上面一格抽屉的一个小匣子里,除了债券,人们还发现了一千五百卢布现金!他连抢劫都不会,只会杀人1第一次作案,我说,这是他第一次作案;发慌了!不是他老谋深算,而是靠偶然的机会侥幸脱身!”

      “这好像是说的不久前杀死一位老年官太太的那件凶杀案吧,”彼得·彼特罗维奇对着佐西莫夫插了一句嘴,他已经拿着帽子和手套站在那里了,但临走想再说几句卖弄聪明的话。看来他是想给人留下个好印象,虚荣心战胜了理智。

      “是的。您听说了?”

      “那还用说,跟她是邻居嘛……”

      “详情细节您都了解吗?”

      “那倒不能说;不过使我感兴趣的却是另一个情况,可以说,是整个问题。最近四、五年来下层阶级中的犯罪日益增多,这我就不谈了;我也不谈到处不断发生的抢劫和纵火;对我来说,最奇怪的是,上层阶级中的犯罪也同样愈来愈多,可以说,与下层阶级中的犯罪是并行的。听说某处有一个从前上过大学的人在大道上抢劫邮车;另一个地方,一些属于上层社会的人制造假钞票;在莫斯科捕获了一伙伪造最近发行的有奖债券的罪犯,——主犯之一是个教世界通史的讲师;还有,国外有一位驻外使馆的秘书被人谋杀,是由于金钱和某种难以猜测的原因……如果现在这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是被一个社会地位较高的人杀害的,因为乡下人不会去抵押金器,那么,第一,该怎样来解释我们社会上那一部分文明人士的堕落呢?”

      “经济上的许多变化……”佐西莫夫回答。

      “怎样解释吗?”拉祖米欣吹毛求疵地说。“正是因为我们根深蒂固地过于缺少务实精神,这就是解释。”

      “这是什么意思?”

      “在莫斯科,问您的那个讲师,为什么伪造有奖债券,他是这样回答的:‘大家用各种办法发财,所以我也急于发财。’原话我记不得了,不过意思就是:尽快发财,不劳而获!大家都习惯坐享其成,靠别人的思想生活,吃别人嚼过的东西。哼,最后审判的时刻一到,每个人都要前去受审:看你还靠什么发财……”

      “然而道德呢?也可以说,作人的原则……”

      “您在为什么操心啊?”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插嘴说。“这正是根据您的理论产生的结果!”

      “怎么是根据我的理论呢?”

      “把您刚才鼓吹的那一套引伸开去,结论就是:杀人是可以的……”

      “怎么会呢!”卢任高声喊道。

      “不,不是这样!”佐西莫夫回答。

      拉斯科利尼科夫躺在那儿,面色苍白,上嘴唇颤抖着,呼吸困难。

      “一切都有个限度,”卢任高傲地接着说,“经济观念还不等于请你去杀人,假如认为……”

      “这是真的吗,您,”拉斯科利尼科夫又突然用气得发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侮辱卢任,他感到十分高兴,“这是真的吗,您曾经对您的未婚妻说……就在您向她求婚刚刚得到她同意的时候……您就对她说,您最高兴的是……她是个穷人……因为娶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对您更为有利,以后您好控制她……可以责备她,说她受了您的恩惠,是吗……”

      “先生!”卢任面红耳赤,窘态毕露,恼恨而气忿地高声叫喊,“先生……竟这样歪曲我的意思!请您原谅,我必须说,传到您耳中的,或者不如说是故意让您知道的流言,毫无根据,我……我怀疑,有人……一句话……这枝冷箭……一句话,是令堂……我本来就觉得,尽管她有不少优点,可是她的想法里有某些狂热和浪漫主义的色彩……不过我还是万万没想到,她竟会以幻想来歪曲事实,这样来理解我,把事情想象成……而到底……到底……”

      “您知道吗?”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大喊,从枕头上欠起身来,目光炯炯,锐利逼人,直盯着他,“您知道吗?”

      “知道什么?”卢任住了口,脸上带着受到侮辱和挑衅的神情,等待着。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就是,如果您再一次……您胆敢再提到……我母亲一个字……我就叫您滚出去!”

      “您怎么了!”拉祖米欣喊了一声。

      “啊,原来是这样!”卢任脸色发白,咬住嘴唇。“先生,您听我说,”他一字一顿地说,竭力克制着,可还是气得喘不过气来,“还在不久前我刚一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您对我的态度是不友好的,可是我故意留下来,好对您能有更多的了解。对于一个有病的人和亲戚,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但是现在……对您……我永远也不会原谅……”

      “我没有病!”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声叫喊。

      “那就更不会……”

      “滚,您给我见鬼去!”

      但是卢任已经自己走了,没有把话说完,就又从桌子和椅子之间挤了出去;这一次拉祖米欣站了起来。让他过去。卢任谁也不看,甚至也没向佐西莫夫点个头,虽然后者早已向他点头示意,叫他别再打扰病人了;卢任走了出去,当他微微弯腰走出房门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帽子举得齐肩膀那么高。就连他弯腰的姿势也仿佛表现出,他随身带走了多么严重的侮辱。

      “能这样吗,能这样吗?”大惑不解的拉祖米欣摇着头说。

      “别管我,你们都别管我!”拉斯科利尼科夫发狂似地叫喊。“你们到底肯让我安静一下不,你们这些折磨人的家伙!我不怕你们!现在我谁也不怕,谁也不怕!给我滚开!我想独自个儿待在这儿,独自个儿,独自个儿,独自个儿!”

      “咱们走吧,”佐西莫夫对拉祖米欣点点头,说。

      “那怎么行,难道能这样丢下他不管吗?”

      “走吧!”佐西莫夫坚持地又说了一遍,说罢就走了出去。

      拉祖米欣想了想,就跑出去追他了。

      “如果我们不听他的话,那可能更糟,”佐西莫夫已经到了楼梯上,说。“不能激怒他……”

      “他怎么了?”

      “如果有什么有利的因素推动他一下就好了!刚才他精神还好……你听我说,他有什么心事!一件总也放不下、让他十分苦恼的心事……这一点我非常担心;准是这么回事!”

      “也许就是这位叫彼得·彼特罗维奇的先生吧!从谈话中可以听出,他要和他妹妹结婚,罗佳生病以前接到过一封信,信里提到了这件事……”

      “是啊;见鬼,他偏偏现在来了;也许会把事情完全弄糟了。你发觉没有,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对什么都避而不答,只除了一件事,这件事总是会使他失去自制:就是这件凶杀案……”

      “对,对!”拉祖米欣附和说,“我不但发觉,而且非常注意!他很关心,也很害怕。这是因为,就在他生病的那天有人吓唬过他,在警察局长的办公室里;他昏过去了。”

      “今天晚上你把这件事跟我详细谈谈,以后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他让我很感兴趣,很感兴趣!半小时后我再去看他……

      不过发炎是不会的……”

      “谢谢你!这段时间里,我在帕申卡那儿等着,通过娜斯塔西娅照料他……”

      只剩下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个人了,他急不可耐、满腹忧虑地看看娜斯塔西娅;但她还拖延着不走。

      “现在要喝茶吗?”她问。

      “以后再喝!我想睡觉!别管我……”

      他痉挛地转身面对墙壁;娜斯塔西娅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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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17#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3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二部·六

    但是她刚一出去,他立刻就起来了,用门钩扣上房门,解开拉祖米欣不久前拿来、又重新包起来的那包衣服,动手穿了起来。怪事:似乎他突然变得十分镇静了;既不像不久前那样精神错乱,胡言乱语,也不像最近这段时间那样失魂落魄,惊恐万分。这是一种奇怪的、突然到来的镇静的最初瞬间。他的动作毫无差错,目的明确,表现出他有某种坚定的意图。“今天,就在今天!……”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不过他明白,他还很虚弱,但极度的精神紧张,使他变得镇静和下定决心的精神紧张,给了他力量和自信;不过他希望不至于跌倒在街上。他全身都换上了新衣服,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钱,想了想,把钱都装进了衣袋。一共是二十五卢布。他又拿了那几个五戈比的铜币,那是拉祖米欣拿去买衣服的十个卢布找回的零钱。然后他轻轻取下门钩,从屋里出来,走下楼梯,朝大敞着的厨房门里面张了一眼:娜斯塔西娅背对着他站着,弯下腰,正在吹女房东的茶炊。她什么也没听到。而且谁能想到他会出去呢?不一会儿,他已经到了街上。

      已经八点钟了,红日西沉。仍然那么闷热;然而他还是贪婪地吸了一口这恶臭难闻、尘土飞扬、被城市污染了的空气。他的头微微眩晕起来;他那双发红的眼睛里和白中透黄,十分消瘦的脸上,却显示出某种奇怪的旺盛精力。他不知道,也没想过要到哪里去;他只知道一点:“这一切必须在今天结束,一下子结束它,立刻;否则他决不回家,因为他不愿这样活下去。”怎么结束?用什么办法结束?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也不愿去想它。他驱除了这个想法,这个想法在折磨他。他只是感觉到,而且知道,必须让一切都发生变化,不是这样变,就是那样变,“不管怎么变都行”,他怀着绝望的、执拗的自信和决心反复说。

      由于以前养成的习惯,他顺着从前散步时通常走的那条路径直往干草广场走去。还不到干草广场,在一家小铺门前,马路上站着一个身背手摇风琴的黑发年轻流浪乐师,正在摇着一首十分动人的抒情歌曲。他是为站在他前面人行道上的一个姑娘伴奏,她约摸有十四、五岁,打扮得像一位小姐,穿一条钟式裙,肩上披着披肩,戴着手套,头上戴一顶插着火红色羽毛的草帽;这些东西都破旧了。她用街头卖唱的声音演唱那首抒情歌曲,声音发抖,然而相当悦耳和富有感染力,期待着小铺子里会有人丢给她两个戈比。拉斯科利尼科夫停下来,站在两三个听众身边,听了一会儿,掏出一枚五戈比的铜币,放到姑娘的手里。她正唱到最动人的高音上,突然停住不唱了,歌声猝然中断,她用尖锐的声音向摇琴的乐师喊了一声“够了!”于是两人慢慢往前、往另一家小铺子走去。

      “您爱听街头卖唱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问一个和他一起站在摇手摇风琴的乐师身旁的过路行人,那人已不算年轻了,看样子像是个游手好闲的人。那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吃了一惊。“我爱听,”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不过看他的神情,却仿佛根本不是在谈街头卖唱,“在寒冷、阴暗、潮湿的秋天晚上,一定要在潮湿的晚上,行人的脸色都白得发青,面带病容,这时候我爱听在手摇风琴伴奏下唱歌;或者是在没有风,潮湿的雪直接从天上飘落的时候,那就更好了,您明白吗?透过雪花,煤气路灯①闪闪烁烁……”

      

      ①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彼得堡市中心区装上了煤气路灯,其余地区是煤油路灯。

      “我不明白……对不起……”那位先生含糊不清地说,拉斯科利尼科夫的问题和奇怪的神情吓坏了他,他走到马路对面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朝前走,来到干草广场的一个拐角上,那天跟莉扎薇塔谈话的那个小市民和他老婆就是在这儿摆摊做生意的;但是这会儿他们不在这儿。认出这个地方以后,他站住了,往四下里看了看,问一个正在面粉店门口打呵欠、身穿红衬衣的年轻小伙子:

      “不是有个市民在这个拐角上做生意吗,跟一个女人,跟他老婆一起,不是吗?”

      “各式各样的人都在做生意,”小伙子傲慢地打量着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说。

      “他叫什么名字?”

      “受洗礼的时候给他取了个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你是不是扎拉斯基人?哪个省的?”

      小伙子又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

      “大人,我们那儿不是省,是县,我兄弟出门去了,我待在家里,所以我不知道……清您原谅,大人,多多包涵。”

      “上面是个小饭馆吗?”

      “是个小饭馆,有弹子台;还有漂亮女人……好极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穿过广场。那边拐角上密密麻麻站着一群人,全都是乡下人。他挤进人最多的地方,看看那些人的脸。不知为什么,他很想跟所有人说话儿。但是乡下人都不答理他,大家都东一伙西一簇地挤在一起,互相小声交谈着,乱哄哄的,不知在谈什么。他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就往右转弯,在人行道上朝B大街那个方向走去。过了广场,他走进了一条小胡同……

      以前他也常经过这条很短的小胡同,胡同拐一个弯,从广场通往花园街。最近一段时间,每当他心里烦闷的时候,总是很想到这一带来溜达溜达,“好让心里更加烦闷”。现在他进了这条胡同,什么也不去想。这儿有一幢大房子,整幢房子里都是小酒馆和其他饮食店;从这些酒馆、饭店里不断跑出一些穿得像去“邻居家串门儿”的女人——不包头巾,只穿一件连衫裙。她们在人行道上两三个地方,主要是在底层入口处旁,成群地挤在一起,从入口走下两级台阶,就可以进入各种娱乐场所。这时从其中一个娱乐场所里正传出一阵阵喧闹声,在街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吉他声丁丁东东,有人在唱歌,笑语喧哗,十分快活。一大群女人挤在门口;有的坐在台阶上,另一些坐在人行道上,还有一些站在那里闲扯。旁边有个喝醉了的士兵,嘴里叼着支香烟,高声骂着街,在马路上闲荡,看来是想去什么地方,可是到底要去哪里,却想不起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和另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对骂,一个烂醉如泥的醉汉横躺在街道上。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一大群女人身旁站了下来。她们用嘶哑的声音交谈着;她们都穿着印花布连衫裙和山羊皮的皮鞋,都没包头巾。有一些已经四十多岁了,不过也有十六、七岁的,几乎个个的眼睛都被打伤了。

      不知为什么,下边的歌声和喧闹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可以听到,那里,在一阵阵哈哈大笑和尖叫声中,在尖细的假噪唱出的雄壮歌曲和吉他的伴奏下,有人正用鞋后跟打着拍子,拼命跳舞。他全神贯注、阴郁而若有所思地听着,在门口弯下腰来,从人行道上好奇地往穿堂里面张望。

      你呀,我漂亮的岗警呀,

      你别无缘无故地打我呀!——

      歌手尖细的歌声婉转动人。拉斯科利尼科夫很想听清唱的是什么歌,似乎全部问题都在于此了。

      “是不是要进去呢?”他想。“他们在哈哈大笑。因为喝醉了。怎么,我要不要也喝它个一醉方休呢?”

      “不进去吗,亲爱的老爷?”女人中有一个用相当响亮、还没有完全嘶哑的声音问。她还年轻,甚至不难看,——是这群女人中唯一的一个。

      “瞧,你真漂亮啊!”他稍稍直起腰来,看了看她,回答说。

      她嫣然一笑;她很爱听恭维话。

      “您也挺漂亮啊,”她说。

      “您多瘦啊!”另一个女人声音低沉地说,“刚从医院出来吗?”

      “好像都是将军的女儿,不过都是翘鼻子!”突然一个微带醉意的乡下人走过来,插嘴说,他穿一件厚呢上衣,敞着怀,丑脸上带着狡猾的笑容。“瞧,好快活啊!”

      “既然来了,就进去吧!”

      “是要进去!很高兴进去!”

      他跌跌撞撞地下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往前走去。

      “喂,老爷!”那女人在后面喊了一声。

      “什么事?”

      她感到不好意思了。

      “亲爱的老爷,我永远高兴陪您玩几个钟头,可这会儿不知怎的在您面前却鼓不起勇气来。可爱的先生,请给我六个戈比,买杯酒喝!”

      拉斯科利尼科夫随手掏出几个铜币:三枚五戈比的铜币。

      “啊,您这位老爷心肠多好啊!”

      “您叫什么?”

      “您就问杜克莉达吧。”

      “不,怎么能这样呢,”突然那群女人里有一个对着杜克莉达摇摇头,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能这样跟人家要钱!要是我的话,我会臊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奇地望望那个说话的女人。这是个有麻子的女人,三十来岁,脸上给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上嘴唇也有点肿了。她安详而又严肃地说,责备杜克莉达。

      “我是在哪儿,”拉斯科利尼科夫边往前走,边想,“我是在哪儿看到过,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在临刑前一小时说过,或者是想过,如果他必须在高高的悬崖绝壁上活着,而且是在仅能立足的那么狭窄的一小块地方站着,——四周却是万丈深渊,一片汪洋,永久的黑暗,永久的孤独,永不停息的狂风暴雨,——而且要终生站在这块只有一俄尺见方的地方,站一千年,永远站在那里,——他也宁愿这样活着,而不愿马上去死!①只要能活着,活着,活着!不管怎样活着,——只要活着就好!……多么正确的真理!人是卑鄙的!谁要是为此把人叫作卑鄙的东西,那么他也是卑鄙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上一句。

      

      ①见雨果的《巴黎圣母院》。这里不是引用原文。

      他走到了另一条街上。“噢,‘水晶宫’!不久前拉祖米欣谈到过‘水晶宫’。不过我到底想干什么?对了,看报!……

      佐西莫夫说,在报上看到过……”

      “有报纸吗?”他走进一家宽敞的、甚至颇为整洁的饭店,问道,这家饭店有好几间房间,不过相当空。有两三个顾客在喝茶,稍远一点儿的一间屋里坐着一伙人,一共有四个,在喝香槟,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好像扎苗托夫也在他们中间。

      不过,从远处看,看不清楚。

      “管他去!”他想。

      “要伏特加吗?”跑堂的问。

      “给来杯茶。你再给我拿几份报纸来,旧的,从五天前一直到今天的,都要,我给你几个酒钱。”

      “知道了。这是今天的报纸。要伏特加吗?”

      旧报纸和茶都拿来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翻着找起来:“伊兹列尔——伊兹列尔——阿茨蒂克人——阿茨蒂克人——伊兹列尔——巴尔托拉——马西莫——阿茨蒂克人——伊兹列尔①……呸,见鬼!啊,这儿是新闻:一个女人摔下楼梯——一市民因酗酒丧生——沙区发生火灾——彼得堡区发生火灾——又是彼得堡区发生火灾——又是彼得堡区发生火灾②——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马西莫……哦,在这里了……”

      

      ①拉斯科利尼科夫看的是报纸上的广告。伊兹列尔是彼得堡郊外“矿泉”花园的主人,当时城里人都喜欢去“矿家”花园散步。一八六五年有两个侏儒到达彼得堡,一个叫马西莫,一个叫巴尔托拉,据说他们是墨西哥一个已经绝灭的土著民族阿茨蒂克人的后裔。当时报纸上广泛报道了这两个侏儒到达彼得堡的消息。

      ②彼得堡区与市中心区之间隔着涅瓦河。十九世纪六十年代那里都是木头房子,一八六五年夏季炎热,那里经常发生火灾。

      他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于是看起来了;一行行的字在他眼中跳动,然而他还是看完了所有“消息”,并贪婪地在以后几期报纸上寻找最新的补充报道。他翻报纸的时候,由于焦急慌乱,手在发抖。突然有人坐到他这张桌子这儿来,坐到了他的身边。他一看,是扎苗托夫,就是那个扎苗托夫,还是那个样子,戴着好几个镶宝石的戒指,挂看表链,搽过油的乌黑的鬈发梳成分头,穿一件很考究的坎肩,常礼服却穿旧了,衬衫也不是新的。他心情愉快,甚至是十分愉快而又温和地微笑着。因为喝了香槟,他那黝黑的脸稍有点儿红晕。

      “怎么!您在这儿?”他困惑不解地说,那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他们是老相识似的,“昨天拉祖米欣还对我说,您一直昏迷不醒。这真奇怪!要知道,我去过您那儿……”

      拉斯科利尼科夫知道他准会过来。他把报纸放到一边,转过脸来,面对着扎苗托夫。他嘴唇上挂着冷笑,在这冷笑中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恼怒的不耐烦神情。

      “这我知道,知道您去过,”他回答,“听说过。您找过一只袜子……您知道吗,拉祖米欣非常喜欢您,他说,您和他一道到拉维扎·伊万诺芙娜那儿去过,谈起她的时候,您竭力向火药桶中尉使眼色,可他就是不明白您的意思,您记得吗?怎么会不明白呢——事情是明摆着的……不是吗?”

      “他可真是个爱惹事生非的人!”

      “火药桶吗?”

      “不,您的朋友,拉祖米欣……”

      “您过得挺不错啊,扎苗托夫先生;到最快活的地方来,不用花钱!刚才是谁给您斟的香槟?”

      “我们……喝了两杯……又给斟上了吗?!”

      “这是酬劳嘛!您拥有一切呀!”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没关系,心地善良的孩子,没关系!”他拍了拍扎苗托夫的肩膀,又补上一句,“我可不是故意惹您生气,‘而是因为我们要好,闹着玩儿’,老太婆的那个案子里,您那个工人用拳头捶米季卡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可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嘛,也许比您知道得还多。”

      “您这人真有点儿怪……大概,还病得很厉害。您不该出来……”

      “您觉得我怪吗?”

      “是的。怎么,您在看报?”

      “是在看报。”

      “有许多关于火灾的消息。”

      “不,我不是在看火灾的消息,”这时他神秘地看了看扎苗托夫;嘲讽的微笑使他的嘴唇变了形。“不,我不是看火灾的消息,”他对扎苗托夫眨眨眼,接着说。“您承认吧,可爱的青年人,您很想知道我在看什么消息,是吧?”

      “根本不想知道;我只不过这么问问。难道不能问吗?您怎么总是……”

      “喂,您是个受过教育、有文化的人,是吧?”

      “我读过中学六年级,”扎苗托夫神情有点儿庄重地说。

      “六年级!唉,你呀,我的小宝贝儿!梳着分头,戴着镶宝石的戒指——是个有钱的人!嘿,一个多可爱的小孩子呀!”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对着扎苗托夫的脸神经质地狂笑起来。扎苗托夫急忙躲开了,倒不是因为觉得受了侮辱,而是大吃一惊。

      “嘿,您多怪啊!”扎苗托夫神情十分严肃地又说了一遍。

      “我觉得,您一直还在说胡话。”

      “我说胡话?你胡扯,小宝贝儿!……那么,我很怪吗?

      您觉得我很有意思,是吗?有点儿异常?”

      “有点儿异常。”

      “是不是谈谈,我在看什么,找什么?瞧,我叫他们拿来了这么多报纸!可疑,是吗?”

      “好,您请说吧。”

      “耳朵竖起来了吗?”

      “竖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等以后再告诉您,竖起来是什么意思,而现在,我最亲爱的朋友,我向您声明……不,最好是:‘供认’……不,这也不对:‘我招供,您审问’——这就对了!那么我招供,我看的是,我关心的是……我找的是……我寻找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眯缝起眼来,等待着,“我寻找的是——而且就是为此才到这儿来的——谋杀那个老太婆、那个官太太的消息,”最后,他几乎把自己的脸紧凑到扎苗托夫的脸上,低声耳语似地说。扎苗托夫凝神注视着他,一动不动,也没把自己的脸躲开。后来扎苗托夫觉得,最奇怪的是,他们之间的沉默足足持续了一分钟,足足有一分钟,他们俩就这样互相对视着。

      “您看这些消息,那又怎样呢?”扎苗托夫困惑不解而且不耐烦地高声说。“这关我什么事!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老太婆,”拉斯科利尼科夫还是那样悄悄地接下去说,对扎苗托夫的高声叫喊丝毫不动声色,“就是那个老太婆,您记得吗,你们在办公室里谈论起她来的时候,我昏倒了。怎么,现在您明白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您明白了吗’?”扎苗托夫几乎是惊慌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神情呆板而又严肃的脸霎时间起了变化,突然又像刚才那样神经质地狂笑起来,似乎他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他顿时想起不久前的那一瞬间,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当时的情景:他手持斧头站在门后,门钩在跳动,他们在门外破口大骂,要破门而入,他却突然想对他们高声大喊,和他们对骂,向他们伸舌头,逗弄他们,嘲笑他们,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您不是疯子,就是……”扎苗托夫脱口而出,但立刻住了嘴,仿佛有个突然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使他吃一惊。

      “就是?‘就是’什么?嗯,是什么?喂,请说啊!”

      “没什么!”扎苗托夫气呼呼地说,“全都是胡说八道!”

      两人都默默不语。在一阵突然爆发的狂笑之后,拉斯科利尼科夫又突然陷入沉思,变得忧郁起来。他用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一只手托着头。似乎他把扎苗托夫完全忘了。沉默持续了相当久。

      “您怎么不喝茶呢?茶要凉了,”扎苗托夫说。

      “啊?什么?茶?……好吧……”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杯子里喝了一口茶,把一小块面包放进嘴里,突然看了看扎苗托夫,好像想起了一切,仿佛一下子精神振作起来: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一开始时那种嘲讽的神情。他在继续喝茶。

      “如今发生了不少这种欺诈案件,”扎苗托夫说。“不久前我在《莫斯科新闻》上看到一条消息,莫斯科捕获了一伙制造伪币的罪犯。是一个集团。他们伪造债券。”

      “哦,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还在一个月以前就看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平静地回答。“这么说,照您看,这是些骗子了?”他冷笑着补上一句。

      “怎么不是骗子呢?”

      “这些人吗?是孩子,布兰别克①,而不是骗子!有整整五十个人为了这个目的结成了一伙!难道能这样吗?有三个就已经太多了,而且还得互相信任,对别人比对自己还要相信!只要有一个喝醉了,说漏了嘴,那就全都完了!布兰别克!雇了些靠不住的人在各个银行办事处兑换债券:这种事情能随便碰到个人就让他去干吗?好,即使这些布兰别克成功了,即使每人都换了一百万卢布,那么以后呢?一辈子怎么办?每个人这一辈子都得取决于别人是不是会走漏风声!这样还不如上吊,倒还干脆!他们却连兑换都不会:有一个才在办事处里兑换了五千卢布,手就发抖了。点完了四千,还有一千,不点就收下了,相信不会有错,只想揣到口袋里,赶快逃走。于是就引起了怀疑。因为有一个傻瓜,一切全都毁了!难道能这么干吗?”

      

      ①法文blanc-bec的音译,“乳臭未干的孩子”,“黄口孺子”之意。

      “双手发抖吗?”扎苗托夫随声附和说,“不,这是可能的。不,这我完全相信,完全相信这是可能的。有时是会经受不住。”

      “经受不住?”

      “您会经受得住?不,我可受不了!为了一百卢布赏金去干这么可怕的事情!拿着假债券去——去哪里?——去银行办事处,而那里的人识别债券,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不,我准会心慌意乱。您却不会发慌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又很想“伸出舌头来”。一阵阵寒颤掠过他的背脊。

      “要是我,就不会这么干,”他从老远谈起。“要是我,我就这样去兑换:最先拿到的那一千卢布,要翻来覆去点四遍,每张钞票都要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然后再去点另外那一千;先从头点起,点到一半,抽出一张五十卢布的票子,对着亮处看看,再把它翻转来,又对着亮处看看,——是不是假的呢?‘我,’就说:‘我不放心:我有个女亲戚,前两天就是因为收下了一张假钞票,白丢了二十五卢布’;还要编个故事,叙说一遍。待到开始点第三叠一千的时候,——不,对不起:我好像觉得,在那第二叠一千里,点到七百的时候,数得不对,我有怀疑,于是丢下这第三叠一千,又去点第二叠,——五千卢布都是这样点法。等到都点完了,又从第五叠和第二叠里各抽出一张钞票来,对着亮处看了又看,又觉得可疑,‘请给换一张’,——折腾得那个办事员疲惫不堪,不知道怎样才能把我打发走!等到终于都点清了,走出去了,却又把门打开——啊,不,对不起,我又回转来,问个什么问题,要求得到解释,——要叫我,就这么干!”

      “嘿”,您说了些多么可怕的话!”扎苗托夫笑着说。“不过这只是说说而已,真的干起来,您准会出差错。我跟您说,照我看,干这种事,别说是您我,就连经验丰富的亡命之徒也不能担保万无一失。用不着到远处去找,眼前就有现成的例子:我们地区里有个老太婆让人给杀害了。看来是个玩命的家伙,大白天,不顾一切危险,豁出命来干,只是靠奇迹才能侥幸逃脱,——可他的手还是发抖了:没能偷走所有财物,没能经受住;从案情就可以看出……”

      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受到了侮辱。

      “可以看出!那么请您去抓住他吧,现在就去!”他高声叫喊,幸灾乐祸地激扎苗托夫。

      “有什么呢,会抓到的。”

      “谁去抓?您吗?您抓到他吗?您会累得筋疲力尽!你们所指望的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人会不会大手大脚地花钱,不是吗?本来没有钱,这时突然大手大脚地挥霍起来,——怎么会不是他呢?那么,就这一点来说,你们准会上这个小孩子的当,如果他想这么干的话!”

      “问题就在这里了,他们总是这么干的,”扎苗托夫回答,“他们豁出命来,狡猾地杀了人,后来马上就在酒馆里落入法网。就是在他们大手大脚挥霍的时候捕获他们。不是所有人都像您这样狡猾。您当然不会进酒馆了,不是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皱起眉头,凝神瞅了瞅扎苗托夫。

      “看来您是得寸进尺,很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会怎么干了?”他很不高兴地问。

      “倒是很想知道,”扎苗托夫坚决而认真地回答。不知怎的他的语气和目光都变得太认真了。

      “很想吗?”

      “很想。”

      “好吧。我会这样做,”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说,又突然把自己的脸凑近扎苗托夫的脸,又凝神注视着他,又是那样低声耳语,以致扎苗托夫这一次甚至颤抖了一下。“要叫我,就会这么办:我会拿了钱和东西,一离开那儿,哪里也不去,立刻就会去找一个荒凉僻静的地方,那儿只有一道围墙,几乎一个人也没有;——找一个菜园或者这一类的地方。事先我就会看中那个地方,这个院子里有块一普特或者一普特半重的大石头,就在一个角落上,围墙旁边,也许从盖那幢房子的时候起就放在那儿了;我会搬开这块石头,——石头底下一定有一个坑,——我会把所有这些东西和钱都放进这个坑里。把东西放进去以后,我会再把石头推回去,放得跟原来一个样,再用脚把土踩实,然后走开。一年,两年,三年,我都不会去取它,——哼,您去找吧!钱虽然有过,可是全花光了!”

      “您是个疯子,”扎苗托夫不知为什么也几乎是低声悄悄地说,而且不知为什么突然从拉斯科利尼科夫身边挪开一些。拉斯科利尼科夫两眼炯炯发光;面色白得可怕;他的上嘴唇抖动了一下,轻轻跳动起来。他尽量俯身凑近扎苗托夫,嘴唇微微翕动起来,可是什么话也没说;这样持续了约摸半分钟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不能控制自己。一句可怕的话,就像那时候门上的门钩一样,在他嘴里一个劲儿地跳动着:眼看就要冲出来了;眼看就要约束不住,眼看就要脱口而出了!

      “如果老太婆和莉扎薇塔是我杀的,那又怎样呢?”他突然说,又立刻醒悟了。

      扎苗托夫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脸色白得像桌布一样。他笑了笑,他的脸变得很不自然。

      “难道这可能吗?”他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恶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您承认吧,您相信了?是吧?不是吗?”

      “根本不信!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扎苗托夫急忙说。

      “终于落网了!小麻雀给捉住了。既然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可见以前您相信过,不是吗?”

      “根本不是!”扎苗托夫大声叫嚷,显然发窘了。“您就是为了让我上当受骗,故意吓唬我吗?”

      “这么说您不相信吗?那时候我从办公室出去以后,你们背着我讲了些什么?我昏倒以后,火药桶中尉干吗要盘问我?喂,你过来,”他对跑堂的喊了一声,同时站起来,拿起帽子,“多少钱?”

      “一共三十戈比,”跑堂的一边跑过来,一边回答。

      “再给二十戈比小费。瞧,多少钱啊!”他把那只拿着钞票的、发抖的手伸到扎苗托夫面前,“红的和蓝的①,一共二十五卢布。打哪儿弄来的?哪儿来的这身新衣服?因为您是知道的,我曾经连一个戈比也没有!大概已经问过女房东了……好,够了!Assezcausé!②再见……最愉快的再见!……”

      

      ①红的是十卢布一张的钞票,蓝的是五卢布一张的。

      ②法文,“闲扯得够了”之意。

      他走了出去,由于一种奇怪的歇斯底里的感觉,他浑身都在发抖,在这种奇怪的感觉里同时还有一部分抑制不住的高兴,——不过他神情阴郁,十分疲倦。他的脸扭歪了,好像刚发过什么病似的。他更疲倦了。他曾经恢复了精力,现在精力突然衰退了,随着他受到第一次刺激,随着第一次感到气愤,随着这种气愤的感觉逐渐消失,他的精力也迅速衰退了。

      只剩下扎苗托夫一个人以后,他又在那个地方沉思默想地坐了许久。拉斯科利尼科夫无意中完全改变了他对这件凶杀案的某一点的想法,并最终确定了自己的意见。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是个笨蛋!”最后他断定。

      拉斯科利尼科夫刚打开到街上去的门,突然就在台阶上迎面撞到了正走进来的拉祖米欣。两个人甚至只隔一步远,却谁也没看到谁,所以几乎撞了个头碰头。他们彼此用目光打量着对方,对看了一会儿。拉祖米欣惊讶极了,但是突然,一股怒火,一股真正的怒火在他眼里可怕地闪闪发光。

      “哈,原来你在这儿!”他扯着嗓子大喊。“从床上下来,跑了!我到处找他,连沙发底下都找过了!顶楼上也去过了!为了你,我差点儿没把娜斯塔西娅痛打一顿……可是瞧,他在哪里!罗季卡!这是什么意思?把实话全说出来!你说老实话!听见了吗!”

      “这意思就是,你们全都让我烦死了,我想独自个儿待一会儿,”拉斯科利尼科夫安详地回答。

      “独自个几?在你还不能走路,脸还白得像麻布一样,呼吸还很困难的时候!傻瓜!……你在‘水晶宫’干什么了?立刻说出来!”

      “让我走!”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想从他身旁过去。这可把拉祖米欣惹火了:他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

      “让你走?你竟敢说:‘让我走’?你知道现在我要把你怎么样吗?我要一把抱住你,把你捆起来,夹在腋下把你弄回家去,锁起来!”

      “你听我说,拉祖米欣,”拉斯科利尼科夫轻轻地,看来完全平静地说,“难道你看不出我不愿领你的情吗?何苦偏要施恩于……根本不领情的人?对你的关心,他觉得根本无法忍受,对这样的人,你何苦偏要关怀备至?在我刚开始发病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找到我?说不定我倒很高兴死呢?难道今天我对你说得还不清楚吗:你是在折磨我,你让我……烦死了!你当真愿意折磨人吗?请你相信,你这样做的确严重妨碍我恢复健康,因为这是在不断地惹我生气。为了不惹我生气,佐西莫夫刚才不是已经走了吗。看在上帝份上,请你也别管我了!最后,请问你有什么权力强制我,不让我自由行动?难道你看不出,我现在说话,神智是完全清醒的吗?我求求你,请你教导我,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不再和我纠缠,不再为我做什么好事?就算我忘恩负义,就算我行为卑鄙吧,不过请你们大家都不要管我,看在上帝份上,请你们都别管我!

      别管我!别管我!”

      他一开始说话是平心静气的,事先就感到把满腔恶毒的怨气发泄出来的那种快乐,可是到末了,却气得发狂,上气不接下气,跟不久前和卢任说话时一样了。

      拉祖米欣站了一会儿,想了想,放开了他的手。

      “你滚,见鬼去吧!”他轻轻地说,几乎是陷入沉思。“等等!”拉斯科利尼科夫正要走,他又突然吼叫起来,“你听我说。我要告诉你,所有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只会空谈和吹牛的家伙!只要你们一遇上点儿不顺心的事,就像下蛋的母鸡一样,唠唠叨叨,嘀咕个没完!就连嘀咕起来,也是剽窃别人的词句。在你们身上看不到一丁点儿独立生活的影子!你们都是用鲸蜡膏做成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乳浆!你们当中的人,我一个也不相信!在任何情况下,首先引人注目的就是,你们似乎都不像人!等——一——等!”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又要走,他加倍狂怒地大喊一声,“你给我听完!你知道,为庆贺我迁入新居,今天有人来我家聚会,也许现在已经来了,我让舅舅留在家里招待客人,——我刚刚跑回去一趟。那么,如果你不是傻瓜,不是惹人讨厌的傻瓜,不是愚蠢透顶的傻瓜,不是和大家格格不入的怪物……你要知道,罗佳,我承认,你是个聪明小伙子,可你是个傻瓜!——那么,如果你不是傻瓜,今天你还是上我那儿去,坐一个晚上,总比白白地磨破鞋底要好一些。既然你已经出来了,那就一定得去!我给你弄把软绵绵的扶手椅来,房东那里有……喝杯茶,和朋友们聚会聚会……啊,不,我要让你躺到沙发上,——那样也还是跟我们在一起……佐西莫夫也要去。你去吗?”

      “不去。”

      “你—胡—说!”拉祖米欣忍不住高声吼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不去?你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对这种事,你什么也不懂……我像这样跟人吵架,吵得谁也不理谁,已经有上千次了,可后来又和好如初……感到惭愧了,就又去找人家!那么你记住,波钦科夫的房子,三楼……”

      “为了得到施恩于人的快乐,您大概肯让人揍您一顿吧,拉祖米欣先生。”

      “揍谁?揍我!只要有人胆敢这么想一想,我就拧掉他的鼻子!波钦科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官员巴布什金的住宅里……”

      “我不去,拉祖米欣!”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身走了。

      “我打赌,你一定会来!”拉祖米欣对着他的背影叫喊。

      “不然你……不然我就不把你看作我的朋友!等等,喂!扎苗托夫在那儿吗?”

      “在那儿。”

      “你见到了?”

      “见到了。”

      “说话了?”

      “说话了。”

      “谈些什么?唉,去你的吧,请别说了。波钦科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巴布什金的住所,别忘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花园街,在街角拐了个弯。拉祖米欣沉思了一会儿,望着他的背影。最后他挥了挥手,走进屋去,但是在楼梯当中又站住了。

      “见鬼!”他几乎是出声地继续想,“他说话倒是有理智的,可好像……要知道,我也是个傻瓜!难道疯子说话就没有理智吗?我好像觉得,佐西莫夫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他用一根手指敲了敲前额。“嗯,如果……唉,现在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走呢?大概会淹死的……唉,我错了!不行!”于是他跑回去追赶拉斯科利尼科夫,但是连他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啐了一口,快步回到“水晶宫”去,赶快去问扎苗托夫。

      拉斯科利尼科夫径直走上×桥,站到桥当中的栏杆旁边,用两个胳膊肘撑在栏杆上,举目远眺。和拉祖米欣分手后,他已虚弱到这种程度,好容易才来到这儿,他想在什么地方坐下来,或者就躺到街上。他俯身对着河水,无意识地望着落日最后一抹粉红色的反光,望着在愈来愈浓的暮色中逐渐变暗的一排房屋,望着左岸沿河大街某处顶楼上远方的一个小窗户,有一瞬间落日的余晖突然照射到小窗子上,于是它闪闪烁烁,好似在火焰中一般,他还望着运河里渐渐变黑的河水,好像在细细端详它。最后,一些红色的圆圈儿在他眼里旋转起来,房屋似乎在动,行人、沿河大街、马车——这一切都在四周旋转,跳起舞来。突然他颤抖了一下,也许是一个奇怪的、怪模怪样的幻象才使他没有再一次昏倒。他感觉到,有人站到了他身旁,就站在他右边,紧挨着他;他看了一眼——看到一个身材高高的妇女,头上包着头巾,椭圆形的脸又黄又瘦,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微微发红。她直瞅着他,但显然什么也没看见,也没看出有人站在那里。突然她用右手撑着栏杆,抬起右脚,跨过栅栏,然后又把左脚跨过去,纵身跳进运河。肮脏的河水向四面让开,转瞬间就吞没了这个牺牲品,但是一分钟后那个投水的女人又浮了上来,随着奔流的河水悄无声息地往下游漂去,头和脚都没入水中,背脊朝上,已经弄乱了的、鼓胀起来的裙子,像个枕头样露在水里。

      “有个女人投河了!有个女人投河了!”几十个声音在喊;人们跑了过来,两岸都挤满了人,桥上,拉斯科利尼科夫周围聚集了一大群人,从后面推他,挤他。

      “天哪,这是我们的阿芙罗西尼尤什卡呀!”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喊声。“天哪,救命啊!好心的人们,把她拉上来呀!”

      “船!弄条小船来!”人群中在喊。

      但是船已经不需要了:一个警察顺着斜坡的台阶跑到河边,脱掉大衣和靴子,跳下水去。没费多大事:河水已经把溺水者冲到离斜坡只有两步远的地方,他用右手抓住她的衣服,左手抓住他的一个同事伸给他的长竿,投水的女人立刻给拉了上来。把她放到了斜坡的花岗石板上。她很快苏醒过来了,欠起身,坐起来,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响,毫无意义地用双手在湿淋淋的裙子上乱擦了一阵。她什么话也不说。

      “她醉得不省人事了,天哪,醉得不省人事了,”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哭着说,她已经站在阿芙罗西尼尤什卡身边了,“前两天她也想上吊来看,从绳子上把她给救下来了。这会儿我正上小铺里去买东西,留下个小姑娘看着她,——瞧,又出了这种罪过的事!是个普通平民,天哪,我们的一个普通老百姓,就住在附近,从边上数起第二所房子里,就在那儿……”

      人们渐渐散了,两个警察还在照看着投水的女人,有人喊了一声,提到了警察局……拉斯科利尼科夫怀着一种奇怪的漠不关心的心情,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他感到厌恶了。“不,讨厌……水……不值得,”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不会有任何结果,”他补上一句。“没什么好等了。这是什么,警察局……扎苗托夫为什么不在办公室?九点多办公室还在办公……”他转身背对着栏杆,朝四周看了看。

      “那么怎么样呢!走吧!”他坚决地说,于是从桥上下来,往警察局那个方向走去。他的心空虚,麻木。他什么也不愿想。就连烦恼也消失了,刚刚他从家里出来,打算“结束一切!”的时候,曾经精力充沛,现在精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有什么呢?这也是一条出路!”他在沿河大街上悄悄地、无精打采地走着,心里在想。“我还是要去结束掉,因为我希望结束……不过,这是出路吗?反正一样!一俄尺的空间是会有的,——嘿!不过,是个什么结局啊!难道是结局吗?我去告诉他们,还是不说呢?哎……见鬼!再说,我也累了:赶快在什么地方躺下,或者坐下吧!最丢人的是,太愚蠢了。对这我也不在乎。呸,有些多么愚蠢的想法钻进我脑子里来了……”

      去警察局,得一直走,在第二个转弯处往左拐:离这儿只有几步路了。但是走到第一个转弯处,他站住了,想了想,拐进一条小胡同,绕道走,穿过两条衔,——也许是毫无目的,可也许是为了拖延时间,赢得时间,哪怕再拖延一分钟也好。他走路时,眼睛看着地下。突然仿佛有人对着他耳朵悄悄说了句什么。他抬起头来,看到自己正站在那幢房子前,就站在大门旁边。从那天晚上起他就再没来过这儿,也没经过这儿。

      一种无法抗拒、也无法解释的愿望吸引了他。他走进那幢房子,穿过门洞,然后进了右手的第一个入口,顺着那道熟悉的楼梯上四楼去。又窄又陡的楼梯很暗。他在每一个楼梯平台上都站下来,好奇地往四下里看看。第一层楼的平台上,窗子上的窗框完全拆下来了。“那时还没拆掉”,他想。瞧,已经到了二楼尼科拉什卡和米季卡在那儿干活的那套房间:“门锁着;门重新油漆过了;这么说,要出租了。”瞧,这是三楼……这是四楼……“这儿!”他感到困惑不解:这套住房的门大敞着,里面有人,可以听到说话的声音;这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稍犹豫了一会儿,他走上最后几级楼梯,走进屋里。

      这套房子也重新装修过了;里面有几个工人;这似乎使他吃了一惊。不知为什么,他想象,他将要看到的一切都会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也许,就连那两具尸体也仍然倒在那儿的地板上。而现在却是:空徒四壁,什么家具也没有;真有点儿奇怪!他走到窗前,坐到窗台上。

      一共只有两个工人,两个都是年轻小伙子,一个年纪大些,另一个年轻得多。他们正在往墙上糊带淡紫色小花的白色新墙纸,以取代以前那些已经又旧又破的黄色墙纸。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知为什么很不喜欢把墙纸换掉;他怀着敌意看着这些新墙纸,仿佛因为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而感到惋惜。

      两个工人显然是耽误了些时间,现在正匆匆卷起墙纸,准备回家。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出现几乎没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正在谈论着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双手交叉,坐在那儿侧耳倾听。

      “她大清早就来找我,”那个年纪大些的对那个年轻的说,“一大早就来了,打扮得好漂亮啊。我说:‘你干吗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说,‘你在我面前扭来扭去作什么?’‘我想,’她说,‘季特·瓦西利耶维奇,我希望从今以后完全听你的。’瞧,原来是这么回事!嘿,她打扮得那个漂亮啊:完全是时装杂志上的样子,简直就像杂志上的画片儿!”

      “叔叔,这时装杂志是什么?”那个年轻的问。他显然是在向“叔叔”讨教。

      “时装杂志嘛,这就是,我的老弟,这么一些图画,彩色的,每星期六都邮寄给这儿的裁缝,从外国寄来的,上面教人怎样穿才时髦,有男人的,同样也有女人的。就是说,是图画。男人多半画成穿着腰部打褶的大衣,女人嘛,老弟,那上面画的,都是给女人做衣服时做样子的,别提多好看了!”

      “在这个彼得堡,什么东西没有啊!”那个年轻的心驰神往地高声叫嚷,“除了圣母,什么都有!”

      “除了这,我的老弟,什么都有,”那个年纪大些的教导似地结束了这场谈话。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来,往另一间屋里走去,从前,箱子、床和抽屉柜都摆在那间屋里;屋里没有家具了,他觉得这间房间非常小。墙纸还是原来的;墙角落里,墙纸上清晰地显示出原来供圣像的神龛的痕迹。他往四下里看了看,又回到窗前。年纪较大的工人斜着眼睛盯着他。

      “您有什么事?”他突然问拉斯科利尼科夫。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回答,却站起来,走进穿堂,拉了一下门铃。还是那个门铃,还是同样的白铁皮的响声!他又拉了一次,第三次;他留神听了听,记起了一切。他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真地想起了从前那痛苦、可怕、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的心情,铃声每响一下,他就打一个寒颤,可是他却觉得越来越高兴了。

      “您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一个工人走到他跟前,大声问。拉斯科利尼科夫又走进房门。

      “我想租房子,”他说,“来看看。”

      “没有人夜里来租房子;再说,您该跟管院子的一道来。”

      “地板冲洗过了;要油漆吗?”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

      “血没有了?”

      “什么血?”

      “老太婆和她妹妹都被人杀害了。这儿曾经有一大摊血。”

      “你到底是什么人?”工人不安地大声问。

      “我吗?”

      “是的。”

      “你想知道吗?……咱们到警察局去,我在那里告诉你。”

      两个工人都莫明其妙地瞅了瞅他。

      “我们该走了,已经迟了。咱们走,阿廖什卡。得把门锁上,”那个年纪较大的工人说。

      “好,咱们走吧!”拉斯科利尼科夫漠然地回答,说罢最先走了出去,慢慢下楼去了。“喂,管院子的!”走到大门口,他喊了一声。

      有好几个人站在房子的入口处,在看过路的行人;站在那儿的是两个管院子的,一个妇女,一个穿长袍的小市民,另外还有几个人。拉斯科利尼科夫径直朝他们走去。

      “您有什么事?”两个管院子的当中有一个问。

      “你到警察局去过吗?”

      “刚刚去过。您有什么事?”

      “那里有人吗?”

      “有。”

      “副局长也在那里?”

      “那时候在。您有什么事?”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回答,站在他们旁边,陷入沉思。

      “他来看房子,”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工人走近前来,说。

      “什么房子?”

      “就是我们在那里干活的那套房子。他说:‘为什么把血冲洗掉了?’他说:‘这里发生过凶杀案,可我来租这套房子。’还动手去拉门铃,差点儿没拉断了。他还说,‘咱们到警察局去,在那里我会把什么都说出来。’纠缠不休。”

      管院子的皱起眉头,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拉斯科利尼科夫。

      “您是什么人?”他语气更加严厉地问。

      “我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科利尼科夫,以前是大学生,住在希利的房子里,就在这儿的一条小胡同里,离这儿不远,十四号房间。你去问问管院子的……他认识我。”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话的时候,神情有点儿懒洋洋地,若有所思,他没有转过脸去,一直凝神注视着渐渐暗下来的街道。

      “您为什么到那套房子里去?”

      “去看看。”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把他抓起来,送到警察局去吧?”那个小市民突然插进来说,可是马上就住了声。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头斜着眼睛瞅瞅他,把他细细打量了一下,还是那么轻轻地、懒洋洋地说:

      “咱们走吧。”

      “带他走!”小市民鼓起勇气接住话茬说。“他为什么老是想着那件事,是不是心里有鬼,啊?”

      “他是不是喝醉了,只有上帝知道,”那个工人嘟嘟囔囔地说。

      “您有什么事?”管院子的又高声叫嚷,他当真发火了。

      “你干吗纠缠不休?”

      “您怕去警察局?”拉斯科利尼科夫讥讽地对他说。

      “怕什么?你干吗纠缠不休?”

      “无赖!”那个女人喊了一声。

      “跟他扯什么,”另一个管院子的大声囔,这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穿一件厚呢上衣,敞着怀,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

      “滚!……当真是个无赖……滚!”

      他一把抓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肩膀,猛一下子把他推到了街上。拉斯科利尼科夫几乎跌了个倒栽葱,但是没有倒下去,他挺直了身子,默默地望了望那些看热闹的,于是往前走去。

      “这人真怪,”那个工人说。

      “如今人都变得古怪了,”那个女人说。

      “还是该把他送到警察局去,”那个小市民加上一句。

      “不用理他,”那个身材魁梧的管院子的人毅然决然地说。

      “完全是个无赖!看得出来,他就是要找碴儿,你一理他,就摆脱不了了……我们知道这种人!”

      “那么,去,还是不去?”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一边在十字路口马路当中站下来,朝四下里望望,仿佛在等待什么人说出最后一句具有决定意义的话。可是哪里都没有反应:一切都像他脚下的石头一样死气沉沉,寂静无声,只是对于他一个人来说,是死气沉沉的,只是对于他一个人……突然,远处人声嘈杂,离他二百步远,街道尽头,可以看到,在愈来愈浓的黑暗中有一群人,他听到了谈话声,呼喊声……人群中停着一辆马车……微弱的灯光在街道中闪闪烁烁。“这是怎么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往右一拐,朝人群那里走去。他仿佛要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想到这里,不禁冷笑一声,因为关于去警察局的事,大概已经作出了决定,他清醒地知道,一切立刻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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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18#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3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二部·七

    街道当中停着一辆十分考究、显然是老爷们坐的四轮马车,车上套着两匹灰色的烈马;车上没有乘客,车夫也已经从自己座位上下来,站在一旁;有人拉住马的笼头。四周挤了一大群人,站在最前面的是几个警察。其中一个警察提着盏点亮的提灯,弯着腰,用提灯照着马路上车轮旁边的什么东西。大家都在谈论,叫喊,叹息;车夫似乎感到困惑不解,不时重复说:

      “真倒楣!上帝啊,真倒楣啊!”

      拉斯科利尼科夫尽可能挤进人群,终于看到了那个引起骚乱和好奇的对象。地上躺着一个刚刚被马踩伤的人,看来已经失去知觉,那人穿得很差,但衣服却是“高贵的”,浑身是血。脸上、头上鲜血直淌;脸给踩坏了,皮肤撕破了,已经完全变了样,看得出来,踩得不轻。

      “天哪!”车夫数数落落地哭着说,“这可叫人怎么提防啊!要是我把车赶得飞快,要么是没喊他,那还可以怪我,可是我赶得不慌不忙,不快不慢。大家都看到的:别人怎样赶,我也怎样赶。喝醉的人不能点蜡烛——这大家都知道!……我看到他穿马路的时候摇摇晃晃,差点儿没有跌倒,——我对他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再喊一声,还勒住了马;他却径直倒到了马蹄底下!是他故意的吗,要么是他已经喝得烂醉了……马还小,容易受惊,——它们猛一拉,他大喊一声——

      它们更害怕了……这样一来,就闯了祸。”

      “事情就是这样!”人群中有人高声作证。

      “他是喊过,这是实话,向他喊了三次,”另一个声音响应。

      “的确是喊了三次,大家都听到的,”第三个大声嚷。

      不过车夫并不十分沮丧和惊恐。看得出来,马车属于一个有钱有势的主人,而他正在什么地方等着马车;警察当然要考虑到这个情况,设法顺利解决这次车祸。目前要做的是,把受伤的人送到警察分局,然后再送进医院去。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挤了进来,变下腰,凑得更近一些。

      突然灯光照亮了这个不幸的人的脸;他认出了他。

      “我认识他,我认识!”他完全挤上前去,高声大喊,“这是位官员,退职的,九等文官,马尔梅拉多夫!他就住在这儿附近,住在科泽尔的房子里……赶快去请医生!我付钱,这就是!”他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给一个警察看。他异常激动不安。

      有人认出了被踩伤的人,警察对此十分满意。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了他们,并且竭力劝说警察赶快把失去知觉的马尔梅拉多夫抬回家去,他那样尽心竭力,就像给踩伤的是他的亲爹一样。

      “就在这儿,过去三幢房子,”他急急忙忙地说,“科泽尔的房子,一个很有钱的德国人的房子……刚刚他大概是喝醉了,要回家去。我认识他……他是个酒鬼……他的家就在那里,有妻子,几个孩子,还有个女儿。一时半会儿还送不进医院,可这儿,这幢房子里大概有个医生!我付钱,我付钱!……到底有自己人照料,马上就会进行急救,不然,不等送到医院,他就会死了……”

      他甚至已经不让人看到,悄悄地把钱塞到警察手里;其实事情很明显,这样做是合情合理的,无论如何可以就近采取措施,进行急救。把受伤的人抬起来,抬走了;有人自愿帮忙。科泽尔的房子离这儿只有三十来步远。拉斯科利尼科夫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头,给人们指路。

      “这边。往这边走!上楼梯的时候得头朝上抬着;转弯……

      对了!我付钱,我谢谢大家,”他含糊不清地说。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跟往常一样,一空下来,立刻双臂交叉紧紧抱在胸前,在自己那间小屋里踱来踱去,从窗前走到炉子前,然后再走回去,自言自语,不断地咳嗽。最近她越来越经常和自己的大女儿、十岁的波莲卡谈话,说得越来越多,尽管有很多事情波莲卡还听不懂,可是她倒很懂得母亲需要什么,因此总是用自己那双聪明的大眼睛注视着母亲,竭力装作什么都懂的样子。这一次波莲卡正在给一整天都觉得不舒服的小弟弟脱衣服,让他躺下睡觉。小男孩等着给他换衬衣,换下来的衬衣要在夜里洗掉,他默默地坐在椅子上,神情严肃,一动不动地伸直两条小腿,脚后跟紧紧并拢,脚尖往两边分开。他在听妈妈和姐姐说话儿,撅着小嘴,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完全像一个乖孩子临睡前坐着让人给脱衣服时通常应有的样子。一个比他还小的小姑娘,穿得完全破破烂烂,正站在屏风旁,等着给她脱衣服。通楼梯的房门开着,这样可以多少吹散从别的房间里像波浪般涌来的烟草的烟雾,烟味呛得那个可怜的、害肺病的女人不停地咳嗽,咳得很久很久,痛苦不堪。这一个星期以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似乎变得更瘦,双颊上的红晕也比以前更鲜艳了。

      “你不会相信,你也无法想象,波莲卡,”她一边在屋里走,一边说,“在我爸爸家里的时候,我们过的是多么快乐、多么阔绰的生活,这个酒鬼害得我好苦,也害了你们大家!我爸爸是位五等文官①,已经差不多是省长了;他只差一步就可以当省长了,所以大家都来拜访他,说:‘伊万·米哈依洛维奇,我们已经把您看作是我们的省长了。’当我……咳,咳!当我……咳——咳——咳……噢,该死的生活!”她大声叫喊,双手抓住胸口,想把痰吐出来,“当我,……唉,在最后一次舞会上……在首席贵族的官邸里……别兹泽梅利娜娅公爵夫人看到了我,——后来,我嫁给你爸爸的时候,波莉娅,公爵夫人曾为我祝福,——立刻就问:‘这是不是在毕业典礼上跳披巾舞的那个可爱的姑娘?’……(破了的地方得缝起来;你去拿针来,照我教你的那样,这就把它补好,要不,明天……咳!明天……咳——咳——咳!……会破得更大!”她拼命用力喊出来)……“那时候宫廷侍从谢戈利斯基公爵刚从彼得堡来,……跟我跳了马祖卡舞,第二天就想来向我求婚:可是我婉言谢绝了,说,我的心早已属于别人。这个别人就是你的父亲,波莉娅;我爸爸非常生气,……水准备好了吗?好,把衬衫拿来;袜子呢?……莉达,”她对小女儿说,“这一夜你就不穿衬衣睡吧;随便睡一夜……把袜子也放到旁边……一道洗……这个流浪汉怎么还不回来,醉鬼!他把衬衫都穿得像块抹布了,全撕破了……最好一道洗掉,省得一连两夜都得受罪!上帝呀!咳——咳——咳——咳!又咳了!这是怎么回事!”她大声叫喊,朝站在穿堂里的人群望了望,望了望不知抬着什么挤进她屋里来的那些人。“这是什么?抬的是什么?上帝呀!”

      

      ①五等文官可以作副省长。

      “放到哪儿?”把浑身血污、失去知觉的马尔梅拉多夫抬进屋里以后,一个警察问,说着朝四下里看了看。

      “放到沙发上!就放到沙发上,头放在这儿,”拉斯科利尼科夫指指沙发。

      “在街上给轧伤了!醉鬼!”穿堂里有人叫喊。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站在那里,脸色煞白,呼吸困难。孩子们都吓坏了。小莉多奇卡大喊一声,扑到波莲卡身上,抱住她,浑身索索发抖。

      把马尔梅拉多夫放到沙发上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跑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跟前:

      “看在上帝份上,请您放心,不要惊慌!”他说得又急又快,“他穿马路,让马车轧伤了,您别着急,他会醒过来的,我叫他们抬到这儿来……我来过你们家,您记得吗……他会醒过来的,我付钱!”

      “他达到目的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绝望地大喊一声,扑到丈夫身边。

      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就发觉,这个女人不是那种会立刻昏倒的女人。一转眼的工夫,这个惨遭不幸的人头底下就出现了一个枕头——这是无论谁还都没想到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动手给他脱掉外衣,察看伤口,忙碌着,并没有惊慌失措,她忘记了自己,咬紧发抖的嘴唇,压制着就要从胸中冲出来的叫喊。

      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劝说一个人赶快去请医生。原来医生就住在附近,只隔着一幢房子。

      “我叫人请医生去了,”他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反复说,“请别着急,我来付钱。有水吗?……给我条餐巾,毛巾也行,随便什么都行,快点儿;还不知道他伤势怎么样……他只是受了伤,没有被轧死,请您相信……看医主会怎么说吧!”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跑到窗前;那里,墙角落里一把压坏的椅子上有一大瓦盆水,是准备夜里给孩子们和丈夫洗衣服的。夜里洗衣服,都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亲自动手,至少一星期洗两次,有时洗得更勤,因为已经弄到这种地步,换洗的内衣已经几乎根本没有了,全家每人只有一件内衣,而对于不干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却是无法容忍的。她宁愿等大家都睡了以后,自己来干这件力不胜任的活儿,累得要死,为的是到早晨能在拉在屋里的绳上把湿内衣晾干,让大家都穿上干净内衣,而不愿看到家里脏得要命。她应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要求,端起那盆水,想要端过来递给他,可是差点儿没有连盆一起摔倒。不过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找到一条毛巾,用水把它浸湿,动手给马尔梅拉多夫擦净血迹斑斑的脸。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站在那儿,痛苦地喘着气,双手紧紧捂着胸口。她自己也需要救护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明白,他劝人们把受伤的人抬到这儿来,也许做得并不好。

      那个警察也困惑地站着。

      “波莉娅!”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喊了一声,“快跑去找索尼娅。要是她不在家,反正一样,你就对邻居说,父亲叫马给踩伤了,叫她立刻到这儿来……一回家就来。快点儿,波莉娅!给,包上头巾!”

      “拼命跑!”小男孩突然从椅子上喊了一声,说罢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响,瞪着眼睛,脚后跟并拢①,脚尖朝两边分开。

      

      ①原文是“脚后跟朝前”。但前面曾说,他是并拢脚后跟。并拢脚后跟似乎比较合理。

      这时屋里挤满了人,真的是连针都插不进去。警察都走了,只有一个暂时还留在那儿,竭力把从楼梯上挤进来的人又赶回到楼梯上去。可是利佩韦赫泽尔太太的所有房客几乎都从里屋里跑了出来,起初还只是挤在门口,后来却成群地涌进屋里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气坏了。

      “至少得让人安安静静地死吧!”她对着那群人叫喊,“你们倒有戏看了!还叼着香烟呢!咳——咳——咳!请再戴着帽子进来吧!……还真有个人戴着帽子呢……出去!至少也该尊敬死人的遗体啊!”

      咳嗽憋得她喘不过气来,不过她的叫喊倒发生了作用。显然,他们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甚至有点儿害怕了;那些房客都怀着一种打心眼儿里感到满意的奇怪心情,一个跟一个地挤回门口去了;有人突然遇到不幸的时候,就是在他最亲近的亲人中,也毫无例外地会发觉这种奇怪的心情,尽管他们对亲人的不幸真心实意地感到惋惜,并深表同情。

      不过从门外传来的谈话声中提到了医院,还说,不该把这儿搅得不得安宁,完全无此必要。

      “不该让人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叫嚷,已经跑过去,打开房门,想要把他们痛骂一顿,却在门口撞到了利佩韦赫泽尔太太,她刚刚听说这件不幸的事,立刻跑来整顿秩序。这是一个非常喜欢吵架、最会胡搅蛮缠的德国女人。

      “哎呀,我的天哪!”她双手一拍,“您的酒鬼丈夫叫马给踩死了。应该把他送到医院去。我是房东!”

      “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请您回想一下您说的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傲地说(她和女房东说话,总是用高傲的语气,好让她“记住自己的地位”,就连现在也不能放弃让自己得到这种快乐的机会),“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

      “我一劳容易(永逸)地告诉您,您永远别敢再叫我阿玛莉·柳德维戈芙娜了,我是阿玛莉—伊万!”

      “您不是阿玛莉—伊万,而是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因为我不是您那些下流无耻、惯于拍马逢迎的人,我可不是像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那样的人,瞧,现在他正在门外笑呢(门外真的传来了笑声和叫喊声:‘吵起来了!’),所以我要永远管您叫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虽说我根本弄不懂,您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名字。您自己看到了,谢苗·扎哈罗维奇出了什么事;他快死了。请您立刻把这道门关上,别让任何人到这里来。至少也要让人安安静静地死!不然的话,请您相信,明天总督大人就会知道您的行为。还在我作姑娘的时候,公爵大人就认识我,而且对谢苗·扎哈罗维奇印象很深,还帮过他好多次忙呢。大家都知道,谢苗·扎哈罗维奇有很多朋友和靠山,不过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这个倒楣的弱点,出于高尚的自尊心,自己不再去找他们了,可是现在(她指指拉斯科利尼科夫)有一位慷慨的年轻人在帮助我们,他有钱,而且交际很广,谢苗·扎哈罗维奇从小就认识他,请您相信,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

      这些话都说得非常快,而且越说越快,但是一阵咳嗽一下子打断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动人的雄辩。这时那个快要咽气的人醒过来了,呻吟起来,她赶紧跑到了他的身边。受伤的人睁开眼睛,还没认出、也不明白,弯着腰站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人,于是仔细瞅着拉斯科利尼科夫。他呼吸困难,深深地吸气,间隔很长时间;嘴角上流出鲜血;前额上冒出冷汗。他没认出拉斯科利尼科夫,眼珠不安地转动起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看着他,目光悲哀而严厉,泪珠止不住从眼里流淌出来。

      “我的天哪!他的整个胸膛全都给轧伤了!血,血!”她绝望地说。“得把他上身的内衣全脱下来!你稍微侧转身去,谢苗·扎哈罗维奇,如果你还能动的话,”她对他大声喊。

      马尔梅拉多夫认出了她。

      “叫神甫来!”他声音嘶哑地说。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走到窗前,前额靠在窗框上,绝望地高声大喊:

      “噢,该死的生活!”

      “叫神甫来!”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快咽气的人又说。

      “去——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对着他大声喊;他听了她的叫喊,不作声了。他用怯生生而又忧郁的目光寻找她;她又回到他跟前来,站在床头旁,他稍微安静了些,可是时间不长。不久他的眼睛停留在小莉多奇卡(他最宠爱的小女儿)身上,她躲在墙角落里,像发病一样,浑身簌簌发抖,用她那孩子式的惊讶的目光凝神注视着他。

      “啊……啊……”他焦急地指指她。他想要说什么。

      “还想说什么?”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叫喊。

      “她光着脚!脚光着呢!”他含糊不清地说,同时用好似疯人的目光望着小姑娘光着的小脚。

      “别—说—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气愤地叫喊,“你自己知道,她的脚为什么光着!”

      “谢天谢地,医生来了!”高兴起来的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说。

      医生进来了,是个衣着整洁的小老头儿,德国人,他带着怀疑的神情朝四下里望了望,走到受伤的人跟前,按了按脉,又仔细摸摸他的头,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帮助下,解开浸透鲜血的衬衣,让受伤的人胸部裸露出来。整个胸部全都血肉模糊,没有一点完好的地方;右侧的几根肋骨断了。左侧,正好在心脏的部位,有老大一块最让人担心的、黑中透黄的伤痕,这是马蹄猛踩下去造成的重伤。医生皱起眉头。那个警察对他说,被轧伤的人给卷到了车轮底下,在马路上滚动着,给拖了三十来步远。

      “奇怪,他怎么还会醒过来呢,”医生悄悄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您说什么?”后者问。

      “这就要死了。”

      “难道没有任何希望了?”

      “一点儿也没有!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况且头部伤势那么重……嗯哼。也许可以放血……不过……这也没有用。五分钟或者十分钟以后,必死无疑。”

      “那么您最好还是给放血吧!”

      “好吧……不过我预先告诉您,这完全无济于事。”

      这时又听到一阵脚步声,穿堂里的人群让开了,一个头发斑白的小老头儿——拿着圣餐①的神甫出现在门口。还在街上的时候,警察就去请他了。医生立刻把座位让给他,并且意味深长地和他交换了一下眼色。拉斯科利尼科夫请求医生至少再稍等一会儿。医生耸耸肩,留了下来。

      

      ①面包和葡萄酒,象征耶稣的肉体和血液。

      大家都往后退开了。忏悔持续的时间很短。就要咽气的人未必十分清楚这是在做什么;他只能发出一些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声音。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抱起莉多奇卡,把小男孩从椅子上拉下来,走到墙角落里,炉子跟前,跪下来,让两个孩子跪在她前面。小姑娘只是簌簌地发抖,小男孩却用裸露着的膝盖跪在地下,不慌不忙地抬起一只小手,从肩到腰画着十字,磕头时前额都碰到地上,看来,这使他得到某种特殊的乐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咬住嘴唇,强忍着眼泪;她也在祈祷,偶尔拉拉孩子身上的衬衫,把它拉正,一边仍然跪着祈祷,一边从抽屉柜上拿过一块三角头巾,披到小姑娘裸露得太多的肩膀上。这时里屋的房门又被那些好奇的人打开了。穿堂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拥挤,这幢楼上的房客全都挤在那里,不过他们都没有跨进这间房子的门坎。只有一段蜡烛头照耀着这个场面。

      这时跑去叫姐姐的波莲卡穿过人群,从穿堂里迅速挤了进来。她进来了,由于急急奔跑,还在气喘吁吁,她摘下头巾,用眼睛寻找母亲,走到她跟前说:“姐姐来了!在街上遇到了她!”母亲让她也跪在自己身边。一个姑娘悄无声息、怯生生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她突然出现在这间屋里,出现在贫困、破衣烂衫、死亡和绝望之中,让人感到奇怪。她穿的也是褴褛的衣服;她的衣服都很便宜,不过像街头妓女那样打扮得颇为入时,合乎在她们那个特殊社会里形成的趣味和规矩,而且带有明显、可耻的露骨的目的。索尼娅在穿堂门口站住了,没有跨进门坎,好像不好意思地看着屋里,似乎什么也没看明白,而且忘记了她穿的那件几经转手倒卖、她才买到手、可是在这里却有伤大雅的彩色绸衣,绸衣后面的下摆长得出奇,让人觉得好笑,忘记了那条十分宽大、堵住了房门的钟式裙,忘记了脚上的那双浅色皮鞋,忘记了夜里并不需要、可她还是带着的那把奥姆布列尔①,也忘记了那顶插着根鲜艳的火红色羽毛、滑稽可笑的圆草帽。从这顶轻浮地歪戴着的帽子底下露出一张瘦削、苍白、惊恐的小脸,嘴张着,两只眼睛吓得呆呆地一动不动。索尼娅个子不高,有十七、八岁了,人很瘦,不过是个相当好看的淡黄色头发的姑娘,有一双十分漂亮的淡蓝色眼睛。她凝神注视着床,注视着神甫;由于赶了一阵路,她也气喘吁吁的。最后,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以及有人说的几句话,大概都飞进了她的耳朵里。她低下头,一步跨过门坎,到了屋里,不过仍然站在门口。

      

      ①法文ombrelle,“小伞”之意。

      忏悔和授圣餐的仪式都结束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又走到丈夫床前。神甫后退几步,走的时候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说了几句临别赠言和安慰她的话。

      “叫我怎么安置这些孩子呢?”她指着孩子们,很不客气而又气愤地打断了他。

      “上帝是仁慈的;信赖至高无上的上帝的帮助吧,”神甫说。

      “哼!仁慈的,可是不管我们!”

      “这是罪过,罪过,夫人,”神甫摇着头说。

      “可这不是罪过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指着奄奄一息的丈夫,高声叫喊。

      “也许,那些无意中给你们造成不幸的人同意给予补偿,至少会赔偿你们失去的收入……”

      “您不理解我的意思!”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挥了挥手,愤怒地叫嚷。“为什么赔偿?因为是他,这个醉鬼,自己钻到马蹄底下去的!什么收入?他没有收入,只有痛苦。因为他,这个酒鬼,把什么都喝光了。他经常偷走我们的东西,拿到小酒馆去,把自己的一生,还有我的一生,全都在小酒馆里毁掉了!他要死了,真是谢天谢地!损失会少些了!”

      “临终的时刻应当宽恕,这却是罪过,夫人,这样的感情是极大的罪过!”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在受伤的丈夫身边忙乱地照料他,给他喝水,擦掉他头上的汗和血,摆正枕头,虽然忙个不停,有时还抽空转过脸去,和神甫说几句话。现在她却几乎是发疯似地突然向神甫扑来。

      “唉,神甫!空话,这只不过是些空话!宽恕!要是他没给轧着,今天又是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他身上只有一件衬衣,已经穿得又旧又破,他倒可以倒头就睡,我却得直到天亮洗个不停,洗他的破衣烂衫,洗孩子们的衣服,然后在窗外晾干,天蒙蒙亮,我还得坐下来缝缝补补,——这就是我的一夜!……为什么还要宽恕呢?我本来就已经宽恕了!”

      一阵从胸膛里咳出来的、可怕的咳嗽打断她的话。她咳出一口痰来,吐在手绢儿上,拿给神甫看,同时痛苦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按着胸口。手绢儿上全都是血……

      神甫低下头,什么话也没说。

      马尔梅拉多夫已经在咽最后一口气了;他目不转睛地瞅着又俯身看着他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脸。他一直想要对她说句什么话;他努力转动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出几个字来,但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懂得他是请求她宽恕,立刻用命令的口吻对他大声喊道:

      “别——说——话!用不着!……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受伤的人不作声了;但这时他那毫无目的东张西望的目光落到了门上,他看到了索尼娅……

      “这是谁?这是谁?”他突然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神色惊慌不安,眼睛恐惧地望着门口,女儿就站在那里,他竭力想欠起身来。

      “躺下!躺一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声喊。

      可是他以不寻常的力量用一只手撑着身子。他古怪地、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女儿,看了好一会工夫,好像没认出她来。他还连一次也没看到她穿着这样的衣服。突然他认出了她,认出了这个受尽侮辱、悲痛万分、打扮得十分漂亮、却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女儿,她正温顺地等着轮到自己和垂死的父亲诀别。她的脸上露出无限痛苦的神情。

      “索尼娅!女儿!原谅我!”他大声喊,想要把手伸给她,可是失去了支撑点,咕咚一声从沙发上摔下去,脸朝下跌到了地上;大家赶紧跑过去把他抬起来,放到沙发上,可是他已经气息奄奄,与这个世界告别了。索尼娅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跑上前去,抱住了他,就这样抱着他一动不动。他死在了她的怀里。

      “他达到目的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看到丈夫的尸体,大声说,“唉,现在怎么办呢?我拿什么来安葬他!拿什么,明天拿什么来给他们吃啊?”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跟前。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对她说,“上星期,您这位现在已经去世的丈夫把他的生活状况和所有情况全都告诉了我……请您相信,他谈到您的时候,怀着十分热烈的感情和敬意。在那天晚上我知道了他对你们大家是多么忠诚,而对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更是特别尊敬,特别爱您,尽管他有这个不幸的嗜好,从那天晚上起,我们就成了朋友……现在请允许我……聊尽绵薄……作为对我亡友的一点心意。这里是……二十卢布,似乎,——如果这能对你们多少有点儿帮助,那么……我……总之我还会来的,——我一定来……我说不定明天就来……再见!”

      他迅速走出屋去,赶快挤出人丛,来到了楼梯上;但在人丛中突然碰到了尼科季姆·福米奇,他得知发生了不幸的事,想来亲自处理。从在办公室里发生了那件事情以后,他们还没见过面,可是尼科季姆·福米奇立刻认出了他。

      “啊,是您吗?”他问拉斯科利尼科夫。

      “他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医生来过,神甫也来过了,一切都办妥了。请别过分惊动那个可怜的女人了,她本来就有肺病。请设法让她振作起来,如果您做得到的话……因为您是个好心人,我是知道的……”他直瞅着他的眼睛,冷笑着补上一句。

      “可是您身上怎么沾上了血迹,”尼科季姆·福米奇说,在灯光下,他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坎肩上有好几块鲜红的血迹。

      “是啊,沾上了血……我浑身是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的神态有些特别,说罢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就下楼去了。

      他轻轻地走下楼去,不慌不忙,身上在发烧,但是他并没意识到;他心里充满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仿佛突然涌来一股无限强大的生命力,心里已经无法容纳了。这就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出乎意外地突然获得赦免时的感觉一样。下楼下了一半的时候,回家去的神甫赶上了他;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地让神甫走到前面去,默默地和他互相点头致意。但是已经在下最后几磴楼梯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身后有匆匆的脚步声。有人在追赶他。这是波莲卡;她跑着来追他,还在喊他:“喂!喂!”

      他朝她转过身来。她跑下最后一道楼梯,在他跟前站住了,站在比他高一磴的楼梯上。暗淡的灯光从院子里照到这里。拉斯科利尼科夫看清了小姑娘瘦削然而可爱的小脸,这小脸向他微笑着,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愉快神情瞅着他。她跑来是负有使命的,看来,她自己也很喜欢完成这项使命。

      “喂,您叫什么?……还有,您住在哪儿?”她匆忙地问,还在气喘吁吁的。

      他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面带幸福的神情瞅着她。他看着她,觉得那么高兴,——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

      “谁叫您来的?”

      “索尼娅姐姐叫我来的,”小姑娘回答,笑得更愉快了。

      “我就知道,是索尼娅姐姐叫您来的。”

      “妈妈也叫我来。索尼娅姐姐叫我来的时候,妈妈也走过来,说:“快跑,波莲卡!”

      “您喜欢索尼娅姐姐吗?”

      “我最喜欢的就是她!”波莲卡语气特别坚定地说,她的笑容突然变得严肃了。

      “您会喜欢我吗?”

      他没有听到回答,却看到小姑娘的小脸向他凑了过来,她那丰满的小嘴唇天真地伸过来,要来吻他。突然,她那瘦得像火柴棒样的两条胳膊紧紧搂住了他,头靠到他的肩上,小姑娘轻轻地哭了,脸越来越紧地贴在他的身上。

      “我可怜爸爸!”稍过了一会儿,她说,同时抬起挂满泪珠的小脸,用双手擦去眼泪,“现在老是发生这种不幸的事,”她突然又加上一句,神情特别庄重,每当小孩子突然想要像“大人”那样说话的时候,总是竭力装出一副这样的神情。

      “爸爸喜欢您吗?”

      “他最喜欢莉多奇卡,”她十分严肃地接着说,一点儿也不笑,已经完全是像大人那样说话了,“他喜欢她,是因为她小,还因为她有病,总是给她带糖果来,他教我们念书,教过我语法和神学,”她庄重地补充说,“妈妈什么也没说,不过我们知道,她喜欢他教我们,爸爸也知道她喜欢,可妈妈想让他教我学法语,因为我已经该受教育了。”

      “您会祈祷吗?”

      “噢,那还用说,我们都会!早就会了;因为我已经大了,经常自己默默地祈祷,科利亚和莉多奇卡跟妈妈一起大声祈祷;先念‘圣母’,接着祷告:‘上帝啊,求你宽恕索尼娅姐姐,保佑她’,接下来还有:‘上帝啊,求你宽恕和保佑我们的那一个爸爸’,因为我们从前的那个爸爸死了,这一个,是我们的另一个爸爸,我们也为那个爸爸祈祷。”

      “波莲卡,我叫罗季昂;以后什么时候请您也为我祈祷:

      ‘还有你的仆人罗季昂’——旁的什么也不用说。”

      “今后我一辈子都为您祈祷,”小姑娘热情地说,突然又笑起来,扑到他身上,又紧紧抱住了他。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名字和地址都告诉了她,答应明天一定来。由于他对她这么好,小姑娘十分高兴地走了。他来到街上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五分钟后他站在桥上,正好又站在不久前那个女人投河的地方。

      “够了!”他毅然决然、十分激动地说,“滚开吧,幻影,滚开吧,心造的恐惧,滚开吧,幽灵!……生活是存在的!难道我现在不是在活着吗?我的生活还没有和老太婆一同死去!愿她在天国安息,——够了,老大娘,该安息了!现在是理智和光明的世界……也是意志和力量统治一切的时代……现在咱们瞧吧!现在咱们来较量较量吧!”他傲慢地加上一句,仿佛是对着某种黑暗的力量说话,向它提出挑战。“而我已经同意在一俄尺见方的空间生活了!”

      “……这时我很虚弱,不过……好像病全好了。不久前我出来的时候就知道病会好的。真巧,波钦科夫的房子离这儿只有几步路。即使不只几步路,我也一定要去找拉祖米欣……这次打的赌就让他赢了吧!……让他也开开心,——没关系,让他开心好了!……力量,需要力量:没有力量,什么也得不到;而力量得用力量来获得,这一点他们可不知道,”他自豪而又自信地补上一句,勉强拖着两条腿走下桥去。他心中的自豪和自信每分钟都在增长;又过了一分钟,他已经变成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然而究竟出了什么特殊的事情,是什么使他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似乎抓住了一根稻草,突然觉得,他“还能活下去,生活还是存在的,他的生活并没有和老太婆一同死去”。也许他得出这一结论未免过于匆忙了,然而这一点他没有想到。

      “可是我曾请求她也为仆人罗季昂祈祷,”这个想法突然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啊,这是……以防万一!”他补充说,又立刻感到自己的行为幼稚,于是笑了起来,他的心情异常好。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拉祖米欣的住处;波钦科夫的房子里,大家已经知道这位新房客了,管院子的立刻告诉他该怎么走。才上了一半楼梯,就能听到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和很热闹的谈话声音了。冲着楼梯的房门大敞着;可以听到一阵阵叫喊和争论的声音。拉祖米欣的房间相当大,有十五个人聚集在那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前室里站住了。这儿,隔板后面,房东的两个女仆正在生两个大茶炊,在一瓶瓶的酒以及大大小小盛着馅饼和下酒菜的盘子、碟子旁边忙碌着,这些东西都是从房东的厨房里拿来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派她们去叫拉祖米欣。拉祖米欣兴高采烈地跑了出来。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已经喝得很多了,尽管拉祖米欣几乎从来不会喝得酩酊大醉,但是这一次却可以看出,他已有几分醉意。

      “你听我说,”拉斯科利尼科夫连忙说,“我来,只是为了向你说一声,这次打赌你赢了,当真是谁也不知道他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能进去了:我这么虚弱,马上就会跌倒的。因此,我要说声:你好,再见了!明天你去我那里……”

      “你听我说,我送你回家去!既然你自己说,你很虚弱……”

      “客人们呢?刚刚朝这儿张望的那个头发鬈曲的人是谁?”

      “这一个吗?鬼知道他是谁!大概是舅舅的熟人,可也许是自己来的……我让舅舅招待他们;他是个非常可爱的人;可惜你不能这就跟他认识一下了。不过,去他们的!现在他们哪里还会想到我啊,再说我也需要出去透透气,所以,老兄,你来得正好;再过两分钟,我就要跟人打架了,真的!突然胡说八道起来……你无法想象,人竟会这样胡言乱语!不过,怎么会想象不到呢?难道我们自己不胡扯吗?唉,让他们胡扯去吧:现在扯过了,以后就不扯了……你稍坐一下,我去把佐西莫夫叫出来。”

      佐西莫夫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向拉斯科利尼科夫跑了过来;可以看出,他怀有某种特殊的好奇心;不久他脸上的神情就变得开朗了。

      “立刻睡觉,”他尽可能给病人检查了一下,作出决定,“夜里要吃一包药。您吃吗?我不久前配的……一包药粉。”

      “两包也行,”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他立刻吃了药。

      “你亲自送他回去,这太好了,”佐西莫夫对拉祖米欣说,“明天怎么样,咱们到明天再看,今天却甚至很不错:比不久前有了明显的好转。活到老,学到老呀……”

      “你知道咱们出来的时候,刚刚佐西莫夫悄悄地跟我说了些什么吗?”他们刚刚走到街上,拉祖米欣就贸然说。“我,老兄,我把什么都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因为他们都是傻瓜。佐西莫夫叫我在路上跟你随便聊聊,也让你随便谈谈,然后把我们的谈话都告诉他,因为他有个想法……认为你……是疯子,或者差不多是个疯子。你自己想想看吧!第一,你比他聪明两倍,第二,如果你不是疯子,那么他脑子里有这种荒唐想法,你根本就不会在乎,第三,这个胖家伙本行是外科医生,现在却对精神病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今天你和扎苗托夫的那场谈话使他确信,他对你的看法是正确的。”

      “扎苗托夫把我们的谈话全告诉你了?”

      “全告诉了我,他做得太对了。现在我已经摸清了全部底细,扎苗托夫也明白了……啊,对了,总而言之,罗佳,……问题在于……我现在有点儿醉了……不过这没关系……问题在于,这个想法……你明白吗?当真在他们头脑里冒出来了……你明白吗?也就是说,他们谁也不敢大声说出这个想法,因为这是荒唐透顶的,特别是在他们抓到这个油漆工以后,这一切全都不攻自破,永远破产了。为什么他们都是傻瓜呢?当时我把扎苗托夫揍了一顿,只是稍微揍了一下,——这只是我们之间私下里说说,老兄;请你千万别说出去,就连暗示都不行,千万别让人知道,你知道这件事;我发觉,他很爱面子;这是在拉维扎家里的事,不是今天,今天事情全都明白了。主要是这个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当时他利用了你在办公室里昏倒的机会,后来他自己也感到惭愧了;因为我知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贪婪地听着。拉祖米欣酒后说漏了嘴。

      “我当时昏倒是因为闷热和那股油漆味,”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这还用得着解释吗!而且不单是因为油漆味:你发烧整整一个月了;佐西莫夫可以证明!不过现在这个小孩子是多么失望,你简直无法想象!他说:‘我抵不上这个人的一个小指头!’就是说,抵不上你的一个小指头。有时,老兄,有时他心肠也是好的。不过这个教训,今天在‘水晶宫’里对他的这个教训,这真是再好也不过了!要知道,一开头你可把他吓坏了,吓得他直发抖!你几乎使他又对这荒唐透顶的想法深信不疑,后来,突然,——向他伸出舌头,那意思就是说:‘给,怎么,你胜利了吗!’妙极了!现在他给击败了,羞愧得无地自容!你真是个能手,真的,对他们,就得这样。唉,可惜我不在场!现在他在等着你,很想见到你。波尔菲里也想跟你认识认识……”

      “可是……这个人也……可是他们为什么把我当作疯子?”

      “我的意思是,并不是把你当成疯子。我,老兄,似乎我跟你扯得太多了……你要知道,不久前,他感到惊讶的是,你只对这一点感兴趣;现在清楚了,你为什么会感兴趣;了解了一切情况……当时这让你多么生气,而且和病纠缠在一起……我,老兄,稍有点儿醉了,不过鬼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想法……我跟你说:他对精神病发生了浓厚兴趣。不过你别在乎……”

      有半分钟光景,两人都没有说话。

      “你听我说,拉祖米欣,”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我要坦率地告诉你,我刚去过一个死人家里,有个官员死了……我把我的钱全给了他们……除此而外,刚刚有人吻过我,即使我杀过人,这人也会……总而言之,在那里我还看到了另一个人……帽子上插着火红色的羽毛……不过,我是在说胡话;我很虚弱,你扶着我点儿……这就到楼梯了,不是吗……”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惊慌起来的拉祖米欣问。

      “头有点儿晕,不过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我是这么忧郁!就像女人似的……真的!你看,这是什么?你瞧,你瞧!”

      “什么?”

      “难道你没看见?我屋里的灯光,看到了吗?从门缝里……”

      “他们已经站在最后一道楼梯前,站在女房东的门边了,从楼下当真可以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小屋里有灯光。

      “奇怪!也许是娜斯塔西娅,”拉祖米欣说。

      “这个时候她从来不去我那儿,再说,她早就睡了,不过……对我来说,反正一样!再见!”

      “你怎么这么说呢?我送你回家,和你一道进去!”

      “我知道你会和我一道进去,不过我想在这儿和你握手告别。好,把手伸出来,再见!”

      “你怎么了,罗佳?”

      “没什么;咱们走吧;你可以作为证人……”

      他们开始上楼梯了,拉祖米欣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心想,也许佐西莫夫是对的。“唉!我跟他胡扯,搅得他心烦意乱了!”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来到房门前,他们突然听到屋里有说话的声音。

      “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拉祖米欣大声叫喊。

      拉斯科利尼科夫第一个上去抓住门把手,把门打开,把门大敞开以后,却站在门口呆呆地一动也不动了。

      他的母亲和妹妹坐在他屋里的沙发上,已经等了他一个半钟头了。为什么他最没料到的就是她们的到来,对她们也想得最少呢,尽管今天又得到消息,说她们已经动身,已经在路上,马上就会到了?在这一个半钟头里她们争先恐后地询问娜斯塔西娅,现在她还站在她们面前,而且已经把所有详细情况全都告诉她们了。听说他“今天逃跑了”,可他还有病,而且从她的叙述中可以发觉,他一定还在神智不清,她们都吓坏了!“天哪,他是怎么了!”两人都哭了。在这一个半钟头的等待中,她俩都忍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

      迎接拉斯科利尼科夫出现的是一声充满激情的高兴的呼喊。两人一起向他扑了过来。但是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是个死人;一种让他无法忍受、突然涌上心头的感觉恰似晴天一声霹雳,击中了他。他的手也没有抬起来去拥抱她们:手抬不起来。母亲和妹妹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吻他,又是笑,又是哭……他后退了一步,摇晃了一下,就昏倒在地板上了。

      惊慌,恐惧的呼喊,呻吟……站在门口的拉祖米欣飞快跑进屋里,把病人抱在自己强壮有力的手里,不一会儿病人在沙发上醒过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他对母亲和妹妹大声嚷,“这是昏厥,这不要紧!医生刚刚说过,他好得多了,他身体完全健康!拿水来!瞧,他正在醒过来,瞧,已经醒过来了!……”

      他一把抓住杜涅奇卡的手,差点儿没把她的手扭得脱臼,让她弯下腰去看看,“他已经醒过来了”。母亲和妹妹十分感动而又感激地看着拉祖米欣,简直把他看作神明;她们已经从娜斯塔西娅那里听说,在她们的罗佳患病的这段时间里,对罗佳来说,这个“机灵的年轻人”意味着什么,那天晚上母亲和杜尼娅私下里谈心的时候,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拉斯科利尼科娃就是把他叫作“机灵的年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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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19#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3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三部·一

    拉斯科利尼科夫欠起身来,坐到沙发上。

      拉祖米欣正滔滔不绝地劝慰母亲和妹妹,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然而热情洋溢;拉斯科利尼科夫虚弱无力地朝拉祖米欣摆摆手,叫他别再说下去了,然后拉住母亲和妹妹的手,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有两分钟光景默默不语。他的目光让母亲感到害怕了。他的目光中透露出一种强烈到痛苦程度的感情,但同时神情又是呆滞的,甚至几乎是疯狂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哭了。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面色苍白;她的手在哥哥的手里簌簌发抖。

      “你们回去吧,……跟他一道走,”他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指指拉祖米欣,“到明天,明天一切……你们早就来了吗?”

      “晚上到的,罗佳,”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回答,“火车晚点,迟了很久。不过,罗佳,无论如何我现在也不离开你。我就在这儿住一夜,在旁边守着你……”

      “别折磨我了!”他说,恼怒地挥了挥手。

      “我留下来守着他!”拉祖米欣高声说,“一分钟也不离开他,我那儿那些人,叫他们都见鬼去,让他们去生气好了!那里有我舅舅全权处理。”

      “叫我怎么,怎么感谢您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又紧紧握住拉祖米欣的手,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又打断了她的话: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恼怒地反复说,“请你们别折磨我!够了,你们走吧……我受不了!……”

      “咱们走吧,妈妈,哪怕从屋里出去一会儿也好,”惊恐的杜尼娅悄悄地说,“我们让他觉得很痛苦,这可以看得出来。”

      “难道三年没见,我都不能好好地看看他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哭了起来。

      “等一等!”他又叫住了她们,“你们老是打断我,我的思想给搞乱了……你们见到卢任了吗?”

      “没有,罗佳,不过他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我们听说,彼得·彼特罗维奇心那么好,今天来看过你,”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有点儿胆怯地补充说。

      “是啊……他的心那么好……杜尼娅,不久前我对卢任说,我要把他赶下楼去,我把他赶走了……”

      “罗佳,你怎么了!你,大概……你不是想要说,”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惊恐地说,但是看看杜尼娅,又把话咽回去了。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凝神注视着哥哥,等着他往下说。她俩已经事先从娜斯塔西娅那里听说过发生争吵的事,后者就她所理解的,尽可能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们,她们都困惑不解,感到异常痛苦,等着他说下去。

      “杜尼娅,”拉斯科利尼科夫勉强控制着自己,接着说,“我不赞成这门婚事,所以你应当明天一开口就拒绝卢任,叫他再也不要来了。”

      “我的天哪!”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喊了一声。

      “哥哥,你想想看,你说的是什么!”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开始气愤地说,但是又立刻忍住了。“也许你现在身体不好,你累了,”她简短地说。

      “我在说胡话吗?不……你是为了我才嫁给卢任的。可是我不接受你的牺牲。所以,明天以前,你就写信……拒绝他……明天早晨让我看看,这事就了结了!”

      “这我不能做!”受了委屈的姑娘高声说。“你有什么权力……”

      “杜涅奇卡,你也太急躁了,别说了,明天……难道你没看到……”母亲惊呆了,赶快对杜尼娅说。“唉,咱们最好还是走吧!”

      “他在说胡话!”微带醉意的拉祖米欣高声叫嚷,“要不然,他怎么敢!明天就会聪明些了……不过今天他当真赶走了他。是有这么回事。嗯,那一个也光火了……他在这儿大发议论,炫耀自己的知识,可走的时候却是夹着尾巴……”

      “那么这是真的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惊呼。

      “明天见,哥哥,”杜尼娅满怀同情地说,“咱们走吧,妈妈……再见,罗佳!”

      “你听到吗,妹妹,”他鼓足最后一点力气对着她们的背影重复说,“我不是说胡话;结这门亲事是可耻的。就算我是个卑鄙的人吧,但是我不会把这样的妹妹看作妹妹。要么是我,要么是卢任!你们走吧……”

      “你疯了吗!独断专横的家伙!”拉祖米欣吼叫起来,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不再回答,不过也许是没有力气回答了。他躺到沙发上,疲惫不堪地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好奇地看了看拉祖米欣,她那乌黑的眼睛炯炯发光:在这目光的注视下,拉祖米欣甚至颤栗了一下。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仿佛吃了一惊,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她几乎是绝望地悄悄对拉祖米欣说,“我留在这儿,随便在什么地方……请您送送杜尼娅。”

      “您会把事情全都弄糟了的!”拉祖米欣失去自制,也低声说,“咱们走吧,至少到楼梯上去。娜斯塔西娅,给照个亮!我向您发誓,”已经到了楼梯上,他又小声接着说,“不久前他差点儿没把我和医生都痛打一顿!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要打医生!医生让步了,免得惹他生气,他走了,我留下,在楼下守着,可他立刻穿上衣服,溜出去了。要是惹火了他,现在他还会溜,夜里溜出去,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

      “哎哟,您说些什么呀!”

      “再说,您不回去,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不能独自一个人住在旅馆里!请您想想看,你们是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而彼得·彼特罗维奇,这个坏蛋,难道就不能给你们找个好一点儿的住处吗……不过,你们要知道,我有点儿醉了,所以……说了骂人的话;请别在意……”

      “不过,我去找找女房东,”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坚持说,“我求求她,求她随便给找个地方,让我和杜尼娅住一夜。我不能这样丢下他不管,我不能!”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站在楼梯平台上,就站在女房东的房门前。娜斯塔西娅从楼梯的下面一级上给他们照着亮。拉祖米欣异常兴奋。半小时前他送拉斯科利尼科夫回家的时候,虽然废话说得太多,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可是他的精神却十分饱满,头脑也几乎是清醒的,尽管这天晚上他喝的酒多得惊人。现在他的心情甚至好像异常高兴,同时他喝下去的那些酒仿佛又一下子以加倍的力量冲进他的头脑里。他和两位妇女站在一起,拉住她们两人的手,劝说她们,以惊人的坦率态度向她们列举一条条理由,大概是为了更有说服力,几乎每说一句话,他都把她俩的手攥得更紧,就像夹在老虎钳里一样,把她们的手都攥痛了,而且贪婪地拿眼睛直盯着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有时她们痛得想从他那双瘦骨嶙嶙的大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但是他不仅没发觉这是怎么回事,反而更用力把她们的手往自己这边拉。如果她们为了自己的利益,现在叫他头朝下冲下楼梯,他也会不假思索,毫不迟疑,立刻执行她们的命令。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一心想着她的罗佳,焦急不安,尽管感觉到这个年轻人有点儿古怪,而且把她的手攥得太痛,但是因为她同时又把他看作神明,所以不想注意这些古怪的小节。然而,虽说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同样为哥哥担心,虽然就性格来说,她并不胆小,但是看到她哥哥的朋友那闪射着异样光芒的目光,却感到惊讶,甚至是感到恐惧了,只不过因为娜斯塔西娅说的关于这个怪人的那些话,使她对他产生了无限信任,这才没有试图从他身边逃跑,而且把母亲也拉着,和自己一同跑掉。她也明白,看来现在她们是不能逃避他的。不过,十分钟以后,她已经大为放心:拉祖米欣有个特点,不管他心情如何,都能很快把自己的真实感情完全流露出来,所以不一会儿人们就会了解,自己是在和一个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了。

      “可不能去找女房东,这想法最荒唐也不过了!”他高声叫嚷,竭力让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相信。“虽然您是母亲,可如果您留下来,就会使他发疯,那可就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了!您听我说,我看这么办好了:这会儿先让娜斯塔西娅坐在他那里,我把你们送回去,因为没有人陪着,你们自己可不能在街上行走,在我们彼得堡,对这……唉,管它去呢!……然后我立刻从你们那儿跑回这里,一刻钟以后,我以人格担保,就会给你们送消息去:他情况怎么样?睡了,还是没睡?以及其他等等。然后,你们听我说!然后又从你们那里很快跑回家去——我那里有客人,都喝醉了,——去叫佐西莫夫——这是给他看病的医生,现在他在我家里,他没醉;这个人不喝酒,永远不会醉!我把他拖到罗季卡那里,然后立刻到你们这里来,这就是说,一个钟头之内你们可以得到两次关于他的消息,——而且是从医生那儿来的消息,你们明白吗,是从医生本人那里得到的消息;这可就不仅是听我说说了!如果情况不好,我发誓,我自己会领你们到这儿来,如果情况良好,那么你们就可以睡了。我整夜都睡在这儿,睡在穿堂里,他听不见的,我让佐西莫夫睡在房东那里,这样可以随时找到他。你们看,现在对他来说,谁守着他最好呢,是您,还是医生?医生更有用,更有用,不是吗。好,那么就请你们回去吧!去女房东那里却不行;我去可以,你们去不行:她不会让你们去……因为她傻。她会为了我嫉妒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要知道,她也会嫉妒您……不过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她是一定会嫉妒的。是个完全、完全让人摸不透的女人!不过,我也是个傻瓜……这算不了什么!咱们走吧!你们相信我吗?嗯,你们相信,还是不相信我?”

      “咱们走吧,妈妈,”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说,“他答应了,一定会这么做的。他已经救过哥哥的命,如果医生真的同意夜里住在这儿,那不是再好不过了吗?”

      “瞧,您……您……理解我,因为您是天使!”拉祖米欣欣喜若狂地高声叫喊。“走吧!娜斯塔西娅!马上上楼去,坐在他身边,带着灯;一刻钟后我就来……”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虽然还不完全相信,可也没再反对。拉祖米欣挽住她俩的手,把她们拉下楼去。不过他还是叫她不放心:“虽然他人很机灵,心肠也好,可是他答应的事能办得到吗?他有点儿醉了,不是吗……”

      “我明白,您心里在想,我喝醉了!”拉祖米欣猜到了她的想法,打断了她的思路,同时迈开大步在人行道上走着,以致两位妇女勉强才能跟上他,不过他却没有发觉。“没有的事!也就是说……我醉得像个傻瓜一样了,可是问题不在这里,我醉了,可不是因为喝了酒。而是,我一看到你们,就像喝醉了一样……别睬我!请别介意:我在胡说八道,我配不上你们……我一点儿也配不上你们!……我把你们一送回去,立刻就在这儿,在河里,往自己头上浇两桶冷水,就会清醒过来了……但愿你们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们两位!……请别笑我,也别生气!……你们对谁都可以生气,可别生我的气!我是他的朋友,所以也是你们的朋友。我希望如此……这我已经预感到了……去年,有这样的一瞬间……不过,根本不是预感到,因为你们好似从天而降。而我,大概会一夜都睡不着……这个佐西莫夫不久前担心他会发疯……所以不应该惹他生气……”

      “您说什么!”母亲高声叫喊。

      “难道医生这么说过吗?”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吃了一惊,问。

      “说过,不过不是这么回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还给他吃过这么一种药,一种药粉,我看到的,可这时你们来了……唉!……你们明天再来就好了!我们走了,这很好。再过一个钟头,佐西莫夫会亲自向你们报告一切。他这个人可不会喝醉!我也不再喝醉了……我为什么喝得这么醉呢?因为他们把我拖入了一场争论,这些该死的家伙!我已经发过誓不参加争论了!……他们都在胡说八道!差点儿没打起来!我让舅舅待在那儿,招待他们……嗯,你们相信吗:他们要求人完全没有个性,还觉得其中有极大的乐趣!要是自己不是自己,要是自己尽可能不像自己,那该多好!他们认为,这就是最大的进步。要是他们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胡说八道,倒也罢了,可是……”

      “请您听我说,”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怯生生地打断了他,但这只不过更加激起了他的热情。

      “您认为怎样?”拉祖米欣把嗓门提得更高,大声叫喊,“您认为我是为了他们胡说八道生他们的气吗?没有的事!我喜欢人们胡扯!胡扯是一切生物中只有人类才享有的唯一特权。通过胡扯,可以得到真理!我也胡扯,所以我也是人。如果不先胡扯十四次,就不会获得一个真理,也许,得先胡扯一百十四次,从某一方面来看,这也是值得尊敬的;唉,可是我们连独出心裁地胡扯都不会!你跟我胡扯好了,不过要独出心裁,是自己想出来的,那么我就会吻你。独出心裁地胡扯,要知道,这几乎胜过只重复别人的真理;在第一种情况下,你是人,而在第二种情况下,你只不过是一只鹦鹉!真理是跑不了的,却可以使生活停滞不前;有过这样的例子。嗯,现在我们怎么样呢?在科学、文化修养、思维、发明、思想观念、愿望、自由主义、理性、经验,以及一切,一切,一切,一切,一切领域,我们大家无一例外,还都是中学预备班一年级的学生!喜欢靠人家的智慧混日子,——已经习以为常了!是不是这样呢?我说得对吗?”拉祖米欣高声叫喊,说着握紧并摇晃着两位女士的手,“是不是这样呢?”

      “噢,我的天哪,我不知道,”可怜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虽说我并不完全同意您的意见,”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郑重其事地补上一句,并且立刻大叫了一声,因为这一次他把她的手攥得实在太痛了。

      “是这样的?您说,是这样的?那么在这以后,您……您……”他欣喜若狂地高声呼喊,“您是善良、纯洁、理智和……完美的源泉!请把您的手伸给我,请您……也把您的手伸给我,我想吻吻你们的手,就在这儿,现在,跪下来吻你们的手!”

      于是他在人行道当中跪了下来,幸而这时人行道上阒无一人。

      “别这样,我求您,您这是做什么?”完全惊慌失措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叫喊。

      “请您起来,请起来吧!”杜尼娅笑着说,她也感到惊慌不安了。

      “你们不把手伸给我,我无论如何也不起来!对,就这样,够了,我起来了,咱们走吧!我是个不幸的傻瓜,我配不上你们,而且喝醉了,我感到羞愧……我不配爱你们,可是,跪在你们面前——这是每个人的义务,只要他不是十足的畜生!所以我跪下来了……瞧,这就是你们的旅馆,不久前罗季昂赶走了你们的彼得·彼特罗维奇,单就这一点来说,他做得对!这个人怎么敢让你们住在这样的旅馆里?这是丢脸的事!你们可知道,到这儿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可您是他的未婚妻,不是吗!您是他的未婚妻,对吗?哼,所以我要对您说,您的未婚夫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可见他是个卑鄙的家伙!”

      “您听我说,拉祖米欣先生,您忘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开口说。

      “对,对,您说得对,我太放肆了,我惭愧!”拉祖米欣猛然醒悟,“不过……不过……你们不会因为我这样说而生我的气吧!因为我这样说是出于至诚,而不是由于……嗯哼!这是卑鄙的;总而言之,不是由于我对您……嗯哼!……好,就这样吧,用不着,我不说由于什么,我不敢说!……不久前我们就全明白了,他一进来,我们就知道这个人跟我们不是一道的。不是因为他在理发师那儿卷过头发,也不是因为他急于炫耀自己的才智,而是因为,他是个密探和投机分子;因为他是个吝啬鬼和小丑,这是看得出来的。您认为他聪明吗?不,他是个傻瓜,傻瓜!哼,他配得上您吗?噢,我的天哪!你们要知道,女士们,”他已经走在旅馆的楼梯上,却突然站住了,“虽然我那儿那些人都喝醉了,然而他们都是正直的人,虽然我们也胡说八道,所以我也胡说八道,可是最后我们还是会明白,什么是真理,因为我们是走在光明正大的道路上,而彼得·彼特罗维奇走的却不是光明正大的道路。我虽然现在痛骂他们,可是我尊敬他们大家;就连扎苗托夫,虽说我并不尊敬他,可是喜欢他,因为他是条小狗崽!就连这个畜生佐西莫夫也是一样,因为他正直,而且精通业务……不过够了,什么都说完了,也得到了宽恕。得到宽恕了吗?是这样吗?好,咱们走吧。我熟悉这条走廊,来过不止一次了;瞧,就在这儿,三号房间里,发生过一件丢脸的事……喂,你们住在这里哪个房间?几号?八号吗?好,那么夜里可要锁上门,谁也别让他进来。一刻钟后我带着消息回来,然后,再过半个钟头,还要和佐西莫夫一道来,你们会知道的!再见,我走了!”

      “我的天哪,杜涅奇卡,会出什么事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惊慌而又胆怯地对女儿说。

      “您放心好了,妈妈,”杜尼娅回答,说着摘下帽子,取下披肩,“是上帝亲自给我们派来了这位先生,尽管他是直接从酒宴上来的。对他是可以信赖的,请您相信。而且他为哥哥已经做过的一切……”

      “唉,杜涅奇卡。天知道他还会不会来!我怎么能决定丢下罗佳不管呢!……我完全,完全想象不到,会这样见到他!

      他的神情多么冷酷,就像他不高兴看到我们似的……”

      她眼里出现了泪珠。

      “不,不是这样的,妈妈。您没细看,您一直在哭。由于生了一场大病,他心情很不好,——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唉,这场病啊!会出什么事,会出什么事吗!而且他是怎么跟你说话啊,杜尼娅!”母亲说,一边怯生生地看看女儿的眼睛,想从眼睛里看出她心里的全部想法,因为女儿护着罗佳,这使她获得了一半安慰:如此看来,女儿原谅了他。

      “我深信,明天他准会改变主意,”她加上一句,想彻底摸透女儿的想法。

      “可我深信,关于这件事……明天他还是会这么说……”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这是个难题,因为这一点是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现在很怕谈起的。杜尼娅走近前去,吻了吻母亲。母亲默默地紧紧拥抱了她。然后坐下,焦急不安地等着拉祖米欣回来,同时怯生生地注视着女儿,女儿也在等待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在屋里踱来踱去,一面在暗自思索着什么。这样沉思着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通常的习惯,不知为什么母亲总是怕在这样的时候打断她的沉思。

      拉祖米欣酒醉后突然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产生了火热的爱情,这当然好笑;但是看一看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特别是现在,当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忧郁而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踱来踱去的时候,也许很多人都会原谅他,更何况他是处于一种反常的心理状态呢。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十分漂亮,——高高的个儿,身材异常苗条匀称,强壮有力,而且很自信,——在她的每个姿态中都流露出这种自信,不过这丝毫也不损害她举止的柔美和优雅。她的脸像她的哥哥,不过甚至可以把她叫作美人儿。她的头发是褐色的,比她哥哥的头发稍淡一些;眼睛几乎是黑的,炯炯发光,神情傲慢,但有时,虽然并不是经常的,看上去却又异常善良。她肤色白皙,但不是病态的苍白;她的脸光艳照人,娇艳而健康。她的嘴略小了点儿,红艳艳的下嘴唇和下巴一起稍稍向前突出,——这是这张美丽的脸上唯一的缺陷,但是也赋予她的脸一种特殊的性格,仿佛使她脸上有了一种傲慢的神态。她脸上的表情总是严肃多于快乐,总是好像在沉思默想;然而这张脸是多么适于微笑,愉快而无忧无虑的、青春的笑容对她来说是多么合适啊!热情、坦诚、单纯而轻信、正直、像勇士一般强壮有力、又有点儿醉意的拉祖米欣,从未见过类似的女性,对她一见倾心,这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好像老天故意安排下这样一个机会,让他第一次看到杜尼娅的时候,恰好是她与哥哥晤面、心中充满兄妹情谊和欢乐的美好时刻呢。后来他又看到,在她愤怒地回答哥哥无礼的、忘恩负义、冷酷无情的命令时,她的下嘴唇突然颤抖了一下,——

      这时他就再也不能自持了。

      不过,因为他已微带醉意,不久前在楼梯上脱口而出,说拉斯科利尼科夫那个性情古怪的女房东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不但会为了他嫉妒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而且看来也会嫉妒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那倒是说的实话。尽管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已经四十三岁,她的容貌却依然保持着昔日的风采,而且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得多,那些直到老年都能保持心情开朗,能给人留下鲜明印象,而且满怀正直、真诚而热情的妇女,几乎总是这样。咱们附带说一声,能够保持这一切,是即使到了老年也不致失去美色的唯一方法。她的头发已经开始斑白,渐渐疏稀,细碎的鱼尾纹早已爬满了她的眼角,由于忧虑和痛苦,双颊已经凹陷和干瘪,但这张脸还是美丽的。这是一幅杜涅奇卡的脸的肖像,不过是二十年以后的肖像,再就是她那并不向前突出的下嘴唇的表情,和女儿的不大一样。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多情善感,不过不致使人感到肉麻,她胆小,忍让,可也有一定的限度:很多事情她都能忍让,对很多事情她都能同意,就连对那些与她的信念相反的事,也是如此,不过总是有这么一条由正直、原则和绝对不能放弃的信念划定的界线,无论什么情况也不能迫使她越过这条界线。

      拉祖米欣走后,整整过了二十分钟,传来两声轻微然而急促的敲门声;他回来了。

      “我不进去了,没有空!”房门打开以后,他匆匆地说,“他睡得很熟,睡得十分香甜,很安静,上帝保佑,让他睡上十个钟头吧。娜斯塔西娅在他那儿守着;我叫她在我回去以前别出去。现在我去把佐西莫夫拖来,他会向你们报告的,然后你们也睡一会儿;我看得出,你们都累坏了。”

      于是他离开她们,顺着走廊走了。

      “一个多麻利和……忠实的青年人啊!”非常高兴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说。

      “看来,是个很好的人!”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怀着几分热情回答,又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

      几乎过了一个钟头,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又听到一下敲门的声音。两位妇女都在等着,因为这一次她们都完全相信拉祖米欣的诺言了;真的,他果然把佐西莫夫拖来了。佐西莫夫立刻同意离开酒宴,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不过他不相信喝醉了的拉祖米欣,到两位女士这里来,却很不乐意,疑虑重重。但是他的自尊心立刻得到了满足,甚至感到快慰:他明白,人家当真是在等着他,就像是在等候一位先知。他整整坐了十分钟,而且完全说服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让她放了心。他说话时怀着异乎寻常的同情心,然而态度拘谨,不知怎的显得特别严肃,完全像一个二十七岁的医生在重要的咨询会议上发表意见,没有一句话离题,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要与这两位女士建立更密切的私人关系的愿望。他一进来就发觉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光艳照人,立刻竭力根本不去注意她,在会见她们的全部时间里,只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一个人说话。这一切使他内心里获得极大的满足。谈到病人,他是这样说的,说是目前病人处于完全令人满意的状态。据他观察,病人的病,除了最近几个月生活上恶劣的物质条件,还有某些精神因素,“可以说是许多复杂的精神和物质影响的结果,如惊慌、担心、忧虑、某些想法……以及诸如此类的影响”。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开始特别留心听着,佐西莫夫对此稍有察觉,于是对这一话题较多地发挥了几句。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担心而又怯生生地问:“似乎有点儿怀疑他患了精神病?”对这个问题,他安详而且面带坦诚的微笑回答说,他的话被过分夸大了;当然,可以注意到,病人头脑里有某种执拗的想法,显示出偏执狂的症候,——因为他,佐西莫夫,目前正特别注意医学上这一非常有意思的专科,——不过得记住,几乎直到今天,病人神智都不大清楚,那么……当然,他亲人们的到来会促使他恢复健康,消除疑虑,使病情根本好转,“只要能避免再受到新的特殊震动”,他意味深长地补充说。然后他站起来,庄重而亲切地告辞,为他送别的是祝福,热情的感谢,央求,甚至还有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向他伸过来的小手,虽然他并没请求,她却主动要和他握手,他出去时对这次访问异常满意,对自己就更加满意了。

      “咱们明天再谈;请安歇吧,立刻,一定!”拉祖米欣像作总结似地说,和佐西莫夫一同走了出去。“明天尽可能早一些,我再来向你们报告。”

      “不过,这位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是个多么迷人的小姑娘啊!”当他们俩走到街上的时候,佐西莫夫几乎馋涎欲滴地说。

      “迷人吗?你说她迷人!”拉祖米欣吼叫起来,突然扑向佐西莫夫,一把卡住他的咽喉。“要是什么时候你胆敢……你明白吗?明白吗?”他大声叫喊,抓着衣领摇晃着他,把他推到墙跟前,“听到了吗?”

      “唉,放手,醉鬼!”佐西莫夫竭力想要挣脱出来,拉祖米欣已经放开他以后,他凝神看了看拉祖米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拉祖米欣站在他面前,垂下双手,忧郁而严肃地陷入沉思。

      “当然,我是头笨驴,”他神情阴郁,好似乌云,“不过……

      你也是的。”

      “嗳,老兄,不,我可根本不是。我不会痴心梦想。”

      他们默默地走着,不过走近拉斯科利尼科夫的住所时,拉祖米欣感到十分担心,这才打破了沉默。

      “你听我说,”他对佐西莫夫说,“你是个很不错的人,不过你呀,除了你所有那些恶劣的品质以外,你也是个色鬼,这我知道,而且还是个卑鄙无耻的色鬼。你是个神经质的、软弱无力的败类,你任性胡来,养得太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把这叫作卑鄙无耻,因为这会使人直接掉进卑鄙无耻的泥潭里去。你们自己娇惯成了这个样子,老实说,我不能理解的是,与此同时,你怎么能作一个具有忘我精神的医生。睡在羽毛褥子上(医生嘛!),可是夜里要起来去给人看病!三年以后,你就不会再为了病人在夜里起来了……啊,对了,见鬼,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今天你得在女房东家里住一夜(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她!)可我睡在厨房里;这可是让你们更亲密地熟识的好机会!不过不是你想的那回事!老兄,那种事啊,连影儿都没有……”

      “我根本就没想。”

      “老兄,这是腼腆、沉默,羞涩以及冷酷无情的贞节,可与此同时,又唉声叹气,像蜡一样在融化,一个劲儿地融化!看在世界上一切妖魔鬼怪的份上,请你帮我摆脱她吧!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我会报答你的,哪怕牺牲自己的脑袋,也要报答你!”

      佐西莫夫哈哈大笑,笑得比以前更厉害了。

      “你爱得发疯了!我要她干吗?”

      “请你相信,麻烦不会太多,不过得说些蠢话,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坐到她身边说就行了。何况你还是个医生,可以治治她的病嘛。我发誓,你不会后悔的。她屋里有架古钢琴;你要知道,我会弹两下,不过弹不好;我那里有一首歌曲,一首真正的俄罗斯歌曲:‘我洒下热泪……’她喜欢真正的俄罗斯歌曲,——于是就从歌曲开始;可你是个弹钢琴的能手,是教师,鲁宾斯坦①……我担保,你不会后悔的!”

      

      ①鲁宾斯坦(一八二九——一八九四),俄罗斯著名钢琴家和作曲家。

      “你是不是向她许下了什么诺言?按照程式订了合同,签过了字?也许答应过和她结婚……”

      “没有,没有,根本没有这种事!而且她也完全不是这样的人;切巴罗夫追求过她……”

      “好,那你就甩掉她好了!”

      “可是不能就这样甩掉她!”

      “为什么不能?”

      “嗯,不知为什么不能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老兄,这儿有诱惑力这个因素。”

      “那你为什么引诱她呢?”

      “可我根本就没引诱她,也许,甚至是我受了她的引诱,这是因为我傻,可对她来说,不论是你,还是我,都完全一样,只要有人坐在她身边叹气就成。这,老兄……这我无法向你描述,这,——啊,你精通数学,现在还在研究,这我知道……嗯,你就教她微积分吧,真的,我不是开玩笑,我是一本正经地跟你说,对于她来说,什么都完全一样:她会瞅着你唉声叹气,整整一年就这样不断地叹气。顺带说一声,我曾经跟她大谈普鲁士上议院的情况(因为,跟她可有什么好谈的呢?),谈了很久,一连谈了两天,——可她只是在叹气,在出汗!不过可别跟她谈爱情,——她会臊得浑身发抖,——可是你要装出不能离开她的样子,——好,这就够了。舒服极了;完全跟在家里一样,——看看书,坐坐,躺躺,吃点儿东西……甚至可以小心谨慎地吻吻她……”

      “可我要她干什么?”

      “唉,我怎么也没法跟你解释清楚。你要知道,你们俩完全一模一样,你像她,她也像你!以前我就想到你了……你总得结婚吧!那么是早些,还是迟些,对你不都一样吗?老兄,这儿有这么好的羽毛褥子作为基础,——哎,而且还不只是羽毛褥子!这儿有一种力量在吸引你;这儿是世界的尽头,是停泊的地方,是宁静的避难所,是地球的中心,是由三条鱼构成的世界的基础①,这里有春饼,油腻的鱼肉馅烤饼,晚上的茶炊,轻轻的叹息,暖和的敞胸女短上衣,烧暖的火炕,一切享受的精华,——嗯,就跟你死了一样,可同时你又在活着,一举两得!哈,老兄,见鬼,我说得过火了,该睡觉了!你听我说:夜里有时候我会醒来,去看看他。不过没关系,我胡扯,一切都会很好的。你不必特别担心,你要愿意的话,也可以去看他一次。不过只要发觉什么,比如说,他说胡话啦,或者发烧啦,或者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立刻就叫醒我。不过,不可能……”

      

      ①古代传说,大地是驮在三条巨鲸的背上,由它们支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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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20#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3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三部·二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拉祖米欣醒了,满腹忧虑,神情严肃。这天早晨他心里突然出现了许多未曾预见到的、使他困惑不解的新问题。以前他从未想到,有什么时候会像这样醒来。他想起昨天的事,直到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还记得发生了一件对他来说很不平常的事,使他产生了在这以前从未有过的印象,与以前的所有印象都不一样。同时他又清清楚楚地意识到,犹如烈火般在他头脑中燃烧起来的幻想是绝对无法实现的,——显而易见,它绝不可能实现,因此,他为这幻想感到羞愧,于是他赶快去想别的,去想其他更迫切的要操心的事和使他感到困惑不解的问题,这些都是“该死的昨天”给他遗留下来的。

      他的最可怕的回忆就是,昨天他是多么“卑鄙,丑恶”,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他喝醉了,而是因为,由于愚蠢和仓促间产生妒嫉,竟利用一位姑娘的处境,当着她的面大骂她的未婚夫,可是他不但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和义务,而且连他这个人也没好好地了解过。而且他有什么权利这样匆忙和轻率地对这个人作出判断?有谁请他作评判人呢!难道像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样的人,会为了钱而嫁给一个卑鄙的人吗?可见这个人是有优点的。那么旅馆呢?可说实在的,他怎么能够知道,这是家什么旅馆?要知道,他正在准备一套住宅……呸,这一切是多么卑鄙!他喝醉了,这算什么辩解的理由?这不过是愚蠢的借口,会使他显得更加卑鄙!酒后吐真言,真话都说出来了,“也就是说,他那颗满怀妒意、粗野无礼的心中所有卑鄙污浊的东西全都吐露出来了!”难道他,拉祖米欣,可以哪怕存一点儿这样的幻想吗?与这样的姑娘相比,他算什么人呢——他不过是个喝醉了的不安分的家伙,昨天吹过牛的人。“难道可以作这样无耻和可笑的对比吗?”想到这里,拉祖米欣不禁满脸通红了,而突然,好像故意为难似的,就在这一瞬间,他清清楚楚记起,昨天他站在楼梯上对她们说,女房东会为了他嫉妒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可真让人太难堪了。他抡起拳头,对着厨房里的炉灶猛打了一拳,打伤了自己的手,还打掉了一块砖头。

      “当然,”过了一会儿,他带着某种自卑感喃喃地自言自语,“当然,现在这些卑鄙的行径将永远无法掩饰,也无法改正了……所以,关于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好想的了,所以我再去她们那里的时候,一句话也别说……只是履行自己的义务……也是一句话不说,而且……也不请求原谅,什么也不说,而且……当然,现在一切都完了!”

      然而穿衣服的时候,他比往常更加细心地察看了自己的衣服。他没有别的衣服,即使有,也许他也不会穿,“就这样,故意不穿”。但无论如何再不能不修边幅、邋里邋遢了:他无权不尊重别人的感情,让人家感到受了侮辱,更何况这是一些正需要他的帮助、自己叫他去的人呢。他用刷子仔仔细细刷干净自己的衣服。他身上的内衣一向还都过得去;在这方面他是特别爱干净的。

      这天早晨他洗脸也洗得很细心,——在娜斯塔西娅那里找到了一块肥皂,——洗了头发、脖子,特别用心洗了手。要不要刮刮下巴上的短胡子呢?当需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那儿有很好的刀片,还是从扎尔尼岑先生过世后保存下来的),他甚至倔强地作出了否定的回答:“就让它这样留着好了!哼,她们会想,我刮胡子是为了……而且准会这么想!无论如何不刮!”

      “而……而主要的是,他这么粗鲁,又这么脏,对人的态度是粗野的;而且……而且,即使他知道,他是,虽然不能说完全是,可他到底是个正派人……嗯,不过,是个正派人,又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人人都该作正派人,而且还不仅仅是正派,而……而他毕竟(他记得)干过这样的勾当……倒不是说,是不光彩的,可那还不是一样!……而他曾经有过些什么样的想法啊!嗯哼……把这一切跟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放到一起!是呀,见鬼!好吧!哼,我就故意要弄得这么脏,浑身油污,粗里粗气,我才不在乎呢!以后我还是要这样!……”

      昨夜住在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客厅里的佐西莫夫进来的时候,正看到他在这样自言自语。

      佐西莫夫要回家去,临走匆匆去看了一眼病人。拉祖米欣向他报告说,病人睡得很熟。佐西莫夫吩咐,在他自己醒来以前,不要叫醒他。他答应十点多再来。

      “只要他能待在家里,”他补充说。“哼,见鬼!医生说的话病人根本就不听,你倒试试看,去给他治病吧!你可知道,是他去找她们,还是她们上这儿来?”

      “我想,是她们来,”拉祖米欣明白他这样问的目的,回答说,“而且当然啦,他们要谈他们家里的事。我要走开;作为医生,你自然比我有更多的权利。”

      “可我也不是神甫;我来看看就走;没有他们,我的事情也够多的了。”

      “有件事让我不放心,”拉祖米欣皱起眉头,打断了他的话,“昨天我喝醉了,在路上走着的时候,说漏了嘴,跟他说了些各式各样的蠢话……各式各样的……顺带也说了,你担心,似乎他……有可能害精神病……”

      “昨天你跟两位女士也说过这种蠢话了吧。”

      “我知道,我很蠢!你要揍我,就揍我一顿吧!怎么,你当真有什么坚定不移的想法吗?”

      “唉,我在胡扯;哪里有什么坚定不移的想法!你带我到他那里去的时候,自己把他描绘成一个偏执狂患者……嗯,昨天我们还火上加油,也就是说,是你说了些火上加油的话……谈起油漆匠的事;说不定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发疯的,你这场谈话可真是太好了!我要是确切地知道当时在警察局里发生的那回事,知道那里有那么个坏蛋怀疑他……侮辱了他的话!嗯哼……昨天我就不让你说这些话了。要知道,这些偏执狂患者都会小题大作,以假当真……从昨天扎苗托夫说的那些话里,仅就我所记得的,事情已经有一半弄清楚了。啊,对了!我知道这么一回事,有个四十岁的多疑病患者,因为受不了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每天吃饭的时候嘲笑他,就把那个小男孩给杀死了!他的情况却是:衣衫褴褛,警察分局局长蛮横无礼,又碰上发病,再加上这样的怀疑!这一切都落到了一个发狂的多疑病患者的身上!而且他还有极其强烈、十分独特的虚荣心!而这也许就正是致病的原因!嗯,不错,见鬼!……顺便说说,这个扎苗托夫当真是个可爱的小孩子,不过,嗯哼,……昨天他不该把这些全都说出来。他这个人说话太不谨慎了!”

      “可他是对谁说的呢?对我和对你,不是吗?”

      “还有波尔菲里。”

      “那又怎样呢,对波尔菲里说了,又怎样呢?”

      “顺便说一声,对那两位,对母亲和妹妹,你能起点儿什么作用,能影响她们吗?今天对她们得更加小心……”

      “跟她们会说得通的!”拉祖米欣不乐意地回答。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这个卢任呢?他是个有钱的人,看来,她并不讨厌他……可她们不是什么也没有吗?啊?”

      “可你干吗要打听这些?”拉祖米欣恼怒地大声嚷,“我怎么知道她有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有?你自己去问好了,也许会打听出来……”

      “呸,有时候你是多么愚蠢!昨天的醉意还在起作用吗……再见;代我谢谢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谢谢她给我提供了个过夜的地方。她把门锁上了,我隔着房门对她说了声崩儒尔①,她没回答,她自己七点钟就起来了,从厨房里穿过走廊给她送去了茶炊……我没有荣幸会见她……”

      

      ①法文bonjour的音译,“日安”之意。

      九点整,拉祖米欣来到了巴卡列耶夫的旅馆。两位女士早就怀着歇斯底里的急不可耐的心情等着他了。她们七点钟、也许更早些就已经起来了。他进去的时候脸色像黑夜一样阴郁,笨拙地点头行礼,并立刻为此生气了——当然,是生自己的气。他的猜测完全错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向他跑过来,拉住他的双手,几乎要吻他的手。他不好意思地朝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看了一眼;但是就连这张高傲的脸上,这时露出的也是感谢和友好的表情,出乎他意料的对他极其尊敬,(而不是嘲讽的目光和不由自主、掩饰不住的蔑视!)如果迎接他的是辱骂,说真的,他反而会觉得轻松些,现在竟是这样,倒使他感到太难为情了。幸好有现成的话题,于是他赶紧谈正经事。

      听说“他还没醒”,不过“一切都很好”,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这是好现象,“因为她非常,非常,非常需要事先商量一下”。接着问他喝过茶没有,并邀请他一道喝茶;因为在等着拉祖米欣,她们自己还没喝过茶。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按了按铃,应声前来的是一个很脏、衣服也破破烂烂的人,吩咐他送茶来,茶终于摆好了,但是一切都那么脏,那么不像样,因此两位女士都面有愧色。拉祖米欣起劲地大骂这家旅馆,但是一想起卢任,立刻就住了声,感到很窘,因此,当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终于接连不断提出一连串问题的时候,他真高兴极了。

      他回答这些问题,讲了足有三刻钟,他的话不断地被打断,一个问题要问上几遍;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最近一年来的生活情况,只要是他知道的,他都把最重要和不能不讲的一切事情告诉了她们,最详尽地叙述了他的病情。不过有很多事情他都略而不提,那都是应当省略的,其中也有警察局里发生的事及其一切后果。她们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讲;但是每当他认为已经讲完了,已经能够满足这两位听众的要求的时候,却总是发现,对于她们来说,似乎这还只不过是刚刚开始。

      “请您,请您告诉我,您是怎么想的……哎哟,请原谅,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您的大名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急忙说。

      “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

      “那么,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我很想,很想知道……一般说来……他对各种事物有什么看法,也就是说,请理解我的意思,这该怎么跟您说呢,最好还是这么说吧: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是不是总是这样爱发脾气?他有些什么愿望,也可以说,有些什么理想,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现在是什么对他有特殊影响?总之,我希望……”

      “哎哟,妈妈,怎么能一下子回答这一切问题啊!”杜尼娅说。

      “啊,我的天哪,我可完全,完全没想到会看到他像这个样子,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

      “这是很自然的,”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回答。“我母亲不在了,嗯,可我舅舅每年都来一趟,几乎每次都认不出我,就连外貌也认不出来,可他是个聪明人;嗯,你们离别三年了,岁月流逝,人怎么能不发生变化呢。而且我能跟你们说什么呢?我认识罗季昂只有一年半:他忧郁,总是闷闷不乐,高傲而且倔强;最近一个时期(也许,还要早得多)他神经过敏,患了多疑症。他为人慷慨,心地善良。他不喜欢流露自己的感情,宁愿做出一些被人看作冷酷无情的事情,也不肯用言词说明自己的心意。不过,有时他根本不像多疑病患者,而只不过是冷淡无情,麻木不仁达到了缺乏人性的程度,真的,就好像他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这两种性格在他身上轮流出现。有时他极端沉默!他总是没有空,什么都妨碍他,可他却一直躺着,什么事也不做。他不嘲笑人,倒不是因为他缺少说俏皮话的机智,而似乎是他没有时间花在这种小事上。他总是不听完别人说的话。对当前大家感兴趣的事,他从来不感兴趣。他对自己估计很高,似乎这也并非毫无根据。嗯,还有什么呢?……我觉得,你们的到来会对他产生最有益的、可以使他得救的影响。”

      “啊,上帝保佑!”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惊呼,拉祖米欣对她的罗佳的评语使她痛苦到极点。

      最后,拉祖米欣较为大胆地看了看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谈话的时候他时常看她,不过只是匆匆地看一眼,只看一眼,就立刻把目光移开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一会儿坐到桌边,留心听着,一会儿又站起来,按照她往常的习惯,两手交叉,抱在胸前,闭紧嘴唇,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有时提个问题,但并不停下来,一面走,一面在沉思。她也有不听完别人说话的习惯。她穿一件料子轻而薄的深色连衫裙,脖子上系一条透明的白色围巾。根据许多迹象来看,拉祖米欣立刻发觉,两位妇女的境况贫困到了极点。如果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穿得像一位女王,似乎他就根本不会怕她了;现在,也许正因为她穿得这样寒酸,正因为他发觉了她们贫穷的境况,他心里才感到恐惧,并为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姿势都感到害怕,对于一个本来就缺乏自信的人来说,这当然会使他感到格外拘束了。

      “您讲了我哥哥性格中许多很有意思的情况,而且……说得很公正。这很好;我认为,您很敬重他,”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微笑着说。“您说,得有个女人待在他身边,看来,这话说得也不错,”她沉思着补上一句。

      “这话我没说过,不过,也许,这一点您说得对,只是……”

      “什么?”

      “要知道,他什么人也不爱;也许永远也不会爱上谁,”拉祖米欣毫无顾忌地说。

      “也就是说,他不能爱?”

      “您要知道,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太像您哥哥了,甚至各方面都像!”出乎自己意料地,他突然很不谨慎地说,但立刻想起,现在是在对她谈她哥哥哪方面的情况,满脸涨得通红,感到很窘。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看着他,不能不大笑起来。

      “关于罗佳,你们俩可能都看错了,”有点儿见怪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接着话茬说。“我说的不是现在,杜涅奇卡。彼得·彼特罗维奇在这封信里写的那些话……还有我和你所作的推测,也许都不对,不过,您无法想象,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他是多么爱幻想,还有,这该怎么说呢,他总是变化无常。他的性格我从来就摸不透,还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就是这样。我相信,现在他也会突然对自己做出什么别人永远也不想做的事情来……对了,眼前就有个例子:您知道吗,一年半以前,他让我多么吃惊和震动,差点儿没把我折磨死,因为他突然想跟这个,她叫什么来着,——跟这个扎尔尼岑娜的女儿,也就是他女房东的女儿结婚?”

      “关于这件事,您知道些什么详细情况吗?”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问。

      “您以为,”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激动地接着说,“当时我的眼泪,我的央求,我的病,我的死,也许我会愁死,还有我们的贫穷,会阻止他吗?他会满不在乎地跨过一切障碍。可是难道他,难道他不爱我们吗?”

      “这件事,他自己从来没跟我说起过,什么也没说过”,拉祖米欣小心谨慎地回答,“不过我从扎尔尼岑娜太太那儿多少听到过一些,她也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我听到的话,甚至有点儿使人奇怪……”

      “您到底听到了些什么呢?”两位妇女一起问。

      “其实也没有任何太特殊的情况。我只是知道,这门亲事已经完全办妥了,只是因为新娘死了,才没有成亲,对这门亲事,扎尔尼岑娜太太很不称心……除此而外,据说新娘甚至长得并不好看,也就是说,甚至长得很丑……而且有病,而且……而且她有点儿怪……不过,好像也有某些优点。大概一定有一些优点;不然就完全不可理解了……什么嫁妆也没有,而且他也不会指望靠嫁妆生活……总之,对这种事情很难作出判断。”

      “我相信,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姑娘,”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简短地说。

      “求上帝饶恕我,可当时我对她的死是那么高兴,虽说我不知道,他们两个是谁害了谁,是他害了她呢,还是她害了他?”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结束了这个话题;然后小心谨慎地,欲言又止,又问起昨天罗佳和卢任发生争吵的事来,而且不断地看看杜尼娅,弄得她显然感到不高兴了。看得出来,罗佳和卢任之间的争吵最使她心烦意乱,简直让她感到可怕,颤栗。拉祖米欣又把当时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但这一次加上了自己的结论:他直截了当地责备拉斯科利尼科夫故意侮辱彼得·彼特罗维奇,这一次几乎没有因为他有病而原谅他。

      “还在生病以前,他就想好了的,”他补充说。

      “我也这么想,”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很伤心地说。但是使她十分惊讶的是,这一次拉祖米欣谈到彼得·彼特罗维奇时是那么小心,甚至好像有些尊敬的样子。这也使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感到惊讶。

      “那么您对彼得·彼特罗维奇的看法就是这样的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忍不住问。

      “对令爱的未婚夫我不能有别的看法,”拉祖米欣坚决而又热情地回答,“而且我不仅是出于庸俗的礼貌才这么说,而是因为……因为……嗯,至少是因为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自己选中了这个人,单凭这一点,就不能有别的看法。如果说,昨天我把他那样痛骂了一顿,那么这是因为昨天我喝得烂醉,而且精神失常;对,是精神失常,愚蠢,发疯,完全发疯了……今天为这感到羞愧!……”他脸红了,不作声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一下子涨红了脸,但是没有打破沉默。从他们开始谈论卢任的那一分钟起,都没说过一句话。

      然而,没有女儿的支持,看来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自己拿不定主意。最后,她不断地看看女儿,讷讷地说,现在有个情况让她非常担心。

      “您要知道,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他开始说。

      “我想完全开诚布公地和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谈谈,杜尼娅,你看怎么样?”

      “那是当然了,妈妈,”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庄严地说。

      “是这么回事,”她赶紧说,允许她诉说自己的苦衷,仿佛是卸下了她肩上的千斤重担。“今天很早我们收到了彼得·彼特罗维奇的一封短简,是对我们昨天通知他我们已经到达的答复。您要知道,昨天他本该像他答应过的,在车站接我们。可他没去,却派了一个仆人到车站去接我们,带去了这家旅馆的地址,让他告诉我们该怎么走,彼得·彼特罗维奇还让这个仆人转告,他本人今天清早来我们这里。可是今天早晨他又没来,却送来了这封短简……您最好还是自己看看吧;信里有一点让我非常担心……您马上就会看到谈的是什么了,而且……请直言不讳地把您的意见告诉我,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您最了解罗佳的性格,也最能给我们出个主意。我先告诉您,杜涅奇卡已经作出决定,一看过信就决定了,可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所以一直在等着您。”

      拉祖米欣打开写着昨天日期的短简,看到上面写的是: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夫人:敬启者,因意外延误,未能亲至车站迎候尊驾,特派干员前往代候。又因参政院紧急事务亟待处理,且不愿妨碍夫人与令郎、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与兄长骨肉重新团聚,明晨亦不能与夫人晤面,为此深感遗憾。定于明晚八时整赴尊寓拜谒夫人,并冒昧附带提出一恳切而又坚决之请求,仆与夫人会晤时,希望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已不在座,因昨日仆于其病中前住探望时,彼曾对仆横加指责,无礼辱骂,此种侮辱,实属空前;此外,另有一事必须亲自向夫人作详细说明,亦望听取夫人对此作出解释。如不顾仆之请求,届时与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相遇,仆将被迫立即告退,则夫人咎由自取,勿谓言之不预也。仆修此书,盖恐有如下情况:仆探望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时,彼病情尚如此严重,而两小时后竟霍然痊愈,足见其已能离家前往尊寓。仆曾亲眼目睹,在一于马蹄下丧生之醉汉家中,借口安葬死者,彼竟将为数达二十五卢布之巨款赠予该醉汉之女,而伊乃一行为不端之女人,为此仆深感震惊,因仆得悉,此款夫人得来非易。谨此,请代向令爱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致意。请接受诚挚敬意。

      您的忠实仆人

      彼·卢任”

      “我现在该怎么办呢,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几乎要哭出来了。“您说,我怎么能叫罗佳别来呢?昨天他那么坚决要求他妹妹拒绝与彼得·彼特罗维奇结婚,现在又叫我们别让他来!只要他知道了,他准会故意来的,那……到那时会怎样呢?”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怎么决定的,就怎么办好了,”

      拉祖米欣立刻不慌不忙地回答。

      “啊,我的天哪!她说……天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也不对我说明她有什么目的!她说,最好是,倒不是最好,而是,不知是为了什么,一定得让罗佳故意在今晚八点钟来这里,一定要让他们见面……我却连这封信也不想给他看到,想要通过您想个巧妙的办法,让他别来……因为他是那么容易发脾气,……而且我什么也不明白,又是死了个什么醉汉,又是什么女儿,他又怎么会把仅有的一点钱全都送给了这个女儿……这些钱……”

      “这些钱是您很不容易弄来的,妈妈,”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补充说。

      “昨天他不大正常,”拉祖米欣若有所思地说。“要是你们知道昨天他在一家小饭馆里干了些什么的话,虽说他做得很聪明……嗯哼!我们昨天一道回家的时候,他的确跟我提到过一个死了的人和一个什么姑娘,不过我一句也没听懂……

      其实我自己也……”

      “妈妈,最好我们一起到他那儿去,请您相信,一到了那儿,我们立刻就会看出该怎么办了。再说,我们也该走了——上帝啊!十点多了!”她看了看用一条纤细的威尼斯表链挂在脖子上的、很好看的珐郎面金表,突然喊了一声,——这块金表和她的其他服饰极不协调。“未婚夫送的礼物”,拉祖米欣想。

      “啊,该走了!……该走了,杜涅奇卡,该走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焦急地忙乱起来,“他又会认为,我们这么久不去,准是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呢。唉,我的天哪。”

      这么说着,她慌忙披上披肩,戴上帽子;杜尼娅也穿戴起来。拉祖米欣发觉,她的手套不但是旧的,甚至也破了,然而服装的这种明显的寒酸样子甚至使两位女士显得特别尊严,那些衣着寒酸,可是善于打扮的人,总是具有这种特殊的尊严。拉祖米欣怀着崇敬的心情看着杜涅奇卡,并为自己能伴送她而感到自豪。“那位皇后,”他暗自想,“那位在监狱里补自己长袜的皇后①,看上去才像一位真正的皇后,甚至比她参加最豪华的庆典或接受朝见的时候更像一位真正的皇后。”

      

      ①指法国路易十六的妻子,玛丽亚—安图安涅塔(一七五五——一七九三)。法国大革命时,她被关进监狱。

      “我的天哪!”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高声说,“我哪会想到,我竟会像现在这样怕跟儿子、怕跟我亲爱的、亲爱的罗佳见面呢!……我害怕,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

      她怯生生地瞅了他一眼,补充说。

      “您别怕,妈妈,”杜尼娅说着吻了吻她。“您最好是相信他。我相信。”

      “唉,我的天哪!我也相信,可是整整一夜我都没睡!”这个可怜的女人高声说。

      他们来到了街上。

      “你要知道,杜涅奇卡,快到早晨的时候,我刚刚稍微打了个盹儿,忽然梦见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她穿着一身白衣服……来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对着我直摇头,而且是那么严厉,那么严厉,好像是责备我……这是好兆头吗?唉,我的天哪,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您还不知道呢: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死了!”

      “不,我不知道;哪一个玛尔法·彼特罗芙娜?”

      “她是突然死的!您要知道……”

      “以后再说吧,妈妈,”杜尼娅插嘴说,“因为他还不知道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是谁呢。”

      “啊,您不知道吗?可我还以为您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呢。请您原谅我,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这几天我简直糊涂了。真的,我把您当成了我们的神明,所以才深信不疑,以为您已经全都知道了。我把您当成了亲人……我这么说,您可别生气。哎哟,我的天哪,您右手怎么了?受伤了?”

      “是啊,受伤了,”感到非常幸福的拉祖米欣含糊不清地说。

      “我有时候说话太直,所以杜尼娅常常纠正我……不过,我的天哪,他住在一间什么样的房子里啊!可是,他醒了没有?这个女人,他的女房东,认为这也叫房子吗?您听我说,您说过,他不喜欢流露自己的感情,那么我也许,由于我的……那些弱点,让他感到讨厌了吧?……您能教教我吗,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我对他该怎样呢?我,您要知道,我真完全不知所措了。”

      “如果看到他皱眉,就不要钉着追问他;尤其是不要钉着追问他的健康状况:他不喜欢人家问他身体怎样。”

      “唉,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作母亲可真痛苦啊!不过,就是这道楼梯了……这楼梯多么可怕!”

      “妈妈,您连脸色都发白了,镇静下来吧,我亲爱的,”杜尼娅亲热地对母亲说,“他看到您,应该感到幸福才对,您却这么折磨自己,”她两眼闪闪发亮,又补上一句。

      “请你们稍等一等,我先去看看他醒了没有?”

      两位女士悄悄地跟在走到前边先上楼去的拉祖米欣后面,已经走到四楼女房东的房门前时,发觉女房东的房门开着一条小缝,两只的溜溜转动的黑眼睛正从暗处注视着她们。当她们的目光碰到门后的目光时,房门突然砰地一声关上了,吓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差点儿没有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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