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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条军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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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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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21#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18、看什么都是两个图像的士兵

    约塞连身体非常健康,这得归功于体育锻炼、新鲜空气、伙伴的精诚合作以及他所具有的良好的运动家的道德风范。可是自从他想到进医院这一主意以后,那就意味着他得远离这一切。一天下午,当洛厄里基地的体育教官命令所有人员原地解散做健美体操的时候,士兵约塞连却去了医疗所,他报告说他的右腹部位有些疼痛。

      “拍拍它,”正在玩纵横填字游戏的值班医生对他说。

      “我们不能叫他拍,”一名下士说,“对于腹部疾病刚刚出台了一条新规定。我们得把病人留下来观察五天,因为他们其中有许多人在我们叫他们拍打过腹部之后正慢慢地死去。”

      “好吧,”医生咕哝道,“把他留下来观察五天,然后再让他拍。”

      他们把约塞连的衣服拿走了,让他住进一间病房。病房里没有人在他附近打呼噜,他很高兴。第二天早晨,一位年轻的英国实习医生匆匆走进来询问他的肝脏情况,他实际上给了约塞连很大的帮助。

      “我想是我的阑尾疼,”约塞连对他说。

      “阑尾疼有什么用,”那英国人洋洋自得地以专家的口气断言道,“如果是你的阑尾出了毛病,我们可以把它割了,很快就可以让你回到战斗岗位上去。但是要是你来跟我们说肝有问题,那倒可以糊弄我们几个星期。你知道,肝对我们来说可是个摸不着边际的、令人讨厌的神密玩意儿。你如果吃过动物肝脏,就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们今天已经相当肯定,肝是存在的,而且当它按照正常的情况运行时,我们对它的功能也比较了解。超出这一范围,我们真的是一无所知了。说到底,肝究竟是怎么回事?比如说,我的父亲死于肝癌,可直到临死前,他一生中从未生过一天病,从未感到过有半点的疼痛。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太便宜他了,因为我恨我的父亲。要知道,他把我母亲当成了泄欲工具。”

      “一个英国医官来这儿值勤做什么?”约塞连想弄明白。

      那个医官笑了起来。“我明天早晨来看你时把一切都告诉你。

      把那个该死的冰袋扔掉,要不你会得肺炎死掉的。”

      约塞连再也没见到他。那是有关这所医院里所有医生的有趣的事情之一。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他们来去匆匆,从此消失了。第二天代替那个英国实习医生的是一组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医生,他们问他有关他阑尾的情况。

      “我的阑尾没有问题,”约塞连告诉他们说,“昨天的医生说我的肝脏有问题。”

      “也许是他的肝脏有问题,”那个负责的白头发的医官答道,“他的血球指数多少?”

      “他还没有做过血球计算。”

      “立即给他做一个。像他这种情形的病人我们不能冒险。万一他死掉了,我们得有理由为自己辩护。”他在带夹子的书写板上做了个记号,然后对约塞连说:“在此期间,把那个冰袋一直放在上面,这很重要。”

      “我没有冰袋好放在上面。”

      “那么,找一个吧。这附近什么地方一定有个冰袋。假如疼痛变得不能忍受,告诉我们。”

      到第十天时,又来了一组医生,他们给约塞连带来了坏消息:

      他身体极为健康,必须出院。在此关键时刻,走道对面的一个病人开始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这可救了约塞连。那个病人未作任何说明,突然坐在床上大叫起来。

      “我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

      一名护士尖叫起来,还有一名护理员晕了过去。医生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有的拿着针,有的拿着灯,还有的拿着试管、橡皮槌和振动金属叉。他们又陆续用车子推来了更多的精密而又复杂的器械。

      就这一个病号,不够大伙分的,于是那些专家便排成一行,一个接一个地轮着给他诊治。一个个火气还大得很,常常是站在后面的人不客气地大声朝前面的人嚷嚷,催他们快点,给排在后面的人也留点机会。不久,一个长着大脑门,眼睛上戴着一副角质边框眼镜的上校得出了诊断结论。

      “是脑膜炎,”他以强调的语气喊道,一边挥手让别人回去。“虽然天晓得没有丝毫的理由这么认为。”

      “那你为什么说是脑膜炎?”一个少校带着讥笑的口吻问道。

      “为什么不是,比如说,急性肾炎。”

      “因为我是个脑膜炎医生,而不是个急性肾炎医生,这就是原因,”上校反驳说,“我可不打算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将他拱手送给你们这些摆弄肾脏的家伙。我可是第一个到的。”

      最后,所有的医生意见都一致了。他们一致认为他们不清楚那个看见重影的士兵出了什么毛病,于是,他们顺走廊把他推进了一间病房,并将原病房里的其他人隔离十四天。

      感恩节到了,约塞连仍呆在医院里。感恩节过得很平静,没有出任何乱子。唯一不好的事情是晚餐火鸡,甚至火鸡也相当不错。

      这是他过过的最平静的感恩节,于是他立下了神圣的誓言:以后每年都要在与世隔绝的医院病房里过感恩节。他第二年就打破了他的神圣誓言,这一年他是在一家旅馆的客房里过的节。那天,他与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太太进行了学者式的谈话。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戴着多丽·达兹的身份识别牌。尽管她同约塞连一样不太相信上帝,但却像老婆教训丈夫似的口口声声责怪他对感恩节玩世不恭、毫无感情。

      “我可能和你一样是个无神论者,”她以自夸的口气推测道,“但即便如此,我也感到我们都有许多事情需要感谢上帝,而且我们表现这一点也不应该感到羞耻。”

      “你举个例子,说说有什么事情值得我表示感谢,”约塞连兴趣索然地以挑战的口气说道。

      “这个——”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一时语塞,停了一会儿,犹豫不决地陷入了沉思。“为我。”

      “咳,得了吧,”他嘲弄道。

      她惊讶地扬起了双眉,问道:“你难道不为我而感谢上帝吗?”

      她气冲冲地皱起眉头,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并不是非要跟你过夜不可,这你知道,”她摆出一副高贵的神气冷冰冰地对他说,“我丈夫有整整一中队的航空军校学员,他们就算是为了增加一点刺激也会非常高兴同他们队长的太太过夜的。”

      约塞连决定换个话题。“你在变换话题嘛,”他很策略地指出来。“我可以打睹说,对于你能列出的需要感谢的每一件事,我都能举出两件使人感到痛苦的事情。”

      “你得到了我应该表示感谢,”她坚持说。

      “是的,宝贝。可是我又非常难过,因为我再也不能跟多丽·达兹好了,也不能跟我这短短的一生中将遇见并想要的成百上千的其他姑娘和女人好了,就连跟她们睡一觉都不可能。”

      “你身体健康,应该表示感谢。”

      “你不能那样一直保持健康,应该感到痛苦。”

      “你还活着,应该感到高兴。”

      “你将会死,为此而怒气冲冲。”

      “事情可能更糟,”她喊道。

      “它们也许好上千倍,”他情绪热烈地答道。

      “你只举出一件事情,”她抗议说,“你刚才说你能举出两件。”

      “别跟我说上帝的工作是神秘的,”约塞连不顾她的反对,连珠炮似地继续说道,“上帝没有什么特别神秘的地方。他根本没在工作。他在玩。要不就是他把我们全忘了。那就是你们这些人所说的上帝——一个土佬儿,一个笨手笨脚、笨头笨脑、自命不凡、粗野愚昧的乡巴佬。天啊,你对一个把像粘痰和龋齿这样的现象都必须包含在他神圣的造物体系之中的上帝能有多少尊敬呢?当他剥夺了老年人的大小便自控能力时,他那扭曲、邪恶、肮脏的大脑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到底为什么要创造出疼痛来?”

      “疼痛?”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一下抓住这个词,露出得胜者的神态。“疼痛是个有用的病症,疼痛警告我们:身体有了危险。”

      “那么危险是谁创造出来的呢?”约塞连问道。他嘲笑说:“哦,他用疼痛警告我们,真是大慈大悲啊!他为什么不能用只门铃,或用他天上的一个唱诗班来通知我们呢?他也可以在每个人的额头正中间安一个红蓝霓虹灯装置嘛。这种事情任何一个地道的自动唱机制造商都能做得到。他为什么不能?”

      “人们额头中间装上霓虹灯管四处走动,那样子看起来肯定很丑。”

      “他们疼得扭动身体或被吗啡弄得呆头呆脑看起来就肯定漂亮吗?真是个制造大错误的不朽的罪人!你想想他有的是机会和权力去认认真真做事,再看看他搞的这个乱七八糟、丑陋不堪的局面,他的无能几乎让人吃惊。显然他从没有见到过工资单。唉,没有一个有自尊心的商人会雇用像他这样的笨蛋,哪怕雇他去做个发货员也不会。”

      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脸色变得苍白,害怕地直向他做媚眼。“你最好别像那样谈论上帝,宝贝,”她用略带敌意的责备口气轻声警告他说,“他也许会惩罚你的。”

      “他难道惩罚得我还不够吗?”约塞连气呼呼地咕噜道,“嗨,我们不能让他做了错事就这么放过他。哦,不能,他给我们带来这么多苦难,我们不能让他逍遥法外。总有一天我会要他偿还的。我知道是哪一天。就是世界末日那天。对,那天我会离他很近,可以伸出手去抓住那个小乡巴佬的脖子,然后——”

      “住口!住口!”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突然尖叫起来,开始用她的两只拳头朝他的脑袋四周乱打一气。“你住口!”

      约塞连举起一只胳膊护着头,而她却在一阵狂怒中冲着他乱打一阵。过了片刻,他果断地抓住她的两只手腕,慢慢地使她坐回到床上去。“你到底出什么鬼这么激动不安?”他用后悔但又快活的口气疑惑不解地问她。“我以为你不信上帝。”

      “我是不信。”她抽泣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但是我不相信的上帝是个好上帝,是个公正的上帝,是个仁慈的上帝。他可不像你污蔑的那样是个卑鄙愚蠢的上帝。”

      约塞连笑了起来,松开她的双臂。“咱们两人之间应多一点宗教自由,”他彬彬有礼地建议道,“你不信你想信的上帝,我也不会信我想信的上帝。这样行了吧?”

      那是他能记得的过的最荒唐的感恩节。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前一年在医院里度过的十四天平静的与世隔离的生活。但即使那段田园生活也是以悲剧结束的:隔离期满时他的身体仍旧很好,于是他们再次告诉他,他得出院上前线。约塞连听到这个坏消息后,坐在床上喊起来:

      “我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

      病房里又是一片混乱。专家们从四面八方奔跑过来,把他围在中间进行仔细检查;他们围得那样紧,他都能感觉到从不同鼻孔里呼出的湿呼呼的气息喷到他身体的不同部位,怪难受的。他们用细微的光线来检查他的眼睛和耳朵,用橡皮槌和振动叉敲他的双腿和双脚,从他的血管里抽血,并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举到他视力所及之处让他看。

      这帮医生的头头举止庄重,细心体贴,颇有绅士风度。他在约塞连的正前方举起一只手指,问道:“你看见有几只手指?”

      “两只,”约塞连答道。

      “现在你看到几只?”医生伸出两只手指问道。

      “两只,”约塞连回答说。

      “那么现在几只?”医生问道,一只手指也没伸出来。

      “两只,”约塞连说。

      那个医生满脸堆笑。“啊,他没做假,”他兴高采烈他说道,“他真的看什么都是两个图像。”

      他们把约塞连放在担架车上,推到另外那个看东西有重影的士兵住的房间,并把病房里所有其他的人再隔离十四天。

      “我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当他们把约塞连推进病房时,那个看什么都是两个图像的士兵叫喊道。

      “我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约塞连用同样高的嗓门朝他喊道,同时偷偷地朝他眨眨眼。

      “有两道墙!有两道墙!”那个士兵嚷着,“把墙往后移一移。”

      “有两道墙!有两道墙!”约塞连也喊道,“把墙往后移一移。”

      其中一个医生假装把墙往后推去。“这样行了吗?”

      那个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的士兵无力地点了点头,又在床上睡下了。约塞连也无力地点了点头,以极其谦卑和钦佩的眼神注视着他这位室友。他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位大师。他这位天才的室友显然是个值得学习和竭力仿效的人物。那天晚上,他那位天才的室友死掉了,约塞连断定自己跟着他已经走得够远的了。

      “我看什么东西只有一个图像啦!”他赶快喊道。

      又一组医生带着各种仪器噔噔噔地奔到他的病床旁边,来查看是否属实。

      “你看见几只手指?”带队医生伸出一只手指问道。

      “一只。”

      医生伸出两只手指。“现在你看见几只手指?”

      “一只。”

      医生伸出十只手指。“现在几只?”

      “一只。”

      带队医生诧异地转过脸望着其他医生。“他真的看什么都是一个图像!”他感叹道,“我们把他治得好多了。”

      “而且还很及时,”另一个医生评论说。这个医生后来与约塞连单独呆了一会。他与约塞连性格相似。他个头挺高,长得像只鱼雷似的,一嘴棕色胡子好久没有剃过了;衬衫口袋里装着一包香烟,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有几个亲戚上这儿看你们来了。哦,别担心,”他笑着补充说,“不是你的亲戚。是那个死了的小伙子的母亲、父亲和兄弟。他们大老远地从纽约赶来看望一个快要死的士兵,而你则是我们手边现成的一个。”

      “你在说什么呀?”约塞连满腹狐疑地问道,“我可不是快要死的。”

      “你当然要死的。我们大家都要死的。你以为你还能往哪里跑?”

      “他们可不是来看我的,”约塞连反驳说,“他们来看他们的儿子。”

      “他们能看到什么人就只好看什么人了。对我们来说,反正是快要死的小伙子,好歹都一样。对一个科学家而言,所有快要死的小伙子一律平等。我给你提个建议,如果你让他们进来看你几分钟,我就不把你一直在撒谎说你肝有毛病的事告诉任何人。”

      约塞连退得离他更远点。“你知道那件事?”

      “我当然知道。请相信我们。”那医生和蔼地轻声笑了笑,然后又点燃了一支烟。“每次一有机会你就不断地拧那些护士的奶头,怎么能让人相信你肝有毛病呢?如果你想让人相信你有肝病,你得不沾女色才行。”

      “付那么大的代价仅仅为了活命。既然你知道我在装假,为什么不告发我?”

      “我干吗要告发你?”医生有点惊讶地问道,“我们大家都在一同做假。在求生的道路上,只要某个同伙也愿意帮我,我总是乐意帮他一把的。这些人走了这么远的路,我不愿让他们失望。我很同情老人。”

      “但是他们是来看他们的儿子的。”

      “他们来得太晚了。也许他们根本看不出你不是他们的儿子。”

      “说不准他们会哭起来呢。”

      “他们很可能会哭。那是他们来的原因之一。我在门外听着,要是哭得不可收拾了,我就来制止他们。”

      “这一切听起来都有点疯了。”约塞连沉思着。“但不管怎样,他们干吗要看着他们的儿子断气呢?”

      “我一直也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医生承认说,“不过他们总是这样。哎,你说怎么样?你需要做的就是在那儿躺几分钟,装得像要死了似的。这个要求不太过分吧?”

      “好吧。”约塞连让步了。“但只能是几分钟,而且你保证等在门外。”他对这个角色产生了兴趣。“喂,我说,干吗不用绷带把我裹起来,那样效果不是更好吗?”

      “这听起来倒是个挺好的主意。”医生听了直鼓掌。

      他们在约塞连身上裹了一卷绷带。一帮护理员给两扇窗户都装上了棕褐色的窗帘,并放下窗帘,使房间里显得黑乎乎、阴沉沉的。约塞连建议放些花,医生马上派了一个护理员出去弄来两小束快要凋谢的花。花散发出刺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当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们让约塞连回到床上躺下来。然后他们让探访者进来了。

      这几位探访者带着歉意的眼神,蹑手蹑脚、战战兢兢地走进病房,就像是未经邀请闯入人家的不速之客一样。先进屋的是悲痛欲绝的母亲和父亲,然后是那位满面怒容的兄弟,他是个身材矮胖、虎背熊腰的水手。这对夫妇表情呆板地肩并肩走进病房,就像刚从一幅挂在墙上的既熟悉又神秘的结婚周年纪念银板照片上走下来似的。他俩身材矮小,形容枯槁但却颇有自尊心。他们虽穿着深色的旧衣服,但身体却似钢筋铁骨。那女人有一张椭圆形的长脸,呈红棕色,带着沉思的表情,一头粗黑的头发已经泛白,从头正中截然分开,简单地梳向脑后,披在后颈上,没有卷曲、波纹或带什么装饰。她既伤心而又心情沉重,满是皱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那位父亲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穿着一套配有垫肩的双排扣西装,西装太小,看起来有点滑稽。他个子不高,但粗壮结实,满是皱纹的脸上蓄着两撇漂亮的向上翘起的小胡子。他的两只眼睛淌着粘液,眼角布满皱纹。他窘迫地站在那儿,一双强壮的劳动者的手抓着他的黑毡软呢帽的帽檐,搁在西装翻领前,那样子看起来又尴尬又凄惨。贫穷和辛劳使他俩过早地衰老了。那位兄弟像是要找人打架似的。他那白色的圆帽傲慢地斜扣在头上,双手握成拳头,带着一种因受到伤害而产生的好斗神色怒视着病房中的一切。

      这三个人小心翼翼地朝前走来。他们紧挨在一起,像去参加葬礼似的,蹑手蹑脚,几乎步伐一致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直到走到床边才停下来,站在那儿低着头盯着约塞连。接下来是一阵令人厌恶、使人痛苦的沉默。这沉默像是要永远持续下去似的。最后,约塞连再也不能忍受了,便清了清嗓子。老头儿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看起来挺糟糕,”他说。

      “他病得挺重,爸。”

      “吉乌塞普,”母亲喊道。她已经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青筋凸起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膝盖。

      “我叫约塞连,”约塞连说道。

      “他叫约塞连,妈。约塞连,你认不得我了吗?我是你哥哥约翰。

      你不认识我是谁了吗?”

      “我当然认得。你是我哥哥约翰。”

      “他真的认得出我呢!爸,他知道我是谁。约塞连,这是爸爸。跟爸爸说声好。”

      “你好,爸爸,”约塞连说。

      “你好,吉乌塞普。”

      “他叫约塞连,爸。”

      “他那样子太可怕了,我实在是很难过,”父亲说。

      “他病得挺重,爸。医生说他要死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信医生的话,”父亲说,“你知道那些家伙说话是多么不可信。”

      “吉乌塞普,”母亲又喊道,声音虽低,但却因为痛苦而变了调。

      “他叫约塞连,妈。她现在记性不大好了,在这儿他们待你怎么样,兄弟?他们待你还好吧?”

      “挺好,”约塞连告诉他说。

      “那就好。可别让这儿的任何人欺负你。哪怕你是个意大利人,你也同这里的任何人都一样。你还有你的权利嘛。”

      约塞连有些胆怯,便闭上了眼睛,这样他就不必再看着他兄弟约翰了。他开始感到恶心。

      “瞧,他现在这个样子多怕人,”父亲说。

      “吉乌塞普,”母亲喊道。

      “妈,他叫约塞连。”那兄弟不耐烦地打断她。“你难道记不住吗?”

      “没关系,”约塞连打断他说,“她想叫我吉乌塞普就让她叫吧。”

      “吉乌塞普,”她又叫了他一声。

      “别担心,约塞连,”兄弟安慰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别担心,妈,”约塞连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有神父吗?”兄弟想知道。

      “有的,”约塞连撒谎说,禁不住又一次畏缩起来。

      “那就好,”兄弟说,“只要你需要的东西都有就好。我们大老远从纽约赶来。原来还担心不能及时赶到呢。”

      “及时赶来干什么?”

      “在你死前见你一面呗。”

      “那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不想让你孤零零地死去。”

      “那又有什么区别?”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了,”兄弟说,“他总是翻来覆去地说同一句话。”

      “这事情真是滑稽,”老头儿说道,“我一直以为他的名字叫吉乌塞普,可现在我发现他的名字叫约塞连。真是太滑稽了。”

      “妈,使他高兴一点,”兄弟劝她说,”说点什么让他高兴高兴。”

      “吉乌塞普。”

      “不是吉乌塞普,妈。是约塞连。”

      “那有什么区别?”母亲用同样悲伤的调子,头也不抬地答道,“反正他就要死了。”

      她肿胀的双眼老泪纵横,开始哭起来,身体在椅子里缓慢地前后晃动着,两只手平躺在膝盖上,就像两只死去的飞蛾。约塞连担心她会大哭起来。父亲和兄弟也开始哭起来。约塞连突然想起来他们为什么都在哭,于是他也开始哭起来。这时候,一名约塞连从未见过的医生走进病房,很有礼貌地对来访者说他们该走了。父亲挺直身体,很正规地道了个别。

      “吉乌塞普,”他说。

      “约塞连,”儿子更正说。

      “约塞连,”父亲说。

      “吉乌塞普,”约塞连更正说。

      “你很快就要死了。”

      约塞连又开始哭起来。医生从房间的后部狠狠地朝他瞪了一眼,于是约塞连便止住了哭。

      父亲低下头神情庄重地接着说:“当你向天国里的那人汇报时,我想要你替我给他捎句话,告诉他让人年轻时就死掉是不对的。我是当真的。跟他说,要是人非死不可,得让他们老了再死。我要你把这话告诉他。我想他不一定知道这事不对,因为他应该是大慈大悲的,而这种事已经延续了好长好长时间了。行吗?”

      “别让上边的人欺负你,”那兄弟告诫他说,“哪怕你是意大利人,你也不比天堂里的任何人差。”

      “穿暖和些,”母亲说道,仿佛她知道天堂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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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19、卡思卡特上校

    卡思卡特上校聪明圆滑,事业一帆风顺,但却衣着邋遢,满腹忧愁。他三十六岁,走起路来步伐沉重,一心想当将军。他有股子冲劲,但又容易泄气;他处事泰然自若,但又时常懊恼;他自鸣得意,但对自己的前程又没有把握;他无所顾忌地采用各种行政计谋以博取上级的青睐,但又害怕自己的计谋会弄巧成拙。他长相不错,但缺乏魁力;他强壮如牛,但又有些虚张声势,而且还很自负。他已经开始发胖,为此他时常感到担忧,想挥也挥不去,所以,长期以来他一直受着它的折磨。卡思卡特上校很自负,因为他才三十六岁就成了一名带领一支战斗部队的上校军官;但他又感到沮丧,因为他虽然已经三十六岁了还只不过是个上校。

      卡思卡特上校不是个绝对主义者。他衡量自己的进步的唯一的方法就是拿自己同别人比较。他认为,所谓优秀,就是同样做一件事情,至少能同与他年龄相仿但做事却更高明的人做得一样好。

      一方面,有成千上万和他年龄相同或者比他大的人还没爬到少校这一级,这一事实使他对自己的超人的才能和价值沾沾自喜;而另一方面,有不少同他一般年纪甚至比他年轻的人已经成了将军,这又使他产生一种失败感,使他痛心疾首,直咬指甲,那种难以抑制的急切心情甚至比亨格利·乔还要强烈。

      卡思卡特上校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卷曲的黑发剪得短短的,发尖已开始发白,嘴里常叼着他来皮亚诺萨指挥飞行大队前一天购买的那个装饰精美的烟嘴。他一有机会就要把那烟嘴炫耀一番,而且他还学会了熟练地摆弄烟嘴的手段。他无意中发现,在他身体内部有一种生来就有的使用烟嘴抽烟的本领。据他所知,他的这个烟嘴在整个地中海战区是独一无二的。这一想法既使他喜形于色,又使他忧虑不安。他相信,像佩克姆将军那样又有教养又有知识的人肯定会赞同他用烟嘴抽烟的,尽管他与佩克姆将军很少见面。不过从另一个方面看,他们难得见面也不是什么坏事,卡思卡特上校欣慰地认识到这一点,因为佩克姆将军也有可能压根就不赞同他使用烟嘴。当这样的烦恼困扰他时,卡思卡特上校总强忍住呜咽,真想把这个该死的东西扔掉。但是他那种不可动摇的信念使他始终未能这么做,那就是:这个烟嘴一定会为他那副充满阳刚之气的军人体魄增色,使他显得老练、威武、卓越超群,明显胜过美军中所有其他与他竞争的上校军官。不过他到底有多大把握呢?

      卡思卡特上校就是这么一个不知疲倦的人,一个不分昼夜地为了自己而不住地盘算着的勤劳、紧张、全身心投入的战术家。同时,他又是自己的掘墓人,既是一位颇具胆识的、一贯正确的外交家,又总是为自己失去了众多良机而责骂自己,或为自己所犯的所有错误而自怨自艾,懊悔不已。他神经紧张,性情急躁,言语尖刻,可又自鸣得意。他是个英勇无畏的机会主义者,贪婪地扑向科恩中校为他提供的每一个机会,可事后对自己可能遭受的不良后果又马上吓得浑身发抖,冷汗直冒。他极爱搜集谣言传闻,十分喜欢流言蜚语。他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信以为真,但对每一则消息又都不相信。他高度警觉,时刻准备应付每一个信号,即使对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关系和情况也极其敏感。他是个了解内幕消息的人,总是可怜巴巴地想弄清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是个狂暴、凶猛、欺软怕硬的恶棍。他记得他曾不断地给那些大人物留下了可怕的不可磨灭的印象,每想到这些他就伤心不已,可实际上,那些大人物几乎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活在世上。

      每个人都在迫害他。卡思卡特上校凭他的才智生活在一个有时受到羞辱、有时得到荣誉、动荡不定、斤斤计较的社会里。他想象着,在这个社会里他有时得到了绝对的胜利,有时又遭到了灭顶的惨败。他时时刻刻都在极度的痛苦与极度的欢乐之间徘徊,一会儿将胜利的辉煌业绩扩大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一会儿又把失败的严重性夸大到了惨绝人衰的地步。从未有人发现他对任何事情有过疏忽。如果他听说有人看见德里德尔将军或佩克姆将军微笑或皱眉头,或既不笑也不皱眉头,他不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是决不会使自己平静的,而且还老是唠叨个没完,直到科恩中校来劝他不要那么紧张,劝他把事情想开些为止。

      科恩中校是个忠实且不可缺少的助手,可他总使卡思卡特上校心烦。卡思卡特上校对科恩中校提出的一些具有独创性的建议十分感激,并发誓说这种感激是永久不变的,可后来当他觉得这些建议行不通时,便对他大发雷霆。卡思卡特上校非常感激科恩中校的帮助,但根本就不喜欢他。这两个人只是关系很近而已。卡思卡特上校妒忌科恩中校的聪明才智,只得常常提醒自己科恩中校还只是个中校,而且还比自己大将近十岁,又是个州立大学的毕业生,卡思卡特上校悲叹命运不公,他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可命运却给了他一个像科恩这样平庸的人。得完全依靠一个州立大学毕业的人,真是有失身份。卡思卡特上校伤心地感叹道:要是有人真的要成为他的必不可少的助手的话,他得是个富有、有教养、出身名门的人,要比科恩中校成熟得多,而且不会把他一心想当将军的强烈愿望看做是毫无意义的妄想。卡思卡特上校内心里怀疑科恩中校私下里就是这么看待他的。

      卡思卡特上校一心渴望当将军,以至于他宁愿尝试任何手段,甚至不惜利用宗教来达到目的。在他下令把战斗飞行的次数提高到六十次的那个星期的某天上午的后半晌,他把随军牧师叫到他的办公室里,突然朝下指着他办公桌上那份《星期六晚邮报》。上校穿着卡其布衬衫,领口大敞着,短而硬的黑须茬子映在雪白的颈子上,富有弹性的下唇下垂着。他是个从未被晒黑过的人,他总是尽可能地避开阳光,免得皮肤被晒黑。上校比牧师高出一个头还要多,身体宽出一倍,因此,在他那副趾高气扬的官架子面前,牧师感到弱不禁风,苍白无力。

      “看看这个,牧师,”卡思卡特上校吩咐道,一边把一支香烟塞进烟嘴里,一边满满当当地坐在他办公桌后的转椅里。“告诉我你是怎么认为的。”

      牧师顺从地低下头看了看那份打开着的杂志,看见是满满一页社论,内容是关于美国驻英格兰的一支轰炸机大队的随军牧师在每次战斗任务前都要在简令下达室里做祷告:当牧师意识到上校并不准备训斥他时,他高兴得几乎要哭起来。自从那个闹哄哄的夜晚,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朝穆达士上校的鼻子揍了一拳之后,卡思卡特上校遵照德里德尔将军的吩咐把他扔出军官俱乐部以来,他俩几乎还没说过话。牧师起初担心的是,他前天晚上未经允许又去了军官俱乐部,上校因此要训斥他。他是同约塞连和邓巴一道去的。那天晚上,这两个人突然来到林中空地上他的帐篷里要他同他们一起去,虽然他受到卡思卡特上校的威胁,但他觉得他宁愿冒惹卡思卡特上校生气的危险,也不愿谢绝这两位新朋友的盛情邀请。这两位新朋友是他几星期前去医院的一次访问中刚刚结识的。他的职责是同九百多名陌生的官兵生活在一起、并与他们保持最密切的关系,而这些官兵却认为他是个古怪的家伙,顺此,他势必会在人际交往中遇到不少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而这两位朋友却卓有成效地帮他从其中解脱了出来。

      牧师眼睛盯着杂志,将每幅照片都看了两遍、并全神贯注地看了照片的说明,与此同时,他在反复思考如何回答上校的问题,并在头脑里组织好正确、完整的句子;默念了好几遍,最终才鼓起勇气开口回答。

      “我认为在每次飞行任务前做祷告是非常道德,且又十分值得赞美的做法,长官。”他胆怯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然后等待着。

      “是的,”上校说,“不过我想知道,你是否认为做祷告在这儿会起作用。”

      “会的,长官,”牧师停了一会儿回答说,“我想一定会起作用的。”

      “那么,我倒想试一试。”上校那阴沉沉的、像淀粉做成的雪白的双颊突然泛起两片热情的红晕。他站起身来,激动地走来走去。

      “瞧,做祷告给在英国的这些人带来了多大的好处。《星期六晚邮报》上登了一幅上校的照片,每次执行任务前,他的随军牧师都要做祷告。如果祷告对他有作用,那对我们也应该有作用。假如我们也做祷告,他们也许会把我的照片也登在《星期六晚邮报》上。”

      上校又坐下来,脸上带着茫然的微笑想入非非起来。牧师感到不得要领,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才好。他那长方形的、苍白的脸上带着忧郁的表情,目光渐渐落在那几只装满了红色梨形番茄的大筐上。像这样的筐屋里有许多,里面装满了红色梨形番茄,沿墙四周摆了一排又一排。他假装在考虑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凝视着一排排装在筐里的红色梨形番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这个问题上:这一筐筐装得满满的红色梨形番茄摆在大队指挥官的办公室里干什么?他把做祷告的话题忘得一干二净。这时,卡思卡特上校也离开了话题,用温和的语调问道:

      “你想买一点吗,牧师?它们是从我和科恩中校在山上的农场里刚摘下来的。我可以优惠卖一筐给你。”

      “噢,不要,长官。我不想买。”

      “不买也没关系,”上校大度地安慰他说,“你不一定非要买。不管我们收多少米洛都乐意要。这些番茄是昨天刚刚摘下来的。你瞧,它们是多么结实饱满,和大姑娘的乳房一样。”

      牧师脸红了,上校马上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他羞愧地低下头,臃肿的脸上热辣辣的。他的手指都变得迟顿、笨拙、不听使唤了。他恨透了牧师,就因为他是个牧师,才使他铸成说话粗俗的大错。他明白,他那个比喻若在其他任何情况下,都会被认为是趣味横生、温文尔雅的连珠妙语。他绞尽脑汁想找个办法让他们两人从这极为尴尬的场面中摆脱出来。办法他没想出来,却记起牧师只不过是个上尉而已。于是,他立刻挺直了身子,既像吃惊又像受到侮辱似的喘了口粗气。想到刚才一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军衔不过是上尉的人竟使自己蒙受羞辱,上校气得绷紧了脸,用杀气腾腾的眼神复仇似地扫了牧师一眼,吓得牧师哆嗦了起来。上校用愤怒、恶意和仇恨的目光,长时间一言不发地瞪着牧师,像个虐待狂似的以此来惩罚他。

      “我们刚才在谈另外一件事,”他最终尖刻地提醒牧师说,“我们刚才谈的事情不是漂亮姑娘的成熟、丰满的乳房,而是另一件与此完全不相干的事。我们谈的是每次飞行任务前在简令下达室里举行宗教仪式的事。难道有理由说我们不能这么做?”

      “没有,长官,”牧师嘟哝着说。

      “那么,我们就从今天下午的飞行任务开始。”当上校谈起细节问题时,他原先那种敌意的态度也渐渐变得温和起来。“现在,我要你仔细考虑一下我们要说的祷告词。我不喜欢令人忧郁、悲伤的话。我想要你念些轻松愉快的祈祷文,让那些小伙子出去飞行时感觉良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想听那种‘上帝的国度’或‘死亡的幽谷’之类的废话。那些话太消极。你干吗这样愁眉苦脸的?”

      “对不起,长官,”牧师结结巴巴地说,“就在你说刚才那些话时,我恰好想到了第二十三首赞美诗。”

      “那诗是怎么说的?”

      “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首,长官。‘基督是我的牧羊人,我——’”“那是我刚才提到的一首。这首不要。你还有别的什么吗?”

      “‘啊,上帝,拯救我;洪水漫进了——’”。

      “洪水也不要,”上校断言道,一面把烟头轻弹进他那精制的黄铜烟灰缸里,然后对着烟嘴吹得呜呜响。“咱们为什么不试试跟音乐有关的祈祷文呢?柳树上的竖琴那首怎么样?”

      “那首诗里提到了巴比伦的河,长官,”牧师回答说,“……我等坐于彼处,当我等忆及郇山,就哭泣了。’”“郇山?咱们忘掉这段吧。我倒想知道那首诗是怎么被收进去的。你就不记得什么有趣的诗,文中没有洪水、幽谷和上帝吗?如果可能,我倒想完全避开宗教不谈。”

      牧师感到抱歉。“对不起,长官,但我所知道的所有祈祷文调子都相当低沉,而且至少要顺带提到上帝。”

      “那让咱们找些新的祷告词。那些家伙的埋怨已经够多的了,说我派遣他们执行任务前没有布道,没谈上帝、死亡或天堂什么的。咱们为什么不能采取一种更积极的方法?为什么不能祈祷一些美好的事情,比如说,把炸弹投得更密集些?难道咱们不能祈祷把炸弹投得更密集些吗?”

      “这个,可以,长官,我想可以,”牧师犹豫不决地答道,“假如那是您想做的一切,您甚至都用不着我。您自己就可以做。”

      “我知道我可以做,”上校尖刻地答道,“但你认为你在这儿是干什么的?我也可以为自己购买食物,但那是米洛的工作,那就是他为什么要为本地区每一个飞行大队购买食物的道理,你的工作是带领我们做祈祷。从现在起,每次执行飞行任务前,你将带领我们祈祷把炸弹投得更密集些。明白吗?我认为把炸弹投得更密集些倒的确是件值得祈祷的事。那样,佩克姆将军将会给我们所有的人嘉奖。佩克姆将军认为,当炸弹紧挨在一起爆炸时,从空中看到的景观就更漂亮。”

      “佩克姆将军,长官?”

      “是的,牧师,”上校回答说,看着牧师那副迷惑不解的神情,他像父亲似的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不想让这事传出去,但看来德里德尔将军最终要调走了,而佩克姆将军已被提名来接替他。坦率地说,我对发生这样的事情并不感到难过。佩克姆将军是个非常好的人,我相信我们大家在他的领导下处境会好得多。但另一方面,这种情况也许决不会发生,我们继续在德里德尔将军手下工作。坦率地说,我对此也不会感到难受,因为德里德尔将军也是个非常好的人。我想,我们大家在他的手下干,处境也将会好得多。我希望对这一切你能守口如瓶,牧师。我不想让他们两人中任何一位知道我在支持另一位。”

      “是,长官。”

      “那就好,”上校大声说道,然后快活地站起身来。“不过,这些闲谈是不可能让我们上《星期六晚邮报》的,不是吗,牧师?让我们看看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顺便说一下,牧师,关于这事,事先一个字也不要透露给科恩中校。明白吗?”

      “明白,长官。”

      卡思卡特上校开始在那一筐筐红色梨形番茄与屋子中央的办公桌和木椅子之间留出来的那些狭窄的空道里来回走动着,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我想我们得让你在门外等到作战命令下达完毕,因为一切消息都是保密的;等到丹比少校给大家对表时,我们再让你悄悄地进来。我想校对时间没什么可保密的。我们在日程安排上可以留一分半钟。一分半钟够了吗?”

      “够了,长官;如果不包括让那些无神论者从房间里出去并让士兵进来的时间。”

      卡思卡特上校停住了脚步。“什么无神论者?”他自卫似地吼道,一眨眼换了个人似的,摆出一副德行高尚、要与无神论者决斗的架势。“我的部队里决没有无神论者!无神论是违法的,不是吗?”

      “不是,长官。”

      “不违法?”上校吃惊地问,“那么,它就是非美活动,不是吗?”

      “我不太清楚,长官,”牧师回答说。

      “哼,我清楚!”上校断言说,“我不会为了迁就一小撮无耻的无神论者而毁掉我们的宗教仪式;他们不可能从我这儿得到任何特权。他们可以呆在原地和我们一同祈祷。怎么又冒出士兵的事?他妈的真见鬼,他们干吗要参加这个活动?”

      牧师感到脸红了。“对不起,长官。我刚才以为既然士兵将一同执行作战任务,您一定也想让他们一同参加祈祷。”

      “嗯,我可没这样想。他们有自己的上帝和牧师,不是吗?”

      “没有,长官。”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他们与我们向同一个上帝祈祷?”

      “是的,长官。”

      “那么上帝也听?”

      “我想是的,长官。”

      “呸,真见鬼,”上校评论说。他觉得荒唐可笑,暗自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的情绪突然低落下去。他心神不安地用手抹了抹他那又短又黑的、有点灰白的卷发,关切地问道:“你真的认为让士兵进来是个好主意吗?”

      “我倒是认为只有这样才妥当,长官。”

      “我想把他们拒之门外。”上校说出了心里话。他一边来回走动,一边把指关节弄得啪啪响。“哦,别误解了我的意思,牧师。那并不是说我认为士兵卑微、平庸、低人一等,而是我们没有足够大的房间。不过,说实话,我不大希望当官的和当兵的在简令下达室里称兄道弟。我觉得他们在执行任务过程中见面的机会已经够多的了。你是了解的,我最要好的朋友中有几个就是士兵,但我跟他们要好也是有限度的。说真心话,牧师,你不会愿意你的妹妹嫁给一个士兵吧?”

      “我妹妹本人就是个士兵,长官,”牧师回答说。

      上校再次停住脚步,目光锐利地盯着牧师,想搞清楚牧师是不是在嘲弄他。“你那么说是什么意思,牧师?你是想开个玩笑?”

      “哦,不是,长官,”牧师带着极其不安的神色急忙解释说,“她是海军陆战队的一名军士长。”

      上校从未喜欢过牧师,现在就更讨厌他,不信任他了。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可能遭到危险的预感。他怀疑牧师也在阴谋反对他,怀疑牧师那沉默寡言、平平淡淡的举止实际上是一种险恶的伪装,掩藏着内心深处熊熊燃烧着的、狡猾而肆无忌惮的野心。此时牧师有什么地方让人觉得可笑,上校很快就发现是什么问题了。

      牧师一直直挺挺地立正站在那里,原来上校忘了让他“稍息”了。就让他那么站着好了,上校带着报复的心理作出了决定,让他看看谁是长官,再说向他承认疏忽难免不丢架子。

      卡思卡特上校昏昏沉沉地走向窗前,他目光忧郁、呆滞,内心正在进行反省。他断定,士兵总是有叛逆之心的。他满面愁容地俯视着那个根据他的命令为他的司令部里的参谋们修建的飞靶射击场,想起了那个使他蒙受耻辱的下午。那天下午,德里德尔将军当着科恩中校和丹比少校的面毫不留情地把他训斥了一顿,并命令他把射击场对所有执行战斗任务的官兵开放。这个飞靶射击场对他来说真是件丑事,卡思卡特上校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他确信德里德尔将军从未忘掉这件事,不过他也确信德里德尔将军甚至根本就记不得这件事了。这件事的确很不公平,卡思卡特上校为此感到痛心,因为即便这件事如此使他丢人现眼,但修建一个飞靶射击场这个主意本身应该是他的荣耀。这个该死的射击场使他得到了多大好处,或是蒙受了多大损失,卡思卡特上校无法准确地估量出来。他希望科恩中校此时此刻就在他的办公室里,再帮他估量一下这件事的整个得失,减轻他的担忧。

      一切都使人不知所措,令人泄气。卡思卡特上校把烟嘴从嘴上拿下来,竖着放进了衬衫口袋里,然后开始难过地咬起两只手的指甲来。每个人都反对他,而使他伤心透顶的是科恩中校在这关键时刻也不在他身边,就祈祷的事帮他决定该怎么办。他对牧师几乎毫无信赖感,而且牧师只是个上尉。“你认为,”上校问道,“把士兵排除在外会不会影响我们取得成效的机会呢?”

      牧师犹豫起来,觉得这对自己又是个陌生的问题。“会的,长官,”他最后答道,“我认为,既然你们要祈祷把炸弹投得更密集些,那么这种做法可能会影响你们取得成效的机会。”

      “我根本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上校喊道,两只眼睛像两个小水坑似的闪动着。“你是说上帝甚至会决定惩罚我们,让我们把炸弹投得更加稀稀拉拉的?”

      “是的,长官,”牧师说,“有可能上帝会这样决定。”

      “那就见它的鬼去吧,”上校断言说,怒气冲冲地不想依赖任何人。“我搞这些该死的祈祷并不是要把事情搞得更糟。”他冷笑了一声,在办公桌后坐下来,然后把空烟嘴重又叼在嘴上,有好长时间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沉思苦想。“现在我考虑清楚了,”他既像是对牧师也像是对自己表白说,“不管怎样,让官兵向上帝祈祷可能不是好主意。《星期六晚邮报》的编辑们也许不会与我们合作。”

      上校懊悔地放弃了他的这个计划,因为这个计划是他独自一人设想出来的,他曾希望把它作为一个引人注目的例证拿出来给众人看一看,他并不真正需要科恩中校。既然现在这个计划不行了,他很乐意舍弃它,因为他制定这个计划时没有事先同科恩中校商量,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担心这个计划有风险。他满意地长舒了一口气;现在既然他放弃了这个计划,他对自己的评价就更高了,因为他觉得他作出了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同科恩中校商量就作出了这一明智的决定。

      “还有其他事吗,长官?”牧师问道。

      “没啦,”卡思卡特上校回答说,“除非你还有什么别的建议。”

      “没有,长官。只是……”

      上校像是受到冒犯似的抬起头,带着冷淡而不信任的表情看着牧师。“只是什么,牧师?”

      “长官,”牧师说,“因为您把飞行任务增加到了六十次,有些官兵感到非常不安。他们要我把这件事向您反映一下。”

      上校缄口不语。牧师等在那儿,脸一直红到沙色的头发根旁;

      上校脸上毫无表情,用冷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牧师,使牧师长时间不安地扭动着身体。

      “告诉他们现在正在打仗,”他最后用平淡的语气劝告他说。

      “谢谢长官,我一定照办,”牧师极为感激地答道,因为上校终于开口说话了。“他们感到纳闷,你为什么不调一些正在非洲待命的预备机组人员来接替他们,然后让他们回家。”

      “那是个行政问题,”上校说,“不关他们的事。”他无精打采地指了指墙那边。“吃个红色梨形番茄吧,牧师。吃吧,我付钱。”

      “谢谢长官。长官——”

      “别客气。你住在外面林子里还喜欢吧,牧师?一切都挺不错吧?”

      “是的,长官。”

      “那就好。如果你需要什么,来找我们好了。”

      “是,长官。谢谢长官。长官——”

      “谢谢你来这儿,牧师,我现在有些工作要处理一下。如果你想到什么好主意能让我们的名字上《星期六晚邮报》的话,请告诉我,行吗?”

      “行,长官,我会的,”牧师用惊人的毅力和勇气打起精神,厚着脸说道,“我特别担心一名投弹手的情形,长官,他叫约塞连。”

      上校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吃惊地匆匆向上扫了一眼。“谁?”

      他惊恐地问道。

      “约塞连,长官。”

      “约塞连?”

      “是的,长官。是叫约塞连。他的情形很不好,长官。我担心他忍受不了多久,会挺而走险地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

      “这事确实吗,牧师?”

      “是的,长官。恐怕是的。”

      上校默默地考虑了一会。“告诉他应该相信上帝,”他最后劝告说。

      “谢谢长官,”牧师说,“我一定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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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0、惠特科姆下士

    八月下旬的朝阳热烘烘的,晒得大地水汽腾腾,阳台上一丝风也没有。随军牧师慢吞吞地走着。当他穿着那双棕色的胶底胶跟鞋静悄悄地从上校的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他垂头丧气,不停地责备自己。他恨自己胆小怕事。他原先打算就六十次飞行任务一事对卡思卡特上校采取较为强硬的立场,对一个自己已开始深为关切的问题大胆地进行一番有条有理的雄辩。可事实却相反,在一个更加强硬的人的反对下,他一败涂地,又一次语塞了。这是一次司空见惯了的、不光彩的经历,他实在是很瞧不起自己。

      片刻之后,当他发现科恩中校那矮胖的、单色的身影正无精打采地急匆匆地快步登上用黄色石块砌成的宽阔的弧形楼梯向他走过来时,他语塞得就更厉害了。科恩中校从下面那个高大、破败的门厅里走上来。门厅高高的黑色大理石墙壁上满是裂痕,圆形地面上的砖也已破裂,积满污垢。随军牧师虽害怕卡思卡特上校,但更怕科恩中校。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中校戴着一副寒气逼人的无边眼镜,总是不停地张开手用指尖敏感地摸摸他那个凸凹不平的、像个圆形大屋顶似的光脑袋。他不喜欢牧师,常常对他不礼貌。他用粗率无礼、冷嘲热讽的言词和洞悉一切、似笑非笑的目光使牧师常处于一种担惊受怕的状态,除了偶尔刹那间的目光相遇之外,牧师从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正视中校片刻。由于牧师在中校面前总是战战兢兢、低头哈腰,因此他的目光总是不可避免地落在科恩中校的腰部,看见他的衬衫下摆从凹陷下去的皮带里皱巴巴地鼓出来,像只气球似的垂挂在腰间,使他的腰部显得臃肿、邋遢,因此他虽是中等身材,但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要矮几英寸。科恩中校是个不修边幅、傲慢无礼的人,皮肤油光光的,几道又深又粗的皱纹几乎一直从鼻子下延伸到灰暗的两颊下的垂肉和似刀削的方下巴之间。他脸色阴沉,当他们两人在楼梯上走近,将要擦肩而过时,他朝牧师扫了一眼,没有显示出任何认出他的神情。

      “你好,神父,”他用平板的声调问候说,连看都没看牧师一眼。

      “过得好吗?”

      “早晨好,长官,”牧师答道,他明白地看出来科恩中校只不过是要他回问一声好。

      科恩中校没有放慢脚步,继续朝楼梯上方走,牧师真想再次提醒他,他不是天主教教徒而是再洗礼教教徒,因此没有必要叫他神父,而且这样称呼也不正确,但他忍住了。他几乎可以肯定科恩中校是记得这一点的,他带着一种如此无动于衷的无知神情叫他神父只不过是他嘲弄他的另一种方法,因为他只是一名再洗礼教教徒。

      科恩中校几乎已经走过去了,突然又冷不防地停了下来,转过身一阵风似地朝牧师冲过来,眼里露出愤怒、怀疑的目光。牧师吓呆了。

      “你拿着那只红番茄做什么,牧师?”科恩中校态度粗暴地问道。

      牧师惊讶地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只卡思卡特上校叫他拿的红番茄。“我是在卡思卡特上校办公室里拿的,长官,”他费了很大劲才回答出来。

      “上校知道你拿吗?”

      “知道,长官。是他送给我的。”

      “哦,既是这样,我想那就没关系了,”科恩中校说,态度缓和了下来。他毫无热情地笑了笑,一面用大拇指把皱巴巴的衬衫下摆重又塞进裤子里去。他两只眼睛闪烁着刺人的光,流露出一种暗自得意的恶作剧的神色。“卡思卡特上校召你去干什么,神父?”他突然问。

      牧师结结巴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想我不该——”

      “做祷告给《星期六晚邮报》的编辑们看?”

      牧师差点笑出来。“是的,长官。”

      科恩中校为自己的直觉感到高兴。他轻蔑地大笑起来。“你知道,我担心他一看到这个星期的《星期六晚邮报》,就会开始考虑如此荒唐可笑的事。我希望你成功地向他表明了这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主意。”

      “他已经决定不这么干了,长官。”

      “那就好。我很高兴你使他确信《星期六晚邮报》的编辑们不可能重复登载那种相同的故事,去宣传某个不出名的上校。在野地里过得怎么样,神父?还能对付吧?”

      “能,长官。没什么问题。”

      “很好。我很高兴听到你说没什么问题。如果你需要点什么让自己过得舒服些,就告诉我们。我们大家都想让你在野外过得愉快。”

      “谢谢你,长官。我会的。”

      从下面门厅那边传来一阵越来越大的喧闹声。快到吃午餐的时间了,最先到的人正走进大队部的食堂。士兵和军官分别进入了不同的餐厅,餐厅就设在那个具有古代建筑风格的圆形大厅的四周。科恩中校收住了微笑。

      “你一二天前曾在这儿和我们共进过午餐,对吗,神父?”他意味深长地问道。

      “是的,长官。是前天。”

      “我想也是前天,”科恩中校说,然后停了一下,让牧师慢慢领会他的意思。“那么,放心好了,神父。当到了你再到这儿来吃饭的时候,我会考虑你的。”

      “谢谢长官。”

      军官餐厅和士兵餐厅各有五个,牧师不清楚哪天他被安排在哪个餐厅吃午餐,因为科恩中校为他制定的轮流就餐制度十分复杂,而他又把记录本遗忘在帐篷里了。随军牧师是唯一一位隶属于大队部编制而不住在那幢破旧的、红石头砌的大队指挥部大楼里的军官,他也不住在大楼四周那些独立的、较小的卫星式建筑物里。牧师住在大约四英里外一块介于军官俱乐部和四个中队营区中第一个中队营区之间的林间空地上。这四个中队的营区排成一线,从大队部所在地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牧师独自一人住在一顶宽大的方形帐篷里,那也是他的办公室。夜晚,从军官俱乐部那边传来的狂欢声常常使这位过着半是被迫半是自愿的流放生活的随军牧师躺在帆布行军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偶尔吃几片药性温和的药丸助他入睡,可那些药丸对他没有什么作用,而且事后他还要内疚好几天。

      唯一和随军牧师一起住在林间空地上的是他的助手惠特科姆下士。惠特科姆下士是个无神论者、也是个心怀不满的部下,因为他觉得他做随军牧师的工作能比牧师本人做得好得多,因此他把自己看做是被剥夺了基本权利的社会不公正现象的受害者。他住在一顶同牧师的帐篷一样宽敞的方形帐篷里。自从有一次他发现自己做了错事牧师竟没有惩罚他之后,他便公开地对牧师采取粗暴、蔑视的态度。空地上的两顶帐敞间至多不过四五英尺。

      是科恩中校为牧师安排了这种生活方式。科恩中校认为,有一条很好的理由让随军牧师住在大队部大楼之外,那就是,牧师像他的大多数教徒那样住在帐篷里能使他与教徒之间保持更密切的联系。另一条重要的理由是,让牧师一天到晚呆在大队部周围会使其他军官感到不自在。同上帝保持联系是一码事,他们都赞同这一点,但让上帝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呆在身边就是另一码事了。总之,正如科恩中校向那个极度紧张不安、眼珠突出的大队作战参谋丹比少校所描绘的那样,牧师的日子过得很轻松,他只要听听别人诉说烦恼,举行葬礼,看望卧床不起的伤病员和主持宗教仪式。科恩中校指出,现在已不再有多少死人需要他去举行葬礼,因为德国战斗机的反击基本上已经停止,还因为,据他估计,将近百分之九十的现有阵亡人员不是死在敌军防线之后就是在云层中失踪了,因此牧师根本用不着去处理尸体。再说,主持宗教仪式也不是什么太劳累的事,因为每周只在大队部大楼里举行一次,而且参加的人也很少。

      事实上,牧师正努力使自己喜欢在这片林间空地上生活。人们为他和惠特科姆下士两人提供了一切便利措施,因此他俩谁也不可能以生活不便为依据,要求允许他们回到大队部大楼里去。牧师轮流到八个飞行中队的食堂去和不同的人吃早餐、中餐和晚餐,每五餐最后一餐去大队部的士兵食堂吃,每十餐最后一餐去那儿的军官食堂吃。还在威斯康星州家中的时候,牧师非常喜欢栽培花木。每当他陷入沉思,想起那些小树的低矮、多刺的树枝和几乎把他围起来的、齐腰深的野草和灌木丛的时候,一种土地肥沃、果实累累的美好印象便涌上心头。春天,他很想在帐篷四周种上窄窄的一条秋海棠和百日草,但又害怕惠特科姆下士有怨气而未种。牧师非常欣赏自己住在这青枝绿叶的环境中才会有的幽静和与世隔绝的气氛,以及生活在那儿所引起的种种遐想和幽思。现在来找他倾吐苦恼的人比以前少多了,他对此也表示几分感谢,牧师不善与人相处,与人谈话也不大自在。他很想念妻子和三个幼小的孩子,他的妻子也想念他。

      除了牧师相信上帝这一点之外,惠特科姆下上最讨厌牧师的就是他缺乏主动性,做事缩手缩脚。惠特科姆下士认为,这么少的人参加宗教仪式令人伤心地反映了牧师本人所处的地位。为点燃伟大的精神复兴运动之火,他把自己想象成这一运动的缔造者,他头脑里狂热地想出种种具有挑战性的新主意——午餐盒饭、教堂联欢会、给战斗伤亡人员家属的通函、信件审查、宾戈赌博游戏。

      但牧师阻止了他。惠特科姆下士对牧师的管束很恼火,因为他发现到处都有改进的余地。他断定,正是像牧师这佯的人才使宗教有了那么一个坏名声,使他们两人均沦为被社会遗弃的流浪汉。和牧师不同的是,惠特科姆下士极为讨厌在林中空地上的隐居生活。等他让牧师免了职之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回到大队部大楼里去,过上热热闹闹的生活。

      当牧师离开科恩中校,开车回到那块空地的时候,惠特科姆下士正站在外面闷热的薄雾里,用密谋似的声调同一个圆脸的陌生人在谈着什么。那个陌生人穿着一件栗色的灯芯绒浴衣和灰色的法兰绒睡衣。牧师认出那浴衣和睡衣是医院的统一服装。那两个人谁也没有以任何形式跟他打招呼。那陌生人的齿龈被涂成了紫色;

      他的灯芯绒浴衣后面有一幅画,画着一架B-25轰炸机正穿过桔红色的高射炮火,浴衣的前面画上了整整齐齐的六排小炸弹,表示飞满了六十次战斗任务。牧师被这两幅图深深吸引住了,他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人停止了谈话,默不作声地等着他走开。

      牧师匆匆走进他的帐篷。他听见,或者说他想象着他听见他们在窃笑。

      过了一会儿,惠特科姆下士走进来问道:“情况怎么样?”

      “没什么新闻,”牧师回答说,眼睛看着其他地方。“刚才有人来这儿找我吗?”

      “还不是那个怪人约塞连。他真是个惹事生非的家伙,不是吗?”

      “我倒不那么肯定他是个怪人,”牧师评论说。

      “说得对,你和他站在一边,”惠特科姆下士用受到伤害的口气说,然后跺着脚走了出去。

      牧师难以相信惠特科姆下士又被惹气并真的走出去了。刚等他弄明白,惠特科姆下士又走了进来。

      “你总是支持别人,”惠特科姆下士指责他说,“可你不支持你手下的人。这就是你的过错之一。”

      “我并不是想支持他,”牧师抱歉地说,“我只是表明一下态度。”

      “卡思卡特上校想要干什么?”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只是想商量一下每次飞行任务前是否有可能在简令下达室里做一下祷告。”

      “好吧,不告诉我就算了。”惠特科姆下士怒气冲冲地说完,就又走了出去。

      牧师非常难过。他想方设法,但无论他考虑得多么周到,却总好像是在设法伤害惠特科姆下士的感情。他懊恼地向下凝视着,发现科恩中校硬派来替他打扫帐篷、看管物品的勤务兵又忘了给他擦皮鞋了。

      惠特科姆下士又回来了。“你从来不把重要的消息告诉我,”他刻薄地抱怨说,“你不信任你手下的人。这是你的又一个过错。”

      “不对,我信任,”牧师内疚地向他保证说,“我非常非常信任你。”

      “那么,那些信怎么办?”

      “不发,现在不发,”牧师畏畏缩缩地恳求说,“别提信的事。请别再提这件事了;如果我改变了主意,我会告诉你的。”

      惠特科姆下士大发雷霆。“是这样吗?好吧,你倒轻松,往那儿一坐,摇摇头说不行,而所有的工作全得由我去做。你没看见外面那个浴衣上画上了那些图画的家伙吗?”

      “他来这儿是找我的吗?”

      “不是,”惠特科姆下士说,然后走了出去。

      帐篷里闷热、潮湿,牧师觉得自己浑身湿滴滴的。他像个极不情愿的偷听者,听着帐篷外面的人压低嗓门窃窃私语,声音沉闷低沉,嗡嗡的听不清楚。他有气无力地坐在那张作为办公桌用的摇摇晃晃的正方形桥牌桌前,双唇紧闭,两眼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脸色蜡黄。他脸上长着好几块很小的粉刺窝,已有不少年头了,上面的颜色和表面纹理就像完整的杏仁壳。他绞尽脑汁想理出一些头绪,找到惠特科姆下士怨恨他的根源。他无论如何想不出是什么问题,于是他确信自己对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如果说惠特科姆下士的那种长期的愤恨是由于牧师拒绝了他的宾戈赌博游戏和给在战斗中阵亡的将士家属寄通函的主意而产生的,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牧师垂头丧气,自认自己无能。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打算和惠特科姆下士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以便弄清到底是什么使他烦恼,但现在他已对自己有可能弄清楚的事情感到害臊了。

      帐篷外面,惠特科姆下士在窃笑,另一个人也在抿着嘴轻声地笑。有那么几秒钟,牧师头脑里迷迷糊糊的,突然产生了一种神秘、离奇的感觉,仿佛以前在生活中曾经历过这一完全相同的情景。他竭力想抓牢并留住这一印象,以便预测,也许甚至能控制下面将会发生的事情,但正如他事先已知道的那样,这一灵感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便消失了。这种微妙的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反复出现的内心混乱是典型的错构症;牧师被这种症状迷住了,他对此还颇有了解,比如说,他知道这种症状叫做错构症,他对这种推论性的视觉现象很感兴趣。

      有些时候,牧师突然感到惊惴失措,那些伴随他度过了几乎大半生的事物、想法,甚至人莫名其妙地呈现出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陌生而又反常的样子,这种样子使这些事物、想法或人显得似乎是完全陌生的。他脑里几乎闪过一些十分清晰的景象,他在其中几乎见过绝对真理。在斯诺登的葬礼上有个赤条条的人在树上,这个插曲使他迷惑不解,因为当时他没有以前在斯诺登的葬礼上看见一个赤条条的人在树上时曾有过的那种感觉。因为那个幽灵不是以一种陌生的外表出现在他面前的熟悉的人或事。因为牧师确确实实看见了他。

      一辆吉普车在帐篷外面用回火发动起来,然后轰轰地开走了。

      在斯诺登葬礼上看见的那个赤条条地呆在树上的人仅仅是个幻觉呢?还是一件真实的事?牧师一想到这个问题就直打哆嗦。他极想把这个秘密告诉约塞连,然而每当他想起那件事的时候,他就决定不再去回想它了,尽管此刻他的的确确在回想这件事,但他不能肯定他以前是否真的想到过这件事。

      惠特科姆下士喜眉笑眼地闲荡着走了进来,一只胳膊肘很不礼貌地靠在牧师住的帐篷的中央支柱上。

      “你知道那个穿红浴衣的家伙是谁吗?”他虚张声势地问,“那是鼻梁骨折了的刑事调查部的工作人员。他是因公事从医院到这儿来的。他正在进行一项调查。”

      牧师飞快地扬起双眼,露出一副讨好、同情的神情。“我希望你没遇到什么麻烦。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是,我没有什么麻烦,”惠特科姆下士答道,笑得合不拢嘴。

      “是你有麻烦啦。由于你在所有那些你一直在签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的信上签上了华盛顿·欧文的名字,他们准备对你采取严厉的措施。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我从没有在任何信上签过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牧师说。

      “你不必对我说谎,”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我不是你要说服的人。”

      “但是我没在说谎。”

      “你在不在说谎不关我的事。他们还因为你截取梅杰少校的信函要惩办你呢。他的信函里有许多东西都是机密情报。”

      “什么信函?”牧师越来越气愤,满肚子冤屈地问道,“我连看都没看到过梅杰少校的任何信函。”

      “你用不着对我说谎,”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我不是你要说服的人。”

      “但是我没在说谎!”牧师抗议说。

      “我不明白你干吗非得向我喊叫,”惠特科姆下士带着受到伤害的表情反击说。他离开了帐篷中央的那根柱子,朝牧师摇晃着一根手指表示强调。“我刚才帮了你这一辈子最大的忙,而你甚至没有意识到。每次他企图向上级打你的小报告时,医院里总有人把那些具体内容删除掉。几个星期来,他发了疯似地想告发你。我甚至连看都没看就在他的信上签上“已经检查”的字样,并签上保密检查员的名字。那样将会为你在刑事调查部总部里留下个非常好的印象。让他们知道我们丝毫不害怕把有关你的全部事实真相公布于众。”

      牧师头脑里一团乱麻,被搞得晕头转向。“可是没有人授权让你去检查信件啊,是吗?”

      “当然没有,”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只有军官才有权做那种工作。我是用你的名义去检查的。”

      “但是我也没被授权去检查信件啊,是吧?”

      “我也替你想到那一点了,”惠特科姆下士宽慰他说,“我代你签的是其他人的名字。”

      “这不是伪造吗?”

      “哦,这也不必担心。唯一可能控告你犯伪造罪的人就是那个你伪造他的签名的人,于是我为你着想挑了一个死人。我用了华盛顿·欧文的名字。”惠特科姆下士仔细打量着牧师的脸,想看看有没有反对的迹象,然后隐隐带着讽刺的口吻轻快而自信地说下去。

      “我的脑筋转得快吧,不是吗?”

      “我不知道。”牧师声音颤抖地轻轻哀叹了一声,又痛苦又不明白,蹩眉皱眼,一副怪相。“我想我没弄明白你说的这一切。如果你签的是华盛顿·欧文的名字而不是我的名字,那怎么会为我留个好印象呢?”

      “因为他们确信你就是华盛顿·欧文。你明白吗?他们会知道那就是你。”

      “但是我们不正是要让他们不相信那一点吗?这样不是帮助他们相信了吗?”

      “要是我早知道你对这事会这么呆板教条,我压根儿就不会试着去帮你了,”惠特科姆下士气愤地说。然后他走了出去。一秒钟后他又走了进来。“我刚才帮了你这辈子中最大的一个忙,而你甚至不知道。你不知道怎样表示感谢。这是你的又一个过错。”

      “我很抱歉,”牧师后悔地道歉说,“我真的很抱歉。你跟我说的那一切把我彻底吓糊涂了,我也搞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真的十分感激你。”

      “那么让我寄那些通函怎么样?”惠特科姆下士立即要求说,“我可以开始写初稿吗?”

      牧师惊愕得嘴都合不拢了。“不,不,”他呻吟着说,“现在不要。”

      惠特科姆下士被激怒了。“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而你却不知道,”他咄咄逼人地说,然后走出了牧师的帐篷。他又走了进来。“我在支持你,你甚至不知道。你不知道你遇到多大的麻烦了吗?刑事调查部的那个人已经赶回医院去写一份新的报告,揭发你拿那只番茄的事。”

      “什么番茄?”牧师眨着眼睛问。

      “就是你刚回到这里时藏在手里的那只红色梨形番茄。这不是吗!这只番茄你直到这一刻还拿在手里呢!”

      牧师吃惊地松开了手,发现自己还拿着那只从卡思卡特上校的办公室里得到的红色梨形番茄。他赶忙把它放在牌桌上。“我是从卡思卡特上校那儿弄到这只番茄的,”他说,突然惑到自己的解释听起来是多么荒唐可笑。“他非要让我拿一只。”

      “你用不着对我说谎,”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你是不是从他那儿偷的不关我的事。”

      “偷的?”牧师惊诧地叫道,“我于吗要偷一只红色梨形番茄?”

      “这正是使我们两人都迷惑不解的问题,”惠特科姆下士说,“那时,刑事调查部的那个人断定你也许把什么重要的秘密文件藏在里面了。”

      牧师绝望了,在这山一般重的心理重压下、他整个人都瘫软了。“我没有什么重要的秘密文件藏在里面,”他坦白地陈述道,“我开始甚至都不想要。喏,你可以拿去。你自己拿去看看吧。”

      “我不要。”

      “请把它拿走吧,”牧师恳求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想摆脱它。”

      “我不要,”惠特科姆下士气冲冲地又说了一遍,怒容满面地走了出去、他内心里却高兴无比,只是忍着没笑出来,因为他与刑事调查部的那个人结成了新的强大的联盟,并且又一次成功地使牧师相信他真的生气了。

      可怜的惠特科姆,牧师叹息道,他为助手心情阴郁而责备自己。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傻乎乎地陷入了沉思,满怀期望地等待着惠特科姆下士走回来。当他听见惠特科姆下士那高傲的步伐声慢慢消逝在远方时,他失望了。他接下来什么事也不想做。他决定不用午餐了,从床脚柜里各拿出一块银河牌和鲁丝宝贝牌巧克力糖吃了,喝了几白水壶里的温水。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笼罩一切的大雾包围了,看不见一星半点的光,随时有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他担心,一旦有人把他被怀疑成是华盛顿·欧文的消息汇报给卡思卡特上校,上校会怎么想呢?然后又想到卡思卡特上校曾因他提过六十次飞行任务的事已经对他有看法了,因而忧心忡忡。世界上竟有这么多不幸的事,他思忖着,想到这件令人伤心的事情、他心情忧郁地低下了头。他对任何人的不幸都无能为力,尤其是对他自己的不幸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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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1、德里德尔将军

    卡思卡特上校不再想有关牧师的任何事情,而是陷入了一个使他不寒而栗的新问题:约塞连!

      约塞连!只要一提到这个令人讨厌、憎恶的名字就会使他血液冰凉、呼吸困难而直喘粗气。牧师第一次提到约塞连这个名字时就像在他的记忆深处敲响了一面预示不祥之兆的锣。门栓咋咯一声,门关上了,他头脑中所有有关队伍中那个裸露着身体的军官的记忆立刻涌现出来,使他感到羞辱,那些刺痛他的细节像令人痛苦、窒息的潮水一样劈头盖脸朝他袭来。他浑身冒汗、发抖。这个不吉祥的、不大可能的巧合如此狰狞可怖,除了是最骇人听闻的不祥之兆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解释。那天,那个一丝不挂地站在队伍中从德里德尔将军手里接受优异飞行十字勋章的军官也叫——约塞连!现在他刚刚下达命令,要他的飞行大队的官兵飞行六十次,可又有一个叫约塞连的人威胁说要同这道命令过不去。卡思卡特上校满腹忧愁,不知这会不会是同一个约塞连。

      他带着一副难以忍受的痛苦神情吃力地站起来,开始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他觉得自己的面前是个神秘人物。他闷闷不乐地承认,对他而言,队伍中有个一丝不挂的军官的确是件丢人现眼的事。就像原先制定好的轰炸线在空袭博洛尼亚之前被篡改,还有轰炸弗拉拉的大桥的任务被拖延了七天一样使他丢丑。好在弗拉拉的大桥最后终于被炸毁了,这也算是他的一个荣耀,他想起来心里乐滋滋的。不过,第二次转回去轰炸时损失了一架飞机,这又是桩丢脸的事,想到这他又很泄气;由于一个投弹手胆怯而不得不两次飞抵目标,这给他丢了脸,然而他却请求并获准为那个投弹手颁发了勋章,这又使他感到十分荣耀。他突然想到,那个投弹手的名字也叫约塞连,因此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现在有三个约塞连!他那双淌着粘液的眼睛因吃惊而胀得鼓鼓的,他惊慌失措地赶忙转过身去看看身后在发生什么事情。几分钟前,他的生活中根本没有什么约塞连,而现在他们就像妖精似的越变越多。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约塞连不过是个普通的名字,也许实际上并没有三个约塞连而只有两个约塞连,甚至可能只有一个约塞连——然而那没有什么区别!上校仍然处于严重的危险之中。直觉警告他,他正接近一个巨大的,不可测知的宇宙顶点。一想到约塞连,不管他最终会是谁,将注定要成为他的克星,他那宽厚、肥胖、高大的身躯从头到脚像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卡思卡特上校并不迷信,但他确实相信预兆,于是他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在他的活页记事本上做了个秘密的记号,便立即开始研究有关约塞连的这一整个可疑的事件。他用粗重、果断的笔迹写下了提示,在提示后面醒目地画上一连串密码似的标点符号以示强调,然后在整个内容下面画上两道横线,结果便是如下:

      约塞连!!!(?)!

      上校写完后靠向椅背,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因为他刚才采取了迅速的行动来应付这一显露凶兆的危机。约塞连———看见这个名字他就发抖。这个名字里竟有那么多的S字母。它一定具有颠覆性,就像颠覆这个词本身一样。它也像煽动和阴险这两个词,像社会主义者、多疑、法西斯分子和共产主义者这些词。这是一个可僧的、令人厌恶的外国人的名字,一个引不起别人信任的名字。

      它一点也不像卡思卡特、佩克姆和德里德尔这些干净、利落、诚实的美国名字。

      卡思卡特上校慢慢地站起来、又开始在办公室里踱起步来。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从一筐红色梨形番茄的上面拿起一只,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他立刻扭曲了脸,把剩下的番茄扔进了废纸篓。上校并不喜欢吃红色梨形番茄,即使是他自己的也不喜欢,而这些番茄并不是他自己的。这些番茄是科恩中校从遍布皮亚诺萨岛的各个市场上以不同的名义买来的,然后在半夜里把它们搬到上校在山上的农舍里,第二天早晨再运到大队司令部来卖给米洛,由米洛付给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一些佣金。卡思卡特上校时常怀疑他们这样倒卖番茄是否合法,但科恩中校说这事合法,于是他尽力不常去考虑这件事。他也无法知道他在山上的房子是否合法,因为那也是由科恩中校一手安排的。卡思卡特上校对他是否买下了那房子的产权或者只是租用、是从谁手中买下的、付了多少钱等,一概不知。科恩中校是律师,如果科恩中校跟他说欺骗、敲诈、盗用现金、贪污、偷漏所得税和黑市投机是合法的,卡思卡特上校也只能同意。

      关于他在山上的那所房子,卡思卡特上校所知道的一切就是他有这么一所房子,而且讨厌它,他每隔一周去那儿呆上两三天。

      为的是保持一种假象,即他山上的那所潮湿、漏风的石头墙农舍是个寻欢作乐的金碧宫殿,但实际上没有什么比呆在那儿更让他厌烦的了。各地的军官俱乐部里都充斥着模糊不清但熟悉的话语,大家谈论着那些放荡不羁但又见不得人的狂饮乱嫖之事,谈论与那些最漂亮、最惹人、最容易被撩动、也最容易满足的意大利名妓、电影明星、模特儿和伯爵夫人幽会的销魂之夜:但从未有过这样的令人销魂的幽会之夜或见不得人的狂饮乱嫖之事。假如德里德尔将军或佩克姆将军哪怕有一次表示过有兴趣同他一起参加这些狂欢,这些事情也许有可能发生、但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表示过。因此,上校当然不会浪费时间与精力去同漂亮女人寻欢作乐,除非那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上校害怕在农场的房子里度过那些阴湿、寂寞的夜晚和沉闷、单调的白昼。他回到飞行大队后有更多的兴趣,可以对所有他不害怕的人吹胡子瞪眼睛。但是,正如科恩中校时常提醒他的那样,假如他从不去住,那么在山上拥有一所农舍就没有多大魅力。他每次开车去他的农舍时都是一副顾影自怜的样子;他在吉普车里带着一支猎枪,用它打鸟,打红色梨形番茄,以此来消磨那单调无聊的时光。那儿确实种了一些红色梨形番茄,一行行歪七扭八的,无人照看,摘起来也太麻烦。

      对有些下级军官,卡思卡特上校仍然认为有必要表示一点敬意,尽管他不愿意也没有把握是不是非得把——德·科弗利少校包括在内,但他还是把他包括进去了。对他来说,——德·科弗利少校是个极为神秘的人物,就像他本人对梅杰少校和其他所有曾注意过他的人来说也很神秘一样。对于——德·科弗利少校,卡思卡特上校不知道该持什么态度,是尊敬呢还是蔑视。尽管——德·科弗利少校比卡思卡特上校要年长许多,但他只不过是个少校。不过,许许多多其他的人如此尊敬、敬畏甚至害怕——德·科弗利少校,因此卡思卡特上校觉得他们也许都知道些什么事情。——德·科弗利少校是个不吉利的、不可思议的人物,他使卡思卡特上校常常坐立不安,就连科恩中校也得提防他;每个人都害怕他,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德·科弗利少校的教名是什么,因为从来没有人敢冒冒失失地去问他。卡思卡特上校得知——

      德·科弗利少校外出了,他不在,上校很高兴,可他又想到——德·科弗利少校也许在什么地方阴谋反对他,于是他又希望德·科弗利少校回到他所属的中队,那样他就处于监视之中了。

      过了一会儿,卡思卡特上校的两只脚由于来回走动过多而疼痛起来。他重又在办公桌后坐下,下决心对整个军事形势作一周密而系统的估计。他摆出一副善于处理事务的人具有的那种做事井然有序的样子,找出一大本白色的拍纸簿,在纸正中划了一道竖线,在靠近竖线的上方划了一道横线,将整页纸分成两个宽度相等的空白栏。他休息了一会儿,对一些关键问题作了考虑。然后他伏在桌子上,用拘谨而过分讲究的笔迹在左边一栏的顶端写上:“耻辱!!!”在右边一栏的顶端写上:“荣誉!!!”他再次靠向椅背,带着赞赏的目光从客观的角度来检查他画的图。在慎重地考虑了几秒钟后,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铅笔尖,在“耻辱!!!”一栏下写了起来,每写完一项都要停下来仔细考虑一下,其内容如下:

      弗拉拉

      博洛尼亚(轰炸期间轰炸线在地图上被篡改了)

      双向飞碟射击场

      队伍中有个赤裸着身体的军官(轰炸阿维尼翁之后)

      然后他补充写上:

      食物中毒(轰炸博洛尼亚期间)

      再写上:

      呻吟声(下达轰炸阿维尼翁简令时的流行病)

      然后又加上:

      牧师(每晚在军官俱乐部里逗留)

      尽管他不喜欢牧师,但他还是决定对牧师宽宏大量,于是在“荣誉!!!”一栏下写上:

      牧师(每晚在军官俱乐部里逗留)

      这样,关于牧师的两条记录就互相抵消了。在弗拉拉和队伍中有个赤裸着身体的军官(轰炸阿维尼翁之后)这两条旁边,他又写上:

      约塞连!

      在博洛尼亚(轰炸期间轰炸线在地图上被篡改了),食物中毒(轰炸博洛尼亚期间)和呻吟声(下达轰炸阿维尼翁简令时的流行病)这三条旁边,他果断地打上了醒目粗大的?

      那些打上了“?”的条目是他想立刻进行调查的事件,为的是确定约塞连是否参与了这些事件。

      突然,他写字的手臂开始发抖,无法再写下去。他惊恐地站起来,感到手脚迟钝、极不灵活,于是急忙冲到敞开着的窗户旁,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的目光落在了双向飞碟射击场上。他一阵昏眩,痛苦地尖叫了一声,两只狂乱、通红的眼睛疯狂地在办公室的墙壁上扫来扫去,仿佛墙上挤满了许许多多的约塞连。

      没有人爱他。虽然佩克姆将军喜欢他,但德里德尔将军恨他。

      不过,他不能肯定佩克姆将军喜欢他,因为佩克姆将军的副官卡吉尔上校无疑有自己的野心,他可能一有机会就在佩克姆将军面前说他的坏话。他断定,除了他自己之外,唯一的一名好上校是一位死了的上校。在上校中,他唯一信赖的是穆达士上校,但即便穆达士上校也是靠他岳父提携的。虽然他的大队被米洛的飞机轰炸一事也许是他的一个奇耻大辱,但米洛无疑是他的骄做。米洛通过向大家透露部队联营企业同敌军的交易取得了巨额纯利润而最终平息了所有的抗议。而且,他还使所有的人相信,从私营企业的立场出发,轰炸自己的人和飞机的的确确是一个值得称赞并十分有利可图的打击。上校对米洛不十分有把握,因为其他上校正竭力想把他引诱走。此外,那个讨厌的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还在卡思卡特上校的飞行大队里。据那个又讨厌又懒惰的布莱克上尉说,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实际上是应对博洛尼亚大围攻期间轰炸线被篡改之事负责的人。卡思卡特上校之所以喜欢一级准尉大个怀待·哈尔福特,是因为每次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喝醉了酒而且看见穆达士上校也在场,他就不停地对着那个讨厌的穆达士上校的鼻子狠揍。他希望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也会开始朝科恩中校的胖脸上狠揍。科恩中校是个讨厌的、自作聪明的家伙。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里有人对他怀恨在心,把他写的每份报告都签上辱骂、训斥的批示退回来。科恩中校买通了司令部里一个名叫温特格林的精明的邮件管理员,竭力想搞清楚那人是谁。他不得不承认,第二次转回去轰炸弗拉拉时损失了一架飞机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另一架飞机在云层中失踪也同样不会对他有益——

      这件事他甚至忘了写下来。他带着渴望的神情极力想记起约塞连是否同那架在云层里的飞机一起失踪,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如果约塞连还在这儿吵吵闹闹,说只要再飞五次就完成了这些讨厌的飞行任务的话,那他就不可能同那架在云层中的飞机一起失踪。

      卡思卡特上校理智地想了想,如果约塞连反对飞六十次,那么六十次的飞行任务对那些官兵来说也许是太多了。然而他随后又想到,强迫他的部下去执行比别人更多的飞行任务被认为是他取得的最明显的实绩了。正如科恩中校常常说的那样,战争中只知道执行命令的飞行大队长比比皆是,因此要突出自己独一无二的领导才能,必需采取某种富有戏剧性的姿态,比如要求自己的大队去执行比其他任何轰炸机大队都要多的战斗飞行任务。当然,将军中似乎没有一位反对他的做法,但就他所能察觉到的,他们对此也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印象,这使他觉得也许六十次战斗飞行任务还远远不够,他应该立即把飞行次数提到七十、八十、一百,甚至二百、三百,或者六千次!

      毫无疑问,他在像佩克姆将军那样文雅、和蔼的人手下工作要比在像德里德尔将军那样粗鲁、迟钝的人手下工作处境会好得多,因为尽管佩克姆将军从未丝毫表示过他赏识或喜欢他,但佩克姆将军有眼力,有天赋,受过名牌大学的教育,能充分了解他的价值,赏识他的能力。卡思卡特上校敏锐的洞察力足以使他认识到,在像他自己和佩克姆将军这样阅历丰富而又十分自信的人之间从不需要明确地表示对对方的承认,他们生来就互相了解,离得很远就能互相产生好感。他们属于同一类人,这就足够了,他知道提升只是个时机问题,他得小心谨慎地等待。不过他又注意到佩克姆将军从未特别看中他,也从不煞费苦心地给卡思卡特上校留下满腹警句和学识的印象、就像将军对他周围的人,甚至士兵一样。要么是卡思卡特上校的心思没有传到佩克姆将军那儿,要么佩克姆将军就不是那个他假装出来的才智横溢、辨别力强、文质彬彬、具有远见卓识的人;而德里德尔将军倒的的确确是个敏锐、可爱、才华横溢、阅历丰富的人,在他的手下他的处境肯定会好得多:突然,卡思卡特上校对众人是否支持他一无所知,于是他用拳头打起铃来,叫科恩中校速到他的办公室来,向他保证,每一个人都爱他,约塞连只是他在想象中虚构出来的人物,他上校本人在为成为将军而进行的英勇、辉煌的战役中正取得惊人的进展。

      事实上,卡思卡特上校根本没有机会成为将军。一方面是因为有个叫温特格林的前一等兵,他也想当将军,于是对任何可能给卡思卡特上校带来声誉的信函,无论是卡思卡特上校本人写的,还是别人写给卡思卡特上校的或是有关卡思卡特上校的:他一概加以歪曲、销毁、拒投或者写错投递地址;另一方面是因为已经有了一个将军用,即德里德尔将军,他知道佩克姆将军在觊觎他的位子但又不知道如何阻止他。

      联队司令德里德尔将军五十岁刚出头,他粗率迟钝、身材矮胖、胸部圆得像水桶似的。他的鼻子又短又阔、红乎乎的,肥胖、苍白、凸起的眼睑像咸肥肉似的一圈圈围着他那对灰色的小眼睛。他有个护士和女婿跟着他。没有喝醉酒时,他习惯于长时间沉默不语。德里德尔将军为把部队的工作搞好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现在已为时太晚了。新的权力联盟已经形成,而祖他排除在外,他简直不知如何去应付。稍不留神,他那张冷峻、阴沉的脸就会因失败和挫折而露出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神色。德里德尔将军以酒浇愁。他的情绪变得反复无常、难以捉摸。“战争就是地狱。”他无论是喝醉了还是清醒时常常这样说,而且他心里也真的是这么想的,然而这并不妨碍他靠战争谋得高官厚禄,也不妨碍他把女婿拉进军队同他在一起,尽管翁婿两人常常争吵。

      “那个杂种,”无论谁在军官俱乐部里那张曲线形柜台前碰巧站在他旁边,他都会这样轻蔑地咕哝一句,向他抱怨自己的女婿。

      “他能有这一切全亏了我。他是靠了我发迹的,这个狗娘养的混帐东西!他还嫩着呢,还不能独自混出个样子来。”

      “他以为他什么都知道。”在柜台的另一头,穆达士上校总会用气愤的语气向他周围的人反驳他的岳父。“他不接受批评,也不愿听别人的忠告。”

      “他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给别人提忠告,”德里德尔将军总会粗声粗气地哼着鼻子说,“要不是我,他现在还只是个下士。”

      德里德尔将军总是由穆达士上校和他的护士两人陪着。那护士可是个美人儿,见过她的人都认为她与人们见过的任何漂亮女人比都毫不逊色。德里德尔将军的护士身材小巧,圆圆的脸上生着一对快乐的蓝眼睛,丰满的双颊上有两个小酒窝,一头金色的卷发下边向上卷起,梳得整整齐齐。她逢人便露出微笑,却从不开口说话,除非有人跟她说话才应酬几句。她胸脯丰满,皮肤雪白。她的媚力是难以抗拒的,男人们总是目不转睛地侧着身子慢慢地从她身旁走开。她丰满娇艳、甜美温顺、沉默寡言,弄得所有的人,除了德里德尔将军之外,都如痴如醉。

      “你该看看她光着身子是什么样子,”德里德尔将军用沙哑的嗓门津津有味地笑着说,而此时他的护士就站在他的肩旁得意地微笑着。“在联队我的房间里,有她的一件用紫红色丝绸做的制服,那衣服太小,她的两个乳头鼓得老高,像两只大樱桃似的。是米洛给我弄来的衣料。那制服小得里面连短裤和胸罩都不能穿。有几个晚上穆达士在这儿时,我让她穿上那制服,撩得他魂不守舍。”德里德尔将军放开沙哑的嗓子哈哈大笑。“要是你能看见她每次挪动身体时她那件衣裳里面的情景才妙呢。她把他弄得神魂颠倒。只要我抓到他向她或其他别的女人伸一伸手,我就立刻把这个好色的杂种一下子降为列兵,让他当一年炊事兵。”

      “他让她在我身边转悠,就是想把我撩得魂不守舍,”穆达士上校在柜台的另一头愤愤不平地指责说,“在联队里,她有一件用紫红色丝绸做的制服,那衣服太小,她的两个乳头鼓得老高,像两只大樱桃似的。那制服小得里面连短裤和胸罩都不能穿。要是你能听见她每次挪动身体时那绸衣服发出的沙沙声就好啦。要是我对她或其他别的姑娘有什么非礼的举动,他就会把我一下子降为列兵,让我当一年炊事兵。她撩得我神魂颠倒。”

      “自从我们到海外以来,他还没有和女人上过床呢。”德里德尔将军吐露了秘密。一想到这个恶毒的主意,他就像个性虐待狂似的大笑起来,他那四四方方、满头灰白头发的脑袋也随着笑声直晃悠。“我之所以不让他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就是其中一个原因,这样他就不能去找女人。你能想象出这个可怜的狗娘养的有多难过吗?”

      “自从我们到海外以来,我还没有和女人上过床呢,”穆达士上校眼泪汪汪地抱怨说,“你能想象出我有多难过吗?”

      德里德尔将军生气的时候,对任何人都会像对穆达士上校那样寸步不让。他不喜欢装假、圆滑、做作。作为职业军人,他的信条是,始终如一,简单明了。他认为接受他命令的年轻军人应该心甘情愿地为了这位向他们发布命令的老军人的理想、抱负和特有的风格献出自己的生命。对他而言,他手下的军官和士兵都只是军人。他所要求的就是他们做好自己的工作,除此之外,他们可以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愿意,他们可以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样强迫他们的部下执行六十次飞行任务;只要乐意,他们也可以像约塞连那样一丝不挂地站在队列里,尽管当时一看到这一情景,德里德尔将军那花岗岩似的下巴一下子张了开来。他专横而傲慢地大步沿着队伍走过去,想看清楚队伍中是不是真的有个人浑身一丝不挂,只穿了双皮鞋立正站在那儿,等着他颁发勋章。德里德尔将军一句话也没说。卡思卡特上校发现约塞连时,差点昏过去。

      科恩中校快步走到他身后,一把抓住他的一只手臂。接着是一阵静得出奇的沉默。温暖的海风不停地从海滨吹来,一头黑毛驴拉着一辆装满了脏草的旧马车在大路上辘辘驶过来,赶车的农夫头戴一顶帽檐低垂的帽子,身穿一套褪了色的棕褐色工作服,他对右边那一小块场地上正在举行的正式军事仪式毫不在意。最后,德里德尔将军说话了。“回到汽车里去,”他转过头对跟在他身后的护士厉声说道。护士带着微笑蹦蹦颠颠地朝将军的那辆深褐色军用汽车走去。汽车停在约二十码之外那块长方形空地的边上。德里德尔将军带着严厉的表情静静地等着,直到他听见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后才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穆达士上校查看了一下名册。“这个人叫约塞连,爹。他获得了一枚优异飞行十字勋章。”

      “唉;真该死,”德里德尔将军嘟哝着说,由于觉得有趣,他那血红色的石板似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神色。“你为什么不穿衣服,约塞连?”

      “我不想穿。”

      “你说不想穿是什么意思?你究竟为什么不想穿?”

      “我只是不想穿,长官。”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德里德尔将军回过头来问卡思卡特上校。

      “他在跟你说话,”科恩中校从后面贴着卡思卡特上校的肩膀小声对他说道,一边用胳膊肘猛地捅了一下他的背。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卡思卡特上校带着极度痛苦的表情问科恩中校,一面轻揉着刚才被科恩中校捅过的地方。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科恩中校问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

      “他的飞机里有个士兵上周在阿维尼翁上空被打死了,溅得他浑身上下都是血,”雷恩上尉回答说,“他发誓再也不穿军装了。”

      “他的飞机里有个士兵上周在阿维尼翁上空被打死了,溅得他浑身上下都是血,”科恩中校直接向德里德尔将军报告说,“他的制服还在洗衣房里。”

      “他的其他制服呢?”

      “也都在洗衣房里。”

      “他的内衣呢?”德里德尔将军问道。

      “他的所有内衣也都在洗衣房里,”科恩中校答道。

      “这些话我听起来好像是一大堆胡说八道,”德里德尔将军断言道。

      “是一大堆胡说八道,长官,”约塞连说。

      “请别担心,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向德里德尔将军保证说,一边狠狠地瞪了约塞连一眼。“我亲口向您保证,这个人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的。”

      “我干吗要在乎他会不会受到惩罚?”德里德尔将军又惊奇又气愤地回他一句。“他刚刚得到一枚勋章。如果他愿意不穿衣服接受勋章,那又关你什么屁事?”

      “这正是我的意思,长官!”卡思卡特上校以毫不含糊的热情附和道,一边说一边用潮湿的白手帕擦额头的汗水。“但是,长官,如果按照佩克姆将军最近发布的关于在战区应着合适军装的备忘录的精神,您还会那么说吗?”

      “佩克姆?”德里德尔将军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是的,长官,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奉承他说,“佩克姆将军甚至建议我们让官兵穿着军礼服去作战,这样,他们被击落时会给敌军留下一个好印象。”

      “佩克姆?”德里德尔将军重复了一遍,仍旧迷惑不解地斜视着他。“佩克姆与这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科恩中校又用胳膊肘使劲捣了一下卡思卡特上校的背。

      “绝对没有关系,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利落地答道,背上疼得要命,只好缩着身子,轻轻地揉着科恩中校刚才又捣过的地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决定在没有机会同您商量之前,绝对不采取任何行动。我们完全不必理会它,行吗,长官?”

      德里德尔将军完全不理会他,轻蔑而带着恶意地转过身去,把装在盒子里的勋章递给了约塞连。

      “把我那个姑娘从车里叫回来。”他怒气冲冲地命令穆达士上校,然后沉着脸低着头呆在原地,等着他的护士来到他的身边。

      “立刻命令办公室取消我刚刚下达的我部官兵在执行战斗任务时必须戴领带的那条命令,”卡思卡特上校急切地从嘴边小声对科恩中校说。

      “我跟你说不要下这道命令吧,”科恩中校窃笑道,“可你就是不愿听我的。”

      “嘘——!”卡思卡特上校警告他说,“该死的,科恩,你捣我的背干吗?”

      科恩中校又窃笑起来。

      德里德尔将军无论去哪里,他的护士总跟着他,甚至在下达轰炸阿维尼翁任务时跟着他进了简令下达室。那天,她带着傻乎乎的微笑站在讲台旁边,她身着上红下绿的制服站在德里德尔将军身旁,就像肥沃的绿洲里盛开的一朵鲜花。约塞连看着她,疯狂地爱上了她。他情绪低沉,内心感到空虚、麻木。他坐在那里,一面听着丹比少校用单调沉闷的男低音以教训人的口气描绘在阿维尼翁等着他们的密集的高射炮火,一面垂涎欲滴地盯着她那丰满的红嘴唇和长着酒窝的脸。一想到他也许再也见不到这个可爱的女人了,而他现在无限深情地爱上了她,但还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他突然万分绝望地呻吟起来。当他凝神看着她时,由于伤心、害怕和渴望,他浑身颤抖、疼痛。她是那么美丽。他崇拜她脚下的那块土地。他用黏糊糊的舌头舔了舔他那干枯的嘴唇,又痛苦地哼起来,这次哼得声音比较响,吸引了他周围那些穿着深褐色工作服、系着白色降落伞带、坐在一排排粗糙的木条凳上的人。他们用吃惊、搜寻的目光向他这边张望着。

      内特利惊慌地匆忙转向他。“怎么啦?”他低声问,“怎么回事?”

      约塞连没听见他说话。他情欲难熬,内心烦乱,又很遗憾,变得痴迷不醒。德里德尔将军的护士只是稍有些丰满。约塞连的头脑里充满了奇想:她那闪闪发光的金发、他未曾握过的纤纤素手、那领口敞开着的粉红色衬衫里面圆滚滚的、他从未摸过的妙龄女郎的乳房,还有她那光滑的草绿色华达呢紧身军短裤下肚皮和大腿交汇处晃动着的、成熟的三角形腹肌。他贪婪地陶醉于她,从她的头一直到她那涂了颜色的脚趾。他决不想失去她。“哎哎哎哎哎哎哟。”他又哼起来。这次,整屋子的人都被他那颤抖着拉长了的呻吟声惊动了。一股吃惊、不安的感觉袭向讲台上的军官们,甚至正在给大家对表的丹比少校也一时分了神。他正在数秒,几乎得重新开始。内特利顺着约塞连被钉住了似的目光一直看到长长的木板礼堂那头,直到他看见德里德尔将军的护士。当他猜到了是什么在折磨着约塞连时,他吓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

      “别哼了,行吗?”内特利压低嗓门小声警告他说。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约塞连第四次哼了起来,这次声音大得所有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疯了吗?”内特利使劲用嘘声说,“你会有麻烦的。”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从房间的另一头附和着约塞连。

      内特利听出是邓巴的声音。现在局面已经失去了控制,他转过身去,轻轻地哼了一声:“哎哎哟。”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附和地哼起来。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当内特利意识到自己刚才哼了一声时,便恼怒地大声呻吟起来。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又回应他哼起来。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一个新的声音从屋子的另一端加入进来,内特利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约塞连和邓巴两人都附和着哼起来,而内特利却缩起了身子,徒劳地向四下打量,想找个洞,带着约塞连一起藏起来。有几个人在强忍住笑。一阵想捣蛋的冲动支配了内特利,当没有人哼哼时,他就故意哼一声。又一个新的声音附和起来。这种不服从上司的做法趣味无穷。内特利趁无人呻吟的间隙又故意挤出一声哼哼。又有一个新的声音响应了他。屋子里一片喧闹,不可收拾,像精神病院似的。有的人怪声尖叫,有的人用脚在地上拖,有的人把东西丢到地上——铅笔、计算器、地图盒,以及敲得丁当作响的防空钢帽。一些未发哼声的人此刻公开地咯咯笑起来。假如不是德里德尔将军亲自出来平息这场喧闹,谁也说不准这自发的呻吟造反行动会闹到什么地步。德里德尔将军坚决地走到讲台中央,走到丹比少校的正前方。丹比少校低着他那颗认真严肃、不屈不挠的头,仍全神贯注地看着表念着:“——二十五秒——二十——十五——”德里德尔将军那张宽大、通红、盛气凌人的脸上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和令人生畏的决心。

      “别闹了,弟兄们,”他简要地命令道。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不赞同的眼光,他那四四方方的下巴显得很坚定。“我领导着一支战斗部队,”他语气严厉地对他们说,这时屋子里已变得一片肃静,坐在凳子上的人都吓得直哆嗦。“只要我还是司令,这个大队里就不准再有人呻吟。听明白了吗?”

      所有的人都明白了,唯有丹比少校除外,因为他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手腕上的表,大声倒数着秒数。“——四——三——

      二——时间到!”丹比少校喊道,说完带着完成任务后的喜悦心情抬起头,却发现没有人在听他的,因此他还得再数一遍。“哎哎哎哎哟。”他失望地哼了一声。

      “怎么回事?”德里德尔将军难以相信地吼了起来,他勃然大怒,杀气腾腾,一下子转过身看着丹比少校,而少校却被吓得慌了神,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开始发抖,冒冷汗。“这个人是谁?”

      “丹比少——少校,长官,”卡思卡特上校结结巴巴地回答说,“我的大队作战参谋。”

      “把他拉出去枪毙,”德里德尔将军命令道。

      “长——长官?”

      “我说把他拉出去枪毙。你听不见吗?”

      “遵命,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强忍住自己的感情,口气干脆地答道,然后迅速转向他的司机和气象员。“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

      “长——长官?”他的司机和气象员结结巴巴地问。

      “我说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卡思卡特上校厉声说道,“难道你们听不见吗?”

      两个年轻的中尉机械地点点头,但都不愿意动手,两人不知所措,有气无力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着对方先动手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他俩以前谁也没有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过。他俩犹豫不决地从不同方向慢慢挪向丹比少校。丹比少校吓得脸色苍白。

      突然,他两腿一软,向下倒去,两个年轻的中尉冲上前去,一人架住一只胳膊抓住他,使他不致倒在地上。现在他们既然已经抓住了丹比少校,其余的事似乎就很容易了,但是他们没有枪。丹比少校开始哭起来。卡思卡特上校真想跑到他的身边安慰他几句,但又不想在德里德尔将军面前显得婆婆妈妈的。他想到阿普尔比和哈弗迈耶在执行任务时总带着四五口径的自动步枪,于是便开始用目光在一排排的军官中寻找他们。

      丹比少校一哭,刚才还在一旁犹豫不决的穆达士上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带着一副自我牺牲的神色苦巴巴地、缺乏信心地向德里德尔将军走过去。“我认为你最好等一分钟,爹,”他犹犹豫豫地建议说,“我认为你不能枪毙他。”

      他的插话使德里德尔将军勃然大怒。“到底是谁说我不能枪毙他的?”他兴师问罪地怒喝道,声音大得使整个建筑都嘎嘎作响。穆达士上校尴尬得满脸通红,俯身贴近他的耳朵小声说着什么。“我究竟为什么不能枪毙他?”德里德尔将军吼道。穆达士上校又小声说了几句。“你是说我不能想枪毙谁就枪毙谁?”德里德尔将军用不妥协的愤怒口气问道。但当穆达士上校继续小声说下去时,德里德尔将军竖起了耳朵,来了兴趣。“那是真的吗?”他问道,满腹怒气也由于好奇消了许多。

      “是的,爹。恐怕是的。”

      “我想,你以为你他妈的精明绝顶,是吧?”德里德尔将军突然痛斥起穆达士上校来。

      穆达士上校的脸又涨得绯红。“不是,爹,这不是——”

      “好吧,把那个违抗上司的狗狼养的放掉,”德里德尔将军厉声说,一边恶狠狠地从他女婿那边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对着卡思卡特上校的司机和卡思卡特上校的气象员吼道:“但是要把他赶出这所房子,让他呆在外面。让咱们继续下达这个该死的简令吧,要不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多无能鼠辈。”

      卡思卡特上校机械地向德里德尔将军点了点头,急忙向他手下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把丹比少校推到屋外去。然而,当丹比少校被推出去后,却没有人来继续下达简令。大家面面相觑,又吃惊又不知如何是好。德里德尔将军见到大家都愣着不动,气得脸色发紫。卡思卡特上校也不知该怎么办。他刚要开始大声哼哼,这时科恩中校走上前来,帮他控制住了局面。卡思卡特上校噙住泪水,万分欣慰地舒了一口气,感激的心情几乎不知如何表达。

      “现在,弟兄们,我们来对表。”科恩中校以敏捷、威严的神态迅速发号施令起来,两只眼睛讨好地朝着德里德尔将军那个方向骨碌碌转个不停。“我们将对一次表,只对一次,如果一次对不好,德里德尔将军和我将要查一查是什么原因。明白了吗?”他的两眼又转向德里德尔将军,想弄清楚他的这番话是否给将军留下了印象。

      “现在把你们的表拨到九点十八分。”

      科恩中校十分顺利地给大家对好了表,然后信心十足地继续下去。他把当天的指令交待给了大家,又把天气情况说了一下,显得灵活、事事精通但却华而不实。他发觉他正给德里德尔将军留下极好的印象,因此他每隔几秒钟就傻笑着瞟一眼德里德尔将军,从他那儿得到越来越大的鼓舞。他来了劲头,神气活现地整了整衣冠,昂首阔步地在讲台上走来走去,虚荣心十足。他把当天的指令又给大家交待了一遍,然后巧妙地转入鼓舞士气的战前动员,大谈轰炸阿维尼翁大桥对于赢得这场战争是如何重要以及执行任务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把热爱祖国放在热爱生命之上。他把这番激励士气的宏论讲完后,又把当天的指令给大家说了一遍,强调了进攻的角度,随后又说了一下天气情况。科恩中校觉得自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他已经成了大人物了。

      卡思卡特上校慢慢明白过来,当他悟出了个中原因时,他气得目瞪口呆。他妒忌地望着科恩中校继续推行他的鬼计,他的脸拉得越来越长。当德里德尔将军走到他身边时,他简直不敢听他要说什么。将军用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的耳语问他:

      “那个人是谁?”

      卡思卡特上校作了回答,心里有一种淡淡的不祥的预兆。接着,德里德尔将军把手握成杯状放在嘴上对他小声说了些什么,使长思卡特上校的脸上放出无比喜悦的光芒。科恩中校看见后,高兴得难以自制,浑身直抖。他是不是刚才被德里德尔将军在战场上提升为上校了?他无法忍受这种悬念。他专横地把手一挥,结束了下达简令,满怀期望地转过身去,准备接受德里德尔将军的热烈祝贺——将军已经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向屋外走去,身后尾随着他的护士和穆达士上校。科恩中校看见这种情景,失望得一阵晕眩,但只是很短的一刻。他看见了卡思卡特上校还咧开嘴笑着,笔直地站在那儿出神,于是他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拉住他的膀子。

      “他说了我些什么?”他满怀自豪而又幸福的期望心情激动地问道,“德里德尔将军说了些什么?”

      “他想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这个。我知道这个。但他说了我些什么?他说了些什么?”

      “你使他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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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2、米洛市长

    就是在执行那次飞行任务时,约塞连被吓得惊慌失措。约塞连之所以会在执行轰炸阿维尼翁的任务时吓得惊慌失措,是因为斯诺登被吓破了胆,而斯诺登之所以吓破了胆,是因为那天他们的驾驶员是赫普尔,而赫普尔的年纪只有十五岁。他们的副驾驶是多布斯,而多布斯这人则更糟糕,他竟要约塞连同他一起去谋杀卡思卡特上校。约塞连知道赫普尔是个优秀的驾驶员,但他还只是个孩子,并且多布斯对他也毫无信心。于是,当他们扔完炸弹之后,多布斯一声不吭地一把夺过了操纵杆。他就这么着在半空中突然发起疯来,使飞机向下栽去,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和快得难以描绘的速度令人心惊肉跳,丧魂落魄。这不要命的俯冲把约塞连的耳机连接线扯断了,使他的头抵在了机头的舱顶,无能为力地悬挂着那儿。

      哦,上帝!当约塞连感到他们都在向下坠落时,他尖叫起来,可却发不出声音。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他尖声哀求着,可因飞机急速下坠,他连嘴都张不开。他头抵着舱顶,身体处于失重状态,晃来晃去。后来,赫普尔设法夺回了操纵杆,在一片疯狂猛烈的高射炮的火网中拉平了飞机。那高射炮火组成了一个两边是悬崖峭壁的大峡谷,他们刚刚从里面爬出来,此刻又得逃命了。几乎就是同时,砰的一声,飞机舱盖上的有机玻璃被打了一个拳头那么大的洞。只见闪闪发光的碎片四下飞溅,约塞连的两颊一阵刺痛。没有出血。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喊了起来,可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禁不住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对讲机里寂静无声,他被这吓得要死。他趴跪在地上,害怕得要命,一动也不敢动,活像一只中了圈套的老鼠,呆在那里,大气不敢出一下。后来,他终于瞥见自己耳机上那圆柱形的插头一闪一闪地在眼前晃荡,于是赶紧用颤抖的手指将其重新插回到插孔里,此时高射炮火在他四周砰砰作响,并形成了一朵朵蘑菇状的云烟,他惊恐万状地一再尖叫着:“啊,上帝!

      啊,上帝!”

      当约塞连把插头插回到对讲机的插孔后,他又能听见声音了。

      他听到多布斯正在哭泣。

      “救救他,救救他吧,”多布斯呜咽着喊道,“救救他,救救他。”

      “救救谁、救救谁呀?”约塞连朝他回叫着,“救谁呀?”

      “轰炸员,轰炸员,”多布斯喊道,“他那里没有回答。快救轰炸员,快救轰炸员吧。”

      “我就是轰炸员,”约塞连大叫着口答道,“我就是轰炸员。我没事,我没事。”

      “那就快救救他,救救他吧,”多布斯哭喊道,“救救他,救救他吧。”

      “救谁呀,救谁?”

      “救那个报务员兼炮手,”多布斯哀求道,“快救救咱们的报务灵兼炮手吧。”

      “我冷。”斯诺登在对讲机里用微弱的声音啜泣着,接着又发出一阵痛苦的哀怨声,“请救救我吧,我好冷啊。”

      约塞连匍匐着通过了爬行通道,爬上了弹舱,然后爬进飞机的尾舱,斯诺登就躺在那儿的地板上。他受了伤,躺在一片黄色的日光中,冻得快要死了。在他身旁,那个新来的尾炮手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已经昏死过去。

      多布斯是世界上最差劲的飞行员,这点他自己也知道。他本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可现在身体却全垮了。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说服他的上司,让他们相信他已不再适合驾驶飞机了,可是他的上司都不听他的。就在宣布飞行次数提高到六十次的那天,多布斯偷偷地溜进了约塞连的帐篷。当时奥尔正好出去找垫圈了,他就向约塞连吐露了他制定的暗杀卡思卡特上校的阴谋。他说他需要约塞连的协助。

      “你想让咱俩把他给蓄意谋杀掉?”约塞连可不赞成这主意。

      “没错。”多布斯十分同意他的说法,脸上挂着乐观的微笑。约塞连这么快就领会了他的意图,他更是受到了鼓舞。“咱们就用那枝卢格尔手枪把他给毙了。这枪是我从西西里带回来的,谁也不知道我有这家伙。”

      “我想我不能这么干。”约塞连在心里将这主意默默地掂量了一番,得出了这一结论。

      多布斯大感惊讶:“为什么不能?”

      “你瞧,对我来说,最能让我开心的事就是有一天这个狗娘养的会赶上飞机坠毁的事故,让他跌断脖子,或跌死掉。要不就是能看到另外的什么人把他一枪给毙了。可我想我是不能去杀他。”

      “可他会杀你,”多布斯争辩道,“其实,这都是你告诉我的,说他老是不停地让咱们去作战,就是想让咱们统统去死。”

      “可我想我不能也这么去对待他。我认为他也有活的权利。”

      “可他老想剥夺你我的生存权利,只要他这么做,那他就无权再活下去。你这是怎么了?”多布斯感到大惑不解。“我以前老是听到你和克莱文杰为这事争个不歇。可现在你瞧瞧克莱文杰怎么了。

      他就死在了那块云团里。”

      “你别嚷好不好?”约塞连嘴里发着“嘘——”的声音,示意他小声点。

      “我没嚷!”多布斯喊的声音更高了,他心里充满了希望进行一场革命的狂热。此时他已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了,他那颤动不已的深红色的下唇上溅满了起沫的泪水和鼻涕。“在咱们这个大队里,肯定有将近一百个人已经完成五十五次飞行任务了,可到了这时卡思卡特却又把这数目提高到了六十。像你这样还要再飞上几次才满五十五次的人至少还有一百个。要是我们让他一直这样干下去,他就会把咱们全部给害死掉。我们一定得先把他给干掉才行。”

      约塞连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根本没有明确表态。“你认为咱们干了这事以后能逃脱?”

      “我已把一切都计划好了。我——”

      “看在基督的分上,别这么大声嚷嚷。”

      “我没嚷,我已经——”

      “你别嚷了,好不好?”

      “我已经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多布斯小声地说,一面用手紧紧地抓住奥尔的吊床边,不让两手晃动,由于用力,他的指关节都发白了。“星期四早上,当他从山上他的那所该死的农舍返回的时候,我就悄悄地穿过树林,溜到公路的那个急转弯处,在树丛中藏起来。他的车到了那儿非减速不可,而我呆在那里能清楚地看到公路两头的动静,以弄清确实没有其他人在附近。等看到他的车子过来了,我就把一根大木头推到公路上去,让他的吉普车停下来。那时我就端着我的那枝卢格尔手枪从树丛里走出来,对着他的脑袋开火,直到把他打死为止。然后我就把枪埋起来,再穿过树林返回中队,像其他人一样,去忙活我自己的事。这样干能出什么差错呢?”

      约塞连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的每一个步骤。“我打哪儿能插得上手呢?”他迷惑不解地问。

      “这事没你的帮助我干不了,”多布斯解释道,“我需要你对我说声‘就这么干吧’。”

      约塞连觉得他的话简直难以置信。“你要我做的就是这个?就要我对你说声‘干吧’?”

      “我只需要你做这个,”多布斯回答,“你只要说声干,那后天我就独自一人把他的脑浆给打出来。”由于感情激动,他的声音越来越急,此时又变得响亮起来。“既然咱们干了,那我也想在科恩中校的脑袋上也来上一枪。不过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倒想饶了丹比少校。这以后我还想杀掉阿普尔比和哈弗迈耶。干掉阿普尔比和哈弗迈耶之后,我还要杀麦克沃特。”

      “麦克沃特?”约塞连叫道,吓得几乎跳起来。“麦克沃特是我的朋友。你干吗要对麦克沃特下手?”

      “我不知道,”多布斯坦白说,一脸的慌乱和尬尴。“我只是想既然咱们要干掉阿普尔比和哈弗迈耶,那咱们不妨也把麦克沃特给干掉。你不想杀麦克沃特,是吗?”

      约塞连采取了坚定的立场。“你瞧,假如你不再将这事在这整个岛上乱嚷嚷,假如你坚持只干掉卡思卡特上校,那我还可能对这事感兴趣。可如果你想把这事搞成一场屠杀,那你还是把我忘掉的好。”

      “好吧,好吧。”多布斯竭力想安抚约塞连。“只杀卡思卡特上校一人。我应该去干吗?对我说声‘干吧’。”

      约塞连摇了摇头。“我想我不能叫你去干。”

      多布斯激动得像要发狂。“我愿意做点让步,”他强烈地恳求道,“你不必对我说‘干’。你只要对我说一声这是个好主意就行了。

      行吗?这是个好主意吗?”

      约塞连还是摇头。“要是你根本不告诉我就直接动手,把这事给干了,那倒是个极好的主意。可现在太晚了。有关这事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给我点时间,没准我会改主意的。”

      “那会来不及的。”

      约塞连仍一个劲地摇头,多布斯不禁大为失望。他在那里坐了一会,一脸的沮丧,然后突然跳了起来,踏着重重的脚步走了出去。

      他又起了一阵冲动,想去说服丹尼卡医生支持自己。在他转身时,他的臀部把约塞连的脸盆架给撞翻了,脚又绊在了奥尔还没做好的电炉丝上。丹尼卡医生不耐烦地连连点头,以此抵挡住了多布斯的咆哮和指手划脚的指责,然后打发他到医务室去把他的症状说给格斯和韦斯听。到了那里,他刚一开口说话,格斯和韦斯就立即在他的牙床上涂满了龙胆紫溶液。接着他俩又将他的脚趾也涂紫了。当他再次张嘴想要抗议时,他们又将一粒轻度腹泻药片塞进了他的喉咙,然后便把他打发走了。

      多布斯的情况比亨格利·乔要糟。亨格利·乔不做噩梦的时候,至少还可以执行飞行任务。多布斯几乎和奥尔一样糟糕。奥尔看上去总是乐呵呵的,时常像发神经似的咯咯地傻笑,那长得歪歪扭扭的龅牙不住地颤动着,活像一只发育不全、龇牙裂嘴的云雀。

      上级已准许他前往开罗休假,同去的还有米洛和约塞连。他们去那里是为了采购鸡蛋,可是米洛却买了棉花。米洛在黎明时分起飞赶往伊斯但布尔,飞机里装满了具有异国情调的有柄带脚的煎锅和青里透红的香蕉,连飞机的炮塔里都塞得满满的。奥尔是约塞连遇到过的最难看的怪人之一,可他也挺吸引人的。他的脸粗糙且凸凹不平,淡褐色的眼睛从眼眶中暴出来,活像一对褐色的半粒子弹头。他那一头杂色相间的浓密头发是波浪式的,倾斜向上直到头顶心,就像一顶上过油的小帐篷。他几乎每次上了天都要出事,不是被击落坠入水中,就是一个引擎被人打中失灵。那天他们的飞机起飞后是向着那不勒斯出发的,可不曾想到却在西西里降落了。一路上奥尔像个疯子似的使劲地拉约塞连的胳臂,要他在那里降落。

      他们上那儿是为了找那个鬼精的、会抽雪茄的年仅十岁的皮条客。

      这小子有两个十二岁的处女姐姐,她们在市区的一家旅馆门口等候着他们。那家旅馆有一间房专供米洛使用。约塞连毅然地从奥尔身边走开,独自向远方眺望着。此时他眺望到的不是维苏威火山,而是埃特纳火山,眼神里既透着几分关注,也透着几分迷茫。

      他心里纳闷,他们不去那不勒斯而到西西里来干什么。与此同时,奥尔简直是欲火难熬。他一个劲地傻笑着,结结巴已地吵个不歇,恳求约塞连同他一道跟着那个一肚子鬼主意、年仅十岁的皮条客去找他那两个十二岁的处女姐姐。其实,她们既不是处女,也不是他姐姐。她们实际上已有二十八岁了。

      “同他去吧。”米洛简洁地给约塞连下达了指令。“别忘了你的使命。”

      “好吧。”想到自己的使命,约塞连叹了口气,终于让了步。“可至少先让我试试找间旅馆,这样在完事之后我就可以好好地睡上一夜了。”

      “你可以和那些姑娘好好地睡上一夜,”米洛用同样狡黠的语气答道,“只要别把你的使命给忘了就行了。”

      可那一夜约塞连和奥尔根本就没睡。他们发现自己和那两个自称十二岁实际上已二十八岁的妓女同挤在一张床上。弄了半天那两个妓女原来是两个油腻腻、长着一身肥肉的女人。她俩夜里就是不让他们睡觉,吵着要交换搭档。约塞连不一会就迷迷糊糊的了,根本没注意到那个挤在他身上的胖女人整整一夜头上都裹着一条米色头巾。第二天早上很晚的时候,那个一肚子鬼心眼、嘴里总叼着古巴雪茄的十岁皮条客突然像个畜牲似的说翻脸就翻脸,一把扯下了那条头巾。顿时,这个女人那颗丑陋的奇形怪状的光秃秃的头颅就一览无遗地暴露在了西西里的光天化日之下。她曾陪德国人睡过觉,为此她的那些复仇心重的邻居将她的头给剃得亮光光的,几乎要露出了骨头。那姑娘带着女性特有的愤怒,一面用尖厉刺耳的声音大叫着,一面拖着肥胖的身子摇摇摆摆地追赶着那个十岁的一肚子坏水的皮条客,那情形甚是滑稽。她那吓人的、颜色苍白且受到了极大冒犯的头皮,环绕着她那张同样古怪的黑肉瘤似的脸,十分可笑地上下滑动着,活像一块经过漂白但却仍然污秽不堪的东西。约塞连以前从未见过如此光秃秃的脑袋。那个小皮条客用一根手指高高地挑着那块头巾,让它转个不停,像举着一件战利品似的。他始终在离她的手指头几英寸的地方蹦着,跳着,让她够不着,引得她在广场上团团转,干着急,把挤在广场上看热闹的人逗得大笑不止,有人还指着约塞连嘲笑他。这时米洛挂着一脸的严厉急匆匆地大步走来。他咂起嘴唇,对眼前这个伤风败俗、轻薄无聊、不成体统的场面深表不满。米洛坚持立即离开这里前往马耳他。

      “可我们困得要命,”奥尔嘀咕道。

      “那只能怪你们自己。”米洛自认自己很有道德,故而这样训斥他俩。“要是你们呆在旅馆里过夜,不和这些**的女人鬼混,那么你们今天就会和我一样有精神了。”

      “是你要我们跟她们走的,”,约塞连用责备的口气反驳道,“而且我们也找不到旅馆房间。只有你一人能弄到房间。”

      “那也不能怪我呀,”米洛傲慢地解释说,“我哪里知道鹰嘴豆上市时,会有那么多的买主涌到这城里来呀?”

      “你当然知道,”,约塞连指责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去西西里,而跑到那不勒斯来的原因。你他妈可能已经把整架飞机都塞满了鹰嘴豆。”

      “嘘嘘嘘——!”米洛神情严厉地向他发出警告,一面意味深长地朝奥尔瞥了一眼。“别忘了你的使命。”

      当他们来到机场准备飞往马耳他时,飞机的弹舱、后舱和尾舱,以及炮塔射手座舱的大部分地方已统统塞满了鹰嘴豆。

      约塞连这趟飞行的使命就是分散奥尔的注意力,不让他知道米洛在哪儿买鸡蛋,尽管奥尔也是米洛的辛迪加联合体的成员之一,而且同别的成员一样,他也拥有一份股份。约塞连感到自己的这一使命很可笑,因为人人都知道,米洛在马耳他用七分钱一个的价格买下鸡蛋,然后再以五分钱一个的价钱卖给辛迪加联合体的食堂。

      “我就是不信任他。”米洛像母鸡抱窝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飞机里,一面冲着坐在后面的奥尔点了点头,奥尔则像一根缠结在一起的绳子,蜷缩着躺在下面那排装满了鹰嘴豆的筐子上,竭力想使自己睡着,那样子受罪得要命。“我情愿在我买鸡蛋时他不要在边上转悠,将我的生意秘密全打听去。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约塞连坐在他身旁副驾驶的坐位上。“我不明白,你在马耳他花七分钱买来的一个鸡蛋,为什么又用五分一个的价卖掉呢?”

      “我这样做是为了弄点赚头。”

      “可你怎样才能有赚头呢?你每个鸡蛋反倒要赔二分钱呢。”

      “我在马耳他按每个四分二厘五的价将鸡蛋卖给那儿的人,然后再按每个七分钱的价将鸡蛋从那些人的手中买进,这样我就赚了三分二厘五。当然,我是不赚钱的,赚钱的是咱们的联合体。大伙人人有份。”

      约塞连觉得自己开始有点明白了。“你按每个四分二厘五的价将鸡蛋卖给那些人,而他们再按每个七分钱的价把鸡蛋卖给你,这样他们每个鸡蛋就净赚二分七厘五。是这样吗?你干吗不把鸡蛋直接卖给你自己,省得再经他人之手买回这道手续呢?”

      “因为这个‘他人’就是我自己,”米洛解释说,“我将鸡蛋卖给我自己时,我每个蛋可赚三分二厘五。我再把蛋从我的手里买回时,我每个又可赚到二分七厘五。这样每个鸡蛋一共可赚到六分钱。我把它们照每个五分钱的价卖给食堂时,每只蛋只不过少赚二分钱而已。这就是我如何以七分钱一只买进,五分钱一个卖出还能赚到钱的原因。我在西西里收购鸡蛋时,每只蛋只要付老母鸡一分钱就行了。”

      “在马耳他,”约塞连纠正道,“你是在马耳他买的鸡蛋,而不是在西西里。”

      米洛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起来。“我可不是在马耳他买的鸡蛋,”他带着一种暗自得意的神态承认道,这可同他平日显出的那副既勤奋又清醒的样子相违背,约塞连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这种神态。“我在西西里一分钱一个买来,然后在马耳他悄悄地以每个四分五厘的价格转手,为的是别人到马耳他来买鸡蛋时,蛋价能上扬到七分钱一个。”

      “既然马耳他的蛋价这么贵,那人们干吗要上那儿去买蛋?”

      “因为他们总是这么干。”

      “他们为什么不去西西里买鸡蛋呢?”

      “因为他们从来没有那么干过。”

      “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要将鸡蛋按五分一个的价卖给食堂,而不卖七分一个呢?”

      “因为要是这样一来,我的食堂就不需要我了。七分钱一个的鸡蛋任何人都能买到。”

      “他们为什么不越过你,而直接去马耳他以每个四分二厘五的价格从你的手里将鸡蛋买下呢?”

      “因为我不会将蛋卖给他们的。”

      “你为什么不卖给他们?”

      “因为那样的话就没有什么赚头了。作为中间商,我这样做至少能让我自己能有点赚头。”

      “这么说,你的确为你自己赚了钱,”约塞连断言道。

      “我当然赚了。不过赚到的钱全归咱们的辛迪加联合体。人人部有份。你难道不明白?我卖给卡思卡特上校的红色梨形番茄也正是这么回事。”

      “你是买,不是卖,”约塞连纠正道,“你不是将红色梨形番茄卖给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你是从他们的手上买番茄。”

      “不对,是卖,”米洛纠正约塞连道,“我用了个假名字,在皮亚诺萨岛所有的市场上抛售番茄,这样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各自也用了个假名,以每个四分的价钱将番茄全部买进,第二天我再以辛迪加的名义按每个五分的价格将番茄买回来。他们每个番茄赚一分钱,而我每个赚三分五厘钱,这样每人都有了赚头。”

      “你们每人都赚了,只有辛迪加不赚。”约塞连对此嗤之以鼻。

      “辛迪加出五分钱买进一个番茄,而你每个只花了五厘钱。这样辛迪加怎么能赢利?”

      “只要我能赚到钱,辛迪加也就赚到了钱,”米洛解释说,“因为人人有份。只要咱们的辛迪加能得到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支持,那他们就会像这次这样派我出差。再过大约十五分钟,当我们在巴勒莫降落时,你就会看到咱们能赚到多少钱了。”

      “在马耳他,”约塞连纠正他说,“我们正在往马耳他飞,而不是朝巴勒莫。”

      “不对,我们是在朝巴勒莫飞,”米洛回答道,“在巴勒莫有一个苣菜出口商,我要和他谈几分钟,因为我有一批发了霉的蘑菇要运到伯尔尼去。”“米洛,你是怎么干的?”约塞连面带既惊讶又钦佩的笑容问,“你的飞行计划单上填的是一个地方,可后来你却飞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指挥塔上的人就从不找你的麻烦?”

      “他们都属于咱们的联合体,”米洛说,“他们都明白凡是对咱们联合体有利的事,对国家也是有利的,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让美国大兵们卖力气。再说指挥塔上的那些人也是有份子的,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给咱辛迪加联合体帮助的缘故。”

      “我也有份吗?”

      “人人都有份。”

      “奥尔也有份?”

      “人人都有份。”

      “亨格利·乔呢?他也有份吗?”

      “人人都有份。”

      “呸,活见鬼。”约塞连心里在骂,有生以来,有关股份的主意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米洛将脸转向约塞连,眼睛里隐约闪出一丝图谋不轨的神色。

      “我有一个主意,可以稳稳当当地从联邦政府那里骗得六千美元。

      到时咱俩平分,各得三千元,并用不着担任何风险。你有兴趣吗?”

      “没兴趣。”

      米洛十分激动地望着约塞连。“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他大声地说,“你很诚实!在我认识的人中间你是唯一能让我信赖的人。

      也就是这个原因,我希望你能给我更多的帮助。昨天在卡塔尼亚大街,当你同那两个荡妇一起溜走的时候,我真感到失望。”

      约塞连盯住米洛,感到大惑不解,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话。“米洛,可是你叫我同她们走的呀。难道你不记得了?”

      “那不是我的过错,”米洛一本正经他说,“以往是在我们进城后,我才设法将奥尔给甩掉。而这次到巴勒莫,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当我们在巴勒莫着陆后,我要你同奥尔立即就跟着姑娘离开机场。”

      “跟着什么姑娘?”

      “我事先已发过无线电报,同一个四岁的小皮条客安排好了,为你和奥尔找了两个八岁大的、有着一半西班牙血统的处女。他将在机场的一辆交通车上等你们。你俩一下飞机就立即上那辆车。”

      “不行,”约塞连说,“我只想去个地方睡上一觉。”

      米洛立刻发火了,脸都涨成了猪肝色,细长的鼻子在两道黑眉毛之间痉孪地颤动着,唇上那抹不对称的赤黄色的小胡子像一根蜡烛发出的暗淡、细弱的火焰。“约塞连,别忘了你的使命。”他提醒约塞连,那口气还算恭敬。

      “让使命见鬼吧!”约塞连满不在乎地答道,“让辛迪加也见鬼去吧,管它有没有我一份呢。我也不想要什么八岁大的处女,哪怕她们有一半的西班牙血统。”

      “这我不怪你。不过这些所谓的八岁大的处女实际上是三十二岁。她们并不是真的有一半西班牙血统,只不过是有三分之一的爱沙尼亚血统。”

      “我一点也不稀罕什么处女。”

      “她们其实连处女也不是,”米洛用劝告的口气继续说道,“我为你选定的那个女人曾嫁过一个上了年纪的教师,不过时间不长,那男的只在星期天才同她睡觉,所以她几乎就同一个没破了身子的姑娘差不多。”

      然而,奥尔也同样瞌睡得要命,所以当他们驱车离开机场驶进巴勒莫时,约塞连和奥尔仍一边一个坐在米洛的身旁。他们发现在巴勒莫的旅馆里仍然没有他俩的房间。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发现米洛竟是那里的市长。

      对米洛的古怪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欢迎从机场就开始了。在机场上忙碌着的平民百姓们认出了米洛,都恭恭敬敬地停下手上的工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边还做着颇有节制的动作,嘴里还说着奉承话。米洛要来的消息已先于他本人传到了城里,所以当他们乘坐着敞篷小卡车疾驶而来时,城郊早已挤满了欢呼的人群。约塞连和奥尔大惑不解,所以作声不得,只好紧紧地挤在米洛的身边以求平安无事。

      卡车进城后放慢了速度,朝着市中心缓缓驶去,这期间,人们的欢呼声越来越响。男童女童们都用不着上学了,而是穿着新衣,排列在大街的人行道两旁,手里不住地挥舞着小旗子。对此,约塞连和奥尔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街上人山人海,欢声雷动,空中到处悬挂着绘有米洛肖像的旗帜。米洛在肖像上的样子是穿着当地农民常穿的那种黄褐色的圆领衬衫,唇上蓄着一抹不齐整的小胡子,两只眼睛一大一小,正用一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目光凝视着人群。他那审慎而又慈祥的脸上露出一副宽厚、睿智、严谨而又刚毅的神色。体弱无力的病人从窗口向他送来一个又一个的飞吻。围着围裙的店主们站在狭窄的店堂门口欣喜若狂地欢呼不已。无数大号嘀嘀嗒嗒地吹得震天响。到处都有人给挤倒,被踩死。一些抽抽噎噎的老妇女围着缓缓而行的卡车拼命地你推我搡,竞相去摸米洛的肩膀,或握他的手。米洛和善而又不失风度地接受着这场喧闹的庆祝。他用很优美的动作朝每一个人挥手作答,并且还很慷慨地大把大把地朝着欢乐的人群抛去飞吻,就像在散发包着锡纸的赫尔希牌巧克力一样,一排排朝气蓬勃的少男少女臂挽着臂,蹦蹦跳跳地跟在他的后面,一面扯着嘶哑的嗓门,直瞪着两眼,极敬慕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米一洛!米一洛!米一洛!”

      现在既然自己的秘密已被人知道了,米洛也同约塞连和奥尔一样松弛下来了,他不禁显得洋洋得意,感到无比的自豪,同时也显得有点羞答答的。他的双颊也变得红润起来。米洛早被选为巴勒莫的市长——同时也是附近的卡里尼、蒙雷阿莱、巴盖里亚、泰尔米尼、伊梅雷塞、切法利、米斯特雷塔和尼科西亚的市长——因为是他给西西里岛带来了苏格兰威士忌。

      约塞连感到很惊奇。“难道这儿的人就这么喜欢喝苏格兰威士忌?”

      “他们连一滴都不喝,”米洛解释道,“苏格兰威士忌可贵了,而这里的人都很穷。”

      “既然没人喝,那你为什么要将酒运到西西里来?”

      “为的是定出一个价钱来。我把酒从马耳他运到这里来,然后经我转手再替别人卖给我,这样赚头就大了。我在这里开创了一个新兴行业。今天,西西里已是世界上第三大苏格兰威士忌酒的出口基地了。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选我当市长的原因。”

      “既然你是这么一个大人物,那你给我们在旅馆里弄间房怎么样?”奥尔用疲倦、含糊的声音十分不恭地咕哝道。

      米洛很歉疚地作出了反应。“我正打算办这件事呢,”他允诺道,“实在抱歉,我忘了事先应用无线电替你俩在旅馆里订两个房间。随我来办公室吧,我马上就跟我的副市长说一声。”

      米洛的办公室是一家理发店,他的副市长是一个矮胖的理发师。他一张嘴就是满口的奉迎,亲热的问候,两片嘴皮子上挂满了白沫,就像他在杯子里搅个不停的肥皂沫——他这是在准备替米洛刮脸。

      “嗬,维托里奥,”米洛懒洋洋地仰面躺在维托里奥的一张理发椅上问,“我不在的这阵子情况怎么样啊?”

      “大伙很难过,米洛先生,很难过。不过现在你回来了,大伙就都又开心了。”

      “我在纳闷呢,怎么有这么大群大群的人。这旅馆怎么都住满了?”

      “米洛先生,这一来是因为有那么多的人从别的城市赶来看您,二来是因为所有朝鲜蓟的买主都到咱们城来参加拍卖。”

      米洛的一只手像只老鹰似的笔直地腾空而起,一把抓住维托里奥的修面刷。“朝鲜蓟是什么东西?”他问。

      “朝鲜蓟,米洛先生?朝鲜蓟是一种非常好吃的蔬菜,不管在哪儿都受欢迎。趁您在这儿的期间,您真该尝尝它的味道,米洛先生。

      我们这儿种的朝鲜蓟是世界上最好的。”

      “真的?”米洛问,“今年朝鲜蓟卖什么价?”

      “看样子它今年能卖个好价钱。因为收成很不好。”

      “这是真的吗?”米洛若有所思地问,突然就走得不见人影了。

      他从椅子上溜下来的动作是那么快,以至于他刚才围在身上的条纹围布在他离开了一两秒钟后才落地。等约塞连和奥尔跟在他的后面冲到理发店门口时,米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下一位?”米洛的副市长殷勤地嚷嚷道,“下一位谁来?”

      约塞连和奥尔垂头丧气地从理发店走了出来。他俩被米洛抛弃了,无家可归,只得艰难地在狂欢的人群里穿行着,徒劳地寻找着一个能睡觉的地方。约塞连已是精疲力竭了。他的脑袋一阵一阵地隐隐作痛,浑身乏力。他对奥尔很恼火,那家伙不知在哪里找到了两只山楂果,在走路的当儿一直塞在腮帮子里。后来约塞连发现了,硬是让他吐了出来。后来奥尔又找到两颗七叶树果子,又偷偷地将它们塞到嘴巴里,结果又一次被约塞连察觉了。约塞连再次抓住他,要他把山楂果从嘴里弄出来。奥尔咧嘴笑着,回答说那不是山楂果而是七叶树果,并且它们不是在他的嘴里,而是在他的手上。可是,因为他嘴里含着七叶树果,他说的话约塞连连一个字也没听懂,约塞连却死活要他将果子吐出来。此时奥尔的眼中闪出了狡猾的光芒。他用指关节使劲地磨擦着脑门,就像个醉鬼一样,一面样子下流地嘿嘿笑个不停。

      “你还记得那个姑娘吗——?”他止住笑问,紧接着又下流地嘿嘿地笑了起来。“有一次在罗马的那个公寓里,那个姑娘用鞋子揍我的脑袋,当时我和她都一丝不挂,你还记得吗?”他脸上带着狡猾的期待神情问道。他等待着,直到约塞连戒备地点了点头。“如果你让我把七叶树果放回嘴里,我就告诉你她为什么要揍我。这个交易怎么样?”

      约塞连点了点头,于是奥尔便源源本本地给他讲了那个离奇故事,告诉他在内特利的妓女的公寓里,那个赤身****的妓女为什么要用鞋子揍他的脑袋。可是约塞连还是一个字没听懂,因为那两颗七叶树果又回到了奥尔的嘴里。约塞连被他的这一诡计气得大笑了起来。然而,当黑夜降临时他俩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去了一家肮脏的小饭馆,吃了一顿乏味的晚饭,然后搭上一辆便车回到了机场。他们就睡在机舱内凉冰冰的金属地板上,辗转反侧,哼个不停,受罪得要命。这样过了还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就听到了卡车司机冲着他们大喊大叫的声音,原来他们运来了许多箱朝鲜蓟。那些司机将他俩从飞机上赶到地面,以便让他们往飞机上装货。这时天又下起了大雨,等到卡车开走时,约塞连和奥尔已被淋得透湿,浑身的雨水直往下滴。两人无奈,只好又重新挤进机舱,将身子缩成一团,像两条正在发抖的鱼那样挤在装满了朝鲜蓟的摇摇晃晃的板条箱的角落里。黎明时分,米洛将这些朝鲜蓟空运到了那不勒斯,将其换成了肉桂、丁香、香草豆和胡椒荚,当天又把这些东西赶运回南方的马耳他。结果到了马耳他,他们又发现米洛原来还是那里的副总督。在马耳他,约塞连和奥尔仍然弄不到房间。米洛在马耳他成了米洛·明德宾德少校爵士,并在总督府里有一间极大的办公室。

      他的那张桃花心木的办公桌也是硕大无比的。在橡木板壁的一块嵌板上两面交叉的英国国旗下,悬挂着一张极其醒目的米洛·明德宾德少校爵士身穿英国威尔士皇家明火枪手制服的大幅照片。

      照片上,米洛唇上的小胡子经过了修剪,细细的一抹,他的下巴像是经刀刻斧凿过的一样,双眼像利刺那样尖锐,米洛已受封为爵士,并被委任为威尔士皇家明火枪团的少校,还被任命为马耳他的副总督,因为他在马耳他开创了鸡蛋生意。米洛慷慨地表示让约塞连和奥尔睡在他的办公室里厚厚的地毯上过夜。可是他刚离开不久,就来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卫,用刺刀顶着他们,将他俩赶出了这座大楼。这时他俩已是筋疲力尽,只得乘出租车回到机场。那司机脾气大得要命,在车钱上还宰了他们一刀。他俩又钻进机舱去睡觉,这一次机舱里到处塞的都是黄麻袋,里面装满了可可和新磨的咖啡,只只麻袋都被撑漏了,散发出一股股浓烈的气味,以至两人不得不跑出机舱,趴在飞机的起落架上大吐特吐起来。第二天一大早,米洛就乘专车来到机场,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立即就起飞前往奥兰,到了奥兰,约塞连和奥尔还是找不到旅馆房间,而米洛又摇身一变成了那儿的代理国君。在那座橙红色的王宫里,有一处专供米洛支配的住所,可是约塞连和奥尔却不能随同他进宫,因为他俩是信仰基督教的异教徒。在王宫门口,他俩被手持弯刀、身材魁梧的柏柏尔族警卫给拦住,被赶走了。奥尔患了重感冒,又流鼻涕又打喷嚏。约塞连那宽阔的脊背也弯了下来,疼得要命。他真想把米洛的脖子给拧断,可怎奈他是奥兰的代理国君,他的身体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事实还表明:米洛不仅是奥兰的代理国君,他同时还是巴格达的哈里发,大马士革的伊玛目和阿拉伯的酋长。在那些落后的地区,米洛既是谷物之神,也是雨神和稻米之神,因为在那些地方,这些神灵仍受到愚昧而又迷信的人们的崇拜。说起在非洲丛林深处,米洛突然变得很谦虚起来了,他暗示说在那里到处都可见到他那留着小胡子的巨大的脸部石雕,那些石雕的面孔俯视着无数个被人血染红了的原始的石头祭坛。他们一行的足迹所到之处,人们都要朝着米洛热烈欢呼。他去了一个又一个城市,每到一处都要受到英雄凯旋式的欢迎。最后他们来到了开罗,就是在那里,米洛垄断了市场上所有的棉花,可这时世界上谁也不需要棉花,这使得他一下子就濒于破产的边缘。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那天在开罗,约塞连和奥尔终于在旅馆里找到了房间。他们终于有了柔软的床铺、蓬松的枕头、浆洗干净的被单,也有了盥洗室,里面还有供他们挂衣服的衣架,另外还有水可以洗澡。约塞连和奥尔将他门那散发着难闻的恶臭的身体浸泡在一只盛满了滚烫的热水的大盆里,直到将浑身的皮肤泡得通红。洗完澡,他俩随着米洛出了旅馆,来到一家很讲究的饭馆,先是吃了鲜虾开胃口,然后又吃了些切得小小的肉片。饭馆的前厅有一架可自动记录证券行市的收报机,当米洛向侍者领班打听它是啥机器时,它恰好在劈劈啪啪地打出埃及棉花的最新行情。米洛从来连想都没想过,世上竟有证券行情自动收报机这种奇妙无比的机器。

      “真的?”当侍者领班结束了他的解释时,米洛不禁叫出了声。

      “现在埃及棉花卖什么价?”侍者领班告诉了他,米洛立即就将市场上的原棉统统买了下来。

      然而米洛买下的埃及棉花倒并不怎么让约塞连感到害怕,真正让他感到担心的是当地市场上的一串串青里透红的香蕉。米洛是在他们驱车进城时发现这些香蕉的。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因为当夜十二点以后,米洛将他从熟睡中摇醒了,将一个剥了一半皮的香蕉硬塞到他的嘴里。约塞连给噎得差点没哭出来。

      “尝一尝。”米洛催促着,一面拿着那根香蕉紧跟着约塞连那张痛苦不堪的脸转来转去。

      “米洛,你这个杂种,”约塞连用呻吟般的声音说道,“我要睡觉。”

      “把它吃了,然后告诉我好不好吃,”米洛坚持道,“别告诉奥尔,这是我送给你的。我刚才也给他吃了一根,收了他两个皮阿斯特。”

      约塞连只好顺着他,吃了那根香蕉,告诉他味道不错,便又合上了双眼。然而米洛却又把他摇醒了,要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因为他们马上就要飞离这里到皮亚诺萨岛去。

      “你和奥尔必须立即把香蕉装上飞机,”米洛解释说,“那人说在搬弄这一串串香蕉时得留神,别让蜘蛛钻进去。”

      “米洛,我们不能等天亮再飞吗?”约塞连恳求说,“我得睡一会才行。”

      “它们烂起来可快啦,”米洛回答说,“我们一分钟也耽搁不起。

      想想吧,咱们中队在家的那些人要是吃到这些香蕉,该有多高兴啊。”

      然而,中队在家的那些人却连香蕉的影子也没见着。这是因为在伊斯坦布尔,香蕉是卖方的市场,而在贝鲁特茴香籽却是买方市场,所以米洛抛售了香蕉,买下茴香籽,将其运往班加西。六天以后,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赶回皮亚诺萨岛,这时奥尔的假期也结束了。这一次他们的飞机上装满了从西西里购来的上好的白皮鸡蛋,可米洛却说这些鸡蛋是从埃及买来的,并且仅以四分一个的价钱卖给了食堂。这一来那些已加入辛迪加联合体的指挥官全都恳求米洛立即赶回开罗,再多弄些青里透红的香蕉到土耳其卖掉,在那里再多买些班加西急需的茴香籽。这样,人人都得到了一份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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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3、内特利的老头

    中队里唯一真正见到过米洛的红香蕉的人就是阿费。当香蕉熟了,并通过正常的黑市渠道开始流入意大利时,他从一个在军需部供职的颇有权势的兄弟会的弟兄那儿拿了两只。内特利花了好多个星期去找他那个妓女,却都徒劳无功,令人泄气,那天晚上终于找到了,并答应给她和她的两个女朋友每人三十块美金,把她们哄骗回了军官公寓。那天晚上,阿费和约塞连一起呆在军官公寓里。

      “每人三十块美金?”阿费慢悠悠地似问非问地评论说,一面不相信地又是摸又是拍这三个身材高大而匀称的姑娘,那样子就像一个吝啬的行家。“像这样的姑娘出三十块美金可不少啊。再说,我这一生从没有为这种人花过钱。”

      “我不要你付钱,”内特利急忙向他保证说,“她们的钱全由我来付。我只要你们两个家伙把另外两个姑娘带走。你们就不能帮我一下?”

      阿费自鸣得意地笑了笑,他那肌肉松软的圆脑袋摇得像货郎鼓一般。“没有人需要为好心的老阿费付这种钱。无论何时我想要,我就能弄到。只不过这会儿我没有情绪。”

      “你干吗不付三个人的钱,让另外两个人走呢?”约塞连建议说。

      “因为那样我的那位就会因我让她为了钱而干活跟我生气,”内特利回答说,一面焦急地看着他的姑娘。那姑娘正不耐烦地盯着他,嘴里咕咕哝哝地开始抱怨起来。“她说如果我真的喜欢她,就该把她送走,而同另外两个人中间的一个上床。”

      “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阿费吹嘘起来。“我们为什么不把她们三人留在这儿,一直留到宵禁开始,然后我们威胁说要把她们赶到大街上去被人抓起来,除非她们把她们的钱都给我们。我们甚至可以威胁说要把她们从窗户里推下去。

      “阿费!”内特利吓得目瞪口呆。

      “我只不过是想帮你,”阿费羞怯地说。阿费总是千方百计想帮助内特利,因为内特利的父亲又有钱又有名,战争结束后完全能够帮助他。“哎呀,”他牢骚满腹地为自己辩护说,“以前在学校里我们总是那样做的。我记得有一天我们把两个这样笨头笨脑的女中学生从市区骗到了联谊会馆,让她们跟所有想和她们睡觉的会友上床,我们威胁说要打电话给她们的父母,说她们在和我们睡觉。我们把她俩困在床上足足有十多个小时。当她们开始抱怨时,我们甚至还打她们几下耳光。后来,我们把她们的五分、一角的硬币和口香糖拿走后,把她们赶了出去。老兄,我们过去在那个联谊会馆里玩得很痛快。”他平静地回忆着,他那肥胖的双颊因怀念起往事而焕发出快乐、红润的光泽。“我们过去把任何人都排斥在外,甚至互相排斥。”

      但是此刻阿费对内特利毫无帮助,因为内特利如此深深迷恋上的姑娘变得郁郁不乐,越来越气,并以威胁的口气开始骂他。幸运的是,亨格利·乔就在这时闯了进来。于是一切问题又解决了,只是邓巴醉醺醺地、摇摇晃晃地迟进来一会儿,一下搂住了另一个咯咯笑着的姑娘。现在是四男三女,七个人把阿费留在公寓里,爬进了一辆出租马车。马车还停在路边时,姑娘们就要求先付给她们钱。内特利向约塞连借了二十美金,向邓巴借了三十五美金,向亨格利·乔借了十六美金,然后潇洒地一挥手付给了她们九十美金。

      姑娘们这才变得友好起来,大声对马车夫说了个地址,马车夫便赶着马得得地载着他们穿过半个城市,来到一个他们以前从未光顾过的地段,在一幢坐落于一条漆黑的大街上的古老而高大的楼房前停了下来。姑娘们领着他们爬过四段又陡又长、踩上去嘎嘎作响的木楼梯,穿过一个门廊,走进她们自己的富丽堂皇的公寓套房。

      这里神奇般地不断涌出越来越多的身体柔软、一丝不挂的年轻姑娘。公寓里有个邪恶、**的丑老头儿,他那刻薄的笑声常惹内特利生气;那里还有个整天咯咯叫唤着的循规蹈矩的老太婆,她穿着烟灰色羊毛衫,对那里发生的所有伤风败俗的事情都看不惯,并竭尽全力要把公寓收拾干净。

      这个令人惊愕的地方是块肥沃、富饶而沸腾的宝地,这里到处可见女人的乳头和肚脐。起初,在那间灯光昏暗的黄褐色的起居室里只有他们的三个姑娘。那间起居室坐落在三条阴暗的走廊的交界处,这三条走廊从不同的方向通往这间离奇古怪、不可思议的妓院深处的幽室。姑娘们立即开始脱衣,有时还停下来得意地炫耀她们那些花花绿绿的内衣,还一刻不停地同那个憔悴、放荡的老头打情骂俏。那老头一头长长的白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白衬衫,没扣扣子,一副邋遢相。他坐在一张几乎放在房间正中的上了霉的蓝色扶手椅里,与妓女们嘀嘀咕咕地说着下流话;他笑嘻嘻地但又带着嘲讽的神态,礼节性地向内特利和他的同伴们表示欢迎。接着,那老太婆伤心地低着她那颗好找茬的脑袋,磕磕绊绊地出去给亨格利·乔叫一个姑娘来,然而却带回来两个乳房高耸的美人儿,一个已经脱了衣服,另一个只穿着一件透明的粉红色短衬衣,就这一点衣服,她坐下时也扭动着身体把它脱掉了。又有三个一丝不挂的姑娘从另外一个方向荡过来,她们停下聊起来,然后又来了两个。接着又有四个姑娘穿过这间起居室,她们结成懒洋洋的一伙,正在谈着什么,其中三个人光着脚,另一个穿着一双好像不是她自己的银色舞鞋,没结鞋带,走起路来东摇西摆,怪吓人的。后来,又有一个只穿着三角裤的姑娘来到这间房间并坐了下来。这样,在短短几分钟内那里就来了一大群人,一共十一人,除一人外,全都光着身子。

      到处是闲逛着的赤裸裸的人体,大多数都很丰满,亨格利·乔的魂都不在了。他惊讶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姑娘们从容轻松地走进来,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后来,他突然尖叫一声,像脱了弦的箭一般冲向门口,想回士兵公寓去取他的照相机,可半路上又想到即使他离开片刻,这个可爱的、刺激的、丰富多彩的异教徒的天堂便会从他这儿被掠走,不复再有,这使他感到害怕,脊骨一阵冰凉,于是狂叫一声,停住了脚步。他在门口停了下来,唾沫飞溅,脸上和脖子上的筋脉剧烈地动着。那老头坐在那张发了霉的蓝色扶手椅里,就像坐在宝座上耽于享乐的魔王,两条细长的腿上裹着一条偷来的美军军用毛毯御寒,带着胜利的喜悦望着亨格利·乔。

      他不出声地笑着,两只凹陷而机警的眼睛闪烁着因熟知一切而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神情。他一直在喝酒。一看见这个邪恶、堕落、没有爱国心的老头,内特利就恨得毛发倒竖。那老头年纪够大的了,使内特利想到自己的父亲,他不停地开着低毁美国的玩笑。

      “美国,”他说,“将会被打败。而意大利将会赢得胜利。”

      “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最繁荣的国家,”内特利激情满怀、庄严肃穆地对他说,“而且美国的军人是无与伦比的。”

      “的确如此。”那老头欣然表示同意,口气中带着少许以嘲讽别人为乐趣的意味。“但另一方面,意大利是世界上最不繁荣的国家。

      意大利士兵也许是最差劲的。但正是因为如此,我的国家在这场战争中打得如此出色,而你的国家却打得那么差劲。”

      内特利先是感到意外,捧腹大笑起来,接着脸红耳赤地为自己的失礼表示歉意。“对不起,我刚才嘲笑了你,”他真诚地说,接着又用尊敬、屈尊俯就的语调继续说,“但意大利过去被德国人占领,现在又正被我们占领。你不会说这是打得出色吧,是吗?”

      “不过,我当然要这么说,”那老头快乐地说,“德国人正在被赶出去,而我们还在这儿。几年以后你们也会走的,而我们仍然在这儿。你瞧,意大利确实是一个十分贫穷、弱小的国家,然而正是这一点使我们这么强大。意大利士兵不再死亡了,可美国和德国的士兵正在死亡。我把这叫做打得极其出色。是的,我确信意大利将会在这场战争中幸存下来,并将在你自己的国家被摧毁之后永远存在下去。”

      内特利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前从未听到过这样令人吃惊的恶毒的言词。他的直觉使他感到纳闷,为什么联邦调查局的人不来把这个背叛祖国的老东西抓起来。“美国是不会被摧毁的!”他慷慨激昂地喊道。

      “永远不会吗?”那老头轻声激了他一句。

      “这个……”内特利结结巴巴地说。

      那老头压抑住一种更深沉、更强烈的喜悦放声大笑起来。他仍然温和地刺激他说:“罗马被摧毁了,希腊被摧毁了,波斯被摧毁了,西班牙被摧毁了。所有的大国都被摧毁了。为什么你的国家不会被摧毁,你实实在在认为你自己的国家还会存在多长时间?永远?请记住地球本身在大约二千五百万年之后也注定要被太阳毁灭的。”

      内特利不安地扭动着身体。“这个,永远是个很长的时间,我想。”

      “一百万年?”那个喜欢嘲弄人的老头带着强烈的虐待狂的热情坚持说,“五十万年?青蛙几乎有五亿年的历史了。你真的十分有把握地说,美国尽管强大而繁荣,拥有无以伦比的士兵,拥有世界上最高的生活标准,会存在得像——青蛙那么久吗?”

      内特利真想揍他那张嘲笑人的脸。他环顾四周,想找人帮他反驳这个狡猾、邪恶的老头的那些该受谴责的诽谤,以捍卫他的国家的未来。他很失望。约塞连和邓巴在一个较远的角落里正忙着同四五个嬉皮笑脸的姑娘寻欢作乐,已经喝了六瓶葡萄酒。亨格利·乔早就沿着一条神秘的过道荡走了,他像个贪得无厌的暴君,两只瘦弱的膀子不停地舞动着,尽可能多地把臀部最大的年轻妓女拥在身前,和她们一起挤睡在一张双人床上。

      内特利感到进退两难,不知所措。他自己的姑娘伸开四肢样子难看地躺在一张又厚又软的沙发上,露出一副懒散无聊的表情。内特利感到烦恼不安,因为她对他态度冷淡,无动于衷。她第一次看见他是在士兵公寓的客厅里他们许多人在一起玩二十一点小赌博的时候,但她没有理他,自那时起,她对他一直是若即若离,提不起精神,这一点他记得如此清楚,如此甜蜜而又如此伤心。她的嘴张着,成一个完美无缺的0字形,只有天晓得她那双呆滞、蒙胧的眼睛用如此残忍、冷漠的眼神在凝视着什么。那老头静静地等待着,脸上带着一种既轻蔑又同情的洞察一切的微笑望着他。一个满头金发、身体柔软成曲线形、肌肤呈蜂蜜色、长着两条漂亮的腿的姑娘坐在那老头的椅子扶手上,尽情地炫耀着她的姿色,一面无精打采地、卖弄风情地撩摸着他那骨瘦如柴、苍白而放荡的脸。见到一个这么老的人还如此**好色,内特利真是又气又恨。他心情沉重地转过身,心想他干吗不带着他自己的姑娘睡觉去。

      这个肮脏、贪婪、魔鬼似的老头之所以使他想到他的父亲,是因为他们两人毫无相同之处。内特利的父亲是个衣着得体、举止优雅的白发绅士,而这老头却是个举止粗鲁的游手好闲之徒;内特利的父亲是个冷静、善于思考、有责任心的人,而这老头却是个用情不专、放浪形骸的老色鬼;内特利的父亲言行谨慎、有教养,而这老头却是个粗野的乡巴佬;内特利的父亲自尊自爱、学识渊博,而这老头却寡廉鲜耻、愚昧无知;内特利的父亲蓄着高贵的白胡子,而这老头一根胡子也没有;内特利的父亲——和内特利遇到过的所有其他人的父亲——都很高贵、聪明、受人尊敬,而这老头却实实在在令人憎恶。内特利又同他辩论起来,决心痛斥他的无耻逻辑和含沙射影的诽谤,雄心勃勃地要报一箭之仇,以吸引那个讨厌他、对他无动于衷而他却如此强烈地爱恋着的姑娘的注意,从而永远赢得她的爱慕。

      “这个,坦率地说,我不知道美国将存在多久,”他无所畏惧地说,“我想如果世界本身有一天将被毁灭的话,那我们也不可能永远存在下去。但是我确实知道我们将会赢得胜利,并活很长、很长时间。”

      “多长时间?”那个喜欢诽谤别人的老头嘲讽地问道,一脸居心叵测的得意神情。“甚至不如青蛙活得久吗?”

      “比你或者我活得长久得多。”内特利笨拙地脱口而出。

      “喔,原来如此!考虑到你是那么有勇无谋,而我已经这么一大把年纪,那就不会太长久啦。”

      “你多大年纪?”内特利问,不禁对这个老头产生了兴趣,被他迷住了。

      “一百零六岁。”那老头看见内特利满脸懊恼,开心地抿着嘴轻声笑起来。“我看得出你也不相信这一点。”

      “我不相信你跟我说的一切,”内特利回答说,脸上露出羞怯和怒气平息后的微笑。“我唯一相信的就是美国将会赢得战争的胜利。”

      “你太看重胜利了,”那个肮脏而邪恶的老头嘲笑说,“真正的诀窍在于输掉几场战争,在于知道哪几场战争可以输掉。几个世纪以来,意大利一直在战争中打败仗,然而你瞧我们干得多出色。法国打赢了战争,然而却不断处于危机之中。德国打输了但却繁荣起来。意大利在埃塞俄比亚打了胜仗,但立即陷入严重的困境。胜利给我们制造了许多辉煌的假象,使我们丧失了理智,于是便引发了一场我们没有机会获胜的世界大战。可是既然我们又要输了,所有的事情就开始向好的方面转化。假如我们成功地被打败了,我们就一定会成功。”

      内特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脸上露出未加掩饰的迷惑神情。

      “现在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说话像个疯子。”

      “但我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墨索里尼执政时,我是个法西斯分子;现在他被赶下了台,我就成了一名反法西斯分子。当德国人在这儿保护我们反对美国人时,我是狂热的亲德派,而现在美国人在这儿保护我们抵抗德国人,我就成了狂热的亲美派。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义愤填膺的年轻朋友”——看见内特利变得更加惊慌失措、张口结舌,老头儿那双机警、轻蔑的眼睛里闪耀出更加得意的光芒——“你和你的国家在意大利不会有比我更忠实的支持者了——但这仅仅是在你们驻守意大利期间。”

      “但是,”内特利不相信地大声喊道,“你是个叛徒!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是个不知廉耻、肆无忌惮的机会主义者!”

      “我已经一百零七岁了,”那老头温和地提醒他说。

      “你难道没有任何信条?”

      “当然没有。”

      “没有道德标准?”

      “哦,我是个很有道德的人。”那个恶棍似的老头半是讽刺半是认真地向他保证说,一边说一边摸着一个丰满的、脸上长着两个漂亮酒窝的黑发妓女的光屁股。那妓女勾魂摄魄地在他椅子的另一边扶手上舒展开了身体。他沾沾自喜地坐在两个****女郎中间,像个乞丐王似的一手搂着一个,挖苦地咧着嘴向内特利笑着。

      “我难以相信,”内特利怨恨地说,硬着头皮竭力不去看他与那两个姑娘搂搂抱抱的样子。“我只是难以相信。”

      “但这一切全是真的。德国人进城的时候,我像个朝气蓬勃的女芭蕾舞演员在大街上翩翩起舞,一边喊着:‘嗨,希特勒!’我把嗓子都喊哑了。我甚至还挥舞着一面纳粹小旗,那是我趁她母亲不注意,从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手里抢来的。当德国人离开城市时,我拿着一瓶上等白兰地,提着一筐鲜花跑出去欢迎美国人。当然,白兰地是我自己喝的,花是用来撒向我们的解放者的。在第一辆车子上直挺挺地坐着一个自命不凡的老少校,我用一朵红玫瑰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眼睛上。多么美妙的一击!你要是看见他往后躲的样子就好啦。”

      内特利吃惊地站了起来,直喘粗气,脸色发白。“是——德·科弗利少校!”他叫喊起来。

      “你认识他?”那老头乐滋滋地问道,“真是太巧了!”

      内特利吃惊不小,没有听见他的话。“那么你就是那个打伤——德·科弗利少校的人!”他又气又怕地喊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那个魔鬼似的老头泰然自若。“你的意思是说,我怎么能忍住不砸他?你真该看到那个傲慢、讨厌的老家伙,他那么严厉地坐在车子里,大脑袋挺得笔直,愚蠢的脸上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像上帝亲临似的。他是个多么诱人的靶子啊!我用一枝美国红玫瑰打中了他的眼睛。我认为这是最合适不过的。你说呢?”

      “那件事做得糟透了!”内特利大声指责他说,“那是一件恶意的犯罪事件!——德·科弗利少校是我们中队的主任参谋!”

      “是吗?”那个顽固不化的老头戏弄他说,一边神态严肃地捏着他那个尖下巴,装出一副懊悔的样子。“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必须为我的公正而称赞我。当德国人开进来的时候,我用一小枝火绒草差点把一个强壮的年轻中尉扎死。”

      这个可恶的老头竟不能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过,这使得内特利惊愕不已,手足无措。“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他言词激烈地叱责他。“——德·科弗利少校是个品德高尚的大好人,大家都钦佩他。”

      “他是个老傻瓜,他实在没有权力做得像个年轻的傻瓜似的。

      他现在在哪儿?死了?”

      内特利带着忧郁、敬畏的神情轻声回答说:“没人知道。他好像失踪了。”

      “你明白了吧?想一想吧,一个像他这样年龄的人,为了什么国家之类的荒唐事情,竟拿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去冒险。”

      内特利马上竭力反对。“为自己的国家用生命去冒险没什么荒唐的!”他郑重地说。

      “是吗?”那老头问,“国家是什么?国家是四周用界线围着的一块土地。通常是非自然的。英国人为英国而死,美国人为美国而死,德国人为德国而死,俄国人为俄国而死。现在有五六十个国家在打这场战争。当然,这么多国家不可能都值得人们为了它们去死。”

      “任何值得人为它而生的东西,”内特利说,“都值得人为它而死。”

      “而任何值得人为它去死的东西,”那个亵渎神灵的老头回答说,“肯定值得人为它而生。你知道,你是个如此单纯、天真的年轻人,我简直为你感到惋惜。你多大啦,二十五?二十六?”

      “十九,”内特利说,“到一月份我就二十岁了。”

      “但愿你活下去。”那老头摇了摇头,有那么一会儿,他像那个满腹牢骚、事事看不惯的老太婆一样眉头紧锁,像是生气又像是沉思。“如果你不提防着点,他们会杀了你。我现在能看得出来你不打算提防。你为什么不理智些,努力做得更像我这样、你也可能活到一百零七岁呢。”

      “因为我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内特利带着崇高的信念得意洋洋地反驳说,“我想你以前听说过这句俗话吧。”

      “是的,我当然听说过,”那个阴险的老头沉思地说,脸上又堆起了微笑。“然而恐怕你把这句俗话说颠倒了,宁愿站着生,不愿跪着死。那句俗话是这么说的。”

      “你肯定吗?”内特利有点糊涂地问,“好像我那样说更讲得通。”

      “不,我这么说更讲得通。去问你朋友。”

      内特利转过身去问他的朋友,却发现他们都走了。约塞连和邓巴都不见踪影。那老头看着内特利又尴尬又吃惊的样子,发出轻蔑而快乐的狂笑。内特利羞愧得沉下了脸。他孤力无援地犹豫了片刻,接着快速转过身,匆匆逃进最近的那条走廊去寻找约塞连和邓巴,希望及时找到他们,把那老头同——德·科弗利少校之间发生的那场出人意料的冲突告诉他们,把他们带回来给他解围。所有的走廊里的门都关上了。也没有哪道门下有灯光。夜已经很深了。内特利绝望了,便不再寻找了。最后他意识到,除了去找他爱恋着的姑娘,和她在什么地方躺下来,跟她亲热,向她献殷勤,与她共同安排他们的未来,他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但是当地回到起居室来找她的时候,她已上床睡觉去了。他无事可做,只好去同那个讨厌的老头继续谈刚才未谈完的话题。可那老头却从扶手椅里站起身来、用开玩笑似的客套说夜已深,他得告辞了,让内特利和两个睡眼蒙胧的姑娘呆在那里。那两个姑娘也说不出他自己的妓女进了哪个房间,她俩百般挑逗他,想让他对她俩感兴趣,但却是白费力气,于是她们过了一会儿也上床睡觉去了,留下他一人在起居室里的那张凹凸不平的小沙发上睡着了。

      内特利是个敏感、富有、漂亮的小伙子,生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两只眼睛流露出信任他人的眼神。他第二天一大早在沙发上醒来时,脖子感到酸疼,昏昏沉沉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性格温和、文质彬彬。他快二十岁了,不知道心灵创伤、紧张、仇恨或神经机能病是怎么回事,在约塞连看来,这恰恰证明他实实在在疯得有多么厉害。他在童年虽常受到责骂,但却是愉快的。他与他的兄弟姐妹们相处得很好,他不恨他的父母,因为他们俩待他很好。

      内特利从小受到的家教是要憎恶像阿费和米洛那样的人。他母亲把像阿费那样的人描绘成拼命向上爬的野心家,他父亲把像米洛那样的人说成是投机倒把犯,但他们从不让他接近那些人,因此他从来也没有学会怎样去恨。就他所能记得的,他的家曾在费城、纽约、缅因、棕榈滩、南安普敦、伦敦、多维尔、巴黎和法国南部呆过,无论在哪儿,他家里总是高朋满座,客人都是绅士淑女,没有一个拼命向上爬的野心家或投机倒把犯。内特利的母亲出身新英格兰地区的桑顿家族,是美国革命的后代。他的父亲却是个私生子。

      “永远记住,”他母亲过去常常提醒他说,“你是内特利家的人。

      你不是范德比尔特家的人,他家是靠当一个地位卑微的拖船船长发财的,也不是洛克菲勒家的人,他家的财富是通过肆无忌惮地进行原油投机积累起来的;你也不是雷诺兹或杜克家族的人,他们的收入是靠欺骗公众、推销致癌的树脂和柏油制品获得的;你当然也不是阿斯托家的人,我相信,他家还在出租房屋。你是内特利家的一员,而内特利家从来没有为了钱而什么事都干。”

      “你妈的意思是,孩子,”有一次他父亲和蔼可亲地插话说,那种措辞优雅、简洁的天才内特利佩服得五体投地,“旧时的富翁要比新富翁好,新兴的暴发户永远不会像新近的破落户那样受人尊敬。这么说对吗,亲爱的?”

      内特利的父亲不断提出那种贤明而通晓世事的忠告。他热情奔放,脸色红润得像加过热的香甜的红葡萄酒一样。虽然内特利不喜欢香甜的红葡萄酒,但他却很喜欢他父亲。战争爆发后,内特利一家决定他应该参军,因为他太年轻了,不能从事外交工作,同时还因为他父亲根据权威人士的消息说,俄国将会在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内垮台,而希特勒、邱吉尔、罗斯福、墨索里尼、甘地、佛朗哥、庇隆和日本天皇将签署一个和平协议,他们从此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内特利参加陆军航空队是他父亲的主意,在那儿他可以作为飞行员安全地接受训练,而在此期间俄国人有条件地投降了,停战的具体条款也制定好了。此外,在航空队里当一名军官,他接触到的只会是有教养的绅士。

      事与愿违,他却发觉自己和约塞连、邓巴和亨格利·乔等人在罗马一家妓院里鬼混,而且他深深地爱上了妓院里一个对他态度冷漠的姑娘。他独自一人在起居室里睡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他终于和她同床共枕了,但几乎立刻就被她那任性的小妹妹打断了好事。那小姑娘没敲门便闯了进来,妒忌地扑到床上,这样内特利也可以搂着她。内特利的妓女吼叫着跳了起来,怒气冲冲地使劲揍她,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拎了起来。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内特利,像只拔了毛的小鸡,或者说像根剥了皮的嫩树枝。她那稚嫩的身体早熟地模仿着那些比她年龄大的女人的样子,使所有人感到难堪,因此她总是被赶走,穿上衣服,到外面大街上去和其他孩子在新鲜的空气里玩。这姐妹俩此刻正粗野地对骂,互相吐唾沫,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引来一大群喜欢热闹的旁观者挤进这间房间。内特利气恼地放弃了做爱的念头。他叫他的妓女穿上衣服,带着她下楼去吃早饭。那个小妹妹跟在后面。当他们三人在附近一家露天咖啡馆里体面地吃早餐时,内特利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神气的一家之主。但是等到他们开始往回走的时候,内特利的妓女已经感到厌烦了,于是她决定和其他两个姑娘上街去卖淫,不想再同他在一起了。内特利和那个小妹妹温顺地远远跟在后面,那个野心勃勃的小姑娘想学几手拉客的技巧,内特利则是情场失意而出来散散心。当那几个姑娘被一辆军用汽车里的士兵拦住并带走后,他俩都变得垂头丧气。

      内特利回到咖啡馆,给那个小妹妹买了一份巧克力冰淇淋,等她情绪好了些之后,带着她回到公寓里。约塞连和邓巴已在起居室里,还有精疲力竭的亨格利·乔,他那憔悴的脸上还带着快乐、麻木、得意洋洋的微笑。那天早晨他就这样笑着从妻妾成群的后宫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全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那个**、堕落的老头看到亨格利·乔破裂的嘴唇和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睛,心里乐滋滋的。他热情地跟内特利打招呼。他仍然穿着前一天晚上那件皱巴巴的衣服。他那种衣衫褴褛、面容猥琐的模样使内特利心烦意乱。无论何时他来公寓,他总希望那个荒淫无耻的老头能穿上一件干净的布鲁克斯兄弟公司做的衬衫,刮过脸,梳过头,穿着一件花呢夹克衫,蓄两撇干净利落的白八字胡,这样,内特利每次看到他并想到自己父亲时,就不会有那种说不清的羞愧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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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4、米洛

    对米洛来说,四月一直是他最喜欢的一个月份。丁香花总在四月里盛开,结在藤蔓上的水果也在这时成熟。人的心跳会比以前加快,减弱了的胃口也会重新恢复起来。四月里,曾有一道色彩更为艳丽的彩虹在那只周身发光的鸽子的身上闪烁。四月是春天,而一到春天米洛·明德宾德的脑筋一下子就转到了柑橘上面。

      “柑橘?”

      “是的,长官。”

      “我的士兵会喜欢柑橘的,”那位指挥驻扎撒丁岛的四个B26型飞机中队的上校承认说。

      “他们吃多少都不成问题,只要你能从伙食费里弄到钱来付帐。”米洛向他保证。

      “卡萨巴甜瓜弄得到吗?”

      “在大马士革便宜极了。”

      “我特别爱吃卡萨巴甜瓜。我一向都爱吃得不得了。”

      “只要每个中队借给我一架飞机就成,各队只要出一架,那你想吃多少卡萨巴甜瓜就有多少,只要你付得起钱。”

      “我们是从辛迪加联合体中购买吗?”

      “人人都在联合体里有股份。”

      “这真令人吃惊,简直太令人吃惊了。你是怎么办到的?”

      “集团购买力能使得一切都大不一样。比如说,想来点裹了面包屑的炸小牛排也成。”

      “我可不大爱吃裹了面包屑的炸小牛排,”那位驻扎科西嘉北部的B25型机群指挥官嘀嘀咕咕地说,他仍然心存疑虑。

      “裹了面包屑的炸小牛排可是很有营养的噢。”米洛非常诚恳地忠告他。“它含有蛋黄和面包屑。小羊排也很有营养。”

      “哈,小羊排!”这位B25指挥官立即作出响应。“是上好的小羊排吗?”

      “是最好的,”米洛说,“黑市上卖的最好的。”

      “是小羊羔的排骨?”

      “是你从未见过的、穿着最漂亮的粉红色小纸尿裤的小羊羔。

      在葡萄牙,这种小羊排卖得非常便宜。”

      “我可不能派一架飞机去葡萄牙。我没这个权力。”

      “只要你借飞机给我,我就能办到。再派一名飞行员驾驶就行了。别忘了——这能使你讨得德里德尔将军的欢心。”

      “德里德尔将军会再来我们食堂吃饭?”

      “会吃得像头猪似的,只要你用我的纯黄油煎上一些最新鲜的鸡蛋,然后拿给他吃,他就会这样。你还会有柑橘、卡萨巴甜瓜、白兰瓜、多佛的纯鳎鱼片、烘烤冰淇淋、鸟蛤和贻贝等。”

      “人人都有份吗?”

      米洛说:“这是整件事中最妙的部分。”

      “这事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位不肯合作的战斗机指挥官咆哮道,他也不喜欢米洛这个人。

      “北边部队里有个战斗机指挥官不肯合作,他跟我过不去,”米洛对德里德尔将军抱怨道,“往往一个人就会把整个事给毁了,这一来你就再也吃不上用我的纯黄油煎出来的新鲜鸡蛋了。”

      于是,德里德尔将军便把这位不肯合作的战斗机指挥官调到所罗门群岛去了,让他在那里挖坟墓,后来又换了一个患有滑囊炎的老头子上校来接替他。这老头特别爱吃荔枝,他又将米洛介绍给了驻扎在陆地上的一位指挥B17型机群的将军,此人尤其爱吃波兰香肠。

      “在克拉科夫,用花生可以换到波兰香肠,”米洛告诉他说。

      “啊,波兰香肠,”将军怀旧地感叹道,“要知道,只要能买到一大截波兰香肠,我什么都愿意拿出来。什么都愿意。”

      “你什么都不必拿出来。只要给我一架飞机,每个食堂一架,外加一名叫干啥就干啥的驾驶员。还有,在第一次订货时,你得付上一小笔现金作为定金。”

      “可是克拉科夫远在敌后几百英里,你怎么去那里弄香肠?”

      “在日内瓦有一个波兰香肠国际交易市场。我只要将花生空运到瑞士,以市场上的公开价格将其换成波兰香肠。他们将把花生运到克拉科夫,我呢,则把波兰香肠运回来给你。你要多少波兰香肠,就可以通过辛迪加联合体买到多少。你还能买到柑橘,只不过上面稍微染了点人造颜色。还有马耳他的鸡蛋和西西里的苏格兰威士忌。当你通过辛迪加联合体买这些东西时,你等于是自己付钱给自己,因为你将在里面拥有一份股份。所以,你实际上是不花一个子儿就买到了所有的东西。这不是挺有意义吗?”

      “你简直是个天才。你究竟是怎样想出这个主意来的?”

      “我叫米洛·明德宾德,今年二十六岁。”

      米洛·明德宾德的飞机从各处飞了回来,驱逐机、轰炸机,还有运输机接连不断地涌进卡思卡特上校的机场,开飞机的飞行员都是些叫干啥就干啥的人。这些飞机的机身上都装饰有各个飞行中队的象征图案,其色彩艳丽夺目。每一个图案都代表着一种值得称赞的理想,如勇敢、力量、正义、真理、自由、博爱、荣誉和爱国主义等等。飞机归米洛调遣后,机械师立即用乳白色的油漆刷了两遍,将这些图案涂掉,取而代之的是将事先刻好的标志用耀眼的紫色喷在飞机上。那标志是: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在这个名称里,“M&M”代表米洛和明德宾德。米洛坦白地透露,之所以要将连接符号“&”插在中间,是为了消除这样一个印象:这个辛迪加联合体实际上是在一个人的操纵下。在米洛的调遣下,一架架飞机分别从意大利、北非和英国的机场,以及设在利比里亚、阿森松岛、开罗,还有卡拉奇等地的空运指挥站飞来。那些驱逐机有些被拿来做了交易,以多换几架运输机,有些则留着用来应付紧急托运事宜和运送一些小包裹。他还从地面部队弄来了一些卡车和坦克,用它们来搞短途运输。凡参与的单位人人都有股份,个个吃得发福,两片油光光的嘴唇间整天叼着根牙签,懒洋洋地到处逛游。米洛独自掌管着所有的正在日益扩大的经营业务。由于他全神贯注地投入该项工作,一条条水獭皮似的褐色皱纹渐渐地爬满了他那张操劳过度的脸,永远也休想消除掉。这一来,他看上去既清醒理智,又满腹狐疑,整天不是为这,就是为那而头疼。除约塞连之外,人人都认为米洛是个笨蛋,一则是因为他主动要求去干事务长的工作,二则是因为他干这差事干得太卖力。约塞连也认为米洛是个笨蛋,但同时他也知道米洛是个天才。

      有一天,米洛飞往英国去采购一批土耳其芝麻糖,然后领着四架德国飞机从马达加斯加飞了回来。那些德国飞机上装满了甘薯、甘蓝、芥菜和乔治亚黑斑豌豆等蔬菜。米洛从飞机上走了下来。他刚一踏上地面就呆住了,因为他发现有一小队宪兵正等在那里,准备俘获德国驾驶员,并还要没收他们的飞机。没收!仅仅这两个字就使他又气又恨。只见他暴跳如雷地来回走个不停,一根非难的手指犹如一柄利剑,在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那位统领着宪兵、脸上带有战场上留下的疤痕、手上端着冲锋枪的可怜上尉那三张满含愧疚的脸前舞个不休,嘴里还在不住地严辞痛斥着他们。

      “这是在俄国吗?”米洛以怀疑的口吻声嘶力竭地斥责着他们。

      “没收?”他尖叫着,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美国政府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执行没收私人财产的政策了?你们真不要脸!你们竟会生出这么一个可怕念头,一个个都不要脸极了。”

      “可是,米洛,”丹比少校胆怯地打断了他,“我们毕竟是在同德国人打仗呀。这些可全都是德国飞机。”

      “它们根本不是!”米洛愤怒地反驳道,“这些飞机都属于咱们的辛迪加联合体,大伙人人都有股份。没收?你们怎么能自己没收自己的私有财产?没收,亏你们想得出!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卑鄙的事呢。”

      米洛果然没说错,因为等他们再细看时,他的那些机械师早已将德国飞机机翼、机尾和机身上原有的“十”形纳粹符号用乳白色的油漆给涂掉了,而且还涂了两遍,然后又用模板在这些地方印上了“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的字样。就这样,米洛当着他们的面将他的辛迪加组织变成了一个国际性卡特尔。

      如今,米洛的庞大的空中商船队充斥着整个天空。一架又一架的飞机源源不断地从各地涌来,从挪威、丹麦、法国、德国、奥地利、意大利、南斯拉夫、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瑞典、芬兰、波兰等地方涌来。实际上,这些飞机欧洲的什么地方都去,唯独不去俄国,因为米洛拒绝同俄国做生意。当他找过的那些人都同“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签了约以后,米洛又创办了一个集体所有的附属公司,取名为“M&M花色糕点公司”。他又弄来了一些飞机,并从伙食费中拨出更多的公款来做这项生意。他经营的糕点有英伦三岛的烤饼和松饼,有哥本哈根的梅干和丹麦奶酪,还有从巴黎、尼姆斯和格勒诺布尔弄来的奶酪饼、奶油卷、奶油千层饼、花色小蛋糕,另有柏林的水果蛋糕、稞麦面包、姜汁面包、维也纳的杏仁果酱饼、巧克力饼和分别从匈牙利和安卡拉搞来的包馅卷饼和果仁蛋糕。每天早上米洛都要往欧洲和北非派遣飞机,飞机上拖着两条长长的红色广告标牌,上面用大大的方体字写着当天的特色商品:“注意:

      有圆腿肉,七十九美分……鳍鱼,二十一美分。”他还将两条这样的牌子租给了佩特牛奶公司、盖恩斯狗食公司以及诺克泽默公司,大大提高了辛迪加联合体的现金收入。为了体现自己有愿意为公众服务的公民意识,他还常常在空中广告里留出一些位置,免费为佩克姆将军做公益宣传广告,如“要讲究整洁”,“欲速则不达”,还有“能同做祈祷的家庭是永不离散的家庭”。在柏林,阿克西斯·萨利和霍·霍爵士这两位大名鼎鼎的广播员每天都要主持宣传性的广播节目,而米洛居然花钱买到了这些节目前的广告插播权,以促进他的业务活动。就这样,他的生意在各前线战场都做得很红火。

      米洛的飞机成了人们司空见惯的东西。它们享有在各处随便通行的自由。有一天米洛同美军当局签订了一份合同,由他负责去轰炸德军在奥尔维那托守卫的一座公路桥,同时又同德军当局签订了由他来守护该大桥的合同,用高射炮火来对付他自己策划的攻击。为美军轰炸桥梁,米洛可得到轰炸的全部成本费用外加百分之六的酬金,为德军守护大桥的协议款项也是如此,只不过还附加了一条,即他每击落一架美军飞机,德方将付给他一千美元奖金。

      米洛强调指出,这些交易的圆满成功标志着私有企业的重大胜利,因为两国的军队都是社会化的团体。这两个合同一经签订,无论是炸桥还是守桥,似乎都无需让辛迪加联合体破费一文,因为双方的政府有的是现成的人力和物力来从事这些事情,更何况双方都非常情愿将其投入进去。结果,米洛通过他的双边谋划实现了巨额利润,而他所做的仅仅是签了两次名而已。

      米洛的这个安排对双方都是很公平的。一方面,由于米洛有在各处随意通行的自由,因此他的飞机就可以悄悄潜入德军阵地进行偷袭,而不会惊动德军的高射炮火;而另一方面,由于米洛知道袭击行动,因此他有充分的时间向德军的高射炮手发出警告,待美军飞机一进入他们的炮火射程,就准确地向它们开火。除了约塞连帐篷里的那个死人以外,没有一个人不认为这是一个绝妙的策划。

      当天,那家伙刚飞到目标上空就被击中,丧了命。

      “我可没杀他!”米洛感情激动地一再重复着这句话,以此来回答约塞连那怒不可遏的非难。“告诉你,我那天根本没在场。你难道认为那天咱们的飞机飞来的时候,我就呆在那边的地面上朝它们开火?”

      “但这整个事情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不是吗?”约塞连大叫着回敬他。此时他们正站在黑缎子般的黑暗之中,这黑暗同时也笼罩着那条穿过寂静的停车场直通露天影院的小路。

      “我什么也没策划,”米洛气冲冲地回答说,一边激动地使劲吸气,将他那咝咝有声、毫无血色的鼻子挤成了一团。“不管有没有我的插手,德国人总归占着大桥,而我们则要去炸了它。我只不过发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让我们从这一任务中捞到一把。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米洛,躺在我帐篷里的那个人在这次任务中丢了命,而他连背包都没来得及打开呢。”

      “可我又没杀他。”

      “你为此而得到了一千美元的外快。”

      “可他不是我杀的。我说过,我根本不在场。我当时在巴塞罗那,在那里购买橄榄油和去皮剔骨的沙丁鱼。我有定货单,它可以为我作证。我也没得到那一千美元。这一千美元都入了咱们联合体的帐,每个人都有份,连你也有,”米洛万般诚恳地向约塞连倾诉道,“瞧,约塞连,不管那个混帐的温特格林说过些什么,反正这场战争不是我发起的。我只不过是尽量以做买卖的方式来对待它。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要知道,用一架中型轰炸机另加上面的机组人员来换一千美元,这不能说是坏价钱。如果我能说服德国人,要他们每击落一架飞机就付给我一千美元,那我为什么不能拿这笔钱呢?”

      “因为你在同敌人做交易,这就是全部理由。难道你就不明白,我们是在打仗?有人正在死亡。看在基督的分上,你朝你的周围看看吧!”

      米洛已极不耐烦,但他仍克制着自己。“德国人并不是我们的敌人,他声明道,“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错,我们是在同他们打仗。不过德国人也是咱们辛迪加联合体里声誉很好的成员。作为我们的股东,我有责任保护他们的权利。也许是他们挑起了战争,也许他们的确杀了成千上万的人,可他们付起帐来却比我所知道的我们的一些盟国痛快得多。我得维护我同德国人订的合同的严肃性,你明白吗?你就不能从我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不能!”约塞连厉声回绝道。

      米洛被狠狠刺了一下,觉得感情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也并不想设法掩饰这一事实。那是一个闷热的月夜,空中到处飞有小虫、飞蛾和蚊子。米洛突然伸出一只胳臂,指向那边的露天影院,只见那里的放映机正在工作,平射出一道银白色的光芒,映得灰尘清晰可见,似一柄利剑,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圆锥形的光痕,将一层薄膜似的荧光覆盖在观众的身上。那里的观众一个个都斜倚在椅子上,像受了催眠似地软瘫无力,大家的脸都朝上抬着,正对着那面白色银幕。此时,只见米洛的双眼里噙着泪水,显得无比真诚,脸上透着朴实和清白,并因渗出的亮晶晶的汗水和所搽的避蚊油而闪闪发光。

      “你瞧瞧他们,”他大声说,因感情激动而有些透不过气来。“他们是我的朋友,我的同胞,我的战友。任何人都不会拥有比他们这么一群人更好的伙伴了。难道你认为我会做出一桩伤害他们的事情吗?除非是万不得已。我现在的烦心事还不够多吗?你没看见?

      为了那些堆积在埃及各个码头上的大批棉花,我已经头疼死了。”

      米洛的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突然,他像个溺水者一样,一把抓住了约塞连的衬衣前襟。他的眼睛像一对褐色毛虫一样,醒目地眨动个不歇。“约塞连,我该拿这么些棉花怎么办呀?这都是你的错,让我买下这么多的棉花。”

      那些棉花在埃及的码头上堆积如山,却没有一个买主。米洛从前做梦也没想到尼罗河流域的土地竟会这么肥沃,也没想到他买下的这批农作物会找不到市场。他的辛迪加联合体的各个食堂都帮不上他的忙。不仅如此,食堂成员还纷纷起来造反,毫不妥协地反对米洛要按人头硬性摊派给每人一份埃及棉花的建议。连他最忠实的朋友德国人在这次危机中也不肯帮他的忙。他们宁愿使用棉花的代用品。米洛的食堂甚至都不肯让他将棉花堆在那里。他只好租用仓库,其费用是直线上升,导致了他的现金储备彻底枯竭。从那次奥尔维那托战斗行动中所赚到的利润渐渐被耗光了。他开始不断写信回家去要钱,这些钱是他在生意兴隆的时候寄回去的,但不久这笔钱也几乎要用完了。仍有一包一包的棉花接连不断地被运到亚历山大港的码头。每次,只要米洛在国际市场上以亏本价脱手一批棉花,那些狡猾的埃及掮客就在地中海东部各地将其统统吃进,然后再以合同规定的原价卖给米洛。这一来,米洛就变得越来越穷了。

      “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眼看就要垮台。米洛无时无刻不在咒骂自己,恨自己大贪婪,太愚蠢,不该买下埃及的所有棉花。然而,不管怎么样合同就是合同,非得信守不行。于是,一天晚上,在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米洛的所有战斗机和轰炸机一起起飞,在基地上空编好队形,随后便开始向自己的空军大队投起炸弹来了。原来米洛又同德国人弄了一个合同,这一次他得轰炸自己大队的全部装备和设施。米洛的飞机分成几路协同袭击,轰炸了机场的油料库、弹药库、修理库,还有停在棒糖形停机坪上的B25轰炸机。他的机组人员总算对起落跑道和各个食堂手下留了情,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干完活之后便可以安全着陆,而且在上床睡觉之前还可以享用到一顿热气腾腾的快餐。他们轰炸时机上的着陆灯一直亮着,因为地面上根本没人向他们开火还击。他们轰炸了四个中队、军官俱乐部和大队的指挥大楼。官兵们纷纷逃出各自的帐篷,个个惊恐万状,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逃窜是好。不一会,受伤者躺得到处都是,尖叫声不绝于耳。连续几颗杀伤弹在军官俱乐部的院子里爆炸开来,使得这座木头建筑的一侧墙壁上留下了累累弹痕,也弹穿了那排站在吧台前的中尉和上尉们的腹背。他们痛苦万状地先是弯曲了身子,然后倒了下去。剩下的那些军官都给吓得魂不附体,纷纷朝那两个出口处逃窜,但他们又不敢出去,于是只好全都鬼哭狼嚎着挤在门口,就像一道厚实的人肉堤坝。

      卡思卡特上校又是爬又是挤,好不容易才从乱成一团、茫然失措的人群中钻出来,独自站在了门外。他瞪大双眼朝天上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米洛的飞机像气球一样从容不迫地掠过花朵盛开的树梢,朝他们逼过来。机上的投弹舱的门敞开着,机翼上的风门片也向下垂着;那些巨大的着陆灯一直亮着,好似一对对暴眼,闪烁着强烈、炫目而又可怕的光芒。这番景象犹如一种神灵的启示,他以往从未目睹过。卡思卡特上校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惊愕地叫了一声,接着便向前猛冲,几乎是呜咽着一头扑进自己的吉普车。他的脚找到了油门踏板和车子的发火装置,随后便以这辆摇摇摆摆的汽车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朝着机场疾驶而去。他那双松软无力的手因紧紧地握着方向盘而变得毫无血色。间或他还乱摁一阵子喇叭,似想故意折磨它一样。一次,他碰到了一群人,一个个只穿内衣,惊恐万状地低着脸,一边将瘦弱的胳臂当成不堪一击的盾牌紧紧抱着脑袋,一边疯了似的没命地朝小山上狂奔。为了避让这帮人,他来了一个急转弯,只听轮胎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差点没送掉他的小命。公路两旁,黄色、桔红色和红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帐篷和树木也在火中燃烧,而米洛的飞机还在不断地盘旋,不停地闪烁着的白色着陆灯仍旧亮着,投弹舱的门也还敞开着。吉普车开到机场指挥塔时,卡思卡特上校猛拉了一下刹车,车子几乎给弄翻掉。没等车子停稳,他就不顾危险地一跃跳下了汽车,飞快地冲上一段楼梯进到塔内。塔里有三个人正在忙着摆弄仪器,指挥着天上的飞机。他猛地冲上前去,一把推开其中的两人,伸手夺过那只镀镍的麦克风,两眼冒着怒火,那张结实的脸由于紧张而扭曲得变了形。他使着蛮劲紧紧地抓着麦克风,开始声嘶力竭地对着话筒狂叫。

      “米洛,你这个狗杂种!你疯了吗?你他妈究竟要干什么?下来!快给我下来!”

      “别这么大喊大叫,行吗?”米洛答道,这会儿米洛正在指挥塔里,就站在他的旁边,手里也拿着一个话筒。“我就在这儿。”米洛不满地瞟了他一眼,又回身去忙自己的事了。“很好,弟兄们,你们干得很好,”他赞不绝口地冲着手里的麦克风说,“不过我瞧见还有一个给养棚立着呢。那可不行,珀维斯,我以前跟你说过,别干这种差劲事。现在你马上给我飞回去,再去加把劲。这次你可要慢慢地向它靠拢……要慢慢地。要知道‘欲速则不达’,珀维斯。‘欲速则不达’,如果这话我以前曾对你说过,那么我肯定我对你说过已不下一百次了。记住,‘欲速则不达’。”

      这时他头顶上方的喇叭高声响了起来。“米洛,我是阿尔文·布朗。我的炸弹已经扔完了。现在我该干什么?”

      “扫射,”米洛说。

      “扫射?”阿尔文·布朗大吃一惊。

      “没法子,”米洛无可奈何地告诉他说,“合同上是这样规定的。”

      “哦,那么好吧,”阿尔文·布朗默认道,“既然这样,我就扫射吧。”

      这一次米洛做得太过分了。他竟然轰炸自己方面的人员和飞机,这事甚至连最冷漠的旁观者都感到无法容忍,看来,他的未日来临了。许许多多的政府高官蜂拥而至,对此事进行调查。各家的报纸都用醒目的大标题向米洛发起猛烈抨击。国会议员们个个义愤填膺,都声若洪钟地谴责他的凶残暴行,扬言要惩罚他。有孩子在部队服役的母亲们纷纷组织了起来,组成了若干个颇具战斗力的团体,要求给孩子们报仇。大队里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为米洛说句话。无论他走到哪里,所有正派的人都觉得受到了他的侮辱。米洛陷进了墙倒众人推的困境,最后他只好向大伙公开了他的帐本,透露了他所赚得的巨额利润。至于他摧毁的人员及财产,他可以用这笔钱来向政府进行赔偿,而且还有多余,足以让他将埃及的棉花生意继续做下去。当然,这笔钱是人人有份的。然而,这整桩买卖妙就妙在根本没有任何必要向政府进行赔偿。

      “在一个民主政体中,政府即是人民,”米洛解释说,“我们是人民,不是吗?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将这笔钱留着,而让那些中间经手人统统见鬼去。老实说,我倒情愿政府彻底撤手,别管战争的事,把整个战场留给私人企业去经营。如果我们欠了政府什么就赔什么,那我们只会怂恿政府加紧控制,阻碍其他的私营单位轰炸它们自己的人员和飞机。我们就会使它们丧失经营积极性。”

      当然,米洛是对的,因为除了少数几人之外,大队里所有的人不久就都同意了米洛的观点。那几个忿忿不平且不识相的家伙中就有丹尼卡医生。他整天气冲冲的,动辄跟人吵架,嘴里还总是嘀嘀咕咕说些讨厌的含沙射影的话,说这整桩投机买卖是件不道德的事。为平息他的怒气,米洛以辛迪加联合体的名义送给了他一张在花园用的铝架轻便折叠椅。这样,每当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跨进他的帐篷,丹尼卡医生就可以很方便地将椅子折叠起来,拿到帐篷外面去;等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走,他就可以立即将椅子重新拿回帐篷。在米洛进行轰炸的那天,丹尼卡医生像丧失了理智一样。他不朝掩蔽处跑,反而留在户外履行他的职责。他像只诡秘狡猾的蜥蜴似的趴在地上,冒着横飞的弹片、猛烈的扫射和无数的燃烧弹在伤员之间爬动着,给他们扎止血带,打吗啡针,上夹板以及磺胺药。他沉着脸,满脸的悲哀,除非说话不可,否则绝不开口。从每个伤员那发青的伤处,他看到了自己将来有一天腐烂时的可怕预兆。他不停地工作着,丝毫也不怜惜自己的身体,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这个长夜总算熬了过去,第二天,他使劲抽着鼻子,终于顶不住了,于是又抱怨不休地跑进医务室的帐篷,要格斯和韦斯给他量体温,然后又拿了块芥未硬膏和一只喷雾器。

      那天夜晚,丹尼卡医生带着阴郁、深沉而又无法表露的沉痛心情护理着每一个呻吟的伤员。在大队执行轰炸阿维尼翁的任务的那天,他在机场也流露出同样的沉痛表情。当时,约塞连赤身****,丧魂落魄地从他的飞机的舷梯上朝下走了几级,一言不发,只是朝机舱里指了指。他那赤裸着的脚后跟、脚趾头、膝盖、手臂和手指上到处都沾满了斯诺登的鲜血。机舱里,那位年轻的无线电通讯员兼炮手全身僵硬地卧在那里,眼看就要死了,而他的旁边则躺着更年轻的尾炮手,每次只要一睁眼看到垂死的斯诺登,就立即又昏死过去。

      人们把斯诺登抬出飞机,用担架抬着送进了一辆救护车。这时丹尼卡医生将一条毯子披在了约塞连的肩上,那动作简直轻柔极了,然后领着约塞连上了他的吉普车。在麦克沃特的帮助下,他们三人默默地驱车来到中队的医务室帐篷。麦克沃特和丹尼卡医生将约塞连引进帐篷,让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用冰冷的脱脂湿棉球把斯诺登溅在他身上的血全部擦洗干净。丹尼卡医生给他服了一片药,接着又给他打了一针,这些东西让他整整睡了十二个小时。当约塞连醒来后又去见他时,丹尼卡医生又给他服了药片并又给他打了一针,这使他又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等约塞连再次醒来去见医生时,医生准备再给他吃药打针。

      “你到底还要给我吃多少药,打多少针?”约塞连问他。

      “直到你感觉好些了为止。”

      “我现在就感觉好些了。”

      丹尼卡医生那被太阳晒成棕黄色的憔悴的额头因惊讶而皱了起来。“那你为什么还不穿上衣裳呢?你为什么要像这样赤身****地到处乱跑?”

      “我再也不想穿制服了。”

      丹尼卡医生接受了他的这一解释,将手上的注射器收了起来。

      “你肯定感觉良好?”

      “我感觉很好。只是你给我吃了那么多的药,打了那么多的针,我感觉自己有点呆呆的。”

      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约塞连就这么一丝不挂地到处走动。第二天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米洛到处找他,最后发现他坐在距那小巧的军人公墓后方不远的一棵树上,身上仍旧是精赤条条的。斯诺登即将被安葬在这里。米洛是按平时规定着装的——下着草绿色军裤,上身穿一件干净的草绿色衬衫,打着领带,衣领上那道标志中尉军衔的银杠杠闪闪发亮。他头上还戴着一顶有硬皮帽檐的军帽。

      “我一直在到处找你,”米洛仰起头,以责怪的口吻朝着树上的约塞连喊道。

      “你应该到这棵树上来找我,”约塞连答道,“我整整一个上午都在这上面。”

      “下来,尝尝这个,告诉我好不好吃。这很重要。”

      约塞连摇了摇头。他赤身****地坐在最低的那很大树枝上,两手紧紧地抓住它上方的一根树枝,以让身体保持平衡。他拒绝动弹,米洛没办法,只好张开双臂,极不情愿地抱住树干,开始向上爬去。他笨手笨脚地爬着,一边大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待他爬到一定高度,足以让他将一条腿钩在树枝上停下来喘口气时,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挤压得不像样了。他头上的军帽也歪了,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当帽子往下滑的时候,米洛赶紧一把将它抓住。豆粒般的汗珠像晶莹剔透的珍珠一样,在他的唇须上闪闪发光,而他眼睛下的汗珠则像鼓起来的混浊的水泡一样。约塞连冷眼瞅着他。米洛小心翼翼地将身体翻转半圈,这样他就可以面对着约塞连了。他把包在一团软软的、圆圆的棕色物体上的薄纸揭开,然后将其递给约塞连。

      “请尝一尝,再告诉我味道怎么样。我想把这东西拿给大伙吃。”

      “这是什么?”约塞连问,一边咬了一大口。

      “裹了一层巧克力的棉花。”

      约塞连恶心得直作呕,那一大口巧克力糖衣棉花不偏不斜正好吐在米洛的脸上。“给,快把它拿走!”他一边往外喷棉花,一边生气他说,“天哪!难道你疯了?你他妈的连棉花籽都没弄掉。”

      “别说得那么绝好不好?”米洛恳求说,“不至于那么糟吧。真的那么难吃?”

      “比难吃还糟。”

      “可我必须让食堂把这东西给大伙当饭吃。”

      “他们谁都不会咽得下去。”

      “他们一定得咽下去,”米洛带着一脸专横的庄重神情,以命令的口气说道。他边说边松开一只胳臂,理直气壮地在空中挥了挥一根手指,可没料到自己差点摔下去跌断脖子。

      “你往这边挪过来点,”约塞连对他说,“这样会安全得多,并且还能看到周围的一切。”

      米洛双手抓住头顶上方的树枝,带着十二分小心开始一点一点地往旁边挪动。他的脸因紧张而绷得紧紧的。当他发现自己终于平安无事地坐在了约塞连身边时,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亲切地抚摸着那棵树。“这棵树多好哇,”他以一种树的主人的感激口气赞叹地说。

      “这就是生命之树,”约塞连回答说,一边晃动着他的脚趾头。

      “也是识别善恶之树。”

      米洛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树皮和树枝。“不是,它不是的,”他答道,“这是棵栗树。我应该能看得出来。我也卖栗子。”

      “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他俩坐在树上,有好几秒钟谁也没开口,腿从树上垂下,双手几乎伸得笔直,抓着头顶上的树枝。他俩一个除穿着一双绉胶底鞋外,全身上下一丝不挂,而另一个却齐齐整整地穿着全套草绿色粗呢毛料军装,连领带都系得紧紧的。米洛胆怯地透过眼角仔细地打量着约塞连,很识相地犹豫着不开口。

      “我想问你件事。”他终于开口了。“你什么衣服也不穿,当然我一点也不想干涉你,我只不过好奇罢了。你为什么不穿制服?”

      “我不想穿。”

      米洛像麻雀啄食那样飞快地连连点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忙不迭地说,但脸上却现出一片迷茫。“我完全理解。我听阿普尔比和布莱克上尉说你疯了,我只想弄个清楚。”出于礼貌,他又犹豫了一会,斟酌着下一句问话。“你真的以后再也不穿制服了?”

      “我可没这么想。”

      米洛忙又使劲点头,装出他仍能明白的模样,接着就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神情严肃而又烦恼不安地陷入了深思。一只头顶红冠的鸟儿,扇动着有力的黑色翅膀,擦过那摇曳不停的灌木丛,从他们的下面飞过。树荫里的约塞连和米洛由一层层斜斜的薄薄的绿叶挡着,四周则是围了其他的灰色栗树和一棵银色的云杉。太阳高高地悬挂在他俩头顶上那片蔚蓝色的辽阔天空上,在这一片蓝色中低低地浮动着几小团蓬松的白云,好似缀成一串的珍珠。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他们周围的树叶一动不动地低垂着。那树荫好像是由羽毛覆盖而成。除了米洛,一切似乎都是在静止的状态之中。只见米洛突然直起腰,压低嗓子叫了一声,手激动地指着一个方向。

      “快看!”他惊呼道,“快看那边!那里正在举行葬礼。那像是一片公墓,对吗?”

      约塞连用平淡的语气慢吞吞地答道:“他们正在安葬一个小伙子,就是那天轰炸阿维尼翁时被打死在我机上的那位。就是斯诺登。”

      “他是怎么死的?”米洛问,因害怕连声音都变了调。

      “被打死的。”

      “那太可怕了,”米洛悲叹道,一对褐色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多可怜的小伙子。这实在太可怕了。”他使劲咬住他那颤动不已的下嘴唇,随后又颇带感情地抬高嗓门继续说,“可如果这些食堂都不肯购买我的棉花,那事情会变得更糟糕。约塞连,这些人都是怎么了?难道他们不明白,这辛迪加联合体可是他们自己的呀。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人人都有一份啊。”

      “连我帐篷里的那个死人也有一份吗?”约塞连挖苦地问。

      “他当然也有,”米洛十分大方地向他保证道,“中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份。”

      “他还没来得及到我们中队就给打死了。”

      米洛熟练地做了一个表示痛苦的怪相,然后将脸转开。“我希望你不要老是拿你帐篷里的那个死人来找我的茬,”他用愠怒的语气恳求道,“我跟你说过,那人被打死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看到了这个垄断埃及棉花市场的大好机会,结果给咱们大伙惹来了麻烦,这难道是我的错?难道我应该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事先就知道会出现棉花供应过剩?那时我连供应过剩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垄断市场的机会是不常有的,我遇到这样的机会能一把抓住就够精明的了。”米洛本想发出一声呜咽,可他忍住了,因为这时他看到六个身穿制服的抬灵柩的人把一口简陋的棺材从救护车上抬了下来,轻轻放在那条狭长的裂口——那口新挖的墓穴——旁边。“可现在我连一个子儿的棉花也卖不出去。”

      面对这一套不足道的葬礼游戏,以及米洛那副如丧考妣似的悲痛欲绝的样子,约塞连根本就无动于衷。随军牧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轻轻传来,那单调的声音含混不清,几乎一句话也听不出,就像一种虚无的喃喃低语。约塞连从那个骨瘦如柴的高高身影辨认出梅杰少校,还相信自己也认出那个正在用手帕擦额头的人是丹比少校。丹比少校自那次与德里德尔将军冲突过后就从没停止过发抖。几排士兵围着这三个军官,站成一个弧形,像一根根木桩子似的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四个闲着无事、身穿条子工作服的掘墓人,身体倚着铲子,带着一脸的冷漠,站在那一大堆难看的紫铜色的松土旁。在约塞连盯着他们看的时候,牧师抬眼朝约塞连送去了祝福的目光,痛苦似地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然后又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约塞连这个方向,接着低下了头,结束约塞连视之为葬礼高潮的最后程序。那四个穿工作服的人用吊索将棺材吊起来,慢慢放进墓穴。这时米洛的身体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我不能再看下去啦,”他极度痛苦地转过脸去叫道,“我可不能光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场面,而与此同时那些食堂却在让我的辛迪加联合体死亡。”他简直在咬牙切齿,满脸悲哀和忿恨地直摇头。“要是他们真有那么一点忠心的话,他们就会买我的棉花,直到他们发觉亏了本,而一旦这样,他们就会接连不断地买我的棉花,直到他们赔了更大的本。这样,他们就会去放火,将他们的内衣内裤以及夏季制服统统烧掉,好为棉花创造较大的销路。可他们连一下忙都不肯帮。约塞连,你就试试吧,帮我把这团剩下的巧克力糖衣棉花吃下去。也许这会儿味道会很好的。”

      约塞连推开了他的手。“得了吧,米洛。人是不能吃棉花的。”

      米洛狡猾地堆起了一副笑脸。“这并不真的是棉花,”他哄骗道,“我刚才是开玩笑的。这其实是棉花糖,是美味的棉花糖。你再尝尝看。”

      “你在撒谎。”

      “我从不撒谎!”米洛带着一种自豪的庄重神情反驳说。

      “你此时就在撒谎。”

      “我只在必要的时候才撒谎,”米洛为自己辩解道,同时将目光移开了一会,一面怪可爱地眨动着他的眼睫毛,“这东西比棉花糖要好,真的。它是用真正的棉花做成的。约塞连,你得帮着我让大伙将这东西吃下去。埃及棉花可是世界上最最好的棉花呀。”

      “可它不能被消化,”约塞连强调说,“它会让大伙生病,这你不明白吗?要是你不信我的话,你自己干吗不试试靠吃棉花过日子呢?”

      “我试过了,”米洛沮丧地承认道,“它使我很不舒服。”

      墓地里一片黄色,是那种夹着青色的干草颜色,就像烧熟的卷心菜。过了一会,牧师朝后退了几步,那一小群围成半圆形、穿着米色制服的人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碎片一样,开始缓缓散开。这些人不急不慢、不声不响地朝着各自沿高低不平的土路停放着的车辆飘了过去,牧师、梅杰少校和丹比少校不在这些人当中,他们自成一队,郁郁寡欢地朝着他们各自的吉普车走去,彼此间保持着几英尺的距离,好像素不相识似的。

      “一切都结束了,”约塞连说。

      “一切都完了,”米洛丧气地赞同道,“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这都是因为我让他们自作决定的结果。这倒给了我一个教训:下一次我要是再干类似的事情,我一定要先明确纪律。”

      “你干吗不把棉花卖给政府?”约塞连漫不经心地建议道,眼睛则盯着那四个穿条子工作服的人,他们正在将一铲铲紫铜色的泥土扔回到墓穴里去。

      米洛断然否定了约塞连的想法。“这可是个原则问题,”他以决然的口气解释说,“政府无权做生意,而我也是世界上最不愿让政府卷入我的生意的人。不过政府的职责就是做生意。”他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了什么,于是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这话是卡尔文·柯立芝说的,卡尔文·柯立芝当过总统,所以他的话是不会错的。我弄到了那么多的埃及棉花,可没人肯要,政府有责任把它们统统买下来,这样我就可以有大赚头了,不是吗?”米洛的脸突然又阴沉下来,情绪一下子一落千丈,变得焦虑不安。“可我怎样才能让政府买下我的棉花呢?”

      “行贿嘛。”

      “行贿!”米洛勃然大怒,差点儿再次失去平衡,跌断自己的脖子。“你真可耻!”他厉声呵斥道,从他那翕动不已的鼻孔和一本正经的双唇里喷出的气息,如同正直的火焰,上下翻动着,直冲他上唇那抹铁锈色的小胡子。“行贿犯法,这你是知道的。可是做生意赚钱是不犯法的,对吧?所以,对我来说,为赚点正当的利润而去贿赂某人,这不能算犯法,不是吗?不算,当然不算犯法!”他又一次陷入了沉思,脸上挂着逆来顺受和近乎可怜的苦恼表情。“可我又怎么知道该贿赂谁呢?”

      “哦,这你不用担心,”约塞连窃笑了一下,用平淡的语调安慰他说。此时吉普车和救护车发动引擎的声音打破了使人昏昏欲睡的寂静,排在后面的车辆也开始倒着开走了。“只要你行贿的数目大,他们会来找你的。有一点务必要做到,那就是你一切都得说在明处。要让每一个人都明明白白地知道你想干什么,肯为此而出多大的价钱。假如你第一次行事时表现出一副心中有鬼或问心有愧的样子,那你就要倒霉了。”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办这事,”米洛说,“和那些受贿的人呆在一起我感到很不安全。这些家伙比一帮骗子好不了多少。”

      “你不会有事的。”约塞连很有把握地向他担保。“要是你碰到了麻烦,那你就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为了美国的安全,需要有一个强大的埃及棉花投机企业。”

      “确实需要,”米洛神情庄重地对他说,“有了强大的埃及棉花投机企业就意味着有了一个更强大的美国。”

      “这是当然的啦。要是这招不灵,那你可以列出数字,说明有多少美国家庭得依赖该企业的存在来谋取收入。”

      “确实有许许多多的美国家庭得靠它来取得收入。”

      “你明白了?”约塞连说,“这些你比我更在行。你几乎让这事听起来像真的一样。”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嘛,”米洛大声他说,脸上重又明显地挂上了他原来的那副傲慢神气。

      “我正是这个意思。你就带着这种深信不疑的信念去干吧。”

      “你真的不愿和我一道去?”

      约塞连摇了摇头。

      米洛急不可耐地想行动了。他将那团剩下的巧克力糖衣棉花塞进了他的衬衣口袋,然后战战兢兢、一点一点地顺着树枝向后挪着,一直挪到那光滑的灰色树干。接着,他张开双臂笨拙地抱住树身,开始向下滑去,可他穿的皮底鞋的鞋边老是打滑,因此有好几次他险些跌卞去,将自己摔伤。滑了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又重新爬了上去。他的唇须上沾满了树皮的碎屑,那张紧张的脸因用劲而涨得通红。

      “我希望你把制服穿起来,不要像这样一丝不挂地到处乱跑。”

      在他重新爬下树匆匆离去之前,他忧郁地向约塞连吐露了自己的担忧。“你这样有可能会带出一股风气,这一来我的那些该死的棉花就永远也脱不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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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28#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5、随军牧师

    很久以前随军牧师便开始在心里起了疑惑,世间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上帝,他怎么能肯定呢,身为美国军队中的一名浸礼教牧师,即便在最顺利的情况下,处境就够艰难的了;若再没了信仰,那境况就几乎无法容忍了。

      那些大嗓门的人总让他感到害怕。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样无所畏惧、敢做敢为的人总让他感到自己孤立无助,形单影只。在军中,无论他走到哪里,他总像个局外人似的。官兵们在在他面前总不及在别的官兵面前那么自在;连其他的牧师对他也不如他们彼此之间那么友好。在一个以成功为唯一美德的世界里,他自认自己是个失败者。一名教士应当镇定自若,且能随机应变。他痛苦地认识到,自己缺乏教士应具备的这种基本素质,而其他教派的那些同僚就因为具有这两点而干得相当出色。他生就没有胜过别人的本领。他认为自己丑陋不堪,没有一天不想立即回家去与妻子团聚。

      其实,牧师的长相几乎是英俊的。他有一张讨人喜爱而又显得十分敏感的脸,像沙岩一样苍白、脆弱。他的思想相当开放。

      也许,他真的是华盛顿·欧文。也许在一些信件上他一直都签的是华盛顿·欧文的姓名,尽管对此他一无所知。他知道,在医学史上,这种记忆错误是很常见的。他也明白,要想真正将什么事情都弄清楚是办不到的,甚至连为什么办不到也是无法知晓的。他清楚地记得——或者说他有印象清楚地记得——他见到约塞连时的那种感觉;他觉得在他第一次看到约塞连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之前,就已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他记得,大约两周以后当约塞连再次出现在他的帐篷,要求免除他的战斗任务时,他产生了同样的不安的感觉。当然,在此之前牧师已的确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就是在那间临时的、非正规的病房里。那个病房里的每个病人看上去都为怠工而来,只有一名不幸的病人除外。那人浑身上下敷着石膏,绑着绷带。一天人们发现他就这么死了,嘴里还含着温度计。但是在牧师的印象中,在此之前他就在某个更为重大、更为神秘的场合见过约塞连。那次有意义的会面是在某个遥远的、为时间的烟尘所淹没的、甚至是在纯属超现实的时代里发生的;而那次,他也曾同样命中注定地承认:他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可帮助约塞连。

      这样的疑虑一刻不停地折磨着牧师那瘦削、多病的躯体。世上有没有哪怕是一种真正的信仰,或者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有多少天使能够在一根大头针的针尖上跳舞?上帝在创造万物之前的那段漫长岁月里究竟在忙活些啥?如果没有其他的什么人需要防范,那有何必要在该隐的前额打上个保护的印记呢?亚当和夏娃真的生过女儿吗?这些就是一直不断地折磨着他的重大而又复杂的本体论问题,然而,在他看来,这些问题从来就不及善良和礼貌等问题来得重要。那些怀疑论者在认识论方面进退维谷的困境让他急得冒汗,他不能接受对一些问题的解释,可又不情愿将问题视为无法解释而不予理会。他从来都是处在痛苦之中,可又一直心怀希望。

      那天约塞连坐在他的帐篷里,手里捧着一瓶热乎乎的可口可乐。这可乐是牧师为了安慰他才给他的。牧师犹豫不决地问道: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你明明知道你是第一次碰到某一情形,但你却感到你过去好像经历过它?”约塞连敷衍地点了点头。牧师的呼吸由于急切的期待而变得急促起来,因为他准备让自己的意志与约塞连的联合起来,同心协力,最终揭开像巨大的黑幕一样笼罩在人类生存之上的永恒奥秘。

      约塞连摇了摇头,接着解释说,所谓dejavu不过是两根共同活动的感觉神经中枢——他们通常是同时起作用的——在瞬间产生的极细微的时间差。他的话牧师几乎没听进去。他感到很失望,但他不愿相信约塞连的话,因为他曾得到过一个征兆,一个秘密而又不可思议的幻觉,那就是约塞连仍然缺乏勇气,不敢将真话说出来。无疑,在牧师所揭示的事情中有着令人敬畏的含义,这就是:它要么是一种神赐的顿悟,要么是一种幻觉;他本人不是得到了神灵的垂青就是丧失了理智。这两种可能使他内心充满了同样的恐惧和沮丧。这既不是dejavu,也不是presquevu或jamaisvu。很可能还有他从未听说过的其他幻觉,其中之一可以简单明了地解释他亲眼看见并亲身经历过的令人困惑的种种现象。也有这些可能:

      可能他以往以为会发生的事情压根就没发生过;可能他患了记忆方面而不是感觉方面的毛病;可能他从来也没真正认为他亲眼见过现在他自认为过去一度曾以为自己见过的东西;可能对于他曾一度以为是的东西,他现在的印象只不过是幻党中的幻觉;可能他只是想象自己曾经在想象中看见过一个赤身****的男人坐在公墓里的一棵树上。

      显然,牧师现在已意识到自己并不特别适合干目前的这份工作。他常常考虑,如果他到部队的某一其他部门去服役,比如说去步兵或野战炮兵部队当一名列兵,或者甚至去当一名伞兵,是不是会比现在开心点。他没有真正的朋友。在没遇到约塞连之前,在飞行大队的任何一个人面前他都会感到不自在,即使同约塞连相处,他也感到局促不安。约塞连常常表现得十分粗鲁,并不时爆发出一些反抗行为,这常使得他感到紧张不安,并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情,既开心又惶恐。当牧师同约塞连和邓巴一起呆在军官俱乐部里,甚至同内特利和麦克沃特呆在一起时他才感到安全。同他们在一起,他便无需再与其他人坐在一起了;他该坐在哪儿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他用不着再同那些他不喜欢的军官坐在一起了。平时,每当他走近这些军官时,他们无一例外地用过分的热情来欢迎他的到来,然后又非常不自在地等着他离去。他使得那么多的人不舒服。大伙都对他非常友好,但没有一个人真心待他。人人都同他说话,但没有一人同他说过真心话。约塞连和邓巴要随和得多,同他俩在一起,牧师几乎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那天晚上,当卡思卡特上校又一次想把牧师从军官俱乐部撵出去时,他俩甚至还保护了他。当时约塞连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要进行干预,内特利想阻止他,就大叫了一声“约塞连!”卡思卡特上校一听到约塞连的名字,脸色顿时煞白,而且让大家感到吃惊的是,他吓得六神无主,一个劲地往后退,最后竟撞到了德里德尔将军的身上。将军气恼地用胳臂肘将他推开,并命令他立即回到牧师面前,叫他从今天开始每晚都到军官俱乐部来。

      牧师要想保持他在军官俱乐部的地位是很难的,就同他想记往下一餐他该在大队的十个食堂的哪一个食堂就餐一样难。要不是如今他在军官俱乐部里从他的那些新伙伴那里找到了乐趣,他倒很愿意被人从那儿撵出来。晚上如果牧师不去军官俱乐部,那他也就没地方可去了。他时常坐在约塞连和邓巴的桌旁消磨时光,羞怯、沉默地微笑着,除非别人同他说话,否则他便一言不发。他的面前总是放着一杯浓浓的甜酒,可他几乎一口也不尝,只是不熟练地、别别扭扭、装模作样地玩弄着一只用玉米芯做成的烟斗,偶尔也往里面塞些烟丝,抽上几口。他喜欢听内特利讲话,因为内特利酒后说出的那些伤感的、又苦又乐的话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了牧师本人那充满了浪漫情调的孤寂惆怅,并且总能引发起牧师对妻儿的思念,使他的心情如潮水一样久久不得平静。内特利的坦率和幼稚让牧师感到有趣,他频频地朝着内特利点头表示理解和赞同,以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内特利还没有冒失到会向人夸耀自己的女朋友是个妓女的程度,牧师之所以会知道这事主要是由于布莱克上尉的缘故。每当布莱克上尉懒洋洋地从他们的桌旁经过时,他总要先使劲朝牧师眨眨眼,然后就转向内特利,就他的女友将他嘲弄一番,说出来的话既下流又伤人。牧师对布莱克上尉的这种做法很是不满,因此就产生了一个按捺不住的念头,那就是希望他倒大霉。

      似乎没有人,甚至连内特利也不例外,真正意识到他,艾尔伯特·泰勒·塔普曼牧师,不光是个牧师,而且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没人意识到他还有个漂亮迷人、充满激情的妻子——让他爱得几乎发狂,三个蓝眼睛的小孩,他们的相貌显得陌生,因为他已记不太清他们的模样了。将来有一天当他们长大了的时候,他们会将他视为一个怪物。他的职业会给他们在社会上带来种种尴尬,为此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原谅他。为什么就没人明白他实际上并不是个怪物,而是一个正常、孤独的成年人,竭力想过一种正常、孤独的成年人的生活?假如他们刺他一下,难道他就不会出血吗?如果有人呵他痒,难道他就不会笑?看来他们从来就没想过,他,同他们一样,有眼、有手、有器官、有形体、有感觉、有感情。和他们一样,他也会被同样的武器所伤,因同样的微风而感到温暖和寒冷,并以同样的食物充饥,虽然在这一点上他被迫做出让步,每一顿都得去不同的食堂用餐。只有一个人似乎意识到了牧师是有感情的,这个人就是惠特科姆下士,而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方设法去伤害这些感情,因为正是他越过了他的上司去找卡思卡特上校,建议向阵亡或负伤士兵的家属寄发慰问通函。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他感到踏实的就是他的妻子。如果就让他与妻儿们在一起过一辈子,那他也就满足了。牧师的妻子是个文静的小个子女人,和蔼可亲,年纪刚过三十,皮肤黝黑,富有魅力。她的腰身纤细,眼睛里流露出沉着和机灵;牙齿雪白,又尖又小,再配上一张孩子似的脸蛋,显得既生气勃勃又娇小可爱。牧师常常忘记自己孩子的长相,每次拿出孩子们的照片,总觉得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面孔。牧师就像这样爱着他的妻儿,这种爱简直强烈得不可遏制,以致他总想放弃强打精神的努力,就此瘫倒在地,像个被人遗弃的残废人那样放声大哭。围绕着他的家人,他产生了许多病态的怪念头,产生了许多悲惨、可怕的预感,不是想到他们得了重病就是认为他们遭到了可怕的意外。这些东西每天都在无情地折磨着他。他的思维也受到了这些念头的侵扰,尽想着他的妻儿可能得了诸如恶性骨癌和白血病之类的可怕疾病。每周他至少有二三次会看见他那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夭折了,因为他从未教过妻子如何止住动脉出血。他还曾泪流满面、眼睁睁地一声不响地目睹了全家人在墙基插座旁一个接一个地触电而亡的情景,因为他从未告诉过妻子人体是会导电的。几乎每天夜里他都会看到,家里的热水锅炉发生了爆炸,他家那两层木结构的楼房燃烧了起来,他的妻儿四人统统被烧死;他还看到了一件恐怖、惨不忍睹、令人震惊的惨祸的全部细节:他可怜的爱妻那一向整洁而又娇弱的躯体竟被一个喝醉了酒的白痴司机撞到了市场大楼的砖墙上,压成了黏糊糊的一滩肉酱;他还看到,他那被吓得歇斯底里地哭个不休的五岁女儿被一个长一头雪白头发、面目慈祥的中年男子领着离开了那可怖的事故现场;那男人驱车把她带到一个废弃的采沙场,一到那里他就一次接一次地对他的女儿进行奸污,最后把她给杀害了;帮他照管孩子的岳母,从电话里得知了他妻子的惨祸,当即就发了心脏病,倒在地上死掉了。于是,他那两个年幼的孩子就在家里慢慢地饿死了。牧师的妻子是个和蔼可亲、总能给人以安慰并善于体贴的女人。牧师渴望能再一次触摸到她那匀称的胳臂上的肌肤,抚摸到她那乌黑、光滑的秀发,听到她那亲切、充满了安慰的嗓音。她是一个比他坚强得多的人。他每周一次,有时两次给她去一封内容简单而又干巴巴的短信,而内心里他成天想着要给她去许许多多封情真意切的情书,在那些数不清的信纸上热切地、无拘无束地向她表达自己的真情,告诉他自己是如何谦卑地崇拜她,需要她,还要极其详细地对她讲明人工呼吸的实施方法。他还想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诉他对自己的怜悯以及自己所感受到的无法忍受的孤独和绝望,同时要嘱咐她千万不要将硼酸或阿司匹林等物放在孩子们够得着的地方,或者提醒她在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看红绿灯。他不想让她担心。牧师的妻子是个具有直觉、性格温柔、富有同情心并且生性敏感的女人。他成天做白日梦似地想着同妻子团聚的情景,而这种想象总是无可避免地以历历在目的做爱动作而告结束。

      让牧师最感虚伪的就是主持葬礼。如果说那天树上出现的鬼怪是上帝显灵,借以指责他对神明的亵渎和他在行使自己的职责时内心所感到的那种洋洋自得,那么,对此他一点都不会感到震惊。面对死亡这一可怕而又神秘的事件,却要装出一脸的庄严,故作悲伤之态,还要装得像神灵似的对人身后的情况有所知晓,这乃是罪过中的罪过。他清晰地回忆起——或者似乎相信自己回忆起——那天在公墓的情景。他至今仍能看见梅杰少校和丹比少校像两根残破的石柱似地肃立在他的两旁;看见与那天同样数目的士兵,以及他们那天所站立的位置;还看见了那四个拿着铲子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的人,还有那令人厌恶的棺材和那个用红褐色的泥土松松垮垮地堆起来的、显得得意洋洋的巨大坟头,以及那广漠无垠、寂然无声、深不可测并令人感到压抑的天空。那天的天空出奇地空旷与蔚蓝,就这种场合来说,它几乎是带有一种恶意。

      他将会永远记住这些情景,因为它们是自他有生以来降临到他身上的最不寻常的事件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事件也许是一种奇迹,也许是一种病态的胡思乱想——就是那天出现在树上的那个****男子的幻象。他该怎么解释这个幻象呢?它既不是曾经见过的东西,又不是从未见过的东西,也不是几乎能见着的东西;无论是“曾经相识”,还是“似曾相识”或是“从不相识”,这些说法都不够圆满,不足以将它概括进去。那么它是鬼吗?是死人的灵魂?是天国的天使还是来自地狱的小鬼?或者这整个怪诞的事件只是他那病态的想象臆造出来的?难道他的思维发生了病变,或者是他的大脑朽烂了?树上竟然会有一个****的男人——实际上有二个,因为第一个人出现不久就跟来了第二个,那人唇上留着棕色的小胡子,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件不祥的黑衣服里;只见他贴着树枝,像行宗教仪式似地向前弯下腰,将一只茶色的高脚酒杯递给前者,让他喝里面的东西。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以前从未在牧师的脑子里出现过。

      牧师是一个有真诚助人之心的人,只是他从来也没法帮助任何人,甚至连约塞连的这件事他也没帮上忙。当时他最终下定了挺而走险的决心,决定偷偷地去找一下梅杰少校,问问他卡思卡特上校飞行大队里的队员是否真的如约塞连所说的那样,当真会被逼着接受比别人更多的战斗飞行任务。牧师之所以会决定采取这一大胆、冲动的行动,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又同惠特科姆下士吵了一架。这以后,他就着水壶里的温水草草吞下了一块银河和鲁丝宝贝牌夹心巧克力,权且用这些东西充当了一顿毫无乐趣可言的午餐。

      餐毕,他便步行去找梅杰少校,这样他离开时就不会让惠特科姆下士看见。他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树林,直到他刚离开的林间空地里的那两顶帐篷看不见了才敢出声。这之后他跳进了一条被废弃的铁路壕沟,因为在那里面走路步子要踏实些。他顺着那些陈旧的枕木匆匆走着,心里越来越感到怒火难平。那天上午他接二连三地受到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惠特科姆下士的欺侮和羞辱。他必须让自己受到一些尊敬!不一会,他那瘦弱的胸脯就因透不过气来而上下起伏不已。他尽可能快地朝前走着,就差没跑起来,因为他担心一旦他慢了下来,他的决心可能会动摇。不久,他看见一个身穿制服的人在生锈的铁轨之间向他走来。他立即从沟边爬了出来,俯身钻进一片稠密的矮树丛中隐藏起来,而后他发现了一条蜿蜒的小道直通向阴暗的森林深处,于是他便沿着这条狭窄、簇叶丛生且布满了青苔的小路,朝着他既定的方向快步走去。这一段路走起来要艰难得多,但他仍抱着与先前一样的不顾一切的坚强的决心,跌跌撞撞地一个劲地向前走着。许多坚硬的树枝挡在他的去路上,将他那毫无遮护的双手扎得生痛,直至路两旁的灌木和高大的蕨类植物变得稀疏起来。透过逐渐稀疏的低矮灌木可清楚地看到有座草绿色军用活动房子架在煤渣堆上,牧师东倒西歪地从它旁边走过,继而又经过了一顶帐篷,外面有一只银灰色的猫在晒太阳。后来他又经过了另一座架在煤渣堆上的活动房子,最后闯进了约塞连所在中队的驻扎的那块空地。此时他的嘴唇上渗出了咸咸的汗珠。他没有停下,径直穿过空地来到了中队的文书室。一名瘦瘦的、弓腰曲背的参谋军士迎上前来招呼他。这个军士长着高高的颧骨,留着一头长长的淡黄色头发。他彬彬有礼地告诉牧师,说他尽管进去好了,因为梅杰少校不在里面。

      牧师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以示谢意,接着就沿着夹在一排排办公桌和打字机之间的通道,独自朝后面用帆布隔出的那间办公室走去。他跃过了那条呈三角形的过道,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间空空的办公室里。那扇活板门已在他身后关上。他艰难地喘着气,浑身大汗淋漓。办公室仍然是空空的。他觉得他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十分钟过去了。他板着面孔不悦地朝四下打量着。他一直紧闭着嘴巴,一副毫不气馁的样子;后来他突然想起那位参谋军士刚才说的话:他尽管进去好了,因为梅杰少校不在里面,这时,他的面部表情一下子软了下来。原来这些士兵在搞恶作剧!牧师惊恐万状地从墙边缩了回来,辛酸的泪水一下子涌进了他的眼眶。他那颤抖的嘴唇里迸发出一声哀哀的呜咽。梅杰少校在别处,而另一间屋子里的士兵却把他当成了恶意嘲弄的对象。他几乎能看见他们像一群贪婪的杂食野兽一样,扬扬得意地躲在帆布墙的另一面,只等他重一露面他们就要带着粗野的欢笑和嘲讽无情地朝着他猛扑过去。

      牧师为自己的轻信而暗暗地在心里咒骂自己。惊恐中,他真希望能找到一样东西,如一副面具,或一副墨镜和一撮假胡子什么的,好让自己化装一下;或者他要是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样有一个低沉有力的嗓子和一对宽厚的、肌肉发达的、长着二头肌的肩膀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能毫无惧色地踱出门来,以咄咄逼人的权威和充分的自信,将这几个迫害他的恶毒家伙彻底击败,让他们一个个都吓破胆,全都魂飞魄散、后悔不迭地悄悄溜走。然而他缺乏勇气去面对他们。此时通向外面的唯一出路就是窗子。这条路倒是很清静,于是牧师从梅杰少校办公室的窗口跳了出去,迅速绕过帐篷的一角,纵身跳进铁路的壕沟躲了起来。

      他低低地弓着身子急急忙忙地溜着,故意挂着一脸怪模怪样的笑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和蔼可亲的样子,生怕会被什么人撞见。每当见对面有人向他走来,他就立即离开壕沟钻进树林,然后便发疯似地跑过树木横生的树林,就像后面有人在追他似的,他的双颊因羞愤而火辣辣的。他好像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了一阵阵震耳的嘲弄他的狂笑声,还隐约瞥见在灌木丛的深处和高高挂在头顶上方的茂密的树叶中有许多张邪恶的醉脸,正冲着他假笑。他感到肺部像在被刀刺一样,阵阵发痛,于是只得放慢速度,一瘸一拐地走了起来。他疾步向前走着,渐渐脚步蹒跚起来,最后实在走不动了,一下子瘫坐在了一棵满是树瘤的苹果树上。当他跌跌撞撞向下倒去时,为了不让自己摔倒,他伸开两只胳臂抱住了树身,可不料脑袋却重重地撞在了树干上。此时他满耳朵听到的只有他自己的刺耳并夹杂着呜咽的喘息声。几分钟过去了,可感觉却像是过了几小时,这时他才意识到这阵将他整个人淹没了的震耳欲聋的声音原来是他自己发出来的。他胸部的疼痛逐渐减退。不久,他感到有力气站起来了。他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听。林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既没有魔鬼般的笑声,也没有人在追赶他。此时他感到极度的疲惫、伤心,并且浑身脏兮兮的,因而无法感到宽慰。他用麻木和颤抖的手指将皱巴巴的衣服弄平,以极大的自制力走完了剩下的那段通往林间空地的路。一路上牧师不时痛苦地想到心脏病发作的危险。

      惠特科姆下士的吉普车仍旧停在空地上。牧师踮起脚尖偷偷地绕到惠特科姆下士的帐篷后面,却不愿从前面的入口处经过,以免被下士看见,受到他的羞辱。在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长气之后,他赶紧溜进了自己的帐篷,可一进门却发现惠特科姆下士弯曲了两腿躺在他的吊床上,一双沾满了泥巴的鞋子就搁在牧师的毯子上。下士嘴里吃着牧师的条形糖块,脸上挂着一种轻蔑的神情,正在用大姆指翻弄着牧师的一本《圣经》。

      “你上哪去了?”下士粗鲁地、毫无兴趣地质问道,连头都没抬一下。

      牧师的脸红了起来,立即躲躲闪闪地将脸避开。“我到树林散步去了。”

      “好吧,”惠特科姆下士抢白道,“别相信我。可你就等着吧,看我会干出些什么事来。”他在牧师的糖块上咬了一大口,一副饥饿的样子,然后含着满嘴的糖继续说道,“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来拜访你了,是梅杰少校。”

      牧师吃惊地猛然转过身来,叫道:“梅杰少校?梅杰少校来过?”

      “我们现在说的不就是这个人吗,难道不对?”

      “他上哪去了?”

      “他跳进了铁路壕沟,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似的跑了,”惠特科姆下士窃笑道,“真是个怪物。”

      “他有没有说他来干什么的?”

      “他说他有件要紧事需要你帮忙。”

      牧师大吃一惊。“梅杰少校是这么说的吗?”

      “不是说的,”惠特科姆下士以苛求精确的口气更正道,“他是写在一封给你的私信上的,信还封了口。他把信留在了你的桌上。”

      牧师朝那张他用来当办公桌的桥牌桌上扫了一眼,桌上只有一只令人讨厌的桔红色梨形番茄。这只番茄是他今天早上从卡思卡特上校那儿得来的。他已经把它给忘了,而此时它仍旧躺在桌子上,就像一个不可磨灭的血红色的象征物,象征着他的愚蠢与无能。“信在哪儿呀?”

      “我把它拆了,读完后就扔了。”惠特科姆下士砰地一声将《圣经》合了起来,紧接着又从床上跳了下来。“怎么啦,你不信我的话?”说完便走出了帐篷。可他紧接着又折了进来,差点和牧师撞个满怀,因为牧师正跟在他的后面往外奔,打算再回去找梅杰少校。

      “你不知道怎样将职责委托给别人,”惠特科姆下士阴沉着脸对他说,“这是你的另一个毛病。”

      牧师知错地点了点头,匆匆地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也来不及向他表示歉意。此时他能感觉到命运之手正在老练而又专横地摆弄着他。现在他意识到了,这天梅杰少校已经两次在壕沟里迎面向他跑来。而牧师也两次窜进林子,非常愚蠢地将这次注定的会面给推迟了。他尽可能快地沿着碎木横陈、宽窄不一的铁道枕木往回奔,心里因强烈的自责而无法平静。灌进鞋袜的小砂砾将他的脚趾磨得生痛。这种强烈的不适使他那张苍白而又劳累的脸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八月初的这个下午变得越来越闷热。从他的住地到约塞连的中队将近一英里。等他到达那里时,牧师身上那件浅褐色的夏季制服衬衫早已被汗水给浸透了。他气吁吁地又一次冲进了中队文书室的帐篷,不料却遭到了前次碰到的那位心地奸诈、说话和气、瘦脸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的参谋军士的断然阻拦。他要求牧师呆在外面,因为梅杰少校在里面,并告诉他在梅杰少校出来之前不能让他进去。牧师用迷惑不解的眼光看着他。为什么这个军士这么恨他?他的嘴唇苍白,不住地颤抖着。他感到渴得难受。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可悲吗?参谋军士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抓住牧师。

      “对不起,长官,”他用低沉、彬彬有礼的忧郁语调抱歉地说,“可这是梅杰少校的命令。他不想见任何人。”

      “他想见我,”牧师恳求道,“我刚才来这儿的时候他去我的帐篷找我了。”

      “梅杰少校去你那儿了?”

      “是的,他去过。请你进去问问他。”

      “恐怕我不能进去,长官。他也不想见到我。或许你可以留张纸条给他。”

      “我不想留条子。难道他就不能破个例吗?”

      “只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这样。上一次他离开帐篷是为了参加一位士兵的葬礼。而最近他在完全被迫的情况下才在办公室里接见了一个人。一个叫约塞连的轰炸员逼着——”

      “约塞连?”这一新的巧合使牧师兴奋得满脸放光。这难道是正在形成中的另一个奇迹吗?“可我现在想和他谈的正是这个人的事呀!他们有没有谈到约塞连究竟该执行多少次飞行任务?”

      “谈了,长官。他们那次谈的正是这件事。约塞连上尉已经执行过五十一次战斗飞行任务,他请求梅杰少校允许他停飞,这样他就用不着再多飞四次了。当时卡思卡特上校还只要求飞满五十五次。”

      “梅杰少校是怎么说的?”

      “梅杰少校告诉他这件事他无能为力。”

      牧师的脸沉了下来。“梅杰少校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长官。实际上他还建议约塞连去找你帮忙。长官,您真的不想留张条子下来吗?我这儿有现成的铅笔和纸。”

      牧师摇了摇头,失望地咬着他那干得发硬的嘴唇走了出去。天色尚早,可却发生了一大堆的事。树林里的空气较前凉爽了些。他的嗓子又干又痛。他慢吞吞地走着,一边沮丧地自问还能有什么样的不幸降临到他的身上。就在这时,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似从天而降,突然从树林里的一片桑树丛后面出现在他的面前,吓得牧师放声尖叫起来。

      牧师的叫喊声把这位高个子、面无血色的陌生人吓得直往后退,嘴里不住地尖叫着:“不要伤害我!”

      “你是谁?”牧师朝他喊道。

      “求你不要伤害我!”那人也在喊。

      “我是个随军牧师!”

      “那你为什么想伤害我?”

      “我没想伤害你!”牧师有点恼怒地坚持道,尽管他像生了根似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告诉我你是谁,想要我为你做点什么。”

      “我只想知道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是不是已经得肺炎死了,”那人喊叫着回答,“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事。我就住在这儿,我的名字叫弗卢姆。我是这个中队的人,可我住在这儿的林子里。你随便向谁打听都行。”

      牧师将眼前这位怪模怪样、畏畏缩缩的人仔细打量了一番,慢慢恢复了镇静。这人破破烂烂的衬衣领上缀着一对锈烂了的上尉须章。他的一个鼻孔下长着一个带毛的黑痣,嘴唇上的胡须浓密、粗硬,那颜色和杨树皮差不多。

      “既然你是这个中队的人,干吗要住在树林里?”牧师好奇地问。

      “我是没办法,才住在这树林里的,”上尉气冲冲地答道,好像牧师应该知道似的。他慢慢直起身来,虽然他比牧师高出一个头还多,但他仍然不放心地盯着牧师。“难道你没听人说起过我?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曾经发誓,说等哪天夜里我睡熟了的时候,他要割断我的喉咙。所以,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敢睡在中队里。”

      牧师怀疑地听着他的难以置信的解释。“可这是不可信的,”牧师答道,“否则那就是预谋杀人了。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报告给梅杰少校?”

      “我向梅杰少校报告过,”上尉伤心他说,“可梅杰少校说要是我再向他提起这件事,他就割断我的喉咙。”这人胆怯地仔细打量着牧师。“你是不是也要割断我的喉咙?”

      “哦,不,不,不会的,”牧师安慰道,“当然不会。你真的住在树林里吗?”

      上尉点了点头。牧师盯着他的脸,这张脸因疲惫和营养不良而显得粗糙不堪,面色灰白。此时他的心情很复杂,既可怜同时也很尊敬这个人。上尉的身体在皱巴巴的衣服下瘦得皮包骨头,衣服就像一堆乱糟糟的麻袋片似的挂在他的身上。他浑身上下沾满了一撮撮的干草,头发急需剪理,眼睛下方布满了大大的黑圈圈。上尉这副受尽磨难、衣衫褴褛的模样让牧师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想到这个可怜人每天都不得不忍受许多非人的折磨,牧师内心充满了敬意和同情。他压低嗓门十分谦恭地问:

      “谁替你洗衣服呢?”

      上尉噘起嘴很认真地说:“我让路那头一个农户家的女人给我洗。我把衣服放在我的活动房子里,每天溜进去一两次,拿条干净手帕,或换身内衣。”

      “到冬天你准备怎么办?”

      “哦,我想到那个时候我可以回中队了,”上尉满怀信心地答道,那口气有点像个殉道者。“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直都在对大家保证,说他很快就会得肺炎死掉。我想我只要有耐心就行了,等到天气稍稍冷点,潮湿点就行了。”他迷惑不解地凝视着牧师,又道,“这事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难道你没听到大伙全在谈论我吗?”

      “我想我从来没听见过任何人提起过你。”

      “哦,那我就真的弄不明白了,”上尉忿忿地说,但又设法装出乐观的样子继续说,“瞧,现在己是九月,所以我也不会等得太久了。下次要是有哪位小伙子问起我,你就告诉他,说只要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即回去卖力地干我那宣传报道的老行当。你愿意替我告诉他们吗?就说只要冬天一到,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刻回中队,行吗?”

      牧师神情庄重地将这些预言一样的话印在了脑子里,更加出神地琢磨着话里的深奥含义。“你是靠吃浆果、草药和草根来维持生命的吗?”牧师又问。

      “不,当然不,”上尉惊讶地答道,“我从后门溜进食堂,在厨房里吃饭。米洛总拿三明治和牛奶给我吃。”

      “下雨时你怎么办呢?”

      上尉坦白地答道:“被淋湿呗。”

      “你睡哪儿呢?”

      上尉一下子弯下身子,抱成一团蹲了下来,开始一步步地向后退。“你也想割我的喉咙?”

      “啊,不会,”牧师喊道,“我向你发誓。”

      “你就是想割我的喉咙!”上尉坚持说。

      “我向你保证,”牧师恳求他说,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这个难看的多毛幽灵已经不见了。他利索地钻进了由乱叶、光线和阴影组成的奇怪世界——那里花朵盛开、五彩斑斓并且支离破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牧师甚至开始怀疑这人究竟有没有出现过。发生了如此多的怪事,他都不敢确定哪些是怪事,哪些是真事。他想尽快查清林子里这个疯子的情况,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个弗卢姆上尉。然而,他很不乐意地想起,他的当务之急是要消除惠特科姆下士对自己的不满,因为他太疏忽,没有将足够的职责托付给下士。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无精打采地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了树林,一路上他口渴难耐,感到累得几乎走不动了。一想到惠特科姆下上,他就懊悔不已。他满心希望当他到达林间空地时,惠特科姆下士不在那里,这一来他就可以无拘无束地脱去衣服,好好把胳臂、胸脯和肩膀洗一洗,然后喝点水,舒舒服服地躺下,也许还能睡上几分钟。谁知他命中注定要重新经受一次失望和震惊,因为当他到达住地时惠特科姆下士已经成了惠特科姆中士了。惠特科姆正光着膀子坐在牧师的椅子上,用牧师的针线把崭新的中士臂章往衬衫袖子上缝。卡思卡特上校提升了惠特科姆下士,同时命令牧师立即去见他,就那些信件的事和他谈一谈。

      “啊,不,”牧师呻吟道,惊得目瞪口呆地倒在自己的吊床上。他的保温水壶是空的。此时他实在心慌意乱,因而想不起来他那只盛了水的李斯特口袋就挂在外面两顶帐篷之间的阴凉处。“我真不能相信竟会有这种事。我真不能相信竟会有人当真认为我一直在伪造华盛顿·欧文的签名。”

      “不是为那些信,”惠特科姆下士更正道,显然,他正在得意地欣赏着牧师的那副懊丧神情。“他见你是为了同你谈谈有关给伤亡人员家属的慰问信的事情。”

      “为了那些信?”牧师吃惊地问。

      “正是。”惠特科姆下士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他准备把你好好臭骂一通,因为你不准我将那些信发出去。我提醒他说那些信都将附上他的亲笔签名,他十分赞赏这个主意,你真该看到他当时的那副神情。就为这,他提升了我。他绝对相信,这些信会让他的大名登上《星期六晚邮报》。”

      牧师更加迷惑起来。“可是他怎么知道我们正好在考虑这个主意?”

      “我去他的办公室告诉他的。”

      “你干了什么?”牧师尖叫着质问,同时以一种不常有的愤怒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冲到下士面前。“你是说你真的未经我的允许就越过我去找上校了?”

      惠特科姆下士带着轻蔑的满意神情厚颜无耻地咧开嘴笑了起来。“对了,牧师,”他回答说,“你要是知道好歹,就最好别追究这事,连想都别想。”他恶意挑衅地不慌不忙地大笑了起来。“要是卡思卡特上校发现你为了我把这个主意告诉了他而想报复我,他会不高兴的。你懂吗,牧师?”惠特科姆下士继续说,一面轻蔑地啪嗒一声将牧师的黑线咬断了,然后开始扣衬衫纽扣。“那个蠢家伙真的认为这是他所听到过的最好的主意之一。”

      “这甚至可能让我的名字上《星期六晚邮报》呢,”卡思卡特上校在他的办公室里微笑着自夸地说,一边乐不可支地昂首阔步地来回走着,一边责备牧师。“你真没什么头脑,竟然看不到这个主意的妙处。你有个像惠特科姆下士这样的好部下,牧师。我希望你有足够的头脑,能看到这一点。”

      “是惠特科姆中士了,”牧师冲动地纠正道,但随即又克制住了自己。

      卡思卡特上校瞪了他一眼。“我是说惠特科姆中士,”他答道,“我希望你就听别人一次吧,不要老找人家的茬儿。你不想一辈子就当个上尉吧,是不是?”

      “什么,长官?”

      “咳,要是你一直这样下去,我真不知道你能有什么样的出息。

      惠特科姆下士认为你们这帮人在一千九百四十四年里头脑里从来就没有装进过一点点新思想,我也很乐意赞同他的看法。那个惠特科姆下士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行了,一切都会改变的。”卡思卡特上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情在办公桌前坐下,动手在自己的记事簿上清理出一大块空白来,然后用手指在里面敲了敲。“从明天开始,”他说,“我要求你同惠特科姆下士一道,替我给大队里的每一位阵亡、受伤或被俘人员的直系亲属发一封慰问信。我要求信写得恳切些。我还要求信里要多写些有关个人的详情,这样人家就不会怀疑你们写的都是我的真心话了。你明白吗?”

      牧师冲动地跨上前去表示抗议。“可是长官,这不可能!”他脱口而出,“我们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很了解。”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卡思卡特上校质问他,然后又友好地微笑道,“惠特科姆下士给我拿来了一封最常用的通函,它足以能应付任何情况。听着:‘亲爱的太太/先生/小姐或者先生和夫人:当我获悉您的丈夫/儿子/父亲或兄弟阵亡/负伤或据报告在战场失踪时,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我内心所经受的深切的痛苦。’等等。我认为这样的开场白精确地概括了我的全部感受。听着,要是你觉得干不了,那就最好让惠特科姆下士来负责这事。”卡思卡特上校突然拿下烟嘴,两手拿住它的两端,就好像它是一根条纹玛瑞和象牙做的马鞭一样。“这是你的一个毛病,牧师。惠特科姆下士告诉我,你不知道怎样将职责委托给旁人。他还说你这人没有一点创新精神。

      我说的这些你不反对吧,对不对?”

      “对,长官。”牧师摇了摇头,心里感到沮丧,觉得自己很可鄙,这是因为他不知道怎样将职责委托给旁人,没有创新精神,也因为他实在想斗胆跟上校作对。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屋外士兵们正在进行飞碟射击,每次枪响都让他的神经受到一次刺激。他无法适应这些枪声。他的周围是若干蒲式耳的红色梨形番茄,他几乎相信自己很久以前在某个类似的场合,也曾站在卡思卡特上校的办公室里,四周围也是这么多蒲式耳的红色梨形番茄。又是“曾经相识的幻觉”。这场景看起来很熟悉,可同时看上去又是那么遥远。他感到自己的衣服满是污垢,且旧得不成样,因而心里怕得要命,生怕身上会散发出怪味。

      “你对什么事情都太认真了,牧师,”卡思卡特上校用成年人的客观口吻直率地说,“这是你的另外一个毛病。你老是把脸拉得长长的,让人丧气。你就让我看你笑一回吧,笑呀,牧师。你若现在就能捧腹大笑,我就给你整整一蒲式耳的红色梨形番茄。”他等了一两秒钟,两眼盯着牧师,然后得胜地哈哈大笑着说,“瞧,牧师,我没说错吧。你不会朝着我捧腹大笑,不是吗?”

      “不会,长官,”牧师低声下气地承认道,一面费力地、慢吞吞地咽了口唾沫。“现在笑不出来,我很渴。”

      “那你就弄点什么喝喝吧。科恩中校的办公桌里有些波旁烈性威士忌酒。你该试试在哪天晚上同我们一道去军官俱乐部转转,给自己找点乐。不妨也试着醉上那么一回。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自己是个专职的神职人员,就觉得应该高我们大伙一等。”

      “啊,没有,长官。”牧师窘迫地向他保证。“事实上,我前几天晚上天天都上军官俱乐部的。”

      “要知道,你只不过是个上尉。”卡思卡特上校没理会牧师的话,继续说道,“你尽可以当你的神职人员,但你仍然只是个上尉。”

      “是的,长官。我明白。”

      “那就好。你先前不笑也好。我好歹用不着送你红色梨形番茄了。惠特科姆下士告诉我,说你今天早上在这里的时候拿走了一个番茄。”

      “今天早上?可是,长官!那是你送给我的。”

      卡思卡特上校歪着脑袋,显出怀疑的样子。“我又没说它不是我送你的,我说了吗?我只是说你拿了一个。我不明白,如果你真的没偷,干吗要那么心虚?我给了你番茄吗?”

      “是的,长官。我发誓您给了。”

      “那我只好相信你的话了。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象不出其中的理由,我为什么要给你一个番茄。”卡思卡特上校带着一种显示长官资格的神态,将一个圆形的玻璃镇纸从他的办公桌的右边移到了左边,然后又拿起了一技削尖的铅笔。“好了,牧师,要是你没事了,我可还有许多重要的工作要处理呢。等惠特科姆下士发出几十封慰问信后,你就来告诉我,那时我们就可以同《星期六晚邮报》的编辑们联系了。”他突然来了灵感,满脸放光他说,“嗨!我想我可以再次自愿要求派我们大队去袭击阿维尼翁。那样可以加速事情的发展。”

      “去袭击阿维尼翁?”牧师的心差点停止了跳动,浑身先是感到一阵刺痛,接着便汗毛直竖。

      “没错,”上校劲头十足地解释道,“我们大队越早有人伤亡,这事就进展得越迅速。要是可能,我希望能在圣诞节这一期里刊登出来。我估计这一期的发行量要大些。”

      让牧师感到惊恐不已的是,上校当真拎起了电话筒,主动要求派遣他的大队去袭击阿维尼翁,并且就在当天晚上他又竭力想把牧师从军官俱乐部撵出去。就在牧师被撵出前的一刹那,约塞连醉醺醺地站了起来,先是将椅子掀翻,然后便打出了复仇性的一击。

      他的这一举动使得内特利大叫起他的名字来,同时使得卡思卡特上校脸色发白,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可不料却不偏不斜正好重重地踩到了德里德尔将军,后者厌恶地将他从自己那被踩得青肿的脚上推开,并命令他向前走,将牧师重新赶回军官俱乐部。这一切把卡思卡特上校弄得心烦意乱。先是约塞连!这个令人胆寒的名字像丧钟似的再度清清楚楚地响了起来,接着自己又把德里德尔将军的脚给踩肿了;再就是卡思卡特上校在牧师身上找到的另一个毛病:无法预料德里德尔将军每次见到牧师都会有些什么样的反应。卡思卡特上校永远也不会忘记德里德尔将军在军官俱乐部第一次见到牧师的那个晚上。那天将军抬起他那红润、热汗淋淋、满是醉意的脸,透过烟卷散发出的黄色烟幕,目光沉重地盯着独自躲在墙边的牧师。

      “我真是太吃惊了!”德里德尔将军一认出那人是个牧师,就皱起他那蓬松吓人的灰眉毛,声音沙哑地喊了起来。“那边的那个人不是牧师吗?一个侍奉上帝的人竟开始出没在这样一个地方,和一群肮脏的醉鬼和赌徒混在一起,这可真是件大好事。”

      卡思卡特上校一本正经地抿紧嘴唇,起身站了起来。“您的看法我十分赞同,长官,”他语气尖刻地附和道,话音里流露出明显的不满。“我真不明白如今这些牧师都是怎么回事。”

      “他们变得越来越好了,他们就是这么回事,”德里德尔将军强调地咆哮道。

      卡思卡特上校尴尬地哽住了,但马上又乖巧地恢复了常态。

      “是的,长官。他们变得越来越好了。我刚才恰恰也是这样想的,长官。”

      “这里正是牧师应该呆的地方。趁官兵们出来喝酒、赌博时同他们混在一起,这样就可以了解他们,得到他们的信任。除此之外,他究竟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让他们相信上帝呢?”

      “我命令他到这里来的时候,恰恰也是这样想的,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小心谨慎地说。接着他走过去亲热地用胳臂搂住牧师的肩,同他一起走到一个角落,压低嗓门,用冷冰冰的口气命令他从现在起每晚到军官俱乐部来履行他的职责,以便在军官们喝酒、赌博的时候同他们混在一起,这样就可以了解他们,赢得他们的信任。

      牧师同意了,真的每晚都去军官俱乐部履行他的职责,与那些想避开他的人混在一起,直到那天晚上在乒乓球桌旁爆发了那场凶狠的斗殴。一级准尉怀将·哈尔福特在没人招惹他的情况下突然来了个急转身,猛地一拳,正好砸在穆达士上校的鼻子上,将他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德里德尔将军见了,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后,突然察觉牧师就站在近旁,神情古怪、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一副痛苦而又惊讶的样子。德里德尔将军一见到牧师就立即僵住了。他怒火中烧,狠狠地看了牧师片刻。他一下子便没了情绪,于是转过身去,迈着那两条短短的罗圈腿,像水手一样左右摇摆着,极不高兴地朝酒吧柜台走去。卡思卡特上校胆战心惊地一路小跑着跟在他的后面,一面徒劳地左顾右盼,想从科恩中校那里寻得一点帮助。

      “这倒是件好事,”德里德尔将军冲着酒吧柜台咆哮道,粗壮的手牢牢地抓着那只喝空了的小酒杯。“这真是件好事,一个侍奉上帝的人竟然开始出没在这样一个地方,和一群肮脏的醉鬼和赌徒混在一起。”

      卡思卡特上校松了一口气。“是的,长官,”他得意地大声说,“这的确是件好事。”

      “那你他妈的干吗不管?”

      “什么,长官?”卡思卡特上校问,惊愕地看着将军。

      “你以为让你的牧师每晚都混在这里会给你脸上增光吗?我他妈每次来,他都在这里。”

      “您说得对,长官,绝对正确,”卡思卡特上校附和道,“这根本不会为我增光。我这就处理这事,现在就处理。”

      “难道不是你命令他来这里的?”

      “不是我,长官。是科恩中校。我也准备严厉处分他。”

      “要不是因为他是个牧师,”德里德尔将军嘟哝着说,“我就叫人把他给毙了。”

      “他不是牧师,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帮忙似地提醒说。

      “他不是?既然他不是牧师,那他为什么在领子上挂十字架的符号?”

      “他没在领子上挂十字架,长官。他挂的是银叶。他是个中校。”

      “你有一个中校军衔的随军牧师?”德里德尔将军吃惊地问。

      “啊,不是的,长官。我的随军牧师只是个上尉。”

      “既然他只是上尉,那他干吗要在领子上挂银叶?”

      “他没在领子上挂银叶,长官。他挂的是十字架。”

      “给我立即滚开,你这个狗杂种。”德里德尔将军骂了起来。“否则我叫人把你拖出去毙了!”

      “是,长官。”

      卡思卡特上校咽了口唾沫,从德里德尔将军身边走开,将牧师赶出了军官俱乐部。两个月后,当牧师试图说服卡思卡特上校撤销把飞行任务增加到六十次的那道命令时,结果几乎是一模一样,这次努力也宣告彻底失败。要不是他对妻子的思念以及对上帝的智慧和公正所抱有的终生信赖,他简直就要绝望了。他怀着强烈的感情爱着妻子,思念着妻子,其间既夹杂着强烈的肉欲,也含有高尚的热情。在他眼里,上帝是永生的,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并且十分仁慈;他为世间万物所共有,且被拟人化了;他说的是英语,属盎格鲁一撤克逊族人种,并且对美国人格外垂青。不过,他现在对上帝的这些看法已开始有所动摇了。有许多事物都在考验他的信仰。没错,是有一本《圣经》,可《圣经》只不过是一本书,而《荒凉山庄》、《金银岛》、《伊坦·弗洛美》和《最后的莫希干人》也都是书呀。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到邓巴问人家,创世之谜是由一群无知无识、连下雨是怎么回事都不明白的人解答出来的,这看起来真的有可能吗?那万能的上帝,以他那无穷的智慧,真的害怕六千年以前的人会建成一座直通天国的巨塔吗?那天国究竟在哪里?在上面?

      还是在下面?在一个有限的但不断扩展着的宇宙中是没有上、下之分的。在这个宇宙中,就连那个巨大、炽热、耀眼、无比壮丽的太阳也处于逐渐衰亡之中,它的衰亡最终也会毁灭地球。那些奇迹是根本没有的;人们的祈祷也没有任何回应。灾难,无论是降临到正直者还是堕落者的头上,都是一样的残酷无情。最近,他接连遇见了一些神秘现象——几周前,在为那个可怜的中士举行的葬礼上,树上出现了那个****男人;而就在那天下午,预言家似的弗卢姆又作出了这么一个含义隐晦、令人不安但同时又令人振奋的许诺:告诉他们,冬天一到,我就会回来——要不是为了这些,他这样一个有良知和个性的牧师,早就会听从理智,放弃祖先们传下来的对上帝的信仰,并且当真会辞去职务和放弃军衔,去当一名步兵或野战炮兵,甚至去伞兵部队当一名下士,一切悉听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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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3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6、阿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全都是约塞连的过错。在对博洛尼亚实行大围攻的时候,要是他没有去动那条标在图上的轰炸路线,那么——德·科弗利少校或许还能活着救他;要是他没有将那些没其他地方好住的姑娘塞进军人公寓,那么内特利就永远也不会有可能爱上他的那个妓女。当时这个妓女自腰部以下一丝不挂地坐在房里——挤满了正在玩二十一点的脾气暴躁的赌徒,可就是没人理会她,内特利坐在一张垫得又软又厚的黄色扶手椅上,偷偷地盯着她看。她一脸厌烦的样子,可身上又流露出一种对一切都毫不在乎的力量,就是凭借着这服力量,她泰然接受了这伙人对她的公然摒弃。对此,内特利在心里感到十分惊异。她张嘴打了个呵欠,这一举动深深感动了内特利。他以前还从未目睹过像这样异乎寻常的沉着。

      这姑娘爬了整整五段陡峭的楼梯,来到这群大兵中间出卖自己的肉体。可这些大兵因四周住满了女人,所以早就对玩女人一事感到腻烦了。不管她要什么价,都没人想要她,后来,她不带多少热情地将自己脱了个精光,以自己那结实、丰满、十分肉感的颀长身体来引诱他们。可即便这样,也还是没有一个人要她。,对此,她似乎不是感到失望,而是觉得疲惫。此时,她带着一脸茫然、迟钝的倦态坐在那里休息,以一种无精打采的好奇看着别人玩牌。她这是在集聚已不受其支配的精力,以应付接下来要做的乏味枯燥的琐事:将其余的衣服一一穿好,然后再去干活。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动弹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她无意识地叹了口气,然后站了起来,懒洋洋地将双脚套进那条紧身棉布裤衩和黑裙子里,然后扣上鞋子,起身走了。内特利跟在她的后面悄悄溜了出去。差不多两小时后,当约塞连和阿费跨进军官公寓时,她也在那里,又一次在往脚上套裤衩和裙子。这情景真有点像随军牧师近来常有的那种似曾经历过类似场面的感觉。这场面里的唯一例外就是内特利,他两手插在衣兜里,一副闷闷不乐的沮丧样子。

      “她现在就要走,”他用一种微弱而又奇怪的声音说,“她不肯留下来。”

      “你干吗不付她点钱,这样你就可以同她一起度过今天的其他时间了,”约塞连向他建议道。

      “她把钱还给我了,”内特利承认说,“她现在对我感到厌倦,想去另找一个人。”

      姑娘穿好鞋后又停了下来,目光在约塞连和阿费身上扫来扫去,她这是在不怀好意地挑逗他们。她的两只乳房在衣衫下显得又尖又大。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薄薄的白色无袖毛线衫,将其身上所有的线条都勾勒了出来。尤其是臀部,线条流畅地向外突起,很是迷人。约塞连也盯着她看,深深地被吸引住了。他摇了摇头。

      “早滚早好,”阿费说,他一点也不为她所动。

      “不要这样说她!”内特利感情冲动地说,他的话半是请求,半是责备。“我想要她同我呆在一起。”

      “她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阿费假装吃惊地嗤笑道,“她只不过是个妓女而已。”

      “别叫她妓女。”

      姑娘又等了几秒钟,然后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便从容不迫地朝门口走去。内特利连忙可怜巴巴地跳上前去将门拉开。他走回来时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目光呆滞,敏感的脸上满是痛苦悲伤的表情。

      “别担心,”约塞连以尽可能友善的口气劝他说,“你有可能还会碰见她。所有妓女爱呆的地方我们都知道。”

      “求求你别这么称呼她,”内特利恳求道,那样子看上去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对不起,”约塞连咕哝道。

      阿费乐不可支地高声大笑起来。“像她这样的妓女有好几百呢,街上到处都是。而这一位也谈不上有多漂亮。”他先是声音甜甜地窃笑了几声,然后又声音洪亮地用轻蔑而又充满权威的语气说,“哼,你竟跑上前去为她开门,好像你已经爱上了她似的。”

      “我想我是爱上她了,”内特利满脸羞愧,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坦白道。

      阿费皱起他那光洁丰满并且红润的前额,扮了一个表示不相信的滑稽鬼脸。“哈,哈,哈,哈!”他大笑了起来,一边不住地拍打着身上穿的草绿色军官束腰短外衣的宽大下摆的两侧。“这真是荒唐。你真的爱上她了?这真是太荒唐了。”阿费当天下午要同一个从史密斯来的在红十字会工作的姑娘约会,这姑娘的父亲开了一家重要的镁乳厂。“瞧,那才是你应该留意的姑娘,而不是像刚才那位一样的粗俗荡妇。嗨,瞧她那样子,连干净都谈不上。”

      “我不在乎!”内特利不顾一切地喊叫道,“我希望你给我闭嘴。

      我根本不想和你谈论这件事。”

      “阿费,住嘴吧,”约塞连说。

      “哈,哈,哈,哈!”阿费又大笑了起来。“要是你父母知道你在同那个肮脏的淫妇厮混,对此他们会说些什么,我完全想象得出。要知道,你父亲可是一个很有名望的人。”

      “我并不打算把这事告诉他,”内特利说,他已打定了主意。“关于她,我在他或母亲面前一个字也不提,等我们结婚后再告诉他们。”

      “结婚?”阿费乐得纵声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真是在说蠢话。嗬,你太嫩了,还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爱。”

      说到真正的爱,阿费可是这方面的权威,因为他已经真正爱上了内特利的父亲,并且有希望战后在他手下当一名行政人员,以作为对他亲近内特利的报答。阿费是一名领队领航员,可自打离开大学后,他连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从来都没搞清楚。他是个和蔼可亲、心地宽厚的领队领航员。他在执行战斗任务时总是迷航,领着他那一中队的人飞到高射炮火最密集的空中。每次,中队里的其他成员部会将他臭骂一通,而他总是原谅他们。就在那天下午,他在罗马的大街上迷了路,始终没找到那位从史密斯来的、拥有重要镁乳厂的、符合其择偶条件的红十字会的姑娘。克拉夫特被击落丧命的那天,他在飞往弗拉拉执行任务时也迷失了方向。在每周一次前往帕尔马执行例行飞行时,他又一次迷了路。当时约塞连对帕尔马这个没有设防的内陆目标扔完炸弹后,就背靠飞机那厚厚的金属板壁安顿下来闭目养神,手指间还夹着一支香气扑鼻的香烟。可这时阿费却试图领着飞机穿过来航上空,往大海飞去。突然,高射炮声大作,紧接着就听见了麦克沃特在对讲机里尖声大叫:“高射炮!高射炮!该死的,我们这是在哪儿?究竟他妈的出了什么事?”

      约塞连连忙惊慌地睁开双眼,他万万没料到会看见高射炮弹的黑烟在机舱里弥漫,正从头顶上方向他们压下来。接着他又看见了阿费那张一向自鸣得意、像西瓜一样滚圆、生着一对小眼睛的脸,这会儿这张脸上挂着一副慈祥却又茫然的表情,正盯着那炸个不停的炮火。约塞连被吓得目瞪口呆。他的一条腿突然一阵麻木。

      麦克沃特已经开始让飞机爬高,并对着对讲机大喊大叫,要求指示。约塞连向前扑去,想看看他们这会儿是在哪里,可人却仍呆在原地。他动弹不了。他感觉到身上什么地方湿透了,于是低头朝自己的裤裆看了看,心头一沉,并感到极度的恶心。一股鲜红的血沿着他衬衣的前襟迅速地向上蠕动,就像一只巨大的海怪正站起来准备将他吞吃掉。他中弹了!鲜血像无数只阻挡不住的蠕动着的红色幼虫,一滴一滴接连不断地从一条湿透了的裤管里溢出,在地板上汇成了一小汪血泊。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这时飞机又一次遭到了结结实实的一击。看着自己伤处的奇怪情景,约塞连一阵心悸,不禁打了个寒战,便冲着阿费尖叫求救。

      “我的睾丸被打掉了!阿费,我的睾丸没了!”阿费没听见他的话,约塞连于是俯过身去拉他的胳臂。“阿费,救救我,”他哀求道,几乎哭了出来。“我中弹了!我中弹了!”

      阿费慢吞吞地回过身来,茫然而又疑惑地露齿一笑,问:“你说什么?”

      阿费又咧嘴一笑,亲切地耸了耸肩。“我听不见,”他说。

      “难道你看不见?”约塞连表示怀疑地大声叫了起来。他感到鲜血在自己身体的四周溅得到处都是,并在脚下淌了开来。他指着地上越积越多的鲜血喊道:“我受伤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救救我吧!

      阿费,救救我!”

      “我还是听不见你在说什么。”阿费很宽容地抱怨了一句,一边窝起那只胖乎乎的手置于自己毫无血色的耳朵之后。“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约塞连再答话时声音一下子降了八度,因为他突然对一切都感到厌倦了。他厌倦喊叫,厌倦自己目前的处境,此时他做什么都是徒劳的,只能令他气恼,使他觉得自己滑稽可笑。他快要死了,可竟然没人注意到这一点。“算了。”

      “你说什么?”阿费大声喊道。

      “我说我的睾丸被打掉了。难道你听不见?我大腿根那儿受伤了!”

      “我还是听不见你说的话,”阿费责备他说。

      “我说算了!”约塞连尖声叫了起来,他感到自己好像中了圈套,害怕极了,突然浑身发冷,四肢无力,不禁颤抖了起来。

      阿费再次遗憾地摇了摇头,低下他那只可憎的、乳白色的耳朵,几乎快贴到了约塞连的脸上。“你得大声一点,我的朋友。你只要再大声一点就行了。”

      “别管我,你这个杂种!你这个装聋作哑、麻木不仁的杂种,别管我!”约塞连呜咽着说。他真想给阿费一拳,可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他只好决定睡觉,于是身体朝旁边一歪,昏了过去。

      他的大腿受了伤。当他苏醒时,他发现麦克沃特正跪在他身边照料自己。尽管仍能看到阿费那张鼓鼓囊囊,孩子似的胖脸凑在麦克沃特的肩后看他,约塞连还是感到十分宽慰。他感到浑身难受,可仍无力地朝麦克沃特笑了笑,问道:“谁在照看铺子?”麦克沃特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约塞连越来越感到恐惧,他喘了一口气,用尽可能高的声音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麦克沃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天啊,你还活着,我真高兴!”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激动地喊了起来。他那双和蔼、亲切的眼睛周围布满了皱纹,此时紧张得发白,机舱里的烟灰沾到上面显得油腻腻的。约塞连感觉到他的一条大腿的内侧绑着一大块棉花敷料,沉甸甸的,而麦克沃特手上拿着一卷长长的绷带,正在用它往那块敷料上一圈一圈地缠绕。“内特利在控制飞机。这可怜的小伙子听说你中弹了,几乎放声大哭起来。他到现在还以为你已经死了。他们打破了你的一条动脉,不过我想我已经将它给扎住了。我刚才给你注射了一针吗啡。”

      “再给我打一针。”

      “现在恐怕还太早。等你感觉到疼痛的时候,我再给你打。”

      “现在就很疼。”

      “哦,好吧,管他呢,”麦克沃特说,紧接着便又拿出了一只可折叠的皮下注射器,在约塞连的胳臂上注射了一管吗啡。

      “你告诉内特利我没死的时候……”约塞连刚对麦克沃特说了这几个字,就感到眼前好像出现了一层薄薄的草莓色胶,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一大片低沉的嗡嗡声把他吞没了。他又一次昏了过去。他再次醒来已是在救护车里了,他冲着丹尼卡医生那张像象鼻虫一样忧郁、阴沉的脸笑了一下,以此为他打气。他就这么头昏眼花地清醒了一两秒钟,而后眼前的一切又一次变成像玫瑰花瓣似的粉红色一片,再后来就成了一团漆黑,接着就是深不可测的沉寂。

      约塞连在医院里醒了过来,随后又睡着了。当他在医院里再度醒来时,那股乙醚的气味已经没有了。邓巴穿着睡衣,躺在过道对面的病床上,可他一再声称自己不叫邓巴,而是一个姓福尔蒂奥里的什么人。约塞连心想他准是疯了。他噘起嘴唇,对邓巴说的话表示怀疑。在以后的一两天里,他老是断断续续地想着这事,将信将疑,总是拿不准主意。后来,当他又一次醒来时,他发现护士们都在别处忙活,于是他便小心翼翼地从床上挪了下来,想亲眼探个究竟。地板就像海滩上漂动不已的木筏一样晃个不歇。当他一瘸一拐地横穿过道去察看挂在邓巴床脚边的体温登记卡上写的姓名时,他大腿内侧的缝线就像被两排细碎的鱼齿撕咬着一般疼痛。果然不错,邓巴说得对,他已不再是邓巴,而是安东尼·费·福尔蒂奥里少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福尔蒂奥里从床上爬了下来,示意约塞连跟着他走。约塞连抓住自己够得着的任何东西,以支撑身体,一瘸一拐地跟在他的后面出了房间,进入走廊,来到他们紧隔壁的那间病房里的一张病床前。那张床上躺着一个正在遭受伤痛折磨的年轻人,只见他满脸的丘疹,还长了一个向后削的下巴。当他们走近时,这个一脸苦相的年轻人轻捷地用一只胳臂时撑起身来。安·福尔蒂奥里突然用大拇指朝自己的肩后一指,说:“快走开!”这个饱受痛苦的年轻人不敢有丝毫怠慢,从床上跳下来跑走了。安·福尔蒂奥里爬上了这张床,他又成了邓巴了。

      “那个人才是安·福尔蒂奥里,”邓巴解释说,“你病房里没有空床了,所以我就亮了亮我的军衔,将他赶到我的房间来。这可真是一次令人得意的经历,嘿,亮亮军衔。你有时不妨也试试。其实,你现在就应该试试,因为你看上去像是要倒下去了。”

      约塞连的确感到自己像是要倒下去了。他转向躺在邓巴旁边床上的那个双颊深陷、皮肤粗糙的中年人,使劲用大拇指朝自己肩后一指,说:“快走开!”那中年人一动也不动,怒气冲冲地拿两眼瞪着他。

      “他是一名少校,”邓巴解释道,“你干吗不把目标对准军衔低些的人,你就试试当一回霍默·拉姆利准尉怎么样?这样,你就有了一个在州立法机关当差的父亲,还有一个同滑雪冠军订了婚的妹妹,你只要告诉他你是个上尉就行了。”

      约塞连转身对着邓巴所指的那个病人,那人吃了一惊。“我是上尉。”说着他把大拇指用力朝肩后一指。“快走开!”

      听到约塞连的命令,那个吃惊的病人一下子跳到地上,立即跑走了。约塞连爬到那人的床上,转眼间就变成了霍默·拉姆利准尉。此时他觉得想吐,并且突如其来地出了一身冷汗。他在那里睡了一个小时,就又想重新变为约塞连了。有一个当州议员的父亲和一个同滑雪冠军订了婚的妹妹也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于是,由邓巴领路,他们又回到了约塞连的病房。一到那里,邓巴又用大拇指将那个安·福尔蒂奥里撵出了病房,让他再去做一阵子邓巴。病房里连霍默·拉姆利准尉的影子都看不见,可克拉默护士倒是在这里。

      她装出一副气恼的样子,就像一根受了潮、在咝咝作响的爆竹。她命令约塞连立即回到自己的病床上去,却又挡着他的路,使他无法按她的话去做。此时她那张漂亮脸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令人讨厌。

      克拉默护士是个好脾气同时又多愁善感的人。每当她听到有人结婚、订婚、生孩子或庆祝周年纪念日的消息,她总是由衷地为人家感到高兴,尽管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难道你疯了?”她好心好意地数落着他,一边生气地将一根手指在他的眼前晃个不停。“我看你是不打算要你的这条小命了,是不是?”

      “这是我自己的命。”他提醒她。

      “我看你也不想要你的这条腿了,是吗?”

      “这是我自己的腿。”

      “它肯定不是你的腿,”克拉默护士反驳道,“这条腿属于美国政府,它和一件装备或一只便盆没什么两样。为了把你培养成一名飞行员,美国军队在你的身上投下了大量的资金,所以你没有权利不遵从医生的命令。”

      约塞连自己也说不准他是否喜欢国家在他身上进行的这种投资。此时克拉默护士仍然站在他的面前,因此他无法走过去。他感到头痛。克拉默护士又大叫大嚷地向他提了几个问题,对此他一点儿也听不明白。于是,他举起大拇指使劲向肩后一指,说:“快走开。”

      克拉默护士照着他的脸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差点没把他****在地。约塞连捏起拳头朝着她的下颌打过来,可就在这时他的那条腿一软,整个人眼看着就要跌倒。就在这时达克特护士及时赶到了,一把将约塞连抓住。她用严厉的语气质问他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肯回到床上去,”克拉默护士用受了极大委屈的口气急切地向她报告说,“苏·安,他还对我说了一句最最不要脸的下流话。噢,要我重复一遍我都说不出口。”

      “她管我叫一件装备。”约塞连喃喃地说。

      达克特护士一点也不同情他。“你是自己回到床上去呢,”她问,“还是要我揪着你的耳朵,把你拖到床上去?”

      “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到床上去好了。”约塞连谅她不敢这么做。

      可达克特护士却真的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拖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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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30#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3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7、达克特护士

    苏·安·达克特护士是个成年女性,又瘦又高,腰板笔直,长着一个圆滚滚的翘屁股和一对小巧的乳房。她的脸庞棱角分明,皮肤白里透红,眼睛小小的,鼻子和下巴尖细瘦削,一副新英格兰禁欲主义者的模样,看上去既非常可爱又非常平庸。达克特护士成熟老练,精明能干,办事果断严格。她喜欢独当一面,一向遇事不慌,无论大事小事都是自己拿主意,从来不需要别人帮忙。约塞连觉得她可怜,打算帮她一把。

      第二天一早,当她站在约塞连的床脚边整理床单时,他悄悄把手伸到她双膝间的窄缝里,随即飞快地在她的裙子里面尽力向上摸去。达克特护士尖叫一声,猛地往上跳去,可是跳得不够高。她扭动着身体,弓着腰,以自己那神圣的部位为支点,前旋后转,左扭右摆,整整折腾了十五秒钟,才终于挣脱出来。她惊惶失措地后退到走道中间,面如纸灰,双颊抽搐个不停。她后退得太远了。一直在走道另一侧看热闹的邓巴一声不吭地从床上跃起直扑她的身后,伸出双臂一下子揽住她的胸脯。达克特护士又尖叫了一声。她甩开邓巴,远远地躲到走道的这一侧。不料约塞连又趁机扑上去一把抓住了她。她只好又一次蹦过走道,活像一只长着脚的乒乓球。

      正严阵以待的邓巴立刻朝她猛扑过来,幸好她反应及时,闪身跳到一旁。邓巴扑了个空,从她身边蹿过病床,一头撞到地上。只听扑通一声,他便昏了过去。

      他在地上醒来时,鼻子正在流血,这倒正和他一直假装的那种折磨人的脑病的症状一模一样。病房里闹哄哄乱成一团。达克特护士在哭泣,约塞连挨着她坐在床边,一个劲地向她赔不是。主管上校怒气冲冲地朝约塞连大喊大叫,说他绝对不能允许病人肆意调戏护士。

      “你要他怎么样?”躺在地上的邓巴可怜巴巴地问。他一开口说话太阳穴便感到一阵阵的疼痛,疼得他身体缩成一团。“他又没干什么。”

      “我是在说你呢!”这位很有派头的瘦上校放开嗓门吼叫道,“你要为你的所作所为受处分的。”

      “你要他怎么样?”约塞连叫喊起来。“他不就是头朝下摔到地上去了嘛。”

      “我也正在说你呢!”上校一转身冲着约塞连发起火来。“你抱住了达克特护士的胸脯,等着吧,你会为此而后悔的。”

      “我没有抱住达克特护士的胸脯,”约塞连说。

      “是我抱住达克特护士的胸脯的,”邓巴说。

      “你们两个都疯了吗?”医生面色苍白,一边尖叫着,一边慌慌张张地向后退去。

      “是的,医生,他的确疯了,”邓巴肯定他说,“他每天夜里都梦见自己手里拿着一条活鱼。”

      正在后退的医生停了下来,露出既惊奇又厌恶但又不失优雅的表情,病房里静了下来,“他梦见了什么?”医生质问道。

      “他梦见自己手里拿着一条活鱼。”

      “是什么样的鱼?”医生转向约塞连,厉声发问道。

      “我不知道,”约塞连答道,“我不会分辨鱼的种类。”

      “你哪一只手拿的鱼?”

      “不一定。”

      “那是随着鱼而变化的,”邓巴帮腔道。

      上校转过身,眯起眼睛怀疑地盯着邓巴。“是吗?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因为我在梦里呀,”邓巴一本正经地答道。

      上校窘得面红耳赤。他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俩,一副决不手软的样子。“爬起来,回到你的床上去。”他咧开两片薄嘴唇命令邓巴。

      “关于这个梦,我再也不想听你们俩讲一个字了。我手下有人专门负责听你们这类令人讨厌的疯话。”

      上校把约塞连打发到精神病专家桑德森少校那儿。这位少校长得敦敦实实,总是笑眯眯的,显得十分和蔼可亲。他小心翼翼地问约塞连:“你究竟为什么认为费瑞杰上校讨厌你的梦呢?”

      约塞连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我认为,这或者是由于这个梦的某种特性,或者是由于费瑞杰上校的某种特性。”

      “你讲得很好,”桑德森少校拍手称赞道。他穿着一双咯吱作响的步兵军鞋,一头木炭般乌黑的头发几乎朝天直竖着。“由于某种原因,”他推心置腹地说,“费瑞杰上校总是使我想起海鸥。你知道,他不大相信精神病学。”

      “你不大喜欢海鸥吧?”约塞连问。

      “是的,不怎么喜欢,”桑德森少校承认道。他发出一种神经质的尖笑,伸出手爱抚地摸摸他那胖得垂挂下来的双下巴,仿佛那是一把长长的山羊胡子。“我认为你的这个梦很迷人。我希望这个梦经常出现,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不断地讨论它。你想抽支烟吗?”当约塞连拒绝时,他笑了笑。“你认为究竟是什么使你产生这么大的反感,”他故意问,“连我的一支烟都不肯接受?”

      “我刚刚熄掉一支,它还在你的烟灰缸里冒烟呢。”

      桑德森少校抿嘴笑笑。“这个解释很巧妙。但我想我们很快就会找出真正的原因的。”他把松开的鞋带系成一个松松垮垮的蝴蝶结,然后从桌上拿过一本黄色横道拍纸簿放到膝上。“让我们谈谈你梦见的那条鱼吧。总是同一条鱼,是吗?”

      “我不知道,约塞连回答道,“我不大会辨认鱼。”

      “这鱼使你想到了什么?”

      “其它的鱼。”

      “其它的鱼又使你想到了什么?”

      “其它的鱼。”

      桑德森少校失望地往后一靠。“你喜欢鱼吗?”

      “不是特别喜欢,”“那么你认为究竟是什么使你对鱼产生这样一种病态的反感呢?”桑德森少校得意洋洋地问。

      “它们太乏味了,”约塞连回答说,“刺又太多。”

      桑德森理解地点点头,露出讨人喜欢的、虚假的微笑。“这个解释很有意思。但我想我们很快就会找出真正的原因的。你喜欢那条鱼吗?那条你拿在手里的鱼?”

      “我对它没有一点感情。”

      “你不喜欢那条鱼吗?你对它怀有什么故意的或者对抗的情绪吗?”

      “不,完全没有。事实上,我还是喜欢那条鱼的。”

      “那么,你确实喜欢那条鱼咯?”

      “哦,不,我对它没有一点感情。”

      “但你刚才还说你喜欢它呢。现在你又说你对它没有一点感情。我把你的自相矛盾之处抓住了,你明白吗?”

      “是的,长官,我想您是把我的自相矛盾之处抓住了。”

      桑德森少校拿起他那枝粗粗的黑铅笔,得意洋洋地在拍纸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相矛盾”几个字。写完之后,他抬起头来继续问道:“你这两句话表达了你对那条鱼的自相矛盾的情绪反应,究竟是什么使你说出这两句话来的呢?”

      “我想我对它持有一种既爱又恨的矛盾态度。”

      听到“既爱又恨的矛盾态度”这几个字,桑德森少校高兴得跳了起来。“你的确理解了!”他喊道,欣喜若狂地把两只手放在一起拧来拧去。“唉,你想象不出我是多么孤独,天天跟那些毫无精神病常识的人谈话,想方设法给那些对我或者我的工作丝毫不感兴趣的人治病!这使我产生了一种无能为力的可怕感觉。”一丝焦虑的阴影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我似乎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真的吗?”约塞连问,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好说。“你为什么要为别人缺乏教育而责怪你自己呢?”

      “我知道这很愚蠢,”桑德森少校心神不安地回答道,脸上带着不很雅观的、无意识的笑容。“可我一向十分看重别人的好主意。你瞧,比起我的同龄人来,我的青春期来得晚一些,这就给我带来某种——嗯,各种问题。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和你讨论我的这些问题将会给我带来乐趣,我真希望马上开始这种讨论,所以我不大愿意现在就把话题扯到你的问题上去。可恐怕我必须这样做。要是费瑞杰上校知道我们把全部时间都花在我的问题上的话,他准会发火的。我现在想给你看一些墨水迹,看看某些形状和颜色会使你联想起什么来。”

      “你就别操这份心了吧,医生,不管什么东西都会使我联想起性来的。”

      “是吗?”桑德森少校高兴得叫了起来,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现在我们的确有了进展!你做没做过有关性生活的美梦呢?”

      “我那条鱼的梦就是性生活的梦。”

      “不,我的意思是真正的性生活的梦——在这种梦里,你抱住一个光屁股女人的脖子,拧她,使劲打她的脸,直打得她浑身是血,后来你就扑上去****她,再后来你突然哭了起来,因为你爱她爱得这么深,恨她也恨得这么深,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就是我想跟你讨论的性生活的梦,你没有做过这类性生活的梦吗?”

      约塞连摆出一副精明的神情,想了一想,下结论说:“这是鱼的梦。”

      桑德森少校往后缩了一下,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对,对,当然罗,”他冷淡地随声应道,他的态度变得急躁起来,带有一种自我防护性质的对立情绪。“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能做这一类的梦,也好让我看看你如何反应。今天就谈到这里吧。还有,我问你的那些问题,我希望你能梦见它们的答案。你知道,这些谈话对我和对你一样不愉快。”

      “我会把这个说给邓巴听的,”约塞连说。

      “邓巴?”

      “这一切都是他开的头。是他做的梦。”

      “噢,是邓巴,”桑德森少校冷笑道。他的自信心又恢复了。“我敢肯定,邓巴就是那个干了那么多下流事却总是让你替他受过的坏家伙,是不是?”

      “他没有那么坏。”

      “你到死也护着他,是不是?”

      “倒是没达到那种程度。”

      桑德森少校嘲讽地笑着,把“邓巴”两字写在他的拍纸簿上。

      “你怎么一瘸一拐的?”约塞连朝门口走时他厉声问道,“你腿上究竟为什么要缠着绷带?你是疯了还是怎么的?”

      “我的腿受了伤,就是为了这个我才住院的。”

      “噢,不,你没受伤。”桑德森少校幸灾乐祸地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恶意。“你是因为唾液腺结石才住院的。说到底,你还是不够聪明,对吧?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住院的。”

      “我是因为腿伤才住院的,”约塞连坚持道。

      桑德森少校发出一声嘲笑,不再理会他的辩解。“好吧,请代我问候你的朋友邓巴,并请告诉他为我做一个那样的梦,行吗?”

      但是,邓巴由于经常性的头痛而感到恶心和晕眩,无心跟桑德森少校合作。亨格利·乔倒是常做噩梦,因为他已经完成了六十次飞行任务,又在等着回家呢。可是,当他到医院里来时,他坚决不肯跟任何人谈论他的梦。

      “难道就没有人为桑德森少校做过什么梦吗?”约塞连问,“我真的不想让他失望,他本来就已经感到被人抛弃了。”

      “自从听说你受伤后,我一直在做一个非常奇特的梦,”牧师坦白说,“我从前每天夜里不是梦见我老婆要咽气,或者被人害死,就是梦见我孩子被一小口营养食品给噎死了。最近我梦见我在没顶的深水里游泳,一条鲨鱼正在咬我的腿,咬的部位和你缠绷带的地方正相同。”

      “这是个美妙的梦,”邓巴大声宣布,“我敢打赌,桑德森少校肯定会爱上这个梦的。”

      “这是个可怕的梦!”桑德森少校叫道,“里面全是些痛苦、伤残和死亡。我敢肯定,你做这个梦就是为了惹我生气。你竟然做出这种可恶的梦来,我真的说不准你该不该留在美国军队里。”

      约塞连认为自己看到了一线希望。“也许你是对的,长官,”他狡猾地暗示道,“也许我应该停飞,回到美国去。”

      “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你不加选择地乱追女人,不过是为了缓解你下意识里对性无能的恐惧吗?”

      “是的,长官,想到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为了缓解我对性无能的恐惧。”

      “你为什么不能给自己另找一项有益的业余爱好呢?”桑德森少校友好而关切地问道,“比方说,钓鱼。你真的觉得达克特护士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我倒认为她太瘦了,相当乏味,相当瘦,你明白吗?像条鱼。”

      “我几乎不了解达克特护士。”

      “那你为什么抱住她的胸脯呢?仅仅因为她有个胸脯吗?”

      “那是邓巴干的。”

      “喂,别又来这一套,”桑德森少校嘲弄地叫道,话音十分尖刻。

      他厌恶地把笔猛地往下一摔。“你真的认为假装成另一个人就能开脱掉自己的罪责吗?我不喜欢你,福尔蒂奥里。你知道这一点吗?

      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约塞连感到一阵冰冷潮湿的恐慌风一般穿胸而过。“我不是福尔蒂奥里,长官,”他战战兢兢地说,“我是约塞连。”

      “你是谁?”

      “我的姓是约塞连,长官,我是因为一条腿受了伤而住院的。”

      “你的姓是福尔蒂奥里,”桑德森少校挑衅地反驳道,“你是因为唾液腺结石而住院的。”

      “喂,得啦,少校!”约塞连火了。“我应该知道我是谁。”

      “我这儿有一份军方的正式记录可以证明这一点,”桑德森少校反唇相讥道,“你最好趁着还来得及赶快抓住你自己。起先你是邓巴,现在你是约塞连,下回你也许会声称你是华盛顿·欧文了。

      你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吗?你得的是精神分裂症,这就是你的病。”

      “也许你是对的,长官,”约塞连圆滑地赞同道。

      “我知道我是对的。你有一种严重的迫害情结,你以为大家都想害你。”

      “大家是都想害我。”

      “你瞧见了吧?你既不尊重极度的权威,又不尊重旧式的传统。

      你是危险的,是堕落的,应当把你拉到外面去枪毙!”

      “你这话当真吗?”

      “你是人民的敌人!”

      “你是疯子吗?”约塞连叫喊起来。

      “不,我不是疯子。”多布斯在病房里怒吼着答话,他还以为自己不过是在偷偷摸摸地耳语呢。“我告诉你吧,亨格利·乔看见他们了。他是昨天飞往那不勒斯去给卡思卡特上校的农场装运黑市空调器的时候看见他们的。他们那儿有一个很大的人员补充中心,里面住满了正预备回国的几百个飞行员、轰炸手和机枪手。他们完成了四十五次飞行任务,只有四十五次。有几个戴紫心勋章的人完成的次数还要少。从国内来的补充机组人员一批接一批地到达,全都补充到别的轰炸机大队去了。他们要求每个人至少在海外服役一次,行政人员也是这样。你难道没读报纸吗?我们应该马上杀了他!”

      “你只要再飞两次就完成任务了。”约塞连低声劝解他。“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

      “只飞两次也有可能被打死,”多布斯摆出一副寻衅闹事的架势回答道。他的嗓音嘶哑颤抖,显得很紧张。“明天早上我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趁他从农场开车回来时杀掉他。我这儿有枝手枪。”

      约塞连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多布斯从衣袋里抽出手枪来,高高地举在空中摇晃着。“你疯了吗?”约塞连惊惶失措地低声制止他。“快收起来,把你那白痴嗓门放低点。”

      “你担什么心?”多布斯傻乎乎地问,他有点不高兴了。“没有人会听见我们。”

      “喂,你们那边说话小点声。”一个声音远远地从病房那一头传过来。“你们难道没看见我们正想睡午觉吗?”

      “你他妈算什么人,你这个自高自大的家伙!”多布斯高声回敬道。他猛地转过身去,握紧拳头,摆出一副打架的姿势。接着他又扭转身对着约塞连,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一连打了六个响雷般的喷嚏。每打完一个喷嚏,他都要左右晃动着他那橡胶般柔韧的双腿,徒劳地抬起胳膊肘想把下一个喷嚏挡回去。他的眼睛水汪汪的,眼睑又红又肿。“他以为他是谁,”他质问道。他一边抽抽搭搭地用鼻子吸气,一边用粗壮的手腕背揩着鼻子。“他是警察还是什么人?”

      “他是刑事调查部的人,”约塞连平静地告诉他,“我们这儿眼下有三个这样的人,还有更多的人正要来呢。嗨,别给吓住了。他们是来找一个名叫华盛顿·欧文的伪造犯的。他们对谋杀犯不感兴趣。”

      “谋杀犯?”多布斯觉得受到了侮辱。“你为什么把我们叫做谋杀犯?就是因为我们打算杀掉卡思卡特上校吗?”

      “闭嘴,你这该死的!”约塞连喝道,“你就不能小点声说话吗?”

      “我是在小声说话呢。我——”

      “你仍然在大声嚷嚷呢。”

      “不,我没有。我——”

      “嗨,闭上你的嘴,行不行?”病房里所有的病人都朝着多布斯叫喊起来。

      “我跟你们这帮家伙拼了!”多布斯冲着他们尖叫道。他站到一把摇摇晃晃的木椅子上,疯狂地挥舞着他的手枪。约塞连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把他揪下来。多布斯又开始打喷嚏。“我有过敏症,”打完喷嚏后他抱歉地说。他的鼻涕直流,泪水盈眶。

      “这太糟了,要是没有这毛病,你满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领袖人物。”

      “卡思卡特上校才是谋杀犯呢。”多布斯嗓音嘶哑地发着牢骚,把一条又脏又皱的土黄色手帕塞到口袋里。“就是他想要害死我们大家,我们必须想办法制止他。”

      “也许他不会再增加飞行任务的次数了,也许他最多就增加到六十次。”

      “他一直在增加飞行任务的次数,这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多布斯咽了口唾沫,俯下身去,几乎把脸贴到了约塞连的脸上。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石头块般的古铜色腮帮子上鼓起一个个微微颤抖的肉疙瘩。“你只要说声行,明天早上我就把这件事全办好了。我跟你说的话你明白吗?我现在可是在小声说话,对不对?”

      多布斯紧紧盯住约塞连,目光中饱含着热切的恳求。约塞连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目光移开。“你他妈的干吗不出去干了这件事?”

      他顶撞道,“你为什么非得对我说不行,你自己一个人干不就得了?”

      “我一个人不敢干。不论什么事,我都不敢一个人干。”

      “那么,别把我扯进去。我现在要是搀和到这种事情当中去,那可是傻透了。我腿上的这个伤口值一百万美元呢。他们就要把我送回国去了。”

      “你疯了吗?”多布斯不相信地叫起来。“你那腿上不过擦破点皮。你只要一出院,他马上就会安排你参加战斗飞行,哪怕你得了紫心勋章什么的也得参加。”

      “到那时候我会真的杀了他的,”约塞连咬牙切齿地说,“我会去找你一块干的。”

      “趁着现在有个机会咱们明天就干了吧,”多布斯恳求道,“牧师说卡思卡特上校又去主动请战了,要求派咱们轰炸大队去轰击阿维尼翁。也许你还没出院我就被打死了。瞧瞧,我这双手直打颤,我不能开飞机了,我不行了。”

      约塞连不敢答应他。“我想再等一等,先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的毛病就是你什么都不愿意干。”多布斯给惹火了,粗声粗气地发作起来。

      “我正在尽我的最大努力呢,”多布斯离开后,牧师向约塞连解释道,“我甚至到医务室找丹尼卡医生谈过,叫他想法帮帮你。”

      “是的,我明白。”约塞连强忍住笑。“结果怎么样?”

      “他们往我的牙龈上涂了紫药水。”牧师不好意思地说。

      “他们还往他的脚趾头上涂了紫药水。”内特利愤愤地加上一句。“然后他们又给他开了轻泻剂。”

      “可我今天早上又去见了他一次。”

      “他们又往他的牙龈上涂了紫药水。”

      “可我到底还是对他讲了,”牧师用自我辩解的悲哀语调争辩道,“丹尼卡医生是个忧郁的人,他怀疑有人正在策划着把他调到太平洋战区去。这些日子,他一直想来求我帮忙。当我告诉他,我需要他帮忙时,他感到很奇怪,怎么就没有一个可以让我去见见的牧师呢?”约塞连和邓巴放声大笑,牧师则垂头丧气而又耐心地等着他们笑个够。“我原来一直以为忧郁是不道德的,”他继续说下去,好像是一个人在独自大声哭泣似的。“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样看待这个问题了。我想把不道德作为我这个礼拜天的布道主题。可是我拿不准我该不该带着涂了一层紫药水的牙龈去布道。科恩中校非常讨厌涂着紫药水的牙龈。”

      “牧师,你为什么不到医院来跟我们一块住上一阵散散心呢?”

      约塞连怂恿地说,“你在这儿会非常舒服的。”

      有那么一会儿,这个轻率的馊点子曾引起了牧师的兴趣。“不,我想这不行。”他犹豫地作出了决定。“我打算到大陆去一趟,去找一个叫温特格林的邮件收发兵。丹尼卡医生告诉我,他能帮忙。”

      “温特格林大概是整个战区最有影响的人物了。他不仅仅是个邮件收发兵,他还有机会使用一台油印机。但是他不愿意帮任何人的忙,这正是他成功的原因之一。”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跟他谈谈。总会有一个愿意帮你忙的人。”

      “找个人帮帮邓巴吧,牧师,”约塞连态度傲慢地纠正他说,“我腿上这个值百万美元的伤口会帮我离开战场的。再不然的话,还有位精神病专家认为我不适合留在军队里呢。”

      “我才是那个不适合留在军队里的人呢,”邓巴嫉妒地嘟囔着,“那是我的梦。”

      “不是因为梦,邓巴,”约塞连解释说,“他挺喜欢你的梦。是因为我的精神。他认为我的精神分裂了。”

      “你的精神正好从中间一分两半,”桑德森少校说。为了这次谈话,他把他那双笨重的步兵军鞋的鞋带系得整整齐齐,又用粘糊糊的芳香发油把他那木炭般乌黑的头发抹得光溜溜的。他假惺惺地笑着,装出一副通情达理有教养的样子。“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折磨你,侮辱你,”他带着折磨人、侮辱人的得意神情继续说,“我这么说也不是因为我恨你,想报复你,我这么说更不是因为你拒绝了我的建议,深深地伤害了我的感情。不,我是个医务工作者,我是冷静客观的。我有一个非常坏的消息要告诉你。你有足够的勇气听我说吗?”

      “上帝啊,千万别说!”约塞连叫道,“我马上就会崩溃的。”

      桑德森少校顿时大怒。“你就不能认认真真地做一件事吗?”他恳求道。他气得涨红了脸,两只拳头一起朝桌面捶去。“你的毛病在于你自以为了不起,什么社会习俗都不遵守。你大概也瞧不起我吧,我不就是青春期来得迟一点嘛。好吧,你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吗。

      你是个屡遭挫折、倒霉透顶、灰心丧气、目无法纪、适应不良的毛孩子!”桑德森少校放连珠炮似他说出这一长串贬意词之后,火气似乎逐渐平息下来了。

      “是的,长官,”约塞连小心翼翼地附和道,“我想您是对的。”

      “我当然是对的。你还不成熟,还不能适应战争的观念。”

      “是的,长官。”

      “你对死有一种病态的反感,对打仗随时可能掉脑袋这一实际情况,你大概也心怀怨恨吧。”

      “岂止是怨恨,长官,我满腔怒火。”

      “你的生存欲望根深蒂固。你不喜欢固执已见的人,也不喜欢恶棍、势利小人和伪君子。你下意识地恨许多人。”

      “是有意识地,长官,”约塞连帮着纠正道,“我是有意识地恨他们的。”

      “一想到被剥夺、被剥削、被贬低、受侮辱和受欺骗这种种现象,你就愤愤不平。痛苦使你感到压抑,无知使你感到压抑,迫害使你感到压抑,罪恶使你感到压抑,腐化使你感到压抑。你知道吗,你要不是个抑郁症患者,那我才会感到吃惊呢!”

      “是的,长官,也许我是的。”

      “你别想抵赖。”

      “我没抵赖,长官,”约塞连说。他很高兴,他们俩之间终于达到了这种奇迹般的和睦关系。“我同意你所说的一切。”

      “那么,你承认你疯了,是吗?”

      “我疯了?”约塞连大为震惊。“你在说什么呀?我为什么要疯呢,你才疯了呢?”

      桑德森少校又一次气得涨红了脸,两只拳头一起朝大腿上捶去。“你竟敢骂我疯了,”他气急败坏地大声嚷道,“你这是典型的施虐狂、报复狂、偏执狂的反应!你真的疯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打发回国去呢?”

      “我是要打发你回国去的!”

      “他们要打发我回国去啦!”约塞连一瘸一拐地走回病房,兴高采烈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我也要回国了!”安·福尔蒂奥里高兴地说,“他们刚才到病房里来告诉我的。”

      “那我怎么办?”邓巴气愤地质问医生们。

      “你吗?”他们粗暴地回答道,“你和约塞连一块走,马上回到战斗岗位上去!”

      于是,他们俩都回到战斗岗位上去了。一辆救护车把约塞连送回到中队。他怒气冲冲,一瘸一拐地去找丹尼卡医生评理。丹尼卡一脸愁容,痛苦而轻蔑地盯着他。

      “你!”丹尼卡医生悲哀地大声训斥他。他一脸厌恶的表情,连两只眼睛下面的蛋形眼袋都显得严厉而苛刻。“你只想着你自己。

      你要是想知道自从你住院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到那条轰炸线那儿去看看吧。”

      约塞连吃惊地问:“我们输了吗?”

      “输了?”丹尼卡医生叫道,“自从我们攻占巴黎以后,整个军事形势变得糟糕透顶。”他停顿了一会,一腔怒火渐渐变成了忧愁烦恼。他烦躁地皱起眉头,好像这一切全是约塞连的错误似的。“美国军队正在德国人的土地上向前推进,俄国人已经夺回了整个罗马尼亚。就在昨天,第八军团的希腊部队攻占了里米尼。德国人正在四面挨打!”丹尼卡医生又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憋足劲,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德国空军完蛋了!”他呜咽道,泪水似乎马上就要夺眶而出。“哥特人的整条战线一触即溃!”

      “怎么啦?”约塞连问,“这有什么不好吗?”

      “这有什么不好吗?”丹尼卡医生叫了起来。“如果不会很快出现什么新情况的话,德国人就可能投降。我们这些人全都会被派到太平洋去!”

      约塞连吓了一跳。他怪模怪样地傻盯着丹尼卡医生问:“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嘿,你就可以放心大笑了,”丹尼卡医生讥讽道。

      “谁他妈的笑了?”

      “至少你还有活的机会。你是在参加战斗,有可能被打死。可我怎么办?我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你这该死的家伙真的神经失常了!”约塞连一把揪住他的衬衫领子,使劲冲他嚷道,“你知道什么?现在,闭上你的笨嘴,听我说。”

      丹尼卡医生猛地挣脱开来。“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我是个有开业执照的医生。”

      “那么,闭上你这个有开业执照的医生的笨嘴,听听他们在医院里对我说些什么吧。我疯了,你知道吗?”

      “那又怎么样?”

      “我真的疯了。”

      “那又怎么样?”

      “我是个神经病,是个疯子,你懂不懂?我神经失常了。他们错把另一个人当成我,把那个人打发回国了。他们医院里有一个有开业执照的精神病专家,他给我做了检查,这就是他的诊断结果。我真的疯了。”

      “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约塞连不明白为什么丹尼卡医生理解不了这一点。“你难道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现在,你可以把我从战斗岗位上撤下来,打发我回国。他们不会派一个疯子飞出去送死,对不对?”

      “那么还有谁愿意飞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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