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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莫希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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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4-2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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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11#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2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八章

      那些当地的复仇者,

      他们还在附近徘徊。



      ——格雷①



      ①《歌手》。



      侦察员的警告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当刚才讲到的那场殊死的搏斗正在进行时,不管是人声还是别的什么声音,都没能盖过瀑布的哗哗怒吼。对岸的印第安人很想知道这场战斗的结果,他们一直紧张地屏息注视着;而在这种短兵相接中,搏斗双方的位置迅速变换,又使他们不敢贸然开枪,因为这对敌友双方都有着同样的危险。但是这场搏斗一结束,对岸便又立刻响起了一片激烈的、发疯似的、怒气冲天的复仇的喊叫。紧接着,火光闪闪,枪弹越过双方之间的岩石,成排地飞射过来,仿佛他们要把自己无可奈何的愤怒,全都发泄在进行这场殊死搏斗的这片无知无觉的土地上似的。



      钦加哥沉着镇静地开枪回击。在刚才那场战斗中,他始终一动不动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直到听到恩卡斯发出的胜利欢呼,这位感到满意的父亲才高喊一声作为答应。接着,他就忙着开起枪来,不过证明他依然坚持不懈地据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而已。许多分钟就这样飞一般地匆匆过去了;敌人的枪弹时而阵阵排射,时而又疏疏落落地响几声。虽然这些被围攻的人周围,有不少树木被折断,不少岩石被打成碎片,但是他们的隐蔽所却非常严密,非常坚固,因而迄今为止,除了大卫一人外,他们全都安然无恙。



      “让他们去白白浪费弹药吧,”当一颗颗子弹从侦察员安全地躺着的岩石旁边飞过时,他若无其事地说道,“等他们打过这一阵后,我们倒可以多捡点铅弹哩!我相信,用不着等到这些乱石头开口求饶,那班魔鬼就会对这一套玩厌的!恩卡斯,孩子,你的枪也装得太满,是浪费,而且开枪时后坐力大,子弹一定打不中。我告诉过你,打那种蹦跳着的坏蛋,一定要打那画着的白线下面。要是你的子弹出去时差那么一根头发丝,打到时就会高出目标两英寸。明果人命大,要冲着他们致命的地方打。为了人道,打蛇也要尽快结果它的性命哩。”



      年轻的莫希干人高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表明他懂得英语,也了解对方的意思,但是他没有辩白,也没有回答。



      “你这样来责备恩卡斯缺乏判断和技术,我可不答应,”海沃德说,“他十分沉着而机敏地救了我的命。他现在已是我的好朋友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救命之恩。”



      恩卡斯仰起一半身子,伸过手去紧紧地握住了海沃德的手,两个年轻人会心地互相对望着,这种友谊的表现,使海沃德也忘了他的这位朋友原是个粗野的印第安人。这时,鹰眼却带着和蔼的表情,静静地注视着这两个热情洋溢的年轻人,笑着说:



      “在这荒山野地里,朋友之间是时常相互搭救性命的。我可以说,过去我就曾这样救过恩卡斯几次,同时我还清楚地记得,他也有五次救了我的命。三次是和明果人交锋的时候,一次是在横渡霍里肯湖时,还有……”



      “这颗子弹倒是打得特别准!”海沃德突然喊了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旁一缩,一颗子弹打在他旁边的岩石上,蹦了一下掉在地上。



      鹰眼捡起那颗打扁了的弹头,仔细端详着,一面摇着头说:“掉下来的铅弹决不会砸得这么扁!除非这是从云端里打下来的!”



      恩卡斯的枪不慌不忙地指向天空,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这个谜也就立刻解开了。原来在河的对岸,几乎就在他们的隐蔽点对面,长着一棵参差不齐的老橡树,由于竭力向空旷处伸展,它远远地伸向河面,上部的枝叶遮盖着岸边的流水。在树顶稀疏的叶子遮掩着的虬枝老于上,躲着一个印第安人,他的身子一半藏在树干后面,一半露在外面,似乎正在向下窥探着他们几个人,要想弄清他放的这一暗枪效果究竟如何。



      “这班恶鬼,为了要打垮我们,竟想爬到天上去哩!”鹰眼说。“你先跟他周旋着,孩子,等我把我的‘鹿见愁’装上弹药,我们就从树的两边同时向他开火。”



      恩卡斯先是瞄准着不放,等到鹰眼一声令下,两枝枪便一齐开火。老橡树的枝叶和树皮被纷纷打落下来,在空中四散飘舞,但那个印第安人却以嘲笑来回答他们的射击,同时又向他们回敬了一枪,打落了鹰眼头上的帽子。树林里再一次爆发出印第安人的狂叫声,接着雹子般的弹雨在这几个被围的人头上不断呼啸,似乎想把他们封锁在这个地方,好让那爬在树上的战士更易于向他们进攻。



      “这得想个办法才成!”侦察员用焦急的目光朝四周打量着说。“恩卡斯,把你父亲叫来。我们得用全部火力把这只狡猾的狐狸从他的窝里撵下去。”



      只听得一声呼哨,鹰眼还没有重新把弹药装好,钦加哥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当他的儿子向他指出这个危险的敌人的情况时,这位富有经验的战士,照例嘴里又发出一声“嚯!”,但此后,他的脸上丝毫也没有露出其他表示感到意外或者是吃惊的表情。鹰眼和莫希干人父子用特拉华语认真地商量了一阵,然后三人就悄悄地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准备执行匆匆拟定的计划。



      橡树上的那个战士,自从被人发现之后,一直在迅速地但不太有效地放着枪。而一旦他想好好瞄准,马上就受到一直戒备着的敌人打扰,他们会立即朝他身上暴露在外的任何部位开枪。但是他的子弹还是不断地在这几个蹲伏着的人身边落下,尤其是海沃德的衣服,使他显得特别引人注目,所以他的衣服已经几次被子弹划破了,有一次胳臂上还受了点轻伤,流了血。



      最后,由于敌人的长时间的耐心等待,这个休伦人竟大胆地探出身来,企图更好地找到目标,以进行致命的射击。两个眼睛很尖的莫希干人立刻看到了他那暴露在稀疏的树叶中的黝黑的双腿离开树身只有几英寸,他们的枪同时开了火。休伦人的腿部受了伤,支持不住,一部分身子也就暴露了出来。鹰眼抓住这一有利时机,立刻将他那致命的武器对准了橡树的顶端开火。枝叶剧烈地在摇动,那个休伦人的枪先从高处掉了下来,经过一阵无效的挣扎,他的身子也跟着翻下来吊在空中,只有两只手还绝望地紧紧抓住一根光秃秃的枯树枝。



      “给他发个慈悲,再给他一枪吧!”海沃德看到那印第安人陷入这种窘境时的可怕场面,吓得连忙把目光转向别处,说道。



      “不能再费一点儿弹药!”鹰眼执拗地喊道,“他是死定了,可我们的弹药并不富裕,印第安人打起仗来有时会持续几天几夜,不是我们剥掉他们的头皮,就是他们剥掉我们的头皮!——而创造我们的上帝,早已使我们有了保护头皮的天性啦!”



      在眼前的这种处境之下,对于这样一个严厉而坚定的主张,当然谁也没有表示反对。从这时起,林于中的叫喊声又停止了,枪声也变得疏落起来。大家的眼睛——不管属于哪一方——都盯住了那个绝望地凌空挂着的可怜家伙。他的身子随风飘荡着,虽然听不见他有什么咕哝或呻吟,但当他忧郁地面对着自己的敌人时,尽管隔着一段距离,他们仍能看出他那黝黑的脸上显露出的绝望神情。侦察员好几次都怜悯地举起枪,但每次都因想到要节省弹药,终于又慢慢地把枪放了下来。最后,那休伦人松开了一只手,筋疲力尽地垂了下来,他拼命地挣扎着,还想重新抓住那根树枝,但见他在空中乱抓了一阵后,依然什么也没抓到。就在这时,鹰眼的枪弹像闪电般飞了出去,那休伦人的四肢一阵抽搐,他的头垂到在胸前,接着,整个身子便像铅块似的,从空中跌落下来,落入泛着泡沫的水中,打得河面水花四溅;这个不幸的休伦人,就这样淹没在急流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取得这样重大的胜利,但没有人为此欢呼,就连那两个莫希干人也只是默默地相互看了一眼。林子里也只是惊叫了一声,接着,一切都归于寂静。只有鹰眼一人,在这种时刻还继续保持着镇静,他摇着头在责备自己一时的软弱,甚至大声地自怨自艾着。



      “这是我犄角里的最后一点火药,也是我子弹袋里的最后一颗子弹了;我做事真是太孩子气啦!”他说道。“他活着还是死了摔下去,还不是一个样!难受的感觉一忽儿就会过去。恩卡斯,孩子,快到小船里去把那只大犄角拿来。我们剩下的火药全在那里面啦,那些火药全都得用上,一小撮也别想留下,要不,我就算不上是个了解明果人脾气的人啦。”



      年轻的莫希干人应声离去了,留下侦察员还在翻弄着自己那空空如也的子弹袋和装火药的犄角。可是,正当他恼怒地在检查这些东西时,突然听到了恩卡斯发出的一声响亮的尖叫,这一声惊叫,就连海沃德缺乏经验的耳朵听来,也能听出这一定是遇到某种意外的新灾难的信号。年轻军官脑子里只惦念着藏在岩洞里的宝贝,立即跳起身来奔了过去,他完全忘了这样把身子暴露出来会招致怎样的危险。仿佛被一个共同的冲力所推动,他的同伴们也和他一起冲向那两个岩洞之间的夹弄。好在他们的动作十分迅速,敌人的枪弹也完全失去了效用。由于这一声异常的惊叫,两个姑娘和受伤的大卫也都从他们躲避的地方奔出来了。大伙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明白使得他们这位坚忍的年轻莫希干人如此惊慌的这场灾祸是什么了。



      他们看到自己的那只小船,正在离岩石不远的地方越过旋涡,朝湍急的河水漂去,看来小船像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推动着。鹰眼一看到这一糟糕的情况,立刻本能地端起了枪,但只见隧石闪出了一小团火花,枪管却没有发出声响。



      “晚了,太晚了!”鹰眼放下这杆毫无用处的枪,十分失望地喊了起来。“这坏蛋已经把船推到急流中了。咱们哪怕有火药,子弹,也追不上他了!”



      那个冒险的休伦人从小船旁探出头来,小船飞一般地顺流而下,他一面挥着手,一面发出表示取得成功的喊叫,随着他的叫声,林子里响起一片欢呼和笑声,仿佛几十个魔鬼在得意洋洋地凌辱一个倒下去的基督徒时的狂嘲怒骂。



      “你们笑个够吧,你们这伙魔鬼的子孙!”侦察员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坐了下来,听任自己的枪翻倒在脚边,说道。“现在咱们这三支最快最准的枪,在这些林子里还抵不上三支毛蕊花茎或者是去年的公鹿角哩!”



      “那怎么办?”海沃德抛开了开始时的绝望心情,尽量振作起精神问道。“我们的结局会怎么样呢?”



      鹰眼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搔着头皮,他的这种动作,使得每一个在场的人都明白,这里面包含着什么意思。



      “不,不,我们的情况不见得这么绝望!”年轻军官大声嚷了起来。“休伦人还没有打到这儿;我们还可以利用这两个岩洞;我们可以挡住他们,不让他们登陆。”



      “用什么来挡?”侦察员冷冷地回答说。“恩卡斯的箭?还是女人的眼泪?不,不,你还年轻,而且有钱,又有朋友,在这样的年纪就死了,我知道你是很痛苦的!可是,”他朝那两个莫希干人瞥了一眼,“咱们别忘了,咱们是纯血统的白人,让咱们来告诉这些森林中的土著人,当最后的时刻到来时,白人也是和红人一样不惜流血的。”



      海沃德迅速地扭头朝对方目光所指的方向看去,从那两个莫希干人的行动上,证实了这一最坏的忧虑。钦加哥神态庄严地端坐在另一块石头上;他已经把自己的猎刀和战斧放在一旁,正从头上拔下那根飞鹰的羽毛,梳理着头顶惟一的那簇头发,为让它完成最后的、可怕的任务而做好准备。他脸上的表情镇静从容而又若有所思。他那乌黑闪光的眼睛中,正在渐渐失去进行战斗的勇猛,更多地流露出迎接死亡的决心。



      “我们的情况不是,也不可能是这样没有希望!”海沃德说。“说不定就在现在这时候,我们的救兵马上就要到了。现在一个敌人也看不见呀!他们看到这场战斗危险这么大,而取胜的希望又这么小,是厌倦了吧!”



      “也许要不了一分钟,或者是一个小时,那班狡猾的毒蛇就会偷偷地来进攻咱们。说不定眼下就躲在咱们的附近,都听得见咱们说话哩!”鹰眼说。“可是他们一定会来的,他们一定会这么干,会弄得咱们束手无策的!钦加哥,”他又用特拉华语接着说,“我的好兄弟!咱们已经一块儿打完了最后一仗。麦柯亚人会为莫希干族的圣人和这个白人的死而兴高采烈,而这是个他的眼睛可以把黑夜当做白天,能把云层看成泉水的雾气的白人!”



      “让那些明果女人为他们的亲人的死去哭个够吧!”那莫希干人带着他特有的自傲和坚定回答说。“莫希干族的‘大蟒蛇’已经盘绕在她们的棚屋里,那些父亲永远回不了家的孩子会哭哭啼啼,弄得他们高兴不起来!打从化雪以来,他们已经有十一个战士葬身在离祖坟很远的地方了。只要钦加哥不开口,没人能告诉他们上哪儿去找他们的尸首!让他们拔出最尖的刀子,挥动最快的战斧吧,因为落在他们手中的是他们最恨的敌人!恩卡斯,高贵的大树的顶枝,去叫那班胆小鬼快来吧,要不,他们又会变得像女人一样,一点儿勇气也没啦!”



      “他们正忙着在鱼窝里找那个尸首哩!”年轻的酋长轻声柔气地回答说。“这班休伦人只配和泥鳅去做伴!他们从橡树上掉下来,就像烂熟了的果子一样!引得特拉华人哈哈大笑!”



      “唔。”侦察员咕哝着说,他一直在注意地倾听着这两个土人充满独特感情的谈话。“他们动起印第安人的感情来了,这样只会立刻激怒麦柯亚人,加快自己的死亡。我是一个纯血统的白人,我应该像一个真正的白人那样死去,嘴里没有嘲笑的话,心中没有痛苦和怨恨!”



      “为什么要死呀!”科拉走上前来说,到现在为止,她一直不由自主地吓得靠在岩石上发呆。“四周的小路都可以通行;逃到森林里去,祈求上帝来搭救吧。去吧,勇士们,你们已经被我们拖累得够啦,我们不能再让你们陷在这种不幸的命运里了!”



      “要是你认为这班易洛魁人会让我们去森林的路畅通无阻,小姐,那你可是太不了解他们啦!”鹰眼回答说,可是他又态度真诚地紧接着说:“要是顺着河水冲下去,那倒是真的,敌人的枪弹和叫喊也许都追不上我们哩!”



      “那就从河里逃吧!为什么要留在这儿,给残忍的敌人增加牺牲品呢?”



      “为什么?”侦察员自豪地朝四周看了一眼说,“因为一个人心安理得地死去,要比活着一辈子受良心责备强!而且要是见了孟罗,当他问起我们把他的女儿留在哪儿,怎么留下时,我们能给他什么回答呢?”



      “快上他那儿去,告诉他,你是为她们来求救的,”科拉走近侦察员身边,感情激动地对他说。“告诉他,休伦人已把他的两个女儿逼进了北部的荒野,如果戒备森严,行动迅速,她们还能得救。可是,万一要是天意如此,救兵来晚的话,”她的声音愈来愈低,几乎要哽住了,“那你就把他女儿的爱,他女儿的祝福和最后的祈祷,带给他吧。同时叫他别为她们的夭亡悲伤,要有信心等待着在基督徒的天堂里和他的孩子们重新相聚。”



      侦察员那严峻的、饱经风霜的脸上,开始有了变化。她的话一说完,他就用一只手托着下巴沉默着,看来是在深深地思索着她的这一建议。



      “她的话有道理!”他那紧闭而颤动着的嘴唇中,终于冲出了这样的话。“对,这些话表现了基督的精神。在红人做来是正确、高尚的事,在一个纯血统的白人来说,也许正是一种罪过,而且也不能推说自己不懂。钦加哥,恩卡斯,这个黑眼睛的姑娘说的话,你们听到了吧!”



      接着,他又用特拉华语和他的同伴讲了起来。他说话的神态虽然沉着镇静,但显得非常坚决。年长的莫希干人十分严肃地听着,看来在仔细考虑着对方的话,而且似乎也完全懂得了这些话的重要性。他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挥了一下手表示同意,并以他们民族特有的那种强调语气,用英语说了一声“好吧”。于是这位战士重又把自己的猎刀和战斧插回到腰带里,默默地走到从河岸上很难发现的那块岩石边。他在这儿停留了一下,另有含意地用手指了指下游的树林,又用土语说了几句话,仿佛是在说明他打算走的路线。接着,他便跳进河中,沉到水里,在众人的眼前消失了。



      侦察员则有意拖延了一会出发的时间,为了能和品格高尚的科拉姑娘再说上几句;那姑娘看到自己的劝说已经成功,心也宽了些。



      “年轻人有时候也有着和老年人一样的聪明才智,”他说,“你刚才说的话就很聪明,即使没有用比这更好的词来称赞。如果你们被敌人带进森林的话——这是指你们当中也许一时没有被害的人,记住,一路上要折断一些灌木的细枝,尽量使你们经过的足迹明显些,这样,只要能看得清,哪怕是到了天涯海角,你们可以相信,一定会有一个朋友跟踪而来。”



      他充满深情地和科拉握了握手,然后拿起自己的来复枪,忧伤地看了一会,小心地把它放到一旁,接着也走到刚才钦加哥下水的地方。他双手攀住岩石,身子吊了一会,脸上露出特别小心的表情,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然后怨恨地说:“要是火药够用的话,决不会发生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接着他的手一松,跳进了水中,也不见了。



      此刻,大家的眼睛都转向了恩卡斯,他镇静地倚着凹凸不平的山岩,一动也不动。等了一会儿,科拉终于朝下指着河水,说:



      “你的父亲和朋友都看不见了,他们现在很可能已经到了安全地带。该你跟上去的时候了吧?”



      “恩卡斯要留在这儿。”年轻的莫希干人平静地用英语回答说。



      “这只会增加我们被俘时的恐怖和痛苦,而且也会减少我们得救的机会!去吧,勇敢的年轻人。”科拉说;在莫希干人的注视之下,她低下了自己的眼睛,也许是直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像我说过的那样,作为我最信任的使者,上我父亲那儿去。要他信任你,交给你钱财来赎回他女儿的自由。去吧,这是我的愿望,我的恳求,你一定得去!”



      年轻酋长平静的脸色变成了一种忧伤的表情;可是他已不再犹豫了。他脚步无声地走过那块岩石,跳进了湍急的流水。留在岸上的人都屏息注视着,直到看到他在下游很远的地方冒出头来,换了一口气,然后重又潜入水中,在这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这些突然的、而且显然也是很成功的行动,只占了宝贵的几分钟时间。朝恩卡斯看了最后一眼后,科拉回过头来,嘴唇哆嗦着对海沃德说:



      “邓肯,听说你也有值得自傲的游泳技术,那你也学这几个忠诚直率的人的聪明样,跟着去吧。”



      “这就是科拉·孟罗要她的保护人表示的忠诚吗?”年轻人难过地苦笑着说。



      “现在不是无谓争论的时候,”她回答说,“而是应该把每个人的任务都好好考虑一番的时刻。对我们来说,你留在这儿已没有更多的事可做,可是你宝贵的生命对其他更亲近的朋友来说,却仍有用处。”



      海沃德没有作答,只是忧虑地看着美丽的艾丽斯,这时她正像个无助的孩子,对他充满信赖地紧紧拉住他的胳臂。



      “你考虑考虑吧。”科拉停顿了一下后接着说道,在沉默的过程中,她内心经受的痛苦,似乎胜过恐惧引起的一切。“对我们来说,最坏的情况也只不过是一死;不管是什么人,到了上帝召唤的时候,总是要去的。”



      “还有比死更坏的事情哩!”海沃德好像已经被她的固执惹烦了,他粗声粗气地说。“不过,有个能为你们去死的人在身边,也许能使你们免受这种苦难。”



      科拉不再坚持自己的要求,她用披肩遮住自己的脸,拉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艾丽斯,朝靠里那个山洞的最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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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4-2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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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九章

      放心高兴起来吧,我的美人,

      挂在清秀眉梢的怯懦乌云,

      要用欢笑来把它驱除干净。



      ——格雷①



      ①《阿格里平娜之死》。



      紧张激烈的战斗一变而成为眼前的一片寂静,这种突兀而几乎神奇的变化,在海沃德激动得难以平静的想象中,简直是一场噩梦。刚才亲眼目睹的那些形象和情景历历在目,可是他很难使自己相信,这一切全是真情实事。那几个仗着急流的帮助潜水而去的人,命运如何,迄今仍不得而知。开始,他专心致志地倾听着,看看是否有什么信号或惊叫声,可以表明他们这一冒险行动的吉凶祸福。但是,他的这种努力毫无结果,因为自从恩卡斯走了之后,他再也没有得到那几个冒险者的丝毫信息,因而使得他对他们的命运一无所知。



      在这种焦思苦虑的时刻,海沃德再也顾不得依靠那些刚才对他的安全还是必不可少的岩石的保护,而是毫不犹豫地走出来朝四周张望。可是,也像打听不到那几个离去的朋友的情况一样,他也找不出丝毫可以表明隐藏的敌人已经临近的迹象。这长满树木的小河两岸,似乎又归于一片死寂,毫无生机。刚才还响彻森林的喧嚣,现在都已消失,只留下湍急的河水,还在这幽静的大自然中哗哗作响。一只停在远处一棵枯松顶上远远观战的颚鹰,此时已从参差高耸的栖息处俯冲下来,在它的猎物上空盘旋飞翔。一只被那土人的嘶叫吓得不敢出声的樫鸟,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拥有的不受干扰的洪荒世界,又大胆地放开了它那不悦耳的歌喉。海沃德从这些荒凉景色的天然伴侣身上,获得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因而他又怀着某种类似复苏的胜利信心,开始振作起精神,重新努力。



      “看不到有休伦人了,”他向还没有完全从晕眩中恢复过来的大卫说,“让我们躲到岩洞里去吧,别的就只好听天由命啦!”



      “我记得我正在和两位漂亮的姑娘一起唱着圣歌,”迷迷糊糊的圣歌教师回答说,“就从那时起,由于我的罪过,我受到了严厉的惩罚。我一直就像是睡着了,可是耳边尽响着嘈杂的声音,仿佛世界已经到了末日,大自然已经失去了和谐和平静。”



      “可怜的朋友!说实在,你确实差一点就到了自己的末日啦!不过还是起来跟我一起走吧,我领你到一个地方去,那儿除了你自己的圣歌外,别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瀑布的倾泻声中有着音乐的韵律,流水的奔流听来也使人感官舒适!”大卫慌乱地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前额,接着说道,“空中是不是还充满着狂呼尖叫,就像那些打人地狱的幽灵……”



      “现在没有了,现在没有了,”显得不耐烦的海沃德打断了他的话。“已经停止了,发出这种叫声的人,我相信,也走了!现在,除了流水以外,一切都平静下来了。好了,走吧,到你可以唱起你最喜爱听的歌曲的地方去吧。”



      大卫可怜巴巴地笑了一下,听见提到自己心爱的事业,禁不住闪出一丝短暂的欢快。他不再犹豫了,准备跟着去那个能给他困乏的感官以这种轻松欢快的地方。他在海沃德的搀扶下,走进了那狭窄的洞口。海沃德又扎了一大捆樟树枝,拖到通道上,把洞口巧妙地遮掩了起来。在这些不太牢固的屏障后面,他又挡上那几个森林居民留下的毯子,使山洞的深处变得一片漆黑,只有靠洞口的部分从狭隘的山谷里反映过来一线微弱的光亮。河水的一条支流,冲过这个山谷,在离此几十码的下游,和另外一条支流汇合。



      “我不赞成这些土人的原则,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不经战斗就屈服,”他一面忙着遮掩洞口,一面说,“我们有句格言说:‘只要有生命,也就有希望。’这才是更有慰藉作用,更适合军人性格的话哩。对你,科拉,我用不着再说什么空话来鼓励了,你自己的坚毅、镇静和明智,会教你去做一个女性应做的一切。可是我们能不能想点办法,使这个伏在你怀里发抖的人止住眼泪呢?”



      “我已经镇静一些了,邓肯,”艾丽斯从姐姐的怀中抬起身子,含着眼泪硬装出镇静的样子说,“现在镇静多了。看来,我们藏在这儿还是安全的,没人知道,不会受到伤害。我们得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那几个已经为我们冒了这么多险的好人身上了。”



      “对啦,这才像是孟罗的女儿、我们聪明的艾丽斯说的话哩!”海沃德在向岩洞的外面那个入口走去时,停下来紧握住她的手,说道。“眼前有这样两个勇敢的榜样,一个男子汉怎么好意思不拿出勇气来啊。”随后,他在岩洞中央坐了下来,一只手不安地紧握着剩下的那支手枪,他那紧皱的双眉和严肃的目光,显露出他心中的忧闷和绝望。



      “那班休伦人,即使来的话,也不像他们想的那样容易找到我们这地方。”他低声咕哝着说,把头仰靠在岩石上,仿佛在耐心地等待着这一结局的到来,但他的目光还是紧紧地盯着那条通向他们藏身之地的通道。



      他的话音一落,接着便是一片深沉、漫长、几乎是死一般的静寂。早晨的清新空气透进了山洞,使洞中的人的精神也渐渐地受到了影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依然平安无事。于是,希望的火花渐渐在他们心中燃起,可是谁也不愿说出这种期望,深怕片刻之后,这种期望又会完全破灭。



      只有大卫一人的心情和其他人不同。从洞口的缝隙中穿进来的一线亮光,掠过他那苍白的脸,投射在他手中的那本小书上。他正在一页页地翻着,好像在寻找一首最适合眼前情况的圣歌。他一直这么认真地翻着,很可能是因为他误把海沃德对他说的那番安慰话当真了。最后,他的耐心的努力,似乎得到了报偿。他不向大家作点说明,也不表示一下歉意,便突然大声宣布说:“威特岛!”说完就用校音笛吹出了一个悠长而悦耳的音阶,接着又用他自己那更加悦耳的歌喉,把刚才宣布的那首歌先试唱了几句。



      “这会有危险吗?”科拉的黑眼睛朝海沃德少校看了一眼,问。



      “这个可怜人!他的声音这样微弱,在瀑布的喧闹声中是听不见的,”海沃德回答说,“而且,还有这山洞的岩壁挡着哩。让他的感情抒发一下吧,看来这不会有什么危险。”



      “威特岛!”大卫又说了一遍,并且带着长期以来惯于用来叫学生不要随便耳语的尊严神气,朝四周打量了一下。“这是一支华美的曲子,而且配了庄严的歌词,我们要认真严肃地唱!”



      圣歌教师停顿了一会,眼看大家都已遵守他的纪律,静静地不再吱声,他才开口唱了起来。他那轻柔的歌声,缓缓地向耳际飘来,直到充满了这狭窄的山洞,由于身体虚弱,他的声音显得格外颤抖波荡。可是这首悦耳的歌曲,即使演唱者的声音低微,也不能使它减色,它渐渐地把听众带进了美妙的境界。圣歌教师的这本大卫王圣歌集,歌词的英译文非常拙劣,他选出的这一首,也是如此。不过由于曲调优美,使听的人在轻柔和谐的旋律声中,忘掉了这一点。艾丽斯不知不觉地擦干了眼泪,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大卫苍白的脸,流露出她那既非假装也不想隐藏的纯洁的欢快。科拉对这位以色列国王的同名者的虔诚努力,也报以赞许的微笑,就连海沃德不一会也把目光转了过来,不再紧张地盯着那洞口,而是温和地时而看着大卫的脸,时而遇上从艾丽斯润湿的眼睛中发出来的漫游的目光。听众的深受感动和公开赞许,又激励了这位音乐爱好者的精神,使他的声音更为丰润响亮,但又不失原来那种迷人的柔和韵味。他重又使足了力气,使悠长响亮的歌声充满了整个洞窟。就在这时,山洞外面突然又响起了一片狂叫声。这声音立刻打断了他的虔诚的圣歌,简直就像他的心跳出来堵住他的咽喉,他的歌声突然哽住了。



      “我们完啦!”艾丽斯惊叫了起来,一头扑进科拉的怀中。



      “还没有!还没有!”激动不安但并不畏惧的海沃德回答说。“声音来自小岛的中部,一定是他们见到了那几个死去的同伴才叫喊的。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们,我们还有希望。”



      虽然逃走的希望不大,几乎可说是毫无希望,但海沃德的话还是起了一定作用,使得两姐妹振作起精神,静待着事态的最后变化。紧接着又是一阵狂呼乱叫,只听得叫声响彻了全岛,从高处到低洼,一直传到了山洞顶上,光秃秃的岩石附近。在一声胜利的狂呼之后,跟着到处都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声嚎叫,这样的嚎叫,只有人能发出,也只有人在最野蛮残忍的状态下,才能发出。



      叫声迅速地朝四面八方散了开去,有的在河边呼唤同伴,有的从山顶大声回答。在离两个山洞间的夹弄很近的地方,也响起了叫喊声,它和幽谷深处传出的那更为粗嘎的叫声混在了一起。总之,这种野蛮的嚎叫,如此迅速地传遍这片光秃的岩山,使这几个焦虑不安地听着的人不难想象,事实上这叫声不仅在上面和前后左右,而且在下方也能听见。



      就在这种乱糟糟的叫嚣声中,突然在离隐蔽着的洞口几码远的地方,响起了一阵欢呼。这一来,使得海沃德放弃了一切希望,他相信,他们藏身的地方一定给敌人发现了。但是这种念头很快就又消失,因为他听到欢呼声都集中在靠近鹰眼被迫扔掉来复枪的地方。现在,他已清楚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不仅是个别单词,就连句子也能分清,在印第安人的土话中,还夹杂着一些加拿大的方言。突然,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喊叫着:“长枪!长枪!”使得对面的林子里也响起了回声。海沃德记得很清楚,这是敌人用来称呼英国人方面的一个著名的猎人和侦察员的名字。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明白,原来这人就是他那位离开不久的同伴。



      “长枪!长枪!”的喊声接二连三,直到这伙人似乎全都齐集到这件看来足以证明它的可怕的主人已经死去的战利品旁边。经过一番吵吵嚷嚷的议论,和不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之后,他们便又高喊着这个敌人的绰号,分散开去了。海沃德从他们的腔调里可以断定,他们一定是希望在这岛上的什么沟壑岩缝里,找到这个敌人的尸体。



      “现在,”海沃德低声向哆嗦着的姐妹俩说,“现在是吉凶难料的关键时刻!要是我们这个藏身的地方能逃过他们的搜查,我们仍然是安全的。根据这伙敌人的情况来判断,不管怎样,我们的几位朋友已经逃出去,是肯定无疑的了。因此,在短短的两小时内,韦布将军的救兵就可望到达。”



      几分钟过去了,外面静得可怕。海沃德心里明白,眼下那伙土人正在更加警觉,更有秩序地进行搜查。他不止一次地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那踩在樟树枝上使败叶发出的沙沙声,以及使树枝折断的劈啪声。最后,那堆树枝动了一下,毯子的一角也跟着掉了下来,一丝微弱的光线射进了岩洞的深处。科拉惊恐地将艾丽斯抱在怀里,海沃德也急忙跳起身来。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喊叫,听起来像是发自外面那个岩洞的深处,这说明敌人终于进了隔壁那个山洞了。不一会,那边的声音变得更多更响,显然,他们的全部人马都已齐集在那秘密的山洞里,以及在它的近旁了。



      通向两个山洞的两条内部通道相距很近,因此海沃德相信,要逃走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他就经过大卫和姐妹俩的身边,走到洞口,准备在与敌人可怕的遭遇中首当其冲,掩护另外三个人。由于自己的处境而产生了绝望心情,他一直走到那很不结实的障碍物旁,和那班紧追不放的追赶者近在咫尺。他把脸凑近一个缝隙,甚至带着一种绝望的冷漠态度,窥探着他们的行动。



      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背向着他站着一个黝黑而魁梧的印第安人,他那低沉的命令式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指挥自己那些同伙的行动。在他的前面,海沃德可以看到对面那个洞窟,里面挤满了上人,他们正在东翻西找地搜劫侦察员那点可怜巴巴的家什。大卫伤口滴落的血染红了樟树叶,可是印第安人知道得很清楚,现在还不到叶红的季节。发现了表明他们战果的这一标志,大家又发出一阵狂叫,就像一群重又找到失去的猎物踪迹的猎犬。在这一胜利的欢呼之后,他们就动手拉掉洞中那张发出香味的睡榻,把香樟树枝拖到夹弄里,扔得满地都是,仿佛生怕里面还藏有他们一直痛恨和惧怕的那个人似的。一个面目狰狞的战士抱着一大堆树枝来到头领的面前,他得意洋洋地指点着上面深红的血迹,用印第安语兴高采烈地大声叫嚷着,由于其中几次重复了“长枪!”这名字,海沃德才懂得了他欢叫的意思。印第安战士停止叫嚷后,顺手就把手中的树枝扔到了海沃德垛起的那堆樟树枝上,这一来就挡住了海沃德的视线。其他人见了也都学他的样,纷纷把从侦察员洞里拖出的树枝扔到上面,结果是无意中反倒增加了他们正在搜寻的人的安全。固然,这堆防御物并不坚固,但它的主要优点也正在这里,因为在匆忙混乱之中,那些土人谁也没有想到要把自己一伙人偶然堆积起来的树枝再扒开看看。



      由于外部的压力增加,毛毯绷紧,树枝被本身的重量压得嵌进了石缝,形成了一道结实的障壁,海沃德才又松了一口气。于是,他迈着轻快的步子,怀着更为轻快的心情,走回到山洞的中央,回到他原来待的地方。从这里,他可以看到这个山洞靠河的另一个出口。就在他刚才离开洞口时,那班印第安人仿佛受到同一种力量的推动,改变了目标,全都一窝蜂似地离开了洞窟,只听得他们重又朝刚才来的这座小岛的高处奔去。不一会传来了他们的哀号,说明他们又集合在那几个死了的同伴跟前。



      直到这时,海沃德才敢看一看他的同伴们的脸,因为他想到,在刚才最危险的关头,他自己那副焦急的面容,可能已经使那受不起惊吓的姐妹俩更加恐惧。



      “他们走啦,科拉!”他低声说:“艾丽斯,他们已经回到他们来的地方去了,我们得救啦!感谢老天爷,全靠他把我们从这样凶恶的敌人魔爪下解救出来。真是太感激啦!”



      “这么说我也应该感谢老天爷!”艾丽斯从科拉的怀里站起身来,感激不尽地拜倒在光秃秃的岩山上,大声说。“谢谢老天爷,您使我们白发苍苍的老父亲不必再伤心流泪,您救了我非常亲爱的那些人的生命……”



      看到这种出自内心感情迸发的举动,海沃德和较为镇静的科拉深受感动。海沃德心里想,年轻的艾丽斯现在的一举一动,最好地说明了她的一片孝心。她的眼睛中闪烁着感激的光芒,双颊上重又焕发出美丽的丰采。她的整个心灵,仿佛都急于想要通过自己富于表情的面貌,来表达出她的感激之情。但是,正当她启动朱唇,要想说出应该说的话时,突然怔住了。脸上的红润变成了一片死白;温柔的双眼呆呆的,似乎充满了恐惧;她原来合十向上举着的双手,忽然松开放平下来,手指痉挛着朝前指着什么。海沃德顺着她所指的方向回头一看,只见就在那个敞开的洞口,那用做门槛的岩石上方,出现了刁狐狸那张恶毒、凶暴的嘴脸。



      在这突然受惊的时刻,海沃德总算还能保持镇静。他从那印第安人脸上茫然的表情判断,知道他的眼睛因习惯于外面的亮光,还没能看清这阴暗的山洞深处的情况。海沃德这时还想退到一处突出的石壁后面,和同伴们一起隐藏起来。可是再一看,那土人的脸上突然掠过恍然大悟的神色,海沃德明白,现在已经太晚了,他们全给发现了。



      土人脸上那种凶暴残忍和胜利得意的神色,引起了海沃德难以压制的忿怒。他热血沸腾,不顾一切地举枪朝他开了一枪。枪声使山洞像火山爆发似地轰然作响。但当山风把烟雾吹散之后,刚才还站在那儿的那个背叛的向导,已经不见了。海沃德急忙奔到洞口,只见他那黑黑的身影,悄悄绕着溜过一块突起的岩石,一会儿就变得无影无踪了。



      听到从岩石内部发出一声爆炸,在印第安人中紧接着出现了一阵可怕的寂静。可是随着刁狐狸一声悠长易懂的呼叫,所有的印第安人听到后,全都出于本能地大声做了呼应,同时喧嚷着重又从山顶冲了下来。当海沃德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时,他用树枝垛的那道并不牢固的障碍物早已被拆掉,抛得四散。印第安人从两头的洞口同时冲了进来。于是,海沃德和他的同伴都从隐藏的地方给拖了出来,站在露天里,被因胜利而欢呼的休伦人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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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2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章

      我担心我们明天早晨会起不来,

      因为今天晚上睡得太晚。



      ——莎士比亚①



      ①《仲夏夜之梦》第五幕第一场。



      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引起的震惊一过去,海沃德就开始观察起这班捕人者的模样和举止来。和往常土人在胜利时有的那种狂妄习惯相反,他们不但对全身战栗的姐妹俩,而且对海沃德本人也显得很尊重。诚然,他军装上那些富丽的装饰品已经有许多土人不止一次地来抚摸过了,而且目光中还流露出想得到这些东西的强烈渴望;但当他们正要采取惯常的粗暴行为时,前面已提到过的那个身材魁梧的战士,命令式地一声吆喝,立刻把他们举起的手给止住了。这也使海沃德认定,他们几个人大概是由于某种目的,而要留待一个特别的时刻再处理了。



      就在年轻的休伦人表现出这种不好的习惯而又不能得逞时,那些较有经验的战士却忙着在两个洞窟中继续搜查;这一行动说明,他们还远远未能满足已经取得的胜利成果。由于找不到任何新的牺牲品,这伙毫不懈怠的复仇者,立刻又回到了两名男俘虏的跟前,恶狠狠地用法语嚷着“长枪!长枪!”使人一听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于他们这种不断的粗暴询问,海沃德故意装出不懂的样子,大卫则由于根本不懂法文,倒也省却这份伪装的心思。最后,海沃德实在被他们纠缠得不耐烦了,而且也怕过分的装聋作哑会激怒这伙胜利者,于是就朝四周打量着,寻找麦格瓦,想要他来翻译他的回答;现在休伦人的追问已经变得愈来愈急,愈来愈凶了。



      麦格瓦的举止,和他的所有同伴不一样。当其他人正在忙着掠夺侦察员那点可怜巴巴的财物,以满足自己那孩子般的对好看东西的喜爱,或者是满脸杀气地怀着复仇心,到处搜寻这点财物的不知去向的主人时,刁狐狸却在离俘虏不远的地方站着,他的神态是那么安详和满足,仿佛在说,他这次背叛行为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了。海沃德第一眼瞥见自己不久前的向导时,禁不住十分厌恶地转过了头去,不愿看到对方那副貌似安详实为凶险的嘴脸。不过,最后他还是压制住心头的反感,强迫自己背转着脸对那得胜了的敌人说起话来。



      “刁狐狸是个了不起的战士,”海沃德勉强地说,“他决不会拒绝告诉一个解除了武装的人,战胜他的人正在说些什么。”



      “他们在找那个熟悉这林子里的道路的人。”麦格瓦用生硬的英语回答说,同时又狰狞地笑着,用一只手按了按肩膀上用树叶裹住的伤口。“长枪!他的枪很好,他的眼睛也尖,但是和白人头领的短枪一样,一点也对付不了狐狸!”



      “刁狐狸很勇敢,他不会把战斗中受的伤和使他受伤的人记在心上的!”



      “那算是什么战斗!一个跑累了的印第安人正在枫树下休息,吃着玉米饼的时候,怎能算战斗!是谁在灌木丛里布下了爬行的敌人?是谁最先拔出猎刀?是谁嘴上说的是和平,心上想的是流血?是麦格瓦说要打仗?还是他亲手挑起了战争片……”



      面对这样的指责,海沃德既不敢拿他的背叛行径作反驳,又不屑以道歉的话来求他息怒,所以就一直默不作声。麦格瓦看来也不想再争论和交谈下去,他重又靠在那块岩石上,恢复了刚才因一时激怒而站起之前的姿势。那些等得不耐烦的印第安人,看到这场短暂的对话已经结束,就又长枪!长枪地叫了起来。



      “听到了吧,”麦格瓦冷冷地说,“休伦族的红人想要长枪的命哩,要是找不到他,他们会把隐藏他的人给宰了的!”



      “他走了——逃啦;他们追不到他了。”



      刁狐狸却轻蔑地冷笑着说:



      “虽然那白人死了,以为自己可以安息了,可是红人懂得怎样来折磨死去的敌人。他的尸体在哪儿?让休伦人看看他的头皮!”



      “他没死,逃走啦。”



      麦格瓦怀疑地摇摇头。



      “莫非他是只鸟,长着翅膀会飞;要不,他就是条鱼,不用吸气能游。白人头领念过书,把休伦人都看成傻瓜啦!”



      “‘长枪’虽然不是鱼,可是他会游水。他火药用光了,就在休伦人没留神时,顺着河水游走了。”



      “那白人头领干吗留着不走?”那印第安人仍然怀疑地问道。“难道他是块会沉到水底的石头?还是他的头皮把他的头给烧坏了?”



      “我可不是石头,这只要问问你那个死了的掉进河里的同伴就知道了,要是他还活着的话。”被惹得生气的海沃德回答说,他在愤怒中用的这种傲慢的言辞,倒很可能引得一个印第安人的尊敬哩。“我们白人认为,只有胆小鬼才会丢下他们的女人不管。”



      麦格瓦在牙齿缝中低声咕哝了几句,接着大声问道:



      “难道特拉华人也能游水?像在灌木丛里爬行那样?大蟒蛇在哪儿?”



      听了这些加拿大人叫的诨名,海沃德心里明白,对他那几个同伴,他的敌人比他更了解,于是就冷冷地回答说:“他也顺水走了。”



      “快腿鹿也不在了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快腿鹿是谁。”海沃德回答说,很高兴能找到个借口拖延一下时间。



      “恩卡斯。”麦格瓦回答说,他发特拉华语的音比说英语还要困难。“白人把这个年轻的莫希干人叫做跳糜。”



      “刁狐狸,我们俩之间在这些名字上可有点混乱了。”海沃德说,他希望能就此引起一番争论。“在法国语里,鹿叫戴姆,牡鹿叫塞夫,麋的正确叫法应该是埃朗。”



      “是啊,”那印第安人用土语咕哝着说,“白脸孔全是些只会说空话的婆娘!他们每样东西都有两个叫法,可红皮肤一句话就只有一个意思。”接着他就改用英语,以本地教员教给他的不三不四的语汇继续说,“鹿快而弱,糜快而强。大蟒蛇的儿子叫快腿鹿。他也跳进河里,逃到林子里去了吗?”



      “要是你指的是那个年轻的特拉华人,他也顺水逃走了。”



      对一个印第安人来说,任何一种脱逃的方法都是可能的,因此麦格瓦也就相信了他听到的一切。这也进一步证明了他对抓住这些人是很不重视的。然而,他的同伙们的心情却和他显然不同。



      起先,那些休伦人都表现出一种印第安人特有的耐心,静等着海沃德和刁狐狸的谈话结束。等到海沃德的话一完,他们的眼光便一齐集中到麦格瓦的脸上,急切地等待着他把说的内容翻译出来。于是,他们的翻译指了指那条小河,用简单的手势和字句向他们说明了事情的结果。当他们全都知道了这一事实后,立刻发出一声可怕的狂叫,这表明了他们极度失望的心情。有几个人怒不可遏地跑到河边,疯狂地向空中挥击着拳头,有的则向河里吐着唾沫,仿佛在对河水发泄不满,怪它不该如此大逆不道地反对他们作为胜利者应有的权利。几个最凶的,虽然靠惯常的自制力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但还是对这几个落入他们手中的俘虏,投来愠怒的目光。其中有一两个甚至做出最吓人的动作,来发泄他们心中的仇恨,就连那姐妹俩的女性身份和漂亮姿色,也没能使她们得以幸免。海沃德眼见一个休伦人伸出黝黑的手,一把抓住艾丽斯披在肩上浓密的头发,举起猎刀在她面前晃着,仿佛马上要用这种可怕的方式来夺走她头上美丽的装饰时,他拼命想冲到她的身边,但是白费力气,因为他的两手是绑着的,而且正当他迈出步子时,发觉那个印第安头领一只有力的手,已像把铁钳似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年轻军官立刻意识到,面对如此悬殊的力量,要想作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因此,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他轻声向两位女伴安慰和鼓励了几句,告诉她们,这些土人只是吓唬吓唬人,实际上不会伤害她们。



      不过,海沃德虽然嘴上这样在安慰姐妹俩,心里可并没有打算欺骗自己。他清楚地知道:一个印第安头领的权威还没有很好的传统,通常都是靠他的体力过人而不是靠他的道德优势来维持的。因此,从眼前的情况看,围到他四周来的土人愈多,形势的确也就愈危险。只要有一个鲁莽的家伙说要挑一个俘虏来祭祭他死去的朋友或亲戚的灵,这位看起来是公认的头领的权威命令,随时都会遭到违抗。因此,每当海沃德看到有一个恶狠狠的土人,特别走近毫无抵抗能力的姐妹俩身边,或者是阴险地打量着她们那娇弱的身子时,他表面上虽然仍装出镇静的样子,他的心却几乎要从喉头跳出来了。



      可是,当他看到那头领把全体战士召到一起开会商议时,海沃德的疑惧也就大大地减轻了。他们的讨论时间不长,而且从大多数人默不作声来判断,他们的决议似乎是一致通过的。从有几个人在发言时不断朝韦布将军营地的方向指指点点看来,显然他们是在担心从这方面来的危险。也许正因这一忧虑,加速了他们的决定和随之而来的行动。



      在这短短的开会时间里,海沃德心中的极度恐惧,开始有了缓和,直到这时他才有心思想到休伦人的行动真是令人惊叹,他们不仅在登陆时,即使现在战斗已经停止,一举一动仍然那么谨慎小心。



      前面已经说过,这座小岛边上有一块突出水面的光秃秃的岩石,这儿除了四散着一些被水冲来的原木外,并无其他可供掩护的东西。休伦人也选中这儿作为登陆点,为此他们特意从瀑布后面的林子里背来了那只树皮小船。十几个休伦人把枪支放进小船,自己则攀住船沿泅水前进。小船由两名最熟于此道的战士操纵,他们所取的姿态,使他们能够看清这条危险的航线。靠着这样的安排,他们终于在这儿登上了小岛——这儿也是他们最初因为太冒险而吃了大亏的地方,不过这一回他们却有两个有利条件:人多势众,又有枪支。他们的这种上岛方法,对海沃德来说,心中已一清二楚。因为,此刻他们又把那只小船从那块岩石上背了过来,把它放进外面那个洞口附近的河水里。这样安排好了以后,那个领头的休伦人便做着手势,要俘虏全都上船。



      反抗既不可能,抗议也不会有什么用处,海沃德只好带头表示服从,第一个上了船,接着,两姐妹和依然惊讶不已的大卫,也上船和他一起坐定。尽管这班休伦人必然不熟悉这条到处是涡流险滩的狭小航道,但对航行中什么地方有危险的一般迹象,还是很懂的,因而不至于会出什么差错。当挑选来撑船的人准备停当之后,全体休伦人就跳进了水中。小船顺流而下,不一会,海沃德他们发现,小船就在小河南岸的一处地方靠了岸,这儿原来就是昨晚他们上船地点的对岸。



      休伦人在这儿又进行了一次短促而认真的商议,就在这段时间里,那几匹它们的主人把遭受重大不幸归罪于它们的惊慌的战马,已被从隐蔽着的林子里牵了出来,牵到他们歇脚的地方。接着,全队人马分成了两批。上文提到过的那个头领,跨上海沃德的战马,率领着他的大部分部下,带头径直渡过小河,很快便消失在丛林中了。他留下了六个人来看管俘虏,头儿便是那个刁狐狸。海沃德看到他们这一切行动,心中不禁又增加了新的忧虑。



      根据这些印第安人异乎寻常的克制态度,海沃德原来天真地认为,敌人一定会留下他,把他当做俘虏交给蒙卡姆的。一个人落难的时候,想法总是很多的,由于受到希望的激励,种种幻想油然而生,尽管它们是多么微弱渺茫。海沃德原来甚至设想,蒙卡姆可能会想利用父女之情来诱使孟罗放弃对英王的效忠。因为尽管那位法军司令有勇气、有胆识,但也被人看成是个善弄政治手腕的人,也就是说往往不尊重道义上的责任,这种不光彩的行径,在当年的欧洲外交事务中,是非常普遍的。



      可是现在,海沃德的这一切奇思妙想,都被他的战胜者的举动给弄得烟消云散了。大部分人已在那个大个子头领的率领下,取道向霍里肯湖一带开拔而去,而海沃德和他的同伴们,显然将留下来做这几个野蛮的征服者的俘虏,听凭他们的摆布。为了想尽快地弄清最坏的结果,同时也想在这样的紧急关头一试金钱的魅力,海沃德强压着对麦格瓦的厌恶,上去和他交谈。此人过去虽然只不过是他部下的一个向导,可是眼下却掌握着指挥这几个人未来行动的权力,因此海沃德和他说话时,也尽量使用友好和恭顺的语气:



      “我想要和麦格瓦谈几句话,这是只有伟大的头领才能听的。”



      那印第安人轻蔑地看着年轻军官,回答说:



      “说吧,树木是没有耳朵的。”



      “可是这些休伦人却不是聋子啊。只有伟大的首领才能听的话,年轻的战士听了会醉倒的。不过要是麦格瓦不愿听,国王的军官也就不说啦!”



      麦格瓦随随便便向正在笨手笨脚地忙着为姐妹俩准备马匹的同伴们吩咐了几句,然后就往一旁稍稍走了几步,并且小心地做了个手势,暗示要海沃德跟着他。



      “现在说吧,”他说,“要是这些话是麦格瓦应该听一听的。”



      “刁狐狸的确无愧于加拿大老爷赐给他的这一荣誉称号。”海沃德开始说。“我看到了他的聪明,还有他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我将牢记心中,到时候定要给他酬报。是的!这证明刁狐狸不仅是一位伟大的首领,而且还懂得怎样来蒙骗他的敌人!”



      “刁狐狸干了什么啦?”印第安人冷冷地问道。



      “干了什么!他会不知道林子里到处是敌人,连撒旦也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吗?难道他不会假装迷了路来蒙蔽休伦人?他还不是装出要回自己的部落去?他会忘掉他们曾把他当成坏蛋,把他像条狗一样撵出他们的茅屋吗?而且,明白了他的打算后,我们不是也协助他,假意使休伦人认为白人已经相信他们的朋友变成敌人了?这一切难道都不是事实?而当刁狐狸用他的聪明才智把同族人弄得耳聋眼花的时候,他们还不是把自己曾经迫害过他,逼得他逃到莫霍克人那儿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们不是把他和俘虏留在了河南岸,而自己却愚蠢地过河往北去了吗?难道刁狐狸不是想像只真正的狐狸那样,沿着自己的足迹,回到有钱的白头发的苏格兰人那儿去,把他的女儿带回到他身边?是的,麦格瓦,这一切我全都看在眼里了,而且我早就在想应该怎样来报答你的这番聪明和忠诚了。首先,威廉·亨利堡的首长一定会奖赏你,像一位伟大的首长对这样的功劳应该给的奖赏那样,赏给麦格瓦的将不再是锡质的奖章,而是金质的奖章;他的犄角里,火药将装得满出来,他口袋里的钱,将多得像霍里肯湖边的卵石;野鹿将乖乖地自动来到他身边舔他的手,因为它们知道,他新得到的那枝枪是这样厉害,跳得再快也别想逃脱!至于我自己,虽然眼下还不知道我对你的酬谢怎样才能超过那个苏格兰人,但是我——是的,我将……”



      “这位从日出之国来的年轻军官,将给我些什么呢?”看到海沃德正要说到那些可能满足一个印第安人最高宿愿的利益时,又吞吞吐吐地不往下说,休伦人便插嘴问道。



      “他将使从盐湖里的岛上运来的火水,永远在麦格瓦的茅屋门前流过,直到这个印第安人的心变得比蜂鸟的羽毛还要轻盈,他的呼吸比忍冬还要香甜。”



      刁狐狸一直表情严肃地倾听着海沃德慢慢地讲着他这一套狡猾的言词。当海沃德说到他在施用蒙骗自己同族人的诡计时,他的脸上蒙上了一种谨慎庄重的表情。当提及他被自己部落里的人赶出来的屈辱时,他的眼睛中冒出了难以抑制的凶光怒火,因而使冒险提到这件事的海沃德觉得,这几句话的确打动了他的心弦。最后当他把复仇的渴望和财物的贪求巧妙地掺和在一起时,海沃德看出,这个土人的注意力至少已经被他深深地掌握住了。刁狐狸在提出问话时,虽然态度镇静自若,并且保持着印第安人的全部矜持,但是从对方听后那深思的表情来看,海沃德觉察出,自己的答复显然是非常巧妙的。休伦人沉思了一会,接着用手按一接受伤肩膀上的粗陋包扎,带点怒气地问道:



      “好朋友是这样来叙谈的?”



      “要是对一个敌人,长枪的子弹会把他打得这么轻吗?”



      “特拉华人会像蛇一样,爬到心爱的人身边去暗害他们?”



      “要是大蟒蛇不愿让人听到,他的响动别人能听见吗?”



      “白人头领的枪会朝他的弟兄脸上放?”



      “要是他存心要把人打死,他的枪弹落空过一次吗?”海沃德装出十分真诚的样子,笑着回答说。



      在这样迅速的一问一答之后,接着又是一段长时间的静默。海沃德见那印第安人尚在举棋不定,想再列举一下酬劳的数目,以便取得最后的胜利,可是正当他要开口时,麦格瓦却做了一个富有表达力的手势,说道:



      “行啦!刁狐狸是个聪明的首领,他将怎么做,你会看到的。去吧,闭上你的嘴。等麦格瓦有话要问你时,那才是你开口回答的时候。”



      海沃德发觉刁狐狸的眼睛提心吊胆地盯在其他几个休伦人身上,急忙往后退了几步,免得他们疑心到他和他们的头领有什么勾结。麦格瓦走到马匹的跟前,装出对几个同伙的勤快和机灵十分高兴的样子。接着,他又向海沃德做做手势,要他去搀扶两姐妹上马,因为除非有特殊的需要,刁狐狸一般是很少说英语的。



      此时,海沃德觉得再也找不出任何更好的借口来拖延时间了,因此,尽管他心里有多不愿,也只得顺从了麦格瓦的意旨。他趁搀扶姐妹俩上马的机会,轻声把他重新燃起的希望,告诉了那两个颤抖着的姑娘。被俘以来,她们由于害怕看到那几个印第安人的凶横嘴脸,很少敢抬头让目光离开地面。大卫的马也已被跟随那个大头领的人骑走,因此他和海沃德都只好徒步行走了。海沃德对这一点倒并不那么懊丧,因为这样正可以减低这批人前进的速度。此时,他还是不时地回头向爱德华堡的方向张望着,希望能听到一点从森林方向传来的,可能意味着救兵将到的声音。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麦格瓦便做手势要大家出发前进,他自己走在最前头。跟在他后面的是大卫,此时他的伤痛已有所减轻,因此神态也渐渐地清醒起来了。姐妹俩骑着马走在大卫的后面,海沃德则走在他们的旁边。其他的印第安人分别在队伍的两旁和后面行进着。看来他们的警惕心丝毫都没有放松。



      大家都默默地向前走着,只有海沃德还偶尔对姑娘们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大卫则唉声叹气发泄着自己心灵上的痛楚,而且,也有意借此来表达出对这种屈从所感到的耻辱。他们是在向南前进,这是一条和去威廉·亨利堡的路几乎完全相反的路线。尽管这显然是麦格瓦仍然在遵照会议原定计划行事,但是海沃德不相信他会这么快就忘了那些奖赏的诱惑。而且,他也清楚地知道,印第安人选择的路线总是弯弯曲曲的,出于策略上的需要,表面上的路线不一定直接通向目的地。可是,他们一直就这样费劲地一英里又一英里地在茫茫林海中穿行,旅程不见有一个尽头。阳光穿过枝叶射进了树林,海沃德发觉已经到了中午时分。他焦急地等待着麦格瓦改变计划,采取一条更适合自己希望的路线。他有时甚至幻想:这个谨慎小。0的印第安人,由于知道没有希望安全通过蒙卡姆军队的包围圈,因而正在改道向一处著名的边区殖民地进发,那里住着一位王国的杰出军官,他拥有一大片土地,也是一个联盟部落的好朋友。海沃德虽然觉得把他们交给这位威廉·约翰逊爵士①要比被带到加拿大的荒野里去好得多,可是即使要做到这一点,他们也还得在这森林里疲劳不堪地走上几十英里,而且是愈走愈离开目前的战场,因而也就愈离开自己光荣的、职责所在的岗位。



      ①威廉·约翰逊爵士(一七一五—一七七四),爱尔兰人,英国在北美殖民地的行政官员,曾在乔治湖畔打败法国人,在易洛魁人六族联盟中有很大影响。

      只有科拉一人还记得侦察员临走时的吩咐,因此只要一有机会,她便伸出手去想折弯手边的树枝。但是印第安人的严加防范,使她的这一动作变得非常困难和危险。好几次她的打算都失败了。她刚伸出手去,就遇上了他们那警惕的目光,这时她就只好顺势佯装出受惊的模样,胳臂也做成女性害怕时的姿势。有一次,也只有这么一次,她总算完全取得了成功:她从一棵黄护木上折下了一大枝桠枝,同时,突然想到,故意把自己的一只手套掉在地上。可是,这一可以帮助救兵跟踪而来的标志,却被一个监视她的印第安人发现了。他捡起了手套,而且还用同样的方法,从那棵灌木上折下了一些余下的枝叶,使人看起来像是被什么野兽经过时压断似的。接着,他又把手按在自己的战斧上,摆出一副其中别有一番意思的样子。这也就有效地阻止了科拉想在他们经过的路上做暗记的意图。



      由于两股印第安人中都有马,都留下了它们的足迹,这也就使得俘虏们想依靠马迹来把他们经过的路线告诉救兵的希望,很可能落了空。



      要是阴郁沉默的麦格瓦稍有一点鼓励的表示,海沃德早就冒险上前和他搭讪了。但是,在所有这段时间里,这个印第安人很少回头看一看跟在后面的人,也从不开口说一句话。他惟一的向导就是太阳,还有就是那些只有凭土人的精明才能识别的暗记。他根据这些标志,行进在松林的瘠地里,穿过偶尔出现的肥沃的小山谷,涉过小河和溪涧,越过岗峦起伏的小丘,凭着他精确的直觉,简直像飞鸟似地径直向前走着。他似乎从来没有踌躇过一下,不管道路几乎难以辨认,甚至根本看不到,或者是清楚地横在面前,对他那坚定的脚步和行进的速度,都没有发生任何明显影响。他仿佛永远不会感到疲劳似的。每当那几个筋疲力尽的旅行者,从脚下的枯叶上抬起目光朝他看望时,都只能看到他那黝黑的身子在前面的林木间匆勿闪过。他头也不回地一直朝前赶路,由于健步如飞,插在他头顶的羽毛都在飘动。



      可是,他这样奋力匆匆赶路,并非没有目的。穿过了一处有条湍急的溪涧蜿蜒而过的洼谷后,他突然爬上一座小山。这座山是如此陡峭而难于登攀,为了能跟上,姐妹俩只好下马徒步行进。到达山顶后,他们发现原来这儿有一小块平地,上面疏疏落落地长着一些树木。走到一棵树下,麦格瓦躺下了自己那黝黑的身子,看来他也像全队人所迫切希望的那样,打算在这儿好好休息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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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2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一章

      要是我饶过了他,

      让我们的民族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



      ——莎士比亚①



      ①《威尼斯商人》第一幕第三场。



      印第安人选来歇脚的陡峭的小山,很像是座人工堆成的锥形土丘。这样的小丘,在美洲的河谷地带是经常可以见到的,不过这一座更高、更险峻而已;它的顶上虽然也和常见的一样平坦,但有一面的山坡却显得特别陡峭。作为一个歇脚的地方,这儿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优点,只是它的高度和地形都特别宜于防守,几乎不可能对它进行突然袭击。不过,海沃德已经不再指望有什么救兵出现了,现在,时间和距离都已经使得救援成为不可能,他也就无意再去细察眼下这特殊的情景,只是一心想着怎样来安慰和鼓励那两位纤弱的女伴。他让那两匹马在山顶上稀疏的树枝和灌木上吃点新枝嫩叶,一面便将余下的干粮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山毛榉的树阴下摊了开来。



      尽管他们赶路匆忙,有一个印第安人还是抓住机会用箭射死了一只走散的小鹿,他割下较好的一部分肉,搭在自己肩上,一直背到了这个歇脚的地方。用不着借助任何烹调技术,他立刻就和同伴们一起狼吞虎咽起来。只有麦格瓦一人没有参加这令人作呕的“宴席”,他独坐一旁,显然正陷入深深的沉思。



      有现成食物可以充饥的时候,竟然忍着不吃,这在一个印第安人来说,实属罕见,因此这事终于引起了海沃德的注意。年轻军官思忖,这个休伦人此时一定是在考虑一个最适当的办法,以避开同伙们的注意。为了能给他出点主意,帮助他完成这一计划,以及加强对他的诱惑作用,海沃德便离开那株山毛榉,装出毫无目的地随便走一下的样子,来到刁狐狸坐着的地方。



      “麦格瓦面对太阳走了这么久,难道还没有逃开加拿大人①的危险吗?”他问道,仿佛他们之间早有默契,不再有什么疑虑。“威廉·亨利堡的首领要能早点见到他的女儿,不是更加高兴吗?要是还得再过上一夜才见到她们,说不定会使他的心肠变硬,赏金方面也没原来那么慷慨哩!”



      ①指法国人。

      “难道说,白脸孔对自己的孩子,早上会比晚上少爱一些吗?”印第安人冷冷地问道。



      “那当然不是这样。”海沃德生怕自己已说错了话,急忙纠正说。“不错,白人确实常常会把自己的祖坟给忘了,有时候也会想不起他应该爱的和答应要爱的人,但是对自己子女的钟爱,是永远也不会消减的。”



      “那个白头发首领的心这样软,会老是想着他的女人给他生的孩子吗?他对他的战士可硬得很哩,眼睛就像石头一样!”



      “是啊,他对那班玩忽职守的懒汉是很严厉的,但对那些勇敢认真的战士,却是一位公正仁慈的首领。我见到过许多宠爱子女的父母,但从没见过对孩子有他那么慈祥的父亲。麦格瓦,你看见他,是这白发老人在战士面前的时候,我看见他谈起眼下在你手中的这对女儿时,他的眼睛可是湿漉漉的哩!”



      海沃德停顿了一下,因为他看到这个注意地听着的印第安人黝黑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但又猜不透这表情究竟表明了什么。开始,当听到那种父女感情时,他仿佛在想着那笔答应给他的赏金,由于这种感情,那笔奖金有了可靠的保证;可是随着海沃德往下说,他那原本高兴的表情,却变得非常凶狠,使人不能不忧虑,这是出于某种比贪婪更为不祥的愤怒。



      “去吧。”休伦人霎时抑制下令人惊诧的表情,脸色僵冷得像死人一般地说。“去对那个黑头发的女儿说,麦格瓦要和她说话。那个父亲应该记住他的孩子答应的事情。”



      海沃德把这看成是麦格瓦怕答应给他的奖赏会落空,希望多一个人可以多一份保证,也就只好不情愿地缓步走回到姐妹俩休息的地方,把谈话的大意告诉了科拉。



      “你已经懂得印第安人希望要的是什么了。”海沃德在领她到麦格瓦跟前去时,最后对她叮嘱说。“因此不论火药也好,毛毯也好,你一定要毫不吝惜地答应给他。像他这样的人,最看重的是烧酒;要是你能答应以个人名义再给他一点好处,那就更好了。关于这一点,你完全懂得该怎么做的。记住,科拉,就连你的生命,还有艾丽斯的生命,多少都靠着你的才智和机灵了。”



      “还有你的生命哩,海沃德!”



      “我的生命是无关紧要的了,我早已把它卖给我的国王了。因此,任何一个敌人,只要他有这个能力,都可以把我作为一个俘虏来逮捕。我并没有父亲在等着我,也没有多少朋友会来痛惜我的厄运,这都是我年轻贪求荣誉惹的祸。嘘,别做声!已经到了,那印第安人就在前面。喂,麦格瓦,你想和她谈话的小姐来了。”



      印第安人慢慢站起身来,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了约摸分把钟,然后做手势要海沃德退下,并且冷冷地说:



      “当休伦人和女人谈话的时候,他部落里的人都是回避不听的。”



      海沃德听了依旧站在那儿,像是不愿照办,可是科拉却镇静自若地微笑着说:



      “你听见了吧,海沃德,至少,为了策略上的需要,你也得退下。到艾丽斯那儿去吧,安慰安慰她,把我们重又有了希望的前景告诉她。”



      她等到海沃德走了之后,才回过头来,用自己那女性的尊严声调和姿态对麦格瓦说:“刁狐狸想和孟罗的女儿说点什么呢?”



      “你听着。”麦格瓦说着,就用一只手紧紧抓住科拉的手臂,像是要她拿出最大的注意力来听他的话似的,对此科拉立即有礼貌地坚决予以拒绝,把手臂从他的手掌中抽了出来。“麦格瓦出身大湖区红人的休伦族,生来就是一个酋长和战士;在第一次见到白脸孔前,他曾看到过二十个夏天的太阳把二十个冬天的积雪化成流水,淌进小河。那年月,他是很快活的!后来,那些加拿大父亲①闯进了林子,他们教会他喝火水,这一来,他就变成一个无赖汉了。休伦族人,像追一只围猎的野牛一样,把麦格瓦撵出了他祖祖辈辈居住的森林。他逃到了湖岸边,随着来到了大炮城②。在那里,他靠打猎和捕鱼为生,可是后来人们又把他赶进森林,落到了他的敌人手中。一个生来就是休伦人的酋长,结果却当了莫霍克族的一名战士!”



      ①指法国人。

      ②印第安人对当时属法国人的路易斯堡的称呼,该城于一七五八年七月被英国人占领。

      “这样的事我过去听说过。”看到他停住了话头,仿佛要强压住由于惨痛的回忆而引起的怒火,科拉插嘴说。



      “刁狐狸的头不是石头做的。难道这是他的过错吗?是谁给他喝的火水?是谁使他变成一个无赖的?是白脸孔,是皮肤和你一样颜色的人!”



      “难道说,世界上那班自私自利、毫无道德的人,只因肤色像我一样,一切就得由我来负责吗?”科拉沉着地对那个激动的土人反洁道。



      “不!麦格瓦是个男子汉,不是一个傻瓜;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是决不会张嘴去喝那种火水的。大神早已把智慧给了你们了!”



      “那么,对你的不幸,不说对你的错误,我又得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呢?”



      “听着,”印第安人又恢复到他原来那种一本正经的态度说,“当英国老爷和法国老爷开起战来的时候,刁狐狸就站在莫霍克人一边,来反对他自己的部族。白脸孔把那些红皮肤从他们打猎的地方赶了出来,可是现在,到了他们打仗的时候,白人却又来领导他们。驻守在霍里肯湖边的老首领,你的父亲,便是我们队伍的大首领。他吩咐莫霍克人做这做那,要大伙都听他的。他还立下一条规矩:要是一个印第安人喝了火水,走进他的战士篷帐,那就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麦格瓦傻里傻气地张嘴喝了,这种火热的水竟把他带进了孟罗的屋子。那白发老头是怎么处置他的?还是让他的女儿来说吧。”



      “他没有忘掉自己说过的话,因而公正地惩罚了那个触犯规定的人。”无所畏惧的姑娘回答说。



      “公正!”印第安人重复了一声,凶相毕露地睨视着她那顽强不屈的脸容。“自己干了坏事,过后反而为这去惩罚别人,这难道是公正的吗?那时候,麦格瓦的脑子已经由不得自己,害得他那么说那么做的全是火水!可孟罗不相信。这一来,这个休伦族的酋长,就当着全体白脸孔战士的面被绑了起来,像条狗似地挨了一顿鞭打。”



      科拉一直默不作声,她不知道该怎样用印第安人能够理解的方式,来为父亲这种轻率的严刑拷打辩护。



      “瞧!”麦格瓦一把扯开胡乱地遮住涂有花纹的前胸的薄花布,接着说。“这些全是刀子和枪弹留下的——是一个战士可以用来对同族人夸口的标记;可是那个白发老头,却在这个休伦族酋长背上留下了许多鞭痕,他得像个婆娘似的,把它们用白人的印花布遮起来。”



      “我一直认为,”科拉说,“印第安战士的忍耐力是很强的。对于肉体上遭受的痛楚,他的精神是感觉不到的,也是不会在意的。”



      “当那班齐帕威人①把麦格瓦绑在桩柱上,砍下这样的口子时,”印第安人指着一条很深的伤痕说,“休伦人只是朝他们笑笑,还对他们说:‘只有女人才会砍得这么轻!’这时候,他的灵魂真像飞上了云端!可是当他挨着盖罗的鞭打时,他的灵魂却像落到了白桦树下。休伦人的灵魂决不会变得昏迷不清,它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切!”



      ①又称奥吉布威人,北美印第安人中一大部落,居住在苏必利尔湖一带。

      “但是,这是可以平息下去的。要是我的父亲曾经让你受了这样的委屈,那么,你把他的女儿还给他,也正可以向他表明,一个印第安人是可以宽恕别人对他的伤害的。你已经听到海沃德少校对你说的……”



      麦格瓦摇摇头,不让她把那些他深为鄙视的提议再说下去。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科拉十分难堪地沉默了一会,然后接着说;她心里不得不承认,过分乐观而又慷慨的海沃德,已经无情地受了这个狡猾的土人的骗了。



      “休伦人喜欢的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这么说,你是想在孟罗孤弱的女儿身上来报他对你伤害的仇了。为什么不能多拿出点男子汉气概来,像个战士那样去和他面对面地进行决斗呢?”



      “白脸孔的胳臂大长,他们的刀子也太锋利了!”印第安人恶毒地奸笑着回答说,“现在白发老头的灵魂都在刁狐狸的手里了,干吗还要到他的战士的枪林弹雨下去呢?”



      “把你的打算说出来吧,麦格瓦,”科拉竭力压制住自己,沉着镇静地说,“你是要把我们这几个俘虏带到森林里去呢,还是有什么更恶毒的计划?难道就没有什么奖赏,或者别的什么办法,来减轻你的创伤,使你的心变软吗?至少,得把我那柔弱的妹妹放掉,把你的一切报复,都加在我一个人身上吧。用保全她的生命来换取你的财富,以我一个人的牺牲来满足你的报复。同时失去两个女儿,可能会把那个上了年纪的人也送进坟墓。那样,刁狐狸到哪儿去索要赔偿呢?”



      “听着,”印第安人又接着说,“要是这个黑头发的姑娘能凭着她祖先的大神起誓,她说的话句句算数,那个蓝眼睛的姑娘就可以回到霍里肯湖边去,把这儿发生的事情告诉给那个老头。”



      “我得保证答应什么呢?”科拉问道;她依然用她那女性的尊严,在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土人面前保持着一种神秘的优势。



      “当麦格瓦离开他的同族人时,他的老婆也给了别的酋长啦。现在他和休伦人又重新和好,将要回到大湖岸边他本族的祖坟那儿去,他要这个英国首领的女儿跟他一起走,并且一辈子住在他的棚屋里。”



      这样一个要求无疑使科拉感到万分厌恶,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竭力压制住心中的愤怒,毫不示弱,镇静地回答说:



      “麦格瓦要一个自己不爱的,而且民族、肤色都不同的妻子住在自己的屋子里,他能得到什么欢乐呢?我看还不如拿了孟罗的钱,用他的赠礼去换取一个休伦姑娘的心为好。”



      那印第安人沉默了一会,不做回答,可是他那对可怕的眼睛一直盯着科拉的脸,目光是那么心荡神迷,把个科拉羞得垂下了双眼。这是她第一次觉察到,他那种表情是任何一个贞洁的女性所无法忍受的。正当科拉全身颤抖,害怕听到他提出更可怕的要求时,麦格瓦又用那深怀恶意的声音说:



      “当这个休他人背上的创伤灼痛难忍的时候,他倒是懂得到哪儿去找个女人来承担他的痛苦的。孟罗的女儿应该来为他打水、锄玉米、烧鹿肉。那个白发老人,他的身子可以睡在他的大炮旁,可是他的心得搁在刁狐狸的刀尖上。”



      “魔鬼!你真配得上你那个狡猾奸诈的名字!”出于做女儿的义愤,科拉再也忍耐不住,大声斥责道。“只有魔鬼才能想出这样毒辣的报复手段!可是你把自己的能耐估计得过高了!不错,现在落在你手里的正是孟罗的心,可是这颗心将使你的罪恶企图全部落空!”



      对于这种大胆的斥责,印第安人只是奸恶地一笑置之,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样子。接着,他做了个手势要她走开,仿佛会谈到此已经结束。科拉虽然已经懊悔自己刚才表现得过于急躁,但她也只好转身回去,因为麦格瓦说完后随即离开了这儿,朝那班馋嘴的同伴走过去了。海沃德一直关心地远远注视着这次谈话,现在看到科拉回来,急忙赶到激动不安的姑娘跟前,询问谈话的结果。但是,科拉由于不愿引起艾丽斯的害怕,对他避而不作正面的回答,她那对焦虑不安的眼睛紧盯着印第安人的一举一动,只有脸上的表情说明她的谈判没有获得成功。对艾丽斯急切地再三追问有关前途的情况,科拉也是避而不答,只是把她搂在怀中,带着难以抑制的焦急,用手指着那班印第安人,低声咕哝着说:



      “你瞧,你瞧,从他们的脸上,你就可以看出我们的命运啦。我们等着瞧吧,我们等着瞧吧!”



      科拉的动作举止和哽噎的声音,比任何言辞更能感染人,很快就把大伙的注意力都吸引向一个地方,那儿对科拉本人也至关重要,因而她也紧张万分地注视着。



      麦格瓦走到那班印第安人跟前时,他们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那令人作呕的食物,眼下正伸胳膊张腿地,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歇着,于是,他便摆出酋长的尊严架势,开始讲起话来。其他印第安人听到他一开口,立刻站起身来,做出必恭必敬的姿势。麦格瓦说的是土语,这几个俘虏,尽管由于土人的小心谨慎,要他们待在战斧的砍程之内,但是他们也只能凭着他那印第安人说话时惯有的意味深长的手势,来猜测他的训话的基本意思了。



      一开始时,麦格瓦的声音和手势,都显得镇静自若,不慌不忙,待到他的开场白已经成功地吸引住同伙的注意后,海沃德看到他不时朝大湖的方向指指点点,心中料想,他一定是在讲起他们祖先的这片土地,以及他们部落久远的过去。听众频频喝彩,发出富有表情的“嚯!嚯!”的喊声,互相使着眼色,对他的话表示赞同。刁狐狸手段十分巧妙,紧紧抓住了这个有利机会,接着便讲到他们怎样离开广阔的土地和幸福的村庄,走过了漫长而艰苦的道路,来为他们的加拿大父亲抗击敌人。他列举了这支队伍中英雄战士的名字,他们的一些功绩,他们对自己部落的贡献,他们所受的创伤,以及他们剥到的头皮张数。每当他提到在场的某个人时(这个狡猾的印第安人一个也没有把他们遗漏),这个受到赞扬的人黝黑的脸上,便闪烁着喜悦得意的光芒;麦格瓦也毫不含糊地,用种种表示称赞和嘉许的手势,来强调自己所说的可靠性。后来,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失去了列举那些成功和胜利的事迹时高亢和热情的语调。他讲到了格伦瀑布,那难以攻克的岩石小岛上的阵地,岛上的岩洞以及岛旁那无数的急流和旋涡。这时,他说了一声“长枪”,听到这名字,那些印第安人全都仇恨地发出一声悠长的尖叫,麦格瓦停顿着没有说下去,直等到下面的森林里传来最后一声回声。他又朝俘虏的年轻军官指了指,接着便提到他们喜爱的那个战士的死,他就是被这个军官亲手掉进深渊的。他不但又提到那个吊在半空、曾使大家看了胆战心凉的战士的命运,而且还把他吊在树枝上时的可怕处境,他的顽强精神和牺牲过程重新做了一番描述。最后,他又匆匆地逐一讲了他们的另外几个同伙后来牺牲的情况,并对他们的英勇无畏,他们的优秀品质,进行了赞扬。把这一连串的事件叙述完了之后,他的声音有了变化,变成了一种悲痛、哀怨的声调,那低沉的喉声中,甚至还带了点音乐感。这时,他又讲到那几个牺牲者的妻子儿女,讲到他们的贫苦无依,他们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痛苦,他们的将来,最后,还有他们尚待报复的仇恨。接着,他突然用足力气,提高了声音,以提问的口气总结自己的话说:



      “难道休伦人是猪狗,忍受得下这个?谁能去告诉曼诺古阿的老婆,说她丈夫的头皮已经喂了鱼,可他的同族人并没有为他报过仇!谁又敢两手空空去见华沙华蒂米的娘——那个瞧不起人的女人呢?父老们问咱们要头皮时,咱们怎么个回答?咱们连白人的头发也没拨到一根哩,拿什么给他们!女人们会指着咱们的鼻子数落咱们。这是给休伦人的名字上抹黑,咱们一定要用敌人的鲜血来清洗!”



      休伦人中爆发出一阵怒吼,把麦格瓦的讲话声都给淹没了,仿佛现在在这座林子里的,不只是一支小小的队伍,而是整个部落的人。在上述的演说过程中,那几个注意地看着的俘虏,从那些听众的脸上表情的变化里,清楚地看出了这个演说者的成功。在他讲到伤心处时,他们也表示同情和悲痛,对他的主张,他们坚决支持,对他的豪言壮语,他们报以那土人的狂呼。当他讲到他们的勇敢时,他们的目光变得坚定而又严峻。当他提到他们所受的创伤时,大伙的眼睛中都激起了愤怒。他说到女人们的奚落嘲笑,他们便羞惭得低下了头。而当他指出报仇的方法时,那可真是击中了这些印第安人的将会颤动不已的心弦。现在一听说眼前就有个报仇的方法,大伙便一齐从地上跳了起来。他们用最疯狂的叫喊发泄着他们的愤怒,一个个拔出刀子,举起战斧,一齐朝俘虏扑了过来。海沃德急忙奔上前去,挺身站在姐妹俩的面前,不顾一切地挡住冲在最前面的人,暂时遏止住他们的凶狂气焰。这一出乎意外的抵抗,正好使麦格瓦有时间可以居中进行排解。他快速地做着明确的手势,要大家再注意听他说。他又用他所擅长的那套言辞,使他的伙伴们改变了马上想干的一套,他要他们慢慢地折磨这几个俘虏,让他们多吃点苦头。他的建议受到了伙伴们的喝彩赞同,并且立即开始照他的办法行事。



      两个身强力壮的战士直朝海沃德扑了上来,另一个休伦人则来捆绑不太灵活的圣歌教师。可是,他们两人都是经过一番殊死的搏斗(尽管徒劳无益)才屈服的。就连大卫,也曾把他的对手摔倒在地;至于海沃德,直到大卫被缚住,那第三个休伦人赶来相帮,三个人才合力把他逮住。随后他就被紧紧地绑在一棵小树上,这棵树的树枝,也就是刚才麦格瓦讲到那个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休伦人时,拿它来比划过的。待到这个年轻军官的心重又平静下来时,他才痛苦地看到眼前的事实:他的所有同伴都遭到了和他一样的命运。在他右面的是科拉,和他一样地绑着,脸色苍白,神情焦虑,但她那坚定的目光,却仍然盯着敌人的一举一动。在他左边的是艾丽斯,她被绑在一棵松树上,四肢都在哆嗦,只靠了捆在她身上的枝条,才使她那纤弱的身躯没有倒下去。她双手十指交叉举在胸前,做着祷告,但是她没有仰望此刻惟一能搭救他们的苍天,而是带着孩子般的信赖,不自觉地把目光转到海沃德的脸上。大卫经过一番搏斗后,在这种从未见过的场面下变得一声不吭,他正在郑重其事地细细考虑,眼下发生的这种不平常的事,是否合乎礼貌。



      休伦人的报复行动,眼下已经采取了新的方针。他们为执行这个方针做着准备,要用他们好多世纪来惯用的独出心裁的酷刑,来折磨这几个俘虏。他们有的找来了柏树枝,垛成柴火堆;有个人在把松木劈成小片,准备烧着了用来刺灼俘虏;另外还有几个人往下扳弯两棵小树的桠枝,为了把海沃德的两臂绑在上面,让他吊在弹回去的树枝中间。而麦格瓦则想出了一个更加阴险、更加恶毒的逗乐方法。



      当他那帮粗鲁的同伙当着俘虏的面在做着这些有名的酷刑准备时,刁狐狸却来到科拉的跟前,露出一脸凶相,向她指出了眼前即将遭到的厄运。



      “哼!”他接着说,“孟罗的女儿打算怎么办呀?她的脑袋太高贵啦,刁狐狸的棚屋里找不出配给它睡的枕头;她宁愿让她的头在这山上滚来滚去当野狼的玩具吧?她的胸脯不能给休伦人哺育孩子,她可要看到印第安人朝她的胸脯吐唾沫了!”



      “这魔鬼给你说什么?”海沃德吃惊地问道。



      “没什么?”科拉坚定地回答说,“他是个野蛮人,是个愚昧无知的野蛮人,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让我们在临死之前为他祈求忏悔和宽恕吧。”



      “宽恕?”凶狠的休伦人,恼怒中误解了她的话的意思,重复了一声,接应道:“印第安人的记性比白脸孔的胳臂还要长,他的怜悯却比白脸孔的公正还要少!说吧,要不要我把那黄头发还给她的父亲?你愿不愿意跟麦格瓦到大湖边去,为他打水,为他烤玉米饼?”



      科拉再也压制不住对他的厌恶,做着手势要他走开。



      “走开!”她说,她严厉的声音暂时止住了那印第安人的暴行。“你把憎恨都掺进我的祷告了。你别挡在我和上帝的中间!”



      可是,科拉对这个士人申斥的那点影响,很快就被他忘掉了,他顾自指着艾丽斯,冷嘲热讽地说:



      “瞧!那孩子在哭哩!她这么点年纪就死掉,实在太年轻啦!还是把她送到孟罗那里去吧,去给他梳梳他的白头发,也好保住他那条老命呀!”



      科拉忍不住望了望她那年轻的妹妹,她看到了她眼睛中的哀求目光,它显露出求生的渴望。



      “他在说什么,亲爱的科拉?”艾丽斯声音颤抖地问道。“他是不是说要把我送到我们的父亲那儿去?”



      科拉朝自己的妹妹望了一会,她的脸上流露出强烈的矛盾心情。最后,当她开口说话时,声音中虽已失去原来那丰润而平静的语调,但仍然带着母爱般的温存感情。



      “艾丽斯,”她说,“这个休伦人说愿意保全我们俩的生命;不,不只是我们俩,他还答应释放邓肯,我们亲爱的邓肯,让他和你一样,回去重见我们的亲友,我们的父亲——我们那伤心痛苦、失去孩子的父亲,只要我肯抛掉倔强顽固的自尊心,同意……”



      她的声音哽住了,她交叉起十指,仰望着苍天,似乎万分痛苦地在祈求万能的主宰给予她智慧。



      “说下去啊,”艾丽斯大声喊了起来,“同意什么,亲爱的科拉?啊,莫非他的条件是向我提的吧!为了救你,为了让我们年老的父亲高兴,为了能使邓肯恢复自由,我就是去死,也心甘情愿啊!”



      “死!”科拉以更为平静,更为坚定的声音重复了一声。“那倒比这容易哩!不过那条件也许比这难不了多少。他要我……”她接着说,由于深深感到这一要求的屈辱性,她的声音更低了,“他要我跟他到荒山野地里去,到休伦人居住的地方去,而且要我永远住在那儿……一句话,要我做他的妻子!你说吧,我该怎么办,艾丽斯,我最爱的人儿,我最亲的妹妹!还有你,海沃德少校,我的脑子不行了。你们帮我出出主意吧。难道生命一定得用这样的牺牲来换取?艾丽斯,你愿意接受我以这样的代价换来的生命吗?还有你,邓肯,请你帮助我,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吧,我一切都听你们的。”



      “我能同意?”年轻军官听了既震惊又愤慨地回答说,“科拉!科拉!你这是在和我们的痛苦开玩笑啊!别再提那该死的条件了,一想到这一点,就比死上一千次还难受啊!”



      “你的回答一定会这样的,我早就料到啦!”科拉大声说道,她的颊上泛起了红晕,黑眼睛里重又闪烁出女性缠绵的柔情。“我的艾丽斯怎么说呢?为了她,我愿毫无怨言地牺牲一切。”



      尽管海沃德和科拉痛苦不安地聚精会神听着,但是听不到她回答的声音。看上去听了这样的条件后,仿佛她那纤弱、敏感的身躯都萎缩了。她的胳臂无力地搭拉下来,手指微微痉挛着;她的头低垂在胸前,似乎整个人都悬吊在树上一样,看起来就像一个精神上受了创伤的女性的美丽的象征,没有一点儿生气,但还保持着敏锐的知觉,可是过了一会,她的头开始慢慢摇动起来,表示坚决不同意。



      “不,不,不!我宁愿像我们活着时一样,和你一块儿死去!”



      “那就让你死吧!”麦格瓦大喊一声,猛地把战斧朝那无力反抗的姑娘扔去。本来他认为这姑娘是几人中最懦弱的一个,而现在竟突然变得这般坚定,他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对她直恨得咬牙切齿。战斧从海沃德的面前掠过,劈断了艾丽斯一些飘动着的头发,砍进她头顶的树干。见了这情景,海沃德气得暴跳如雷,一切都不顾了。他使尽全身力气,用力一挣,挣断了绑在身上的枝条,纵身便朝一个高喊着准备跟着麦格瓦扔出战斧的休伦人扑了上去。他们接着便扭做一团,两人都摔倒在地。那休伦人赤裸的身子,使得海沃德无法把他抓住,他从海沃德的手中挣脱出来,翻身站起,一只膝盖跪在海沃德的胸口,用足全身力气使劲向下压着。海沃德已经看到他的猎刀在空中闪亮,但就在这时候,突然听到耳边“嘘”地一声过去,几乎就在同时,传来一声响亮的枪声。海沃德觉得胸口的重压忽然松开了,只见对手脸上那凶狠的表情,变成一种呆然失神的野蛮模样,接着便一头倒在身旁的枯叶堆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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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2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二章

      大爷我去了,

      请您不要吵,

      不多一会的时光,

      小鬼再来见魔王。



      ——莎士比亚①



      ①《第十二夜》第四幕第二场。



      休伦人眼见自己的一个同伴这样突然丧命,不由得全都吓呆了。可是,当他们发现这颗致命的子弹竟这样准确,打中敌人而没有伤害朋友时,大家不禁异口同声地喊出“长枪”这名字,随着发出一阵野蛮而又悲伤的嚎叫。就在这叫喊声中,忽听得从粗心的休伦人堆放武器的小灌木丛中,发出一声大吼,紧接着,鹰眼纵身而出。他来不及再装弹药,就挥动着那支重新到手的长枪,朝他们直冲过去。在他的身后,跟着又闪出一个轻快、壮健的身影,他从鹰眼的身边掠过,以惊人的敏捷和勇敢,最先冲进休伦人的圈子,挥动着战斧和闪亮的猎刀,威风凛凛地挡住在科拉的前面。接着又是一个人影,只见他满身绘着象征死亡的花纹,一阵风似地从大家的跟前冲过,凶神恶煞般地站在刚才出现的那人身边。那伙凶残的暴徒,看到这些杀气腾腾的闯入者,如此敏捷地一个个出现在眼前,不禁都吓得倒退几步。随着他们那惯用的特有的惊叫声,喊出了非常熟悉而又使人胆战心凉的名字:



      “快腿鹿!大蟒蛇!”



      可是,他们那个小心警觉的头子并没有惊惶失措,他以锐利的目光朝这块小平地的周围扫了一眼,心里立刻就明白了这次袭击的性质。他一面高声鼓励自己的部下迎战,一面率先拔出锋利的长刀,大喊一声,直朝等着应战的钦加哥猛扑过去。这就成了发起一场全面战斗的信号。由于双方都没有火器,手中只有进攻性武器,而无任何防御工具,因此这一场厮杀,也就成了拼死的白刃战。



      迎着敌人的喊声,恩卡斯挥动着战斧,对准一个休伦人跳将过去,一下子就砍中了他的脑门。海沃德也从那棵小树上拔下麦格瓦的战斧,急忙朝一个敌人冲去。由于双方的人数正好相等,因此这一场搏斗形成了一对一的局面。人人的动作都猛似旋风,急如闪电。鹰眼很快又看准了身边的另一个休伦人,用枪杆子猛地朝他身上横扫过去,敌人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被****在地。海沃德性子急,没等冲到敌人跟前,就贸然把手中的战斧扔了过去。战斧击中了对手的前额,使他一时不敢再向前冲来。急性子的年轻军官,受到这一小小的优势的鼓舞,继续进攻,赤手空拳地朝敌人扑去。但是一交手,他就发觉自己这一下太鲁莽了,在休伦人的刀子拼死猛戳下,尽管他勇敢灵活,竭力躲闪,但是完全处于被动局面。眼看没法再打败这一灵巧机警的敌人,他就抱住了敌人的身子,像铁箍似地把对方的双臂紧紧抱在身子旁边。可是海沃德眼看自己的力气就要用尽,再也支持不住,就在这紧急关头,他突然听到耳边有人大喊:



      “消灭这伙恶棍!别放过一个该死的明果鬼子!”



      紧接着,鹰眼的枪托已经落到这个休伦人的光脑袋上;在这重重一击之下,那人的肌肉立即松弛下来,他的身子从海沃德的胳臂里瘫了下去,接着便一动也不动了。



      恩卡斯打死第一个对手后,像一头饿狮,立即就转身寻找第二个目标。而那第五个,也就是惟一没有参加最初交手的休伦人,开始略略踌躇了一下,后来看到大家都已在周围厮杀,就决定以凶残的手段来完成这一受阻的复仇计划。他欢呼一声,朝毫无防卫的科拉扔去锋利的战斧,就像派出一名可怕的开路先锋,然后自己纵身跳到她的跟前。战斧擦过科拉的肩膀,砍断了把她绑在树上的枝条,这倒使她获得了自由。科拉避开了那休伦人的魔掌,顾不上自身的安全,飞奔到艾丽斯的跟前,竭力想用自己那颤抖着的不灵活的手,去解开绑住妹妹身子的枝条。只要不是魔鬼,任何人见了这种充满纯洁的高尚真挚感情的行为,都会产生恻隐之心。可是在一个狂怒的休伦人心里,决不会有同情的念头。他一把抓住科拉披散着的浓密鬈发,不顾她发疯似地抱着妹妹不放,把她拖到一旁,凶暴地把她按得跪了下去,然后又抓住头发,举手把她提了起来,用刀子在她美丽的脸蛋前晃着,嘴里发出得意的狂笑。但是,他这一通残忍的发泄,却使自己丧失了宝贵的时机。因为就在这时,恩卡斯发现了这一险情。他急忙纵身一跃,腾到空中,径直朝他身上扑了下去,结果把对手摔到了几码之外,他自己也一个倒栽葱跌倒在地。是用力过猛使年轻的莫希干人跌倒在他的身旁。接着,两个人又都跃身而起,挥刀厮杀,双方都弄得鲜血满身。可是这场搏斗并没有持续多久,海沃德的战斧和鹰眼的枪杆都一齐落到了那个休伦人的身上,就在这同一时刻,恩卡斯的刀子也刺进了他的胸膛。



      一场血战至此已近完全结束,只剩刁狐狸和大蟒蛇还在继续搏斗。这两个印第安战士,真无愧于人们根据他们以往的成绩而起的意味深长的绰号。他们一开始交手,先是互相躲闪,以避开那迅速凶猛的致命攻击,突然双方又都一冲而上,互相揪住,一齐摔倒在地;他们扭成一团,就像两条交错地缠绕在一起的巨蟒。当那几个胜利者发觉已经没有对手可战时,才看到他们俩殊死拼搏的地方那团飞扬的尘土和树叶,它仿佛被旋风卷起似的,从小平地的中心直向边缘滚动。由于受到父子、友谊、感恩等不同情分的驱使,海沃德等人一齐朝那儿飞奔过去,围在这两个战士头顶扬起的那团尘土周围。恩卡斯在尘团的旁边奔来跳去,想把刀子照准他父亲的对手胸口刺去,但总找不到机会下手,鹰眼几次举起手中那支令人生畏的来复枪,但都白费力气,最后还是放下了;海沃德也想冲过去抓住那休伦人的腿,但是双手似乎一点劲也没有。两个斗士浑身都沾满鲜血和沙土,他们扭成一团滚来滚去,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人。莫希干人可怕的躯体和休伦人黝黑的身子接连交替地迅速在海沃德等人的眼前闪现,直看得他们眼花缭乱,简直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该从什么地方下手相帮才好。诚然,也有麦格瓦的脸一闪而过的片刻,只见他那对火红的眼睛,仿佛蜥蜴的怪眼似的,透过蒙着他的尘沙闪烁着凶光。而且看来此刻他已从旁观的敌人脸上看出了这场搏斗的结局。可是,出现他的脑袋的位置,立刻就被钦加哥那张怒气冲冲的脸所代替,因而不管你手脚有多快,打击都落不到他的头上。这场搏斗的地方,就这样愈来愈从小平地的中央转移到它的边缘。这时,莫希干人突然找到一个机会,举刀猛地朝敌人刺去,麦格瓦立刻松开了手,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看来是没命了。钦加哥跟着跳起身来,森林中响彻他胜利的欢呼。



      “特拉华人好样的!胜利属于莫希干人!”鹰眼又一次举起他那支令人生畏的长枪,高喊道,“让我这个纯血统的白人用最后一击来结果他的生命吧,这决不会有损战胜者的荣誉,也不会夺走他剥头皮的权利!”



      但是,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他的枪托落下去时,狡猾的休伦人却就地一滚,躲开了这危险的一击,滚下峻峭的山坡,跟着翻身而起,纵身一跳,便钻进了山脚下的灌木丛。那两个特拉华人,原以为他们的敌人必死无疑,现在看到这一情景,不由得大声惊叫起来,就像猎犬看到眼前出现小鹿,飞快地跟踪追上前去。但是侦察员却发出一声独特的尖叫,这立刻使他们改变了计划,重又回到了山顶。



      “这家伙就是这么个东西!”对敌人有着刻骨仇恨的侦察员嚷道,他的偏见是如此强烈,因而使得他在与明果人有关的一切事情上,都失去了正常的公正看法。“骗子!卑鄙的无赖!要是是个诚实的特拉华人,被公正地击败后,就会依旧躺在那儿,让人家来敲破他的脑袋,可是这班奸刁的明果人,他们却像野猫子一样,发疯似地紧紧抓住老命不放哩。让他去吧,让他去吧。反正只他一个人,既没有枪,又没有弓,而他的法国朋友离他还远着哩;就像一条丢了毒牙的响尾蛇,他暂时害不了人啦,瞧,恩卡斯,”他又用特拉华语接着说,“你爸已经在剥头皮啦!咱们还是过去检查一下那几个躺着的流氓吧,别让他们当中又跳起一个来,像只伤了翅膀的樫鸟似的,尖叫着钻进林子去。”



      诚实而毫不留情的侦察员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就走到那几个死了的休伦人跟前,对准他们那早已没有知觉的胸膛,用长刀每人再戳上一刀,他的表情是这样冷漠,仿佛这全是些音生的尸体。不过那个上了年纪的莫希干人,早已抢在他的前面,把胜利的标志——死人的头皮,从那毫无反抗的脑袋上剥撕到手了。



      而恩卡斯却一反常态,几乎可说是一反本性,和海沃德一起飞奔过去帮助那两个姑娘。他们很快就松开了艾丽斯的绑,把她交给科拉。姐妹俩如此出乎意外地保全了生命,而且能重新聚首,心中对万能的上帝的感激之情,也就无需我们多费笔墨来加以叙述了。她们的感恩祈祷情深意切,缄默无声;她们的内心深处,燃烧着最为明亮,最为纯洁的柔情;虽然两人都默默无言,但是那长时间的热情爱抚,表达了她们重又恢复的世俗感情。艾丽斯从科拉身旁站了起来,一头扑到她的怀里,大声哭喊着老父亲的名字,她那温柔无邪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我们得救了!我们得救了!”她轻轻地连声说道。“可以回到我们亲爱的爸爸怀里去啦!他不会再为我们悲伤得心碎啦!还有你,科拉,我的姐姐——不,比姐姐还亲,是我的妈妈,你也得救了。还有邓肯,”她带着无法表达的天真无邪的微笑,端详着那青年军官,接着说,“连我的勇敢、高尚的邓肯,也一点没有伤着。”



      对这些热情洋溢而又几乎不相连贯的话,科拉没有作答,只是紧紧地把妹妹搂在怀中,充满柔情地温存着。就连海沃德这样一个堂堂的男子汉,面对如此情深意切的场面,也毫不羞惭地掉下泪来。在战斗中沾得满身血迹的恩卡斯,表面上看来是个镇静的、不动声色的旁观者,实际上,他的眼睛中已经失去原有的凶猛,而闪烁着同情,这表明他有着极高的智力,也许比他的族人要超出几个世纪。



      处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的心情十分激动,这是人之常情,就在这段时间里,鹰眼小心翼翼地检查完了那几个打死的休伦人,确认这些家伙已经不能再来作乱,才走到大卫的跟前,为他松绑,在此以前,大卫一直非常耐心地等待着别人来解救他。



      “好啦!”侦察员扔开了最后一根枝条,大声说道,“你的手脚又自由啦,尽管眼下也许会像刚生下时那样不听你使唤。我虽然年岁不比你大,可是我已在这荒野里过了大半辈子,说起来也许经验倒是不少。要是你对我这么一个人的忠告不见怪,我倒愿意把我的一点意见奉告。我是说,你还是趁早把你口袋里那只嘟嘟响的东西卖了,遇上第一个傻瓜就卖给他,拿这钱去买件有用的武器,哪怕是骑兵用的那种圆筒手枪也好。只要你小心勤奋,说不定还能混上一官半职。现在,我相信你自己也看清了,一只专吃腐肉的乌鸦,要比一只饶舌的长尾鸫好多哩。乌鸦至少还能给人们清除那种腐臭的东西,而一只长尾鸫,只会搅得林子里乱哄哄,只能骗骗人们的耳朵。”



      “战斗需要武器和号角,可是胜利需要感恩的歌声!”松了绑的大卫回答说。“朋友,”他友好地朝鹰眼伸出一只瘦削纤细的手,眼眶中闪烁着泪光,接着说,“感谢你使我头上的头发,仍如上帝赐给我时一样完好;也许别人的头发比我光亮、鬈曲,可我觉得,我的头发是最适合于保护我的脑子的了。我之所以没有参加适才这场战斗,并非由于本人不愿,实因受到教规的约束。你在战斗中表明既勇敢又机灵,因而在着手履行其他更为重要的职责之前,本人特此向你深表谢意,因为你已证明完全值得一个基督徒予以赞扬。”



      “这只不过是小事一桩;要是你常和我们在一起,你就能经常见到这类事。”侦察员回答说,在对方那种真心诚意的感谢之下,他对这位圣歌教师的态度也好多了。“我的老伙计鹿见愁,又回到我手里了。”他用手拍着自己的来复枪膛,接着说,“单是这件事,就是一个胜利。这班易洛魁人一向狡猾,可是休息时竟把武器放得那么远,这就太傻了。要是恩卡斯和他父亲能保持印第安人惯有的耐心的话,我们只需再加两发子弹,就把这伙流氓给整个儿解决了,就连那个逃走的恶棍也活不了。可是一切都是天意,而且这也是最好的安排。”



      “你说得一点不错,”大卫回答说,“你抓住了基督教的真谛。凡是注定了要得救的人,定能得救,注定了要受罚的人,定会受罚。这是真正的道理,也是对一个虔诚的信徒最大的慰藉和鼓励。”



      侦察员本来坐在那儿,正带着一种父母对待子女般的关怀,查看着自己那支来复枪。这时,他突然抬起头来,仰望着对方,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不满,粗声粗气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头。



      “什么道理不道理,”这个耿直的森林居民说,“这种道理只有坏蛋才相信,而对好人只会带来祸害。我只能相信,那边那个休伦人本来就应该在我手里倒下去的,因为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但是除非我亲眼看到,我决不相信他会得到什么奖赏,或者是钦加哥在他最后的日子会受到什么惩罚。”



      “你这种狂妄的道理毫无根据,也不会得到任何圣书的支持。”大卫嚷嚷道,他有着极为敏感的优越感,在他那个时候,尤其是在他那一行里,这种优越感已经被披上上天启示的美好无知的外衣,竭力地宣扬神性的令人敬畏的奥秘,用自以为是、趾高气扬来补充信仰,来蒙住那些从这些荒谬可疑的人类教条中做出推论的人。“你的教堂建立在沙丘上,第一阵暴风雨就会把它的基础一扫而光。我要求你为如此无情的主张拿出根据(大卫也像鼓吹某种体系的人一样,在用语方面并不总是准确)。你的话,在哪一本圣书里,在哪一章哪一节里,可以找到依据?”



      “书?”鹰眼重复了一句,并以异常直率的轻蔑口吻接着说。“你把我看成一个哭哭啼啼拖住你们那些老太婆裙带的小孩子了?把我膝盖上这枝好枪当成了鹅毛笔,把我的犄角当成了墨水瓶,把我的皮口袋也当成了带饭用的手巾包了吧?书!我虽然是个纯血统的白人,但我是个荒山里的战士;像我这样一个人,书有什么用呀?除了一本书之外,我平生什么书也没读过。而这本书上的字句却是非常简单、明白,用不着上过多少学就能读懂,尽管我在这上面也曾花了四十个漫长而艰苦的年头。”



      “你这本书叫什么?”大卫问道,他误解了对方的意思。



      “这本书就打开在你的眼前,”侦察员回答说,“拥有这本书的人并不是一个小气鬼,这本书谁都能用。听说,有些人念书是为了使自己相信有上帝。我知道,有人会到这殖民地来捣蛋,荒山野地里非常明白的事,到了生意人和牧师的心里,就会变得疑惑不解。要是有这样的人,他愿意跟我每天在这森林里转悠,他一定会认识到自己原来是个傻瓜,而他最傻的地方是千方百计想提高到上帝的水平,但事实上,无论在德行方面,或是在权力方面,他是决不可能和上帝平起平坐的。”



      此时的大卫发现,和他舌战的对手,乃是一个只相信大自然的启示,而厌弃一切教义的玄虚的人,因而他立刻自愿放弃这场争论,因为他知道,从这儿他捞不到任何好处,也得不到任何声誉。当侦察员还在说话时,他已经坐了下来,掏出他随身带着的小本子,戴上铁丝边眼镜,准备继续尽他的职责,这种职责要不是刚才遭到意外的袭击,他是决不会中止这么久的。实际上,他是西方大陆的吟游诗人——当然,比起从前那班专门吟唱王孙贵族世俗荣华的天才歌手来,他是出世较晚的人,但是他仍能遵循自己所处的时代和国家的精神。眼下他就准备以自己那高超的技艺,来庆贺这一次的胜利,或者说,来为这一次的胜利谢恩。他耐心地等待着鹰眼把话说完,然后才抬起头来,提高嗓门,大声说:



      “朋友们,我邀请你们诸位和我一起来赞颂这次胜利,祝贺我们这次非比寻常的从野蛮的异教徒手中脱险。让我们来唱这首轻松而又庄严的圣歌吧,它的名字叫《北安普敦》。”



      接着,他又说了选定的这首圣诗的页码和章节,然后把校音笛放到嘴边,像他过去在教堂里习惯了的那样,郑重其事地吹了两下。不过,这一次并没有人给他伴唱,因为科拉和艾丽斯此时正在热烈地抒发着各自的柔情,这在前面已经提到了。实际上,他的听众只有那个心怀不满的侦察员,但是,圣歌教师对于听众过少丝毫也不介意,而是放开了喉咙,把这首圣歌从头到尾唱了一遍,其中没有遇到任何意外的事或者被打断。



      鹰眼一面听着,一面却冷漠地在调整着枪上的隧石和装填火药。由于歌声缺乏外在景物和同情的陪衬,它并没有打动侦察员沉静的心情。这位吟游诗人——或者用更适合于大卫的其他称呼——从来不曾在比这更迟钝的听众面前,施展过自己的天才了。不过,要是考虑到他的动机的纯洁和真诚,也许从来没有一个世俗歌手能像他一样,以这样的歌声,向上苍表达他心头的敬意和颂扬。侦察员摇着头,嘴里不知在咕哝着什么,只听出其中有“嗓门”、“易洛魁人”等几个词,接着他就走过去收拾和检查从休伦人那儿缴获的武器了。这时,钦加哥也过来帮忙,在这些武器中,他还找到了他自己的和儿子的来复枪。现在,就连海沃德和大卫,也都分到了武器,子弹和火药也搞到了不少。



      当这些森林居民把战利品挑选和分配停当之后,侦察员大声宣布,必须上路的时刻已经到了。这时,大卫的歌亦已唱完,科拉和艾丽斯的激动心情也已平静下来。两姐妹在海沃德和那个年轻莫希干人的帮助下,走下了小山的陡峭斜坡,不久以前,她们就是在完全不同的人护送下,从这儿上去的,而这座山头,差一点成了她们被害的场所。在山脚下,她们发现自己的纳拉甘西特正在啃着灌木丛的茎叶,于是就登上马鞍跟着她们的向导继续前进;这位向导在她们好几次生死关头,都证明是她们的忠实朋友。



      这一段旅程并不长。鹰眼离开了休伦人走过的羊肠小道,向右拐进一片矮树林,越过一条潺潺而过的小溪,来到一处狭隘的峡谷里,在几棵榆树的树阴下停住了脚步。这儿离那座不祥的小山山脚,只有几百码地。那马也只有在穿越那条不深的小溪时适合乘骑。



      侦察员和那印第安人父子,看来对他们现在歇脚的这个隐蔽点非常熟悉。他们把自己的枪靠在树身上,便开始拨开地上的枯叶,挖开下面蓝莹莹的泥土,底下就涌出了一股清澈晶莹的泉水。接着鹰眼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一件应该就在手边的什么东西。



      “那伙粗心的魔鬼——莫霍克人,还有他们的同伙杜斯卡洛拉人和奥南达人,看来全在这儿喝过水。”他咕哝着说,“可是这班流氓竟把葫芦瓢也给扔掉啦!这些没良心的狗,就这样来对待大自然的恩赐!老天爷为了给人方便,在这样荒凉的山野里,从地下涌出这眼泉水,它比全殖民地任何一家药房里的水还要好哩!瞧!这班混蛋就踩在烂泥上,把这儿踩得这样一塌胡涂,简直和野兽一样,不是人!”



      这时,恩卡斯却默不作声地递过他在找的那只葫芦瓢;原来,这东西就挂在附近一棵榆树的树枝上,刚才由于鹰眼一味在生气,没有看见。他用瓢盛满水,后退几步,拣一块土质比较干硬的地方,静静地坐了下来。他慢慢地、舒舒服服地把水喝完,然后放下挽在胳臂上的口袋,打里面掏出休伦人留下的食物,仔细地察看起来。



      “谢谢你,孩子,”他把空瓢递还给恩卡斯,接着说,“现在让咱们来看看,这班乱蹦乱跳的休伦人,在远离住地到这儿来打埋伏时,是靠什么过活的。你瞧这个!这班混蛋倒挺懂得哪儿是鹿身上最好的部分。看来他们连马鞍子也懂得切开烤来吃哩,本领真比得上全国最好的厨师!可惜全是生的,易洛魁人真是十足的野蛮人。恩卡斯,拿我的打火铁去,生堆火吧。赶了这么久的路,吃点熟食能帮助咱们恢复体力。”



      海沃德看到他们的向导认认真真地停下来准备吃饭,于是就扶那姐妹俩下了马,自己也在她们身边坐了下来,乐得趁此休息一下,消除经历了这场血战之后的疲劳。他看到炊事正在进行,由于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凑上前去,向他打听,他们怎么会这样及时赶来营救的。



      “你们怎么会来得这样快的,我的慷慨好义的朋友?”他问道。“而且也没有爱德华堡的驻军帮助?”



      “要是我们到河湾那边去一趟,我们也许就只能赶上给你们的尸体盖点树叶,而来不及保全你们的头皮了。”侦察员冷冷地回答说。“不,不!我们并没有空费精力和错过机会,过河去爱德华堡,我们只是藏在赫德森河边上,监视着休伦人的行动。”



      “那么,一切经过情况,你们都看到啦?”



      “不,没有全看到。印第安人的眼睛灵得很,很难瞒过他们;不过我们还是和你们保持着很近的距离。还有一件困难的事是:很难叫这个年轻的莫希干人在隐蔽地点安静下来!哎,恩卡斯呀恩卡斯!你的脾气可不像个追踪的战士,倒像个好奇的娘们哩!”



      恩卡斯只是朝侦察员那刚毅的脸上瞟了一眼,一句话没有回答,也没有丝毫悔改的表示。可是相反,海沃德却认为,这个年轻莫希干人的这种态度,多少是一种不屑理睬的表示,他之所以克制住自己的怒气没有爆发,一方面是由于对在场的听众的礼貌,另一方面也出于对这位白人朋友的一贯尊重。



      “你们看到我们被俘了吧!”海沃德接着问道。



      “我们是听到的。”这回答很有意思。“对一个过惯森林生活的人来说,印第安人的喊声就是明白的语言。但是到了你们下船上岸后,我们就只好像蛇一样在树叶下面爬着。后来我们就完全不知道你们的去向,直到最后再见到你们时,你们已经被绑在树上,马上就要遭到印第安人的杀害了。”



      “我们的得救是上天的意旨。不过你们没有搞错路,可说是一个奇迹,因为那班休伦人分成了两路,而且每一条路上都有马。”



      “是啊!这一来我们就弄不清你们的踪迹啦。说真的,要不是恩卡斯,我们也许就找不到你们了。可是,我们还是选了这条通向荒野的小路,因为我们断定——现在看来没有判断错——那班土人带着俘虏走的一定是这条路。但是我们走了好几英里地,始终看不见我和你们约好的暗号,找不到一根折断的树枝。这时我心里就犯起疑来了,特别是看到一路上全是鹿皮鞋的脚印。”



      “那休伦人事先对这做了提防,特地要我们换成和他们一样的鞋子。”海沃德说着,抬起一条腿,让大家看他脚上穿的鹿皮鞋。



      “是啊!这么做很有道理,他们通常都是这样。不过这种平常的鬼主意可骗不了我们。”



      “那么,我们的得救该感谢什么呢?”



      “说来我这个纯血统的白人应该感到惭愧,按理说,这些事应该我比他懂,可是这一次这个年轻的莫希干人的判断却胜过了我。尽管现在我已经亲眼看到他是对的,可我至今还有些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哩。”



      “真了不起!你能不能把底细给我说说?”



      “恩卡斯大胆地说,那两个姑娘骑的马,”鹰眼不无好奇地朝她们的坐骑瞟了一眼,接着说,“是用一边的前后蹄同时落地的。而据我所知,除了熊以外,任何的四脚动物,跑起来都不是这样的,而天下居然真的有这样的马,走起路来一直这样。现在我可见到了,它们留下的足迹足足有二十来英里地哩。”



      “这正是这种马的优点!这种马产自普罗维登斯①那个小殖民区的纳拉甘西特湾一带,以能吃苦耐劳和善走这种独特的步法而驰名。虽然其他品种的马也常有训练成这种步法的。”



      ①今之雷得岛首府。

      “可能是这样——可能是这样,”鹰眼说,他非常注意地听着这种解释,“虽然我是个纯血统的白人,但我只对鹿和河狸知道得多一点,对于负重的动物很不熟悉。爱芬汉姆少校也有很多骏马,可我从没见过一匹走这种侧步步法的。”



      “是啊,他是凭着非常不同的特点来品评马的。而这种品种的马也的确应该受到高度的好评;你已经亲眼看到,凭着它们通常驮的是些什么人,就能说明它们有多光荣了。”



      在闪烁的火堆旁忙着的莫希干人父子俩,都停住了手中的活,在倾听他们谈话。海沃德一说完,他们意味深长地互相对看了一眼,那父亲照例又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喊。侦察员沉思着,仿佛在消化新学到的知识,一面又好奇地朝那两匹马悄悄再看了一眼。



      “我敢说,在殖民地还能见到更希奇的事哩!”他终于又开口说。“人类一做了主人,大自然就遭了殃。不过,不管这马是走的侧步还是直步,都被恩卡斯给认出来了,根据它们的脚印,使我们发现了那枝折断的树枝。在一匹马的蹄印附近,我们看到有棵树靠外面的一根树枝,被向上折断了,这种折法和姑娘折花一样,但旁边还有许多折断的树枝,不过全是向下折的,就像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硬拉断似的!因此我断定,一定是那伙狡猾的坏蛋看到有根树枝折断,于是就把其余的也一起弄断,好让我们相信,这是一只雄鹿用又角折断了这些树枝的。”



      “你的聪明的判断,一点儿不错,事实经过的确如此!”



      “这是一看就明白的事,”侦察员却接着说,丝毫没有想到自己有什么特别聪明的地方,“而且那马蹄印也和一摇一摆走的马踩出的完全不一样!因此我又突然想到,那些明果人一定到这眼泉水这儿来过了,因为这批家伙全都知道这儿的水是非常好的!”



      “这么说,这泉水竟这样有名吗?”海沃德问道,一面以更为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幽静的峡谷,以及从深褐色的泥土中汩汩冒出的泉水。



      “凡是经常在大湖的南面和东面来往的红人,很少不知道这泉水的水质的。你要不要尝尝?”



      海沃德接过葫芦瓢,但只喝了一点儿,就做出一副苦脸,把它放到一旁。侦察员真挚地轻声笑着,摇摇头说:



      “哎!你对这种味道还没习惯哩!以前我也和你一样,不爱喝它,可现在我却老想喝这种泉水了,就像一只鹿老想舔盐渍地一样。以一个红人来说,对你们那种香喷喷的酒,还不及对这种泉水来得喜欢哩!尤其是在他感到身子有些不舒服的时候。看,恩卡斯已经把火堆点旺了,是该吃点东西的时候了,我们前面的路程还长着哩。”



      侦察员就这样突然收住了话头,转身去摆弄那些休伦人来不及吃完的食物。他们草草地烤了烤,就算完成了烹饪工作,接着他就和两个莫希干人开始吃起这顿粗陋的饭来。他们那种默不作声、尽心竭力的样子,看起来就是那种尽量填饱肚子,为了使自己能够承受起艰巨而不断的劳苦的人。



      这一必要的,也是愉快而重大的任务完成之后,这几个森林居民又俯下身子,最后再喝上几大口清澈的泉水。也就是这一眼泉水和附近的泉水一起,五十年来吸引了两半球的无数达官巨贾,才子佳人,使他们云集到这儿来疗养度假、寻欢作乐。接着鹰眼宣布要大家准备继续上路。姐妹俩重新上马,海沃德和大卫也都拿起自己的枪,跟在她们后面。侦察员在前引路,两个莫希干人殿后。这队小小的人马就这样沿着崎岖的小路,匆匆地向北行进,这儿只留下那些有益人们健康的泉水,无人理会地流进附近的小溪。横陈在附近山顶上的休伦人尸体,没人来举行葬礼,只好任其腐烂;这也是森林中的战士常有的命运,既没有引起人们的怜悯,也没有引起人们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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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2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三章

      我要寻求一条捷径。



      ——巴涅尔①



      ①托马斯·巴涅尔(一六七九—一七一八),英国诗人;此行引自《死亡的夜景诗》。



      鹰眼带大家走的是一条横穿过沙土平原的路,偶尔也要经过一些峡谷和山冈。这也就是这天早晨那个吃了败仗的麦格瓦领大家来时走的同一条路。现在太阳已经落到远远的群山背后去了,由于他们是走在无边无际的森林里,也已不再有炎热逼人的感觉。因此他们赶路的速度也就相应加快了。在天黑下来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在这条回头路上,已经艰苦跋涉了好些里路了。



      鹰眼也像他所顶替的麦格瓦一样,有一种本能,似乎全凭那些暗记来认路的,他脚底下一步也没放松,也从不停下来想一想;他只需朝树上的苔藓匆匆一瞥,抬头向落日望一望,或者对那涉水而过的数不尽的溪流从容地瞟上一眼,就足以消除他心中的一切疑团,决定他所要走的路径。这时,森林中的颜色开始在变化,穹隆般的枝叶已失去它生意盎然的绿色,蒙上了一层阴沉的灰暗,黄昏即将来临了。



      姐妹俩抬头从枝叶间望出去,只见西面的小山顶上,一轮落日放射出万道金光,把积聚在附近的云团染上了道道美丽的红霞,或者是镶上了条条耀眼的金边。鹰眼突然回过头来,指着这瑰丽的天空,说道:



      “那就是信号,告诉人们该吃饭和休息了。要是一个人懂得这种大自然的信号,他就该学乖一点,学学天空的飞鸟和地上的野兽!不过,我们的夜晚很短,因为我们还得趁着月光提前动身继续赶路,记得我第一次打仗,杀人流血,就在这附近,对手便是麦柯亚人。为了不让那班贪婪的歹徒剥走头皮,我们还勿匆忙忙在这儿赶造了一座木屋哩。要是我没把暗记搞错的话,往左再走上几百英尺,我们就能见到它了。”



      不问别人是否同意,也不等任何回答,这位意志坚定的侦察员就壮着胆子拐进了一座稠密的栗木幼树林,拨开那些几乎盖没了地面的嫩校举步前进,仿佛他每走一步,都指望能发现一件以前很熟悉的什么东西似的。侦察员的记忆力确实不错。这样朝前走了几百英尺,穿过荆棘丛生的矮树林,眼前出现了一片空旷地,旷地中间是一座绿油油的小丘,小丘的顶上便是那间破烂不堪的木屋。这所被荒废的粗陋木屋,也是一座被遗弃的工事,这种工事在紧急情况下匆匆建起,随着危险的过去,就被人们遗弃,就像当时为之建造这间木屋的那些紧急事件那样,它也早已不再有人提及,几乎完全被人忘怀了,因而只落得现在这样,在这寂寞的森林中无声无息地荒芜倾圯。像这类铭志着人们生活和斗争的纪念物,在这一度成为敌对双方分界线的辽阔荒凉的边境地带,到处可见,它们成了能帮助人们回忆起殖民历史的遗迹,而且和周围景色的阴郁气氛颇相协调。这间屋子的树皮屋顶早就跌落在地,和烂泥混在一起了,但那些匆促地叠在一起的粗大圆木,却仍在原位纹丝未动;不过屋子的一角,在重压之下,已经有些倾斜,看上去这整座粗陋的屋子,仿佛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海沃德和他的同伴还在犹豫着,不敢走近这座倾记的屋子,鹰眼和两个印第安人却已走到矮墙里边,他们不但毫不害怕,显然还十分高兴。当鹰眼对这处遗迹里里外外仔细察看着,脑子中不断地唤起对往事的回忆时,钦加哥却怀着胜利者的自豪,用特拉华语对自己的儿子,讲述着年轻时在这荒僻之地进行的一场小规模战斗的简单经过。不过在那胜利的喜悦中,却掺杂着一丝凄凉的感觉,因而使他的声调也变得像往常那样轻柔而动听了。



      这时,科拉和艾丽斯也高高兴兴地下了马,打算趁这晚凉天气,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她们觉得这儿十分安全,除了森林中的野兽之外,决不会有人前来侵扰。



      “我们不能另找一个比这更隐僻的地方休息吗,我尊敬的朋友?”小心谨慎的海沃德看到鹰眼已经结束了简短的侦查,便问道。“我们选的这地方,确实很少有人知道,很少有人会来?”



      “知道有这所木房子的人,差不多全死了,”鹰眼沉思着慢吞吞地回答说,“像这儿发生的这样一场莫希干人和莫霍克人之间的小小战斗,那些书本上和记叙文章中是不大会写进去的。那时我是个小伙子,站在特拉华人一边,因为我知道他们是个受中伤、受侮辱的部落。整整四十个昼夜,那班魔鬼一直包围着这座圆木屋子,想要我们的命。而这座屋子就是我设计的,我还参加了部分建造工作哩,虽然,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我并不是印第安人,而是个纯血统的白人。当然,特拉华人也是一起干的,所以我们很快就建成了这座出色的建筑。起先我们是十个对二十个,到后来双方的人数几乎相等了,于是我们就对这伙下流胚突然出击,把他们消灭个干干净净,连个回去报告他们的下场的人也没给留下。是啊,是啊,那时我还很年轻,而且是初次见到这种杀人流血的事,不愿意让这些像我自己一样的人暴尸荒野,听凭野兽去四分五裂,或者是经受风吹雨打,所以我就亲手埋葬了那些尸首,就埋葬在现在你们歇着的这个小丘底下。唔,虽然这不过是个用死人骨堆起的土墩子,可给人坐着歇歇脚倒也不坏哩!”



      海沃德和两姐妹听到这话,一下子都从那野草丛生的坟头上跳起身来。科拉和艾丽斯虽然刚刚经历过那些恐怖场面,但听到说自己就坐在莫霍克人的坟墓近旁时,心中还不禁感到毛骨悚然。那阴暗的光线,黑压压长满野草的小空地,围在四周的灌木丛,它后面静静地高耸入云的古松,以及那死一般寂静的无边无际的大森林,所有这一切,更加深了这种凄凉可怖的感觉。



      “这些人都已经死了,没什么可怕的啦!”鹰眼看到她们那种害怕的样子,摇摇手苦笑着继续说。“他们再也不能发出厮杀时的喊声,也不能再用战斧砍人了!就连帮着埋葬他们的人中,也只有钦加哥和我两个人现在还活着!组成我们这方队伍的是莫希干族人和弟兄们,现在他们整个族也只剩下你们眼前的这两个人啦!”



      大家听到他们的悲惨命运,不由得带着一种怜悯的心情,转眼望着那两个印第安人。但见他们这时仍待在那木屋的阴影里,年轻的儿子还在聚精会神地倾听他父亲为他讲述莫希干人的故事,这些故事使他大大增加对那些早就钦佩的勇猛人物的敬仰,因此使他听得这样出神。



      “我过去一直还以为特拉华族是爱好和平的人民哩,”海沃德说,“以为他们从来不亲自去打仗,而把保卫自己土地的责任,全都托付给被你所杀的那些莫霍克人了呢!”



      “这当中,部分是事实,”侦察员答道,“但实际上,这完全是个恶毒的骗局。这种协定是许多年前在荷兰人的阴谋诡计之下订出的。荷兰人的目的,是想借此把最有权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土人解除武装。莫希干人虽然也属于同一部落,但他们一直和英国人有来往,并没有参加这一桩愚蠢的交易,而是保全了自己的人格。后来特拉华人看清了自己的行为愚蠢可笑,实际上也跟莫希干人采取了同样的行动。现在你们看到的这位便是那些伟大的莫希干酋长的领袖!从前,他家不必经过别人的溪流和山冈,就能在自己那块比大庄园主奥尔巴尼①的领地还要大的土地上打猎,可是现在留给他的后代的还有些什么呢?也许,在他大限临头时,他还能弄到六尺净土作为安息的地方;要是他有个朋友肯费心为他把墓穴掘深,把他埋得深一些,不致让犁头碰到,也许还能静静地在那儿安眠!”



      ①荷兰统治时期,纽约州的一个大庄园主。

      “别再谈这些了!”海沃德估计到这个话题可能会引起一番争论,从而会打破为保全两位女伴的性命所必需的和睦气氛,于是接着说,“我们已经走了不少路,我们当中很少有身体像你们那么壮健的人,你们看来简直像不知道劳累和疲倦似的。”



      “这副筋骨使我忍受得起一切困苦,”侦察员看着自己结实的四肢,对海沃德的称赞坦率地表示由衷的高兴,说道,“在殖民区里,你可以找到比我更魁梧结实的人,但是在城里,哪怕你花上几天工夫,恐怕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他能一口气走上五十英里路,或者是紧跟着猎狗一连追踪几个钟头,而用不着停下来歇息一会。不过,每个人的血肉并不都是一样的,因此可以料到,那两位纤弱的小姐,经过这一天的遭遇,一定很想休息了。恩卡斯,你去把那眼泉水清出来,让你爸爸和我去弄些青草和树叶给她们铺张床,用栗树的嫩校给她们做个枕头。”



      于是,谈话停止了,侦察员和他的同伴便忙着为科拉和艾丽斯张罗过夜的事。一眼泉水很快就从树叶堆中给清理出来了,若干年前,就因为这儿有这眼清泉,才使得土人们选中这儿作为临时筑堡设防的地方。现在,这儿又喷出晶莹的泉水,滋润着青翠的草丘。他们在房子一角的顶上盖上枝叶,以挡浓露,然后在下面铺了两堆香草和干树叶,供姐妹俩休息。



      当那几个勤奋的森林居民在这样忙着时,科拉和艾丽斯也吃了点东西——这倒不是她们想吃,主要的只是完成一个应尽的义务而已。接着她们就进了屋子,先做了祷告,为这一天的死里逃生谢恩,同时祈求上帝今天晚上继续庇护她们,然后便在那发着香味的草铺上躺了下来,顾不上回忆,也顾不上预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这既出于本能的迫切需要,也因受到了明天的希望的慰藉。海沃德准备在她们近旁,就在木屋外面,守上一夜。可是侦察员看出了他的打算,他自己静静地坐在草地上,指着钦加哥说道:



      “对这样一种守卫来说,一个白人的眼睛是不行的!这位莫希干人会替咱们放哨。让咱们都放心睡觉吧。”



      “昨天晚上的事,证明我是个疏于职守的懒汉,”海沃德说,“正因为这样,我现在不像你那样需要休息。你应该相信一个军人的品质。让大家都去休息吧,由我一人来守卫。”



      “如果咱们现在是在第六十团的白色篷帐里,而面对的是法国人那样的敌人,那你将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守卫了。”侦察员答道,“但在这漫漫黑夜里,而且又在这荒山野地中,你的判断能力会像一个无知的孩子。所以说,你还是像恩卡斯和我一样,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吧。”



      海沃德看到那年轻的印第安人,事实上在他和鹰眼谈话时,就在那土丘边躺下了,仿佛要在这分配给他的时间之内,尽可能抓紧好好休息一番。大卫也学了他的样,睡下了,他本来就因受伤发着烧,经过路途劳顿,热度愈来愈高,这时他的说话声,简直是“舌头贴在牙床上”①。年轻军官不愿作无益的争论,也就装做同意的样子,把背靠在木屋的圆木上,半躺着,但心里却暗暗打定主意:在没有把自己护送的姐妹俩交到孟罗手里之前,决不闭一下眼睛。鹰眼以为已把海沃德说服,不一会,自己也就睡熟了。于是,这一幽僻的处所,重又恢复了他们到来之前的寂静。



      ①参见《圣经·旧约·诗篇》第二十二篇;原句为“我的精力枯干,如同瓦片,我的舌头贴在我牙床上,你将我安置在死地的尘土中”。

      开始一段时间,海沃德尚能保持着警戒状态,注意着森林里的任何声响。当夜幕笼罩下来时,他的目光也变得更加敏锐起来。他甚至能借着头顶的星光,分辨出伙伴们伸开四肢躺在草地上的样子,还看清钦加哥笔挺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棵树似的,和四周黑压压的树木没有两样。他还听得出睡在近在咫尺的两姐妹轻微的鼻息声;就连一片树叶被微风吹动的沙沙声,也逃不过他的耳朵。可是到后来,他却把鸱鸟的哀鸣也听成猫头鹰的呻吟了。他偶尔睁开沉重的眼皮望一眼明亮的星光,后来就恍惚觉得阖上了眼皮也能看见。有时,在朦胧中,他又把一棵矮树错当成和自己一起守卫的同伴。他的头渐渐地垂到了肩上,而肩膀又跟着倒到了地上。最后,他的整个身子都变得松弛、柔顺,年轻军官就这样深深地人了梦乡。他梦见自己是一名古代的骑士,彻夜不眠地守卫在一座篷帐前面,篷帐里是一位刚刚救回的公主。他这样的忠诚守卫,一定能赢得公主的欢心。



      疲倦不堪的海沃德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沉睡了多久。可是后来,当有人轻轻拍他肩膀,把他唤醒时,这一切梦境,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虽然拍得很轻,但他立刻跳起身来,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起人夜时自己所负起的任务。



      “谁?”他问道,一面伸手到平时佩刀子的地方,去摸自己的军刀。“说!是朋友还是敌人?”



      “朋友,”是钦加哥的声音在轻轻回答,他从树缝里指着空中发出柔和光辉的月亮,立刻又用不纯熟的英语接着说:“月亮来啦!白人的堡垒还很远——很远哩!趁现在法国佬还闭着两眼睡觉,是上路的时候啦!”



      “说得对!你去把你的伙伴叫醒,备好马,我去照料我的同伴准备动身!”



      “我们醒着呢,邓肯。”屋子里传来艾丽斯温柔的银铃般的声音。“这样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赶路已经没问题啦。可是你却为我们守了整整一夜,而且是在劳顿了一天以后,这可是漫长多事的一天啊!”



      “确切地说,我本来是打算守夜的,可是我的靠不住的眼睛不听我的使唤;这只是又一次证明我不能胜任我所担负的任务……”



      “不,邓肯,你别不承认啦。”艾丽斯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这时她已从阴暗的屋子里来到月光下,经过一夜的休息,重又现出她那活泼可爱的神态。“我知道你是个很随便的人,不过那是对你自己,对保护别人,你的警惕性可高哩。我们能不能在这儿再多待一会,让你们也休息一下呢?我和科拉很乐意,非常乐意担任守卫工作,好让你和所有这些勇敢的人,尽可能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



      “要是羞愧能治好我的瞌睡,我的眼睛以后就决不会闭上了。”年轻军官望着艾丽斯天真的脸蛋,不安地说;可是,从她脸上那温存关心的神色中,丝毫也看不出可以证实自己心中似在产生的疑虑的迹象。“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由于我的粗心大意,把你们领进危险的境地以后,我在保卫你们的安全方面,连一点军人的本分也没尽到。”



      “除了邓肯自己以外,没有人会指责邓肯有这种缺点的。还是去睡吧。相信我们,我们虽然都是纤弱的女孩子,但是决不会放弃我们的守卫责任的。”



      海沃德正想进一步说明自己的过失,而又找不到适当的措词时,这一尴尬的局面,突然被钦加哥的一声惊叫打破了。他的儿子也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莫希干人听到敌人啦!”鹰眼轻声说,这时他也和大家一样醒了,正站起身来。“他们已经嗅到危险的气息!”



      “但愿别这样!”海沃德叫了起来。“我们实在已经见够流血的事了!”



      年轻军官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一面却拿起自己的枪朝前走去,为了补偿过去的疏忽,他准备不顾一切地豁出命来保护他所照料的人。



      “这是林子里的什么野兽在我们附近觅食吧。”当他自己也听到那使莫希干人吃惊的、低微而且显然还是很远的声响时,他轻轻地说道。



      “嘘!”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的侦察员回答说,“是人;虽然我的听觉不及印第安人灵敏,我也能听出这是人的脚步声了!一定是那个逃跑的休伦人,碰上了蒙卡姆的一支先头部队,于是就和他们一起追我们来了。以我自己来说,我也不愿再在这个地方叫人流血的,”他脸上露出焦虑的神色,看了看周围模糊不清的人影,接着说,“但一定要那样的话,那也没有办法!恩卡斯,把马牵到屋子里去,还有你们,朋友们,也到里面去躲起来吧。别看这屋子现在又破又旧,还可以用来隐蔽一阵子的,它过去可是受过炮火考验的哩!”



      大家立即按照他的指示行动起来,莫希干人把两匹“纳拉干西特”牵进屋子,其他人也都异常小心地默默跟了进去。



      那渐渐走近的脚步声,现在已经听得十分真切,因此对于这种侵扰的性质,再也不容有任何怀疑了。过不一会,又听出其中还夹杂着用印第安方言互相呼唤的声音。鹰眼低声对海沃德断定说,这正是休伦人的土语。这伙人来到了木屋四周的那片林子边,也就是马匹拐进矮树林的地方,显然出了毛病,把引导他们一直追踪到这儿来的足迹给丢了。



      听那声音,似乎在那儿聚集有二十来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意见分歧,闹做一团。



      “看来,这伙坏蛋已经知道我们人不多,”鹰眼站在阴暗处,和海沃德站在一起,从树缝里向外窥视着,一面低声说,“要不,他们不敢这样瞎嚷嚷,不会这么放任地磨磨蹭蹭,像这样婆娘行军似的。你听听这班畜生!仿佛他们每个人都长了两根舌头而只有一条腿似的!”



      海沃德虽然在战斗中很勇敢,但是在这样令人提心吊胆的时刻,他对侦察员这种冷静而独特的议论,却是无言以对。他只是更紧地握住自己的枪,越来越焦急地从狭窄的树缝里注视着月光下的情况。接着,听到那伙人中有个看来有一定权威的人说话了,这人的声音比较深沉。其他人都静了下来,显然是在尊敬地听他的命令或者是建议。在这以后,凭着那树叶的沙沙声和枯枝的咔嚓声判断,这伙土人显然已分头去寻找丢失的足迹。幸运的是,由于月光只在破屋周围的那小片空地上洒上柔和似水的光辉,没能穿透林于里那浓密的穹隆,因此它下面的一切,仍然处于使人迷惑的阴影之中。这场搜索毫无结果;因为鹰眼他们从那条羊肠小道拐进矮树林时,动作是那么轻捷、突然,以致在阴暗的树阴下,他们的足迹是无法看出的。



      可是,过不多久,只听得那些不知疲倦的土人竟然走进矮树林来了,渐渐地走近了小空地四周这圈稠密的栗树林的里层。



      “他们来啦!”海沃德低声说着,一面准备从圆木的裂缝中伸出枪去。“等他们一走近,我们就开枪。”



      “藏着别动,”侦察员阻止说,“只要火石一闪,甚至让他们嗅到一点硫磺味,这群饥饿的豺狼就会成群朝咱们扑过来的。要是咱们有幸得为保全头皮打仗的话,你应该相信熟悉土人习惯的人的经验,到了战斗的喊声一起,这些人是不会往回跑的。”



      海沃德回头瞧了瞧,只见姐妹俩蜷缩在破屋角落里,吓得直打哆嗦,那莫希干人父子,活像两根直立的桩柱,在阴暗处站着,显然已做好必要时就开火的准备。海沃德抑制着不耐烦的心情,重又朝空地注视着,默默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正在这时,灌木丛被人拨开了,一个全副武装的高个子休伦人朝前走了几步,来到这片小小的空地上。当他注视着这座寂静无声的圆木小屋时,月光落在他那张黝黑的脸上,照出了他一脸惊诧和好奇的表情。他先发出一声印第安人表示惊异时常有的叫声,接着轻轻地呼唤了几声,立即就有一个同伙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两个森林之子一块儿站了一会,指着这座倾记的木屋,用他们那难懂的土话说了些什么。接着,他们就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朝木屋走来。他们每走几步就停下来看一看,像一只受惊的鹿似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既想看个究竟,又有些害怕。两人中有一个在土墩旁突然停住了脚步,俯身仔细察看起来。这时,海沃德看到侦察员从刀鞘里拔出刀子,又把枪口放低。年轻军官也学着他的样,做好一切准备,来迎接这一场现在看来已是不可避兔的战斗。



      现在,这两个休伦人离木屋已经这样近,这时只要有匹马稍微一动,甚至有人呼吸声稍大一点,他们这几个逃亡者立刻就会被发现。可是,两个休伦人看出了这个土墩的性质后,他们的注意力显然被别的事物吸引住了。他们交谈着,声音深沉而又严肃,流露出一种崇敬中带着畏惧的表情。接着,他们就小心翼翼地退了回去,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座破屋子,好像想看到那些死者的幽灵从木屋寂静无声的墙壁中钻出来似的。就这样一直退到空地的边缘,然后慢慢地走进了矮树林,消失在树丛之中。



      鹰眼把枪托放到地上,长长松了口气,轻声惊叹道:



      “啊,他们也崇敬死人!这一回算是死人救了他们的命,而且,也许还救了一些比他们好的人的生命哩!”



      海沃德朝身边的同伴们看了看,没有作答,便又将注意力集中在更使他关心的那两个休伦人身上了。他听到他们走出了矮树林,接着,显然所有的追踪者都聚集到他们身边,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们两人的报告。经过几分钟热烈而严肃的商议——这和他们起初在这儿聚集时乱糟糟的情形完全不同,他们的声音便渐渐变得微弱,远去,以至最后完全消失在那森林的深处。



      鹰眼等到一直在倾听着的钦加哥向他打了个手势,要他相信,凭声音那伙人确已走远,他才示意海沃德把马牵上前来,并要他照料两姐妹上马。这些准备工作一做好,这支小小的队伍便走出破屋,向着和进来时相反的方向,悄悄上路了。临走时,姐妹俩又朝那寂静无声的坟堆和破屋偷偷瞥了一眼。最后,全队人离开这柔和的月光,隐没进森林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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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四章

      守兵:是谁?

      贞德:是老百姓,法兰西的穷苦老百姓。



      ——莎士比亚①



      ①《亨利六世·上篇》第三幕第二场。



      离开那座木屋,全队人马迅速前进,在没有进入森林深处之前,人人都只顾逃命,就连话也不敢轻轻说一句。侦察员重又担任起走在前面当向导的职务。不过在走到离敌人较远的安全地带后,加之他对这一带的森林一点也不熟悉,他的步子就不像以前那样信心十足了,而变得审慎起来。他不止一次地停下来和莫希干人父子商量,不是指着天上的月亮,便是仔细察看树皮的样子。每逢这种短暂停留的时刻,海沃德和那姐妹俩,便以在危难中锻炼得加倍灵敏的听觉,谛听着是否有敌人在近处的迹象。但这片广阔的大地,这时仿佛已经永远堕入了梦乡,除了远处隐约可闻的一条小溪的潺潺声外,森林里听不到丝毫声响。飞禽、走兽,还有人——如果这一大片荒野里真能找到一个人的话——好像全都睡熟了。而那条小溪的水流声,虽然是那么微弱,却马上使向导们摆脱了不小的困境,他们便立即领着大家朝那个方向走去。



      当他们到达小溪的岸边时,鹰眼又止住了脚步;他脱下了脚上的鹿皮鞋,并且叫海沃德和大卫也照他一样办。然后他们下到水里,在河床里走了约摸个把小时,没有留下一点儿足迹。当他们离开那条水浅、曲折的小溪,重新登上一片沙质的,然而树木茂密的平川时,月亮已经躲进密布在西边天际的乌云背后。到了这儿,侦察员仿佛重又回到家里一样,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不久,道路变得愈来愈崎岖不平了,旅人们清楚地看到,两边的山愈来愈向他们逼近,事实上,他们马上就要走进一座峡谷了。突然,鹰眼止住了脚步,等到大家全都走到他身边时,他才说起话来,但是他的声音是那么轻,那么小心翼翼,在这万籁俱寂和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这使他的话更增加了严肃的气氛。



      “在这荒山野地里,要认出路,找到盐渍地或者是小河,这是很容易的事,”他说,“可是看到这地方的人,有谁敢断定说,在那些寂静的树林和光秃的山冈间,没隐藏着一支强大的军队呢?”



      “这么说,我们离威廉·亨利堡已经不远了吗?”海沃德挨近侦察员的身边问道。



      “还有好长一段费劲的路程哩。而且,咱们眼下最大的困难是,不知该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点冲进去的好。瞧,”侦察员说着,从树丛间指着前面的一个小池塘,平静的池水中映出天空的星星,“那就是血池,这地方,我不仅常来,而且还曾和敌人血战过一整天哩。”



      “噢,这么说这洼黑乎乎的死水,就是那些战死的勇士的坟墓了。血池这名字我听说过,但以前从来没到过这儿。”



      “一天之中,我们和那个德国一法国佬①连打了三仗,”鹰眼接着说,与其说这是在回答海沃德的问话,不如说他是在追忆往事。“在我们前去伏击他的进军途中,他和我们遭遇上了,结果把我们打得像逃命的鹿似的,四散奔窜,经过峡谷,一直退到霍里肯湖边。可是后来我们在威廉爵士的指挥下——他就是因为这一仗的功绩而获得爵位的——在伐倒的树木后面,重新集结起队伍,向他进行了反击。我们出色地为这天早晨的失败雪了耻!好几百法国佬就在这一天送了命,就连他们的头子迪斯科本人也落到了我们的手里,被我们的炮火伤得够厉害,最后只好回国,从此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①指当时的法军指挥官巴伦·迪斯科,他是个为法国人服务的德国人。在本书所讲的故事发生前的一七五五年,他曾在乔治湖(即书中的霍里肯湖)畔为纽约州约翰斯顿城的爱尔兰人威廉·约翰逊所击败,这是英国人在这一年内赢得的惟一一次胜利,因此约翰逊被赐封为准男爵。

      “这是一次辉煌的反击战!”海沃德以年轻人的满腔热情喊了起来。“这一战的声名早就传到我们南方军团了。”



      “嗨,事情到这儿还没完哩!在威廉爵士亲自命令下,爱芬汉姆少校派我绕过法国部队,将打败他们的消息,经由旱道送到赫德森河边的堡垒里去。就在这儿,瞧,就在那边那个长满树木的山包上,我遇上了一支赶来支援我们的部队,于是我就将他们带到敌人宿营的地点;当时敌人正在吃饭,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天的血战还没完哩!”



      “你使他们大吃一惊?”



      “是啊,要是对那班一心只想填饱肚子的人来说,死亡只算是吃一惊的话。我们连气也不让他们喘一喘,因为早晨那一仗,把我们给害苦了,而且在我们的部队里,几乎人人都有亲戚或者朋友死在他们的手里。等全部解决之后,我们就把那些死人——据说还有没断气的——全都扔进了那个小池塘。我亲眼看到那池里的水,被鲜血染得通红,从地里流出的天然水,是决不会有这种颜色的。”



      “对一个军人来说,这倒是个方便的,而且我相信,也是个很安静的葬身之地哩。这么说,在这一带的边境上,你参加过不少战斗?”



      “我?”侦察员怀着一种军人的自傲感,挺直身子回答说。“在这一带的山林里,几乎没有一处不曾响起过我的枪声的回声。在霍里肯湖和赫德森河之间的每平方英里的土地上,没有一处没有倒在我的鹿见愁枪口下的敌人或者是野兽。至于这儿的这座坟墓,是否像你说的那么安静,那可就不一定了。待军营的人总是这么说或者这么想的:一个人虽然躺着不会动了,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那就不该把他埋掉的。可是,那天晚上一定是太匆忙了,连医生也没时间来验定:谁还活着,谁已经死了……嘘!你有没有看到有个什么东西在池塘边走动?”



      “在这样漆黑的森林里,不可能还有像我们这样无家可归的人的。”



      “说不定就是个泡在那池子里的人,他既用不着家屋和遮拦,晚上露水也湿不着他的身子。”侦察员说着,抓住了海沃德的肩膀,他使出了那么大的劲,手都震动了,使得年轻军官痛苦地感到,这个平时这样大胆的人,对这种迷信的事,竟会如此害怕。



      “老天在上!那是个人,他过来了!准备好武器,朋友们。我们还弄不清这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哩!”



      “Qui vive?(是谁?)”一个严厉而急促的声音喝问道,声音发自这样一个荒凉、肃静的所在,真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在说什么?”侦察员低声问道。“这既不是印第安语,也不是英语!”



      “Qui vive?(是谁?)”那同样的声音又喝问道,接着便是拨动枪机的声音,做出威胁的样子。



      “France!(法兰西!)”海沃德喊了一声,便从树阴底下出来,走到池塘边,站在离那哨兵几码远的地方。



      “D'ou venez-vous——ou allez-vous,d'aussi bonne heure?(这么晚了,打哪儿来?上哪儿去?)”那名身材高大的步兵问道,听他说话的口音,是个老法兰西人。



      “Je viens de la decouverte,et je vais me coucher.(完成搜索任务,回去睡觉。)”



      “Etes-vous offcier du roi?(您是王家军官?)”



      “Sans doute,mon carnarade;me prends-tu pour un provincial!Je suis capitaine de chasseurs.(当然啰,伙伴。难道你以为我是个地方雇佣兵!我是步兵团的上尉。)”(海沃德看出对方是敌方前线一个团的士兵。)“j'ai ici,avec moi,les filles du commandant de la foftification Aha!tu en as entendu parler!je les ai fait prisonnieres.pres de l'autre fort,et je les conduis au general.(我带的是俘虏来的英军堡垒司令的女儿。噢!这事你也听说了吧!我在另一个堡垒附近把她们给生俘了,现在送她们到将军那儿去。)”



      “Ma foi!mesdames;j'en suis fache pour vous,(对不起,小姐,我对你们感到非常抱歉,)”那年轻士兵友善地举手行了个礼,高声说,“mais——fortune de guerre!vous trouverez notre general un brave homme,et bien poli avec les dames.(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战争的不好!你们可以看到,我们的将军是一个很好的人,而且对女士们是很有礼貌的。)”



      “C'est le caractere des gens de guerre,(这是在战争中免不了的事。)”科拉非常沉着冷静地说。“Adieu,mon ami;ie vons souhaiterais un devoir plus agreable a remplir.(再见,祝你能有个比这更愉快的任务。)”



      见她这样的彬彬有礼,那士兵又低声说了几句谦恭的话;这时,海沃德也说了一句“Bonne uuit,mon camrade(晚安,朋友)”,接着便带领大家不慌不忙地继续向前走了,留下那个哨兵独自一人在那寂静的池塘边来回地踱着,竟没有怀疑这些人乃是大胆的敌人。是这两个姑娘引起他的思绪,或者也许是他又忆起了那遥远、美丽的法兰西,他跟着哼起下面的歌词来:



      “Vive le vin,vive l'amour,”etc.,etc.



      (美酒万岁!爱情万岁!……)①



      ①法国古老的祝酒歌《美酒万岁!爱情万岁!》。



      “多亏你懂得这混蛋的话!”他们走了一小段路以后,侦察员重又把枪放回到腋下,低声说,“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个难以对付的法国鬼子。好在他对你说话还算客气,心眼也还不错。要不,也许只好让他的尸骨去和池塘里的同胞做伴了……”



      他的话突然被一声长长的沉重呻吟打断了,声音从小池塘那边传来,仿佛那些死者的幽灵,真的在这水坟附近游荡似的。



      “那一定是个人!”侦察员继续说,“如果是个鬼的话,枪拿不得这么稳的!”



      “是啊,那原本是个人;可是这可怜的家伙,这会儿是否还活在世上,那就难说了。”海沃德说着,朝四周看了看,发现这个小小的队伍里,少了一个钦加哥。突然,又传来一声呻吟,但较前产微弱了,紧接着,又听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水的声音;之后,一切重又恢复到阴森森的池塘边原先那种死一般的寂静。正当他们还茫然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的时候,钦加哥的身影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他朝大家走来时,一只手将那倒霉的法国青年冒着热气的头皮,塞在腰带上,另一只手插好鲜血淋淋的猎刀和战斧。然后他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脸上还显出一副自信立了一功的神气。



      侦察员把来复枪的一头拄在地上,双手扶着另一头,默默地站着沉思了一会。最后,摇摇头,哀伤地咕哝说:



      “一个白人要是这么干,那的确是一种残酷的、不人道的行为;可是对一个印第安人来说,这是他们的天性,我想这是没有办法的。可惜的是,倒霉的事,竟落到一个来自古老国家的活泼的青年头上,而不是落在一个可恶的明果人头上。”



      “算啦!”海沃德说道,唯恐那两位还不知究竟的姑娘会发现他们停下的原因,另一方面,他也用和侦察员非常相似的一套想法,排遣了自己对这件事的憎恶。“虽然事情最好别这样,但既然已经这样做了,也就没法纠正啦。你看,我们显然已经走进敌人的哨兵线了。现在你打算怎么个走法?”



      “是啊,”侦察员又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你说得一点儿没错,可是现在再来想这些,已经太晚啦。唔,看样子法国佬已经把堡垒给紧紧围住了,我们要想穿过他们的防线,细针眼里穿线,不容易哩!”



      “而巨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海沃德补充说,抬头看了看天,浓密的云层已经蔽住了西沉的月亮。



      “是啊,咱们的时间不多了!”侦察员重复了一句。“眼下只有两个办法,这得靠老天帮忙了,要不什么也干不成!”



      “快说!什么办法?时间紧迫哩!”



      “一个办法是,请两位小姐下马步行,马就扔在野地里,让它们随便跑算了。让两个莫希干人走在最前面,这样我们也许能在法国人的哨兵中间杀出一条路来,踏着死尸冲进堡垒。”



      “这不行,这不行!”性格豪爽的海沃德打断了他的话。“一个军人也许可以这样硬冲过去,但带着这样一些同伴,绝对不行!”



      “是啊,对她们那些嫩脚板来说,这确是一条艰难的血路。”同样不愿这样做的侦察员回答说,“不过我想,这才显出我的男子汉气派,所以说了。那咱们就用第二个办法吧。咱们得先离开现在这条道,避到法国佬的防线之外去,然后向西拐到山里去。到那儿我可以把你们藏起来,让蒙卡姆豢养的那伙魔鬼的猎犬,几个月也嗅不出你们来。”



      “就这么办,越快越好。”



      别的话也就不必多说了。鹰眼只说了一句“跟我来!”就回转身子,重又走上那条引他们落进这种危险境地的道路。他们朝前走着,就像刚才谈话时一样,非常小心,不让发出一点声音。因为谁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碰上敌人的巡逻队,或者是埋伏着的哨兵。当他们重又在那口池塘旁边经过时,海沃德和侦察员都偷眼朝那池阴森森的死水看了一下。就在不多一会以前,还看到在这寂静的岸边踱着的人,现在连个影子也不见了;只有那池水还在荡漾着阵阵微波,表明刚才在这儿发生的可怕流血事件,至今还没能使它恢复平静。然而,这一洼死水,也像一切过眼的阴暗的景色一样,很快溶化在黑暗之中和别的景物混在一起,变成漆黑一团,留在这几个行人的背后。



      过不多久,鹰眼就拐离了这条回头路,向耸立在这片狭窄的平原西面的群山进发;他带领着同伴们,在高耸入云的叠叠群峰投下的阴影中快速行进。山道崎岖,满地全是高低不平的乱石,不时还要遇上一些沟壑溪涧,因此他们的速度也就相应减慢了。两边都是黑黝黝的山峦,路比以前难走了,但也多少使他们增加了一些安全的感觉。最后,全队人马开始慢慢地爬上一座高低不平的陡坡,一条小道迂回曲折地盘旋在乱石和树木之间,它既避开乱石,又利用树木支撑,看来是由那些有长期荒山野岭生活经验的人开辟出来的。就在他们慢慢地从山谷里往上爬的时候,那黎明前的黑暗也开始在消失。周围的景物,渐渐地变得清晰可见,露出了本来面目。当他们走出山脊边的矮树林,登上那形成山顶的长满青苔的平坦岩石时,黎明的霞光已经把山顶翠绿的松树染红了梢头;山的对面就是霍里肯湖的溪谷。



      这时,侦察员通知姐妹俩下马;他除去马勒口,卸下了马鞍,松开了缰绳,让那两匹精疲力竭的牲口,在这缺乏饲料的高山上自己去找点野草充饥。



      “去吧,”侦察员说,“到大自然赐你食物的地方去找点吃的吧。可是,要当心啊,在这荒山野地里,别让自己给饥饿的狼群拖去填了肚子!”



      “我们不再需要它们了吗?”海沃德问道。



      “瞧!用你们自己的眼睛来做出判断吧!”侦察员走到山顶东首的悬岩边,招手叫大家过去,并且说道,“要是看一个人的心,也能像在这儿看蒙卡姆的兵营一样清楚的话,那世界上的伪君子就会越来越少,而和特拉华人的诚实相比,明果人的狡诈,也许就输了一着啦。”



      伙伴们来到悬岩边,一眼就看出,侦察员的话一点儿不假,心里十分佩服他领他们到这个制高点来的卓识远见。



      他们所处的这个山头,高度约有千来英尺,像一个高大的圆锥体,高耸在这一带山脉的群峰之上。这支山脉沿霍里肯湖西岸,绵亘许多英里,然后又和姐妹山脉会合,绕过湖水,直入加拿大境内。山上乱石峥嵘,疏疏落落地长着一些常青的树木。就在他们的脚下,霍里肯湖的南岸,像一个巨大的半圆似的,在群山环抱之下,伸展着大片湖滩。沿山脚,湖滩又突然升高,形成一片地势稍高的高低不平的旷野。从山顶望去,“圣水湖”清澄而显得狭窄的水面,向北绵延而去,两岸犬牙交错,形成了无数湖湾,点缀着奇形怪状的岬角,散布着数不清的岛屿。几海里之外,那湖床渐渐消失在群山之中,或者被迷漫在山腰的晨雾所掩盖。然而,群峰之间露出的那一线缝隙,却表明它已经找到了通道,使它那清澄宽阔的水面,得以继续向前伸展,直到把圣洁的湖水,奉献给遥远的香普兰湖。在这湖的南岸伸展着的,是我们常常提到的那条隘道,或者叫峡道。从这儿向前,几英里之内,全是连绵不断的山峦,但在目力能及的远处,山势渐渐低矮,最后化成了一片平坦的沙地,这也就是我们的这几个冒险家,两次经过的地方。湖岸和谷地周围的山上,缕缕轻淡的雾气,从荒无人烟的森林中缭绕升起,看上去就像是隐在密林深处的村舍里的炊烟;或者沿着山坡懒洋洋地翻滚下来,和低洼地上的晨雾混成一片。一朵孤单的白云,飘浮在那谷地的上空,标明在这下面的,便是那静静地躺着的“血池”。



      就在这湖岸偏西一带,散布着威廉·亨利堡长长的土筑壁垒和低矮的建筑。其中有两座大碉堡就建在湖边,一面的墙脚被水波冲刷着,另外的几面和拐角处,则围着一条很深的壕沟和一片开阔的沼泽地。堡垒四周的一定范围内,地上的树木已被砍得一干二净,不过从展现在眼前的这幅景色的其他部分看,除了令人悦目的清澈的湖水,以及那些把自己黑黝黝的秃头,从起伏的山峦上探出的悬岩之外,到处依然是一片青葱。堡垒区的前沿,可以看到满布的哨兵,一个个疲倦不堪地监视着那众多的敌人;山上的人也能看清堡垒围墙里的士兵,他们度过了紧张的一夜之后,显得昏昏欲睡。在东南方向,离堡垒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围着战壕的军营,设在一片多岩石的高地上,这地方要是用来建造堡垒倒是更为合适。鹰眼指出,那便是刚和海沃德他们同时从赫德森河畔开来的援军驻地。由此往南不远处的森林里,升起无数股黑色和灰黄色的烟雾,不难分辨出,这种烟雾和轻淡的天然雾不同;侦察员告诉海沃德说,这就是有敌人盘踞在那森林里的明证。



      然而,年轻军官最关心的,却是湖的西岸靠近西南角的情况。从他站着的地点往下望,这样一条狭长的地带,看来似乎根本容纳不了这么一支军队,但事实上,它从霍里肯湖畔到山脚下,阔度也有几百码;在这片土地上,散布着一万军队的白色的营帐和兵器辎重。炮兵已经布在前沿阵地上。正当山顶上的人,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望着躺在他们脚下的这一片地图般的景色时,那片谷地上已经响起大炮的怒吼,东西的山林中也隆隆地发出巨雷般的回声。



      “下面正是天亮的时候,”侦察员若有所思地不慌不忙说,“看来那些哨兵是想用炮声来唤醒睡着的人哩。我们来迟了几小时啦!蒙卡姆早已把该死的易洛魁人布满整个林子了。”



      “不错,这儿是被包围了,”海沃德回答说,“可是我们就不能设法突进去吗?与其在这儿重新落入那班印第安人手中,倒不如在堡垒里被俘好得多哩。”



      “瞧!”侦察员喊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要科拉注意看她父亲的住处,“这一炮打得司令房子上的石头都飞起这么高!唉!那幢房子虽然造得倒挺坚固、厚实,毁掉它可要比造起来快多哩!”



      “海沃德,眼看我父亲处在这样危险的境地,而我却不能为他分忧,”勇敢的姑娘十分焦急地说,“让我们去见蒙卡姆吧,要求他放我们进去,他决不敢拒绝一个做女儿的这种恳求的。”



      “还没等你找到那个法国佬的营帐,你的头皮就被人剥掉啦。”侦察员直率地说。“那边沿湖岸停泊着上千只空船,我只要能有一只,事情就好办了。嗨!你们瞧!他们马上就要停止炮击啦,那边已经开始上雾,白天要变成黑夜啦!这一来,印第安人的弓箭,都要比铜铸的大炮厉害啦!现在,要是你们经受得了,愿意跟我走,我就带头冲下去。我真想冲下山去,杀进营帐,哪怕只是把那班明果狗赶散也好,我看到他们埋伏在那片白桦林的边上哩。”



      “我们经受得了,”科拉坚定地说,“为了完成这一使命,不管有什么危险,我们都跟着你走。”



      侦察员回过头来,朝她诚挚地笑了笑,表示由衷的赞许,答道:



      “我要是有一千个眼明手快的男子汉,而且又像你一样不怕死,那就好了!用不到一个星期,我就可以把这伙叽里咕噜的法国佬,撵回到他们的狗窝里去,瞧他们像吊着皮带的猎狗和饿瘪肚子的野狼似地哇哇嚎叫!快,咱们得快走,”他又转过脸来对其他人说,“这雾下得好快,咱们刚好来得及赶到那平地上去,可以利用那儿的浓雾来掩护。记住,要是我遭到什么不测的话,你们一定要记住,风是向你们左边的面颊上吹的——要不,最好还是跟这两个莫希干人走;他们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能找到要走的路。”



      接着,他挥挥手要大家跟上,自己便跨着大步,然而小心地走下陡峭的山坡。海沃德照顾着两个姑娘跟着下山,要不了几分钟,他们便从刚才花了这么多劲,吃了这么多苦才爬到的山顶下来了。



      鹰眼率领着大伙很快就来到了平地上,几乎就在正对着威廉·亨利堡西面中堤出击口的地方,他停下了脚步,为了等海沃德和那姐妹俩到来;这儿离堡垒大约还有半英里左右。由于他们赶得快,再加上地势条件优越,他们竟比那向湖面迷漫的浓雾先赶到,因此还得在这儿再等待一会,要等到雾气像羊毛的斗篷一样,笼罩住敌人的营帐。两个莫希干人利用这个时间,悄悄钻出树林,以便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侦察员在他们后面不远处跟着,这样既便于听到他们的报告,也可以亲自对近旁的情况做一些了解。



      没过几分钟,侦察员回来了,他急得满脸通红,低声抱怨着,由于自己的计划受到挫折,连语句也不那么精当了。



      “这个狡猾的法国佬,连在这儿咱们要通过的路上,也放着岗哨哩,”他说,“有红人也有白人;咱们也许能在雾里从他们身旁通过,也可能落到他们的手中!”



      “我们不能绕个圈子,避开这种危险吗?”海沃德问道,“能不能等绕过他们,再拐回到路上来?”



      “在这样的浓雾里,一离开在走的路,谁也没法说什么时候、怎样才能找回来哩!霍里肯湖上的浓雾,可不像烟袋里冒出的烟圈儿,也不是驱蚊子的烟啊。”



      他正在说着,突然传来一声爆炸,一颗炮弹穿进树林,打在一棵树于上,又弹落在地,不过由于阻力作用,劲头已经很小了。就在这时候,两个莫希干人,像是这个可怕使者的随从,紧跟着跳了进来。接着,恩卡斯满口特拉华语,用手比划着,急切地说了起来。



      “也许是这样,孩子,”侦察员等年轻的莫希干人说完,咕哝着说,“发高烧是不能像治牙痛那样来治的。那就走吧,雾愈来愈浓啦。”



      “等一等!”海沃德喊道,“先把你们的意图给说说。”



      “说起来很简单,不过成功的希望不大,但总比没有办法好。你瞧,”侦察员用脚踢了踢那块不能再伤人的铁块,说,“这些炮弹把从堡垒通这儿路上的泥都给耕过来了。要是没别的记号可认,咱们就沿这犁沟走。话就不用再多说啦,跟我走吧。要不,等我们走到半路,雾就散了,那我们就成了双方射击的目标啦。”



      海沃德也很了解,在这紧要关头,事实上最需要的是行动,而不是空话;因此他便走到两姐妹的中间,拉起她们快步朝前走去,眼睛则紧紧盯住走在前面的侦察员的模糊身影。只一会儿工夫,事实就证明鹰眼对浓雾的力量并没有夸大,他们才在浓雾中走出二十来码,队伍里的人,相互之间就很难看得清楚了。



      他们向左拐了一个小圈,而且已经朝右边拐了回来,按海沃德估计,他们已经走过到达威廉·亨利堡的一半路了;这时,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喝问,显然声音就发自二十来英尺远的地方。



      “Qui va la?(是谁?)”



      “继续前进!”侦察员低声命令说,重又带头拐向左边。



      “继续前进!”海沃德跟着说了一声。这时,有十几个人的声音都在喝问“是谁?”而且人人的声音里都带着威胁的语调。



      “C'est moi,(是我。)”海沃德用法语大声回答了一声,这时他已不是在带领两个姑娘,而是在拖着她们急急向前走了。



      “Bete!-qui?-moi!(混蛋!‘我’是谁?)”



      “Ami de la France.(法国人的朋友。)”



      “Tu m'as plus l'air d'un ennemi de la France;arrete!ou pardleu je ie ferai ami du diable.Non!feu,camarades,fen!(我看,你倒像个法国人的敌人。站住!要是不听,我发誓马上把你变成鬼的朋友!准备射击,弟兄们!放!)”



      这一命令立即被执行了,浓雾中响彻着几十枝枪同时发射的声音。幸亏,雾大瞄不准目标,子弹都落了空,从他们身旁嗖嗖而过,可是子弹离他们那么近,在大卫和两个姑娘听来,好像就在他们耳边擦过似的。喊声重又响起,这回可以清楚地听出,对方不仅命令继续开枪,而且命令追赶。海沃德把听到的话简单地解释了一下,鹰眼便停住了脚步,他迅速做出了决定,坚决地说:



      “咱们也来向他们开火,他们会以为遇到了袭击,这样他们就会后撤,或者是停下来等待援军。”



      这条计想得很妙,可效果并不好。法国人一听到枪声,整个平野都活跃起来了,到处都响起砰砰嘭嘭的枪声——从湖岸一直到最远的树林边。



      “他们的全部军队说不定都会被我们吸引过来,还会引起一次总攻哩,”海沃德说,“继续向前冲,朋友,为了你自己的生命,也为了我们大家的生命!”



      侦察员显然非常乐意这样做,但由于心急慌忙,拐弯时他竟迷失了方向。他把两边的面颊迎风试了试,感到都一样的凉。正在这进退两难的时候,恩卡斯突然发现了那条炮弹打出的垄沟。地面毗连着炸起了三个蚂蚁窝似的土堆。



      “咱们就朝这方向走吧!”鹰眼弯身朝那方向看了看说,接着便立即沿那条垄沟前进。



      叫喊声,咒骂声,互相呼应声,枪声,这时越来越紧,而且,显然发自四面八方。突然间,他们的眼前闪出一道强光,浓雾在滚滚上升了。几门大炮的轰鸣,掠过平野的上空,从群山那边传来了沉重的回声。



      “这是堡垒里打出来的!”鹰眼突然转身喊道,“咱们真是吓懵啦,正在向林子里奔,这是往明果人刀底下送啊!”



      一发现自己出了错,大伙便赶紧往回走。海沃德把照顾科拉的任务交给了恩卡斯,科拉也乐于接受这个莫希干青年的热情帮助。这时,那班紧追不放的狂怒追兵,显然就在他们的后面,因而随时都有不是送命就是被俘的危险。



      “Point de quartier aux coquins!(别放过这伙坏蛋!)”追兵中有个人急切地喊道,看来是此人在指挥敌人的行动。



      “坚守阵地,做好准备,六十团的英勇将士们!”他们的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喊声,“等到看清敌人,就往下打——扫清碉堡前的斜坡。”



      “爸爸!爸爸!”薄雾中发出一声尖声的叫喊,“是我呀!是艾丽斯!你的艾尔西!救命啊!快来救救你的女儿啊!”



      “别开枪!”先前说话的那人大声喊道,声音中充满了强烈的慈父之情,这喊声甚至传到了林子里,传回沉重的回声。“是她!上帝把我的孩子救回来了!立即打开出击口!出击,六十团的将士们!出击!别开枪!免得伤了我的小宝贝!用你们的刺刀把这群法国狗赶走!”



      海沃德听到上了锈的铰链,发出嘎嘎的响声,他立即朝这个方向冲去,迎面见到一长列穿深红色军服的战士,从碉堡的斜坡上直冲而下,他认出这正是自己的驻美英军部队。于是他就回头飞身冲在他们的前头,带领部队,很快就扫清了堡垒前的追兵。



      科拉和艾丽斯看到海沃德突然抛下她们,不禁一时吓得浑身发起抖来;但在她们还没来得及开口甚至想一想之前,突然看到雾中冲出一名身材魁梧的军官,他上了年纪,久战沙场,已经满头白发,可是他那威武的军人气派,并没有被岁月消蚀殆尽。他一看到科拉和艾丽斯,就把她们紧紧地搂在怀中,大颗大颗的热泪,从他那满是皱纹的苍白脸颊上滚落下来,他以苏格兰人那种特殊的口音大声喊道:



      “上帝啊,我感谢您这个恩德!让任何危险来临吧,您的仆人现在已经做好准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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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3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五章

      那我们就进去听听他此来的使命,

      其实不用那个法兰西人开口,

      我一下就能把他的意图猜中。



      ——莎士比亚①



      ①《亨利五世》第一幕第一场。



      接下去几天,是在被围的艰难困苦、骚动喧嚣和重重危险中度过的。敌人重兵压境,孟罗已无力再和他们对抗了。韦布将军驻守在赫德森河畔按兵不动,仿佛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的同胞眼下所处的困境。蒙卡姆则在旱道两边的林子里,布满了他的印第安人,他们的每一声叫喊,都响彻那座英国军营,使那些本来就觉得草木皆兵的部队,更感到胆战心凉。



      可是,对这些被围的人来说,情况却不是这样。在指挥官的言词和榜样的鼓舞下,他们都勇气百倍,满怀热情地维护着那古老的荣誉,没有辜负他们这位司令官的严厉管教。那位法国将军①,虽然以老练著称,但他似乎只满足于和敌人在这荒野中打运动战,而没有想到要去占领邻近的高地,利用它来轻而易举地消灭被围的敌人,然而在这个国家里进行近代的战争,对此尤其更应该一刻也不能忽视。这种对争夺高地的轻视,更正确地说,这种害怕爬山时的艰苦,也许可以说是当年作战行动中最大的弱点。其起因,是因为从前和印第安人的战争都比较简单,而且那时候由于战争本身的性质,以及森林的过于稠密,所以堡垒也建得很少,而炮兵则几乎等于毫无用处。这种错误的习惯看法一直传了下来,甚至影响到后来的独立战争,使美国丢掉了提康德罗加这一要塞,使柏高英的军队得以长驱直入当时美国的腹地。现在我们来回顾一下当年那种无知——或者可以叫做糊涂——的情况,不免会使我们感到吃惊,因为我们知道,对据守迪法恩斯山②这样的高地掉以轻心,夸大它的种种难以攻克之处,要是发生在今天的话,不论是在这高地脚下建造工事的工程师,或是负责守卫的将军,他们都将名誉扫地。



      ①指蒙卡姆。

      ②迪法恩斯山为提康德罗加要塞外围一重要制高点。在独立战争中,由于要塞守将圣克莱亚对此未加重视,于一七七七年七月六日被敌将柏高英占领,结果不得不将全部守军撤出要塞,此役为当时美军一重大挫折。

      对一个旅行家,一个疗养病人,或者是一个自然美的欣赏家来说,为了要追求知识,恢复健康、欢乐,或者是想欣赏一下那位在政治上敢冒风险的政治家①管辖下的人工湖的景色,因而乘着四马马车通过我们刚才所描述的那一地带时,他不应该以为,他的祖先们当年通过这些山地时,和他有着同样的便利条件。在当时来说,能够将一门重炮运到目的地,就可以认为是取得了一个重大胜利,要是道路的险阻幸而没有把这门重炮和它的必不可少的炮弹分开过远,而使得它等于一根毫无用处的笨重铁管的话。



      ①指美国政治家克林顿(一七六九—一八二八),他于一八一七—一八二一年任纽约州长。

      现在,这种险恶的处境,严重地威胁着威廉·亨利堡的守将,这位坚定果断的苏格兰人的命运。虽然他的对手没有重视那些高地,但是在平原上却周密地部署了炮群,使它们发挥着强大的火力。面对这样的攻击,被围的一方只能利用这座荒野上的堡垒中有限的条件,做出仓促应战的准备。



      在威廉·亨利堡被围后的第五天,也就是海沃德少校回到堡垒的第四天下午,休战的鼓声刚过,海沃德利用这个时间,登上了一座水上碉堡的护堤,想呼吸呼吸湖面上的新鲜空气,同时也想俯瞰一下堡垒前沿的情况。要是不算护堤上那个站岗的哨兵,此时此地,只有海沃德孤身一人,炮兵们也利用这一时刻,暂时停止了执行他们的艰苦任务。这是一个幽静喜人的傍晚,清澄的水面上送来阵阵清凉爽人的微风。在这大炮止吼、枪弹停飞的时刻,大自然似乎也抓紧这一时刻,来表现一下自己那最最温柔、最最迷人的姿态。夕阳往大地上洒下万道金光,但又不使人有在这种时令下的酷热之感。群山碧绿清翠,令人心旷神恰,几片轻薄的浮云飘过山顶,在山头投下浅淡的阴影。霍里肯湖的湖面上,点缀着无数岛屿,有的低低的,仿佛整个儿都浸沉在水中,有的突起在水面,像一座绿色天鹅绒覆盖着的小丘。围攻部队中捕鱼的士兵,正划着小船穿行在岛屿之间,或者在波平似镜的湖面上,捕着鱼虾。



      整个景色立刻又变得生机勃勃、恬静安详。大自然中的一切都这么美好,或者简直可以说是伟大,人们的心情和举止,也都变得生意盎然。



      空中飘扬着两面小小的白旗,一面插在亨利堡一处突出的犄角上,另一面则插在围攻部队的炮兵阵地前沿。这两面停战和谈的标志,不仅表明了军事行动的停止,也表明了双方的敌对心理,也进入了休战状态。



      在那两面白旗的后面,闪着丝光的英法两国军旗,也在迎风招展。



      百来个欢乐的、无忧无虑的法国青年,拖着一张鱼网,奔向布满卵石的湖滩,不顾这儿已经到了亨利堡的大炮有效射程之内,尽管这些大炮眼下默默无声。他们玩得这样兴高采烈,连东面的山林都响彻着他们高兴欢叫的回音。有的人急急忙忙地奔到湖边参加湖上的嬉戏,有的则在法国人固有的好奇心驱使下,已经爬上附近的山冈。看到这一切娱乐活动,不论是围攻部队中那担任监视任务的士兵,还是被围的人们,虽然心里都跃跃欲试,但也只能痴心空想而已。不过在个别哨位上,也响起了歌声,甚至还伴随着跳起舞来,引得黝黑的印第安人都从林中营地跑出来围观。总之,这一切景象,看来倒像是个欢乐的节日,而不是从艰险的浴血恶战中偷得的片刻闲暇。



      海沃德默默地站着,朝这番景象看了一会,忽然,他听到一阵渐渐走近的脚步声,就把目光转向出击口外的斜坡。他走到堡垒的一处犄角边,看到侦察员正由一名法国军官押解向堡垒走来。鹰眼的脸色显得憔悴、忧虑,他的神情非常沮丧,似乎感到这样落入敌人的手中,乃是莫大的耻辱。他没有带他那支心爱的长枪,就连胳臂也被鹿皮绳索反绑着。由于近几天来,常有举着白旗的军使前来递送招降文书,因此,当海沃德起初漫不经心地朝他们一瞥时,原以为又是一个敌人军官来执行这种任务;但当他一认出这高大、结实而又垂头丧气的人,就是自己的朋友——那个猎人时,不禁大吃一惊,于是他立刻转身走下水上碉堡,朝中心堡走去。



      可是,另外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使他一时忘掉了原来打算去做的事。在护堤里面的拐角处,他遇见了科拉和艾丽斯,她们正沿护堤走着,和他一样,也因问得发慌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自从那天为了确保她俩的安全,在那危急的时刻抛下她们返身冲向阵地之后,他就不曾见过她们。那天分手时,她们筋疲力尽,惟。阵不堪,但这时他看到她们都已精神焕发,恢复了丰姿,尽管脸上还留着胆怯、忧虑的神色。在这样的场合,海沃德自然也就一时把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赶忙过去和她们说话了。但不等他开口,年轻天真的艾丽斯先开了腔。



      “嗨!你这位失职的军官!变节的骑士!怎么在最危急的时刻,抛下你保护的女伴不管了啊!”她大声说道,“我们可等了你不知多少天,不,不知多少世纪啦。指望你会来到我们的跟前,请求我们宽恕和忘掉你那种怯懦的后退——或者可以说是逃跑哩……你逃得真快,正像我们的好朋友侦察员说的那样,比一只受伤的鹿逃得还快哩!”



      “你知道,艾丽斯这番话,意思是表示我们对你的感谢和赞扬,”比较老成持重的科拉接着说,“说真的,我们感到有点奇怪,为什么你一直不上我们那儿去,你去了,我们可以向你当面致谢,我们的父亲也好向你表达一下他的感激之情呀。”



      “你们的父亲自己就能告诉你们哩,我虽然不在你们身边,可从来不曾忘掉你们的安全呢?”年轻军官回答说,“这几天来,我们都在激烈争夺那边那个据点,”他指了指附近一处围着壕沟的营地,“因为谁要是占领了那个据点,谁就能控制这整个堡垒。自从和你们分手后,我日日夜夜都是在那儿度过的。因为我觉得,我的责任要求我坚守在那儿。可是,”他带着竭力想,但未能成功克制的恼怒神情接着说,“要是我早知道,当时我认为是军人职责所在的事,会被看成是逃跑的话,我就会羞愧得再也不敢在你们眼前露面了。”



      “海沃德!邓肯!”艾丽斯叫了起来,她低头看着他那不愉快的脸色,一绺金色的头发垂在她那泛起红晕的脸颊上,几乎遮住了涌进眼眶的泪水。“早知道我那些不知轻重的话会使你这样难过,我就决不会说了。要是科拉愿意的话,她可以告诉你,我们对你的帮助有多珍重,我们是怎样深深地——甚至可说是热烈地——感激你啊!”



      “科拉能证实这是真的吗?”海沃德问道,高兴的微笑驱散了他脸上的阴云,“这位端庄的姐姐怎么说呢?她会因为我尽了军人的职责,就原谅我作为骑士的玩忽吗?”



      科拉没有立即作答,而是转过头去,仿佛注视着霍里肯湖广阔的湖面。当她再转过头来望着年轻的军官时,海沃德看到她那对乌黑的眼珠中充满极度痛苦的神情,他立刻顾不上其他的一切,而为她担起心来。



      “你感到不舒服吧,亲爱的孟罗小姐!”海沃德叫了起来,“你心里那么难过,可我们还在开玩笑哩。”



      “没什么,”她回答说,以她那女人的矜持谢绝了年轻军官的关心,“我不能像这位天真热情的乐天派一样,只看到生活画图中光明的一面,”她把一只手轻轻地、充满深情地放在妹妹的肩上,接着说,“这是我的生活经验对我的惩罚,也许是我天生的不幸。”她继续说道,似乎决心要用责任感来克服自己的弱点,“根据眼前的情况,海沃德少校,请你告诉我,我们的前景到底怎么样?我是一个军人的女儿,我最大的幸福就是我父亲的荣誉和军人的声名。”



      “这不应该也不至于会受到玷污,因为眼下这种形势是非他的能力所能控制的。”海沃德热诚地回答说,“不过你的话使我想起了自己的责任。我现在就得上你那位勇敢的父亲那儿去,听听他在这防守工作最后关头时所做的决定。上帝保信你万事如意,伟大的——科拉!我可以而且必须这样来称呼你。”科拉真诚地把手伸给他,但她的嘴唇却在颤动,她的脸色愈来愈苍白。“不管命运如何,我知道你都将成为女性的模范和光荣。再见,艾丽斯,”海沃德接着说,声调从钦佩转变为温柔,“再见吧,艾丽斯!我们不用多久又会见面的。到那时,我相信,我们将作为胜利者在欢呼声中相见!”



      不等她俩回答,海沃德便转身走下碉堡长满青草的台阶;他匆匆地走过练兵场,不多一会便来到孟罗的跟前。海沃德进门时,孟罗正迈着大步,在自己那狭小的房间里不安地来回踱着。



      “你已经猜到我的心思了,海沃德少校,”他说,“我正想请你到这儿来哩!”



      “我感到抱歉的是,上校先生,我看到我极力推荐的信使,已经被法国人押解回来了!我希望,这事不至于有理由怀疑到他的忠诚吧?”



      “鹰眼的忠诚我一清二楚,”孟罗回答,“而且也是无可怀疑的,虽然这一次他似乎没能像往常那样交上好运。蒙卡姆俘获了他,还装出他们法国人那套该死的礼貌,把他送还给了我,说什么因为知道我很重视这个人,所以他不便留他。邓肯·海沃德少校,你知道,这是告诉一个人,他已经遭到厄运的一种阴险方法啊!”



      “那韦布将军的救兵呢?”



      “你进来时,往南望过,没有望见他们吗?”老军人苦笑着说,“嘿!嘿!你呀,真是个急性子的小伙子,少校先生!要知道,从爱德华堡到这儿,你总得给那班老爷有宽裕的时间行军呀!”



      “这么说,他们已经往这儿开来了?这是侦察员说的?”



      “什么时候来?走的哪条路?那个蠢老头①全没告诉我。不过,信似乎倒也有一封,这是惟一使人高兴的事。由于那位蒙卡姆侯爵的一贯殷勤——邓肯,我敢说,这样的侯爵,一个苏格兰人真愿意花钱买上一打——要是信里写的是坏消息,这位法国先生的假仁假义,就一定会逼得他来让我们知道的。”



      ①指爱德华堡的守将韦布将军。

      “这么说,他扣下了那封信,而释放了送信的人!”



      “唔,是啊,他这么做,全是为了表明他们的所谓‘bonhommie(好心肠)’。我敢说,要是我们能查清底细的话,这家伙的老祖宗一定是教高级舞蹈的。”



      “侦察员是怎么说的?他有眼睛,有耳朵,也有嘴巴,他的口头报告说了些什么呢?”



      “啊,少校先生,他的五官毫不欠缺,而且看到的听到的,他全说得上。总的情况是:在赫德森河边有一座英王的堡垒,叫做爱德华堡,你也知道,这个名字是用来纪念仁慈的约克殿下的;在这个堡垒里,像这样一个据点应该有的那样,驻扎了很多武装部队。”



      “有没有前来援救我们的行动,或者是准备行动的迹象呢?”



      “那儿有的是早晚的操练;只是在有个呆头呆脑的乡巴娃儿——邓肯,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这土话,你自己也是半个苏格兰人嘛!——在他错把火药往汤里撒时,不小心掉到了火红的煤块上,那时候火药才会烧着哩!”说到这里,孟罗突然一变那刻薄、讽刺的语气,较为严肃认真地接着说,“不过那封信里,可能而且也一定会有我们知道了很有好处的东西!”



      “我们得赶快做出决定了,”海沃德说,他趁对方语气转变之机,急忙提出这次会见中要商讨的更为重要的问题,“我不能瞒着你,上校先生,那个据点已经不能久守了,而且,更糟糕的是,堡垒里面的情况也不太妙,一半以上的枪枝都爆裂损坏不能用了。”



      “怎么会不呢?这些武器,有的是从湖底捞起来的;有的是从发现这个地方的时候开始,便一直放在林子里生锈的;还有一些根本算不上什么枪炮——只能算私掠船上船员们的玩具!少校先生,你认为在这远离大不列颠三千英里的荒山野地里,会有一座伍利治·华化①吗?”



      ①指英国最大的兵工厂和军火库,位于伦敦东部的泰晤士河南岸。

      “眼看着城墙在我们身旁一块块崩塌下来,而且我们的粮食也开始感到不够了。”海沃德不顾对方的火气又上来了,而是继续说道,“就连士兵也有了不满和惊慌情绪。”



      “海沃德少校,”盖罗摆出老军人和老领导的尊严,对年轻的部下说,“我如果连你说的这一切,以及眼下的形势紧迫都不了解的话,那我是白白为皇上服务了半个世纪,弄得满头白发啦!不过,皇家军队的荣誉,个人的尊严,我们还保持着。只要救兵还有希望,即使拾湖滩上的石子来当武器,我也要守住这个堡垒。因此眼下最要紧的是要看看那封信,那样我们就可以知道,劳顿伯爵①留给我们的这位代理人②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了。”



      ①约翰·劳顿伯爵(一七○五—一七八二)为当时的北美英军总司令。

      ②指爱德华堡的守将韦布将军。

      “在这件事情上,我有没有能效劳的地方呢?”



      “能,少校先生;除了种种的客套之外,蒙卡姆侯爵还邀请我同他在我们的堡垒和他们的营地之间进行一次私人会见。按他的说法,可以借此机会告诉我一些补充的消息。可是我觉得要是现在我亲自去见他,会显得过分焦急,这是不明智的,因此我想任命你这样一位高级军官,作为我的代表;因为一位苏格兰的绅士,要是在礼貌上都赶不上一个其他国家的人,那对苏格兰的光荣传统是不相符的。”



      海沃德没有多费唇舌地去探究各国在礼貌上有什么优劣之处,便高兴地同意代表他的上级去参加这次即将到来的会晤;于是两人又长时间地进行了一番秘密交谈,海沃德又从这位经验丰富。头脑敏锐的长官那里,得到了对这一次任务的进一步指示,然后才告辞而去。



      由于海沃德的身分只是亨利堡司令的代表,因此原定双方首脑直接会晤时应有的种种礼仪,当然也就免去了。这时仍在休战时间,就在接受指示后十分钟,随着咚咚的鼓声,海沃德带着一面小白旗,走出了堡垒的出击口。一个法国军官在阵地前以普通的礼仪迎接了他,并立即陪他到了法军司令、著名的蒙卡姆将军一座远离前沿的大营帐里。



      那位法国将军接见了这个年轻的使节。他的两旁站立着他的主要军官,还黑压压地有一大批随他出征的各土著部落的酋长和战士。当海沃德的目光敏捷地扫过那一批土著战士时,他瞥见了麦格瓦那张狠毒的脸。对方也投过来沉着而阴险的目光,脸上流露出他那狡黠的表情。海沃德看了不由得先是一怔,几乎要喊出声来,但他立刻又想起了自己身负的重任,便抑制住一切惊慌的神情,把目光转到了敌军的司令身上,这时,蒙卡姆已举步朝他迎上来了。



      当时的蒙卡姆侯爵正是壮年,而且正处于幸运的顶峰。不过,他的地位虽然不可一世,但是和蔼可亲,而且以讲究礼仪和骑士式的勇猛著称,也正由于这种勇猛,使他在短短的两年以后,在亚伯拉罕平原上丧失了性命①,海沃德把目光从麦格瓦恶毒凶狠的脸上移开,高兴地看着笑容满面和神采奕奕的法国将军。



      ①指一七五九年的魁北克战役中,蒙卡姆在亚伯拉罕平原上,被英军名将詹姆斯·沃尔夫击败身亡。

      “Monsieur,(阁下)”蒙卡姆先开了口,“J'ai beaucoup de plaisier a-bah!-ou est cet interprete?(我非常高兴地……啊,对啦,我们的翻译在哪儿呀?)”



      “je crois,monsieur,qu'il ne sera pas necessaire,(依我看,阁下,不需要他了,)”海沃德客气地回答说,“je parle un peu Francais.(我也能说一点法语。)”



      “Ah!j'en suis bien aise,(啊!我很高兴,)”蒙卡姆。面说,一面亲热地挽住海沃德的胳臂,把他带进营帐深处,使别人听不见他们的谈话,“je deteste ces fripons-la;on ne sait jamais sur quel pie on est avec eux.Eh,bien!monsieur,(我最讨厌这些骗子,真不知道怎么对付他们才好。是呀,阁下!)”他依旧用法语继续说道:“要是能会见你们的司令,对我将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他既然认为委派你这样一位杰出的,而我相信又是这样和蔼的军官作为他的代表是合适的,我也同样感到非常高兴。”



      海沃德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他心里虽然已打定主意,时刻警惕着不要中了蒙卡姆的诡计,不要忘记他主公的利益,但对这种恭维话,心里还是感到乐滋滋的。蒙卡姆停了停,仿佛要集中起自己的思想,然后才接着说道:



      “你们的司令是一位勇敢的人,他是完全有能力来击退我的进攻的。可是,阁下,现在不是已经到了应该多考虑一下人道,而少考虑一些勇敢的时候了吗?这两者能够同样有力地反映出英雄的本色。”



      “我们认为这两种品质是不可分的,”海沃德微笑着回答说,“可是,当我们发现阁下的每一有力行动,都在于激起我们的勇敢精神时,我们也就暂时没能看到人道的重要了。”



      这一回轮到蒙卡姆也微微地鞠了一个躬,但他还是摆出十分老练,对恭维话不大在乎的样子。他沉默了一会,接着说:



      “也许是我的望远镜骗了我吧,你们堡垒抗御我们炮火的能力,比我原来估计的要强。你们知道我们的兵力吧?”



      “我们的估计也不尽相同,”海沃德漫不经意地回答说,“但最高的估计也不会超过两万人。”



      法国将军咬紧了嘴唇,锐利的目光盯住了对方,像是要看透他心中所想的一切;接着,又以他那特有的敏捷继续说,而对这种把他的实际兵力增加一倍的估计,仿佛承认是事实似的:



      “我们的士兵警惕性实在太差啦!你看,阁下,不管我们怎么保密,还是没能瞒住我们的人数。如果一定得瞒住的话,恐怕只有把整个部队都藏到这些林子里才行。虽然你认为现在专讲人道为时还嫌过早,”接着他狡黠地笑着说,“但我也许可以相信,像你这样的一位年轻人,对于妇女的殷勤体贴是不会忘记的。据我所知,你们司令的两位小姐,在堡垒开始被围之后,通过包围圈冲到里面去了。”



      “是的,阁下;可是她们不但没有削弱我们的力量,她们这种坚韧不拔的精神,反而为我们树立了一个英勇无畏的榜样。要是抗击像蒙卡姆侯爵这样一位杰出将领只需决心就够的话,那我们完全可以把威廉·亨利堡的保卫工作委托给那两位小姐中年长的一位来担任。”



      “在我们的《撒利克法典》①中,有一条英明的法令:‘法兰西的君王,不得卑男尊女’,”蒙卡姆带着一点傲慢的神气冷冷地说,但他立刻又恢复原先那种和颜悦色的样子,说道:“一切高尚的品质都属遗传,因此你的话是不难使我相信的,可是,诚如我刚才讲过的那样,勇敢是有限度的,人道也不能忘记。我相信,阁下,你是受权来谈判投降问题的吧?”



      ①法兰克族撒利克部落的习惯法汇编,据传五世纪末由克洛维颁布,共六十五章,包括对各种违法行为审判和惩罚的规定,反映了法兰克族氏族制度解体和阶级分化的情况,是欧洲中世纪早期的珍贵史料。

      “难道阁下认为我们的保卫力量已经薄弱到必须采取这一步骤了吗?”



      “我感到忧虑的是:你们的防卫一直这样拖下去的话,只会激怒我的这些红人朋友,”蒙卡姆接着说,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正在认真地倾听着他们谈话的印第安人,看他的样子好像并没有在回答对方的问题,“我现在就已经很难用战时惯例来约束他们了。”



      海沃德默不作声。他的脑海中痛苦地回忆起最近的那番危险经历,也想起了那几个和他分担一切痛苦的没有防御能力的人。



      “Ces messieurs-la,(这些先生,)”蒙卡姆看到他的话已经取得明显的效果,便接下去说,“在受阻之后是十分可怕的。至于在他们发怒的时候如何难以管束,那就更不用再说了。Eh bien,monsieur?(怎么样,阁下?)我们可以来谈谈条件了吗?”



      “我看,恐怕阁下对威廉·亨利堡的坚固性,以及它的驻军的实力了解不够吧!”



      “我围攻的并不是魁北克,而是一座土堡,守卫它的也只有二千三百名勇敢的士兵。”蒙卡姆的回答十分干脆。



      “不错,我们的城堡是土建的,而且它也不是建在钻石岬①那样的悬岩上,可是它却位于曾使迪斯科和他的军队覆灭的湖边。而且在离我们几小时路程的地方,还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这也可以看成是我们的力量的一部分。”



      ①一座悬岩,魁北克的城堡即建在它上面。

      “那也只不过六千到八千人罢了,”蒙卡姆显然满不在乎地说,“何况他们的指挥官很明智,认为与其把自己的部队放在战场上,不如留在堡垒里较为安全。”



      这一回轮到海沃德咬着嘴唇深感苦恼了,他知道对方所提的部队数超过实际数字,可他提到时仍满不在乎。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蒙卡姆先开口恢复了谈话;他极力表示,他深信海沃德此行的目的,完全是为了谈判投降的条件。而另一方的海沃德,则千方百计想诱使这位法国将军透露一些他所扣留的那封信的内容。可是,双方的计谋都没有成功;经过长时间的、毫无结果的会谈之后,海沃德便起身告辞了。他对这位敌军的名将有了一个良好的印象:既有礼貌,又有才干,但对自己想来打听的东西,却是一无所获。蒙卡姆送他到营帐门口,并再次提出,希望邀请亨利堡的司令,尽快和他在双方阵地中间的那片开阔地上,进行一次会晤。



      最后,他们道了别。海沃德仍和来时一样,由人陪着来到法军阵地前沿,然后立即回到堡垒里,朝司令的屋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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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3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六章

      爱德伽:在您没有开始作战以前,

      先把这封信拆开看一看。



      ——莎士比亚①



      ①《李尔王》第五幕第一场。



      海沃德少校来到孟罗的屋子里时,发现只有他的两个女儿和他在一起。艾丽斯坐在他的膝头,正用纤细的手指分理着他灰白的头发;每当他对这种顽皮的举止假装生气时,艾丽斯便用艳红的嘴唇去吻他那满是皱纹的额头,使他平息装出的怒气。科拉在一旁坐着,静静地、有趣地看着他们;她以一种慈母般的心情,看着妹妹这种任性的举动,这正表明了她对艾丽斯的溺爱。在这种父女相聚,无拘无束地撒娇谈笑的时候,别说她们不久前经历的种种磨难,就连迫在眉睫的危险,似乎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看来他们是要利用这一短暂的休战时刻,享受一下纯洁的天伦之乐;在眼前这种安全的环境里,做女儿的忘记了她们的恐惧,那位老战士也忘记了他心中的焦虑。就在这种情景之下,急于要向上级报告的海沃德,没有通报就走了进来;大家没有注意到他,他就站在一旁很感兴趣地看了好一会儿。可是艾丽斯灵活的眼睛,从一面镜子里发现了他的身影,她羞愧得急忙从父亲的膝头跳下,大声叫了起来:



      “海沃德少校!”



      “你问那小伙子吗?”父亲说,“我派他去和那个法国佬闲聊去啦。哟,少校先生,你这个小伙子,动作好快!去吧,去吧!你们两个女孩子。这儿没有你们叽叽喳喳的,就已经够我烦的了!”



      科拉察觉她们再在这儿逗留已不适合,便起身走出房间;艾丽斯也笑着跟在她后面走出去了。盂罗没有马上问海沃德这次出使的结果,而只是在房间里来回地踱了一阵,他背着双手,低着脑袋,两眼盯在地上,仿佛正陷入沉思。最后,他抬起头来,眼睛中流露出一个父亲的爱抚之情,感慨地说:



      “一对多好的姑娘啊,海沃德,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都会因有这样的女儿而感到骄傲的。”



      “你现在要听的,不是我对你女儿的意见吧,孟罗上校!……”



      “不错,小伙子,不错,”老人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刚回来那天,本来打算要你多谈谈对这个问题的意见的,可是当时我认为,在这英王的敌人随时都会前来做不速之客的时刻,一个老军人是不宜侈谈婚姻喜庆之事的!可是我错了,邓肯,我的孩子,在这点上我是错了;因而,现在我准备听听你要说点什么。”



      “承你见爱,我十分欣喜。可是,亲爱的上校先生,我刚才从蒙卡姆那儿带来一个口信……”



      “让那个法国佬和他的全部喽啰都见鬼去吧,少校先生!”火气十足的老军人大声嚷嚷道,“他现在还不是、将来也永远不会是威廉·亨利堡的主人,只要韦布将军证明他自己还是一个真正的军人的话。不,少校先生!感谢上帝,我们的处境还没有落到这样紧迫的地步,我孟罗连对自己的家务尽点责任都不可能了。你母亲是我一个知心朋友的独生女儿,邓肯;我现在就要听听你的意见,尽管那班圣路易爵士老爷已经全部集结在我们堡垒的门口,领头的是那位法国圣徒①,他还想求我赏光和他作一次友好交谈哩!嘿,他们那种可以用钱买到的爵士,多如牛毛,简直可以车载斗量!还有他那个只值两分钱的侯爵,算个什么!我们的‘蓟花’②才是尊贵、古老的勋位;Nemo me impune lacessit③才是真正的骑士精神。邓肯,你的祖先就得过这种勋位,他们才是苏格兰贵族的光荣。”



      ①法王路易九世(一二一四—一二七○)两度率十字军远征,死于突尼斯后,被教皇波尼非斯尊为圣徒。路易十四(一六三八—一七一五)为了对先人表示崇敬,特创“圣路易爵士”武功勋位。此处指蒙卡姆及其部下。

      ②蓟花为苏格兰的国花,“蓟花勋位”是苏格兰的一种爵士勋位。

      ③拉丁文,意为“侮余者必受惩”,是苏格兰的铭语。

      海沃德知道他的上司有意要表示对法国将军的口信的轻视,并以此为快;同时他也知道这种坏脾气是发不长的,于是也就乐得顺着老头子的性子,装出对这件事漠不关心的样子,答道:



      “我不揣冒昧地说,上校先生,诚如你所知道的,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有幸能做你的女婿。”



      “啊,我的孩子,你的话非常清楚明白。可是,我来问你,少校先生,你对我的女儿也这样明白地吐露过吗?”



      “我以名誉担保,没有!”海沃德激动地大声说,“要是我利用我的地位来达到这样一个目的,那我就辜负了你对我的心腹之托了。”



      “你这是有教养的人的见解,海沃德少校,值得大大赞扬。不过科拉·孟罗是个言行谨慎的姑娘,她头脑清醒,品格高尚,就是父亲的监护,对她来说也是不需要的。”



      “科拉?”



      “是呀,是科拉!我们是在谈你对盖罗小姐的要求呀,不是吗,少校先生?”



      “我……我……我觉得我没有提到过她的名字。”海沃德结结巴巴地说。



      “那么你想要我答应把谁嫁给你呢,海沃德少校!”老军人问道,脸上已经流露出受到伤害的神情。



      “你还有一位同样可爱的女儿。”



      “艾丽斯?”做父亲的喊了起来,惊异的样子,和刚才海沃德重复科拉的名字时一模一样。



      “是的,上校先生,这就是我的愿望。”



      年轻人看到对方对自己的话是如此感到意外,便不再作声,默默地等待着事态发展的结果。孟罗迈开大步,急速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分钟,他那严峻的脸孔紧张地痉挛着,似乎他整个身心都在专注地思索着这件事。最后,他径直走到海沃德跟前,睁大眼睛盯着他,嘴唇颤抖着说:



      “邓肯·海沃德,我爱你,是因为在你的血管中流着我那位好友的血;我爱你,是因为你具有高尚的品质;我爱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会给我的孩子带来幸福。但是,如果我生怕会有的事是真的话,所有这一切爱,都将立时变成恨。”



      “上帝决不容许让我的任何言行造成这种变化!”年轻人大声说,迎着对方锐利的目光,他的两眼毫无惧色。孟罗并没有注意到,海沃德对他深藏心底的这种感情是不可能了解的,可是看到对方面不改色,便也心平气和,用较为温和的语气接着说:



      “你愿意做我的女婿,邓肯,可是你对你要叫他岳父的人的过去,却一无所知。坐下吧,年轻人,让我来简单扼要地对你诉说一下我心灵上的创伤。”



      这时候,有关蒙卡姆的口信的事,不论是在带信人或者收信人的心目中,都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们各自拖过一张椅子来坐下,当老军人明显地带着几分忧郁,默默地沉思着的时候,年轻人强压住不耐烦的心情,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地等待着。最后,老人终于开口了。



      “你知道,海沃德少校,我的家庭是一个有着古老的光荣传统的世家,”这位苏格兰老人开始说,“虽然我们家没有和这种地位相适应的家财。当我还只有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我和艾丽斯·格雷厄姆订了婚,她是我家附近一个有钱地主的独生女儿。但是她父亲嫌我穷,还有其他的原因,不赞成这门亲事。因此,我便像一个正直的人应该做的那样——解除了我和她的婚约,同时就投军离开了祖国。我到过许多地方,并在异乡流了不少血,后来被派到西印度群岛。在那里,我结识了一个姑娘,后来她就成了我的妻子,这便是科拉的母亲。这个姑娘的父亲是当地的一个绅士,她的母亲——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是个不幸的女人,”老人傲然地说,“她的祖先颠沛流离,最后不幸沦落为专供阔人使唤的奴仆。唉,先生,她和一个外国商人的这种反常的结合,真是使苏格兰蒙受耻辱。可是,要是我发现有人敢瞧不起我的女儿,那他一定会受到我这个做父亲的狠狠叱责!海沃德少校,你是在南方出生的,在你们那儿,这种不幸的人是被认为比你们低一等的吧!”



      “这真是个非常不幸的事实,上校先生。”海沃德说着,窘迫得不由地低下头来看着地面。



      “你侮辱了我的孩子!尽管如此美丽善良,你还是不屑让海沃德家族的血统里掺人这种卑微的血液吧?”心怀不满的孟罗气哼哼地问道。



      “上帝决不会让我有这种可耻的偏见的!”海沃德回答说,在这同时,他感到这种感情,就像生来就有的那样,似乎已深深地在他心中扎了根。“孟罗上校,你的小女儿的温柔、美丽和娇媚,就足以说明我爱她的动机了,你不该这样冤屈我的。”



      “你说得也有理,少校先生。”老人说,他的语气又变得缓和,甚至可说温柔了。“这孩子,完全像她母亲在她这个年纪时一模一样,也是无忧无虑的。我的第一个妻子不幸去世后,我又回到了苏格兰,那时我因为结婚变得有钱了。可是,你万万没有想到吧,邓肯!艾丽斯·格雷厄姆竟痛苦地独身守了漫长的二十年,一心等待着我这个已经把她忘却的人!而且,先生,我虽这样无情,她却毫不在意;当时,一切障碍都已消除了,于是她就做了我的妻子。”



      “后来她就生了艾丽斯?”海沃德喊了起来,他那性急的样子,要不是在此刻孟罗满腹心思的时候,可真有点危险哩。



      “不错,正是这样,”老人说,“可是为了给予别人幸福,她付出了重大的代价。不过,少校先生,她已经进入天堂,而我,也是个行将就木的人,看来可以不必再为过去的幸福日子悲痛了。我只和她共同生活了一年,对她这样一个眼睁睁把自己的青春断送在绝望的忧苦中的人来说,这一段幸福的时日实在太短促了啊!”



      在老人的伤感中,有一种威严的意味,使得海沃德不敢说一句话来安慰他。孟罗坐在那儿,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有别人在他面前,他的脸上显露出痛苦的悔恨神情,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睛中涌出,滚过面颊,掉落在地上。最后,他仿佛突然清醒过来似的,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回到海沃德的跟前,厉声问道:



      “海沃德少校,你不是从蒙卡姆侯爵那儿给我带来什么口信了吗?”



      海沃德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用很不自然的声调开始叙述起那几近忘记的口信来。关于那位法国将军如何用虽然客气但是捉摸不定的态度来对待海沃德,如何巧妙地避开海沃德想从他嘴里套出一些在谈到时可能会露出的内容的企图,以及他那坚决但仍然客气的口信,目的在于使他的敌人孟罗了解,除非孟罗愿意亲自前往听取,否则他就根本别想知道信的内容,等等,这一切也就不必再在这里赘述了。听着海沃德的报告,盂罗刚才那种做父亲的兴奋心情渐渐地消失了,他感到自己所处地位的责任。海沃德讲完以后,只见这位老战士的脸上,涌起一种一个当军人的受到伤害时的感情。



      “够啦,够啦,海沃德少校!”老人怒不可遏地嚷道,“你说的话已经足够为法国佬的礼貌写一部书了。瞧,这位先生邀请我去和他谈判,可是当我派去一个有能力的代表——邓肯,你虽然还年轻,可堪称能干,结果他给我的回答却是一个谜。”



      “也许他对一个代表不太重视,亲爱的上校先生!想必你总记得,他两次提出邀请的都是堡垒的司令,而不是司令的代表。”



      “可是,少校先生,难道一个代表就不能和委托他的人具有同样的权力和尊严吗?他要和孟罗本人面谈!说实话,少校先生,我倒很想满足他的要求哩,让他来看看也好,不管他兵力多雄厚,用什么办法来招降,我们依然面不改色,坚定自若。年轻人,这一着,说不定倒是个好办法哩!”



      海沃德心里暗想,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弄清侦察员带来那封信的内容,因而对盖罗的这一主张大为赞同。



      “毫无疑问,要是他亲眼目睹了我们镇静自若的态度,他是鼓不起什么信心的。”他说。



      “你说得再正确没有了。我倒希望他大白天来,来看看我们的堡垒,而且最好带上大队人马,因为用这种办法来观察敌人的表情,是不大会失败的,远比他原来用的炮轰要好得多。海沃德少校,战争的壮观和勇敢,已经被沃邦先生①的技艺弄得大大减色了。我们的祖先是没有这种科学性的儒怯的。”



      ①沃邦(一六三三—一七○七),法国元帅、军事工程师。在国王路易十四进行对外扩张的战争中曾任统帅,先后领导建筑要塞三十三座,改造三百座,指挥过五十三次要塞围攻战。他系统地发展了棱堡体系的筑城法,使当时法国派筑城法居欧洲首位。

      “这也许是非常正确的,上校先生;不过现在我们只好用技艺来击退技艺了。你对这次会谈的事,怎么打算呢?”



      “我要去见那个法国佬,而且要毫不畏惧地立刻就去;行动要迅速,这是皇家军人的本色。去,海沃德少校,吩咐军乐队集合,得给那班法国佬吹奏一通,再派个人去送信,让他们知道是谁来了。我们还要安排一小队卫兵做前导,因为这是对一个获得皇上光荣任命的人应有的尊敬。啊,等一等,邓肯,”他又加上一句,虽然周围没有别人,他还是压低了声音,“恐怕还是小心谨慎一点为好,安排几个人在身边,以防万一其中有诈。”



      年轻人接受了这一命令,退出了房间。这时,天色已近黄昏,他不敢怠慢,急忙前去进行必要的安排。用不了几分钟,几小队士兵已经整好队,于是他又派了一名传令兵,手持白旗,先去通知敌方:亨利堡司令即将到达。海沃德把这一切安排妥帖之后,便带领卫队来到出击口,发现他的上司已经先在那儿等着他了。在这儿举行了军事官长出行的一般仪式后,老军人和他的年轻助手,便在卫队的卫护之下,离开了堡垒。



      他们离堡垒才前进了一百码光景,就看到一小队敌兵卫护着那个法国将军,来到一片回地里,这是一条河床,它正好位于对方的炮兵阵地和堡垒之间。打从走出堡垒直至来到敌人跟前,孟罗都显得气宇轩昂,从他的步伐和脸上,都露出了高度的军人气质。当他一眼看到插在蒙卡姆帽上那支白色羽毛时,他的两眼炯炯发光,从他那魁梧而依然壮健的身躯上,丝毫也看不出年岁对他的影响。



      “命令士兵们加强警戒,少校先生,”他低声对海沃德说,“时刻紧握武器,和这班路易的喽啰在一起,别想有安全。同时,在他们面前,我们又要显出安全无恐的样子。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海沃德少校?”



      他的话被上前来的法军的一阵鼓声打断了,于是英军也立即击鼓回礼。双方的队伍在举着白旗的传令兵的引导下向前推进。最后,谨慎的苏格兰人先停了下来,他的卫队紧靠在他的背后。双方行过简单的军礼之后,蒙卡姆便以轻快而文雅的步子走上前来,面对着英国老军人摘下自己的帽子,彬彬有礼地垂下双手,帽子上的白色羽毛几乎拖到了地面。相比之下,孟罗的仪态虽然更为威严,更为英武,但却缺少法国将军的那种泰然自若和殷勤文雅。两个人好一会儿谁都没有开口,只是以好奇和关注的目光相互对视着。最后,由于蒙卡姆的军阶较高,并且鉴于这次会谈的性质,他首先打破了这种沉默。寒暄了几句之后,他转向海沃德,用微笑打了个招呼,用法语接着说:



      “我感到非常高兴,阁下,在这样的场合有你在一起,真是有幸,这样,我们就不必再用普通的译员了;因为有了你的帮助,我感到我好像也能讲你们的语言一样放心了。”



      海沃德对这番恭维表示了谢意,接着,蒙卡姆回头对那些学着英国人的样,紧紧地站在背后的卫兵们说:



      “En arriere,mes enfants-il fait chaud;retirez-vous,un pen.(向后退,孩子们。天气热,向后退一点。)”



      海沃德少校也想照样来一下这种表示信任的行动,在这之前,他先向平地四周扫视了一圈,可是他不安地看到无数的印第安人,黑压压地簇拥在周围的树林边上,朝他们望着,像是这场会谈的好奇的旁观者。



      “蒙卡姆侯爵当然也很了解,我们双方目前的处境有所不同。”他有些为难地说,同时用手指着几乎四周都已站满的危险的敌人。“要是我们也命令卫兵撤退的话,那我们就只好任凭敌人摆布了。”



      “少校先生,对于你们的安全,你们已经得到‘un gentilhornme Francais(以一个法国贵族)’的保证,”蒙卡姆一只手按住胸口,庄严地回答说,“我想,有这句话就足够了。”



      “当然,当然。向后退,”海沃德对率领卫队的军官说:“向后退,退到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地方,等候命令。”



      孟罗看到自己的卫队向后撤,表现出明显的不安,急忙悄声向海沃德提出质问。



      “不让流露出不信任对方的样子,对我们是有好处的,上校先生。”海沃德反驳说,“蒙卡姆先生已对我们的安全做出保证,所以我命令卫队向后退一些,这是为了表示我们十分信任他的诺言。”



      “这也许是对的,少校先生,可是我对这班侯爵大人的所谓诺言是不太相信的。他们的那些贵族头衔太不值钱了,很难相信他们真能够得上那样光荣的称号。”



      “亲爱的上校先生,你忘了,我们和他会谈的这位军官,他的事迹和为人,在欧洲和美洲都具有极高的声誉,对于这样一位有名望的军人,我们的疑虑是不必要的。”



      老人打了个手势,表示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可是在他那严峻的脸上,却依然流露出自己那固执的不信任的神气。事实上,这倒并不是眼前的情况有什么值得他挑剔的地方,而是因为他对敌人有着一种传统的轻蔑心理。



      蒙卡姆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这场低声的谈话终了之后,他才走前几步,正式开始会谈。



      “少校阁下,我要求和你的长官进行这次会谈,”蒙卡姆说,“是因为我相信他自己也会认识到,他为了他的皇上的荣誉,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而现在,已经到了倾听一下人道的呼声的时候了。我将永远为他作证,他的抵抗是英勇的,而且一直继续到还有一线希望的时候。”



      海沃德把这一番开场白给自己的长官翻译了之后,孟罗便态度严肃但很有礼貌地回答说:



      “不管我多么珍重蒙卡姆阁下的作证,但我认为,我应该更好地执行我的任务,才能使这种证言更有价值。”



      那位法国将军等海沃德把这几句话的意思译给他听了之后,微笑着说:



      “现在,我之所以乐于作证是由于钦佩你们的英勇,这件事要是徒劳无益地拖延下去的话,也许我就难于从命了。阁下是否愿意参观一下我们的营地,亲眼看一看我们的兵员人数?这样也许就可以看清,抵抗是不可能获得成功的了。”



      “我知道法国的国王有着大量的官兵为他服务,”苏格兰人一等海沃德把对方的话译完,就镇静自若地回答说,“但我们的皇上也同样拥有人数众多的忠诚将士。”



      “可惜他们不在近旁,这倒是我们的幸运。”由于一时激动,蒙卡姆不等海沃德翻译,就接口说,“战争也有它的定命,一个勇敢的人,是懂得怎样拿出勇气来屈服于命运的,正像他懂得怎样拿出勇气来对付敌人一样。”



      “要是我早知道蒙卡姆阁下也熟谙英语,我就不必作这样献丑的翻译了。”心里恼火的海沃德冷冷地说,他立刻想起刚才和盂罗的那场小小的争论。



      “请原谅,阁下,”法国人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回答说,“对于一种外国语言,能懂和会说之间是有着很大差距的;因此,请你还是继续帮助我。”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附近这些高地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条件,使我们能够清楚地侦察到你们堡垒的情况。阁下,对于你们各个防御工事的薄弱情况,我们可以说和你们自己一样清楚。”



      “你问问这位法国将军,他的望远镜能不能看到赫德森河,”孟罗傲慢地说,“他是不是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遇上韦布将军的部队。”



      “让韦布将军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吧,”孟罗一讲完,狡黠的蒙卡姆突然递给他一封拆开的信,并且说,“你从这封信中可以知道,阁下,他的行动可能对我的部队不会有什么妨碍。”



      老军人等不及海沃德把话译出,便伸手接过那封信来;他那急切的表情,说明他是多么重视这封信的内容。当他的目光急急地从一行行字上掠过时,脸上那军人的高傲神情,也跟着变成了深深的恼恨和失望,他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那张信纸从他手中掉落到地上,他的头低垂在胸前,就像一个人受了打击后,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一样。海沃德从地上拾起那封信,也不请求原谅他的冒昧,便匆匆看完信中那无情的内容。原来他们那位卑鄙无能的上级,非但没有鼓励他们进行抵抗,反而要他们立即放弃堡垒,他非常明确地说了一番道理,说他哪怕一兵一卒都不可能派来救援他们。



      “这不会有假!”海沃德喊了起来,他翻来覆去地检查着那张信纸,“这是韦布将军的签名,一定是那封被截的信。”



      “他出卖了我!”最后,孟罗痛苦地喊了起来,“我一生从来不曾丢过脸,现在他却给我带来这样不光彩的事,我的头发都已斑白,他还要给我蒙上这么大的耻辱。”



      “别这么说,”海沃德大声说道,“我们现在还是亨利堡的主人,荣誉还是属于我们的。我们要让敌人懂得,他们想要我们的生命,必须付出最大的代价。”



      “孩子,我感谢你,”老人如梦初醒般地大声喊道,“这一次是你提醒了我,使我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我们回去吧,先去掘好我们的坟墓,准备和城堡共存亡。”



      “先生们,”蒙卡姆向前一步,气度宽容地对他们说,“如果你们认为我想利用这封信来屈辱勇敢的人们,或者为我自己博得一个不正直的名声,那你们是太不了解我路易·德·圣维兰①的为人了。在你们离开之前,请听一听我的条件吧。”



      ①即蒙卡姆。

      “这法国人在说什么?”老军人严厉地问道,“难道他抓了一个侦察员,截了一封司令部的信,就想大吹大擂吗?你告诉他,要是他想拿这些话来吓唬他的敌人,还是解了这儿的围,到爱德华堡前面去说为好。”



      海沃德把蒙卡姆说的意思向他解释了一遍。



      “蒙卡姆阁下,我们愿意听你说一说。”孟罗听海沃德说完之后,较为平心静气地说。



      “现在要想保住这座堡垒是不可能的,”宽宏大量的敌人说,“为了我的主子的利益,这座堡垒必须摧毁;但是,对于你们两位,以及你们的勇敢的战友们,凡是一个军人所最宝贵的权利,一切都将得到尊重。”



      “我们的军旗呢?”海沃德问。



      “你们可以带回英国,给你们的国王看看。”



      “我们的武器呢?”



      “由你们留着,因为没有人能比你们使用得更好。”



      “我们的行军和撤离堡垒的方式呢?”



      “全按最尊重你们的荣誉的方式进行。”



      海沃德转身将这些意见做了翻译,盂罗听后感到非常惊奇。这种异乎寻常、出乎意外的宽宏大量,使他深为感动。



      “去吧,邓肯,”他说,“跟这位侯爵一起去吧,他的确够得上一位侯爵。去,到他的营帐里去,把一切安排妥当。我活到这把年纪,总算看见了这两件从没想到的事:一个英国人竟会吓得不敢出兵救援自己的战友,而一个法国人却这样正直,不利用自己的有利地位来逼人。”



      说完这几句话,老军人重又把头垂到胸前,转身慢慢地朝堡垒走去;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使焦虑地等待着的守卫部队,看到了一种不祥之兆。



      受了这次意外的打击后,孟罗那种高傲的神情,从此一蹶不振,而且他那坚定的性格也起了变化,一直到他不久之后忧郁地去世。



      海沃德留下来谈判有关投降的一切条款。直到第一班夜哨值岗时,他才回到亨利堡,经过和司令进行一番密谈,他立即又匆匆离去了。这时才公开宣布,战争状态必须结束——孟罗已经签署了一个条约,根据这一条约,亨利堡将于明天早晨交给敌方,守卫部队可以保留他们的武器、军旗,以及行李辎重,因此,按照军人的看法,也就是保留了他们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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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0#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3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七章

      我们忙纺织。纱已摇停当。

      线亦早纺毕。已经织好网。



      ——格雷①



      ①《歌手》。



      对峙在霍里肯湖畔荒野中交战双方的军队,度过一七五七年八月九日那一夜的心情,大概和在欧洲平原上遭遇时很相像。被征服的一方,沉闷、忧郁、沮丧;胜利的一方,则欢天喜地。但是,悲伤和欢乐都有一定极限,因此远在黎明破晓之前,这片无边无际的森林,还是一片沉寂,只是偶尔从前哨阵地上传来年轻法国兵的一声欢叫,或者是从堡垒中传出的、严禁任何一个人在规定的投降时刻到来之前走近堡垒的哈喝。但即使是这种偶尔响起的吆喝,到了黎明前的黑暗时刻,也都听不见了。这时候,简直谁也觉察不到,在这“圣水湖”畔,居然还有那么多的军队在沉睡。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法军营地上一个大篷帐的帆布门慢掀到一旁,从里面闪出一个人来。他身上披着一件大斗篷,这看来是为了使他兔受森林寒气的侵袭,但同时也可以把他整个儿遮掩起来,不让人看清他是什么人。他毫无阻碍地通过了警卫司令营帐的岗哨,哨兵只是照例向他敬了个礼。此人就这样匆匆地穿过座座营帐,直奔威廉·亨利堡。沿途经过了无数的岗哨,但这个陌生人都能迅速地回答他们的口令,完全符合要求,因而他就得以一路前去,没有受到更多盘问。



      除了这种反复的、短暂的停顿之外,他都默默地朝前走着,从军营的中心一直走到阵地的最前沿。当他走近那个离敌人工事最近的哨兵时,他又照例受到了喝问:



      “Qei vive?(是谁?)”



      “France!(法兰西!)”他回答。



      “Le mot d'ordre?(口令?)”



      “La victoire,(胜利,)”回答的声音很轻,但他尽量凑近那哨兵的身边,让他能听清。



      “C'est bien,(好吧,)”哨兵回答,一面把端着的枪扛回到肩上。“vous vous promenez bien matin,monsieur!(先生,这么早就出来蹓跶啦!)”



      “Il est necessaire d'etre vigilant,mon enfant.(要提高警惕啊,我的小伙子。)”那人走过哨兵的身旁时,掀开斗篷的一角,凑近哨兵的脸看了看,叮嘱说;接着,又继续朝英军堡垒的方向走去。哨兵不禁吃了一惊。他急忙喀啦一声,把枪举到胸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持枪礼。当他重又掮上枪,在岗位上巡逻时,嘴里低声咕哝着说:



      “Il faut etre vigilant,en verite!je crois que nons avons la,un caperal qui ne dort jamais!(是该提高警惕啊!我看这是个通夜不睡的排长!)”



      军官没有去听那个吃惊的哨兵在嘀咕些什么,顾自继续向前走去;他不再停顿,一直走到湖边一处低矮的堤岸旁,这儿已经接近威廉·亨利堡西面靠湖水的墙垣脚下,是相当危险的地区了。在朦胧的月光下,四周虽然还相当阴暗,但周围的景物依然隐约可见。因此,他便谨慎小心地把身子靠在一棵树干上,就这样靠了几分钟,像是聚精会神地朝那阴暗、沉寂的英军堡垒窥探着,那模样,既不是出于好奇,也不是游山观景。他一处又一处地仔细察看着,表现出一副精通军事知识的样子,有时,对自己的观察还多少流露出一些怀疑的表情。最后,他似乎终于感到满意了,便又焦急地把目光转向东方的山顶,仿佛盼望黎明早点来临。正当他要举步返回时,突然听到从附近的墙角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这使得他停下来想要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他看见有个人影走到墙边停了下来,似乎在瞭望远处法军阵地的情况。接着他也转脸注视着东方,仿佛也在焦急地盼望着黎明的到来。后来,那人又倚在土墙上,似乎呆呆地凝视着那清澄如镜的湖水,水中映着天空的点点繁星,闪闪地发着光亮。那人的身材如此高大,神态这样忧郁,而且这么早就来到英军的城堡上倚墙沉思,这一切,使这个细心的观察者一下就猜出他是个什么人了。出于小心谨慎,他便蹑手蹑脚地沿着树身转过身子,预备往回走。可是就在这时候,忽然又有一个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再次停下了脚步。这是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水波声,接着又听到湖边的卵石在轧轧作响。刹那间,只见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像从湖中冒出似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毫无声息地悄悄走着,一直走到离他站着的地方几英尺远处,接着便慢慢地举起一支来复枪,做着瞄准的姿势。可是没等他来得及抠扳机,他的手就被按住了。



      “嚯!”那印第安人见自己的偷袭出乎意外地被挡住,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法国军官没有答话,伸手按住印第安人的肩膀,默不作声地把他推着远远离开原来的地点。显然,要是不马上离开,他们接着而来的谈话势必会招来危险,看来两人中至少会有一个送掉老命。等到走远以后,法国军官才敞开自己的斗篷,露出自己那身军装和挂在胸前的圣路易十字勋章。这时候,蒙卡姆严厉地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的儿子不知道他的加拿大父亲已经和英国人埋了战斧①?”



      ①意为“休战”、“和解”。

      “可是休伦人咋办呀?”那印第安人也用不熟练的法语回答说,“没有一个战士捞到过一张头皮,可白脸孔已经成了朋友啦!”



      “啊哈!刁狐狸!我看,你这是对前不久还是你敌人的朋友过分热心了。刁狐狸离开英国人的军营后,太阳落过几次山啦?”



      “太阳落哪儿?”满脸不高兴的印第安人问道。“山背后;这儿就变得又黑又冷。可是太阳一回来,这儿便又亮又暖了。刁狐狸是他部落里的太阳。以前,有很多乌云和高山把他和部落给隔开了。可现在他又照耀啦,这儿也就变成晴天啦!”



      “刁狐狸有本领对付他族里的人,这我知道,”蒙卡姆说,“昨天他还在剥他们的头皮,今天他们就在议事会上听他的话了。”



      “麦格瓦是个伟大的首领。”



      “那就让他来证明这一点吧,他应该教会他的同族人,怎样对待我们的新朋友。”



      “那么干吗加拿大的首领要把他的小伙子带到这林子里来,用他们的枪炮来打这泥堡垒?”狡猾的印第安人问道。



      “为了要征服它。这里的土地是我们的主上的,你的父亲下令要把盘踞在这里的这些英国人赶走。现在他们已经答应开走,所以你的父亲也就不再把他们当敌人了。”



      “好吧。麦格瓦要使他的战斧染上鲜血。可眼下他的战斧还是程光雪亮的。等它变红了,麦格瓦就会把它埋掉的。”



      “可是麦格瓦起过誓,他决不玷污法国的荣誉。住在盐湖那边的伟大国王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伟大国王的朋友,就是休伦人的朋友。”



      “朋友!”印第安人轻蔑地重复了一声。“麦格瓦的父亲应该帮助麦格瓦。”



      蒙卡姆心里明白,要想在他招来的这些好战的部落中维持自己的权势,就得多作让步而少加压力,因而也就勉强地答应了对方的要求。接着,那印第安人拉过法军司令的手指,把它按在自己胸口一个深深的伤疤上,然后神气活现地问道:



      “我的父亲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一个战士还会不知道这个?这是一颗铅弹打的伤疤。”



      “那么这个呢?”印第安人接着说,他把光着的背脊转向蒙卡姆。他今天没有披常披的那件印花布披风。



      “这个!我的儿子被人打得好厉害。这是谁打的?”



      “麦格瓦在英国人的篷帐里死死地睡着了,棍子就在他背上留下了这些伤疤。”印第安人奸笑着回答说,笑声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那使他几乎窒息的强烈愤怒。接着,他又突然克制住自己,带着印第安人的矜持,继续说,“你把和平的消息去告诉自己的小伙子吧,刁狐狸懂得怎样对休伦战士说的。”



      印第安人没有再多说,也不等对方回答,便把枪往胳肢窝里一挟,默不作声地穿过军营,朝自己部落扎营的树林中走去。他每前进几码就要受到哨兵的喝问,但他管自绷着脸大步走着,对哨兵的问话丝毫不加理睬。只是因为哨兵们对他的姿态、步法以及他那印第安人的固执凶猛都已熟悉,这才饶了他的一条命。



      在印第安人走了之后,蒙卡姆还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地在湖边逗留了很久,想到那个难以控制的盟友的脾气,感到忧心忡忡。他想起自己的声名已经受到过一次损害,那一次可怕的情景和眼下的情况十分相似。在沉思中,他对这种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冒险发动这样一股远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力量来参战,深深地感到自己责任的重大。最后,他从沉思中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在这种胜利的时刻,不该表现得这么软弱。于是,他转身朝自己的营帐走去;途中,他下令发出信号,唤醒那些还在沉睡的士兵。



      法军军营里的第一遍鼓声,在堡垒里响起回声,霎时间,军乐声响彻了整个山谷,悠长、响亮、激动人心,盖过了冬冬伴奏的鼓声。胜利者的军号吹得这样欢快、有力,使得最懒散的士兵也来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但当英军的横笛也吹起尖声的信号时,法军的号声就停息了。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当法军整理好队伍,等着听取他们的司令的命令时,太阳已经放出灿烂的金光,把队列照得闪闪发亮。接着,那个大家已经知道的胜利消息,又在这时做了正式宣布。幸运地被挑选出来守卫堡垒城门的队伍奉命出发,在他们的司令面前排成单列纵队前进。接着,就发出了他们即将到达的信号,而有关堡垒移交的一切准备工作的命令,也就在被争夺的工事里的炮声下传达和执行。



      在英美军队一方,则完全是另一番情景,预告法军到达的信号一响过,这儿马上呈现出一片慌慌张张被迫出走的景象。士兵们默不作声地扛着空枪站在队伍里,在不久前的战斗中激起的热血,还在他们心中沸腾,虽然大家表面上都遵守着军人的一切礼仪,但他们所受的屈辱却深深刺伤了他们的自尊心,内心只渴望着有一个报仇雪耻的机会。妇女和孩子们东奔西走,有的在收拾着自己仅有的一点财物,有的则在队伍里到处寻找着可以保护他们的人。



      孟罗来到了缄默无声的队伍中间,他虽然坚强,但显得沮丧。这一次意外的打击,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尽管他还是强打精神,竭力想以军人的风采来掩饰自己不幸的心情。



      看到老人这种缄默不语、内心伤痛的样子,海沃德深为感触。他在执行了自己的任务后,现在又走到老人的身边,问他还能为他做点什么。



      “我的两个女儿。”这便是他言简意赅的回答。



      “天哪!还没有给她们做出一点安排吗?”



      “海沃德少校,现在我只是个普通的士兵了,”老军人回答说,“在这儿的所有人都有权看做是我的孩子。”



      这类话海沃德已经听够了。他不愿白费眼下这种宝贵的时刻,就匆匆奔往孟罗住处寻找科拉和艾丽斯。待海沃德赶到时,她俩已经走到门口,准备出发了。在她们周围,还聚着许多哭哭啼啼的女人,因为她们本能地感到,这儿是最有可能受到保护的地方。科拉虽然脸色苍白,神色焦急,但并没有失去她那沉着坚定的本色;而艾丽斯的眼圈却是红红的,显然伤心地痛哭过很久。然而,两人都带着毫不掩饰的高兴心情迎接海沃德的到来。科拉则一破以往的常规,首先开了口。



      “堡垒失守了,”她带着忧郁的微笑说,“虽然我相信,我们的名誉并没有受到损失。”



      “不,它比过去更光彩了。不过,孟罗小姐,现在已经到了少替人家打算,多为自己做点准备的时候了。军事上的惯例——自尊心——也就是你最看重的那种自尊心,要求你的父亲和我都得同部队一起再呆一些时候。可到哪儿去为你们找一个合适的保护人,来对付眼前这混乱、危险的局面呢?”



      “用不着,”科拉答道,“谁还敢在这种时候来伤害和侮辱这样一位父亲的女儿呀?”



      “我决不能让你们就这样孤零零的没人照应,”年轻军官接着说,着急地朝四周张望着,“哪怕让我去指挥皇家军队最好的团队,我也不能这样。你别忘了,我们的艾丽斯可没你那份坚强的天赋,天知道她还得受多少惊骇哩。”



      “你说的也许没错,”科拉又笑着回答说,可样子比刚才更忧郁了,“你听我说!我们有幸已经有了一位需要的朋友啦!”



      海沃德留心听着,而且立刻就猜到了她的意思。这时,他听到传来一阵在东部省份很熟悉的那种低沉、庄严的圣乐声,于是便循声来到隔壁一座被原住户舍弃的屋子里;他在这儿找到了大卫,他正以自己那已经入迷的惟一方式,在倾吐着虔诚的感情。等到他的手势停下,海沃德知道他的歌已经唱完了,便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对方注意,然后简要地向他讲了自己的要求。



      “正是这样,”这位头脑简单的以色列王的门徒,等年轻军官说完后便答道,“这两位小姐举止大方,又工于音律,而我们曾经共过这么多患难,因而,在这和平时期里结伴而行,当然是合宜不过的了。现在我的晨祷只剩下几句颂歌了,等我唱完,我就去照顾她们。朋友,你也愿意和我一块儿唱吗?这种拍子很普通,它的曲调是《索思韦尔》。”



      于是,大卫又把那本小书举到面前,重又一本正经地试了试音,接着便唱了起来,他那副坚定不移的态度,简直没法加以阻拦。海沃德只得等着他唱完,看他摘下眼镜,藏起那本小书,这才继续说道:



      “你的任务是要守着这两位姑娘,不许任何人对她们有任何粗暴的举动,或者是对她们英勇的父亲遭受的不幸,加以侮辱或嘲弄。在执行这一任务时,她们的仆人也会帮你的忙。”



      “正是这样。”



      “可能敌方的印第安人和散兵游勇会来侵扰你们,碰到这种时候,你可以提醒他们,别忘了投降条约,还可以吓唬他们,要把他们的行为报告蒙卡姆。只要这么一句话就够了。”



      “再不行,还有这个哩,”大卫非常谦和而又自信地掏出自己那本小书,回答说,“这些词句,如果用适当的强音和正确的节拍念出,更精确地说,像雷鸣般发出时,就连脾气最粗暴的人也能镇住的!”



      “外邦为什么如此猖狂?”①



      ①参见《圣经·旧约·诗篇》第二篇,原句为“外邦为什么争闹,万民为什么谋算虚妄的事”。



      “够了,够了。”海沃德止住了他声音铿锵的咒语。“我们已经互相了解。现在该去执行各自的任务了。”



      大卫愉快地表示同意,于是就一块儿去找那两个姑娘。科拉在迎接这位新的、多少有些奇特的保护人时,不论怎样,态度还是客气的,就连艾丽斯在感谢海沃德的照顾时,苍白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她平时那种狡黠顽皮的神色。海沃德又乘机告诉她们,他已在情况许可的条件下,尽力为她们做了一切,同时认为她们尽可放心,因为他相信并没有什么危险。最后,他又高兴地向她们表示,待他率领部队向赫德森河行进几英里之后,一定会来和她们会合;说完,他便立刻告辞走了。



      这时,撤退的号声已经响过,英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在行动。号声使姐妹俩感到惊慌不安,她们朝四周望了望,只见穿白色军服的法军警卫部队已经占领了城门口。就在这时,她们感到似乎有片乌云突然在她们头顶经过,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原来站在一面飘扬着的宽大的法军军旗之下。



      “我们走吧,”科拉说,“这儿已经不再是一个英国军官的孩子呆的地方了。”



      艾丽斯挽着姐姐的胳臂,被周围的人群簇拥着,一起离开了阅兵场。



      当她们走过城门口时,知道她们身分的法国军官们,都频频低头鞠躬行礼,但是井没有打算给予她们任何关心,他们老于世故,知道关心了也许反而会讨个没趣。由于所有的车辆和牲口都已被伤病员占用,科拉决定自己忍受劳累,徒步行军,不再去剥夺他们的那一点儿舒适了。事实上,因为缺乏必需的运输工具,还有不少伤病员,只好拖着病弱之躯,跟在队伍的后面,在荒野中一瘸一拐地走着。现在,所有的人都在走动了;伤病员痛苦地呻吟着,他们的伙伴们忧郁地默不吭声,女人和孩子们脸上都露出恐惧之色,他们对自己的前途一无所知。



      一片混乱而又心凉胆战的人群,离开堡垒的防护堤,来到了空旷的原野上,这时,整个场面就都立刻展现在他们的面前。右边不远处,稍微靠后的地方,法国军队荷枪实弹地笔挺站着,原来蒙卡姆一等他的警卫部队占领了城堡,就在这儿集合了他的全部人马。他们默默地注视着战败者的行列离去,遵守着约定了的军事礼节,没有对这些不幸的敌人进行侮辱或嘲笑。英军大约有三千人,他们分几路慢慢地越过平原,走向一个共同的集中地,最后渐渐地汇合在行军的出发点,这儿,两旁全是参天大树,通往赫德森河的大路,开始伸进森林。沿着连绵不断的森林边缘,聚集着无数印第安人,他们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些正在通过的敌人,像一群兀鹰似地在附近盘旋着。他们之所以没有立即朝这些牺牲品直扑过去,只是由于有一支比他们强大的军队在约束着他们。他们中有几个人,甚至插进了被征服者的行列中,铁着脸不满地跟在一起走着;不过眼下他们还只是注视着这一人流,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由海沃德率领的前卫部队,已经到达隘道口,跟着就慢慢地看不见了。这时,科拉突然听到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她朝争吵的方向看去。原来是有一名本地的士兵,带着一些财物开了小差,可是离队后就遭到休伦人的抢劫,由于不从,他付出了代价。这人是个身强力壮的大个子,非常贪财,不经过一番搏斗,当然不肯放弃那些促使他开小差的财物。于是,双方都有人出来干预了,一方的人是要阻止这种抢劫,另一方的人则是来帮助抢劫。争吵的声音愈来愈高,愈来愈愤怒了,而休伦人的人数也像变魔术似的,刚才还只有十几个,一转眼就变成了上百人。就在这时候,科拉看到麦格瓦也在他的族人中钻来钻去,用他那毒辣而巧妙的口才和他们说着什么。女人和孩子们都停下来了,她们像受惊的小鸟似的,拍着翅膀飞到了一块儿。可是,那个休伦人的贪心很快就得到了满足,于是,人们又缓缓地向前行进。



      现在休伦人开始向后退去,看来准备让他们的敌人过去,不会再来打扰了。可是,这时妇女的行列走近他们的身边,一条颜色鲜艳的披巾引起了一个粗野无知的休伦人的注意。他毫不犹豫地奔上前去抢这条披巾。那个女人见状急忙用它裹住手中的孩子,紧紧地搂在怀中,这显然是出于恐惧,并非舍不得这条披巾。科拉正要开口,想劝她赶快放弃这件小东西,休伦人却突然放开披巾,把那哭叫着的婴儿从她怀中抢了过去。那女人扔下一切,任凭周围那些贪婪的家伙去抢夺,像发疯似地冲上前去,想要回自己的孩子。那休伦人狞笑着,伸出一只手,表示愿意交换,另一只手倒提着孩子的脚,举在头顶挥舞着,好像要以此来勒索更多的赎金。



      “这儿……这儿……你看……全部东西……所有东西……一切东西!”那个急得喘不过气来的女人尖叫着,用颤抖着的、不听使唤的手,撕下身上的小物件,“全拿去!把孩子还给我!”



      那休伦人根本看不起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而这时他发觉那条披巾已被另一个休伦人抢走了,于是脸上那嘲弄和恶毒的奸笑立刻变成一团杀气,他把孩子的头朝一块石头上砸去,然后把颤动着的尸体扔到了她的脚下。刹那间,那做母亲的一动不动地僵住了,像一尊绝望的石像,疯了似地低头注视着脚下那具惨不忍睹的小尸体,就在不多一会之前,他还偎依在她怀中,向着她微笑的啊!接着,母亲抬头仰望着天空,似乎在祈求上帝,要他来惩罚这穷凶极恶的罪人。可是她被免除了这样一次祈祷的罪过;那休伦人因失望而怒火中烧,加之看见鲜血更受到刺激,便举起战斧,朝她的脑门猛砍下去。母亲应声倒地,立刻就死去了,但她还是搂住了自己的孩子,仍像活着时那样深深地疼爱着他。



      就在这危急的时刻,麦格瓦突然把手放到嘴边,响起一声令人丧胆的不祥的呼哨。散布在四周的休伦人听到这一熟悉的暗号,像听命前去追逐猎物的猎犬似的,应声一跃而起,接着,平原上和森林的穹隆下,立刻响起一片同样的这种简直不像从人嘴里发出的呼叫声。这种声音使人听了胆战心凉,几乎就像听到死神的召唤。



      听到这声暗号,两千多休伦人从林子里疯狂地冲了出来,顷刻之间便布满了这片不祥的平原。跟着而来的是可怕的、血腥的屠杀,这我们就不必细说了。死亡笼罩着每一寸土地,其恐怖和残酷的程度已经到了极点,抵抗只会使杀人犯火上加油,就连已经死去的人,他们也要猛击几下方始解恨。到处血流成河,简直像洪水泛滥,这番景象使得那班土人更加激动,更加疯狂,他们当中不少人甚至跪到地上,痛快地、狂热地、狠毒地吸吮起来。



      受过训练的部队立刻收缩成密集的队形,试图以战斗的阵势来吓退他们的袭击。这一做法在某种程度上取得一些成功,尽管许多士兵徒然地为了平息休伦人的怒气而让自己的空枪被人从手中夺走。



      在这样一场可怕的情景中,没有人再有闲来注意到底过了多少时间。实际上也许只过了十分钟,但却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科拉和艾丽斯看到这种场面,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仿佛被钉在地上似地一动都不会动了。在暴行开始的时候,女人们便尖叫着一齐向姐妹俩这边拥过来,挤得她们无法脱身,而等到恐惧和死亡又把多数人驱散,她们也想乘机逃跑时,却只见到处都是敌人挥动着的战斧,已经变得无路可走了。周围是一片尖叫、呻吟、哀求和咒骂的声音。这时,艾丽斯突然看到父亲高大的身子,飞快越过平原,朝法军方向奔去。事实是他正冒着一切危险,想去找蒙卡姆,要求他履行诺言,保证撤退。无数闪闪发光的战斧和带着倒钩的长矛威胁着他的生命,但他的地位和镇静,还是受到了土人的尊重,即使在他们怒火冲天的时候。他们那些可怕的武器,都被这个老军人沉着有力的手纷纷推开,有的则只是做了一下威吓的模样,但没有胆量下手,最后还是自动收起了。幸运的是,当那个渴望复仇的麦格瓦来到这堆人中,寻找他的屠杀对象时,老军人已经离开这儿了。



      “爸爸……爸爸……我们在这儿啊!”艾丽斯看到父亲从不远处经过,但好像没有注意到她们,便大声地尖叫起来,“爸爸,快到我们这儿来呀,要不我们要被杀死啦!”



      她一再这样叫喊着,那叫声,就连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决不会无动于衷,但结果却毫无反应。有一次,老人显然已经听到了这叫声,因为他停下来倾听了一会。但这时艾丽斯已经失去知觉,昏倒在地。科拉俯身跪倒在她那毫无知觉的身子旁边,温柔小心地看护着她。孟罗失望地摇了摇头,继续向前奔去,一心去执行自己那崇高的任务。



      “小姐,”大卫说,他虽然已经是手足无措和无能为力,但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这儿是魔鬼狂欢的场所,不是基督徒逗留的地方。我们还是起来快走吧。”



      “走吧,”科拉回答,依旧注视着不省人事的妹妹,“你自己快逃命去吧。你对我已经帮不了忙啦。”



      大卫看到她说话时那种简单明了的手势,知道无法再动摇她的决心。他抬头朝周围正在疯狂杀戮、浑身黝黑的休伦人看了一会,然后把身子挺得笔直,胸口起伏着,脸上的表情兴奋激昂,充分说明支配着他的那种感情的力量。



      “既然那个犹太少年大卫能用琴声和圣歌制服扫罗身上的恶魔,①”他说,“那我也不妨在这儿试试音乐的力量。”



      ①参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上》第十六章;原句为“从神那里来的恶魔临到扫罗身上的时候,大卫就拿琴用手而弹,扫罗便舒畅爽快,恶魔离开了他。”

      于是,他就用尽力气放开嗓子唱了起来,他的歌声如此高昂有力,甚至在这屠场上的一片喧嚣声中,人们也能听到。有几个休伦人冲到他们身边,想抢劫这两个没有保护的姑娘的服饰,剥取她们的头皮,但当他们看到这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镇静自若的奇怪人物时,却都停下来听着他唱歌。他们先是惊讶,接着很快就变成了钦佩,对这个白人战士能这样坚定地唱他的死亡之歌,他们公开表示赞赏,因而也就离开这儿,转而去另找那些胆小的人做他们的牺牲品了。大卫在这一成功的鼓励之下,误认为他的歌声中有着神圣的力量,因而就更加使劲地唱了起来。可是他这种异乎寻常的歌声,传到了远处的一个休伦人的耳中,他正在人群中奔来奔去,好像那些人都卑微得不屑他一顾,而是想找一个更值得一显他威风的牺牲品。此人就是麦格瓦,他看到过去的俘虏重又落入他的手中,不禁高兴得叫喊起来。



      “走吧,”他用血淋淋的手拉住科拉的衣服说,“休伦人家里的门还开着哩!那儿不是要比这儿好得多吗?”



      “走开!”科拉喝道,用手掩住眼睛,不愿看到他那令人作呕的样子。



      那休伦人嘲弄地一笑,他举起沾满鲜血的手答道:“这手上的血是红的,可它是从白人的血管里流出来的!”



      “魔鬼!你的灵魂上沾满鲜血;这场流血惨案就是你引起的。”



      “麦格瓦是个伟大的酋长!”休伦人得意洋洋地回答说,“黑头发姑娘愿意去他的部落吗?”



      “休想!你要杀就杀,要报仇就报吧!”



      麦格瓦犹豫了一下,接着这阴险的休伦人突然抱起艾丽斯失去知觉的轻盈的身体,飞快地穿过平原,向森林奔去。



      “放下!”科拉大声叫喊着,发疯似地跟着追了上去。“把孩子放下!恶棍!你要干什么?”



      但是麦格瓦对她的叫喊丝毫不加理睬,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所以决心坚持这么干下去。



      “等一等……小姐……等一等!”大卫跟在发了疯似的科拉后面喊着,“神咒已经开始起作用,这种可怕的骚乱马上就要过去啦!”



      忠诚的大卫见科拉没有理他,于是就紧跟在她后面,同时又高声唱起圣歌来,一面还用他那长长的手臂起劲地打着拍子。他们穿过逃跑的人群,踩着受了伤的或者已经死去的躯体,就这样越过了这片平原。那个凶恶的休伦人抱着他的俘虏,毫无阻挡地朝前奔去,科拉却不止一次地险遭毒手,幸亏在她的后面跟着这么个怪人,使那些土人感到害怕,认为他身上一定有魔法保护。



      麦格瓦是懂得怎样避开危险和躲过追踪的人的,他通过一处深谷进入了森林。在这里,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两匹“纳拉甘西特”——就在不久之前被这几个旅人放弃了的坐骑。有一个和他一样狰狞可怕的土人为他守着,等他到来。麦格瓦把艾丽斯放到马背上,然后打着手势要科拉骑上另一匹马。



      科拉虽然眼前有着这么个可怕的暴徒,但因为此刻已经离开平原上那血腥的场面,这对她倒也未始没有一些宽慰。她跨上马背,伸出双臂,要把妹妹也抱过去。她那副充满恳求和姐妹之情的样子,就连麦格瓦也感到没法拒绝。于是他便把艾丽斯抱了过去,把她放到科拉的马上,自己牵着缰绳,开始向森林深处走去。大卫看到自己一人给丢了下来,完全没人理睬,仿佛是件毫无用处的东西,连毁坏它都不值得。于是他便提起他那瘦长的腿,跨上扔下的那匹坐骑,沿着崎岖的小道,朝他们追了上去。



      过不多久,他们便开始上山。由于一路颠簸,慢慢地使艾丽斯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科拉一面细心地照料着妹妹,一面倾听着平原上还在响着的叫喊声,以便判明眼下他们正在前进的方向。可是,当他们登上山顶的那片平地,到达靠东首的悬崖边时,科拉发现,这原来就是那位好心的侦察员领他们来过的地方。麦格瓦让她们在这儿下马;这时,她们虽然自己做了俘虏,但那种和恐怖似乎分不开的好奇心,却诱使她们去看一看平原上那令人难过的情景。



      平原上的暴行还没有受到制止。遭受捕杀的人,在无情的暴徒面前东逃西窜,而那支信奉基督的国王的军队,却依然无动于衷,按兵不动。这种冷漠的态度始终没有得到解释,这也就在它的司令的美名上,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污点。直到贪婪控制了复仇,死神才收住它的利剑。这时候,杀人者的呼喊和被害者的惨叫慢慢稀疏下来,最后,那恐怖的叫声终于听不见了,淹没在胜利的休伦人响亮、悠长和尖厉的欢呼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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