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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得写这篇文章时候的五月,那是我们初次牵手的春天)
第一次读《百年孤独》,那是高三末尾最灰头土脸的时刻。大概被困在高考的等待里太久了,当向前看到迫在眉睫的东西有时却会有遥不可及的失控感。在那样的浓黑里,奋斗的激情早就窒息,只剩下苟延残喘的机械的手还在拿着笔不知写些什么。在那些困到麻木的夜里,时间被孤独撕碎,人躺在不知名的维度里,变得很空。这大概就是人真到“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候,反而会变得平和而淡然的原因吧。时间变得错乱,心里的节奏就那么慢下来,于是总有各种各样的时间做些不相干事。这本书,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境之下,由一个同样放空的老友,带进我的生活。
故事说的是一个在马贡多的布恩迪亚家族七代孤独的命运和这个小镇从和平、独裁争斗、战争到消失的这段百年时光。
还很记得那一天偷偷躲在被子里读完的时候,晨光已经微微地从窗帘里渗出来。马上就要数学考试了,我缩在被子里抱着书,激动的感觉不是要喷涌而出,而是被一些恍然与沉默减缓,静静地流得很长很长。那种在被子里对马贡多里片刻纯粹本能的知觉,让我无时无刻不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似曾相识——他们的喧嚣、动荡与孤独、死寂交叠的世界,充满了人类与生俱来的骚乱、热情与庸苦的扬抑。而我的麻木与混乱,沉思默想和对未来的恐惧与抵抗的无力,也让孤独在内心深处横行。
那样强烈又回旋的感觉让关于马贡多和布恩迪亚家族的记忆时刻鲜明,最近再翻开来,看那些会走路的墨水和飞起来的床单,看那些一再重复的长长的名字,那与裹尸布、吃泥土、大雨、乱伦和无善而终紧紧相连的命运。那些命运是预言的历程,它们默默地按着羊皮纸演出了一次,只是那些命运都不知道,它们的一切都是注定了的。这份注定荒诞又动荡,与笼罩其上的宿命的意味构成了一种空荡踌躇又略带野性与悲伤的调子——他们无论如何躲避和挣扎,都仍被紧紧地固定在混乱的生存方式中,而毁灭的结局就在历史的终点等待着他们。
孤独
上帝与智慧
“可是,据游历四方的人们说,墨尔基阿德斯的部落由于超出了人类智慧的界限,在地球上消失了。”
在布恩迪亚家族生活的马贡多,曾经来过两群吉普赛人。以墨尔基阿德斯为首的知识启蒙的吉卜赛人和罪恶诱惑的“另一群”。那里的人们拒绝罪恶诱惑,听从智性的引导:“大伙儿不准许吉卜赛人在镇子里安营,并且从此不准他们到镇子里来,因为在大家看来,他们是淫逸和堕落的传布者。不过,第一代的布恩迪亚明确表示,镇子的大门将永远为墨尔基阿德斯敞开,因为他们那渊源千古的智慧和神奇超凡的发明为镇子的兴旺做出过贡献。”在这个孤独的地球上,智慧与理性的启迪消失了。被封闭住的世界无法包容超越自身狭小智慧的存在——上帝死亡,孤独横行。墨尔基阿德斯对马贡多而言是上帝一样的存在——
他以羊皮书预言了家族的宿命,在精神上引导了马贡多。这贯穿了整个孤独的历程。《圣经·新约》记载,耶稣因为人的罪被判死刑,被残酷地钉在十字架上死去。但耶稣是无辜的,是为了拯救世界上的罪人而死的。他死后第三天复活,复活之后在地上生活了四十天,然后在门徒面前升到天堂。而墨尔基阿德斯在新加坡沙滩上死于热病,他的尸体被抛入爪哇海最深的地方去了,但因不堪忍受寂寞又重返人间。[ 《百年孤独》中《圣经》原型研究 孙宏新]他与上帝有着相同的经历与关怀。他是神和人的中介,就像许多先知,对他的记忆遗传为布恩迪亚家族的共同意识。家族里的男人们要么是从小就随上代人在他居住过的银匠间里接受过熏染,要么是在尘世间经历了情欲和战乱的历炼后回到银匠间找寻生命的单纯之美。在他死后,他的灵魂也常常出现在家族中,在他的房间里,贯穿始终,家族第一代的布恩迪亚受墨尔基阿德斯影响最大, 他从墨那里得到了引导马贡多走向繁荣与智慧的指引;第二代的布恩迪亚多年的戎马生活后,心灰意冷的他在墨的房间里找到了生命的宁静和最后的体面;第三代阿卡迪奥曾在马贡多执掌大权,残暴专制,但他原来也“跟奥雷良诺学习银匠手艺,同时跟他学习读书和写字”。第四代奥雷良诺第二投入破译羊皮纸手稿的工作,但不久就受到情欲的诱惑,“是她把他引出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她给他引进了生活的欢乐,激起他纵情狂欢和肆意挥霍的乐趣,结果把他里里外外都变成了一个她自少女时代起就梦寐以求的男子”,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和情妇纵情狂欢,但在大雨后放弃了情欲,“大雨使他摆脱了迫切的情欲,使他产生一种清心寡欲的海绵式的平静”而这正是源于对墨尔基阿德斯的回忆;第四代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年轻时沉湎于斗鸡和嫖妓,大罢工失败后也躲进了工作间: “一直在反反复复地读着那些无法看懂的羊皮纸。他被一种天使之光照耀着。”;第五代霍塞·阿卡迪奥在发现金子以后的堕落生活中,“有时也会怀念这个家族的过去,也会为墨尔基阿德斯这个房间的破败担心。”第六代奥雷良诺因其私生子的身份而在幽禁中长大,以读羊皮书抵御对姑妈阿玛兰塔·乌苏拉炽热的爱情, 又在妓女和羊皮书之间左右摇摆:“那个时期奥雷良诺的活动范围就是从墨尔基阿德斯的羊皮书到尼格鲁曼塔的小床,他在那个虚幻的小妓院里找到了一种医治胆怯的蠢办法”。墨尔基阿德斯和他的炼金试验室时隐时现地穿行于布恩迪亚家族的历史,引领他们抛却芸芸众生的尘世之惑,不断走向理性和智性之思。同上帝相似的墨尔基阿德斯留下来的羊皮纸卷“有七印的书卷”,书卷中揭示的家族命运,但这命运不是走向耶稣的拯救,而是走向最后的毁灭。他引导第六代奥雷良诺——几乎是在家族终结的时刻——在羊皮卷里找到了这七代人的命运的预言和依托。在马贡多行将消失的时候,让家族看清自己这一百年来的孤独旅程。第一个人被绑在树上,最后一个被蚂蚁吃掉。他们终于摆脱了那种在行将就木的世界的回光返照中随波逐流的怀念,可以像讲述一个故事一样无痛苦、无悔恨地回想这些往事。
睡眠与记忆
“然而,印第安女人给他们解释说,失眠症最可怕的地方还不在于使人毫无倦意不能入眠,病症无情,发展到后来会出现最危急的症状,会失去记忆。就是说,一旦患者习惯于昼夜不眠,就开始从记忆中抹去童年的印象,然后会忘掉事物的名称和概念,最后会认不出人,甚至失去自我意识,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白痴。”
“凡是那时经过马贡多街道的外乡人,都必须摇铃警告,以便使患病者知道他们是健康人。不允许他们在这里吃喝任何东西,因为毫无疑问疫病是从口传入的,而一切食物和饮料都染上了失眠症。”
每个人都需要记忆,这样才不会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无足轻重。记忆是过去的自己的片段,当失眠症让人失去了记忆,也就逐渐抹掉了过去的那些自己。于是此刻的自己,就成了一个从空白里走过来的人,他无端端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将去向何方。于是,人与人之间也变不存在什么关系了——每天都处在遗忘中,每天都是一份新的关系。人陷入双重的孤独,和别人的不相识,与自己也是陌生。
记忆走了,失眠带来了人的孤独,这孤独经由食物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逐渐散播开来。食物是传染孤独的媒介。北岛说,阴郁的粮食。粮食从来都给人温暖而疏朗的安全感。它喂养人们,带给世界生命与满足。但这种浓稠的阴郁与孤独冷却了粮食的温度,成了它的性情。支持生命的口,也成了人变得孤独的源头。从此孤独替代粮食成了人生命的依托。
“但药物并没有使大家睡着,却使他们整天睁着眼睛做梦。在这种幻觉状态中,人们不仅能看到自己梦中的形象,还能互相看到别人梦中的形象。好像在做着同一个梦。”
在家族里所有的人都染上失眠症后,乌苏拉尝试着给大家煎药。但药物并没有带来睡眠,反倒让人们开始了无边无际的相同的梦。睡眠是单独的活动,那大概是人一种惯有的孤独的状态——别人无法参与和分享你睡眠的体验,梦境是独立而自我的,连梦中出现的那些人都是自己的——不会再有人对那些人物与情境的组合有那样一种模糊而深刻的感觉。做一样的梦,看来好像天下大同了,却剥夺了人生而拥有的孤独,让人在无尽的嘈杂里无处遁形。表面上的孤独好像是没有了,连梦都是一群人所共有的,但深化了的却是内容上的孤独。孤独和睡眠一样喂养人,人却孤独得连孤独也失去。
活在自己里面
“小奥雷良诺快长成小伙子时,变得越来越落落寡合,终日沉思不语。……他本人特别喜爱足不出户的孤独生活,丝毫没有想了解大门外面的世界的邪念。”
无论是将裹尸布织了又拆的阿马兰塔,还是终日在浴室里清洗自己的雷梅苔斯,或者是永远将大门紧闭的菲南达。他们都以这样或那样外化的形式活在自己里面,那像是一个个黑色的套子,把人一个个分别地装在里面。人们再也看不见旁的人,只知道这个袋子里一个黑乎乎的自己。其实好像无论是否有家族这般外化的表达,人都是这样生活的,也只能这样生活。吃同样食物的时候,人们无法体会到完全相同的感觉——言语所能描摹的程度上也许可以让他们会心一笑,但在超过言语能及的味蕾所感应到的部分却是交流与同感的空白。就像第俄提玛所说的“美的沧海”,对于那样一个高的东西,直接的描述成为了不可能的事,于是只能借助比喻来让人稍稍知道它的轮廓。如此,如果能够看到高处的风景,那也只能是自己在看,即使有时的共鸣,也只是言辞可及程度上相同。在很多时候在很多的地方,人都还是要自己面对这个世界和它在内心的投射。
诗人里尔克说,人存在于万物之中,是无限的孤独使人和万物产生联系。
孤独的外壳与内核
“他在神奇的光、哗哗的雨声和一种觉得自己能不被看到的感觉的庇护下,得到了他前半辈子中一刻也没有享受过的安宁。”
大罢工失败之后的阿卡迪奥第二在下了四年的大雨里躲进了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除了给他送饭的佩达,他断绝了和其他所有人的联系。他在孤独产生的保护中终于逃脱了战争的恐惧,不再总是想起那载满了尸体的列车。那是孤独的外壳。
“菲南达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干活会这样卖力,所以当她看到他干活的样子后,便觉得他的鲁莽原来就是勤勉,他的贪婪原来就是忘我,他的顽固原来就是坚毅。”
女王一般的菲南达从来也不了解她的丈夫,也不愿去了解。她虽然不是来自这个家族,但仿佛就是为这个家族而诞生——只是她的孤独有一个天主信仰的称谓。而他的丈夫,谁也不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看起来好像是黄金,但那“冷漠的神情和若有所思的模样”却又将他之所想紧紧地藏匿在他的孤独之中。他的勤勉、忘我和坚毅不被人理解,甚至他的妻子看到他干活后的幡然悔悟也不能够触及他坚硬的、由孤独组成的生命内核。那似乎也不是所谓勤勉、忘我、坚毅这样有形体的词汇所能描摹概括的东西。那是他真正孤独的来源和护持。
“他以旺盛的精力抵御着迫在眼前的衰老,这种精力看来和他内心的冷峻有关系。”奥尔良诺上校在战争期间回到家里,“他的脸被加勒比海的盐水浸裂了,长出一层金属般的硬皮”,时光与残忍冷漠的战争使这硬皮不仅长在他的脸上,更长在他本来就不柔软的内心。那是一层冷峻的外壳,包裹在冷峻的内心之外,让它成了名副其实的冰冷坚硬的孤独的内核。孤独有着和热情一样的力量,同时间做强硬的争斗。
孤独的内核不仅是有力的,它更是一种精神的宁静。“他隐约知道,一个幸福晚年的秘诀不是别的,而是与孤寂签订一个体面的协定”,那是一种安于孤独的寂静,家族里有一些人,他们在经历了一生孤独的痛苦之后,终于在晚年向内发现了自己孤独的内核,也发现了安于孤独所能带来的安定和归属。那是含辛茹苦才得来的殊荣——正如雷蓓卡拒绝了奥雷良诺第二的保护,“不准备放弃它(孤独)而去换取一个被虚假而迷人的怜悯所扰乱的晚年”。而孤独好像也不是静止的,安于孤独的前提是要保持一种孤独。这似乎成为了一种会消逝的品质而非天性。奥雷良诺上校将小金鱼做了又熔化了再做,阿马兰塔的裹尸布白天绣晚上拆,他们并不是想以这种方式打破孤独,而是为了要保持孤独。孤独使他们彼此隔离,却又在此处有了联系。这种镇静的循环的实质,既不是出于恨,也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对孤独无比深邃的触摸。
孤独与饥饿
“那时她想,……因为食欲得到了满足就会消除饥饿,这是人类的本性”
孤独是强硬的外壳和有力而宁静的内核。那么孤独还会是一种饥饿吗?如果不是,那么它就是一种生活的常态,它与灵魂同生。如果按伊壁鸠鲁所说的火是一切的原初,那么孤独就是孤独者的火。这不是一个“成为”的过程,而是一种天然就存在的属性。一种命神。一种乌托邦的隔绝的宁静。孤独者在孤独中自然地生长消亡,不会有太多的喧闹。而如果孤独是一种饥饿,那么在孤独中的人就如同饥饿的人一样,受一种无法克制的生理需求的控制与支配,想要填满这种空虚的渴望常常容易过度,而掉进混乱与缺乏的泥沼。流浪归来的阿卡迪奥在回忆航海遇难时“那被海水腌了又腌,在烈日下烤熟的尸肉吃起来一粒粒的有股甜味”,饥饿让一切回到了人野蛮的原始状态,正如孤独的奥雷良诺第二在妓女间纵情声色“充满了牲畜的味道”。
而无论是否是一种饥饿,孤独都撕碎了一些秩序,又建起了一些新秩序。安宁的孤独不理会人世间人情的秩序,遵从着内心性属的秩序。而狂热的孤独则“伦理这玩意儿,我要往它上面拉两堆屎!”在内心的空乏与激荡中生长出冲动与颠倒。姑姑与侄子的乱伦,兄妹的乱伦。一切曾经规范过人们行为的东西都在孤独的欲望里被灼烧至灰飞烟灭。
这种孤独似乎与现代化也有着某种密不可分的联系。现代化是因了某种饥饿与孤独:对更轻易生活和陆离享受的饥饿,对于静思独处的恐惧的孤独。安静在狂躁的心中是魔鬼一般叫人避之不及的。那些阿拉伯人大街上精巧新奇的玩意儿和从法国成批而来的妓女,整夜的狂欢与酒肉——无一不是香蕉公司,这一现代化的工厂开进之后带来的一系列马贡多的现代化改变。现代化解决了这些享受的饥饿和安静的孤独,但又带来了新的饥饿与孤独。人们不再相互信任,不再勤劳而踏实地工作,过度的食物让人失去了生活的热情,道德也在声色犬马中变得孤独。道德的孤独让道德的坚守变得艰难。奥雷良诺的私生子之一森特诺,“一切的东西到了他的手上,没过几个钟点就会毁了”,这样一双破坏的手“扩大了生意,孕育了制冰工业现代化”,甚至还修起了铁路。
破坏的双手开启了现代化的阀门。开启了香蕉公司“人群的边缘正在有条不紊地被一圈圈剪裁着,好像剥洋葱皮一样,被机关枪这把永不知足且颇有条理的剪子剪裁着”的现代性大屠杀,“尸体像香蕉串一样排得整整齐齐,将像剔出来的烂香蕉似地被抛进大海里去”。
大概可以用北岛在《青灯》里的一句话来说:这个世界更加黯淡了,留下我们面对死去的天空?一个冷漠而高效的时代。
马贡多是第一代的布恩迪亚带领一群年轻人砍掉了一片树创造出来的,它最终被一阵风刮离了地球,消失不见。那些被人创造出来的文明,那些破坏安宁的机器,大概也总会有某一个百年的孤独之后,因着一阵风,或是一场洪水,永远地消失吧。
百年
时间的停滞与理智
只是一个不断重复的怪圈。
“她又一次愣住了,因为这证明时间是不会过去的。她自己也承认了,时间的确是周而复始地循环着的。”
故事往往是已经发生的事,或已经被预见的事物,但是它们走着“ 命中注定” 的路,绕了一圈,往往又回到原处。表面上有着运动,然而实际上总是陷于旧辙之中。故事就像是走马灯上的一幕幕灯景,轮番地展现。时间象是流逝的,它一定要走,谁也拦不下,连死人也会衰老。又像是停滞的,断裂的。“那是未经驯化的时间,已经没有必要把它分成月和年”。它凝定在那儿,没有动, 原来转动的只是走马灯的轴。如果不站在走马灯的外边, 看一一旋转过去的图景, 而看着布思地亚家族的命运,蜷藏在马灯的轴心里,就会感到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因为静止的轴心只是一个点, 任何的过去、现在、将来都集中在这个点上了, 都已经存在了, 从外边看, 它们接成一个圈, 无论从哪个点上开始, 都可以滚动起来。这样一个个看似荒诞的大小循环就构成了这种永恒的停滞。
“多年之后, 面对着行刑队, 奥雷良诺上校想起那久远的一天下午, 他父亲带他去见识了冰块。”这是整本书的第一句活。就是这里其实就定下了一个基调。叙述的口吻是站在某一个时间不明确的“现在”,讲“多年之后”的一个“将来”,然后又从这“将来”回顾到“那久远的一天”的“过去”。一句话里包含了现在、将来、过去, 形成了一个时间性圆圈。如果把时间看作应当是必然永恒地向前流动的话,那么这个圆圈就像是时间的差错,它也能被孤独撕成碎片,只留下永恒的碎屑。历史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整体,它被孤独和时间的碎片吸干了情感,只剩下事件先后的排列而已。孤独切断了这一段历史,使之不向遥远的未来发展。不再有新的、未来的因素,像死水一样循往反复。那像是时间的真空的静止。
一百年。剥离了马贡多和布恩迪亚家族的时间依旧理智而超脱。结局往往先于过程发生,那是一种宿命的表达。“时间过去了,一切都被忘记了”。好像大雨里形成对照的怠惰与健忘的贪婪,对往事的记忆逐渐消蚀殆尽,竟到了连布恩迪亚家族也忘记的地步。大雨销蚀了人们的肌体和心智,销蚀了记忆。其实是大雨里恒久流去的时间销蚀了这一切。销蚀了记忆,销蚀了死亡。
时间与死亡
从自命的镇长来时,第一代布恩迪亚骄傲地对他说马贡多还没有死亡,到一百年后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人被蚂蚁吃掉,一百年要经历多少死亡。然而这死亡对于孤独的人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遥远又可怖的事情。它们同鲜活而孤寂的生命紧紧相连。
“每天早晨,雷蓓卡都让家里门窗敞开,墓地里吹来的风从窗户进来,又朝院子边的大门出去,尸骨变成的硝粉刷白了墙壁,磨光了家具。”墓地的风让死人与活人突然就自然地有了很亲切的联系。逝去的在用最后留在时间的东西影响活着的人,而活着的人也在用最自然的方式承载着关于逝者最后的纪念。刷白的墙和磨光的家具悄悄地成为了二者密切的联系。平淡又温馨。死,之于生活的意义还在于“指导”,人类一代又一代哺育下去,逝者给了活着的人们生活的营养和信心。墨尔基阿德斯死后好久,他的灵魂依旧有时出现,在布恩迪亚家族的子孙陷入痛苦与挣扎中的时候,默默地陪伴,或者用羊皮卷引导他们向着智慧的生活而去。菲南达气愤于小雷梅苔丝只懂得天主与死亡的关系,而不懂得天主与生活的关系。这也就是她为何只是一个板刻的教徒而没有神圣的宗教关怀的光辉的原因吧,懂得了死亡,又何尝会不懂得生活。
阿马兰塔在编织裹尸布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个裹尸布是为雷蓓卡准备的。她怀着强烈的仇恨在做这件事情,却想到“自己如果出于爱的深情也将会同样这么做的时候,不由为二者的混淆而战栗得不知所措”。仇恨、爱与死亡的交织常常让人觉得磅礴又怅惘。当时间过去,当成熟的俏姑娘雷梅苔丝升天离开,“我从未感觉这么好过”,死亡也就成了不可挽回的去向。当时间过去,强烈的爱与仇恨相互置换,最终浓稠地粘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区分。
其实死亡并不是什么崇高、优美或悲伤的事。如同时间之于常人一样,死亡之于孤独的人,只是它们生命中一个平时而自然的部分。他们孤独地迎接死亡,平和又漠然。而死亡拥抱这种孤独,将它如孩童归家般深情拥吻。阻挡死亡与孤独宿命的不可能,就像对已改变的背景的复原一般,你想回家,但回家的路是没有的了,这甚至说不上是失望,而是在人生荒漠前的困惑与迷失,而这种困惑与迷失又仿佛是已知的,早就融进了生命中的某条血管中的血液。就像家族里的人眼神中孤独的不可改,那样孤独的人,他们无法假装有生命,假装有爱。他们骗不了真正有生命和爱的人。
孤独一世界。那是他们的孤独,是我们的孤独。如果孤独是阿里斯托芬的神话,那是宙斯的惩罚,不可避免。那么,愿孤独给我一层纱,承接住所有落在我身上的花花世界,快乐高兴,在我想要清醒的时候,可以一把抖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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