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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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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13-4-11 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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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尔看看II

    11#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21:44:1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百年孤独》-第七章

      五月里,战争结束了。政府在言过其实的公告中正式宣布了这个消息,说要严惩叛乱的祸首;在这之前两个星期,奥雷连诺上校穿上印第安巫医的衣服,几乎已经到达西部边境,但是遭到了逮捕。他出去作战的时候,带了二十一个人,其中十四人阵亡,六人负伤,在最后一次战斗中跟他一起的只有一个人——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奥雷连诺上校被捕的消息是特别在马孔多宣布的。“他还活着,”乌苏娜向丈夫说。“但愿敌人对他发发慈悲。”她为儿子痛哭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下午,她在厨房里制作奶油蜜饯时,清楚地听到了儿子的声音。“这是奥雷连诺,”她一面叫,一面跑去把消息告诉丈夫。“我不知道这个奇迹是咋个出现的,可他还活着,咱们很快就会见到他啦。”乌苏娜相信这是肯定的。她吩咐擦洗了家里的地板,重新布置了家具。过了一个星期,不知从哪儿来的消息(这一次没有发表公告),可悲地证实了她的预言。奥雷连诺已经判处死刑,将在马孔多执行,借以恐吓该镇居民。星期一早上,约莫十点半钟,阿玛兰塔正在给奥雷连诺·霍塞穿衣服,乱七八糟的喧哗声和号声忽然从远处传到她耳里,过了片刻,乌苏娜冲进屋来叫道:“他们把他押来啦!”在蜂拥的人群中,士兵们用枪托开辟道路,乌苏娜和阿玛兰塔挤过密集的人群,到了邻近的一条街上,便看见了奥雷连诺。奥雷连诺象个叫花子,光着脚丫,衣服褴楼,满脸胡子,蓬头垢面。他行进的时候,并没感到灼热的尘土烫脚。他的双手是用绳子捆绑在背后的,绳端攥在一个骑马的军官手里。跟他一起押着前进的是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也是衣衫破烂、肮里肮脏的样子。他们并不垂头丧气,甚至对群众的行为感到激动,因为人们都在臭骂押解的士兵。

      “我的儿子!”在一片嘈杂中发出了乌苏娜的号陶声。她推开一个打算阻挡她的士兵。军官骑的马直立起来。奥雷连诺上校战栗一下,就停住脚步,避开母亲的手,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

      “回家去吧,妈妈,,他说。“请求当局允许,到牢里去看我吧。”

      他把视线转向踌躇地站在乌苏娜背后的阿玛兰塔身上,向她微微一笑,问道:“你的手怎么啦?”阿玛兰塔举起缠着黑色绷带的手。“烧伤,”她说,然后把乌苏娜拖到一边,离马远些。士兵们朝天开了枪。骑兵队围着俘虏,朝兵营小跑而去。

      傍晚,乌苏娜前来探望奥雷连诺上校。她本想在阿·摩斯柯特先生帮助下预先得到允许,可是现在全部仅力都集中在军人手里,他的话没有任何分量。尼康诺神父肝病发作,已经躺在床上了。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没有判处死刑,他的双亲算看望儿子,但是卫兵却用枪托把他俩赶走了。乌苏娜看出无法找中间人帮忙,而且相信天一亮奥雷连诺就会处决,于是就把她想给他的东西包上,独个儿前往兵营。

      卫兵拦住了她。“我非进去不可,”乌苏娜说。“所以,你们要是奉命开枪,那就马上开枪吧,”她使劲推开其中一个士兵,跨进往日的教室,那儿有几个半裸的士兵正在擦枪。一个身穿行军服的军官,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脸色红润,彬彬有礼,向跟随她奔进来的卫兵们打了个手势,他们就退出去了。

      “我是奥雷连诺上校的母亲,”乌苏娜重说一遍。

      “您想说的是,大娘,”军官和蔼地一笑,纠正她的说法。“您是奥雷连诺先生的母亲吧。”

      在他文雅的话里,乌苏娜听出了山地人——卡恰柯人慢吞吞的调子。

      “就算是‘先生’吧,”她说,“只要我能见到他。”

      根据上面的命令,探望死刑犯人是禁止的,但是军官自愿承担责任,允许乌苏娜十五分钟的会见。乌苏娜给他看了看她带来的一包东西:一套干净衣服,儿子结婚时穿过的一双皮鞋,她感到他要回来的那一天为他准备的奶油蜜饯。她在经常当作囚室的房间里发现了奥雷连诺上校。他伸开双手躺在那儿,因为他的腋下长了脓疮。他们已经让他刮了脸。浓密、燃卷的胡子使得颧骨更加突出。乌苏娜觉得,他比以前苍白,个子稍高了一些,但是显得更孤僻了。他知道家中发生的一切事情:知道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自杀;知道阿卡蒂奥专横暴戾,遭到处决;知道霍·阿·布恩蒂亚在粟树下的怪状,他也知道阿玛兰塔把她寡妇似的青春年华用来抚养奥雷连诺.霍塞;知道奥雷连诺·霍塞表现了非凡的智慧,刚开始说话就学会了读书写字。从跨进房间的片刻起,乌苏娜就感到拘束——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他那整个魁梧的身躯都显出极大的威力。她觉得奇怪的是,他对一切都很熟悉。“您知道:您的儿子是个有预见的人嘛,”他打趣地说。接着严肃地补充一句:“今天早上他们把我押来的时候,我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切了。”

      实际上,人群正在周围怒吼的时候,他是思绪万千的,看见这个市镇总共一年就已衰老,他就觉得惊异。杏树上的叶子凋落了。刷成蓝色的房屋,时而改成红色,时而又改成蓝色,最后变成了混沌不清的颜色。

      “你有啥希望吗?”她叹了口气。“时间就要到了。”

      “当然,”奥雷连诺回答。“不过……”

      这次会见是两人都等了很久的;两人都准备了问题,甚至思量过可能得到的回答,但谈来谈去还是谈些家常。卫兵宣布十五分钟已过的时候,奥雷连诺从行军床的垫子下面取出一卷汗渍的纸页。这是他写的诗。其中一些诗是他献给雷麦黛丝的,离家时带走了;另一些诗是他后来在短暂的战斗间隙中写成的。“答应我吧,别让任何人看见它们,”他说。“今儿晚上就拿它们生炉子。”乌苏娜答应之后就站起身来,吻别儿子。

      “我给你带来了一支手枪,”她低声说。

      奥雷连诺上校相信卫兵没有看见,于是同样低声地回答:“我拿它干什么呢?不过,给我吧,要不然,你出去的时候,他们还会发现。”乌苏娜从怀里掏出手枪,奥雷连诺上校把它塞在床垫下面。“现在,不必向我告别了,”他用特别平静的声调说。“不要恳求任何人,不要在别人面前卑躬屈节。你就当别人早就把我枪毙了。”乌苏娜咬紧嘴唇,忍住泪水。

      “拿热石头贴着脓疮(注:这是治疗脓疮的土法子),”说着,她一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奥雷连诺上校继续站着深思,直到房门关上。接着他又躺下,伸开两只胳膊。从他进入青年时代起,他就觉得自己有预见的才能,经常相信:死神如果临近,是会以某种准确无误的、无可辩驳的朕兆预示他的,现在距离处决的时间只剩几小时了,而这种朕兆根本没有出现。从前有一次,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走进他在土库林卡的营地,要求卫兵允许她跟他见面。卫兵让她通过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有些狂热的母亲欢喜叫自己的女儿跟最著名的指挥官睡觉,据她们自己解释,这可改良“品种”。那天晚上,奥雷连诺上校正在写一首诗,描述一个雨下迷路的人,这个女人忽然闯进屋来。上校打算把写好的纸页锁在他存放诗作的书桌抽屉里,就朝客人转过背去。他马上有所感觉。他头都没回,就突然拿起抽屉里的手枪,说道:

      “请别开枪吧。”

      他握着手枪猝然转过身去时,女人已经放下了自己的手枪,茫然失措地站着。在十一次谋杀中,他避免了四次这样的谋杀。不过,也有另一种情况:一个陌生人(此人后来没有逮住)悄悄溜进起义者在马诺尔的营地。用匕首刺死了他的密友——乌格尼菲柯·维斯巴尔上校。马格尼菲柯·维斯巴尔上校患了疟疾,奥雷连诺上校暂时把自己的吊铺让给了他。奥雷连诺上校自己就睡在旁边的吊铺上,什么也不知道。他想一切都凭预感,那是无用的。预感常常突然出现,仿佛是上帝的启示,也象是瞬刻间不可理解的某种信心。预感有时是完全不易察觉的,只是在应验以后,奥雷连诺上校才忽然醒悟自己曾有这种预感。有时,预感十分明确,却没应验。他经常把预感和一般的迷信混淆起来。然而,当法庭庭长向他宣读死刑判决,问他的最后希望时,他马上觉得有一种预感在暗示他作出如下的回答:

      “我要求在马孔多执行判决。”

      庭长生气了,说道:“你别耍滑头骗人,奥雷连诺。这不过是赢得时间的军事计谋。”

      “你不愿意,那是你的事,”上校回答,“可这是我的最后希望。”

      从那以后,他的预感就不太灵了。那一天,乌苏娜在狱里探望他的时候,他经过长久思考得出结论,这一次,死神很可能不会马上来临,因为死神的来临取决于刽子手的意志,他被自己的脓疮弄得很苦,整夜都没睡着。黎明前不久,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他们来啦,”奥雷连诺自言自语地说,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霍·阿·布恩蒂亚;就在这一片刻,在黎明前的晦暗里,霍·阿·布恩蒂亚蜷缩在粟树下面的板凳上,大概也想到了他。奥雷连诺上校心里既没有留恋,也没有恐惧,只有深沉的恼怒,因他想到,由于这种过早的死亡,他看不到自己来不及完成的一切事情如何完成了……牢门打开,一个士兵拿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第二天,也在这个时刻,奥雷连诺上校腋下照旧痛得难受的时候,同样的情况又重复了一遍。星期四,他把乌苏娜带来的蜜饯分给了卫兵们,穿上了他觉得太紧的干净衣服和漆皮鞋。到了星期五,他们仍然没有枪毙他。

      问题在于,军事当局不敢执行判决。全镇的愤怒情绪使他们想到,处决奥雷连诺上校,不仅在马孔多,而且在整个沼泽地带,都会引起严重的政治后果。因此,他们就向省城请示。星期六晚上,还没接到回答的时候,罗克·卡尼瑟洛上尉和其他几名军官一起前往卡塔林诺游艺场。在所有的娘儿们中,只有一个被他吓怕了的同意把他领进她的房间。“她们都不愿意跟就要死的人睡觉,”她解释说。“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周围的人都说,枪决奥雷连诺上校的军官和行刑队所有的士兵,或早或迟准会接二连三地遭到暗杀,即使他们躲到天涯海角。”罗克·卡尼瑟洛上尉向其他的军官提到了这一点,他们又报告了上级。星期日,军事当局一点没有破坏马孔多紧张的宁静空气,虽然谁也没有向谁公开谈到什么,但是全镇的人已经知道,军官们不想承担责任,准备利用一切借口避免参加行刑。星期一,邮局送来了书面命令:判决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执行。晚上,军官们把七张写上自己名字的纸片扔在一顶军帽里抽彩,罗克.卡尼瑟洛倒霉的运气使他中了彩。“命运是无法逃避的,”上尉深感苦恼说。“我生为婊子的儿子,死也为婊子的儿子。”早晨五时,也用抓阄儿的办法,他挑选了一队士兵,让他们排列在院子里,用例行的话叫醒了判处死刑的人。

      “走吧,奥雷连诺,”他说。“时刻到啦。”

      “哦!原来如此,”上校回答。“我梦见我的脓疮溃烂啦。”

      自从知道奥雷连诺要遭枪决,雷贝卡每天都是清晨三点起床。卧室里一片漆黑,霍·阿卡蒂奥的鼾声把床铺震得直颤,她却坐在床上,透过微开的窗子观察墓地的墙壁。她坚持不懈地暗暗等了一个星期,就象过去等待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信函一样。“他们不会在这儿枪毙他的,”霍·阿卡蒂奥向她说。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谁开的枪,他们会利用深夜在兵营里处决他,并且埋在那儿。”雷贝卡继续等待。“那帮无耻的坏蛋准会在这儿枪毙他,”她回答。她很相信这一点,甚至想把房门稍微打开一些,以便向死刑犯挥手告别。“他们不会只让六名胆怯的士兵押着他走过街道的,”霍·阿卡蒂奥坚持说道。“因为他们知道老百姓什么都干得出来。”雷贝卡对丈夫所说的道理听而不闻,继续守在窗口。

      “你会看见这帮坏蛋多么可耻,”她说。

      星期二早晨五点钟,霍·阿卡蒂奥喝完咖啡,放出狗去的时候,雷贝卡突然关上窗子,抓住床头,免得跌倒。“他们带他来啦,”她叹息一声。“他多神气啊。”霍·阿卡蒂奥看了看窗外,突然战栗一下;在惨白的晨光中,他瞧见了弟弟,弟弟穿着他霍.阿卡蒂奥年轻时穿过的裤子。奥雷连诺已经双手叉腰站在墙边,腋下火烧火燎的脓疮妨碍他把手放下。“挨苦受累,受尽折磨,”奥雷连诺上校自言自语地说,“都是为了让这六个杂种把你打死,而你毫无办法。”他一再重复这句话,而罗克·卡尼瑟洛上尉却把他的愤怒当成宗教热情,以为他在祈祷,因而深受感动。士兵们举枪瞄准的时候,奥雷连诺上校的怒火止息了,嘴里出现了一种粘滞、苦涩的东西,使得他的舌头麻木了,两眼也闭上了。铝色的晨光忽然消失,他又看见自己是个穿着裤衩、扎着领结的孩子,看见父亲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带他去吉卜赛人的帐篷,于是他瞧见了冰块。当他听到一声喊叫时,他以为这是上尉给行刑队的最后命令。他惊奇地睁开眼来,料想他的视线会遇见下降的弹道,但他只发现罗克·卡尼瑟洛上尉与霍·阿卡蒂奥,前者举着双手呆立不动,后者拿着准备射击的可怕的猎枪跑过街道。

      “别开枪,”上尉向霍·阿卡蒂奥说,“你是上帝派来的嘛。”

      从这时起,又开始了一场战争。罗克·卡尼瑟洛上尉和六名士兵,跟奥雷连诺上校一起前去营救在列奥阿察判处死刑的革命将军维克多里奥·麦丁纳。为了赢得时间,他们决定沿着霍·阿·布恩蒂亚建立马孔多村之前经过的道路,翻过山岭。可是没过一个星期,他们就已明白这是作不到的事。最后,他们不得不从山上危险的地方悄悄地过去,虽然他们的子弹寥寥无几,——只有士兵们领来行刑的那一些。他们将在城镇附近扎营,派一个人乔装打扮,手里拿着一条小金鱼,天一亮就到路上去溜达,跟潜伏的自由党人建立联系:这些自由党人清晨出来“打猎”,是从来都不回去的。可是,当他从山梁上终于望见列奥阿察的时候,维克多里奥·麦丁纳将军已被枪决了。奥雷连诺上校的追随者宣布他为加勒比海沿岸革命军总司令,头衔是将军。他同意接受这个职位,可是拒绝了将军头衔,并且说定在****保守党政府之前不接受这个头衔。在三个月当中,他武装了一千多人,可是几乎都牺牲了。幸存的人越过了东部边境。随后知道,他们离开了安的列斯群岛(注:在西印度群岛),在维拉角登陆,重新回到国内;在这之后不久,政府的报喜电报就发到全国各地,宣布奥雷连诺上校死亡。又过了两天,一份挺长的电报几乎赶上了前一份电报,报告了南部平原上新的起义。因此产生了奥雷连诺上校无处不在的传说。同一时间传来了互相矛盾的消息:上校在比利亚努埃瓦取得了胜利;在古阿卡马耶尔遭到了失败;被摩蒂龙部落的印第安人吃掉;死于沼泽地带的一个村庄;重新在乌鲁米特发动了起义。这时,自由党领袖正在跟政府举行关于容许自由党人进入国会的谈判,宣布他为冒险分子,不能代表他们的党。政府把他算做强盗,悬赏五千比索取他的首级。在十六次失败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率领两千装备很好的印第安人,离开瓜希拉,进攻列奥阿察,惊惶失措的警备队逃出了这个城市。奥雷连诺把司令部设在列奥阿察,宣布了反对保守党人的全民战争。政府给他的第一个正式回电向他威胁说,如果起义部队不撤到东部边境,四十八小时之后就要枪决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罗克·卡尼瑟洛上校这时已经成了参谋长,他把这份电报交给总司令的时候,神色十分沮丧,可是奥雷连诺看了电报却意外地高兴。

      “好极了!”他惊叫一声。“咱们马孔多有了电报局啦!”

      奥雷连诺上校的答复是坚决的:过三个月,他打算把自己的司令部迁到马孔多。那时,如果他没有看见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活着,他将不经审讯枪毙所有被俘的军官,首先拿被俘的将军开刀,而且他将命令部下直到战争结束都这样干。三个月以后,奥雷连诺的军队胜利地进入马孔多时,在通往沼泽地带的道路上,拥抱他的第一个人就是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

      布恩蒂亚家里挤满了孩子。乌苏娜收留了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以及她的一个大女儿和一对孪生子,这对孪生子是阿卡蒂奥枪毙之后过了五个月出世的。乌苏娜不顾他的最后愿望,把小姑娘取名叫雷麦黛丝。“我相信这是阿卡蒂奥的意思,”她辩解地说。“咱们没有叫她乌苏娜,因为她取了这个名字就会苦一辈子。”孪生子叫做霍.阿卡蒂奥第二和奥雷连诺第二。阿玛兰塔自愿照顾这几个孩子。她在客厅里摆了一些小木椅,再把左邻右舍的孩子聚集起来,成立了一个托儿所。在僻啪的爆竹声和当当的钟声中,奥雷连诺上校进城的时候,一个儿童合唱队在家宅门口欢迎他。奥雷连诺·霍塞象他祖父一样高大,穿着革命军的军官制服,按照规矩向奥雷连诺行了军礼。

      并非一切消息都是好的。奥雷连诺上校逃脱枪毙之后过了一年,霍.阿卡蒂奥和雷贝卡就迁进了阿卡蒂奥建成的房子。谁也不知道霍.阿卡蒂奥救了上校的命,新房子座落在市镇广场最好的地方,在一棵杏树的浓荫下面;知更鸟在树上筑了三个巢:房子有一道正门和四扇窗子。夫妇俩把这儿搞成了一个好客之家。雷贝卡的老朋友,其中包括摩斯柯特家的四姊妹(她们至今还没结婚).又到这儿来一起绣花了,她们的聚会是几年前在秋海棠长廊上中断的。霍·阿卡蒂奥继续使用侵占的土地,保守党政府承认了他的土地所有权,每天傍晚都可看见他骑着马回来,后面是一群猎犬:他带着一支双筒枪,鞍上系着一串野兔。九月里的一天,快要临头的暴雨使他不得不比平常早一点回家。他在饭厅里跟雷贝卡打了个招呼,把狗拴在院里,将兔子拿进厨房去等着腌起来,就到卧室去换衣服。后来,据雷贝卡说,丈夫走进卧室的时候,她在浴室里洗澡,什么也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值得怀疑的,可是谁也想不出其它更近情理的原因,借以说明雷贝卡为什么要打死一个使她幸福的人。这大概是马孔多始终没有揭穿的唯一秘密。霍·阿卡蒂奥刚刚带上卧室的门,室内就响起了手枪声。门下溢出一股血,穿过客厅,流到街上,沿着凹凸不平的人行道前进,流下石阶,爬上街沿,顺着土耳其人街奔驰,往右一弯,然后朝左一拐,径直踅向布恩蒂亚的房子,在关着的房门下面挤了进去,绕过客厅,贴着墙壁(免得弄脏地毯),穿过起居室,在饭厅的食桌旁边画了条曲线,沿着秋海棠长廊婉蜒行进,悄悄地溜过阿玛兰塔的椅子下面(她正在教奥雷连诺·霍塞学习算术),穿过库房,进了厨房(乌苏娜正在那儿准备打碎三十六只鸡蛋来做面包)。

      “我的圣母!”乌苏娜一声惊叫。

      于是,她朝着血液流来的方向往回走,想弄清楚血是从哪儿来的:她穿过库房,经过秋海棠长廊(奥雷连诺·霍塞正在那儿大声念:3十3=6,6十3=9),过了饭厅和客厅,沿着街道一直前进,然后往右拐,再向左拐,到了土耳其人街;她一直没有发觉,她是系着围裙、穿着拖鞋走过市镇的;然后,她到了市镇广场,走进她从来没有来过的房子,推开卧室的门,一股火药味呛得她喘不过气来;接着,她瞧见了趴在地板上的儿子,身体压着他已脱掉的长统皮靴;而且她还看见,已经停止流动的一股血,是从他的右耳开始的。在霍·阿卡蒂奥的尸体上,没有发现一点伤痕,无法确定他是被什么武器打死的。让尸体摆脱强烈的火药味,也没办到,虽然先用刷子和肥皂擦了三次,然后又用盐和醋擦,随后又用灰和柠檬汁擦,最后拿一桶碱水把它泡了六个小时。这样反复擦来擦去,皮肤上所刺的奇异花纹就明显地褪色了。他们采取极端的办法——给尸体加上胡椒、茴香和月桂树叶,放在微火上焖了整整一天,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他们才不得不把它慌忙埋掉。死人是密封在特制棺材里的,棺材长二米三十公分,宽一米十公分,内部用铁皮加固,并且拿钢质螺钉拧紧。但是尽管如此,送葬队伍在街上行进的时候,还能闻到火药味。尼康诺神父肝脏肿得象个鼓似的,在床上给死者作了祈祷。随后,他们又给坟围了几层砖,在所有的间隙里填满灰渣、锯屑和生石灰,但是许多年里坟墓依然发出火药味,直到香蕉公司的工程师们给坟堆浇上一层钢筋混凝土,棺材刚刚抬出,雷贝卡就闩上房门,与世隔绝了,她穿上了藐视整个世界的“甲胄”,这身“甲胄”是世上的任何诱惑力都穿不透的。她只有一次走上街头,那时她已经是个老妇,穿着一双旧的银色鞋子,戴着一顶小花帽。当时,一个流浪的犹太人经过马孔多,带来了那么酷烈的热浪,以致鸟儿都从窗上的铁丝网钻到屋里,掉到地上死了。雷贝卡活着的时候,人家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那天夜里,当时她用准确的射击打死了一个企图撬她房门的小偷。后来,除了她的女佣人和心腹朋友阿金尼达,谁也没有遇见过她。有个时候,有人说她曾写信给一个主教(她认为他是她的表兄),可是没有听说她收到过回信。镇上的人都把她给忘了。

      尽管奥雷连诺上校是凯旋归来的,但是表面的顺利并没有迷惑住他。政府军未经抵抗就放弃了他们的阵地,这就给同情自由党的居民造成胜利的幻觉,这种幻觉虽然是不该消除的,但是起义的人知道真情,奥雷连诺上校则比他们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统率了五千多名士兵,控制了沿海两州,但他明白自己被截断了与其他地区的联系,给挤到了海滨,处于十分含糊的政治地位,所以,当他下令修复政府军大炮毁坏的教堂钟楼时,难怪患病的尼康诺神父在床上说:“真是怪事——基督教徒毁掉教堂,共济会员却下令重建。”为了寻求出路,奥雷连诺上校一连几个小时呆在电报室里,跟其他起义部队的指挥官商量,而每次离开电报室,他都越来越相信战争陷入了绝境。每当得到起义者胜利的消息,他们都兴高采烈地告诉人民,可是奥雷连诺上校在地图上测度了这些胜利的真实价值之后,却相信他的部队正在深入丛林,而且为了防御疟疾和蚊子,正在朝着与现实相反的方向前进。“咱们正在失去时间,”他向自己的军官们抱怨说。“党内的那些蠢货为自己祈求国会里的席位,咱们还要失去时间。”在他不久以前等待枪决的房间里悬着一个吊铺,每当不眠之夜仰卧铺上时,奥雷连诺上校都往想象那些身穿黑色衣服的法学家——他们如何在冰冷的清晨走出总统的府邸,把大衣领子翻到耳边,搓着双手,窃窃私语,并且躲到昏暗的通宵咖啡馆去,反复推测:总统说“是”的时候,真正想说什么;总统说“不”的时候,又真正想说什么,他们甚至猜测:总统所说的跟他所想的完全相反时,他所想的究竟是什么;然而与此同时,他奥雷连诺上校却在三十五度的酷热里驱赶蚊子,感到可怕的黎明正在一股脑儿地逼近:随着黎明的到来,他不得不向自己的部队发出跳海的命令。

      在这样一个充满疑虑的夜晚,听到皮拉·苔列娜跟士兵们在院子里唱歌,他就请她占卜。“当心你的嘴巴,”皮拉·苔列娜摊开纸牌,然后又把纸牌收拢起来,摆弄了三次才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征兆是很明显的。当心你的嘴巴。”过了两天,有人把一杯无糖的咖啡给一个勤务兵,这个勤务兵把它传给另一个勤务兵,第二个勤务兵又拿它传给第三个勤务兵,传来传去,最后出现在奥雷连诺上校的办公室里。上校并没有要咖啡,可是既然有人把它送来了,他拿起来就喝。咖啡里放了若干足以毒死一匹牲口的士的宁。奥雷连诺上校给抬回家去的时候,身体都变得僵直了,舌头也从嘴里吐了出来。乌苏娜从死神手里抢救儿子。她用催吐剂清除他胃里的东西,拿暖和的长毛绒被子把他裹了起来,喂了他两天蛋白,直到他的身体恢复正常的温度。第四天,上校脱离了危险。由于乌苏娜和军官们的坚持,他不顾自己的愿望继续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在这些日子里,他才知道他写的诗没有烧掉。“我不想慌里慌张,”乌苏娜解释说。“那天晚上我生炉子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最好等到人家把他的尸体抬回来的时候吧。”在疗养中,周围是雷麦黛丝的落满尘土的玩具,奥雷连诺上校重读自己的诗稿,想起了自己一生中那些决定性的时刻。他又开始写诗。躺卧病榻使他脱离了陷入绝境的、变化无常的战争,他就用押韵的诗歌分析了他同死亡斗争的经验。他的头脑逐渐清楚,能够思前想后了。有天晚上,他问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

      “请你告诉我,朋友,你是为什么战斗呀?”

      “能有什么其他原因呢?”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回答。“为了伟大的自由党呗。”

      “你很幸福,因为你知道为什么战斗,”他回答,“而我现在才明白,我是由于骄傲才参加战斗的。”

      “这不好,”格林列尔多·马克斯说。

      奥雷连诺上校对格林列尔多的惊讶感到开心。

      “当然不好,”奥雷连诺说,“但无论如何,最好是不知道为什么战斗,”他盯着战友的眼睛,微微一笑,补充说道:“或者象你一样为了某些事情进行战斗,而那些事情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意义。”

      以前,他的骄傲是不让他跟内部地区的起义部队取得联系的,除非自由党领袖公开纠正把他称做强盗的声明。然而奥雷连诺上校知道:只要他放弃了自尊心,他就能中止战争的恶性循环。卧床疗养使他有了时间反复思量。他劝乌苏娜把她可观的积蓄和密藏的盒子中剩余的金子都交给了他,任命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为马孔多的军政长官,就离开市镇去跟内部地区的起义部队建立联系了。

      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不仅是奥雷连诺上校最信任的人,乌苏娜还把他当做家里的成员。他温和、腼腆,生来文雅,但他更适于打仗,而不适于坐办公室。他的那些政治顾问讲起理论来,轻而易举就能把他弄得糊里糊涂。然而,他却在马孔多创造了田园般的宁静气氛,奥雷连诺曾希望在这样的环境里制作小金鱼,度过晚年,死在这里。尽管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住在自己的父母家里,他却每星期在乌苏娜家中吃两三顿午饭。他过早地教奥雷连诺.霍塞使用武器,叫他接受军事训练,并且在得到乌苏娜的允许之后,让他在兵营里住了几个月,使他能够成为一个男子汉。多年以前,格林列尔多.马克斯几乎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向阿玛兰塔表过爱。那时,她对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怀着单相思,所以光是讥笑他。格林列尔多.马克斯决定等待。有一次,他还在狱中时,捎了一封信给阿玛兰塔,要求她给一打麻纱手绢绣上他父亲的简写姓名。他还寄了钱给她。过了一个星期,阿玛兰塔把绣好的手绢和钱带到狱里去给他,两人回忆往事,谈了很久。“从这儿出去以后,我要跟你结婚,”格林列尔多.马克斯跟她分手时说。阿玛兰塔笑了起来,可是教孩子们读书的时候,她一直惦念着他,打算恢复她对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那种青春的热情。每逢星期六,探监的日子,她都到格林列尔多·马克斯父母家中,跟他们一块儿到牢里去。有个星期六,乌苏娜在厨房里遇见了女儿——她正在等候饼干出炉,挑选最好的,用一块手绢包上;这块手绢是她专门绣来派这个用场的。

      “你就嫁给他吧,”乌苏娜劝她。“你未必能够再遇见这样的人啦。”

      阿玛兰塔露出轻蔑的神态。

      “我不需要追求男人,”她回答。“我送饼干给格林列尔多,是我怜悯他,因为他迟早会枪毙的。”

      她说到枪毙,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真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是政府恰在这时公开声称,如果叛军下交出列奥阿察,他们就要处决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不准探监了。阿玛兰塔躲在卧室里流泪,感到内疚,就象雷麦黛丝死的时候那样,仿佛她那不吉祥的话再一次招来了死神,母亲安慰她,肯定地说,奥雷连诺上校一定会想法阻止行刑;她还答应:战争一旦结束,她自己会把格林列尔多招来。乌苏娜早于所说的期限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格林列尔多·马克斯担任军政长官以后,重新来到她们家中时,乌苏娜欢迎他就象欢迎亲生儿子似的,不住地奉承他,竭力把他留在家里,衷心地祈求上帝,希望格林列尔多想起自己跟阿玛兰塔结婚的打算。乌苏娜的祈求似乎得到了回答。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到布恩蒂亚家里吃饭的日子里,他总留在秋海棠长廊上跟阿玛兰塔下跳棋。乌苏娜给他俩送上咖啡和饼干,亲自注意不让孩子打扰他俩的幽会。阿玛兰塔真的竭力让自己青春的热情死灰复燃。现在,她怀着越来越难受的焦急心情,等待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在食桌边出现,等待傍晚跟他下棋。跟这个军人在一块儿,时间是过得飞快的;这人有一个富于诗意的名字*,他的指头移动棋子稍微有点儿颤抖。但是,格林列尔多·马克斯重新向阿玛兰塔求婚的那一天,她又拒绝了他。

      *格林列尔多,西班牙民间诗歌中的人物,国王的女儿爱上的一个少年侍卫。

      “我不嫁给任何人,”阿玛兰塔说,“尤其是你。你那样爱奥雷连诺,你想跟我结婚,只是因为你不能跟他结婚。”

      格林列尔多·马克斯是个有耐心的人。“我可以等,”他说。“我迟早能够说服你。”于是,他继续到这个家里来作客。阿玛兰塔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忍住暗中的呻吟,拿手指塞住耳朵,免得听到求婚者告诉乌苏娜最新战况的声音,尽管她想见他想得要死,但她还是竭力忍住不出去见他。

      这时,奥雷连诺上校还有足够的空闲时间,每两周都向马孔多发来详细情报,但他只有一次写信给乌苏娜,大约在他离开马孔多八个月之后。一位专派的信差送来一封盖了火漆大印的信,里面有一小张纸,纸上是上校规整的笔迹:“当心爸爸——他快要死啦,”乌苏娜惊慌起来:“既然奥雷连诺那么说,可见他知道。”于是,她请人帮她把霍·阿·布恩蒂亚搬进卧室。他不仅象从前那样重,而且长年累月朱在栗树下面,练成了随意增加体重的本领,以致七个男人都无法把他从板凳上抬起,只好将他拖到床上去。这个身躯高大、日晒雨淋的老头儿一住进卧室,室内的空气就充满了开花的栗树和菌类植物的浓烈气味和年深月久的潮气。第二天早晨,他的床铺就空了。乌苏娜找遍了所有的房间,发现丈夫又在栗树下面了。于是,他们把他捆在床上。尽管霍.阿·布恩蒂亚力气未衰,但他没有反抗,他对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他回到栗树下去,并不是他有意这么千,而是因为他的身体习惯于那个地方。乌苏娜照顾他,给他吃的,把奥雷连诺的消息告诉他。但是,实际上,他长期接触的只有一个人——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死后已经衰朽不堪,每天都来两次跟他聊天。他俩谈到公鸡,打算一块儿建立一个繁殖场,饲养一些出色的鸟禽——不是为了拿它们的胜利来取乐,因为他俩已经不需要这种胜利了,只是为了在死人国里漫长、沉闷的星期天有点儿消遣。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给霍.阿.布恩蒂亚擦擦洗洗,给他吃东西,把一个陌生人的好消息告诉他,那人叫做奥雷连诺,是战争中的一名上校。霍.阿.布恩蒂亚独个儿留下的时候,他就在梦中寻求安慰,梦见无穷无尽的房间。他梦见自己从床上站立起来,打开房门,走进另一个同样的房间,这里有同样的床(床头是包上铁皮的),有同样的藤椅,后墙上也有“救命女神”的小画像。从这个房间,他又走进另一个同样的房间,这个房间的门又通向另一个同样的房间,然后又是一个同样的房间,——就这样无穷无尽。他很喜欢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很象走过两排并列镜子之间的一道长廊……随后,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摸了摸他的肩膀。于是,他逐渐醒来,从一个房间倒退到另一个房间,走完漫长的回头路,直到在真正的房间里见到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可是霍·阿·布恩蒂亚迁到床上之后过了两个星期,有一天夜里,他在最远的一个房间里时,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摸了摸他的肩膀,他却没有往回走,永远留在那儿了,以为那个房间是真正的房间。第二天早上,乌苏娜送早饭给丈夫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男人沿着走廊朝她走来。这人矮壮墩实,穿一身黑呢衣服,戴一顶挺大的黑帽子,帽子拉得遮住了悲戚的眼睛。“我的天啦,”乌苏娜想道。“我能发誓,这是梅尔加德斯。”然而这是卡塔乌尔,维希塔香的弟弟,他为了躲避失限症,从这里逃走之后,一直音讯杏无。维希塔香问他为什么回来,他用本族语占庄严而响亮地说:

      “我是来参加国王葬礼的。”

      接着,他们走进霍·阿·布恩蒂亚的房间,开始使劲摇晃他,对着他的耳朵叫喊,把一面镜子拿到他的鼻孔前面,可是始终未能唤醒他。稍迟一些,木匠给死者量棺材尺寸时,看见窗外下起了细微的黄花雨。整整一夜,黄色的花朵象无声的暴雨,在市镇上空纷纷飘落,铺满了所有的房顶,堵塞了房门,遮没了睡在户外的牲畜。天上落下了那么多的黄色花朵,翌日早晨,整个马孔多仿佛铺了一层密实的地毯,所以不得不用铲子和耙子为送葬队伍清除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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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21:44:1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百年孤独》-第八章

      阿玛兰塔坐在柳条摇椅里,把刺绣活儿放在膝上,望着奥雷连诺.霍塞;他给脸颊和下巴都涂满了肥皂沫,就在皮带上磨剃刀,有生以来第一次剖脸了。他为了把浅色的茸毛修成一撮胡于,竟将一个小疹疱弄出了血,而且割破了上唇,然而一切完毕之后,他还是原来的样儿;复杂的刮脸手续使阿玛兰塔觉得,正是从这时起,奥雷连诺·霍塞长大成人了。

      “奥雷连诺(注:指奥雷连诺上校长)象你现在这个岁数的时候,跟你一模一样,”她说。“你已经是个男子汉啦。”

      其实,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成为男子汉了,那时阿玛兰塔还把他当做一个孩子,在浴室里照常当着他的面脱衣服。从皮拉。苔列娜把孩子交给她抚养以来,她是惯于这么做的。第一次,他感到兴趣的只是她那两个乳房之间的深凹之处,他甚至那么天真地问阿玛兰塔,她为什么是那种样儿,她回答说:“刨呀,刨呀,就刨出坑凹啦。”——接着用手表示如何刨法。过了许久,她在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死后恢复了常态,又跟奥雷连诺。霍塞一块儿洗澡,他已经不去注意那个深凹之处,可是她那酥软的乳房和褐色的乳头却使他奇怪地发颇。他继续观察她,逐渐发现了她那最最隐秘的奇迹,而且由于这种宜观,他觉得自己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象她的皮肤接触冷水时出现的那种疙瘩。奥雷连诺·霍塞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就养成了天刚微明就从自己的吊铺钻进阿玛兰塔卧榻的习惯,因为趴她接触可以驱除他对黑暗的恐惧。然而,自从那一大他注意到了她的****之后,促使他从蚊帐下面钻进阿玛兰塔卧榻的,已经不是对黑暗的恐惧,而是渴望黎明时闻到她那温暖的气息了。有一天拂晓时——这件事正好发生在阿玛兰塔拒绝了格休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的时候——奥雷连诺。霍塞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他感到阿玛兰塔的手指,活象急切、贪婪的小虫子,悄悄地摸他的肚子。奥雷连诺·霍塞假装睡着了,翻身仰卧,让她的手指摸起来更方便一些。这一夜,他和阿玛兰塔建立了狼狈为奸的牢固关系,尽管两人都装作不知道两人已经知道的事,正象其中一个知道另一个已经明白一切那样。现在,奥雷连诺·霍塞不听到音乐钟响起十二点的华尔兹舞曲就不能人睡,而这个容颜已衰的女人呢,除非她养大的梦游者钻进她的蚊帐,并且成为她治疗孤独病的临时药剂,她就没有片刻的安宁。随后,他俩不仅赤身露体地一块儿睡觉,弄得疲惫不堪,而且白天也在房中各处互相追逐,或者关在卧宝里,经常处于无法止息的兴奋状态。有一天下午,乌苏娜差点儿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她突然走进库房,他俩刚刚开始接吻。“你很爱自己的姑姑吧?”她天真地问了孙子一句。他作了肯定的回答,“你干得好呀!”乌苏娜说着,量出了做面包的面粉,就回厨房去了。这下子使得阿玛兰塔清醒了过来。她明白自己作得过头了,已经不光是跟小孩子玩玩接吻的游戏,还陷进了恋爱的泥潭,这种恋爱是危险的、没有好结果的,于是她马上坚决地结束了这种勾当。这时完成了军事训练的奥雷连诺·霍塞,不得不忍受这件事情的痛苦,开始住在兵营里。每逢星期六,他都和士兵们一块儿去卡塔林诺游艺场。他过早成熟,而且陷入了孤独,就向那些发出萎谢的花味儿的女人寻求安慰:在黑暗中,他把她们理想化,而且凭热烈的想象把她们当做阿玛兰塔。

      过了不久,传到马孔多的战争消息就变得互相矛盾了。尽管政府本身公开承认起义者取得了接二连三的胜利,可是马孔多的起义军官们仍然拥有难免投降的机密情报。四月初,有个特使来找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他证实,自由党领袖们的确跟内部地区起义部队的头头们进行了谈判,很快就要和政府签署下述条件的停战协定:自由党人取得三个部长职位,在议会里成为少数派;赦免放下武器的起义者。特使带来了奥雷连诺上校十分机密的指示:他不同意停战条件。他命令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挑选五个最可靠的人,准备跟他们一起离开国内。命令是极端秘密地执行的。在正式宣布停战之前一个星期,各种互相矛盾的谣言涌到马孔多的时候,奥雷连诺上校和十个忠于他的军官,其中包括罗克·卡尼瑟洛上校,在夜色的掩护下,秘密地来到了马孔多,造散了警备队,埋藏了武器,销毁了档案。黎明时分,他们同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和他的五个人一起离开了马孔多。这次行动是迅捷无声的,乌苏娜直到最后一分钟才知道情况,当时不知是谁轻轻地敲了敲她的卧室窗子,低声说:“如果你想见见奥雪连诺上校,就赶快出来。”乌苏娜从床上一跃而起,穿着睡衣奔到街上,可是已经看不见什么人,只听到黑暗里传来疾驰的马蹄声--支马队在尘土飞扬中离开了马孔多。乌苏娜第二天才发现,奥雷连诺·霍塞跟他父亲一块儿走了。

      政府和反对派发表了结束战争的联合公报之后十天,传来了奥雷连诺上校在西部边境发动第一次起义的消息。起义部队人数不多,装备很差,不到一个星期就溃败了。但在一,年之中,正当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尽量让全国相信他们的和解时,奥雷连诺上校又组织了七次武装起义。有一天夜呕,他队一条纵帆船上向列奥阿察开炮,列奥阿察警备队的回答是:把城内最著名的十四个自由党人从床上拖出,就地枪决。奥雷连诺上校占领了边境的海关哨所两个多星期,从那几向全国发出了开始全民战争的号召。另一次,他在丛林里游荡了三个月,柯算实现一个最荒唐的计划——在原始丛林垦走过将近一千五百公里,到首都郊区去展开军事行动。有一次,他出现在距离马孔多下到二十公里的地方,可是政府军把他逼进了山里——到了距离一个魔区很近的地方,许多年前他的父亲曾在那儿发现过西班牙大帆船的骨架。

      就在这时,维希塔香死了。她是象她希望的那样自然死亡的,由于害怕失眠症使她过早死去,她曾离开了自己的家乡。这个印第安女人的遗愿,是要乌苏娜从她床下的小箱子里掏出她二十多年的积蓄,送给奥雷连诺上校去支援战争。可是,乌苏娜并没去碰这些钱,因为听说奥雷连诺上校似乎在省城附近登陆时牺牲了。大家认为,关于他已死亡的正式报导——最近两年中的第四次——是可靠的,因为几乎六个月来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尽管以前的大事还没过期,乌苏娜和阿玛兰塔又宣布了新的丧事,然而今人震惊的消息却突然传到了马孔多。奥雷连诺上校还话着,可是显然停止了跟本国政府的战斗,而同加勒比海其他国这节节胜利的联邦主义者联合了起来。他已改名换姓,离噶自己的国家越来越远。后来知道,他当时的理想是把中美洲所有联邦主义者的力量联合起来,****整个大陆——从阿拉斯加到巴塔戈尼亚(注:阿根廷地名)——的保守派政府。乌苏娜直接从儿子那里接到了第一个信息,是他离开马孔多几年之后捎来的——那是一封揉皱了的。字迹模糊的信,一直从古巴的圣地亚哥经过不同的手传递来的。

      “我们永远失去奥雷连诺啦,”乌苏娜读了信,悦道。“如果他这样走下去,再过一年就到天边啦。”

      这些活是乌苏娜向一个人说的,而且她首先拿信给他看——这个人就是保守党的霍塞·拉凯尔·蒙卡达将军,他在战争结束之后当上了马孔多镇长,“唉,这个奥雷连诺,可惜他不是保守党人,”蒙卡达将军说。他确实钦佩奥雷连诺上校。象保守党的许多丈职人员一样,霍塞·拉凯尔·蒙卡达为了捍卫党的利益,参加了战争,在战场上获得了将军头衔,尽管他不是职业军人。相反地,象他的许多党内同事一样,他是坚决反对军阀的。他认为军阀是不讲道义的二流于、阴谋家和投机分子;为了混水摸鱼,他们骚扰百姓。霍塞·拉凯尔·蒙卡达将军聪明、乐观,喜欢吃喝和观看斗鸡,有一段时间是奥雷连诺上校最危险的敌人。他在沿海广大地区初出茅庐的军人中间很有威望。有一次从战略考虑,他不得不把一个要塞让给奥雷连诺上校的部队,离开时给奥雷连诺上校冒下了两封信。在一封较长的信里,他建议共同组织一次用人道办法进行战争的运动。另一封信是给住在起义者占领区的将军夫人的,在所附的一张字条上,将军要求把信转给收信人。从那时起,即使在最血腥的战争时期,两位指挥官也签订了交换俘虏的休战协议。蒙卡达将军利用这些充满了节口气氛的战个间隙,还教奥雷连诺上校下象棋。他俩成了好朋友,甚至考虑能否让两党的普通成员一致行动,消除军阀和职业政客的影响,建立人道主义制度,采用两党纲领中一切最好的东西。战争结束之后,奥雷连诺上校暗中进行曲折、持久的破坏活动,而蒙卡达将军却当上马孔多镇长。蒙卡达将军又穿上了便服,用没有武器的警察代替了士兵,执行特赦法令,帮助一些战死的自由党人的家庭。他宣布马孔多为自治区的中心,从镇长升为区长以后,在镇上创造了平静生活的气氛,使得人们想起战争就象想起遥远的、毫无意义的噩梦。被肝病彻底摧垮的尼康诺神父,己由科隆涅尔神父代替,这是第一次联邦战争中的老兵,马孔多的人管他叫“唠叨鬼”。布鲁诺·克列斯比跟安芭萝·摩斯柯特结了婚,他的玩具店象以往一样生意兴隆,而且他在镇上建了一座剧场,西班牙剧团也把马孔多包括在巡回演出的路线之内。剧场是一座宽敞的无顶建筑物,场内摆着木板凳,挂着丝绒幕,幕上有希腊人的头像;门票是在三个狮头大的售票处——通过张得很大的嘴巴——出售的。那时,学校也重新建成,由沼泽地带另一个市镇来的老教师梅尔乔尔·艾斯卡隆纳先生管理;他让懒学生在铺了鹅卵石的院子里爬,而给在课堂上说话的学牛吃辛辣的印度胡椒——这一切都得到父母们的赞成。奥雷连诺第二和霍.阿卡蒂奥第二——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的任性的孪生子,是最先带着石板、粉笔以及标上本人名字的铝杯进教室的;继承了母亲姿色的雷麦黛丝,已经开始成为闻名的“俏姑娘雷麦黛丝”。尽管年岁已高、忧虑重重,而且不断办理丧事,乌苏哪仍不服老。在圣索菲怔。德拉佩德协助下,她使糖果点心的生产有了新的规模——几年之中,她不仅恢复了儿子花在战争上的财产,而且装满了几葫芦纯金,把它们藏在卧室里。“只要上帝让我活下去,”她常说,“这个疯人院里总有充足的钱。”正当家庭处在这种情况下的时候,奥雷连诺·霍塞从尼加拉瓜的联邦军队里开了小差,在德国船上当了一名水手,回到了家中的厨房里——他象牲口一样粗壮,象印第安人一样黝黑、长发,而且怀着跟阿玛兰塔结婚的打算。

      阿玛兰塔一看见他,就立即明白他是为什么回来的,尽管他还没说什么。在桌边吃饭时,他俩不敢对视。可是回家之后两个星期,在乌苏娜面前,奥雷连诺·霍塞竟盯着阿玛兰塔的眼睛,说:”我经常都想着你。”阿玛兰塔竭力回避他,不跟他见面,总跟俏姑娘雷麦黛丝呆在一起。有一次,奥雷连诺·霍塞问阿玛兰塔,她打算把手上的黑色绷带缠到什么时候,阿玛兰塔认为侄子的话是在暗示她的处女生活,竟红了脸,但也怪自己不该红脸。从奥雷连诺·霍塞口来以后,她就开始闩上自己的卧窒门,可是连夜都听到他在隔壁房间里平静地打鼾,后来她就把这种预防措施忘记了。在他回来之后约莫两个月,有一夭清晨,阿玛兰塔听到他走进她的卧室,这时,她既没逃跑,也没叫嚷,而是发呆,感到松快,她觉得他钻进了蚊帐,就象他还是小孩几时那样,就象他往常那样,于是她的身体渗出了冷汗;当她发现他赤身露体的时候,她的牙齿止不住地磕碰起来。“走开,”她惊得喘不上气,低声说。“走开,要不我就叫啦。”可是现在奥雷连诺·霍塞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而是兵营里的野兽了。从这一夜起,他俩之间毫无给果的搏斗重新开始,直到天亮。“我是你的姑姑,”阿玛兰塔气喘吁吁地低声说,“差不多是你的母亲,不仅因为我的年龄,也许只是没有给你喂过奶。”黎明,奥雷连诺走了,准备夜里再来,而且每次看见没有闩上的房门.他就越来越起劲。因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她的欲念。在占领的城镇里,在漆黑的卧室里,——特别是在最下贱的卧室里——他遇见过她:在伤者绷带上的凝血气味中,在面临致命危险的片刻恐怖中,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方,她的形象都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从家中出走、本来是想不仅借助于遥远的距离,而且借助于令人发麻的残忍(他的战友们把这种残忍叫做“无畏”),永远忘掉她:但在战争的粪堆里,他越污损她的形象,战争就越使他想起她。他就这样在流亡中饱经痛苦,寻求死亡,希望在死亡中摆脱阿玛兰塔,可是有一次却听到了有个老头儿讲的旷古奇闻,说是有个人跟自己的姑姑结了婚,那个姑姑又算是他的表姐,而他的儿子原来是他自己的祖父(注:一种乱婚)。

      “难道可以跟亲姑姑结婚吗?”惊异的奥雷连诺·霍塞问道。

      “不仅可以跟姑姑结婚,”有个士兵胡说八道地回答他。“要不,咱们为啥反对教士?每个人甚至可以跟自己的母亲结婚嘛。”

      这场谈话之后过了两个星期,奥雷连诺·霍塞就开了小差。他觉得,阿玛兰塔比以前更苍白了,也更抑郁和拘谨了,已经成熟到了头,但在卧室的黑暗里,她却比以前更加热情。虽然勇敢地抗拒,但又在激励他。“你是野兽,”被他追逼的阿玛兰塔说。“难道你不知道,只有得到罗马教皇的许可才能跟姑姑结婚?”奥雷连诺。霍塞答应前往罗马,爬过整个欧洲,去吻教皇的靴子,只要阿玛兰塔放下自己的吊桥。

      “问题不光是许可,”阿玛兰塔反驳。“这样生下的孩子都有猪尾巴。”

      对她所说的道理,奥雷连诺·霍塞根本听不进去。

      “哪怕生下鳄龟也行,”他说。

      有一天清晨,他因欲望没有得到满足而觉得难受,就到卡塔林诺游艺场去。他在那儿找了一个廉价、温柔、乳房下垂的女人,这女人暂时缓和了他的苦恼。现在,他想用假装的轻蔑未制服阿玛兰塔了,他走过长廊时,看见她在缝纫机上异常灵巧地干活,他连一句话也没跟她说。阿玛兰塔觉得如释重负,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突然下新想到了格休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怀念起了晚间下棋的情景,她甚至希望在自己的卧宗里看见上校了。奥雷连诺.霍塞没有料到,由于自己错误的策略,他失去了许多机会。有一大夜里,他再也不能扮演无所谓的角色了,就来到了阿玛兰塔的房间。她怀着不可动摇的决心拒绝了他,永远门上了门。

      奥雷连诺。霍寒回来之后过了几个月,一个身姿优美、发出茉莉花香的女人来到马孔多乌苏娜家里,还带来了一个约莫五岁购孩子,女人说这孩子是奥雷连诺上校的儿子,希望乌苏娜给他命名。这无名孩子的出身没有引起仟何人的怀疑:他正象当年第一次去参观冰块的上校。女人说,孩子是张开眼睛出世的,而且带者成年人的神情观察周围的人,他一眨不眨地凝视东西的习惯,叫她感到惊异。“跟他父亲一模一样,”乌苏娜说。“只差一点:他的父亲只要用眼睛一瞧,椅了就会自己移动。”孩子给命名为奥雷连诺,随母亲的姓,——根据法律,他不能随父亲的姓。除非父亲承认他。教父是蒙卡达将军。阿玛兰塔要术把孩子留给她抚养,可是孩子的母亲不同意。

      就象拿母鸡跟良种公鸡交配一样,让姑娘去跟著名的军人睡觉,这种风习是乌苏娜从没听说过的,们在这一年中,她坚决相信确有这种风习,因为奥雷连诺上校的其他九个儿子也送来请她命名。其中母大的已经超过十岁,是个黑发、绿眼的古怪孩子,一点也不象父亲。送来的孩子有各种年龄的,各种肤色的,然而总是男孩,全部显得那么孤僻,那就无可怀疑他们和布恩蒂亚家的血统关系了。在一连中该子中,乌苏娜记住的只有两个。一个高大得跟年岁不相称的小孩儿,把她的一些花瓶和若下碟子变成了一堆碎片.因为他的手似乎具有碰到什么就粉碎什么的特性。另一个是金发孩子,氏着母亲那样的灰蓝色眼睛,姑娘一般的长鬃发。他毫不腼腆地走进房来,仿佛熟悉这里的一切,好象他是在这里长大的,径直走到乌苏哪卧室里的一个柜子跟前,说:“我要自动芭蕾舞女演员,”乌苏娜甚至吓了一跳。她打开柜子,在梅尔加德斯时期留下的、乱七八糟的、沾满尘土的东西中间翻寻了一阵,找到了一双旧长袜裹着的芭蕾裤女演员——这是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有一次拿来的,大家早就把它给忘了,不过十二年工夫,奥雷连诺在南征北战中跟一些女人个在各地的儿子——十七个儿子——都取了奥雷连诺这个名字,都随自己母亲的姓。最初,乌苏娜给他们的衣兜都塞满了钱,而阿玛兰塔总想把孩了留给自己,可是后来,乌苏娜和阿玛兰塔都只送点礼品,充当教母了。“咱们给他们命了名,就尽了责啦,”乌苏娜一面说,一面把每个母亲的姓名和住址、怯子出小的日期和地点记在一本专用册千里。“奥雷连诺应当有一本完整的账,因为他回来以后就得决定孩子们的命运。”在一次午餐中间,乌苏娜跟蒙卡达将军谈论这种引起担忧的繁殖力时,希望奥雷迁诺上校有朝一日能够回来,把他所有的儿子都聚到一座房了里。

      “您不必操心,大娘,”蒙卡达将军神秘地回答。“他会比您预料的回来得早。”

      蒙卡达将军知道一个秘密,不愿在午餐时透露,那就是奥雷连诺上校已在回国的路上,准备领导最长久的、最坚决的、最血腥的起义,一切都超过他迄今发动过的那些起义。

      局势又变得紧张起来,就象第一次战争之前的几个月一样。镇长本人鼓励的斗鸡停止了。警备队长阿基列斯·里十多上尉实际上掌握了民政大权。自由党人说他是个挑拨者。“可怕的事就要发生啦,”乌苏娜向奥雷连诺·霍塞说。“晚上六点以后不要上街。”她的哀求没有用处。奥雷连诺·霍塞象往日的阿卡蒂奥一样,不再属于她了。看来,他回到家里,能够无忧无虑地生活,又有了他的怕怕霍·阿卡蒂奥那种好色和懒惰的倾向。奥雷连诺.霍塞对阿玛兰塔的热情已经媳灭,在他心中没有留下任何创痕。他仿佛是在随波逐流:玩台球,随便找些女人解闷,去摸乌苏娜密藏积蓄的地方;有时回家看看:也只是为了换换衣服。“他们都是一个样,”乌苏娜抱怨说。“起初,他们规矩、听话、正经,好象连苍蝇都不欺负,可只要一长胡子,马上就去作孽啦。”阿卡蒂奥始终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出身,奥雷连诺.霍塞却跟他不同,知道他的母亲是皮拉.苔列娜。她甚至在自个儿屋里悬了个吊铺给他睡午觉。他俩不仅是母亲和儿子,而且是孤独中的伙伴。在皮拉·苔列娜心中,最后一点希望的火星也熄灭了。她的笑声已经低得象风琴的音响;她的乳房已经由于别人胡乱的抚弄而耷拉下去;她的肚子和大腿也象妓女一样,遭到了百般的蹂躏;不过,她的心虽已衰老,却无痛苦。她身体发胖,喜欢叨咕,成了不讨人喜欢的女人,已经不再用纸牌顶卜毫无结果的希望,而在别人的爱情里寻求安宁和慰藉了。奥雷连诺·霍塞午休的房子,是邻居姑娘们和临时的情人幽会之所。“借用一下你的房间吧,皮拉,”她们走进房间,不客气他说。“请吧,”皮拉回答。如果是成双结对而来的,她就补上一句:“看见别人在床上快活,我也快活嘛。”

      替人效劳,她向来不收报酬。她从不拒绝别人的要求,就象她从不拒绝男人一样;即使她到了青春已过的时候,这些男人也追求她,尽管他们既不给她钱,也不给她爱情,只是偶尔给她一点快乐。皮拉·苔列娜的五个女儿象母亲一样热情,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走上了曲折的人生道路。从她养大的两个儿子中,一个在奥雷连诺上校的旗帜下战死了,另一个满十四岁时,因为企图在沼泽地带购另一个市镇上偷一篮鸡,受了伤,被捉走了。在一定程度上,奥雷连诺·霍塞就是半个世乡己中“红桃老K”向她预示的那个高大、黝黑的男人,但他象纸牌许诺给她的其他一切男人一样,钻到她的心里人迟了,因为死神已在他的身上打上了标记。皮拉·苔列娜在纸牌上是看出了这一点的。

      “今晚别出去,”她向他说。“就睡在这儿,卡梅丽达,蒙蒂埃尔早就要我让她到你的房间里去了。”

      奥雷连诺·霍塞没有理解母亲话里的深刻涵义。

      “告诉她半夜等我吧,”他回答。

      接着他就前往剧场,西班牙剧团在那儿演出戏剧《狐狸的短剑》,实际上这是索利拉的一出悲剧,可是阿基列斯·里卡多上尉下令把剧名改了,因为自由党人把保守党人叫做“哥特人”。奥雷连诺·霍塞在剧场门口拿出戏票时发现,阿基列斯·里卡多带若两名持枪的士兵正在搜查入场的人。“当心点吧,上尉,”奥孟连诺·霍塞提出警告,“能够向我举手的人还没出世咧。”上尉试图强迫搜查他,没带武器的奥雷连诺·霍塞拔腿就跑。士兵们没有服从开枪的命令。“他是布恩蒂亚家的人嘛,”其中一个士兵解释。于是,狂怒的上尉拿起一支步枪,冲到街道中间,立即瞄准。

      “全是胆小鬼!”他怒吼起来。“哪怕这是奥雷连诺上校,我也不伯!”

      卡梅丽达·蒙蒂埃尔是个二十岁的姑娘,刚在自己身上洒了花露水,把迷迭香花瓣撒在皮拉·苔列娜床上,就听到了枪声。从纸牌的占卜看来,奥雷连诺·霍塞注定要跟她一块儿得到幸福(阿玛兰塔曾经拒绝给他这种幸福),有七个孩子,他年老以后将会死在她的怀里,可是贯穿他的脊背到胸膛的上一颗子弹,显然不太理解纸牌的顶示。然而,注定要在这天夜里死亡的阿基列斯.里卡多上尉真的死了,而且比奥雷连诺。霍塞早死四个小时,枪声一响,上尉也倒下了,不知是谁向他射出了两颗子弹,而且许多人的叫喊声震动了夜间的空气。

      “自由党万岁!奥雷连诺上校万岁!”

      夜里十二点,当奥雷连诺·霍塞流血致死,卡梅丽达。蒙蒂埃尔发现纸牌向她预示的未来十分渺茫的时候,有四百多人在剧场前面经过,又用手枪朝阿基列斯·里卡多的尸体叭叭地射出一些子弹。把满身铅弹的沉重尸体搬上车子,需要好几个士兵,这个尸体象浸湿的面包一样瓦解了。

      对政府军的卑劣行怪感到恼怒的霍塞.拉凯尔.蒙卡达将军,运用自己的政治影响,重新穿上制服,掌握了马孔多的军政权力。但他并不指望自己调和的态度能够防止不可避免的事情。九月里的消息是互相矛盾的。政府声称控制了全国,而自由党人却接到了内部地区武装起义的秘密情报。只有在宣布军事法庭缺席判决奥雷连诺上校死刑时,政府当局才承认故争状态。哪一个警备队首先逮住上校,就由哪一个警备队执行判决。“可见,他回来啦,”乌苏娜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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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21:44:1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百年孤独》-第九章

      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第一个感到战争的空虚。作为马孔多的军政长官,他跟奥雷连诺上校在电话上每周联系两次。起初,他们在交谈中还能断定战争的进展情况,根据战争的轮廓,能够明了战争处在什么阶段,预先见到战争会往什么方向发展。尽管奥雷连诺上校在最亲密的朋友面前也不吐露胸怀,然而当时他的口吻还是亲切随和的,在线路另一头马上就能听出是他。他经常毫无必要地延长谈话,扯一些家庭琐享。但是,由于战争日益激烈和扩大,他的形象就越来越暗淡和虚幻了。每一次,他说起话来总是越来越含糊,他那断断续续的字眼儿连接在一起几乎没有任何意义。面对这样的情况,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只能难受地倾听,觉得自己是在电话上跟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说话。

      “全明白啦,奥雷连诺,”他按了按电键,结束谈话。“自由党万岁!”

      最后,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完全脱离了战争。从前,战争是他青年时代理想的行动和难以遏制的嗜好,现在却变成了一种遥远的、陌生的东西——空虚。他逃避现实的唯一处所是阿玛兰塔的缝纫室。他每天下午都去那儿。悄姑娘雷麦黛丝转动缝纫机把手的时候,他喜欢欣赏阿玛兰塔如何给雪白的衬裙布打褶子。女主人和客人满足于彼此作伴,默不吭声地度过许多个小时,阿玛兰塔心里高兴的是他那忠贞的火焰没有熄灭。但他却仍不明白她那难以理解的心究竟有什么秘密打算。知道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回到马孔多之后,阿玛兰塔几乎激动死了。然而,当他左手吊着挎带走进来的时候(他只是奥雷连诺上校许多闹嘈嘈的随从人员中间的一个),阿玛兰塔看见离乡背井的艰苦生活把他折磨得多么厉害,荏苒的光阴使他变得多么苍老,看见他肮里肮脏、满脸是汗、浑身尘土、发出马厩气味,看见他样子丑陋,她失望得差点儿昏厥过去。“我的上帝,”她想。“这可不是我等候的那个人呀!”然而,他第二天来的时候,刮了脸,浑身整洁,没有血迹斑斑的绷带,胡子里还发出花露水的味儿。他送给阿玛兰塔一本用珠母钉装钉起来的祈祷书。

      “你真是个怪人,”她说,因为她想不出别的话来。“一辈子反对教士,却拿祈祷书送人。”

      从这时起,即使在战争的危急关头,他每天下午都来看她。有许多次,俏姑娘雷麦黛丝不在的时候,转动缝纫机把手的就是他。他的坚贞不渝和恭顺态度使她受到感动,因为这个拥有大权的人竟在她的面前俯首帖耳,甚至还把自己的军刀和手枪留在客厅里,空手走进她的房间。然而,在这四年中,每当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向她表白爱情时,她总是想法拒绝他,尽管她也没有伤他的面子,因为,她虽还没爱上他,但她没有他已经过不了日子。俏姑娘雷麦黛丝对格林列尔多·马克斯的坚贞颇为感动,突然为他辩护,而以前她对周围的一切完全是无动丁衷的——许多人甚至认为她脑了迟钝。阿玛兰塔忽然发现,她养大的姑娘刚刚进入青春期,却已成了马孔多从未见过的美女。阿玛兰塔觉得自己心里产生了从前对雷贝卡的那种怨恨。她希望这种怨恨不要让她走向极端,而把俏姑娘,雷麦黛丝弄死。接着,她就把这姑娘赶出了自己的房间。正好这个时候,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开始厌恶战争。他准备为阿玛兰塔牺牲自己的荣誉(这种荣誉使他耗去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说尽了好话,表露了长期压抑的无限温情。但他未能说服阿玛兰塔。八月里的一天下午,阿玛兰塔由于自己的顽固而感到十分痛苦,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打算至死都孤身过活了,因为她刚才给坚定的术婚者作了最后的回答。

      “咱们彼此永远忘记吧,”她说,“现在干这种事儿,咱们都太老啦。”

      就在这天下午,奥雷连诺上校叫他去听电话。这是一次通常的交谈,对于停滞不前的战争毫无一点作用。一切都已说完以后,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朝荒凉的街道扫了一眼,看见杏树枝上悬着的水珠,他就感到自己孤独得要死。

      “奥雷连诺,”他在电话上悲切地说,“马孔多正在下雨呵。”

      线路上沉寂了很久。然后,电话机里突然发出奥雷连诺上校生硬的话语。

      “别大惊小怪,格林列尔多,”对方说,“八月间下雨是正常的。”

      很久没有看见朋友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对异常生硬的回答感到不安。可是过了两个月,奥雷连诺上校回到马孔多的时候,这种模糊的不安变成了惊异,几乎变成了恐惧。对于儿子的变化,乌苏娜也觉得吃惊。他是不声不响回来的,没有侍从,尽管天气很热,还用斗篷裹着身子;随同他来的是三个情妇,他让她们一块儿住在一间屋子里,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一个吊床上。他难得抽出时间来看战情电报和报告。有一次,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前来向他请示一个边境城镇的撤退问题,因为起义部队继续留在那里可能引起国际纠纷。

      “别拿鸡毛蒜皮的事来打扰我啦,”奥雷连诺上校回答他。“你去请教上帝吧。”

      这大概是战争的紧要关头。最初支持革命的自由派地主,为了阻挠土地所有权的重新审查,跟保守派地主签订了秘密协议。在国外为战争提供经费的那些政客,公开谴责奥雷连诺上校采取的激烈措施,然而这种作法似乎也没有使他担心。他再也不读自己的诗了,这些诗约有五卷,现在放在箱子底儿给忘记了。夜晚或者午休时,他都把一个情妇叫到他的吊床上来,从她身上得到一点儿快乐,然后就睡得象石头一样,没有一点忧虑的迹象。那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心烦意乱,永远失去了信心。最初,他陶醉于凯旋回国和辉煌的胜利,俯临“伟大”的深渊。他喜欢坐在马博罗①公爵的肖像右方——这是他在战争艺术上的伟大导师,此人的虎皮衣服曾引起成年人的赞赏和孩子们的惊讶。正是那时,他决定不让任何人(甚至乌苏娜)接近他三米远。不管他到了哪儿,他的副官都用粉笔在地上画一个圆圈,他站在圆圈中心(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站进圆圈),用简短而果断的命令决定世界的命运。枪决蒙卡达将军之后,他刚一到达马诺尔,就赶忙去满足受害者的最后愿望。寡妇收下了眼镜、手表、戒指和女神像,可是不许他跨进门槛。

      “你不能进来,上校,”她说。“你可以指挥你的战争,可是我的家是由我指挥的。”

      ①马博罗(1650一1722),英国将军,1709年在德国西南多瑙河畔的布伦亨村击溃法国军队。

      奥雷连诺上校丝毫没有表示自己的恼怒,但在他的随身卫队抢劫和烧毁了寡妇的房子之后,他的心才平静下来。“提防你的心吧,奥雷连诺,”格林列尔多·马克斯当时警告他。“你在活活地烂掉。”大约这个时候,奥雷连诺上校召开了第二次起义部队指挥官会议。到场的有各式各样的人:空想家、野心家、冒险家、社会渣滓、甚至一般罪犯。其中有一个保守党官员是由于逃避盗用公款的惩罚才参加革命的。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战斗,在这群形形色色的人中间,不同的信念将会引起内部爆炸,但最惹人注目的却是一个阴沉沉的权势人物——泰菲罗.瓦加斯将军。这是一个纯血统的印第安人,粗野、无知,具有诡谲伎俩和预见才能,善于把他的部下变成极端的宗教狂。奥雷连诺上校打算在会议上把起义部队的指挥统一起来,反对政客们的鬼把戏。可是泰菲罗·瓦加斯将军破坏了他的计划:在几小时内,就瓦解了优秀指挥官的联合,攫取了总指挥权。。这是一头值得注意的野兽,”奥雷连诺上校向自己的军官们说。“对咱们来说,这样的人比政府的陆军部长还危险。”于是,平常以胆怯著称的一个上尉小心地举起了食指。

      “这很简单,上校,”他说。”应当把他杀死。”

      刹那间,这个建议超过了他自己的想法,他感到不安的倒不是这个建议多么残忍,而是实现这个建议的方式。

      “别指望我会发出这样的命令,”他回答。

      他确实没有发出这样的命令。然而两个星期之后,泰菲罗将军中了埋伏,被大砍刀剁成内酱,于是奥雷连诺上校担任了总指挥。就在那天夜里,他的权力得到起义部队所有的指挥官承认以后,他突然惊恐地醒来,大叫大嚷地要人给他一条毛毯。身体内部彻骨的寒冷,在灼热的太阳下也折磨着他,在许多肩里都使他睡不着觉,终于变成一种病症,他原来醉心于权力,现在一阵一阵地对自己感到很不满意了。为了治好寒热病,他下令枪毙劝他杀死泰菲罗·瓦加斯将军的年轻军官。但他还没发出命令,甚至还没想到这种命令,他的部下就那么干了,他们经常超过他自己敢于达到的界线。他虽有无限的权力,可是陷入孤独,开始迷失方向。现在,在他占领的城镇里,群众的欢呼也惹他生气,他觉得这些人也是这样欢迎他的敌人的。在每一个地方,他都遇见一些年轻人,他们用他那样的眼睛看他。用他那样的腔调跟他说话,对他采取他对他们的那种怀疑态度,而且把自己叫做他的儿子。他觉得奇怪——他仿佛变成了许多人,但是更加孤独了。他怀疑自己的军官都在骗他,他对马博罗公爵也冷淡了。“最好的朋友是已经死了的,”当时他喜欢这么说。由于经常多疑,由于连年战争的恶性循环,他已困乏不堪;他绕来绕去,实际上是原地踏步,但却越来越衰老,越来越精疲力尽,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怎么办?到何时为止?在粉笔划的圆圈外面,经常都站着什么人:有的缺钱;有的儿子患了百日咳;有的希望长眠,因为对肮脏的战争已经感到厌恶;但是有的却鼓起余力,采取“立正,,姿势,报告说:“一切正常,上校。”然而,在绵延不断的战争中,“正常”恰恰是最可怕的:表示毫无进展。奥雷连诺上校陷入孤独,不再产生什么预感,为了摆脱寒热病(这种病一直陪他到死).他打算在马孔多找到最后的栖身之所,在住事的回忆中得到温暖。他的消极情绪是那么严重,有人报告他自由党代表团前来跟他讨论最重要的政治问题时.他只是在吊床上翻了个身,甚至没让自己睁开眼睛。

      “带他们去找妓女吧,”他嘟哝着说。

      代表团成员是六个穿着礼服,戴着高筒帽的律师,以罕见的斯多葛精神忍受了+一月里灼热的太阳。乌苏娜让他们住在她家里。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呆在卧室内秘密商量,晚上则要求给他们一个卫队和一个手风琴合奏队,并且包下了整个卡塔林诺游艺场。“别打搅他们,”奥雷连诺上校命令说。“我清楚地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十二月初举行的期待已久的谈判用了不到一个小时,虽然许多人都以为这次谈判会变成没完没了的争论。

      在闷热的客厅里,幽灵似的自动钢琴是用裹尸布一样的白罩单遮住的,奥雷连诺上校的副官们在钢琴旁边用粉笔划了个圈子;可是上校这一次没有走进圈子。他坐在他那些政治顾问之间的椅子上,用毛毯裹着身子,默不作声地倾听代表团简短的建议。他们要求他:第一,不再重新审核土地所有权,以便恢复自由派地主对自由党的支持;第二,不再反对教会势力,以便取得信徒们的支持,第三,不再要求婚生子女和非婚生子女的平等权利,以便维护家庭的圣洁和牢固关系。

      “这就是说,”在建议念完之后,奥雷连诺上校微笑着说,“咱们战斗只是为了权力罗。”

      “从策略上考虑,我们对自己的纲领作了这些修改,”其中一个代表回答。“目前最主要的是扩大我们的群众基础,其他的到时候再说。”

      奥雷连诺上校的一位政治顾问连忙插活。

      “这是跟健全的理性相矛盾的,”他说。“如果你们的修改是好的,那就应当承认保守制度是好的。如果我们凭借你们的修改能够扩大你们所谓的群众基础,那就应当承认保守制度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结果我们就得承认,将近二十年来我们是在反对民族利益。”

      他打算继续说下去,可是奥雷连诺上校用字势阻止了他。“别浪费时间了,教授,”他说。“最主要的是,从现在起,我们战斗就只是为了权力啦。”他仍然面带微笑,拿起代表团给他的文件,准备签字。

      “既然如此,”他最后说,“我们就无异议了。”

      他的军官们极度惊愕,面面相觑。

      “原谅我,上校,”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柔和地说。”这是背叛。”

      奥雷连诺上校把蘸了墨水的笔拿在空中,在这个大胆的人身上使出了自己的威风。

      “把你的武器交给我,”他下了命令。

      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站起身来,把武器放在桌上。

      “到兵营去吧,”奥雷连诺上校命令他。“让军事法庭来处置你。”

      然后,他在声明上签了字,把它交还代表团,说:

      “先生们,这是你们的纸儿。我希望你们能够从中捞到一些好处。”

      过了两天,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被控叛国,判处死刑。重新躺上吊床的奥雷连诺上校,根本就不理睬赦免的要求。他命令不让任何人打扰他。行刑的前一天,乌苏娜不顾他的命令,跨进他的卧室。她穿着黑衣服,显得异常庄严,在三分钟的会见中始终没有坐下。“我知道你要枪毙格林列尔多,”她平静地说,”我没有法子阻止你。可我要给你一个警告:只要我看见他的尸体,我就要凭我父母的骸骨发誓,凭霍·阿·布恩蒂亚死后的名声发誓,对天发誓:不管你藏在哪儿,我都要拖你出来,亲手把你打死。”在离开房间之前,她不等口答就下了断语:“你那么干,就象是长了一条猪尾巴出世的。”

      在漫长的黑夜里,正当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想起自己在阿玛兰塔房间里度过的那些黄昏时,奥雷连诺上校却挣扎了许多个小时,企图凿穿孤独的硬壳。自从那个遥远的下午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以后,命运给他的唯一愉快的时刻是在制作小全鱼的首饰作坊里度过的。他发动过三十二次战争,破坏过自己跟死神的一切协议,象猪一样在“光荣”的粪堆里打滚,然而几乎迟了四十年寸发现普通人的生活是可贵的。

      他就这样一夜未睡,弄得精疲力尽;黎明,距离行刑只有一个小时,他走进了回室。“滑稽戏收场啦,老朋友,”他向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说。“趁咱们那些酒鬼还没枪毙你,咱们离开这儿吧。”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无法掩饰这种行为使他产生的蔑视。

      “不,奥雷连诺,”他回答。“我宁肯死,也不愿看见你变成一个残忍的暴君。”

      “你不会看见的,”奥雷连诺上校说。“穿上你的鞋子,帮助我结束这种讨厌的战争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还不知道结束战争比发动战争困难得多。为了迫使政府提出有利于起义者的和平条件,他需要进行一年血腥、残酷的战斗;而让自己的人相信接受这些条件的必要性,又需要一年的工夫。他的军官们不愿出卖胜利,发动了起义;他镇压这些起义,残酷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甚至不惜依靠敌人的力量坚决粉碎这些抵抗。

      他决不是当时一个比较出色的军人。他相信他终归是为自身的解放、而不是为抽象的理想和口号进行战斗(政客们善于根据情况不断变换这些口号),所以充满了热情。就象以前为了胜利而坚定不移地作战一样,为失败作战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指责了奥雷连诺上校不必要的蛮勇。“不用担心,”奥雷连诺上校微笑着说。“死亡比想象的困难得多。”对他来说,确实如此。他相信自己的死期是预先注定了的,这种信心给了他一种神秘的免疫力——在预定的期限之前不死;这种免疫力使他在战争的危险中不受伤害,使他最终能够赢得失败——赢得失败比赢得胜利困难得多,需要更大的流血和牺牲。

      奥雷连诺上校在将近二十年的战争中,曾经多次回到他的家里,可是,他那经常的匆忙状态,卫队簇拥的神气样儿,几乎具有传奇色彩的荣誉光环(甚至乌苏娜对这种光坏也不能漠然视之),终于使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上一次来到马孔多的时候,他为三个情妇租了一间房子,只抽空应邀回家吃过两三次饭)跟家里的人相见。俏姑娘雷麦黛丝和战争中期出生的孪生子几乎不认得他。阿玛兰塔怎么也无怯使哥哥的形象和传奇勇士的形象一致起来;前者是在制作小金鱼的工作中度过青年时代的,后者却在自己和其他的人之间设置了三米的距离。然而,停战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家以为奥雷连诺上校很快就会回到家里,重新变成一个得到亲人喜爱的普通人,长久蛰伏的亲“人感情也就复苏了,而且比以前更加强烈。

      “咱们家里终于又有一个男人啦,”乌苏娜说。

      阿玛兰塔第一个认为她们已经永远失去了他。停战之前一个星期,他回到了家里:没有侍从,只有两个赤足的勤务兵走在前头,把骡子的鞍俸和翰具以及一小箱诗篇放在廊上——这是奥雷连诺上校往日那种堂皇的行装中唯一剩下的东西;他走过阿玛兰塔房间旁边的时候,她叫了他一声。奥雷连诺上校仿佛想不起在他面前的是谁。

      “我是阿玛兰塔,”她看见哥哥归来感到高兴,亲热地说,并且让他看看缠着黑绷带的手。“瞧吧。”

      奥雷连诺上校就象那个遥远的早晨一样微微一笑,当时他被判处死刑以后回到了马孔多,第一次看见了这个绷带。

      “可怕,”他说,“时间过得多快啊!”

      政府军不得不在宅子前面设置警卫。奥雷连诺上校是在讥笑和唾骂声中口到马孔多的,有人指责他为了较高的售价故意拖延战争。寒热病使他不住地发抖,腋下的脓疮又发作了,六个月以前,乌苏娜听到停战消息的时候,就打开和收拾了儿子的卧室,在各个角落里烧起了没药,以为儿子回来之后就会在雷麦黛丝破旧的玩具中间安度晚年了。其实,在过去的两年中,他已经算清了一生的账,甚至谈不上什么晚年了。他经过乌苏娜拾掇得特别仔细的首饰作坊时,没有发现钥匙是留在锁孔里的。而且在这房子里,时光造成的细微而令人难过的破坏,也没引起他的注意,任何一个记性很好的人,在长久离开之后,看见这些破坏都是会震惊的,可是任何东西都没引起他心中的痛苦:墙上剥落的灰泥,角落里凌乱的蛛网,弃置不顾的秋海棠,白蚁蛀坏的木梁,长了青苔的门框,一怀旧之情给他设置的这些诡谲的陷阶都没使他掉进去。他坐在长廊上,用毛毯裹着身子,也没脱掉靴子,仿佛是顺便到房子里来躲雨的,整个儿下午都瞧着雨水落到秋海棠上。乌苏娜终于明白。她无法长久把他留在家里。“也许还要去打仗。”她想,“如果不是打仗,那就是死。”这种想法是那么明确、可信,乌苏娜认为它是一种预兆。

      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右芋拿面包,左手握汤匙。他的孪生兄弟霍·阿卡蒂奥第二呢,左手拿面包,右手握汤匙。两人动作起来是那么协调,仿佛不是面对面坐着的两兄弟,而是一种巧妙的镜子装置。孪生兄弟知道他们两人完全相似,就在那天想出这种表演来欢迎奥雷连诺上校。可是奥雷连诺上校什么也没看见。他对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疏远,甚至没有注意到赤身露体经过饭厅的俏姑娘雷麦黛丝。只有乌苏娜一人敢于把他从沉思状态中唤醒过来。

      “假如你又要走,”她在晚餐时说。“你起码应当记住今儿晚上我们是什么样子。”

      奥雷连诺上校这时明白,乌苏娜是唯一识破他精神空虚的人,但他并不觉得奇怪。他多年来第一次直勾勾地盯地她的面孔。她的皮肤布满了皱纹,牙齿已经磨损,头发枯萎、稀疏,眼神显得惊恐。他拿她跟老早以前那天下午的乌苏娜比较了一下,当时他曾预言热汤锅将要掉到地上,结果真的掉下去粉碎了。片刻间,他发现了半个多世纪日常的操劳在她身上留下的擦伤、茧子、疮痪和伤疤,这些可悲的痕迹甚至没有引起他一般的怜悯。于是他作了最后的努力,在自己心中寻找善良的感情已经发霉的地方,可是找不到它。从前,他在自己的皮肤上闻到乌苏娜的气味时,起码还有一点羞涩之类的感觉,而且经常觉得他的思想和母亲的思想息息相通,但这一切都被战争消灭了。甚至他的妻子雷麦黛丝,在他心中也只剩下一个陌生姑娘模糊的形象,这姑娘在年龄上是相当于他的女儿的·他在爱情的沙漠上邂逅过许多女人,他和她们在沿海地带撒下了不少种子,但是他的心里却没留下她们的任何痕迹。通常,她们都在黑夜里来找他,黎明前就离去,第二天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使他想起她们,剩下的只是整个身体上某种困乏的感觉。能够胜过时间和战争的唯一的感情,是他童年时代对哥哥霍·阿卡蒂奥的感情,但它的基础不是爱,而是串通。

      “对不起,”他抱歉地回答乌苏娜的要求。“战争把一切都葬送啦。”

      次日,他就忙于消灭自己留居人世的一切痕迹。在首饰作坊里,他没碰的只是没有他个人烙印的东西;他把自己的衣服赠给了勤务兵,而将武器埋在院子里,悔悟的心情就象他父亲把杀死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的标枪埋藏起来那样。他留给自己的只是一支剩了一发子弹的手枪。他想取下客厅里长明灯照着的雷麦黛丝的相片时,乌苏娜才阻止他。“这相片早就不是你的啦,”乌苏娜说。“这是家中的圣物。”停战协定签字前夕,家里几乎没有留下一件东西能够使人想起奥雷连诺上校时,他才把一小箱诗篇拎进面包房,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正在生炉子。

      “拿这个生火吧,”说着,他把一卷发黄的纸儿递给她。“这种旧东西容易引火。”

      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是个寡言、随和的人,从不违拗任何人,甚至她自己的孩子,可她觉得奥雷连诺上校叫她做的是一件违禁的事。

      “这是重要的纸儿嘛,”她说。

      “不,”上校回答。“这都是为自个儿写的。”

      “那么,”她说,“你自个儿烧吧,上校。”

      他不仅这么做了,甚至用斧头辟开箱子,把木片扔到火里。几小时前,皮拉·苔列娜来看过他。奥雷连诺上校多年没有跟她见过面,一见她就觉得诧异,她变得又老又胖,笑声也不如从前响亮了:但他同时也感到惊讶,她在纸牌占卜上达到了多深的程度啊!“当心嘴巴,”——这是皮拉·苔列娜提醒过他的,于是他想:前一次,在他名望最高的时候,她的这句话难道不是对他未来命运的惊人预见吗?在跟皮拉·苔列娜见面之后不久,他竭力不表露特殊的兴趣,问了问刚给他的脓疮排了脓的私人医生,心脏的准确位置究竟在哪儿。医生用听诊器听了一听,就用蘸了碘酒的棉花在他胸上画了个圈子。

      星期二——停战协定签订的日子,天气寒冷,下着雨。奥雷连诺上校五点以前来到厨房,照常喝了一杯无糖的咖啡。“你就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出生的,”乌苏娜向他说。“你张开的眼睛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他没理会她,因为他正在倾听士兵们的脚步声、号声、断续的命令声,这些声音震动了清晨岑寂的空气。经过多年的战争,奥雷连诺上校虽然应当习惯于这样的声音了,可是此刻他却象青年时代第一次看见****女人那样感到膝头发软、身体打颤,他终于掉进了怀旧的圈套,心里朦胧地想,如果当时他跟这个女人结了婚,他就会是个既不知道战争、又不知道光荣的人,而是一个无名的手艺人,一个幸运的人了。这种为时已晚的、突然的痛悔败坏了他早餐的胃口。早晨七点,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带着一群起义军官来到他这儿的时候,他显得比平常更沉默、更恨郁、更孤独。乌苏娜试图把一件新斗篷披在他肩上。“政府会咋个想呢,”她说。“他们会以为你连买件斗篷的钱都没有,所以投降嘛。”他没接受斗篷,已经到了门口的时候,看见从天而降的雨水,他才让她把霍·阿卡蒂奥的旧毡戴在他的头上。

      “奥雷连诺,”乌苏娜向他说。“如果你在那儿发现情形不妙,你就想着自己的母亲吧,答应我啊!”

      他向她茫然一笑,发誓似的举起手来,一句话没说就跨出了门槛,去迎接他经过全镇时将要遭到的恐吓、谴责和辱骂。乌苏娜闩上房门,决定至死也不再打开它了。”我们就关在这女修道院里烂掉吧,”她想,“我们宁肯变成灰,也不让那些卑鄙的家伙看见我们的眼泪高兴。”整个早上,她都在房子里——甚至在最秘密的角落里——寻找什么东西,使她能够想到儿子,可是什么也没找到。

      签字仪式是在距离马孔多十五公里的一棵硕大的丝棉树下举行的(后来在这棵大树周围建立了尼兰德镇)。政府和两党代表以及放下武器的起义军官代表团,是由一群嘁嘁喳喳的白衣修女伺候的,她们很象一群雨水惊起的鸽子。奥雷连诺上校是骑着一匹肮脏、脱毛的骡子来的。他没刮脸。他更感到痛苦的是腋下的脓疮,而不是幻想的彻底破灭,因为他已失去了一切希望,放弃了荣誉以及对荣誉的怀念。根据他的愿望,没有朗朗的音乐,没有僻啪的鞭炮,没有隆隆的钟声,没有胜利的欢呼,没有任何能够改变停战的悲凉性质的高兴表现。一位巡口摄影师为奥雷连诺上校拍了一张可能留给后代的照片,底版还没显影就被打碎了。

      仪式延续的时间,正好是签署文件所需的时间。在一个破旧的马戏团帐篷里,当中摆了一张普通的木桌,代表们坐在桌子旁边,周围站着忠于奥雷连诺上校的最后几名军官。在让大家签字之前,共和国总统的私人代表打算宣读投降书,可是奥雷连诺上校反对这样做。“咱们别把时间浪费在形式上了,”说着,他看都不看就准备在文件上签字。这时,他的一名军官打破了帐篷中令人发困的沉寂。

      “上校,”他说,“请你不要第一个签字。”

      奥雷连诺上校表示同意。文件在桌上绕了一圈,在一片沉寂中,从钢笔在纸上划动的声音,甚至可以猜出每个人签的字儿;在这之后,第一行还是空着的。奥雷连诺上校准备填上它。

      “上校,”他的另一个军官说,“你还有免除耻辱的可能嘛。”

      奥雷连诺上校面不改色,在第一份副本上签了字。他还没签完最后一份副本,帐篷门口就出现了一个起义军官,牵着一匹载着两只箱子的骡子。这人虽然十分年轻,却显得沉着和严谨。他是马孔多地区起义部队的财务官。为了及时赶到,他拖着一匹饿得要死的骡子,经历了六天困难的行程。他从骡背上异常小心地取下箱子,把它们打开,接二连三地将七十二块金砖放在桌上。这是大家忘记了的一大笔财产。在最近一年中,中央指挥部上崩瓦解,革命变成了争当头目的血腥的内讧。在一片混乱中,谁也不负什么责任了。起义者的金子铸成了金砖,抹上泥土,就无人监管了。奥雷连诺上校把七十二块金砖也列入了投降书,不容任何商量就签了字。疲惫不堪的青年军官站在他面前,拿糖浆色的宁静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还有什么事吗?”奥雷连诺上校问他。

      青年军官咬紧牙齿。

      “收条,”他说。

      奥雷连诺上校亲笔写了一张收条给他。然后,上校喝了一杯柠檬水,吃了一块饼干(二者都是修女给他的),就到准备给他休息的行军帐篷去。他在那儿脱掉了衬衫,坐在床边,下午三点十五分拿起手枪,对准他的私人医生在他胸上用碘酒画的圈子砰地开了一枪。就在这个时刻,在马孔多,乌苏娜揭开炉灶上牛奶锅的盖子,惊异地发现牛奶半天都没煮沸,而且牛奶里有许多虫子。

      “他们把奥雷连诺给打死啦!”她叫了一声。

      然后,她服从孤独中养成的习惯,朝院子里瞥了一眼,便看见了霍·阿·布恩蒂亚;他在雨下淋得透湿,显得愁眉不展,比死的时候老多了。“他是被暗杀的,”她更准确地说。“谁也没有发发慈悲合上他的眼睛。”

      夜里,她透过眼泪看见一个橙黄色的圆盘,仿佛流星一样迅捷地掠过天空,她认为这是死亡的征兆。她仍在粟树下面,伏在丈夫的膝上哭泣。这时他们就把毛毯裹着的奥雷连诺上校抬来了,毛毯已给凝血弄得僵硬。他睁开的眼里燃着怒火。

      他已脱离危险。穿伤是那么清晰、笔直,医生毫不费劲就把一根浸过碘酒的细绳伸进他的胸脯,然后从脊背拉出。“这是我的杰作,”医生满意地说。“这是子弹能够穿过而不会碰到任何要害的唯一部位。”奥雷连诺上校发现自己周围是一些同情他的修女,她们为了安抚他的灵魂,正在唱绝望的圣歌,因此他感到遗憾,竟然没有按照最初的想法朝自己的嘴巴开枪,借以嘲笑皮拉·苔列娜的预言。

      “如果我还有一点权力,”他向医生说,“我会不经审判枪毙了你。这倒不是因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因为你把我变成了一个耻笑的对象。”

      自杀未遂在几小时内就恢复了奥雷连诺上校失去的威望。那些曾经胡说他为了金砖房子而出卖胜利的人,把他自杀的举动看成是崇高的行为,宣布他为殉道者。后来,他拒绝共和国总统颁发给他的荣誉勋章时,甚至自由党内激烈反对他的人也来要求他否决停战条件,重新发动战争。房子里堆满了作为赔罪的礼品,昔日的战友给他的支持虽然迟了一些,但他也受到感动,没有排除满足他们的要求的可能性。相反地,有一段时间,他似乎热中于重新发动战争。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甚至以为:他只是在等待宣战的借口。借口真的找到了,那就是共和国总统拒绝把养老金发给过去的参战人员——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除非他们每人的事情已由专门委员会审查清楚,而且拨款法案获得了国会批准。“这是蛮不讲理,”奥雷连诺上校暴跳如雷地说。“他们还没领到养老金就会老死啦。”他第一次离开乌苏娜买给他养息用的摇椅,在卧室里踱来踱去,口述了一份强硬的电报给共和国总统。在这份从来没有公布的电报里,他谴责总统破坏尼兰德停战协定的条款,并且扬言说,如果养老金的拨款问题在两周内得不到解决,他就要誓死宣战。他的态度是那么公正,甚至可以指望以前保守党作战人员的支持。然而政府唯一的回答是,借口保护奥雷连诺上校,在他的住所门前加强了军事警戒,并且禁止任何人去找他。为了预防万一。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对其他的起义指挥官也采取了类似的措施。这个行动是那样及时、有力、成功,停战之后过了两个月,当奥雷连诺上校终于康复的时候,他所有最忠实的助手不是死了,就是流放了,或者去为政府效劳了。

      十二月里,奥雷连诺上校走出卧室,一看长廊就已明白,再要发动战争就是枉费心机了。乌苏娜以她充沛的精力(这种精力就她的年岁来说似乎已经不大可能),再一次刷新了整座房子。“现在他们将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她看见儿子已经康复的那一天,说道。“全世界不会有一座比这疯人院更漂亮、更好客的房子了。”她叫人粉刷和油漆了房子,更换了家具,收拾了花园,栽种了新的花卉,敞开了所有的门窗,让夏天耀眼的阳光也射进卧室。然后,她向大家宣布连续不断的丧事已经结束,自己首先脱掉了旧的黑衣服,穿上了年轻人的服装。家里重新响起了自动钢琴愉快的乐曲声。阿玛兰塔听到乐曲声之后,又想起了皮埃特罗·克列斯比,似乎闻到了晚间的栀子花和薰衣草的芳香,她那懊丧的心里又出现了长久以来的哀怨。有一天下午,乌苏娜收拾客厅的时候,请守卫宅子的士兵们帮她的忙。年轻的警卫队长表示了同意。乌苏娜一天一天地给士兵们增添了任务,就开始邀请他们吃饭,给他们衣服和鞋子,教他们读书和写字。后来,政府撤走警卫队时,一个士兵继续住在乌苏娜家里,为她服务了多年。而年轻的军官呢,因为遭到俏姑娘雷麦黛丝的藐视,变得疯疯癫癫,新年初一的早晨死在她的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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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21:44:1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百年孤独》-第十章

      多年以后,在临终的床上,奥雷连诺第二将会想起六月间一个雨天的下午,他如何到卧室里去看自己的头生子。儿子虽然孱弱、爱哭,一点不象布恩蒂亚家的人,但他毫不犹豫就给儿子取了名字。

      “咱们就叫他霍·阿卡蒂奥吧,”他说。

      菲兰达·德卡皮奥这个标致的女人,是一年前跟奥雷选诺第二结婚的。她同意丈大的意见。相反地,乌苏娜却掩饰不住模糊的不安之感。在漫长的家史中,同样的名字不断重复,使得乌苏娜作出了她觉得确切的结论:所有的奥雷连诺都很孤僻,但有敏锐的头脑,而所有的霍·阿卡蒂奥都好冲动、有胆量,但都打上了必遭灭亡的烙印。不属于这种分类的只有霍·阿卡蒂奥第二和奥雷连诺第二。在儿童时代,他俩那么相似,那么好动,甚至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自己都分辨不清他们两人。在洗礼日,阿玛兰塔给他们的手腕戴上刻着各人名字的手镯,给他们穿上绣着各人名字的不同颜色的衣服,但他们开始上学的时候,却故意交换了衣服和手镯,甚至彼此用自己的名字称呼对方。教师梅尔乔尔·艾斯卡隆纳惯于凭绿色衬衫认出霍·阿卡蒂奥第二,但他觉得生气的是,竟发现身穿绿色衬衫的孩子戴着刻有“奥雷连诺第二”名字的手镯,而另一个身穿白色衬衫的孩子却说“奥雷连诺第二”是他,尽管他的手镯上刻着“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名字。从那时起,谁也搞不清他们谁是谁了。即使他长大以后,日常生活已使他们变得各不相同,乌苏娜仍旧经常问自己,他们在玩复杂的换装把戏时自个儿会不会弄错了,会不会永远乱了套。在孪生子进入青年时期之前,这是两个同步的机器。他们常常同时醒来,同时想进浴室;他们患同样的病,甚至做同样的梦。家里的人认为,两个孩子协调地行动只是想闹着玩儿,谁也没有精到真正的原因,直到某一天,圣索菲娅给他们每人一杯柠檬水,一个孩子刚刚用嘴沾了沾饮料,另一个孩子就说柠檬水不甜。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真的忘了在杯子里放糖,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乌苏娜。“他们全是一路货,”乌苏娜毫不奇怪地回答。“天生的疯子。”随后,混乱更大了。在换装把戏玩过之后,名叫奥雷连诺第二的孩子,长得象他曾祖父霍·阿·布恩蒂亚一样魁梧,而名叫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孩子,却长得象奥雷连诺上校一样瘦削;孪生子唯一共同之点,是全家固有的孤独样儿。也许,正是由于身材、名字和性格上的不一致,乌苏娜以为孪生子在童年时代就搞混了。

      他俩之间的主要区别是在战争最激烈时表现出来的;当时,霍·阿卡蒂奥第二要求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允许他去看看行刑。尽管乌苏娜反对,他的愿望还是得到了满足。恰恰相反,奥雷连诺第二想到去看行刑就浑身哆嗦。他宁肯呆在家里。十二岁时,他向乌苏娜打听一间锁着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纸儿嘛,”她回答,“梅尔加德斯的书,还有他最后几年记的古怪笔记。”这个解释不仅未使奥雷连诺第二平静下来,反而增加了他的好奇。他缠着不放,坚决答应不弄坏任何东西,乌苏娜终于把钥匙给了他。自从梅尔加德斯的尸体抬出房间,门上挂了锁,谁也没有再进去过;门锁生锈的部分已经凝在一起。可是,奥雷连诺第二打开窗子的时候,阳光随着就照进了房间,仿佛每天都是这样,哪儿也看不到一小点尘土或蛛网,一切都显得整齐、干净,甚至比安葬那一天还整齐干净;墨水瓶里装满了墨水,没有生锈的金属闪着光彩,霍·阿·布恩蒂亚熬水银的熔铁炉仍然有火。书架上立着一些书,精装布面由于时间过久已经翘起,象晒过的皮肤那样黝黑,若干手稿还完整无损地放在那儿。这个房间尽管锁了多年,但这里的空气似乎比其他的房间还新鲜。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过了几个星期,乌苏娜拿着水桶和刷子来擦洗地板的时候,她发现这儿没有什么可干的。奥雷连诺第二埋头阅读一本书。他不知道书名,因为封面已经没有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书中的故事:有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女人,她坐在桌边只顾吃饭,每一粒饭她都用大头针挑起来吃;另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渔夫,他向邻人借了做鱼网用的铅锤,然后拿一条鱼酬谢他,而这条鱼的肚子里却有一枚大钻石;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能够满足任何愿望的幻灯和飞毯。他觉得惊异就问乌苏娜,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她回答说,这些都是真的,许多年前吉卜赛人曾把幻灯和飞毯带到马孔多。

      “问题是,”她叹了口气,“世界正在逐渐走向末日,那些个东西再也不会到马孔多来啦。”

      书中的许多故事都没有结尾,因为书页残缺不全。奥雷连诺第二看完了书,决心识破梅尔加德斯的手稿,但这是不可能的。一页页手稿犹如挂在绳于上晾干的衣服,上面的字儿更象乐谱,而不象普通的文字。一个炎热的响午,奥雷连诺第二正在努力研究手稿的时候,觉得房间里不止他一个人。梅尔加德斯双手放在膝上,坐在明晃晃的窗子跟前。他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仍然穿着那件旧式背心,戴着那顶帽馅宛似乌鸦翅膀的帽子,苍白的鬓角流着汗水,好象暑热熔化的脂肪,——这吉卜赛人正象奥雷连诺上校和霍·阿卡蒂奥儿童时代看见的那个样子。奥雷连诺第二立刻认出了老头儿,因为老头儿的形象是布恩蒂亚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从祖辈一直传给了他。

      “您好,”奥雷连诺第二说。

      “您好,年轻人,”梅尔加德斯说。

      从那时起,在几年中,他们几乎每天下午见面。梅尔加德斯告诉他天下大事,打算把自己过时的才智传给他,可是不愿向他解释自己的手稿。“在手稿满一百年以前,谁也不该知道这儿写些什么,”他说。奥雷连诺第二永远保守这些会见的秘密。有一次,乌苏娜走进房间,凑巧梅尔加德斯也在,惊骇的奥雷连诺第二就以为他那孤独的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了。然而乌苏娜没有看见吉卜赛人。

      “你在跟谁说话呀?”她问。

      “没跟谁,”奥雷连诺第二回答。

      “你的曾祖父就是这样,”乌苏娜说。“他也老是自言自语。”

      这时,霍·阿卡蒂奥第二实现了参观行刑的愿望。他至死记得同时射出的六发子弹的淡蓝色闪光,记得枪声在山野里的回响,记得犯人惨淡的微笑和茫然的目光,虽然鲜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衬衫,但他仍然立在那儿;虽然人家已经把他解下柱子、放进一口装满石灰的大箱子,但他还在继续微笑。“他没死,”霍·阿卡蒂奥第二想道,“他们在活埋他。”孩子得到了那样的印象,从那时起他就厌恶军事操练和战争了——不是因为行刑,而是由于刽子手经常活埋犯人。后来,谁也没有发觉,霍·阿卡蒂奥第二开始在钟楼上敲钟,帮助“唠叨鬼”的继任者——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举行弥撒,在教堂院子里照料斗鸡。格林川尔多·马克斯。上校发现这种情形以后,把霍·阿卡蒂奥第二狠狠地骂了一顿,因为他干的是自由党人厌恶的事情。“其实,”霍.阿卡蒂奥第二说,“我觉得我会成为保守党人。”他相信这是命中注定的。恼怒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把这桩事情告诉了乌苏娜。

      “那更好,”她赞成曾孙子的行为。“但愿他成为牧师,上帝终归就会保佑咱们家了。”

      她很快知道,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准备让霍·阿卡蒂奥第二参加第一次圣餐礼。神父一面修剪斗鸡脖子上的毛,一面给他讲教义要则。当他两人一起把抱蛋的母鸡放进窝里的时候,神父就用简单的例子向他解释,在创世的第二天,上帝是如何决定在卵里孵出小鸡的。那时,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已经开始显出老年痴呆病的初步症状;几年以后,他竟胡言乱语地说,仿佛魔鬼向上帝造反时取得了胜利,登上了天国的王位,而且为了把那些冒失的人诱入圈套,没向任何人暴露他那真正的身份。在这个良师坚持不懈的教导下,经过几个月工夫,霍·阿卡蒂奥第二不仅成了一个利用神学奥秘挫败魔鬼的行家,而且成了一个斗鸡专家,阿玛兰塔给他缝了一件有硬领和领结的亚麻布衣服,给他买了一双白色鞋子,并且在他的领结上用金线绣了他的名字。在圣餐礼之前的两个夜晚,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把自己和霍·阿卡蒂奥第二关在圣器室里,按照一份罪孽录听取他的忏悔。罪孽录那么长,惯于六时上床就寝的老神父,还没查问完毕就在椅子上睡着了。对霍·阿卡蒂奥第二来说,这样的查问也是一种启示,神父问他是否跟女人干过坏事时,他并不觉得奇怪,他老实地回答说“没有”;但是问他是否跟牲畜干过坏事,他就感到大惑不解了。这孩子在五月里的第一个星期五接受了圣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就跑去找患病的教堂工友佩特罗里奥解释;这人是住在钟楼里的,听说他以蝙蝠充饥,佩特罗里奥回答他说:“有些浪荡的基督徒是跟母驴干这类事儿的。”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他就继续提出许多问题,使得佩特罗里奥终于失去了耐心。

      “我自己是每个星期二晚上都要去的,”他坦白说,“如果你答应不告诉任何人,下星期二我就带你去。”

      果然,下星期二,佩特罗里奥拿着一只小木凳,从钟楼上下来了(在这以前,谁也不知道小木凳有这种用处),并且把霍.阿卡蒂奥第二领到最近的一个畜栏,小伙子那样喜欢这种夜袭,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卡塔林诺游艺场。他成了一个饲养斗鸡的专家,“把这些鸡拿到别处去吧,”他第一次把良种斗鸡带到家里的时候,乌苏娜向他下了命令。“这些鸡给咱们家的痛苦已经够多了,不准你再把它们带回来。”霍·阿卡蒂奥第二没有争辩就带走了自己的斗鸡,但他继续在祖母皮拉·苔列娜家里饲养,祖母为了把孙子留在自己身边,给了他一切方便。很快,他在斗鸡场上成功地运用了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救他的伎俩,捞到了不少钱,不仅够他补充鸡舍,而且可以满足他享乐的需要。乌苏娜拿霍·阿卡蒂奥第二跟他的兄弟相比,怎么也弄不明白,儿童时代两个一模一样的孪生子竟会变成这样不同的人。她的困惑没有延续多久,因为奥雷连诺第二很快地表现了懒惰和放荡的倾向。当他关在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时候,他是个闭门深思的人,象奥雷连诺上校年轻时一样。但在尼兰德协定签订之前不久,一件偶然的事使他离开了僻静的斗室,面对现实生活了。有一次,一个出售手风琴彩票的女人,突然十分亲热地招呼他。他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人家经常把他错看成他的兄弟,但是,她想用哭泣来使他心软的时候,或者把他领进她的卧室的时候,他都没有挑明她的错误。在这次邂逅之后,她拼命缠着他不放,甚至在彩票上弄了鬼,让他在开彩时得到手风琴。过了两个星期,奥雷连诺第二发现,这个女人轮流跟他和他的兄弟睡觉,把他们当成了一个人,但他并没有讲明关系,反而竭力隐瞒真情,让这种情况延续下去。现在,他再也不回梅尔加德斯的房间,整天待在院子里,学拉手风琴,把乌苏娜的唠叨当成耳边风;当时由于丧事,乌苏娜是禁止家中出现乐曲声的,而且根本讨厌手风琴,认为它是弗兰西斯科人的后代——流浪乐师的乐器。然而,奥雷连诺第二终于成了个手风琴能手,即使有了妻子和孩子之后,他仍然爱拉手风琴,他是马孔多最受尊敬的人物之一。

      在两个月中,奥雷连诺第二都跟他兄弟共同占有这个女人。他注意兄弟的行踪,搅乱兄弟的计划,相信当天夜里兄弟不会去找共同的情人,他才到她那儿去。一天早晨,他发现自己得了病。过了两天,他遇见兄弟站在浴室里,脑袋靠在墙上,浑身出汗,热泪盈眶;于是,奥雷连诺第二什么都明白了。他的兄弟坦白说,他使那个女人染上了她所谓的花柳病,被她撵出来了。他还说皮拉·苔列娜打算给他医治。奥雷连诺第二开始悄悄地用高锰酸钾热水洗澡,而且服用各种利尿剂。经过三个月隐秘的痛苦,兄弟俩都痊愈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再也没跟那个女人见面。奥雷连诺第二却得到她的谅解,一直到死都跟她在一起。

      她的名字叫佩特娜·柯特。她是战争时期跟一个萍水相逢的丈夫来到马孔多的;丈夫靠卖彩票过活,丈夫死后,她继续经营他的生意。这是个整洁、年轻的混血儿,有一对淡黄色的杏仁眼,这两只眼睛在她脸上增添了豹子似的凶猛神情,但她却有宽厚的心肠和真正的情场本领。乌苏娜知道霍·阿卡蒂奥第二正在饲养斗鸡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却在情妇嚣闹的酒宴上拉手风琴,她羞愧得差点儿疯了。这对孪生子似乎在自己身上集中了家旅的一切缺点,而没继承家族的一点美德。乌苏娜拿定主意,在她的家族中,谁也不准再叫奥雷连诺和霍·阿卡蒂奥了。然而,奥雷连诺第二的头生子出世时,她却没敢反对这个父亲的意愿。

      “我同意。”乌苏娜说,“但是有个条件:得由我来抚养他。”

      尽管乌苏娜已满一百岁,她的眼睛由于白内障快要失明了,但她仍有充沛的精力、严谨的性格和清醒的头脑。她相信,抚养孩子是谁也比不上她的,她能使孩子成为一个有美德的人——这个人将恢复家族的威望,根本就不知道战争、斗鸡、坏女人和胡思乱想;照乌苏娜看来,这是使她家族衰败的四大祸害。“这会是个神父,”她庄严地说。“如果上帝延长我的寿命,我会看见他当上教皇。”她的话不仅在卧室里引起笑声,而且在整座宅子里引起哄堂大笑,因为这一天宅子里挤满了奥雷连诺第二的一帮闹喳喳的朋友。战争已经成为悲惨的回忆,早已忘诸脑后,现在只有香槟酒瓶塞的噗噗声使人偶然想到了它。

      “为教皇的健康干杯!”奥雷连诺第二叫道。

      客人们一齐干杯。然后,家主拉手风琴,焰火飞上天空,庆祝的鼓声响彻了全镇。黎明,喝够了酒的客人们宰了六头牛犊,送到街上去给人群享用,这并没有使家里的人见怪。因为,自从奥雷连诺第二当家以来,即使没有“教皇诞生”的正当理由,这样的酒宴也是寻常的事。在几年中,奥雷连诺第二没费吹灰之力,光凭好运——家畜和家禽神奇的繁殖力,就成了沼泽地带最富裕的居民之一。他的母马一胎生三匹小驹,母鸡一日下两个蛋,猪猡长起膘来那么神速,除了魔法的作用,谁也无法说明这是什么原因。“把钱存起来吧,”乌苏娜向轻浮的曾孙子反复说。“这样的好运气是不会跟随你一辈子的。”可是,奥雷连诺第二没有理睬她的话。他越用香槟酒款待自己的朋友,他的牲畜越无限制地繁殖,他就越相信自己的鸿运并不取决于他的行为,而全靠他的情妇佩特娜.柯特,因为她的爱情具有激发生物繁殖的功能。他深信这是他发财致富的根源,就竭力让佩特娜·柯特跟他的畜群离得近些;奥雷连诺第二结了婚,有了孩子,但他征得妻子的同意,仍然继续跟情妇相会,他象祖辈一样长得魁梧、高大,但他具有祖辈没有的乐观精神和讨人喜欢的魅力,所以几乎没有时间照料自己的家畜。他要干的事儿就是把佩特娜·柯特带到畜栏去,或者跟她一块儿在牧场上骑着马踢,让每一只打上他的标记的牲畜都染上医治不好的“繁殖病”。

      象他在漫长的一生中碰到的各种好事一样,这一大笔财富来得也是突然的。战争还没结束的时候,佩特娜.柯特靠卖彩票过活,而奥雷连诺第二却不时去偷乌苏娜的积蓄。这是一对轻浮的情人,两人只操心一件事儿:每夜睡在一起,即使在禁忌的日子里,也在床上玩乐到天亮。“这个女人会把你毁掉的,”乌苏娜看见他象梦游者似的拖着腿子回到家里,就向他叫嚷。“她搅昏了你的脑袋,总有一天我会看见你病得打滚,就象肚子里有一只箍蛤蟆,”霍·阿卡蒂奥第二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有了个替身,但他无法理解兄弟为什么那样火热。据他记得,佩特娜.柯特是个平平常常的女人,在床上相当疏懒,毫无魅力。可是奥雷连诺第二根本不听乌苏娜的嚷叫和兄弟的嘲笑,只想找个职业来跟佩特娜·柯特维持一个家,在一个发狂的夜里跟她一块儿死掉,并且死在她的怀里。当奥雷连诺上校终于迷上了晚年的宁静生活,重新打开作坊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以为制作小金鱼也许是有利可图的事。他在闷热的房间里一呆就是几个小时,观察幻想破灭的上校以难以理解的耐心给坚硬的金属板加工,使金属板逐渐变成了闪闪烁烁的鳞片。奥雷连诺第二觉得这个活儿挺苦,而又不断地渴念佩特娜·柯特,过了三个星期他就从作坊里消失了。正好这时,他带了几只兔子给情妇,让她用兔子抽彩。兔子开始以异常的速度繁殖、长大,佩特娜,柯特几乎来不及卖掉彩票,开头,奥雷连诺第二没有发现令人惊讶的繁殖数量。可是镇上的人不再过问兔子彩票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他却被墙外院子里的闹声惊醒了。

      “别怕,”佩特娜.柯特说,“这是兔子。”可是两人都被墙外不停的闹声搞得十分苦恼,再也合不了眼。次日早晨,奥雷连诺第二打开房门,看见整个院子都挤满了兔子——在旭日照耀下,兔毛显得蓝幽幽的。佩特娜·柯特疯子似的哈哈大笑,忍不住跟他开玩笑。

      “这些都是昨儿夜里生的,”她说。

      “我的天!”奥雷连诺第二叫道:“你为什么不拿母牛来试一试呢?”

      几天以后,佩特娜·柯特清除了院子,拿兔子换成一头母牛;过了两个月,这头母牛一胎生了三头牛犊。一切就从这儿开了头。眨眼间,奥雷连诺第二就成了牧场和畜群的主人,几乎来不及扩充马厩和挤得满满的猪圈,这极度的繁荣象是一场梦,甚至使他放声大笑起来,他不得不用古怪的举动来表露自己的愉快。“多生一些吧,母牛,生命短促呀!”他喊叫起来。乌苏娜怀疑她的曾孙子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许当了小偷,或者盗窃了别人的牲畜:每一次,她看见他打开香滨酒瓶,光是为了拿泡沫浇在自己头上取乐,她就向他叫嚷,斥责他浪费。乌苏娜的责难使他不能忍受,有一天黎明,他神气活现地回到家里,拿着一箱钞票、一罐浆糊和一把刷子,高声地唱着弗兰西斯科人的古老歌曲,把整座房子——里里外外和上上下下——都糊上每张一比索的钞票。自从搬进自动钢琴之后,这座旧房子一直是刷成白色的,现在却古里古怪的象座清真寺了,乌苏娜和家中的人气得直嚷,挤满街道的人大声地欢呼这种极度的浪费,这时奥雷连诺第二已把所有的地方——从房屋正面到厨房,包括浴室和卧室——裱糊完毕,把剩下的钞票扔到院里。

      “现在,”他最后说,“我希望这座房子里的人再也不会向我提到钱的事啦。”

      事情就是这样。乌苏娜叫人从墙上揭下粘着一块块灰泥的钞票,重新把房子刷成白色。“我的上帝,”乌苏娜祷告起来,“让我们变得象从前建村时那么穷吧,免得我们因为浪费在阴间受到惩罚。”她的祷告得到相反的回答。在战争结束之前,不知是谁把圣约瑟的一尊大石膏像拿到了这儿,这塑像被一个工人鲁莽地一撞,就摔在地上粉碎了。石膏像内装满了金币。谁也记不起这尊与真人一般大的圣像是谁拿到这儿的。“三个男人把它带来的,”阿玛兰塔说明。“他们要求我们让它留在这儿,等候雨季过去;我告诉他们把它放在角落里谁也不会碰着的地方;他们小心地把它放在那儿,就一直留在那儿了,因为谁也没有回来取走。”

      后来,乌苏娜曾在圣像面前点起蜡烛,顶礼膜拜:无疑地,她崇拜的不是圣人,而是将近两百公斤黄金。随后发现自己下意识地亵读了圣人,她就更加难过了。随即,她从地上收集了一大堆金币,把它们放进三条口袋,埋在秘密的地方,以为那三个陌生人迟早会来取走。多年以后,在她衰老不堪的困难时期,许多外地人来到她的家里,她总要向他们打听,他们曾否在战争年代把圣约瑟的石膏像放在这儿,说是雨季过了就来取走。

      在那些日子里,这一类使马苏娜操心的事是很平常的。马孔多象神话一样繁荣起来。建村者的土房已经换成了砖房,有遮挡太阳的百叶窗,还有洋灰地,这些都有助于忍受下午两点的焕热。能够使人想起从前霍·阿·布恩蒂亚建立的村子的,只有那些落淌尘土的杏树(这些杏树注定要经受最严峻的考验),还有那清澈的河流。霍·阿卡蒂奥第二打算清理河床,在这条河上开辟航道的时候,石匠们疯狂的鳃子已把河里史前巨蛋似的石头砸得粉碎。霍·阿卡蒂奥第二的打算本来是狂妄的梦想,只能跟霍·阿·布恩蒂亚的幻想相比。可是霍·阿卡蒂奥第二突然心血来潮,轻率地坚持自己的计划。在那以前,他是从来没有想入非非的,除了跟佩特娜·柯特短时间的艳遇,他甚至没有邂逅过其他女人。乌苏娜经常认为,在布恩蒂亚家族的整个历史上,这个曾孙子是它所有后代中最没出总的一个,就连在斗鸡场上也出不了风头,可是有一次,奥雷连诺上校向霍.阿卡蒂奥第二谈到了在离海十二公里的地方搁浅的西班牙大帆船,他在战争年代曾经亲眼见过它那烧成木炭的船骨。这个早就认为是虚构的故事,对霍·阿卡蒂奥第二却是个启示,他拍卖了自己的公鸡,临时雇了一些工人,购置了工具,就开始空前未有的工程:砸碎石头,挖掘河道,清除暗礁,甚至平整险滩。“这些我都背熟啦,”乌苏娜叫嚷。“时光好象在打圈子,我们又回到了开始的时候。”霍·阿卡蒂奥第二认为河流可以通航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计划详细地告诉了兄弟,奥雷连诺第二给了他实现计划所需的钱。在这以后,霍.阿卡蒂奥第二长久消失了踪影。马孔多的人已经在说,买船计划不过是花招,目的是从兄弟身上骗些钱去挥霍,但是突然传说一艘古怪的轮船正在驶近马孔多。马孔多的居民早已忘了霍·阿·布恩蒂亚的伟大创举,这时却奔到河边,难以置信地望着一艘正在靠岸的轮船——这是停泊在马孔多镇的第一艘也是最后一艘轮船。但这不过是巴里萨木扎成的木筏,由二十个男人在岸上用粗绳拖着前进,霍·阿卡蒂奥第二笑盈盈地站在木筏前头,指挥这种复杂的机械动作。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一大群漂亮的法国艺妓:她们拿花花绿绿的阳伞遮住灼热的阳光,肩上是华丽的丝绸披巾,脸上搽着胭脂和香粉,发上插着鲜花,手上戴着金手镯,牙齿嵌着钻石。巴里萨木筏是霍.阿卡蒂奥第二能够逆流而上带到马孔多来的唯一的航行工具,并且仅有这么一次;然而,他决不承认他的计划遭到了失败,相反地,甚至宣称自己的行动是人类意志对自然力的伟大胜利。他跟兄弟算清了账,每天又去操心他的斗鸡了。这次失败的创举唯一留下来的,是法国艺妓带到马孔多的新的生活气息,她们那种出色的技艺改变了传统的爱情方式。她们宣传的“社会福利”思想正在排除卡塔林诺游艺场,并且把僻静的小街变成了热闹的市场,市场上吊着中国灯笼,手风琴手奏着悒郁的乐曲。正是这些法国女郎发起了血腥的狂欢节,一连三天使整个马孔多陷入了疯狂的状态,也给奥雷连诺第二提供了认识菲兰达.德卡皮奥的机会。

      俏姑娘雷麦黛丝被选为联欢节女王。曾孙女的动人之美是使乌苏娜不寒而栗的,可她无法阻止大家的推选。在这以前,需要去做弥撒的时候,她才让俏姑娘雷麦黛丝跟阿玛兰塔一块儿上街,而且有个条件:姑娘必须用黑色面纱遮住面孔。那些邪恶之徒经常假装神父,在卡塔林诺游艺场里做亵渎神灵的弥撒,他们上教堂去就是为了看看俏姑娘雷麦黛丝的面孔,哪怕看上一眼也好,因为她那神话般的姿色是整个沼泽地带的人有口皆碑的,大家谈起她的美貌来都异常兴奋。但是,好奇的人要看见这张面孔就得长久等待机会,而他们最好不要等待这样的机会,因为大多数人见了这张面孔就无法安心地睡觉了。有个外来的绅士是达到了这一愿望的,但他却陷入了凄凉和痛苦的绝望境地,永远失去了安宁,而且几年以后在轨道上睡着了,竞被夜行的列车碾得粉碎。最初,他穿着绿色丝绒衣服和绣花背心出现在教堂里的时候,谁也不怀疑他是受到俏姑娘雷麦黛丝魅力的诱惑,从很远的地方来的,甚至是从另一个国家来的。他是那么漂亮、端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文雅、尊严,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跟他相比简直是个不足月的婴儿。许多女人一面嫉妒地微笑,一面叽哩咕噜地说,他倒应当用黑面纱把脸遮上。他没跟马孔多的任何人说话。星期天早晨,他象童话里的王子似的,骑着一匹银蹬绒鞍的骏马来到马孔多,弥撒一完就离开了市镇。

      他第一次走进教堂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人们认为,他和俏姑娘雷麦黛丝之间开始了无声的、紧张的决斗,签订了秘密条约,出现了致命的竞赛,结局不仅是爱情,而且是死亡。在第六个星期天,这青年绅士拿着一朵黄玫瑰来到教堂里。他照旧站着听弥撒,弥撒结束之后,就去拦住俏姑娘雷麦黛丝,向她献上玫瑰。姑娘仿佛正在等候这个礼品似的,十分自然地接过花儿,片刻间微微撩起面纱,向陌生人嫣然一笑表示感谢。这就是她所做的一切。然而,不仅对他,而且对所有不幸在场的男人,这一瞬间都是永远难忘的。

      自此以后,青年绅士就带了一个乐队来到她的窗下,有时一直演奏到天亮。奥雷连诺第二是布恩蒂亚家中唯一衷心同情他的人,试图让他放弃痴心妄想。”不要白白浪费时间了,”有一天夜里他向年轻的绅士说。“这个家庭的女人比母驴还犟。”他向陌生人表示友好,请他痛饮香槟酒,想要让他明白布恩蒂亚家的女人都是铁石心肠,可是始终未能说服他。奥雷连诺上校被这种没完没了的夜间音乐会搅得十分恼火,就恐吓年轻的绅士,说要用手枪治疗他的痛苦。可是,什么也不能促使他放弃自己的打算,除非到了完全绝望的地步。于是,他从一个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衣衫破烂、肮里肮脏的人。听说,在他那遥远的国度里,他放弃了权势和财富,虽然实际上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世。现在,他喜欢惹事生非、寻衅斗殴、狂喝滥饮,天亮时总在卡塔林诺游艺场里。他的悲剧中最惨痛的是,即使当他打扮得象个王子出现在教堂里的时候,俏姑娘雷麦黛丝实际上也没瞧上他。她接受他的黄玫瑰时毫无一点娇态,只是对他异常的举动感到有趣,而她撩起面纱只是为了看清他的面孔,根本不是为了拿自己的脸蛋儿让他欣赏。

      其实,俏姑娘雷麦黛丝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在她脱离儿童时代之后很久,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还得给她洗澡、穿衣服;即使在她自己能够料理这些事儿的时候,仍要盯住她,免得她用涂抹了自己的粪便的棍儿在墙上画小动物。到二十岁时,她还没学会读书写字,还不会使用餐具,而且赤身露体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的天性是反对一切规矩的。年轻的军官——卫队长向她求爱时,她拒绝了他,只是因为她对他的轻率感到奇怪。“瞧这个傻瓜,”她向阿玛兰塔说。“他说他要为我死,难道我患了绞肠痧不成?”发现这军官真的死在她的窗下时,俏姑娘雷麦黛丝证实了自己的第一个印象。

      “你瞧,”她说,“一个十足的傻瓜。”

      仿佛有一种超自然的洞察力使她能够撇开一切表面现象,看见事物的本质。这起码是奥雷连诺上校的认识。在他看来,俏姑娘雷麦黛丝决不是别人所谓的呆子,而是相反的人。“她好象经历过二十年战争,”他喜欢这么说。乌苏娜也感谢上帝赐给她家里一个特别纯洁的人,但曾孙女的姿色却使她焦心,她觉得这种姿色不是优点,而是缺点——是她那天真纯朴中坑人的鬼圈套。因此,乌苏娜希望俏姑娘雷麦黛丝远离人群,不受尘世的诱惑,其实她不知道,俏姑娘雷麦黛丝甚至还在娘肚子里时就有了防御任何“传染病”的能力。乌苏娜不能容忍别人把她的曾孙女选为魔鬼集会——所谓“狂欢节”——美的女王、可是,奥雷连诺第二热望扮一只老虎,就把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邀到家里,请他向乌苏娜解释,狂欢节并不象她认为的是异教徒的节日,而是天主教尊崇的民间习俗。神父终于说服了她,她才勉强同意了这样的加冕。

      俏姑娘雷麦黛丝将要成为节日女工的消息,几小时就传遍了沼泽地带,传到了还不知道这个姑娘超凡之美的遥远地区,使得那些认为布恩蒂亚家族仍然是叛乱象征的人惴惴不安。他们的不安是没有根据的。如果这时谁可以叫做良民,那就是这个衰老、绝望的奥雷连诺上校,他逐渐失去了跟现实生活的联系。他把自己关在作坊里,跟外界唯一的接触就是出售小金鱼。在停战的最初几天派来监视他家的士兵中,有一个人曾经留在他家中,这个人经常拿着小金鱼到沼泽地带的村镇去卖,然后带着金币和消息回来。他说,保守党政府在自由党支持下,准备修订历书,以便每届总统都能掌权一百年。他还说,政府终于跟教廷签订了条约,罗马派来了一位红衣主教,他的教冠嵌满了钻石,他的宝座是纯金作成的;自由党部长们跪在主教面前,吻着他的宝石戒指拍照;在首都巡回演出的西班牙剧团一名女主角,在化妆室里被一伙戴着面罩的强盗抢走了,第二天——星期日——早晨竟在共和国总统的夏宫里跳****别跟我谈政治,”上校回答他。“咱们的事就是卖金鱼。”上校一点也不想知道国内的局势,光是呆在自己的作坊里,靠小金鱼发财。这个消息传到乌苏娜耳里,她却笑了起来。她那很讲实际的头脑,简直无法理解上校的生意有什么意义,因为他把金鱼换成金币,然后又把金币变成金鱼,就这样没完没了,卖得越多,活儿就干得越多,继续保持这种恶性循环。其实,奥雷连诺上校感到兴趣的不是生意,而是工作。把鳞片连接起来,将小红宝石嵌入眼眶,精琢鱼鳃,安装鱼尾,这些事情需要他全神贯注,他就没有一点空闲时间去回想战争以及战争的空虚了。首饰技术的精细程度要求他集中注意力,以致在短时期内,奥雷连诺上校比整个战争年代还衰老得快;由于长时间坐着干活,他的背驼了,由于精雕细琢的工作,他的视力弱了,但他却得到了心灵的宁静。奥雷连诺上校最后一次涉及与战争有关的问题,是自由党和保守党的一群老兵来找他的时候,他们要求他帮助弄到政府许诺的终身养老金,因为此种养老金的批准事宜始终没有进展,”忘掉它吧,”奥雷连诺上校说。“你们看:我就放弃了养老金,免得为了盼它而苦恼到死。”起初,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每天黄昏都来看他,两人坐在当街的门口,闲聊往事。可是,阿玛兰塔却忍受不了这个困倦的人在她心里激起的回忆,他那不断扩大的秃顶已经把他推到早衰的深渊,她毫无道理地蔑视他;后来,除了特殊情况,格林列尔多就不来了,终于完全消失了——瘫痪了。奥雷连诺上校沉默、孤僻,对于家中新的生活气息无动于衷;他逐渐明白,安度晚年的秘诀不是别的,而是跟孤独签订体面的协议。每天,他总是昏迷似的睡了一阵之后,早晨五点起床,照例在厨房里喝一杯黑咖啡,就整天关在作坊里,到了下午四点才拖着一条小凳子走过长廊,既没看看火红的玫瑰花丛,也没注意落日的霞光,更没理睬阿玛兰塔傲慢的样几;她那由于苦闷发出的叹息,在黄昏将临的沉寂中,仿佛锅里的沸水十分清晰的声响,然后,奥雷连诺上校就坐在临街的门口,直到蚊子向他扑来的时候,有一次,一个过路的人大胆地打破了他的孤寂。

      “你在作何贵干呀,上校?”

      “在这儿坐坐,”他回答。“等候我的送葬队伍过去。”

      可见,由于俏姑娘雷麦黛丝的加冕,奥雷连诺的名字虽然重新出现在大家嘴里,但这种情况引起的不安却是没有现实根据的,然而许多人却持另外的看法。马孔多的居民们不知道临头的悲剧,都兴高采烈地糜集在市镇广场上。狂欢节的热劲儿已经达到了高潮,奥雷连诺第二终于如愿地扮成了一只老虎,在乱嘈嘈的人群中行进,吼叫得声音都哑了;这时,从沼泽地伸来的道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大群化装的人:他们用金光闪闪的轿子抬着一个无比美丽的女人。马孔多的居民们一下子摘掉了自己的面具,竭力想看清这个光耀夺目的女人。她戴着绿宝石王冠,披着貂皮斗篷,仿佛真正拥有合法的权力,而不止是一个用金属片和皱纸假扮的女王,不少的人相当敏锐,怀疑这是一个诡计。然而,奥雷连诺第二立即克服了自己的慌乱:他宣布新来的人为贵宾,并且以所罗门王的智慧把俏姑娘雷麦黛丝和冒充的女王放在同一个台座上。到了半夜,扮成贝都英人(注:阿拉伯游牧民族)的外来者参回了狂欢,甚至用壮观的焰火和杂技表演丰富了游艺节目,他们的表演使得大家想起了早已忘却的吉卜赛人的高超技艺。忽然,在狂欢的高潮中有人打破了脆弱的平衡。

      “自由党万岁,”这人叫道。“奥雷连诺上校万岁!”

      枪弹的闪光遮没了焰火的光彩,恐怖的叫声压倒了音乐,狂欢变成了混乱,多年以后人们还说,那个冒牌女王的卫队其实是一小队正规军,在贝都英人华丽的斗篷里面藏着政府发给的卡宾枪。政府在一道特别通告中否定了这一指责,并且答应对这一流血事件进行彻底的调查。可是真相始终未弄清楚。普遍的说法是,女王的卫队没有受到任何挑衅,就在队长的暗示下展开战斗队形,向人群无情地开火。恢复平静以后,镇上已经没有一个假扮的贝都英人,广场上却躺着死者和伤者:九个小丑、四个哥伦比亚人、十六个纸牌老K、一个魔鬼、三个乐师、两个法国绅士和三个日本皇后(注:这些都是化装的人物)。在一片混乱中,霍·阿卡蒂奥第二设法救出了俏姑娘雷麦黛丝,而奥雷连诺第二却把冒牌女王抱回家中,她的衣服已经撕破,貂皮斗篷沾满了血。她叫菲兰达.德卡皮奥,是从全国五千名最美的女人中选出的头号美女,他们答应宣布她为马达加斯加女王,就送她到马孔多来了。乌苏娜照顾她就象照顾亲生女儿一样。镇上的人不仅没有怀疑她的清白无辜,反而同情她的天真。大屠杀之后过了六个月,当伤者已经康复、公墓上最后的花朵已经枯萎时,奥雷连诺第二就到一个遥远的城市去找菲兰达·德卡皮奥,因为她是跟她父亲住在那儿的。随后,他把她带到了马孔多,举行了整整二十天的热闹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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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21:44:1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百年孤独》-第十一章

      过了两个月,他俩的夫妻关系几乎完结,因为奥雷连诺第二为了安慰佩特娜·柯特,给她拍了一张穿着马达加斯加女工服装的照片。菲兰达知道这桩事情以后,把自己的嫁妆放同箱子,没跟任何人告别一声,就离开了马孔多。经过长时间卑躬屈节的央求,奥雷连诺第二答应改正错误,才把妻子请回家里,于是又和情妇分手了。

      佩特娜.柯特相信自己的力量,没有表露任何忧虑。因为奥雷连诺第二是靠她成为男子汉大丈夫的。她把他弄出梅尔枷德斯的卧室时,他还是个小孩子,跟现实生活没有接触,满脑子幻想,是她使他在世上订一席之地的。他生来沉默、孤僻,喜欢独个儿冥思苦想,而她却使他形成了完全相反的性格:活泼开朗,容易与人接近:她使他有了生活乐趣,让他养成了寻欢作乐和挥霍无度的习惯,终于把他彻底地变成了她从少女时代就幻想的男人。后来他结婚了——凡是男人迟早都要结婚嘛。他很久都不敢把他准备结婚的事告诉她。在这桩事儿上,他的作法完全象个孩子:他经常冤枉地指责她,想些话来气她,希望她自己跟他决裂。有一天,奥雷连诺第二又不公正地责备她时,她绕过了他的圈套,作了恰当的回答。

      “把事儿说穿吧,”佩特娜·柯特说,“你想跟女王结婚。”

      奥雷连诺第二假装恼怒,说他受到了误解和冤枉,就不再来她家里了。佩特娜·柯特一刻也没失去野兽休息时的那种平静,听着传到她耳里的婚宴上的乐曲声、铜号声和发狂的喧声,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奥雷连诺第二又一次的瞎胡闹罢了。有人对她表示同情,她却泰然自若地微笑作答。“甭担心,”她向他们说。“女王是听我指挥的。”有个女邻居劝她在失去的情人像前点起蜡烛祈祷,她却自信而神秘地说:

      “让他回来的那支蜡烛,是永远不熄灭的。”

      正如她的预料,蜜月一过,奥雷连诺第二就回到了她的家里,他领来了他的一些老朋友和一位巡回摄影师,还带来了菲兰达在狂欢节穿的衣服和血污的貂皮斗篷。在酒宴的欢声中,奥雷连诺第二把佩特娜·柯特打扮成女王,宣布她为马达加斯加唯一的终身统治者,给她拍了照,并且把照片赠给了一伙朋友。佩特娜·柯特不仅立即同意参加这场游戏,而且衷心怜悯自己的情人,觉得他想出这种不太寻常的和解方式,一定费了不少脑筋。晚上七点,她仍然穿着女王的衣服,把奥雷连诺第二接上了床。他结婚还不到两个月,可是佩特娜.柯特立即发觉,他的夫妻生活过得并不美满,于是她感到了报复以后的一种酣畅。然而,两天以后,奥雷连诺第二不敢亲自前来,只派了一个中间人来,跟她商谈他俩分离的条件,这时佩特娜.柯特明白自己需要的耐心比预料的更大了,因为她的情人似乎准备为了面子而牺牲她。然而,即使这个时候,佩特娜.柯特也没改变自己的平静样儿。她满足奥雷连诺第二期望的屈从态度,只是证实了大家对她的认识:她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可怜的女人。她留作纪念的只有情人的一双漆皮鞋——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是打算穿着它躺进棺材的。佩特娜.柯特拿破布把皮鞋包上,放进箱子,就准备耐心等待了。

      “他迟早准会回来的,”她向自己说,“哪怕为了穿这双皮鞋。”

      她并没有象她预料的等候那么长久。其实,奥雷连诺第二新婚之夜就已明白,他回到佩特娜·柯特身边会比穿漆皮鞋的需要早得多:问题在于菲兰达不象是这个世界的女人。她生长在离海一千公里的一座阴暗城市里,在幽灵徘徊的黑夜,还可听见总督的四轮马车辚辚地驶过鹅卵石街道。每天傍晚六时。这座城市的三十二个钟楼都响起了凄凉的丧钟。在一幢墓碑式的石板砌成的庄园房子里,是从来透不进阳光的。庭院中的柏树,花园中滴水的晚香玉拱顶,卧室中褪了色的窗帷,都发出死沉沉的气息。直到少女时代,从外界传到菲兰达耳里的,只有邻家悒郁的钢琴声,那儿不知什么人总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自愿放弃午睡的乐趣。母亲躺卧病榻,在彩绘玻璃透进的灰扑扑的阳光下,她的面孔显得又黄又绿;菲兰达坐在母亲床边,听着和谐的、顽强的、勾起愁思的乐曲,以为这乐曲是从遥远的世界传来的,而她却在这儿疲惫地编织花圈。母亲在寒热病再次发作之后已经满身是汗,仍然向她讲了她们家昔日的显赫。菲兰达还完全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她看见一个漂亮的白衣女人穿过花园向教堂走去。这个瞬间的幻象特别使她心潮激荡,因为她突然觉得自己完全象是这个陌生女人,仿佛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只是在二十年后。“这是你的曾祖母——女王,”母亲向她解释,一面咳嗽一面说。“她是在花园里修剪晚香玉时被它的气味毒死的。”多年以后,菲兰达重新感到自己很象曾祖母时,却怀疑童年时代的幻象,可是母亲责备她的多疑。

      “我们的财富和权势是无比的,”母亲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女王。”

      菲兰达相信她的说法,虽然她们坐在铺着亚麻布桌布、摆着银制餐具的长桌旁边,可是每人通常只有一杯巧克力茶和一个甜面包。菲兰达直到结婚之日都在幻想传奇的王国,尽管她的父亲唐(注:西班牙人用的尊称,含义为先生).菲兰达为了给她购置嫁妆,不得不把房子抵押出去。这种幻想不是由于天真或者狂妄产生的,而是由于家庭教育。从菲兰达记事的时候起,她就经常在刻着家徽的金便盆里撒尿。满十二岁时,她第一次离家去修道院学校上学,家里的人竟让她坐上一辆轻便马车,虽然距离只有两个街区。班上的同学觉得奇怪的是,她独个儿坐在一把远离大家的高背椅子上,甚至课间休息时也不跟大家在一起。“她跟你们不同,”一个修女向她们解释。“她会成为一个女王。”她的女同学们相信这一点,因为当时她已经是个最美丽、最高贵、最文雅的姑娘,是她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过了八年,她已学会:写拉丁文诗歌,弹旧式钢琴,跟绅士们谈论鹰猎,跟大主教畅谈护教学(注:基督教神学的一个部门)跟外国执政者议论国务,跟教皇讨论宗教事务;然后回到父母家中,重新开始编织花圈。她发现家中已经空空如也。房子里只剩下最必要的家具、枝形烛台和银制餐具,其余的东西都已逐渐卖掉——因为需要为她缴纳学费。她的母亲已经患寒热病死了。

      父亲唐.菲兰达穿着硬领黑衣服,胸前挂着金表链,每星期一都给她一枚银币作为家庭开销,把她在一星期中编织的花圈带走。大多数日子他都关在书房里,偶尔进城,总在六时以前赶回家中,跟女儿一起祈祷。菲兰达从来不跟任何人交往,从没听说国家正在经历流血的战争,从没停止倾听每天的钢琴声。她已经失去了成为女王的希望,有一天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坏上急促地敲了两下:菲兰达给一个穿著考究的军官开了门;这人恭恭敬敬,脸颊上有一块伤疤,胸前有一块金质奖章。他和她父亲在书房里呆了一阵。过了两小时,唐·菲兰达就到她的房间里来了。“准备吧,”他说。“你得去作远途旅行啦。”他们就这样把她送到了马孔多;在那儿,她一下子碰到了她的父母向她隐瞒了多年的严酷的现实。从那儿回家以后,她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了半天,不顾唐·菲兰达的恳求和解释,因为他想医治空前的侮辱给她的心灵造成的创伤。菲兰达已经决定至死不离自己的卧室,奥雷连诺第二却来找她了。他大概运气好,因为菲兰达在羞恼之中,为了使他永不可能知道她的真正身份,是向他撒了谎的。奥雷连诺第二去寻找她的时候,仅仅掌握了两个可靠的特征:她那山地人的特殊口音和编织花圈的职业。他毫不惜力地寻找她,一分钟也不泄气地寻找她,象霍·阿·布恩蓓亚翻过山岭、建立马孔多村那么蛮勇,象奥雷连诺上校进行无益的战争那么盲目骄傲,象乌苏娜争取本族的生存那么顽强。他向人家打听哪几出售花圈,人家就领着他从一个店铺到另一个店铺,让他能够挑选最好的花圈。他向人家打听哪儿有世间最美的女人,所有的母亲都带他去见自己的女儿。他在雾茫茫的峡谷里游荡,在往事的禁区里徘徊,在绝望的迷宫里摸索。他经过黄橙橙的沙漠,那里的回声重复了他的思想,焦急的心情产生了幢幢幻象。经过几个星期毫无结果的寻找,他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那里所有的钟都在敲着丧钟。尽管他从没见过这些钟,根本没有听到过它们的声音,但他立即认出了北风侵蚀的墙垣、腐朽发黑的木阳台、门上钉着的一块纸板,纸板上写着几乎被雨水冲掉的、世上最凄凉的字儿:”出售花圈。”从这一时刻起,直到菲兰达在女修道院长照顾下永远离开家庭的那个冰冷的早晨,相隔的时间很短,修女们好不容易给菲兰达缝好了嫁妆,用六口箱子装上了枝形烛台、银质餐具、金便盆,此外还有长达两个世纪的家庭灾难中留下的许多废物。唐·菲兰达拒绝了陪送女儿的建议,他答应,偿清了一切债务,稍抠一些就去马孔多;于是,给女儿祝福之后,他马上又关在书房里了,后来,他从书房里给她寄去一封封短信,信纸上有惨淡的小花饰和族徽——这些信函建立了父女之间的某种精神联系。对菲兰达来说,离家的日子成了她真正诞生的日子。对奥音连诺第二来说,这一天几乎同时成了他幸福的开端和结束。菲兰达带来了一份印有金色小花朵的日历,她的忏悔神父在日历里用紫色墨水标明了夫妻同床的禁忌日子。除了圣洁周(注:复活节前的一周年)、礼拜日、每月第一个星期五、弥撒日、斋戒日、祭祀日以及患病的日子,在蛛网一般的紫色××中,一年只剩四十二夭有用的日子了,奥雷连诺第二相信时间能够破坏这种蛛网,就不顾规矩延长婚期。香摈酒和白兰地酒空瓶子是那么多,乌苏娜为了不让它们堆满屋子,不得不没完没了地往外扔,搞得厌烦极了,但她同时觉得奇怪,新婚夫妇总在不同的时刻和不同的房间睡觉,而鞭炮声禾口乐曲声却没停息,杀猪宰羊仍在继续,于是她就想起了自己的经验,询问菲兰达是否也有“贞洁裤”,因为它迟早会在镇上引起笑话,造成悲剧。然而菲兰达表示,她只等待婚礼过了两周就跟大夫第一次同寝。的确,这个期限一过,她就打开了自己的卧室门,准备成为赎罪的牺牲品了,奥雷连诺第二也就看见了世间最美的女人,她那明亮的眼睛活象惊恐的扁角鹿,铜色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奥雷连诺第二被这种景象弄得神魂颠倒,过了一会才发现,菲兰达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白色睡衣,袖子颇长,跟肚腹下部一般高的地方,有一个纱得十分精巧的又大又圆的窟窿。奥雷连诺第二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是我生乎见到的最讨厌的玩意儿了,”他的笑声响彻了整座房子。“我娶了个修女啦。”

      过了一个月,始终未能让妻子脱掉她的睡衣,他就去给佩特娜·柯特拍摄穿着女王服装的照片。后来,他把菲兰达弄回了家,她在和解的热情下服从了他的欲望,可是未能给他满足,他前往三十二座钟楼的城市寻找她的时候,是梦想这种满足的。奥雷连诺第二在她身上只感到深切的失望。在他俩的头生子出世之前不久,有一天夜里,菲兰达已经明白大夫瞒着她回到佩特娜·柯特怀里去了。

      “正是这样,”他承认,然后用无可奈何的屈从口吻解释:“为了让牲畜继续繁殖,我必须那么干。”

      当然,她是过了一会儿才相信这种古怪解释的;可是,奥雷连诺第二向她提出似乎无可辩驳的证据,终于达到自己的目的时,菲兰达只求他答应一点:别让自己死在情人床上。他们三人就这样继续过活,互不干扰。奥雷连诺第二对两个女人都很殷勤、温存,佩特娜·柯特庆幸自己的胜利,而菲兰达则假装不知道真情。

      不过,菲兰达虽和大夫达成了协议,却跟布恩蒂亚家中其余的人始终找不到共同语言。每一次,如果夜间和丈夫同了床,早晨她总是穿上一件黑色毛衣,乌苏娜要她把它脱掉,也投做到。这件毛衣已经引起邻人的窃窃私语。乌苏娜要她使用浴室和厕所,劝她把金便盆卖给奥雷连诺上校去做金鱼,她也不干,她那不正确的发音和说话婉转的习惯,使得阿玛兰塔感到很不舒服,阿玛兰塔经常在她面前瞎说一通。

      “Thifislf,”阿玛兰塔说,“ifisif onesif thofosif whosufu Cantantant statantand thefesef Smufumellu ofosiftherisir owfisown shifi sifit.”

      有一次,菲兰达被这种显然的愚弄惹恼了,就问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阿玛兰塔毫不委婉地回答:

      “我说,你是一个把情欲和斋戒混在一起的人。”

      从那一天起,她俩彼此就不说话了。如果有什么非谈不可,两人就写字条,或者通过中间人。菲兰达不顾丈夫的家庭对她显然的敌视,仍想让布恩蒂亚一家人接受她的祖先那些高尚的凤习。这家人本来有个习惯,无论谁饿了,就到厨房里去吃饭,菲兰达却让大家结束这个习惯,按照严格规定的时间在饭厅里的大桌上用餐;桌子铺上雪白的桌布,摆上枝形烛台和银质餐具。乌苏娜一直认为,吃饭是日常生活中一件最简单的事儿,现在竟变成了隆重的仪式,出现了难以忍受的紧张空气,甚至沉默寡言的霍。阿卡蒂奥第二首先起来反对。然而,新的秩序取得了胜利,就象另一个新办法——晚饭之前必须祈祷——一样;这些都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很快就在传说,布恩蒂亚一家人不象其他凡人那样坐在桌边吃饭,而把进餐变成了一种祈祷仪式。乌苏娜灵机一动产生的、并非传统的迷信,甚至也跟菲兰达从父母那儿继承下来的迷信发生了矛盾——在任何情况下,这种迷信都是永远不变的、硬性规定的。乌苏娜迹能充分运用自己的五种感觉时,一切旧的习惯仍然如昔,家庭生活仍旧受到她的决定性影响:但她也丧失了视觉,过高的年岁使她不得不摆脱家庭事务的时候,菲兰达来到了这儿,在这房子周围竖立了森严的壁垒,那就只有她能决定家庭的命运了。按照鸟苏娜的愿望,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是在继续经营糖果点心和糖动物生意的,菲兰达却认为这是一种不体面的事情,毫不迟疑就把它结束了。往常从早到晚敞开的房门,借口太阳晒得卧空太热,首先在个休时关上了,最后就永远关上了。马孔多村建立时挂在门媚上的一束芦荟和稻穗,换成了一个壁龛,里面供本着耶稣的心脏。奥雷连诺上校看见这些变化,就预见到了它们的后果。“咱们正在变成贵族,”他断定说。“这样,咱们又要对保守党政府发动战争啦,但这一次只是用一个国王来代替它。”菲兰达很有分寸地竭力避免跟他发生冲突。他保持独立自主的精神,他反对她那些死板的规矩,当然使她心中恼火。由于他每天清晨五点的一杯咖啡,由于作坊里一团杂乱,由于他那磨出窟窿的斗篷,由于他每天傍晚坐在临街门前的习惯,她简直气极了。可是,菲兰达不得不容忍家庭机器上这个松了的零件,因为她心里明白,老上校是一只被年岁和绝望制服了的野兽,一旦兽性发作,完全能够彻底摧毁房屋的根基。她的丈夫希望他俩的头生子取曾祖父的名字时,她还不敢反对,因为她那时在这个家庭里才生活了一年。但是,他俩的第一个女儿出世时,菲兰达就直截了当他说要把女儿取名叫雷纳塔,借以纪念自己的母亲。乌苏娜却决定把这小女儿叫做雷麦黛丝。在激烈的争辩中,奥雷连诺第二扮演了一个滑稽可笑的中间人,最后才把女儿叫做雷纳塔·雷麦黛丝。可是母亲叫她雷纳塔,其余的人则叫她梅梅——雷麦黛丝的爱称。

      最初,菲兰达缄口不提自己的父母,但她后来开始塑造了父亲的理想化的形象,在饭厅里,她不时谈到他,把池描绘成独特的人物,说他放弃了尘世的虚荣,正在逐渐变成一个圣徒。奥雷连诺第二听到妻子无限美化他的岳父,耐不住在她背后来个小动作,开开玩笑。其余的人也仿效他的样子。即使乌苏娜热心维护家庭的和睦,对家庭纠葛暗中感到痛苦,但她有一次也说她的玄孙会当上教皇,因为他是“圣徒的外孙,女玉和窃贼的儿子。”尽管大家诡橘地讥笑,奥雷连诺第二的孩子们仍然惯于把他们的外祖父想象成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常在给他们的信里写上几句虏诚的诗,而且每逢圣诞节都给他们捎来一箱礼品,箱子挺大,勉强才能搬进房门。其实,唐.菲兰达怯给外孙们的是他的家产中最后剩下的东西。在孩子们的卧室里,用这些东西塔了一个圣坛,圣坛上有等身圣像,玻璃眼睛使得这些圣像栩栩如生,有点吓人,而圣像身上绣得十分精雅的衣服比马孔多任何居民的衣服都好。古老、阴森的宫邱中陪葬品似的堂皇设备,逐渐移到了布恩蒂亚家敞亮的房子里。“他们把整个家族墓地都送给咱们啦,”奥雷连诺第二有一回说。:‘缺少的只是垂柳和墓碑。”尽管外祖父的箱子里从来没有什么可以玩耍的东西,孩子们却整年都在急切地等待十二月的来临,因为那些经常料想不到的老古董毕竟丰富了他们的生活。在第十个圣诞节,年轻的霍。阿卡蒂奥正准备去进神学院的时候,外祖父的一口大箱子就比往常更早地到达了;这口箱子钉得很牢,接缝的地方抹上了防潮树脂;哥特字写的收件人姓名是菲兰达·德卡皮奥太太。菲兰达在卧室里读信的时候,孩子们慌忙打开箱了。协助他们的照例是奥雷连诺第二。他们刮去树脂。拔掉钉子,取掉一层防护的锯屑,发现了一只用铜螺钉旋紧的长箱子,旋掉了全部六颗螺钉、奥雷连诺第二惊叫一声,几乎来不及把孩子们推开,因为在揭开的铅盖下面,他看见了唐·菲兰达。唐·菲兰达身穿黑色衣服,胸前有一个那稣蒙难像,他焖在滚冒泡的蛆水里,皮肤咋嚓嚓地裂开,发出一股恶臭。

      雷纳塔出生之后不久,因为尼兰德停战协定的又一个周年纪念,政府突然命令为奥雷连诺上校举行庆祝会。这样的决定跟政府的政策是不一致的,上校毫不犹豫地反对它,拒绝参加庆祝仪式。“我第一次听到‘庆祝’这个词儿,”他说。“但不管它的含义如何,这显然是个骗局。”狭窄的首饰作坊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使者。以前象鸟鸦一样在上校周围打转的那些律师又来了,他们穿着黑色礼服,比以前老得多、庄严得多。上校见到他们,就想起他们为了结束战争而来找他的那个时候,简直无法忍受他们那种无耻的吹棒。他要他们别打扰他,说他不是他们所谓的民族英雄,而是一个失去记忆的普通手艺人,他唯一希望的是被人忘却,穷困度日,在自己的金鱼中间劳累至死。最使他气愤的是这么一个消息:共和国总统准备亲临马孔多的庆祝会,想要授予他荣誉勋章。奥雷连诺上校叫人一字不差地转告总统:他正在急切地等待这种姗姗来迟的机会,好把一粒子弹射进总统的脑门——这不是为了惩罚政府的专横暴戾,而是为了惩罚他不尊重一个无害于人的老头儿。他的恐吓是那么厉害,以致共和国总统在最后一分钟取消了旅行,派私人代表给他送来了勋章。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在备种压力的包围下,离开了他的病榻,希望说服老战友。奥雷连诺上校看见四人抬着的摇椅和坐在摇椅大垫子上的老朋友时,他一分钟也没怀疑,青年时代就跟他共尝胜败苦乐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克服了自己的疾病,唯一的目的就是支持他作出的决定。但他知道了来访的真实原因之后,就叫来人把摇椅和格林列尔乡·马克斯上校一起抬出作坊。

      “现在我认识得太迟了,”他向格林列尔多·马克斯说。“当初如果我让他们枪毙了你,就是为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就这样,庆祝会举行的时候,布恩蒂亚家没有任何人参加。庆祝会和狂欢节相遇是十分偶然的,可是谁也无法排除奥雷连诺上校脑海里的执拗想法,他认为这种巧合也是政府的预谋,目的是加重对他的奚落。在僻静的作坊里,他听到了军乐声、礼炮声和钟声,也听到了房子前面片断的演说声,因为人家正以他的名字给街道命名,面发表一通演说。奥雷连诺上校气得没有办法,眼里噙满了泪水,自从失败以来,他第一次感到遗憾的是,他已没有青年时代的勇气,去发动流血的战争,消灭保守制度最后的遗迹。庆祝的喧闹还没停息,乌苏娜就来敲作坊的门。

      “别打扰我,”他说。“我正忙着咧。”

      “开门,”乌苏娜的声音听起来挺平静。“这跟庆祝会没啥关系。”

      于是,奥雷连诺上校挪开门闩,使看见了十六个男人,面貌、体型和肤色各不相同,但是都有一副孤僻模样儿;根据这模样儿,在地球上任何地方都能马上认出他们的身份。这些人都是他的儿子。他们是被庆祝会的传闻吸引来的,来自沿海地带最遥远的角落,事先并没有彼此商量,甚至互相还不认识。他们全都自豪地取了“奥雷连诺”这个名字,加上自己母亲的姓,新来的人使乌苏娜高兴,却叫菲兰达恼怒,他们在这座房子里度过的三天中,把一切翻了个底儿朝天,仿佛这里发生了一场大战,阿玛兰塔在旧纸堆里找到了一个笔记本儿,乌苏娜曾在里面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生日、洗礼日以及住址。借助这份名册,可以忆起二十年战争,从这份册子上,可以知道上校长时期的生活:从那天早晨他率领二十个人离开马孔多人追踪起义的怪影起,到他裹着凝血的毛毯最后口到家里为止。奥雷连诺第二没有放过机会用香摈酒和字风琴热烈欢迎亲戚们,这个欢迎会可以说是对那个倒霉狂欢节的回答。客人们把家中一半的盘碟变成了碎片;他们追赶一头公牛,打算缚住它的腿时,又把玫瑰花丛踩坏了,并且开枪打死了所有的母鸡,强迫阿玛兰塔跳皮埃侍罗。克列斯比悒郁的华尔兹舞,要俏姑娘雷麦黛丝穿上男人的短裤衩,爬上一根抹了油脂的竿子,甚至把一只肮脏的猪放进饭厅,绊倒了菲兰达;然而,谁也没有抱怨这些破坏,因为颠覆整座房子的地震是能治病的,奥雷连诺上校最初不信任地接待他的一群儿子,甚至怀疑其中几个的出身,但对他们的怪诞行为感到开心,在他们离开之前,给了每人一条小金鱼。孤僻的霍.阿卡蒂奥第二却邀请他们参加斗鸡,结果几乎酿成悲剧,因为许多奥雷连诺都是斗鸡的行家,马上就识破了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的欺骗勾当。奥雷连诺第二看出,亲戚众多,大可欢宴取乐,就建议他们留下来跟他一块儿干活,接受这个建议的只有奥雷连诺·特里斯特一人,他是一个身躯高大的混血儿,具有祖父那样的毅力和探索精神;他曾游历半个世界寻求幸福,住在哪儿都是无所谓的。其他的奥雷连诺虽然还没结婚,但都认为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他们都是能工巧匠、家庭主角、爱好和平的人。星期三,大斋的前一天,上校的儿子们重新分散到沿海各地去之前,阿玛兰塔要他们穿上礼拜日的衣服,跟她一块儿到教堂去。他们多半由干好玩,不是因为笃信宗教,给带到了圣坛栏杆跟前,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在每人额上用圣灰画了个十字。回家之后,其中最小的一个打算擦掉十字,可是发现额上的记号是擦不掉的,就象其他兄弟额上的记号一样。他们使用了冷水和肥皂、沙子和擦刷、浮石和碱水,始终消灭不了额上的十字。相反地,阿玛兰塔和教堂里其余的人,毫不费劲就把自己的十字擦掉了。“那样更好嘛,”乌苏娜跟他们分别时说。“从现在起,每一个人都能知道你们是谁了,”他们结队离开,前面是奏乐的,并且放鞭炮,给全镇留下一个印象,仿佛布恩蒂亚家族拥有足以延续许多世纪的后代。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在镇郊建了一座冰厂,这是发疯的发明家霍·阿.布思蒂亚梦想过的。

      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来到马孔多之后几个月,大家都已认识他、喜欢他,他就在镇上到处寻找合适的住所,想把母亲和一个没有结婚的妹妹(她不是上校的女儿)接来;他感到兴趣的是广场角落上一间不合格局的破旧大房子,这房子好象无人居住。他打听谁是房子的主人,有人告诉他说:这房子是不属于任何人的,从前住在里面的是个孤零零的寡妇,用泥土和墙上的石灰充饥,在她死前的最后几年,有人在街上只见过她两次,她戴了一顶别着小朵假花的帽子,穿了一双旧式银色鞋子,经过广场,到邮局上给一个主教寄信。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打听出来,跟寡妇住在一起的只有一个冷酷的女仆,这女仆杀死钻到房里的狗、猫和一切牲畜,把它们的尸体扔到衔上,让全镇的人都闻到腐臭气味。自从太阳把她扔出的最后一个尸体变成了干尸,已过了那么多的时间,以致大家相信:女主人和女仆在战争结束之前很久就死了,如果说房子还立在那儿,那只是因为早已没有严峻的冬天和暴风。门上的铰链已经锈蚀,房门仿佛是靠蛛网系住的,窗框由于潮湿而膨胀了,长廊洋灰地面的裂缝里长出了杂草和野花,晰蝎和各种虫十爬来爬去——一切都似乎证明这儿起码五十年没有住人了。其实,性急的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无需这么多的证明就会钻进屋子去的。他用肩膀把大门一推,一根朽木就无声地掉到他的脚边,随着塌下的是一团尘土和白蚁窝。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停在门槛边,等待尘雾散去,接着便在屋子中央看见一个极度衰竭的女人,仍穿着前一世纪的衣服,秃头上有几根黄发,眼睛依然漂亮,但是最后一点希望的火星已经熄灭,由于孤独的生活,她的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

      看见另一个世界的这种幻影,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异常惊愕,好不容易才看出这女人正拿一支旧式手枪瞄准他。

      “请您原谅,”他低声说。

      她仍然纹丝不动地站在堆满了破旧东西的房间当中,仔细地审视这个肩膀宽阔、额上划了十字的大汉,透过一片尘雾,她看见他立在昔日的迷雾里:背上挎着一杆双筒枪,手里拎着一串兔子。

      “不,看在上帝面上,”她用嘶哑的声音说。“现在让我回忆过去的事就太残酷啦。”

      “我想租一间房子,”奥雷连诺·特里斯特说。

      于是,妇人重新举起手枪,稳稳地对准他的灰十字,毅然决然地扣住扳机。

      “滚出去!”她命令道。

      傍晚,吃晚饭时,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把这桩事情告诉家里的人,乌苏娜惊骇地哭了,“天啊,”她抓住脑袋,叫道。“她还活着!”

      时光,战争,日常的许多灾难,使她忘记了雷贝卡。时时刻刻感到雷贝卡还活着的,只有铁石心肠的、衰老的阿玛兰塔一个人。每天早晨,当她在孤单的床上怀着冰冷的心醒来时,她想到雷贝卡;当她用肥皂擦洗萎缩的胸脯和千瘪的肚子时,她想到雷贝卡;当她穿上浆硬的白色裙子和老妇的紧身胸衣时,她想到雷贝卡;当她在手上更换赎罪的黑色绷带时,她也想到雷贝卡。经常,任何时候,在最高尚的时刻和最卑贱的时刻,不管她是否睡着了,她都想到雷贝卡;孤独的日子使她清理了往事的回忆:抛弃了实际生活在她心中积聚的一大堆引起愁思的垃圾,而使另一些最痛苦的回忆变得更加纯净和永恒起来:俏姑娘雷麦黛丝是从她那儿知道雷贝卡的。每一次,她俩经过破旧的房子时,阿玛兰塔都要絮絮叨叨地把雷贝卡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或者可耻的事情说给她听,企图用这个办法促使俏姑娘同样憎恨雷贝卡,让这种积怨在她阿玛兰塔死后也延续下去,但是她的企图最终遭到了失败,因为俏姑娘雷麦黛丝对于情场纠葛是无动于衷的,尤其是别人的情场纠葛。然而,乌苏娜一想到雷贝卡就会产生与阿玛兰塔相反的感觉:她脑海里的雷贝卡没有一点坏处。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是同她父母的骸骨袋子一起来到马孔多的,她的形象胜过了别人对她的中伤,尽管有入说她不配成为布恩蒂亚家族的人。奥雷连诺第二认为,他们应当把她接回家来,并且照顾她,可是由于雷贝卡的顽固不化,他的良好愿望没有实现:她为了获得孤身独处的特权,已过了多年贫苦的生活,就不愿拿这种特权去换取别人施舍之下的晚年了,去换取别人假惺惺的安慰了。

      二月间,奥雷连诺上校的十六个儿子重新来到马孔多的时候(他们脸上仍有灰十字).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在热闹的酒宴上向他们谈到了雷贝卡;接着,在几小时之内,他们就恢复了她的房屋外表,更换了门窗,把门面漆成了鲜艳的颜色,用撑条加固了墙壁,给地面重新抹上水泥,可是他们没有获得进屋干活的许可。雷贝卡连门边都没去。她等他们结束了仓促的修缮工作,算了算修理费,就吩咐仍然跟她住在一起的老佣人阿金尼达拿了一把钱币去给他们——这些钱币自从最后一次战争以来已经停止流通,可是雷贝卡仍然认为它们有用。大家这才看出,她和世界之间隔着一条多深的鸿沟;而且明白,只要她还有一点生命的迹象,让她脱离顽固的隐居生活是不可能的。

      在奥雷连诺上校的儿子们第二次来到之后,其中还有一个奥雷连诺.森腾诺定居马孔多,开始跟奥雷连诺·特里斯特一块儿工作。奥雷连诺·森腾诺是送到家里来命名的第一批孩子当中的一个,乌苏娜和阿玛兰塔清楚地记得他,因为他在几小时之内就把他手边碰到的每一件易碎的东西都毁坏了,时光抑制了他最初不断往上长的倾向,现在他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人,脸上有天花的痕迹,但他身上神奇的毁灭力量仍象从前一样。他打碎了那么多的盘碟,甚至打碎了没有碰着的盘碟,以致菲兰达在他还没毁掉最后剩下的贵重器皿之前,就慌忙给他买了一套锡锱器皿,但是坚固的金属碟子很快出现了凹痕和歪扭现象。这种难以改变的特性甚至使奥雷连诺·森腾诺本人感到气恼,但他见面就令人信任的热情和惊人的工作能力弥补了自己的缺陷。在短时期内,他扩大了冰的生产,甚至超过了本地市场的购买力,于是奥雷连诺·特里斯特不得不考虑到沼泽地带的其他市镇去推销自己的货品,接着,他产生了一种想法,这种想法的实现不仅对他工厂中的生产现代化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且对于建立马孔多和外界的联系也有极大的意义。

      “应当敷设铁路,”奥雷连诺·特里斯特说。

      在马孔多听到“铁路”二字,这是第一次。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在桌上画的草图,简直是霍·阿·布恩蒂亚从前附在太阳战《指南》里的那种图解的“后代”,乌苏娜一见这种草图就相信自己的怀疑是正确的:时间正在循环。但是跟祖先不同,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没有失去睡眠或胃口,也没有对任何人发过脾气。相反地,他考虑最难于置信的计划时,坚信这种计划最近期间就能实现,而且合理地计算实现计划的费用和日期,毫无一点疑虑。

      如果说奥雷连诺第二在什么事情上象曾祖父,而不象奥雷连诺上校,那就是他不善于汲取过去的痛苦教训一他轻率地把钱花在铁路上,犹如从前把钱花在兄弟的荒唐的航行计划上一样。奥雷连诺·特里斯特看了看日历,说明雨季以后回来,就庄星期三离开了。此后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奥雷连诺·森腾诺被工厂的剩余产品压得喘不上气,开始用果汁代替凉水制冰的试验,意外地为冰淇淋的生产奠定了基础,打算用这个办法使工厂的生产多样化;这个工厂他已经认为是自己的了,因为兄弟没有一点生还的迹象:雨季过去了,整个夏季也过去了,他却沓无音讯,然而,冬初,在一夭当中最热的时侯,一个在河边洗衣服的女人,异常兴奋地奔上市镇大街,狂叫起来:

      “那边来了一个吓人的东西,”她终于说道。“好象安了轮子的厨房,后面拖着一个村镇。”

      在这片刻间,马孔多被可怕的汽笛声和噗哧噗哧的喷气声吓得战粟起来。几个星期之前,许多人曾看见一大群工人铺设枕木和钢轨,可是谁也没去注意,因为大家以为这是吉卜赛人的折把戏——他们又来了,带来了笛鼓和丧失了名誉的古老歌舞,并且吹嘘耶路撒冷天才人物发明的一种古怪药水的优点。可是,马孔多居民们从喧噪的汽笛声和喷气声中清醒过来以后,都涌上街头,看见了从机车上向他们招手致意的奥雷连诺·特里斯特,看见了第一次晚点几个月的五彩缤纷的一列火车。这列样子好看的黄色火车注定要给马孔多带来那么多的怀疑和肯定,带来那么多的好事和坏事,带来那多的变化、灾难和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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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21:44:1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百年孤独》-第十二章

      马孔多居民被许多奇异的发明弄得眼花缭乱,简直来不及表示惊讶。他们望着淡白的电灯,整夜都不睡觉;电机是奥雷连诺·特里斯特第二次乘火车旅行之后带回来的,——它那无休无止的嗡嗡声,要好久才能逐渐习惯。生意兴隆的商人布鲁诺·克列斯比先生,在设有狮头式售票窗口的剧院里放映的电影,搞得马孔多的观众恼火已极,因为他们为之痛哭的人物,在一部影片里死亡和埋葬了,却在另一部影片里活得挺好,而且变成了阿拉伯人。花了两分钱去跟影片人物共命运的观众,忍受不了这种空前的欺骗,把坐椅都砸得稀烂。根据布鲁诺.克列斯比先生的坚决要求,镇长在一张布告中说明:电影机只是一种放映幻象的机器,观众不应予以粗暴的对待;许多人以为自己受了吉卜赛人新把戏的害,就决定不再去看电影了,因为自己的倒霉事儿已经够多,用不着去为假人假事流泪。快活的法国艺妓带来的留声机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此种留声机代替了过时的手风琴,使得地方乐队的收入受到了损失,最初大家好奇,前来“禁街”(指花天酒地的街道)参观的人很多,甚至传说一些高贵妇女也乔装男人,希望亲眼看看这种神秘的新鲜玩意儿,但她们就近看了半天以后认为:这并不象大家所想的和艺妓们所说的是个“魔磨”,而是安了发条的玩具,它的音乐根本不能跟乐队的音乐相比,因为乐队的音乐是动人的、有人味的,充满了生活的真实。大家对留声机深感失望,尽管它很快得到了广泛的推广,每个家庭都有一架,但毕竟不是供成年人消遣,而是给孩子们拆来拆去玩耍的。不过,镇上的什么人见到了火车站上的电话机,面对这种严峻的现实,最顽固的怀疑论者也动摇了。这种电话机有一个需要转动的长把手,因此大家最初把它看作是一种原始的留声机。上帝似乎决定试验一下马孔多居民们惊愕的限度,让他们经常处于高兴与失望、怀疑和承认的交替之中,以致没有一个人能够肯定他说现实的限度究竟在哪里。这是现实和幻想的混合,犹如栗树下面霍·阿·布恩蒂亚不安的幽灵甚至大白天也在房子里踱来踱去。铁路正式通车之后,每个星期三的十一点钟,一列火车开始准时到达,车站上建立了一座房子——一个简陋的木亭,里面有一张桌子和一台电话机,还有一个售票的小窗口;马孔多街道上出现了外来的男男女女,他们装做是从事一般买卖的普通人,但是很象杂技演员。这些沿街表演的流动杂技演员,也鼓簧弄舌地硬要别人观看啸叫的铁锅,并且传授大斋第七天拯救灵魂的摄生方法。(注:指节欲规则,节欲方法)在已经厌恶吉卜赛把戏的这个市镇上,这些杂技演员是无法指望成功的,但他们还是想尽巧招赚了不少钱,主要靠那些被他们说得厌烦的人和容易上当的人。在一个星期三,有一位笑容可掬的矮小的赫伯特先生,和这些杂技演员一块儿来到了马孔多,然后在布恩蒂亚家里吃饭。他穿着马裤,系着护腿套,戴着软木头盔和钢边眼镜;眼镜后面是黄玉似的眼睛。

      赫伯特先生在桌边吃完第一串香蕉之前,谁也没有注意他。奥雷连诺第二是在雅各旅馆里偶然遇见他的,他在那儿用半通不通的西班牙语抱怨没有空房间,奥雷连诺第二就象经常对待外来人那样,把他领到家里来了。赫伯特先生有几个气球,他带着它们游历了半个世界,到处都得到极好的收入,但他未能把任何一个马孔多居民升到空中,因为他们看见过和尝试过吉卜赛人的飞毯,就觉得气球是倒退了。因此,赫伯特先生已买好了下一趟列车的车票。

      一串虎纹香蕉拿上桌子的时候(这种香蕉通常是拿进饭厅供午餐用的),赫伯特先生兴致不大地掰下了第一个香蕉。接着又掰下一个,再掰下一个;他不停地一面谈,一面吃;一面咀嚼,一面品味,但没有食客的喜悦劲儿,只有学者的冷淡神态。吃完了第一串香蕉,他又要了第二串。然后,他从经常带在身边的工具箱里,掏出一个装着精密仪器的小盒子。他以钻石商人的怀疑态度仔细研究了一个香蕉:用专门的柳叶刀从香蕉上剖下一片,放在药秤上称了称它的重量,拿军械技师的卡规量了量它的宽度。随后,他又从箱子里取出另一套仪器,测定温度、空气湿度和阳光强度。这些繁琐的手续是那样引人入胜,以致谁也不能平静地吃,都在等待赫伯特先生发表最后意见,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并没有说出一句能够使人猜到他的心思的话来。随后几天,有人看见赫伯特先生拿着捕蝶网和小篮子在市镇郊区捕捉蝴蝶。

      下星期三,这儿来了一批工程师、农艺师、水文学家、地形测绘员和土地丈量员,他们在几小时内就勘探了赫伯特先生捕捉蝴蝶的地方。然后,一个叫杰克.布劳恩先生的也乘火车来了;他乘坐的银色车厢是加挂在黄色列车尾部的,有丝绒软椅和蓝色玻璃车顶。在另一个车厢里,还有一些身穿黑衣服的重要官员,全都围着布劳恩先生转来转去;他们就是从前到处都跟随着奥雷连诺上校的那些律师,这使人不得不想到,这批农艺师、水文学家、地形测绘员和土地丈量员,象赫伯特先生跟他的气球和花蝴蝶一样,也象布劳恩先生跟他那安了轮子的陵墓与凶恶的德国牧羊犬一样,是同战争有某种关系的。然而没有多少时间加以思考,多疑的马孔多居民刚刚提出问题: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这市镇已经变成了一个营地,搭起了锌顶木棚,棚子里住满了外国人,他们几乎是从世界各地乘坐火车——不仅坐在车厢里和平台上,而且坐在车顶上——来到这儿的。没过多久,外国佬就把没精打采的老婆接来了,这些女人穿的是凡而纱衣服,戴的是薄纱大帽,于是,他们又在铁道另一边建立了一个市镇;镇上有棕榈成荫的街道,还有窗户安了铁丝网的房屋,阳台上摆着白色桌子,天花板上吊着叶片挺大的电扇,此外还有宽阔的绿色草坪,孔雀和鹌鹑在草坪上荡来荡去。整个街区围上了很高的金属栅栏,活象一个硕大的电气化养鸡场。在凉爽的夏天的早晨,栅栏上边蹲着一只只燕子,总是显得黑压压的。还没有人清楚地知道:这些外国人在马孔多寻找什么呢,或者他们只是一些慈善家;然而,他们已在这儿闹得天翻地覆——他们造成的混乱大大超过了从前吉卜赛人造成的混乱,而且这种混乱根本不是短时间的、容易理解的。他们借助上帝才有的力量,改变了雨水的状况,缩短了庄稼成熟的时间,迁移了河道,甚至把河里的白色石头都搬到市镇另一头的墓地后面去了。就在那个时候,在霍·阿卡蒂奥坟琢褪了色的砖石上面,加了一层钢筋混凝土,免得河水染上尸骨发出的火药气味。对于那些没带家眷的外国人,多情的法国艺妓们居住的一条街就变成了他们消遣的地方,这个地方比金属栅栏后面的市镇更大,有个星期三开到的一列火车,载来了一批十分奇特的妓女和善于勾引的巴比伦女人,她们甚至懂得各种古老的诱惑方法,能够刺激阳萎者,鼓舞胆怯者,满足贪婪者,激发文弱者,教训傲慢者,改造遁世者。土耳其人街上是一家家灯火辉煌的舶来品商店,这些商店代替了古老的阿拉伯店铺,星期六晚上这儿都虞集着一群群冒险家:有的围在牌桌旁,有的站在靶场上,有的在小街小巷里算命和圆梦,有的在餐桌上大吃大喝,星期天早晨,地上到处都是尸体,有些死者是胡闹的醉汉,但多半是爱看热闹的倒霉蛋,都是在夜间斗殴时被枪打死的、拳头揍死的、刀子戳死的或者瓶子砸死的。马孔多突然涌进那么多的人,最初街道都无法通行,因为到处都是家具、箱子和各种建筑材料。有些人没有得到许可,就随便在什么空地上给自己盖房子;此外还会撞见一种丑恶的景象——成双成对的人大白天在杏树之间挂起吊床,当众乱搞。唯一宁静的角落是爱好和平的西印度黑人开辟的——他们在镇郊建立了整整一条街道,两旁是木桩架搭的房子,每天傍晚,他们坐在房前的小花园里,用古怪的语言唱起了抑郁的圣歌。在短时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变化,以致在赫伯特先生访问之后过了八个月,马孔多的老居民已经认不得自己的市镇了。

      “瞧,咱们招惹了多少麻烦,”奥雷连诺上校那时常说,“都是因为咱们用香蕉招待了一个外国佬。”

      恰恰相反,奥雷连诺第二看见外国人洪水般地涌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高兴。家中很快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陌生人,挤满了世界各地来的不可救药的二流子,因此需要在院子里增建新的住房,扩大饭厅,用一张能坐十六个人的餐桌代替旧的桌子,购置新的碗碟器皿;即使如此,吃饭还得轮班。菲兰达只好克制自己的厌恶,象侍候国王一样侍候这些最无道德的客人:他们把靴底的泥土弄在廊上,直接在花园里撒尿,午休时想把席子铺在哪儿就铺在哪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根本就不注意妇女的羞涩和男人的耻笑。阿玛兰塔被这帮鄙俗的家伙弄得气恼已极,又象从前那样在厨房里吃饭了。奥雷连诺上校相信,他们大多数人到作坊里来向他致意,并不是出于同情或者尊敬他,而是好奇地希望看看历史的遗物,看看博物馆的古董,所以他就闩上了门,现在除了极少的情况,再也看不见他坐在当街的门口了。相反地,乌苏娜甚至已经步履瞒珊、摸着墙壁走路了,但在每一列火车到达的前夜,她都象孩子一般高兴。“咱们得预备一些鱼肉,”她向四个厨娘吩咐道,她们急于在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沉着的指挥下把一切都准备好。“咱们得预备一切东西,”她坚持说,“因为咱们压根儿不知道这些外国人想吃啥。”在一天最热的时刻,列车到达了。午餐时,整座房子象市场一样闹哄哄的,汗流浃背的食客甚至还不知道谁是慷慨的主人,就闹喳喳地蜂拥而入,慌忙在桌边占据最好的座位,而厨娘们却彼此相撞,她们端来了一锅锅汤、一盘盘肉菜、一碗碗饭,用长柄勺把整桶整桶的柠檬水舀到玻璃杯里。房子里混乱已极,菲兰达想到许多人吃了两次就很恼火,所以,当漫不经心的食客把她的家当成小酒馆,向她要账单的时候,她真想用市场上菜贩的语言发泄自己的愤怒。赫伯特先生来访之后过了一年多时间,大家只明白了一点:外国佬打算在一片魔力控制的土地上种植香蕉树,这片土地就是霍·阿·布恩蒂亚一帮人去寻找伟大发明时经过的土地。奥雷连诺上校的另外两个脑门上仍有灰十字的儿子又到了马孔多,他们是被涌入市镇的火山熔岩般的巨大人流卷来的,为了证明自己来得有理,他们讲的一句话大概能够说明每个人前来这儿的原因。

      “我们到这儿来,”他俩说,“因为大家都来嘛。”

      俏姑娘雷麦黛丝是唯一没有染上“香蕉热”的人。她仿佛停留在美妙的青春期,越来越讨厌各种陈规,越来越不在乎别人的嫌厌和怀疑,只在自己简单的现实世界里寻求乐趣。她不明白娘儿们为什么要用乳罩和裙子把自己的生活搞得那么复杂,就拿粗麻布缝了一件肥大的衣服,直接从头上套下去,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穿衣服的问题,这样既穿了衣服,又觉得自己是****的,因为她认为裸体状态在家庭环境里是唯一合适的。家里的人总是劝她把长及大腿的蓬松头发剪短一些,编成辫子,别上篦子,扎上红色丝带;她听了腻烦,干脆剃光了头,把自己的头发做成了圣像的假发。她下意识地喜欢简单化,但最奇怪的是,她越摆脱时髦、寻求舒服,越坚决反对陈规、顺从自由爱好,她那惊人之美就越动人,她对男人就越有吸引力。奥雷连诺上校的儿子们第一次来到马孔多的时候,乌苏娜想到他们的血管里流着跟曾孙女相同的血,就象从前那样害怕得发抖。“千万小心啊,”她警告俏姑娘雷麦黛丝。“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瞎来,你的孩子都会有猪尾巴。”俏姑娘雷麦黛丝不太重视曾祖母的话,很快穿上男人的衣服,在沙地上打了打滚,想爬上抹了油脂的竿子,这几乎成了十二个亲戚之间发生悲剧的缘由,因为他们都给这种忍受不了的景象弄疯了。正由于这一点,他们来到的时候,乌苏娜不让他们任何一个在家里过夜,而留居马孔多的那四个呢,按照她的吩咐,在旁边租了几个房间。如果有人向俏姑娘雷麦黛丝说起这些预防措施,她大概是会笑死的。直到她在世上的最后一刻,她始终都不知道命运使她成了一个扰乱男人安宁的女人,犹如寻常的天灾似的。每一次,她违背乌苏娜的禁令,出现在饭厅里的时候,外国人中间都会发生骚乱。一切都太显眼了,除了一件肥大的粗麻布衣服,俏姑娘雷麦黛丝是赤裸裸的,而且谁也不能相信,她那完美的光头不是一种挑衅,就象她露出大腿来乘凉的那种无耻样儿和饭后舔手指的快活劲儿不是罪恶的挑逗。布恩蒂亚家中没有一个人料到,外国人很快就已发觉:俏姑娘雷麦黛丝身上发出一种引起不安的气味,令人头晕的气味,在她离开之后,这些气味还会在空气中停留几个小时。在世界各地经历过情场痛苦的男人认为,俏姑娘雷麦黛丝的天生气味在他们身上激起的欲望,他们从前是不曾感到过的。在秋海棠长廊上,在客厅里,在房中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他们经常能够准确地指出俏姑娘雷麦黛丝呆过的地方,断定她离开之后过了多少时间,她在空气中留下了清楚的痕迹,这种痕迹跟任何东西都不会相混:家里的人谁也没有觉出它来,因为它早已成了家中日常气味中的一部分,可是外人立刻就把它嗅出来了。所以只有他们明白,那个年轻的军官为什么会死于爱情,而从远地来的那个绅士为什么会陷于绝望。俏姑娘雷麦黛丝由于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引起不安的自然力量,她在场时就会激起男人心中难以忍受的慌乱感觉,所以她对待他们是没有一点虚假的,她的天真热情终于弄得他们神魂颠倒起来。乌苏娜为了不让外国人看见自己的曾孙女,要她跟阿玛兰塔一起在厨房里吃饭,这一点甚至使她感到高兴,因为她毕竟用不着服从什么规矩了。其实,什么时候在哪几吃饭,她是不在乎的,她宁愿不按规定的时间吃饭,想吃就吃。有时,她会忽然在清晨三点起来吃点东西,然后一直睡到傍晚,连续几个月打乱作息时间表,直到最后某种意外的情况才使她重新遵守家中规定的制度。然而,即使情况有了好转,她也早上十一点起床,一丝不挂地在浴室里呆到下午两点,一面打蝎子,一面从深沉和长久的迷梦中逐渐清醒过来。然后,她才用水瓢从贮水器里舀起水来,开始冲洗身子。这种长时间的、细致的程序,夹了许多美妙的动作,不大了解俏姑娘雷麦黛丝的人可能以为她在理所当然地欣赏自己的身姿。然而,实际上,这些奇妙的动作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俏姑娘雷麦黛丝吃饭之前消磨时光的办法。有一次,她刚开始冲洗身子,就有个陌生人在屋顶上揭开一块瓦:他一瞅见俏姑娘雷麦黛丝赤身露体的惊人景象,连气都喘不过来人她在瓦片之间发现了他那凄凉的眼睛,并不害臊,而是不安。

      “当心,”她惊叫一声。“你会掉下来的。”

      “我光想瞧瞧你,”陌生人咕噜说。

      “哦,好吧,”她说,“可你得小心点儿,屋顶完全腐朽啦。”

      陌个人脸上露出惊异和痛苦的表情,他似乎在闷不作声地跟原始本能搏斗,生怕奇妙的幻景消失。俏姑娘雷麦黛丝却以为他怕屋顶塌下,就尽量比平常洗得快些,不愿让这个人长久处在危险之中。姑娘一面冲洗身子,一面向他说,这屋顶的状况很糟,因为瓦上铺的树叶被雨水淋得腐烂了,蝎子也就钻进浴室来了。陌生人以为她嘀嘀咕咕是在掩饰她的青睐,所以她在身上擦肥皂时,他就耐不住想碰碰运气。

      “让我给你擦肥皂吧,”他嘟嚷说。

      “谢谢你的好意,”她回答,“可我的两只手完全够啦。”

      “嗨,哪怕光给你擦擦背也好,”陌生人恳求。

      “为啥?”她觉得奇怪。“哪儿见过用肥皂擦背的?”

      接着,当地擦干身子的时候,陌生人泪汪汪地央求她嫁给他。她坦率地回答他说,她决不嫁给一个憨头憨脑的人,因为他浪费了几乎一个小时,连饭都不吃,光是为了观看一个洗澡的女人。俏姑娘雷麦黛丝最后穿上肥大衣服时,陌生人亲眼看见,正象许多人的猜测,她的确是把衣服直接套在光身上的,他认为这个秘密完全得到了证实。他又挪开两块瓦,打算跳进浴室。

      “这儿挺高,”姑娘惊骇地警告他,“你会摔死的!”

      腐朽的屋顶象山崩一样轰然塌下,陌生人几乎来不及发出恐怖的叫声,就掉到洋灰地上,撞破脑袋,立即毙命。从饭厅里闻声跑来的一群外国人,连忙把尸体搬出去时.觉得他的皮肤发出俏姑娘雷麦黛丝令人窒息的气味。这种气味深深地钻进了死者的身体内部:从他的脑壳裂缝里渗出来的甚至也不是血,而是充满了这种神秘气味的玻璃色油:大家立即明白,一个男人即使死了,在他的骸骨化成灰之前,俏姑娘雷麦黛丝的气味仍在折磨他,然而,谁也没有把这件可怕的事跟另外两个为俏姑娘雷麦黛丝丧命的男人联系起来。在又一个人牺牲之后,外国人和马孔多的许多老居民才相信这么个传说:俏姑娘雷麦黛丝身上发出的不是爱情的气息,而是死亡的气息。几个月以后的一桩事情证实了这种说法。有一天下午,俏姑娘雷麦黛丝和女友们一起去参观新的香蕉园。马孔多居民有一种时髦的消遣,就是在一行行香蕉树之间的通道上遛哒,通道没有尽头,满是潮气,宁静极了;这种宁静的空气是挺新奇的,仿佛是从什么地方原封不动移来的,那里的人似乎还没享受过它,它还不会清楚地传达声音,有时在半米的距离内,也听不清别人说些什么,可是从种植园另一头传来的声音却绝对清楚。马孔多的姑娘们利用这种奇怪的现象来做游戏,嬉闹呀,恐吓呀,说笑呀,晚上谈起这种旅游,仿佛在谈一场荒唐的梦。马孔多香蕉林的宁静是很有名气的,乌苏娜不忍心阻拦俏姑娘雷麦黛丝去玩玩,那天下午叫她戴上帽子、穿上体面的衣服,就让她去了。姑娘们刚刚走进香蕉园,空气中马上充满了致命的气味,正在挖灌溉渠的一伙男人,觉得自己被某种神奇的魔力控制住了,遇到了什么看不见的危险,其中许多人止不住想哭。俏姑娘和惊惶失措的女友们好不容易钻进最近的一座房子,躲避一群向她们凶猛扑来的男人。过了一阵,姑娘们才由四个奥雷连诺救了出来,他们额上的灰十字使人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怖,好象它们是等级符号,是刀枪不入的标志。俏姑娘雷麦黛丝没告诉任何人,有个工人利用混乱伸手抓住她的肚子,犹如鹰爪抓住悬崖的边沿。瞬息间,仿佛有一道明亮的白光使她两眼发花,她朝这人转过身去,便看见了绝望的目光,这目光刺进她的心房,在那里点燃了怜悯的炭火。傍晚,在土耳其人街上,这个工人吹嘘自己的勇敢和运气,可是几分钟之后。马蹄就踩烂了他的胸膛;一群围观的外国人看见他在马路中间垂死挣扎,躺在自己吐出的一摊血里。

      俏姑娘雷麦黛丝拥有置人死地的能力,这种猜测现在已由四个不可辩驳的事例证实了。虽然有些喜欢吹牛的人说,跟这样迷人的娘儿们睡上一夜,不要命也是值得的,但是谁也没有这么干。其实,要博得她的欢心,又不会受到她的致命伤害,只要有一种原始的、朴素的感情——爱情就够了,然而这一点正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乌苏娜不再关心自己的曾孙女儿了。以前,她还想挽救这个姑娘的时候,曾让她对一些简单的家务发生兴趣。“男人需要的比你所想的多,”她神秘地说。“除了你所想的,还需要你没完没了地做饭啦,打扫啦,为鸡毛蒜皮的事伤脑筋啦。”乌苏娜心里明白,她竭力教导这个姑娘如何获得家庭幸福,是她在欺骗自己,因为她相信:世上没有那么一个男人,满足自己的情欲之后,还能忍受俏姑娘雷麦黛丝叫人无法理解的疏懒。最后一个霍.阿卡蒂奥刚刚出世,乌苏娜就拼命想使他成为一个教皇,也就不再关心曾孙女儿了。她让姑娘听天由命,相信无奇不有的世界总会出现奇迹,迟早能够找到一个很有耐性的男人来承受这个负担,在很长的时期里,阿玛兰塔已经放弃了使悄姑娘雷麦黛丝适应家务的一切打算。在很久以前的那些晚上,在阿玛兰塔的房间里,她养育的姑娘勉强同意转动缝纫机把手的饲·候,她就终于认为俏姑娘雷麦黛丝只是一个笨蛋。“我们得用抽彩的办法把你卖出去,”她担心姑娘对男人主个无动于衷,就向她说。后来,俏姑娘雷麦黛丝去教堂时,乌苏娜嘱咐她蒙上面纱,阿玛兰塔以为这种神秘办法倒是很诱人的,也许很快就会出现一个十分好奇的男人,耐心地在她心中寻找薄弱的地方。但是,在这姑娘轻率地拒绝一个在各方面都比任何王子都迷人的追求者之后,阿玛兰塔失去了最后的希望。而菲兰达呢,她根本不想了解俏姑娘雷麦黛丝。她在血腥的狂欢节瞧见这个穿着女王衣服的姑娘时,本来以为这是一个非凡的人物。可是,当她发现雷麦黛丝用手吃饭,而且只能回答一两句蠢话时,她就慨叹布恩蒂亚家的白痴存在太久啦。尽管奥雷连诺上校仍然相信,并且说了又说,俏姑娘雷麦黛丝实际上是他见过的人当中头脑最清醒的人,她经常用她挖苫别人的惊人本领证明了这一点,但家里的人还是让她走自己的路。于是,俏姑娘雷麦黛丝开始在孤独的沙漠里徘徊,但没感到任何痛苦,并且在没有梦魇的酣睡中,在没完没了的休浴中,在不按时的膳食中,在长久的沉恩中,逐渐成长起来。直到三月里的一天下午,菲兰达打算取下花园中绳子上的床单,想把它们折起来,呼唤家中的女人来帮忙。她们刚刚动手,阿玛兰塔发现俏姑娘雷麦黛丝突然变得异常紧张和苍白。

      “你觉得不好吗?”她问。

      悄姑娘雷麦黛丝双手抓住床单的另一头,惨然地微笑了一下。

      “完全相反,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好。”

      俏姑娘雷麦黛丝话刚落音,菲兰达突然发现一道闪光,她手里的床单被一阵轻风卷走,在空中全幅展开。悄姑娘雷麦黛丝抓住床单的一头,开始凌空升起的时候,阿玛兰塔感到裙子的花边神秘地拂动。乌苏娜几乎已经失明,只有她一个人十分镇定,能够识别风的性质——她让床单在闪光中随风而去,瞧见俏姑娘雷麦黛丝向她挥手告别;姑娘周围是跟她一起升空的、白得耀眼的、招展的床单,床单跟她一起离开了甲虫飞红、天竺牡丹盛开的环境,下午四点钟就跟她飞过空中,永远消失在上层空间,甚至飞得最高的鸟儿也迫不上她了。

      外国人当然认为雷麦黛丝终于屈从了蜂王难免的命运,而她家里的人却想用升天的神话挽回她的面子。菲兰达满怀嫉妒,最终承认了这个奇迹,很长时间都在恳求上帝送回她的床单。马孔多的大多数土著居民也相信这个奇迹,甚至点起蜡烛举行安魂祈祷。大概,如果不是所有的奥雷连诺惨遭野蛮屠杀的恐怖事件代替了大家的惊讶,大家长久都不会去谈其他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奥雷连诺上校预感到了儿子们的悲惨结局,虽然没有明确这种感觉就是预兆。跟成群的外国人一起来到马孔多的,还有奥雷连诺.塞拉多和奥雷连诺·阿卡亚,他俩希望留在马孔多的时候,父亲却想劝阻他们。现在,天一黑走路就很危险,他不明白这两个儿子将在镇上干些什么。可是,奥雷连诺·森腾诺和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在奥雷连诺第二的支持下,却让两个兄弟在自己的工厂里干活。奥雷连诺上校是有理由反对这种决定的,虽说他的理由还很不清楚。布劳恩先生是坐着第一辆小汽车来到马孔多的——这是一辆桔黄色的小汽车,装有可以折起的顶篷,嘟嘟的喇叭声吓得镇上的狗狺狺直叫;奥雷连诺上校看见这个外国佬的时候,就对镇上的人在这个外国佬面前的卑躬样儿感到愤怒,知道他们自从扔下妻子儿女、扛起武器走向战争以来,精神面貌已经发生了变化。在尼兰德停战协定以后,掌管马孔多的是一个失去了独立性的镇民,是从爱好和平的、困倦的保守党人中间选出的一些无权的法官。“这是残废管理处,”奥雷连诺上校看见手持木棒的赤足警察,就说。“我们打了那么多的仗,都是为了不把自己的房子刷成蓝色嘛。”然而,香蕉公司出现以后,专横傲慢的外国人代替了地方官吏,布劳恩先生让他们住在“电气化养鸡场”里,享受高等人士的特权,不会象镇上其他的人那样苦于酷热和蚊子,也不会象别人那样感到许多不便和困难。手执大砍刀的雇佣刽子手取代了以前的警察。奥雷连诺上校关在自己的作坊里思考这些变化,在长年的孤独中第一次痛切地坚信,没把战争进行到底是他的错误。正巧有一天,大家早已忘却的马格尼菲柯.维斯巴尔的弟弟,带着一个七岁的孙子到广场上一个小摊跟前去喝柠檬水。小孩儿偶然把饮料洒到旁边一个警士班长的制服上,这个野蛮人就用锋利的大砍刀把小孩儿剁成了碎块,并且一下子砍掉了试图搭救孙子的祖父的脑袋。当几个男人把老头儿的尸体搬走的时候,全镇的人都看见了无头的尸体,看见了一个妇人手里拎着的脑袋,看见了一个装着孩子骸骨的、血淋淋的袋子。

      这个景象结束了奥雷连诺上校的悔罪心情。年轻时,看见一个疯狗咬伤的妇人被枪托打死,他曾恼怒已极;现在他也象那时一样,望着街上一群麇集的观众,就用往常那种雷鸣般的声音(因他无比地憎恨自己,他的声音又洪亮了),向他们发泄再也不能遏制的满腔怒火。

      “等着吧,”他大声叫嚷。“最近几天我就把武器发给我的一群孩子,让他们除掉这些坏透了的外国佬。”

      随后整整一个星期,在海边不同的地方,奥雷连诺的十七个儿子都象兔子一样遭到隐蔽的歹徒袭击,歹徒专门瞄准灰十字的中心。晚上七时,奥雷连诺·特里斯特从白己的母亲家里出来,黑暗中突然一声枪响,子弹打穿了他的脑门。奥雷连诺.森腾诺是在工厂里他经常睡觉的吊床上被发现的,他的双眉之间插着一根碎冰锥,只有把手露在外面。奥雷连诺·塞拉多看完电影把女朋友送回了家,沿着灯火辉煌的上耳其人街回来的时候,藏在人群中的一个凶手用手枪向前看他射击,使得他直接倒在一口滚沸的油锅里。五分钟之后,有人敲了敲奥雷连诺.阿卡亚和他妻子的房门,呼叫了一声:“快,他们正在屠杀你的兄弟们啦,”后来这个女人说,奥雷连诺·阿卡亚跳下床,开了门,门外的一支毛瑟枪击碎了他的脑壳。在这死亡之夜里,家中的人准备为四个死者祈祷的时候,菲兰达象疯子似的奔过市镇去寻找自己的丈夫;佩特娜·柯特以为黑名单包括所有跟上校同名的人,已把奥雷连诺第二藏在衣橱里,直到第四天,从沿海各地拍来的电报知道,暗敌袭击的只是画了灰十字的弟兄。阿玛兰塔找出一个记录了侄儿们情况的小本子,收到一封封电报之后,她就划掉一个个名字,最后只剩了最大的一个奥雷连比的名字。家里的人清楚地记得他,因为他的黑皮肤和绿眼睛是对照鲜明的,他叫奥需连诺·阿马多,是个木匠,住在山麓的一个村子里,奥雷连诺上校等候他的死汛空等了两个星期,就派了一个人去警告奥雷连诺.阿马多,以为他可能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这个人回来报告说,奥雷连诺.阿马多安全无恙。在大屠杀的夜晚,有两个人到他那儿去,用手枪向他射击,可是未能击中灰十字。奥雷连诺.阿马多跳过院墙,就在山里消失了;由于跟出售木柴给他的印第安人一直友好往来,他知道那里的每一条小烃,以后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对奥雷连诺上校来说,这是黑暗的日子。共和国总统用电报向他表示慰问,答应进行彻底调查,并且赞扬死者。根据总统的指示,镇长带者四个花圈参加丧礼,想把它们放在棺材上,上校却把它们摆在街上。安葬之后,他拟了一份措词尖锐的电报给共和国总统,亲自送到邮电局,可是电报员拒绝拍发。于是,奥宙连诺上校用极不友好的问句充实了电文。放在信封里邮寄,就象妻子死后那样,也象战争中他的好友们死亡时多次经历过的那样,他感到的不是悲哀,而是盲目的愤怒和软弱无能,他甚至指责安东尼奥.伊萨贝尔是同谋犯,故意在他的儿子们脸上阿上擦洗不掉的十字,使得敌人能够认出他们。老朽的神父已经有点儿头脑昏馈,在讲坛上布道时竟胡乱解释《圣经》,吓唬教区居民;有一天下午,他拿着一个通常在大斋第一天用来盛圣灰的大碗,来到布恩蒂亚家里,想给全家的人抹上圣灰,表明圣灰是容易擦掉的。可是大家心中生怕倒霉,甚至菲兰达也不让他在她身上试验;以后,在大斋的第一天,再也没有一个布恩蒂亚家里的人跪在圣坛栏杆跟前了。

      在很长时间里,奥雷连诺上校未能恢复失去的平静。他怀着满腔的怒火不再制作全鱼,勉强进点饮食,在地上拖着斗篷,象梦游人一样在房子里踱来踱去。到了第三个月末尾,他的头发完全白了,从前卷起的胡梢垂在没有血色的嘴唇两边,可是两只眼睛再一次成了两块燃烧的炭火;在他出生时,这两只眼睛曾把在场的人吓了一跳,而且两眼一扫就能让椅子移动。奥雷迁诺上校满怀愤怒,妄图在自己身上找到某种预感,那种预感曾使他年轻时沿着危险的小道走向光荣的荒漠。他迷失在这座陌生的房子里,这里的任何人和任何东西都已激不起他的一点儿感情。有一次他走进梅尔加德斯的房间,打算找出战前的遗迹,但他只看见垃圾、秽物和各种破烂,这些都是荒芜多年之后堆积起来的。那些早已无人阅读的书,封面和羊皮纸已被潮气毁坏,布满了绿霉,而房子里往日最明净的空气,也充溢着难以忍受的腐烂气味。另一天早晨,他发现乌苏娜在栗树底下——她正把头伏在已故的丈夫膝上抽泣。在半个世纪的狂风暴雨中弄弯了腰的这个老头儿,奥雷连诺是个家长久没有看见过他的唯一的人。“向你父亲问安吧,”乌苏娜说。他在栗树前面停了片刻,再一次看见,即使这块主地也没激起他的任何感情。

      “他在说什么呀!”奥雷连诺上校问道。

      “他很难过,”乌苏娜回答。“他以为你该死啦。”

      “告诉他吧,”上校笑着说。“人不是该死的时候死的,而是能死的时候死的。”

      亡父的预言激起了他心中最后剩下的一点儿傲气,可是他把这种刹那间的傲气错误地当成了突然进发的力量。他向母亲追问,在圣约瑟夫石膏像里发现的金币究竟藏在哪儿。“这你永远不会知道,”由于过去的痛苦教训,她坚定地说。“有朝一日财主来了,他才能把它挖出来,谁也无法理解,一个经常无私的人,为什么突然贪婪地渴望钱财,渴望的不是日常需要的少数钱,而是一大笔财产——只要提起这笔财产的数量,甚至奥雷连诺第二也惊得发呆。过去的党内同僚,奥雷连访问他们要钱,他们都避免跟他相见。下面这句话正是他这时说的:“现在,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之间的区别是:自由党人举行早祷,保守党人举行晚祷。”然而,他那么坚持不懈地努力,那么苦苦地恳求,那么不顾自尊心,四处奔走,每处都得到一点儿帮助,在八个月中弄到的饯就超过了乌苏娜所藏的数目。随后,他去患病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希望上校帮助他重新发动全面战争。

      有一段时间,格林列尔多上校虽然瘫倒在摇椅里,却真是唯一能够拉动起义操纵杆的人。在尼兰德停故协定之后,当奥雷连诺上校躲在小金鱼中间的时候,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仍跟那些最终没有背弃他的起义军官保持着联系。他跟他们又经历了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就是经常丢脸、祈求、申请,就是没完没了的回答:“明天来吧”,“已经快啦”,“我们正公认真研究你的问题”;这场注定失败的战争是反对“敬启者”的,反对“你的忠实仆人”的,他们一直答应发给老兵终身养老金,可是始终不给。前一场血腥的二十年战争给予老兵的损害,都比不上这一场永远拖延的毁灭性战争。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本人逃脱过三次谋杀,五次负伤未死,在无数次战斗中安然无损,由丁忍受不了无穷等待的折磨,就接受了最终的失败——衰老;他坐在自己的摇椅里,望着地板上透进的阳光,思念着阿玛兰塔。他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战友们,只有一次在报上看见一张照片,几个老兵站在一个不知名的共和国总统旁边,无耻地仰着面孔;总统拿自己的像章赠给他们,让他们戴在翻领上面,并且归还他们一面沾满尘土和鲜血的旗帜,让他们能把它放在自己的棺材上。其他最体面的老兵,仍在社会慈善团体的照顾下等待养老金的消息;其中一些人饿得要死,另一些人继续在恼怒中过着晚年生活,并且在光荣的粪堆里慢慢地腐烂。因此,奥雷连诺上校前来找他,主张誓死点燃无情的战火,****外国侵略者支持的腐败透顶的可耻的政府时,格林列尔多简直无法压抑自己怜悯的感情。

      “唉,奥雷连诺,”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老了,可我今天才明白,你比看上去老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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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21:44:1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百年孤独》-第十三章

      在最后几年的混乱中,乌苏娜还来不及抽出足够的空闲时间来好好地教育霍·阿卡蒂奥,使他能够当上一个教皇,而送他去神学院的时间就已到了,所以不得不慌仓仓地准备。霍·阿卡蒂奥的妹妹梅梅是由严峻的菲兰达和沮丧的阿玛兰塔共同照顾的,几乎同时达到了可以进入修道院学校的年龄;她们想在那儿把她培养成为一个出色的钢琴手。乌苏娜疑虑重重地觉得,把萎靡不振的人培养成为教皇,她的方法是不够有效的,但她并不归咎于自己的老迈,也不怪遮住视线的一片云曦,——透过这片云曦,她只能吃力地辨别周围各种东西的轮廓,——而一切都要怪她自己还不确切了解的某种现象,她只模糊地觉得那种现象就是世态的恶化。“现在的年月跟从前完全不同啦,”她感到自己把握不住每天的现实,抱怨地说。从前,她想,孩子长得挺慢嘛。只消回忆一下就够了:在她的大儿子霍·阿卡蒂奥跟吉卜赛人逃走之前,过了乡长的时间啊,而在他全身画得象一条蛇,说着星相家怪里怪气的话,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生了多少事情啊,而且在阿玛兰塔和阿卡蒂奥忘掉印第安语、学会西班牙语之前,家中什么事没有发生呀!再想想吧,可怜的霍·阿·布恩蒂亚在菜树下面呆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家里的人为他哀悼了多久,然后奄奄一总的奥雷连诺上校才给抬回家来,当时他还不满五十岁,并且经历了那么长久的战争和那么多的苦难。从前,她成天忙于自己的糖果,还能照顾子孙,凭他们的眼白就知道该把蓖麻油滴在他们眼里。现在她完全空闲下来,从早到晚仅仅照顾霍·阿卡蒂奥一个人的时候,由于时世不佳,她几乎无法把任何一件事儿干完了。实际上,乌苏娜即使年事已高,但是仍不服老:她什么事都要操心,任何事都要管,而且总是询问外来的人,他们曾否在战争时期把圣约瑟夫的石膏像留在这儿,等雨季过了就来取走。谁也不能确凿地说,乌苏娜是什么时候丧失视觉的。即使在她生前的最后几年,她已经不能起床时,大家还以为她只是老朽了,谁也没有发现她完全瞎了。乌苏娜自己是在霍·阿卡蒂奥出生之前不久感到自己快要失明的。起初,她以为这是暂时的虚弱,悄悄地喝点儿骨髓汤,在眼里滴点儿蜂蜜;可她很快就相信自己正在绝望地陷入黑暗。乌苏娜对电灯始终没有明确的概念,因为马孔多开始安装电灯时,她只能把它当成一种朦胧的亮光。她没有向任何人说她快要瞎了,因为这么一说就是公开承认自己无用了。乌苏娜背着大家,开始坚持不懈地研究各种东西之间的距离和人的声音,想在白内障的阴影完全挡住她的视线时,仍能凭记忆知道各种东西的位置。随后,她又意外地得到了气味的帮助;在黑暗中,气味比轮廓和颜色更容易辨别,终于使别人没有发现她是瞎子。尽管周围一片漆黑,乌苏娜还能穿针引线,缭扣门,及时发现牛奶就要煮沸。她把每件东西的位置记得那么清楚,有时甚至忘了自己眼瞎了。有一次,菲兰达向整座房子大叫大嚷,说她的订婚戒指不见了,乌苏娜却在小孩儿卧室里的隔板上找到了它。道理是很简单的:当其他的人在房子里漫不经心地来来去去时,乌苏娜就凭自己剩下的四种感官注意别人的活动,使得谁也不会突然撞着她;很快她就发现,而家里的每个人却没觉察到。他们每天走的都是同样的路,重复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时匆几乎说同样的话。只有偏离常规的时候,他们才会失掉什么东西。所以,听到菲兰达哭哭叫叫.乌苏娜就想起,菲兰达这一天所做的唯一不同的事儿,是把孩子床上的褥垫拿出去晒,因为昨夜在孩子床上发现了臭虫。因为收拾房间时孩子们在场,乌苏娜就以为菲兰达准把戒指放在孩子们唯一够不着的地方--隔板上。恰恰相反,菲兰达却在平常来来去去的地方寻找戒指,不知道正是日常的习惯使她难以找到失去的东西。

      抚养和教育霍·阿卡蒂奥的事,也帮助乌苏娜知道了家中发生的甚至最小的变化。譬如,只要听见阿玛兰塔在给卧室里的圣像穿衣服,她就马上假装教孩子识别颜色。

      “呢,”她向孩子说,“现在告诉我吧:天使拉斐尔的衣服是啥颜色呀?”

      这样,孩子就告诉了鸟苏娜她的眼睛看不见的情况。所以,在孩子进神学院之前很久,乌苏娜已经能够用千摸着辨别圣像农着的不同颜色。有时也发生过预料不到的事。有一次,阿玛兰塔在秋海棠长廊上绣花时,乌苏娜撞上了她。

      “我的天,”阿玛兰塔生气他说,“瞧你走到哪儿来啦。”

      “这要怪你自己,”乌苏娜回答,“你没坐在你应当坐的地方。”

      乌苏娜完全相信自己是对的。那一天,她开始知道一种谁也不注意的现象:随着一年四季的交替,太阳也悄悄地逐渐改变在天上的位置,坐在长廊上的人也不知不觉地逐渐移动和改变自己的位置。从那时起,乌苏娜只要想起当天是几号,就能准确地断定阿玛兰塔是坐在哪儿的。虽然乌苏娜的手一天一天地越来越颜抖了两条腿仿佛灌满了铅,可她那矮个的身躯从来不象现在这样接连出现在那么多的地方。乌苏娜几乎象从前肩负全家重担时那么勤劳。然而现在,在黯然无光的暮年的孤独中,她却能异常敏锐地洞悉家中哪怕最小的事情,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了一些真情实况,而这些真情实况是她以前一直忙碌时无法知道的。她准备让霍·阿卡蒂奥去进神学院时,已经细致地考察了马孔多建立以来布恩蒂亚家的整个生活,完全改变了自己关于子孙后代的看法。她相信,奥雷连诺上校失去了对家庭的爱,并不象她从前所想的是战争使他变得冷酷了,而是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没有爱过他的妻子雷麦黛丝,没有爱过他一生中碰到的无数一夜情人,尤其没有爱过他的一群儿子。她觉得,他发动了那么多的战争,并不象大家认为的是出于理想;他放弃十拿九稳的胜利,也不象大家所想的是由于困乏;他取得胜利和遭到失败都是同一个原冈:名副其实的、罪恶的虚荣心。她最后认为,她的儿子(为了他,她连性命都不顾)是生来不爱别人的。有一天夜皮晚,当他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她就听见他啼哭,啼哭声是那么悲哀和清晰,睡在旁边的霍·阿·布恩蒂亚醒了过来,甚至高兴地认为这孩子将是一个天生的口技演员。另一些人预言,他将成为一个先知。乌苏娜本人却吓得发抖,因为她突然相信,这种腹中的啼哭预示孩干将会长着一条可怕的猪尾巴,于是祈求上帝让孩子死在她的肚子里。但她恍然明白,而且说了又说,孩子在母亲肚子里又哭又叫,并不表示他有口技和预见才能,只能确凿地表明他不爱别人。这样贬低儿子的形象却使她突然产生了对他的怜悯。然而,阿玛兰塔却跟他相反,她的铁石心肠曾使乌苏娜害怕,她隐秘的痛苦曾叫乌苏娜难过,现在乌苏娜倒觉得她是一个最温柔的女人了,而且怀着同情心敏锐地感到,阿玛兰塔让皮埃特罗·克列斯比遭到毫无道理的折磨,决不象大家认为的是由于她那报复的渴望,而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遭到慢性的摧折,也决不象大家认为的是由于她那极度的悲恨。实际上,二者都是无限的爱情和不可克制的胆怯之间生死搏斗的结果,在阿玛兰塔痛苦的心中纠缠不休的荒谬的恐怖感,终于在这种斗争中占了上风。乌苏娜越来越频繁地提到雷贝卡的名字时,她总怀着往日的怜爱想起雷贝十的形象;由于过迟的悔悟和突然的钦佩,这种怜爱就更强烈了;她明白,雷贝卡虽不是她的奶养大的,而是靠泥上和墙上的石灰长大的;这姑娘血管里流着的不是布思蒂亚的血,而是陌生人的血,陌生人的骸骨甚至还在坟墓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可是只有雷贝卡——性情急躁的雷贝卡,热情奔放的雷贝卡,是唯一具有豪迈勇气的,而这种勇气正是乌苏娜希望她的子孙后代具备的品质。

      “雷贝卡啊,”她摸着墙壁,喃喃说道,“我们对你多不公道呀!”

      大家认为,乌苏娜不过是在胡言乱语,特别是她象天使加百利那样伸出右手打算走走的时候。但是菲兰达看出,这种胡言里面有时也有理性的光辉,因为乌苏娜能够毫不口吃地回答,过去一年家中花了多少钱。阿玛兰塔也有同样的想法。有一次,在厨房里,她的母亲正在锅里搅汤,不知道人家在听她说话,竟突然说老玉米的手磨至今还在皮拉·苔列娜家中,这个手磨是向第一批吉卜赛人买来的,在霍·阿卡蒂奥六十五次环游世界之前就不见了。皮拉·苔歹娜几乎也有一百岁了,可是依然隐壮、灵活,尽管孩子们害怕她那不可思议的肥胖,就象从前鸽子害怕她那响亮的笑声;她对乌苏娜的话并不感到奇怪,因为她已相信,老年人清醒的头脑常常比纸牌更加敏锐。然而,乌苏娜发现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教导霍·阿卡蒂奥确立他的志向时,就陷入了沮丧的状态。那些靠直觉弄得更清楚的东西,她想用眼睛去看,就失误了。有一天早晨,她把一瓶墨水倒在孩子头上,还以为它是花露水哩。她总想干预一切事情,碰了一个个钉子之后,就感到越来越苦恼,妄图摆脱周围蛛网一般的黑暗。接着她又想到,她的失误并不是衰老和黑暗第一次战胜她的证明,而是时世不佳的结果。她想,跟土耳其人量布的花招不一样,从前上帝还不骗人的时候,一切都是不同的。现在呢,不仅孩子们长得很快,甚至人的感觉也不象以前那样了。俏姑娘雷麦黛丝的灵魂和躯体刚刚升到空中,没有心肝的菲兰达马上唠唠叨叨,因为她的床单飞走了。十六个奥雷连诺在坟墓里尸骨未寒,奥雷连诺第二又把一帮酒鬼带到家中,弹琴作乐,狂饮滥喝,好象死去的不是基督徒,而是一群狗;她伤了那么多脑筋、耗去了那么多糖动物的这座疯人院似乎注定要成为罪恶的渊薮了。乌苏娜给霍·阿卡蒂奥装箱子的时候,一面回忆痛苦的往事,一面问了问自己,躺进坟墓,让人在她身上撒上泥土是不是更好一些呢;而且她又无所畏惧地请问上帝,他是不是真以为人是铁铸的,能够经受那么多的苦难;但她越问越糊涂,难以遏制地希望象外国人那样蹦跳起来,最终来一次片刻的暴动,这种片刻的暴动是她向往了多次,推迟了多次的;她不愿屈从地生活,热望唾弃一切,从心中倒出一大堆骂人的话,而这些话她己低三下四地压抑整整一个世纪了。

      “混蛋!”乌苏娜骂了一声。

      正在动手衣服装进箱子的阿玛兰塔,以为蝎子螫了母亲。

      “它在哪儿?”阿玛兰塔惊骇地问。

      “什么?”

      “蝎子,”阿玛兰塔解释。

      乌苏娜拿指头做了戳胸口。

      “在这儿,”她回答。

      星期四,下午两点,霍。阿卡蒂奥去神学院了。乌苏娜经常记得他离开时的样子:板着面孔,无精打采,象她教他的那样没流一滴眼泪;由于穿了一件绿色灯芯绒衣服,扣着铜扣,领口系着浆硬的花结,他热得气都喘不上来。霍·阿卡蒂奥离开之后,饭厅里留下了浓烈的花露水味儿;为了在房子里容易找到这个孩子,乌苏娜是把花露水洒在孩子头上的。在送别午餐上,一家人在愉快的谈吐后面隐藏若激动,用夸大的热忱回答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的笑谑。可是,大家把丝绒蒙面、银色包角的箱子抬出的时候,仿佛从房子里抬出一口棺材。奥雷连诺上校拒绝参加送别午餐。

      “咱们就缺一个教皇!”他嘟哝着说。

      三个月之后,奥雷连诺第二和菲兰达把梅梅领到修道院学校去,带回一架旧式小钢琴,代替了自动钢琴。正是这时候,阿玛兰塔开始给自己缝制殓衣。“香蕉热”已经平静下去了,马孔多的土著居民发现,他们被外国人排挤到了次要地位,好不容易维持了以前的微薄收入,但他们感到高兴的是,仿佛船舶失事时终于侥幸得救了。布恩蒂亚家继续邀请成群的客人吃饭,昔日的家庭生活直到几年以后香蕉公司离开时才恢复过来。然而传统的好客精神发生了根本的文化,因为现在权力转到了菲兰达千里。乌苏娜被挤到了黑暗的境地。阿玛兰塔专心地缝制自己的殓衣。过去的“女王”有了选择客人的白由,能让他们遵守她的父母教导她的严规旧礼。那些外国人大肆挥霍轻易赚来的钱,把这个市镇摘行乌烟瘴气,但由于菲兰达处事严厉,布恩蒂亚家却成了旧习俗的堡垒。菲兰达认为,只有跟香蕉公司没有瓜葛的人才是正派的人。她丈夫的哥哥霍·阿卡蒂奥第二甚至也受到区别对待,因为在“香蕉热”最初几天的混乱中,他又卖掉了自己出色的斗鸡,当上了香蕉园的监工。

      “只要他身上还有这帮外国佬的传染病,他就休想再到这儿来,”菲兰达说。

      家中的生活变得那么严峻,奥雷连诺第二就觉得在佩特娜.柯特家里更舒服了。首先,他借口减轻妻子的负担,把酒宴移到了情妇家里。然后,借口牲畜正在丧失繁殖力,他又把畜栏和马厩迁到她那儿去了。最后,借口情妇家里不那么热,他甚至把经营买卖的小账房搬到了那儿。菲兰达发现自己变成了守活寡的妇人,时间已经迟了。奥雷连诺第二几乎不在家里吃饭,只是假装回家过夜,但这是骗不了人的。有一天早晨他不小心,有人发现他在佩特娜·柯特床上,然而出乎意外,他不仅没有听到妻子的一小点责备,甚至没有听到她最轻微的怨声,但是就在那一天,菲兰达把他的两口衣箱送到他的情妇家里。她是叫人大白天经过街道中间送去的,让全镇的人都能看见,以为不走正道的丈夫忍受不了耻辱,会弯着脖子回到窝里,可是这个勇敢的姿态只是再一次证明,菲兰达不熟悉丈夫的性格和马孔多的风习,这里的习俗和她父母的旧习毫无共同之处,——每一个看见箱子的人都说,这是故事的自然结局,故事的内情是人人皆知的。奥雷连诺第二却举办了三天的酒宴,庆贺他得到的自由,除了夫妇之间的不幸,菲兰达穿着硕长的黑衣服,戴着过时的颈饰,露出不合时宜的傲气,好象过早地衰老了;而穿着鲜艳的天然丝衣服的情妇,恕到被践踏的权利获得恢复,两眼闪着愉快的光彩,焕发了青春。奥雷连诺第二重新投入她的怀抱,象从前跟她睡在一起那么热情,因为当时她把他当成了他的孪生兄弟;跟两兄弟睡觉,她以为上帝给了她空前的幸福——一个男人能象两个男人那么爱她。复苏的情欲是遏制不住的:不止一次,他俩已经坐在桌边,彼此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句话没说,遮上餐具,就到卧室里去——两人只顾发泄情欲,饿得要死。奥雷连诺第二偷袭法国艺妓时看见过一些东西,在这些东西的鼓舞下,他给佩特娜.柯特买了一张有帐幔的床,象大主教的卧榻一样,在窗上挂起了丝绒帘子,在卧室的墙上和天花板上都安了挺大的镜子。同时,他比以前更加胡闹和挥霍了。每天早上十一点钟,列车都给他运来成箱的香摈酒和白兰地。奥雷连诺第二从车站上回来时,他都象在即兴舞蹈中那样,把路上偶然邂逅的人拖走,——本地人或外来人,熟人或生人,毫无区别。甚至只会说外国话的滑头的布劳恩先生,也被奥雷连诺的手势招引来了,好几次在佩特娜.柯特家里喝得酪叮大醉,有一回他甚至让随身的凶猛的德国牧羊犬跳舞,他自己勉强哼着得克萨斯歌曲,而由手风琴伴奏。

      “繁殖吧,母牛啊,”奥雷连诺第二在欢宴的高潮中叫嚷。“繁殖吧——生命短促呀。”

      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愉快,人家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喜欢他,他的牲畜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控制不住地繁殖。为了没完没了的酒宴,宰了那么多的牛。猪、鸡,院子里的泥土被血弄得乌七八糟、粘搭搭的,骨头和内脏不断扔在这儿,吃剩的食物不断倒在这儿,几乎每小时都要把这些东西哔哔喇喇地烧掉,免得兀鹰来啄客人的眼睛。奥雷连诺第二发胖了,面孔泛起了紫红色,活象乌龟的嘴脸,可一切都怪他那出奇的胃口,甚至周游世界回来的霍.阿卡蒂奥也无法跟他相比。奥雷连诺第二难以思议的暴食,他那空前未闻的挥霍,他那无比的好客精神,这种名声传出了沼泽地带,引起了著名暴食者们的注意。许多惊人的暴食都从沿海各地来到了马孔多,参加佩特娜.柯特家中举行的荒谬为饕餮比赛。奥雷连诺第二是经常取得胜利的,直到一个不幸的星期六卡米娜·萨加斯笃姆来到为止;这个女人体型上很象图腾塑像,是蜚声全国的“母象”。比赛延续到星期二早晨。第一个昼夜,吃掉了一只小牛,外加配莱:木薯、山药和油炸番蕉,而且喝完了一箱半香摈酒,奥雷连诺第二完全相信自己的胜利。他认为,他的精神和活力都超过沉着的对手;她进食的方式当然是比较内行的,可是正因为这样,就不大使挤满屋子的大部分观众感到兴趣。当奥雷连诺第二渴望胜利、大口咬肉的时候,“母象”却用外科医生的技术把肉切成块,不慌不忙地吃着,甚至感到一定的愉快。她长得粗壮肥胖,可是女性的温柔胜过了她的茁壮:她有一副漂亮的面孔和一双保养很好的雅致的手儿,还有那么不可抗拒的魅力,以致奥雷连诺第二看见她走进屋子的时候,甚至说他宁愿跟她在床上比赛,而不在桌边比赛,接着,他看见“母象”吃掉了一整条猪腿,一点没有违背进食的礼貌和规矩,他就十分认真他说,这个雅致、进人、贪馋的女人在某种意义上倒是个理想的女人。他并没有看错,以往传说“母象”是个贪婪的兀鹰,这是没有根据的。她既不是传说的“绞肉机”,也不是希腊杂技团中满脸络腮子的女人,而是音乐学校校长。当她已经是个可敬的母亲时,为了找到一种能使孩子吃得更多的办法,她也学会了巧妙地狼吞虎咽,但不是靠人为地刺激胃口,而是靠心灵的绝对宁静。她那实践检验过的理论原则是:一个人只要心地平静,就能不停地吃到疲乏的时候。就这样,由于心理的原因和竞技的兴趣,她离开了自己的学校和家庭,想跟全国闻名的放肆的暴食者决一雌雄。“母象”刚一看见奥雷连诺第二,立即明白他要输的不是肚子,而是性格。的确,到第一夜终了的时候,她还保持着自己的战斗力,而奥雷连诺第二却因说说笑笑消耗了自己的力量。他俩睡了四个小时。然后,每人喝了五十杯橙子汁、八升咖啡和三十只生鸡蛋。第二天早上,在许多小时的不眠之后,吃掉了两头猪、一串香蕉和四箱香槟酒。“母象”开始怀疑奥雷连诺第二不知不觉地采用了她自己的办法,但完全是不顾后果地瞎吃。因此,他比她预料的更危险。佩特娜·柯特把两只烤火鸡拿上桌子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已经快要昏厥了。

      “如果不行,你就别吃啦,”“母象”向他说。“就算不分胜负吧。”

      她是真心诚意说的,因为她自己也无法再吃一块肉了;她知道对手每吃一口都会加快他的死亡。可是奥雷连诺第二把她的话当成新的挑战,便噎地吃完了整只火鸡,超过了自己不可思议的容量,失去了知觉。他伏倒在一盘啃光的骨头上,象疯狗似地嘴里流出泡沫,发出临死的稀嘘声。在他突然陷入的黑暗中,他觉得有人从塔顶把他摔进无底的深渊;在最后的刹那间,他明白自己这样掉到底就非死不可了。

      “把我抬到菲兰达那儿去吧,”他还来得及说出这么一句。

      抬他回家的朋友们以为,他履行了给他妻子的诺言:不让自己死在情妇床上。佩特娜·柯特把他希望穿着躺进棺材的漆皮鞋擦干净,已在找人给他送去,就有人来告诉她说奥雷连诺第二脱离了危险。的确,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康复了;两个星期以后,他又以空前盛大的酒宴庆祝自己的复活。他继续住在佩特娜.柯特家里,可是现在每天都去看望菲兰达,有时还留下来跟全家一块儿吃饭,仿佛命运变换了一切的位置,把他变成了情妇的丈夫、妻子的情人。

      菲兰达终于能够稍微喘口气了。在难以忍受的孤独的日子里,被弃的妻子唯一能够解闷的,就是午休时弹琴和阅读孩子的信。她自己每日两次给霍·阿卡蒂奥和梅梅捎去详细的信函,可是没有一行是真话。菲兰达向孩子们隐瞒了自己的不幸,隐瞒了这座房子的悲哀;这座房子,尽管长廊上的秋海棠充满了阳光,尽管下午两点钟十分闷热,尽管街头的欢乐声阵阵传来,一天一天地变得越来越象她父母阴暗的宅子了。菲兰达在三个活的幽灵和一个死人——霍·阿·布恩蒂亚的幽灵——当中孤零零地徘徊;这个死人经常呆在客厅中晦暗的角落里,紧张地注意倾听她弹琴。昔日的奥雷连诺上校只剩了一个影子。自从那一天他最后一次走出屋子,打算劝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重新发动毫无希望的战争,他就不曾离开自己的作坊,除非到栗树下去解手。除了每三个星期来一次的理发师,他不接待任何人。乌苏娜每天给他送一次饮食;她送什么,他就吃什么。他虽然象从前那样辛勤地制作金鱼,但已经不拿去卖了,因他发现人家购买金鱼,不是拿它作装饰品,而是当作历史遗物。有一次,他把自己结婚以来卧室里装饰的雷麦黛丝的那些玩偶拿到院子里付之一炬,警觉的乌苏娜发现儿子正在干些什么,可是无法阻止他。

      “你真是铁石心肠啊,”她说。

      “这跟心肠没有关系,”他回答,“房间里满是虫子嘛。”

      阿玛兰塔仍在缝制自己的殓衣。菲兰达无法明白,为什么阿玛兰塔不时写信给梅梅,甚至给她捎去东西,但却不愿听听霍·阿卡蒂奥的消息,菲兰达通过乌苏娜向她问到这一点的时候,阿玛兰塔就回答说:“他们都会莫名其妙死掉的。”菲兰达就把阿玛兰塔的回答当作一个谜记在心里,这个谜是她永远无法猜破的。高挑、笔挺、傲慢的阿玛兰塔,经常穿着泡沫一样雪白轻柔的裙子,尽管年岁已高、往事沉痛,仍有一副优越的样儿,她的额上似乎也有自己的灰十字——处女的标记。她真有这样的标记,不过是在手上——在黑色绷带下面;阿玛兰塔即便夜间也不取掉这个绷带,有时亲自拿它洗呀熨呀。阿玛兰塔是在缝制殓衣中生活的。可以看出,她白天缝,晚上拆,但这不是为了摆脱孤独,恰恰相反,而是为了保持孤独。

      在跟丈夫分离的日子里,菲兰达最苦恼的是:梅梅回来度假的时候,在家里看不见奥雷连诺第二。他的昏厥结束了她的这种担忧。到梅梅回来时,她的父母已达成了协议,姑娘不仅相信奥雷连诺第二仿佛仍然是个忠顺的丈夫,甚至不会发现家里的悲哀。每一年,奥雷连诺第二都要连续两月扮演一个模范丈夫,把朋友们聚集起来,拿冰淇淋和甜饼款待他们;愉快活泼的姑娘梅梅弹琴助兴。当时已经看出,她很少继承母亲的性格。梅梅更象是第二个阿玛兰塔——十二岁至十四岁时的阿玛兰塔,当时阿玛兰塔还不知道悲哀,她那轻盈的舞步曾给家中带来生气,直到她对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恋情使她的心永远离开了正轨。但是,梅梅跟阿玛兰塔不同,跟布恩蒂亚家所有其他的人都不同,她还没有表现出这家人命定的孤独感,她似乎完全满意周围的世界,即使下午两点她把自己关在客厅里坚毅地练习弹琴的时候。十分显然,她喜欢这个家,她整年都在幻想年轻小伙子见到她时的热烈场面,她也象父亲那样喜欢娱乐和漫无节制地接待客人。这种不幸的遗传性是在第三个暑假中初次表现出来的,当时梅梅自作主张,也没预先通知,就把四个修女和六十八个女同学带到家里,让她们在这儿玩一个星期。

      “多倒霉!”菲兰达悲叹地说,“这孩子象她父亲一样冒失!”

      这就不得不向邻居借用木床和吊铺,让大家分成九班轮流吃饭,规定沐浴的时间,而且借来了四十只凳子,免得穿着蓝制服和男靴的姑娘们整天在房子里荡来荡去。应付她们实在困难:闹喳喳的一群刚刚吃完早饭又要给另一批人开午饭,然后是晚饭;整整一个星期,女学生们只到种植园去游玩过一次。黑夜来临,为了把姑娘们赶上床铺,修女们累得精疲力尽,可是不管她们怎么卖力,总有一群不知疲倦的少女留在院子里,调门不准地高唱校歌。有一次,姑娘们差点儿绊倒了乌苏娜,因为她总喜欢到她最能妨碍别人的地方去帮忙。另一次,由于奥雷连诺上校当着姑娘们的面在栗树下小便,修女们竟嚷叫起来。阿玛兰塔呢,差点儿引起了惊慌:她正把盐放在汤里时,一个修女走进厨房,立即问她撒到锅里的白色粉未是什么。

      “砒霜。”

      到达的第一夜,姑娘们累得要命,想在睡觉之前上一次厕所,——大约夜里一点,其中最后几个才轮流进去。于是菲兰达买了七十二个便盆,但这只把夜间的问题变成了早上的问题,因为姑娘们天一亮就在厕所前面排了长长的队伍,手里都拿着便盆,等候轮到自己去洗便盆。尽管其中几个姑娘感冒了,其他一些姑娘的皮肤被蚊子咬得起了疱,可是大多数人在困难面前表现了坚忍精神,甚至最热的时刻也在花园里蹦蹦跳跳。到客人们最终离开的时候,花丛被踩坏了,家具给毁了,墙上布满了画儿和字儿,可是菲兰达看见她们走了就高兴,原谅她们造成的损害。她把床和凳子送还了邻居,而将七十二只便盆堆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

      这个锁着的房间——昔日全家精神生活的中心,现在成了闻名的“便盆间”了。照奥雷连诺上校看来,这个称呼是最合适的,尽管梅尔加德斯的卧室没有尘土,也没遭到破坏,全家的人仍然对它感到惊讶,可是上校却觉得它不过是一堆垃圾。无论如何,他似乎根本不管谁是对的:如果说他知道了这个房间的命运,那是因为菲兰达为了收藏便盆整天在他旁边跑来跑去,妨碍他工作。

      这时,霍·阿卡蒂奥第二重新出现在家里。他跟谁也不打招呼,就走到长廊尽头,钻到作坊里去跟上校谈话。乌苏娜已经看不见他,可是分辨得出他那监工的靴子发出的啪哒声,他跟家庭、甚至跟孪生兄弟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使她感到诧异;儿童时代他曾跟孪生兄弟玩弄换装把戏,现在两人都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又高又瘦,举止傲慢,黝黑的脸庞上有一种晦暗的光彩,神态犹如萨拉秦人(注:萨拉秦人,古代阿拉伯游牧民族)那么阴郁。他更象自己的母亲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而不象布恩蒂亚家的人,乌苏娜有时谈起家庭,甚至忘了提到他的名字,虽然她也责备自己。她发现霍.阿卡蒂奥第二重新回到家里,上校在作坊里干活时接见他,她就反复忆起了往事,确信霍·阿卡蒂奥第二童年时代跟孪生兄弟换了位置,正是他而不是孪生兄弟应当叫做奥雷连诺。谁也不知道他的详情。有一段时间大家知道,他没有固定的住所,在皮拉·苔列娜家中饲养斗鸡,有时就在她那儿睡觉,然而其他的夜晚几乎都是在法国艺妓的卧室里度过的。他随波逐流,没有什么眷恋,也没有什么志气——仿佛是乌苏娜行星系中的一颗流星。

      实际上,霍.阿卡蒂奥第二已经不是自己家庭里的人,也不可能成为其他任何一个家庭的成员,这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早上开始的,当时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带他到兵营去——并不是为了让他看看行刑,而是为了让他一辈子记住处决犯悲哀的、有点儿滑稽的微笑。这不仅是他最早的回忆,也是他童年时代唯一的回忆。他还记得的就是一个老头儿的形象,那老头儿穿着旧式坎肩,戴着帽檐活象乌鸦翅膀的帽子,曾在亮晃晃的窗子跟前给他讲述各种奇异的事儿。可是,霍·阿卡蒂奥第二记不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件往事是朦胧的,在他心中没有留下痛苦之感,也没给他什么教益,前一件往事却不相同,实际上确定了他一生的方向,而且他越老,那件往事就越清楚,仿佛时间过得越久,那件往事离他就越近。乌苏娜打算通过霍.阿卡蒂奥第二,使奥雷连诺上校从禁锢中脱身出来。“劝他去看看电影吧,”她向霍·阿卡蒂奥第二说,“即使他不喜欢电影,哪怕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也好嘛。”但她很快发现,霍.阿卡蒂奥第二象奥雷连诺上校一样,对她的恳求无动于衷,两人都有同样的“甲胃”,任何感情都是透不过它的。尽管乌苏娜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他俩关在作坊里长时间谈些什么,但她明白全家只有这两个人是由内在的密切关系连在一起的。

      其实,霍·阿卡蒂奥第二即使愿意满足乌苏娜的要求,也是办不到的。姑娘们的侵犯已使上校忍无可忍,虽然雷麦黛丝诱人的玩偶已经烧毁了,可他借口卧室里虫子太多,就在作坊内挂起了吊床,现在只是为了到院子里去解手才走出房子。乌苏娜甚至无法跟他随便聊聊。她到儿子那里去时已经预先知道:他连食碟都不看看,就把它推到桌子另一头去,继续做他的金鱼,汤上起了一层膜,肉变冷了,他根本就不理会。在他已到老年的时候,自从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拒绝帮助他重新发动战争,他就越来越冷酷了。他把自己关在作坊里,家里的人终于认为他似乎已经死了。谁也没有看到他表现人类的感情,直到十月十一号那天他到门外去观看从旁经过的杂技团的时候。对奥雷连诺上校来说,这一天象他最后几年中其它的日子一样。早晨五点,癞蛤蟆和蟋蟀在院子里掀起的闹声就把他惊醒了。星期六开始的霏霏细雨仍在下个不停,即使上校没有听见花园中树叶之间籁籁的雨声,他骨头发冷也感觉得到正在下雨,奥雷连诺上校象平常那样披着毛料斗篷,穿着粗布长衬裤,这种长衬裤是他为了舒适才穿上的,由于式样太旧,他管它叫“哥特式衬裤”。他穿的裤于是紧绷绷的,没有扣上钮扣,衬衣领子也不象平常那样扣上金色扣子,因为他准备洗澡。然后,他把斗篷象风帽似的遮在头上,用手指理了理下垂的胡子,就到院子里去小便。离太阳出来还早,霍.阿.布恩蒂亚还在棕榈棚下面睡觉,棕榈叶已给雨水淋得腐烂了。上校象往常一样没有看见父亲,一股热屎淋在幽灵的鞋子上,幽灵惊醒过来,向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也没有听见,他决定稍迟一些再洗澡——不是由于寒冷和潮湿,而是因为十月间沉闷的迷雾。他回到作坊的时候,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正在生炉子,他闻到烟气,就在厨房里等候咖啡壶煮开,以便取走一杯无糖的咖啡。象每天早晨一样,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问他今天是星期几,他回答说是星期二,十月十一号。他面前的这个女人,面孔平静,给炉火照得亮堂堂的;他望着她的面孔,无论过去或现在都不相信她是活人,而且他突然想起,在战争激烈的时候,也是十月十一号,有一次醒来,竟下意识地认为跟他睡在一起的女人是死的。她的确已经死了,而且他还记得日期,因为那个女人在出事之前一小时也问过他当天是星期几。然而,即使记得这件事情,奥雷连诺上校毕竟不知道他的预感已经不灵了;接着,咖啡正要煮开的时候,他仍在继续想着那个女人,但是纯粹出于好奇,而没有任何怀旧的感情;他始终都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在她死后他才看见她的面孔,因为她是在一团漆黑中摸到他的吊床来的。这样跟他发生关系的女人是很多的,因此他记不起来,正是这个女人在第一次发在的拥抱中,几乎淹没在自己的泪水里,而且在死前一小时还发誓说她至死都爱他。回到作坊之后,他已经不再去想这个女人和其他的女人,点上了灯,打算数一数铁罐子里保存的金鱼。金鱼一共十六条。自从他决定不再去卖金鱼,他每天都做两条,达到二十五条时,他又拿它们在坩埚里熔化,重新开始。他整个早上全神贯注地工作,什么也没去想,而且没有发觉,十点钟雨大了,有个人从作坊旁边跑过,叫嚷关上房门,免得雨水灌进房子,可是上校甚至忘了自己,直到乌苏娜拿着午饭进来,灭了灯。

      “多大的雨呀!”乌苏娜说。

      “十月嘛,”他说。

      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从这一矢做的第一条金鱼上扬起视线,因他正在给它安装红宝石眼睛。刚刚做完这条金鱼,他就把它和其他的金鱼一起放在罐子里,开始喝汤。然后,他慢慢地吃了一块洋葱嫩肉、白米饭和几片炸香蕉,这些都是放在同一只盘子里的。无论在最好的或者最坏的情况下,他的胃口总是相同的。午饭以后,他想休息一会儿。由于某种具有科学根据的迷信,用于消化的两个小时还没过去,他就决不工作、看书、沐浴或者谈爱。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为了不让自己的士兵消化不良,他曾几次延迟开始军事行动。他躺在吊床上,用铅笔刀从耳朵里挖出耳垢,几分钟就睡着了。他做了个梦,仿佛走进一座白色墙壁的空房子,由于他是走进这座房子的第一个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他在梦中记起,前一夜,甚至最近几年,他曾多次做过这样的梦:而且明白,只要他一醒来,一切就会忘记,因为他那周期性的梦境有一个特点:只能在梦中想起做过的梦。过了片刻,理发师敲作坊的门时,奥雷连诺上校睁开眼来,觉得自己只打了几秒钟的瞌睡,还来不及梦见什么哩。

      “今天不必了,”他向理发师说。“咱们星期五再见吧。”

      他的胡须已有三天没刮了,跟白头发连接了起来。可他认为不必刮脸,星期五反正要剪发,可以同时刮脸和剪发。在不太舒服的午睡之后,他浑身都是粘搭搭的汗,腋下的疮疤也在发痛。雨停了,可是太阳仍然没有露脸。奥雷连诺上校打了个响嗝,嘴里感到了汤的酸味,这也好象是他的机体发出的命令,要他披上斗篷走进厕所。他在那儿逗留的时间,比需要的时间长久一些;他蹲在茅坑的木箱上,木箱里发出强烈的发酵气味,然后习惯告诉他应该开始工作了。他在厕所里想起,今天是星期二,霍·阿卡蒂奥第二不来作坊,因为星期二是香蕉公司的发薪日。就象最近几年经常忆起往事一样,这时他又不知不觉地想起了战争。他记得,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有一次答应给他弄一匹额上有颗白星的骏马,但是这个朋友再也不提这件事了。然后,他开始反复思量战争中的一件件事情,可是回忆过去并没有在他心里激起欢乐和悲哀,因为他无法避免去想战争他就学会了平静地想它,不动感情。返回作坊的时候,他发现空气开始变得干燥了,就决定洗澡,可是浴室已被阿玛兰塔占据。于是,他着手做这一天的第二条金鱼。他已给金鱼装上了尾巴,这时太阳突然钻出云层,强烈的阳光仿佛照得周围的一切象旧渔船那样轧轧发响。三天的雨水冲洗过的空气中满是飞蚁。这时上校觉得,他早就想去小便了,可是一直推迟到金鱼做完。下午四点十分,他刚走到院子里,便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铜管乐器声、大鼓声和孩子们的欢呼声,他从青年时代以来第一次自觉地掉进了怀旧的罗网,重新想起了同吉卜赛人呆在一起的那个奇妙的下午;那时,他父亲是带他去参观冰块的。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放下厨房里的活儿,跑到门外。

      “是杂技团!”她喊了一声。

      奥雷连诺上校没去栗树那儿,也走到门外,同一群爱看热闹的人混在一起,他们正在观望街上行进的队伍。他看见大象背上一个穿着金色衣服的女人;看见一只悒郁的单峰骆驼;看见一只装扮成荷兰姑娘的狗熊,它用匙子和盘子打着音乐拍子;看见正在队伍后头翻筋斗的几个小丑。在一切都已过去之后,除了充满阳光的、空旷的街道、飞蚁以及几个仍然在茫然张望的观众,什么也没有了,上校又面对自己可怜的孤独了。接着,什他一面想着杂技团,一面朝栗树走去;小便的时候。他想继续想一想杂技团,可是么也记不起来。他象小鸡似的缩着脖子,把脑门扎在树干上,就一动不动了。第二天早上十一点钟,圣索菲虹·德拉佩德妻到后院去倒垃圾,发现几只秃鹰朝栗树飞来,全家才知道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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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21:44:1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百年孤独》-十四章

      梅梅的最后一次暑假正碰上奥雷连诺上校的丧期。在门窗遮得严严实实的房子里,现在无法狂欢作乐了。大家都轻言细语他说话,默不吭声地进餐,每天祈祷三次,甚至午休炎热时刻的钢琴乐曲听起来也象送葬曲了。严格的服丧是菲兰达亲自规定的;尽管她怀恨奥雷连诺上校,但是政府悼念这个死敌的隆重程度也震动了她。象女儿往常度假时那样,奥雷连诺第二是在家中过夜的;菲兰达显然恢复了她跟丈夫同床共寝的合法权利,因为梅梅下一年回来的时候,看见了出生不久的小妹妹;同菲兰达的愿望相悖,这小姑娘取了阿玛兰塔·乌苏娜这个名字。

      梅梅结束了自己的学业。她在毕业典礼上出色地演奏了十六世纪的民间乐曲之后,证明她为“音乐会钢琴手”的毕业文凭就一致通过了,家中的丧期也就终止了。除了梅梅精湛的演奏技术,客人们更惊叹的是她那不寻常的双重表现。她那有点孩子气的轻浮性格,似乎使她不能去做任何正经的事,但她一坐在钢琴面前就完全变了样,突然象个大人那么成熟了。她经常都是如此。其实,梅梅并没有特殊的音乐才能,但她不愿违拗母亲,就拼命想在钢琴演奏上达到高超的境地。不过,如果让她学习别的东西,她也会同样成功的。梅梅从小就讨厌菲兰达的严峻态度,讨厌母亲包办代替的习惯,但只要跟顽固的母亲下发生冲突,她是准备作出更大牺牲的。这姑娘在毕业典礼上感到,印上哥特字(注:黑体字)和装饰字(注:通常是大写字母)的毕业文凭,仿佛使她摆脱了自己承担的义务(她承担这种义务不是由于服从,而是为了自己的宁静),以为从现在起甚至执拗的菲兰达也不会再想到乐器了,因为修女们自己已经把它叫做“博物馆的老古董”。最初几年,梅梅觉得自己的想法错了,因为,在家庭招待会上,在募捐音乐会上,在学校晚会上,在爱国庆祝会匕尽管她的钢琴乐曲已把半个市镇的人弄得昏昏沉沉,菲兰达仍然继续把一些陌生人邀到家里,只要她认为这些人能够赏识女儿的才能。阿玛兰塔死后,生家暂时又陷入丧事的时候,梅梅才锁上钢琴,把钥匙藏在一个橱柜里,免得母亲什么时候找到它,并且被她丢失。但是在这以前,梅梅象学习弹琴时那样,坚毅地公开显示自己的天才。她以此换得自己的自由。菲兰达喜欢女儿的恭顺态度,对女儿的技艺引起的普遍赞赏感到自豪,以致毫不反对梅梅把女友们聚到家里,或者去种植园游玩,或者跟奥雷连诺第二以及值得信任的女人去看电影,只要影片是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在讲坛上赞许过的。在娱乐活动中,梅梅表现了真正的兴趣。她觉得愉快的事情是跟陈规旧俗毫无关系的:她喜欢热闹的社交聚会;喜欢跟女友们长时间坐在僻静的角落里,瞎聊谁爱上了椎;学抽香烟,闲谈男人的事;有一次甚至喝了三瓶罗木酒(注:甘蔗酿造的烈性酒),然后脱光衣服,拿她们的身体各部进行较量。梅梅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菲兰达和阿玛兰塔在饭厅里默不作声地吃晚饭时,她嚼着一块甘蔗糖走了进来,就在桌边坐下,谁也没有发现她的反常状态。在这之前,梅梅在女朋友的卧室里度过了可怕的两小时,又哭又笑,吓得直叫,可是“危机”过去之后,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股勇气,有了这种勇气,她就能够从寺院学校跑回家里,随便向母亲说,她能拿钢琴当作消化剂了。她坐在桌子顶头,喝着鸡汤,这汤好象起死回生的神水流到她的肚里。梅梅忽然看见菲兰达和阿玛兰塔头上出现一个表示惩罚的光环。她勉强忍住没有咒骂她们的假仁假义、精神空虚以及她们对“伟大”的荒谬幻想。梅梅还在第二个暑假期间就已知道,父亲住在家中只是为了装装门面。她熟悉菲兰达,而且想稍迟一些见见佩特娜·柯特。她认为她的父亲是对的,她宁愿把他的情妇当做母亲。在醉酒的状态中,梅梅怡然白得地想到,如果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马上就会发生一出丑剧;她暗中的调皮和高兴是那么不平常,终于被菲兰达发现了。

      “你怎么啦?”菲兰达问。

      “没啥,”梅梅回答。“我现在才明白,我多么喜爱你们两个啊。”

      这句话里显然的憎恨使得阿玛兰塔吃了一惊。然而,梅梅半夜醒来,脑袋剧痛,开始呕吐,菲兰达却急得差点儿发疯了。菲兰达让女儿喝了一整瓶蓖麻油,给她的肚子贴上敷布,在她的头上放置冰袋,连续五天不准她出门,给她吃有点古怪的法国医生规定的饮食,经过两个多小时对梅梅的检查,医生得出了含糊的结论,说她患了一般的妇女病。梅梅失去了勇气,懊丧已极,在这种可怜的状态中,除了忍耐,毫无办法。乌苏娜已经完全瞎了,可是依然活跃和敏锐,她是凭直觉唯一作出正确诊断的。“我看,”她对自己说,“这是喝醉了,但她立即撇开了这种想法,甚至责备自己轻率,奥雷连诺第二发现梅梅的颓丧情绪时,受到良心的谴责,答应将来更多地关心她。父女之间愉快的伙伴关系由此产生,这种关系暂时使他摆脱了狂饮作乐中苦恼的孤独,而让她脱离了菲兰达令人厌恶的照顾,似乎防止了梅和母亲之间已经难免的冲突。在那些日子里,奥雷连诺第二把大部分空闲时间都用在女儿身上,毫不犹豫地推迟任何约会,只想跟女儿度过夜晚,带她去电影院或杂技场。在最近几年中,奥雷连诺第二脾气变坏了,原因是他过度的肥胖使他无法自己系鞋带,无法象以前那样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奥雷连诺第二得到女儿以后,恢复了以往的快活劲儿,而他跟她在一起的乐趣逐渐使他放弃了放荡的生活方式。梅梅象春天的树木似的开花了。她并不美,就象阿玛兰塔从来不美一样,但她外貌可爱、作风朴实,人家乍一看就会喜欢她,她的现代精神伤害了菲兰达守旧的中庸思想和欲盖弥彰的冷酷心肠,可是奥雷连诺第二却喜欢这种精神,竭力加以鼓励。奥雷连诺第二把梅梅拉出她从小居住的卧窒(卧室里的圣像吓人的眼睛仍然使她感到孩子的恐惧);他在女儿的新房间里放了一张华丽的床和一个大梳妆台,挂上了丝绒窗帘,但是没有意识到他在复制佩特娜·柯特的卧室。他很慷慨,甚至不知道自己给了梅梅多少钱,因为钱是她从他衣袋里自己拿的。奥雷连诺第二供给了女儿各种新的美容物品,只要是能在香蕉公司的商店里弄到的。梅梅的卧室摆满了指甲磨石、烫发夹、洁牙剂①、媚限水②,还有其他许多新的化妆品和美容器具;菲兰达每次走愈这个房间就觉得恼怒,以为女儿的梳妆台大概就是法国艺妓的那种玩意。然而,当时菲兰达正全神贯注地关心淘气和病弱的阿玛兰塔·乌苏娜,并且跟没有见过的医生进行动人的通信。因此,她发现父女之间的串通时,只要求奥雷连诺第二决不把梅悔带到佩特娜·柯特家里去。这个要求是多余的,因为佩特娜.柯特已经嫉妒她的情人和他女儿的友谊,甚到听都不愿听到梅梅的名字了。奥雷连诺第二的情妇有一种至今莫名其妙的恐惧,仿佛本能暗示她,梅悔只要愿意,就能做到菲兰达无法做到的事:使佩特娜·柯特失去似乎至死都有保障的爱情。于是,在在情妇家里,奥雷连诺第二看见了凶狠的眼神,听到了恶毒的嘲笑——他甚至担心他那流动衣箱不得不撤回妻子家里。可是事儿没到这个地步,任何人了解另一个人,都不如佩特哪.柯特了解自己的情人!她知道衣箱还会留在原处的,因为奥雷连诺第二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变来变去而把生活搞得十分复杂。因此,衣箱就留在原地了,佩特娜·柯特开始用自己唯一的武器夺回了情人,而这种武器是他的女儿不能用在他身上的。佩特娜.例特也白费了力气,因为梅梅从来不想干预父亲的事情,即使她这么做,也只有利于佩特娜.柯特。梅悔是没有时间来打扰别人的。每天,她象修女们教她的,自己收拾卧室和床铺,早上都琢磨自己的衣服——在长廊上刺绣,或者在阿玛兰塔的旧式手摇机上缝纫。在别人饭后午睡时,她就练两小时钢琴,知道自己每天牺牲午睡继续练琴可使菲兰达安心。出于同样的想法,她继续在教堂义卖会和学校集会上演奏,尽管她接到的邀请越来越少,傍晚,她都穿上一件普通的衣服和系带的高腹皮鞋,如果不跟父亲到哪儿去,就上女朋友家里,在那儿呆到晚餐的时候。可是奥雷连诺第二经常都来找她,带她去看电影。

      -----------

      ①使牙齿光洁的药剂。

      ②使眼睛显得懒洋洋的眼药水。

      在梅梅的女朋友当中,有三个年轻的美国姑娘,她们都是钻出“电气化养鸡场”,跟马孔多姑娘们交上朋友的。其中一个美国姑娘是帕特里西娅·布劳恩。为了感谢奥雷连诺第二的好客精神,布劳恩先生向梅梅敞开了自己的家、邀请她参加礼拜大的跳舞晚会,这是外国人和本地人混在一起的唯一场合。菲兰达知道了这种邀请,就暂时忘了阿玛兰塔·乌苏娜和没有见过的医生,变得激动不安起来。“你只消想一想,”她向梅梅说。“上校在坟墓里对这件事会有啥想法呀。”菲兰达当然寻求乌苏娜的支持。可是出乎每个人的预料,瞎老太婆认为,如果姑娘保持坚定的信仰,不去皈依基督教,那么,参加跳舞会啦,结交年岁相同的美国姑娘啦,都是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梅梅十分理解高祖母的意思,舞会之后的第二天,她总比平常更早地起床,去做弥撒。菲兰达仍然采取反对立场,直到有一天女儿说,美国人希望听听她弹钢琴,菲兰达才不反对了,钢琴再一次搬出宅子,送到布劳恩先生家中,年轻的女音乐家在那儿得到了最真诚的鼓掌和最热烈的祝贺;嗣后,他们不仅邀她参加舞会,还邀她参加星期天的游泳会,而且每周请她去吃一次午饭。梅梅学会了游泳(象个职业游泳运动员似的)、打网球、吃弗吉尼亚火腿加几片菠萝的便餐。在跳舞、游泳以及打网球的时候,她不知不觉地学会了英语。奥雷连诺第二对女儿的进步十分高兴,甚至从一个流动商人那儿给她买了六卷附有许多插图的英国百科全书,梅梅空闲下来就拿它来读。读书占据了她的身心,她就不去跟女友们呆在僻静的地方瞎谈情场纠葛了,但这不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有读书的责任,而是因为她已毫无兴趣去议论全镇皆知的那些秘密了。现在她想起前次的酪酊大醉,就觉得那是孩子的胡闹,是可笑的;她向奥雷连诺第二谈起它来,他更觉得可笑。“如果你母亲知道就好啦!……”他笑得喘呼呼他说。只要儿女向他但白什么事儿,他总是这么说。他得到了女儿向他同样坦率谈谈初恋的许诺以后,梅梅恨快就告诉他,她喜欢一个美国小伙子,他是来马孔多跟他父母一块儿度假的。“原来是这么一个小家伙!”奥雷连诺第二笑着说。“如果你母亲知道就好啦!……”可是梅梅接着又告诉他,那小队子回国了,杏无踪影了。梅梅成熟的头脑帮助巩固了家庭的和睦关系。渐渐地,奥雷连诺第二又经常去佩特娜·柯特那儿了。尽管大宴宾客已经不象从前那样使他身心愉快,但他仍不放过消闲取乐的机会,从套子里取出了手风琴;手风琴的几个琴键现在是用鞋带系上的。在这个家庭里,阿玛兰塔没完没了地缝她的殓衣,而老朽的乌苏娜却呆在黑暗的深处,她从那儿唯一还能看见的就是栗树下面霍·阿·布恩蒂亚的幽灵,菲兰达巩固了自己的权力,她每月寄给儿子的信,这时已经没有一行假话,她隐瞒霍.阿卡蒂奥的只是她跟没有见过的医生的通信,那些医生断定她息了大肠良性肿瘤,准备让她接受心灵感应术(注:一种迷信)的治疗。

      已经可以说,在饱经沧桑的布恩蒂亚家中,长时间是一片和平安乐的气氛,然而阿玛兰塔的碎然死亡引起了新的混乱。这是一件没有料到的事情。阿玛兰塔已经老了,孤身独处,但还显得结实、笔挺,象以往那样特别健康。自从那一天她最终拒绝了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的求婚,她就呆在房间里痛哭,惟也不知道她想些什么。当她走出卧室的时候,她的泪水已经永远于了。俏姑娘雷麦黛丝升天之后,十六个奥雷连诺惨遭杀害之后,奥雷连诺上校去世之后,她都没有哭过;这个上校是她在世上最喜爱的人,尽管大家在栗树下面发现他的尸体时,她才表露了对他的爱。她帮着从地上抬起他的尸体。她给他穿上军服,梳理头发,修饰面容,把他的胡了捻卷得比他自己在荣耀时捻卷得还好。谁也不觉得她的行动中有什么爱,因为大家一贯认为她熟悉丧葬礼仪。菲兰达生气地说,阿玛兰塔不明白天主教和生的关系,只看见它和死的关系,仿佛天主教不是宗教,而是一整套丧葬礼仪。可是阿玛兰塔沉湎在往事的回忆里,没有听到菲兰达为天主教奥妙的辩护。阿玛兰塔已到老年,可是过去的悲痛记忆犹新。她听到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华尔兹舞曲时,就象从前青年时代那样想哭,仿佛时光和痛苦的经历没有给她什么教训。尽管她借口说录音带在潮湿中腐烂了,亲手把它们扔在垃圾堆里了,可是它们仍在她的记忆里转动播放。她曾想把它们淹没在她川侄儿的肮脏的恋情里(她曾让自己迷于这种恋情),而且曾想人格林列尔多上校男性的庇护下躲开它们,可是即使借助老年时最恶劣的行为,她也摆脱不了那些录音带的魔力:在把年轻的霍·阿卡蒂奥送往神学院的前三年,有一次她给他洗澡,曾抚摸过他,不象祖母抚摸孙子,而象女人抚摸男人,也象传说的法国艺妓那种做法,还象她十二--十四岁时打算抚摸皮埃特岁.克列斯比那样;当时他穿首紧绷绷的跳舞裤儿站在她面前,挥舞魔杖跟节拍器合着拍子。阿玛兰塔有时难过的是,她身后留下了一大堆病苦,有时她又觉得那么恼怒,甚至拿针扎自己的手指,然而最使她苦恼、悲哀和发狂的却是芬芳的、满是虫子的爱情花圃,是这个花圃使她走向死亡的。就象奥雷连诺上校不能不想到战争一样,阿玛兰塔不能下想到雷贝卡。不过,如果说奥雷连诺上校能够冲淡自己的回忆,阿玛兰塔却更加强了自己的回忆。在许多年中,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不要让她在雷贝卡之前受到死亡的惩罚。每一次,她经过雷贝卡的住所时,看见它越来越破败,就高兴地以为上帝听从了她的要求。有一次在长廊上缝衣服的时候,她忽然深信自己将坐在这个地方,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在同样的阳光下,等候雷贝卡的死讯。从那时起,阿玛兰塔就坐着等待,有时——这是完全真的——甚至扯掉衣服上的钮扣,然后又把它们缝上,以免无所事事的等待显得长久和难熬。家中谁也没有料到,阿玛兰塔那时是在为雷贝卡缝制讲究的殓衣。后来奥雷连诺·特里斯特说,雷贝卡已经变成一个幽灵,皮肤皱巴巴的,脑壳上有几根黄头发,阿玛兰塔对此并不觉得惊异,因为他所描绘的幽灵正是她早就想象到的,阿玛兰塔决定拾掇雷贝卡的尸体,在她脸上损毁的地方涂上石蜡,拿圣像的头发给她做假发。阿玛兰塔打算塑造一个漂亮的尸体,裹上亚麻布殓衣,放进棺材,悄材外面蒙上长毛绒,里面讨上紫色布,由壮观的丧葬队伍送给虫子去受用。阿玛兰塔痛恨地拟定自己的计划时突然想到,如果她爱雷贝卡,也会这么干的。这种想法使阿玛兰塔不寒而栗,但她没有气馁,继续把计划的一切细节考虑得更加完善,很快就不仅成了一名尸体整容专家,而已成了丧葬礼仪的行家。在这可怕的计划中,她没想到的只有一点:尽管她向上帝祈求,但她可能死在雷贝卡之前。事情果然如此。但在最后一分钟,阿玛兰塔感到自己并没有绝望,相反地,她没有任何悲哀,因为死神优待她,几年前就顶先告诉了她结局的临近。在把梅梅送往修道院学校之后不久,她在一个炎热的响午就看见了死神;列神跟她一块儿坐在长廊上缝衣服她立刻认出了死神;这死神没什么可怕,不过是个穿着蓝衣服的女人,头发挺长,模样古板,有点儿象帮助乌苏娜干些厨房杂活时的皮拉·苔列娜。菲兰达也有几次跟阿玛兰塔一起坐在长廊上,但她没有看见死神,虽然死神是那么真切,象人一样,有一次甚至请阿玛兰塔替她穿针引线。死神井没有说阿玛兰塔哪年哪月哪天会死,她的时刻会不会早于雷贝卡,死神只是要她从下一个月——四月六日起开始给自己缝硷衣,容许她把殓衣缝得象自己希望的那么奇妙和漂亮,但要象给雷贝卡缝殓衣时那么认真,随后死神又说,阿玛兰塔将在硷衣缝完的那天夜里死去,没有痛苦,没有忧伤和恐惧。阿玛兰塔打算尽量多花一些时间,选购了上等麻纱,开始自己织布。单是织布就花了四年的工夫,然后就动手缝制了,越接近难免的结局,她就越明白,只有奇迹能够让她把殓衣的缝制拖到雷贝卡死亡之后,但是经常聚精会神地干活使她得到了平静,帮助她容忍了希望破灭的想法。正是这个时候,她懂得了奥雷连诺上校制作小金鱼的恶性循环的意义。现在对她来说,外部世界就是她的身体表面,她的内心是没有任何痛苦的。她遗憾的是许多年前没有发现这一点,当时还能清除回忆中的肮脏东西,改变整个世界:毫不战栗地回忆黄昏时分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身上发出的黛衣草香味,把雷贝卡从悲惨的境地中搭救出来,——不是出于爱,也不是由于恨,而是因为深切理解她的孤独,有一天晚上,她在梅梅话里感到的憎恨曾使她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这种憎恨是针对她的,而是因为她觉得这姑娘的青年时代和她以前一样虽是纯洁的,但已沾染了憎恨别人的坏习气。可她感到现在已经没有痛改前非的可能,也就满不在乎了,听从命董的摆布了。她唯一操心的是缝完殓衣。她不象开头那样千方百计延缓工作,而是加快进度。距离工作结束还剩一个星期的时候,她估计二月四号晚上将缝最后一针,于是并没说明原因,就劝梅梅推迟原定五号举行的钢琴音乐会,可是梅梅不听她的劝告。接着,阿玛兰塔开始寻找继续拖延四十八小时的办法,甚至认为死神迎合了她的愿望,因为二月四号晚上暴风雨把发电站破坏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八点,阿玛兰塔仍在世间最漂亮的硷衣上缝了最后一针,泰然自若他说她晚上就要死了。这一点,她不仅告诉全家,而且告诉全镇,因她以为,最终为人们做一件好事就能弥补自己一生的悭吝,而最适合这个目的的就是帮助人家捎信给死人。

      阿玛兰塔傍晚就要起锚,带着信件航行到死人国去,这个消息还在晌午之前就传遍了整个马孔多;下午三点,客厅里已经立着一口装满了信件的箱子,不愿提笔的人就让阿玛兰塔传递口信,她把它们都记在笔记本里,并且写上收信人的姓名及其死亡的日期。“甭担心,”她安慰发信的人。“我到达那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他,把您的信转交给他。”这一切象是一出滑稽戏。阿玛兰塔没有任何明显的不安,也没有任何悲伤的迹象,由于承担了捎信的任务,她甚至显得年轻了。她象往常那样笔挺、匀称,如果不是脸颊凹陷、缺了几颗门牙,她看上去比自己的岁数年轻得多。她亲自指挥别人把信投入箱子,用树脂把箱子封上,并且说明如何将箱子放进坟墓才能较好地防止潮湿。早上,她叫来一个木匠,当他给她量棺材尺寸的时候,她却泰然地站着,仿佛他准备给她量衣服。在最后的时刻里,她还有那么充沛的精力,以致菲兰达产生了疑心:阿玛兰塔说自己要死是不是跟大家寻开心?乌苏娜知道布恩蒂亚家的人通常部是无病死亡的,所以相信阿玛兰塔确实得到了死亡的预兆,但在捎信的事情上,乌苏娜担心的是癫狂的发信人渴望信件快点儿到达,在忙乱中把她女儿活活地埋掉。因此,乌苏娜跟刚进屋子的人争争吵吵,下午四点就把他们都撵出去了。这时,阿玛兰塔已把自己的东西分发给了穷人,只在简陋、粗糙的木板棺材上留下了一身衣服和一双没有后跟的普通布鞋,这双鞋子是她死时要穿的。她所所以没有忽略鞋子,是她想起自己在奥雷连诺去世时曾给他买了一双新皮鞋,因他只有一双在作坊里穿的家常便鞋。五点之前不久,奥雷连诺第二来叫梅梅去参加音乐会时,对家中的丧葬气氛感到十分惊讶。这时,如果说谁象活人,那就是安详的阿玛兰塔,她镇静自若,甚至还有时间来割自己的鸡眼。奥雷连诺第二和梅梅戏谑地跟她告别,答应下个星期六举行一次庆祝她复活的盛大酒宴,五点钟,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听说阿玛兰塔正在收集捎给死人的信,前来为她举行最后一次圣餐仪式,在临死的人走出浴室之前,他不得不等候了二十多分钟,她穿着印度白布衬衫,头发披在肩上,出现在衰老的教区神父面前,他以为这是个鬼把戏,就把拿着圣餐的小厮打发走了。但他仍然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听取阿玛兰塔的祈祷,因为她几乎二十年拒绝祈祷了。阿玛兰塔直截了当地说,她不需要任何精神上的帮助,因为她的心地是纯洁的。菲兰达对此很不痛快。她不顾人家可能听见她的话,大声地自言自语,阿玛兰塔宁愿要亵读神灵的死亡,而不要忏悔,这是多大的罪恶啊!然后阿玛兰塔躺下,让乌苏娜当众证明她的贞洁。

      “让谁也不要乱想,”她大声叫嚷,使菲兰达能够听见。“阿玛兰塔如何来到这个世界,就如何离开这个世界。”

      阿玛兰塔再也没有起床。她象病人似地躺在枕上,把长发编成辫子,放在耳边,——是死神要她这样躺进棺材的。然后,阿玛兰塔要求鸟苏娜拿来一面镜子,四十多年来第一次看见了岁月和苦难毁掉的自己的面孔;她觉得奇怪的是,这副面孔跟她想象的完全一样。乌苏娜根据卧室中逐渐出现的寂静,知道天色开始黑了。

      “向菲兰达告别吧,”乌苏娜要求阿玛兰塔,“重新合好的一分钟,比友好的一生还宝贵啊!”

      “现在这没用处了,”阿玛兰塔回答。

      临时搭成的台子上重新灯火通明,第二部分节目开始的时候,梅梅仍然不能不想到阿玛兰塔。她正演奏一支曲子,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地报告了噩耗,音乐会就停止了,奥雷连诺第二走进屋子,不得不挤过人群,才能瞧见老处女的尸体:她显得苍白难看,手上缠着黑色绷带,身子裹着漂亮的殓衣,棺材停放在客厅里,旁边是一箱信件。经过九夜的守灵,鸟苏娜再也不能起床了。圣索菲怀。德拉佩德照顾她,把饮食和洗脸水给她拿进卧室,将马孔多发生的一切事情告诉她。奥雷连诺第二常来看望鸟苏娜,给她各式各样的衣服,她都把它们放在床边,跟其它许多最必需的生活用品混在一“起,很快在伸手就能摸到的距离内建立了一个世界。她得到:”小姑娘阿玛兰塔;乌苏娜的爱,小姑娘一切都象她,她教小姑娘读书识字,现在,甚至谁也没有猎到鸟苏娜完全瞎了,虽然大家都知道她视力不好;她那清醒的头脑以及无需旁人照顾的本领,只是使人想到百岁的高龄压倒了她。这时,乌苏娜有了那么多的空闲时间,内心又那么平静,就能注意家中的生活了,囵此她第一个发现了梅梅闷不吱声的苦恼。“到这儿来吧,”鸟苏娜向小姑娘说。“现在,只有咱俩在一块儿,你就向可怜的老太婆但白说说你的心事吧。”

      梅悔羞涩地笑了一声,避免交谈,鸟苏娜没有坚持。可是梅悔不再来看望她时,她的疑心就更大了。乌苏娜知道,梅梅现在起床比往常都早,一分钟也坐不住,等候可以溜出家门的时刻,而且通育部在邻室的床上辗转反侧,房间里总有一只飞舞的蝴蝶妨碍她睡觉。有一次梅梅说她要去看看父亲,乌苏娜就对菲兰达的头脑迟钝感到惊异了,虽然在这之后不久,奥雷连诺第二自己就来找她的女儿。十分显然,梅梅很久以来就在千什么秘密勾当,有什么焦急的事,直到有一天晚上,菲兰达发现梅梅在电影院里跟一个男人接吻,终于把整个家庭闹翻了天。

      梅梅心里难过,以为乌苏娜出卖了她,其实是她出卖了自己。她早就留下了一连串痕迹,甚至能够引起瞎子的怀疑。如果说菲兰达过了那么久才发现这些痕迹,只是因为她在全神贯注地跟没有见过的医生秘密通信。但是菲兰达终于看出,女儿时而长久沉默,时而突然发抖,时而情绪骤变,脾气暴跺了。菲兰达开始不断地秘密观察梅梅。她照旧让女儿跟女友们外出,帮她穿上星期六晚会的衣服,一次也没向她提出可能使她警觉的难堪的问题,菲兰达已有不少证据,梅梅所做的跟她所说的不同,可是母亲为了等待决定性的罪证,仍然没有表露自己的怀疑,有一夭晚上,梅梅说她要跟父亲去看电影。没过多久,菲兰达就听到了佩特娜.柯特家的方向传来了鞭炮的噼啪声和奥雷连诺第二手风琴的声音,他的手风琴跟其他任何人的手风琴都是混同不了的,于是她穿上衣服,到电影院去,在池座前几排的昏暗中认出了自己的女儿。由于怀疑得到证实,菲兰达感到震惊,她还来不及看清跟梅梅接吻的男人,就在观众震耳欲聋的叫声和笑声中听出了他那颤抖的声音。“很抱歉,亲爱的,”菲兰达一听,二话没说,立刻把梅梅拖出池座,羞愧地拉着她经过熙熙攘攘的土耳其人街,把她关在她的卧室里。

      次日下午六时,有个人来拜访菲兰达,她听出了他的声音。这人年纪挺轻,脸色发黄,如果菲兰达以前见过吉卜赛人,他那悒郁的黑眼睛是不会叫她那么吃惊的:任何一个心肠不硬的妇女,只要看见这人脸上那副恍惚的神情,都能理解梅梅的动机。客人穿着破旧的亚麻布衣服和皮鞋,为了使皮鞋象个样子,他在鞋上拼命涂了几层锌白,但是锌白已经出现了裂纹;他手里拿着上星州六买的一顶草帽。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来不象现在这么畏缩,但他态度尊严,镇定自若,这就使他没有丢脸。在他身上可以感到一种天生的高尚气度——只有一双手肮里肮脏,他干粗活时已把指甲弄裂了。然而,菲兰达一眼就猜到他是个机修工人。她看出,他穿的是一件星期日穿的衣服,他那衬衣下面的肉体染上了香蕉公司的皮疹。她不让他开口,甚至不准他进门,过了片刻,她就不得不把门关上,因为整座房子都是黄蝴蝶。

      “走开,”她说。“规矩人家用不着你来串门。”

      他叫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出生在马孔多,是香蕉公司汽车库的徒工。梅梅是偶然跟他认识的,有一天下午,她和帕特卫西娅.布劳恩去要汽车到种植园去,司机病了,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接受了开车的任务,梅梅终于达到了自己的愿望——坐在司机身边,看他怎样开车。跟正式的司机不同,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用实物向他作了一切解释。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梅梅刚开始到布劳恩先生家里去作容,而且驾驶汽车被认为是妇女不配干的事情。因此,她满足于理论上的解释,好几个月都没跟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重新见面,她随后想起,在种植园里乘车游逛的时候,他那男性的美曾经引起她的注意(她不喜欢的只是他那双粗糙的手).而且后来她还向帕特里西娅·布劳恩提到,他那几乎自高自大的态度给她留下了讨厌的印象。另一个星期六,梅梅和父亲去电影院,又看见了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他仍然穿着那件亚麻布衣服,坐在离她和父亲不远的地方。姑娘发现,他不太注意电影,老是掉头看她。这种粗俗的样儿使梅梅感到厌恶。散场以后,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走来招呼奥雷连诺第二,这时梅梅才知道他俩彼此认识,因为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从前在奥雷连诺·特里斯特的小电站上工作,——他在她父亲面前象下属一般毕恭毕敬。这个发现消除了他的高傲在梅梅身上引起的恶感。她跟他没有私会过,除了打打招呼,还没聊过什么。有一天夜里她忽然做了个梦:他在船舶失事时救了她,可她没有感激之情,只有愤怒。在梦中,仿佛她自己给了他期待的机会,而她渴望的却是相反的情况,不仅要求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这样,要求对她发生兴趣的其他男人也是这样。但是,她那么气愤,醒来之后却没恨他,反而感到非去见他不可。在一个星期中,她的焦渴越来越厉害,星期六就变得难以忍受了;随后,当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在电影院里招呼她的时候,她不得不作出极大的克制,不让他发现她的心快要跳出胸口。在高兴和嗔怒掺在一起的心情下,她第一次伸手给他,他也第一次握着它。在某一瞬间,她懊悔自己的冲动,但她发觉他的手也汗湿、冰冷时,她的懊悔立即变成了极大的满足。梅梅夜里开始明白,如果不向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说明他的希望完全枉然,她就不会有一分钟的宁静;随后整整一个星期,她都心急火燎,再也无法去想其它事人为了促使帕特里西娅·布劳恩跟他一块儿女要汽车,她使出了各种无用的花招。最后,利用一个红发美国人前来马孔多度假的机会,并且借口参观新式汽车,她请这个美国人带她去汽车库。梅梅刚一看见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就不再期骗自己,知道实际情况是她自己巴望跟他单独呆在一起。她刚出现在门口,他就明白了一切;他的这种信心使得梅梅十分气恼。

      “我是来参观新式汽车的,”梅侮说。

      “嗯,这个借口不错嘛,”他回答。

      梅梅觉得,他那高傲的烈火的伤了她,她就拼命想法伤他的面子。但他不让她有时间这么干。“别怕,”他降低声音说。“女人为男人发疯已不是头一遭了。”她觉得自己束手无策,甚至没看新式汽车一眼,就从汽车库走了出去,通宵都在床上翻来覆去,气得直哭。说实在的,已经使她感到兴趣的那个红头发美国人,此刻在她眼里不过象一个裹着尿布的小孩儿了。正是从这个时候起,她发现黄蝴蝶预示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的出现。以前,尤其在汽车库里,她看见过黄蝴蝶,可她以为它们是被油漆吸引到那儿去的。有一次,在暗黑的观众厅里,梅梅听到它们在她的头顶上飞舞。但是,当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象个鬼影(在人群中只有她一个人看得见这个鬼影)追踪她的时候,她才想到黄蝴蝶跟他有某种关系。在音乐会上,在电影院里,在教堂里做弥撒时,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经常都在人群中间;要发现他,梅梅只消举眼找到黄蝴蝶就行了。有一次奥雷连诺第二大发牢骚,咒骂黄蝴蝶讨厌地飞来飞去,梅梅差点儿象她以前答应过父亲的那样,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但她下意识地想到,他又会象往常一样笑着说:“如果你母亲知道了,她会说什么呀?”有一天早上,菲兰达和梅梅正在修剪玫瑰花丛的时候,菲兰达忽然惊叫一声,从梅梅站立的地方——俏姑娘雷麦黛丝升天的地方,把梅梅往旁边一拖。空中突然出现的翅膀拍动声把菲兰达吓了一跳,刹那间她以为怪事又要在女儿身上重现了。然而这是蝴蝶。它们那么突然地出现在梅梅眼前,仿佛是从阳光里产生的,使得她的心都缩紧了。就在这时,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走进花园,手里拿着一个包包,他说这是帕特里西娅.布劳恩的赠品。梅梅勉强驱散了脸上羞涩的红晕,装出一副十分自然的笑容,请他把包包放在长廊的栏杆上,因为她的手挺脏。菲兰达在这个人身上注意到的,只是他那病态的、发黄的皮肤;几个月之后她将把他撵出自己的家,甚至记不起她在哪儿见过他了。

      “一个很古怪的人,”菲兰达说。“凭他的脸色就能看出,他活不了多久。”

      梅梅以为蝴蝶给母亲的印象太深了。她把玫瑰花丛修剪完毕,就洗了洗手,将包包拿进卧室去打开。包包里是个中国玩具似的东西——五个小盒,一个套着一个,在最后一个小盒里放着一张名信片,一个勉强会写字的人吃力地写上了几个字儿:“星期六在电影院相见。”梅梅觉得后怕,因为包包在长廊上放了不少时间,菲兰达可能怀疑它。梅梅虽然喜欢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的勇敢和发明才干,但他天真地相信她准会赴约,这就触犯了她的自尊心。梅梅知道,星期六晚上奥雷连诺第二是有约会的。但在整整一个星期中,她都感到杌陧不安,星期六晚上,她要父亲送她去电影院,散场之后再来接她。观众厅里的电灯还亮着的时候,夜出的蝴蝶就在她头顶上不停地飞舞。然后事儿就发生了。灯一熄灭,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就在她身边坐下。梅梅觉得自已仿佛在可怕的泥坑里无力地挣扎,象在梦中一样,能够搭救她的只有这个沾上机油味的人;在黑暗的大厅里,她勉强才能看得见他。

      “如果你不来,”他说,“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梅梅感到他的手放在她的膝上,而且明白:从这一刹那起,他俩已经难解难分了。

      “你叫我生气的是,”她微笑着说,“你总说些不该说的话。”

      她爱他爱得发狂。她睡不着觉,吃不下饭,陷入孤独,甚至父亲也成了她的障碍。为了迷惑菲兰达,她胡乱地编造了一大堆谎话,不是说别人邀请她,就是说有什么事;她抛弃了自己的女友,逾越了一切常规,只要跟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相会就行——不管什么地方,也不管什么时候,起初,她不喜欢他的粗鲁。他俩第一次在汽车库后面的空地上幽会时,他毫不怜惜地将她弄得象个动物似的,把她搞得精疲力尽。梅梅后来明白,这也是一种爱抚,于是她失去了平静,光是为他活在人世了,渴望一再闻到使她发疯的机器油和碱水味儿。在阿玛兰塔去世之前不久,她突然短时间清醒过来,面对渺茫的前途不住地战粟。那时梅梅听说有一个用纸牌算命的女人,就悄悄地去她那儿。这是皮拉·苔列娜。她一看见梅梅,立刻明白姑娘来找她的隐秘原因。“坐下吧,”皮拉·苔列娜说。“给布恩蒂亚家的人算命,我是不需要纸牌的。”梅梅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百岁的女巫是她的曾祖母。皮拉·苔列娜向她说,爱情的苦恼只有在床上才能解除,她听了十分直率的解释也不相信,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持同样的看法,可是梅梅也不相信他的话,她心里认为,他那么说是因为无知,象其他工人一样。她以为一方的情欲得到了满足,就会不管另一方了,因为人们由于天性,解除了饥饿,就会失去对食物的兴趣。皮拉·苔列娜不仅消除了梅梅的错误想法,而且让梅梅使用一张旧床,在这张床上,她怀过梅梅的祖父阿卡蒂奥,然后又怀过奥雷连诺·霍塞。此外,她还教梅梅利用芥未膏沐浴的办法预防不需要的受孕,并且给了梅梅药剂处方,如果发生了麻烦,这种药剂就能免除一切——“甚至免除良心的遗贡”。在这次谈话之后,梅梅感到勇气百倍,犹如喝得酩酊大醉的那天晚上一样。然而,阿玛兰塔之死使她不得不推迟计划的实行。在守灵的九夜里,她一分钟也没离开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他总在房里的人群中踱来踱去。后来开始了长久的服丧期,必须深居简出,一对情人只好暂时分开了。在这些日子里,梅梅心中焦躁,苦闷已极,冲动难抑,在她能够出门的第一个晚上,她就径直前往皮拉·苔列娜家里了。她听任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摆布,没有抗拒,没有羞耻,没有扭捏,表现了那么大的天赋和本领,以致疑心较重的男人都会拿它们跟真正的经验混为一谈。在三个多月中,他俩每周幽会两次。奥雷连诺第二不知不觉地跟他俩狼狈为奸,保护他俩,天真地证实女儿想出的借口,希望她摆脱母亲的束缚。

      菲兰达在电影院里突然捉住梅梅和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的那天晚上,奥雷连诺第二感到良心的谴责,来到禁闭女儿的卧室里,以为梅梅按照她的诺言在他面前吐露真情,心情就会轻松一些。可是梅梅否认一切。她那么自信,一口咬定自己是孤单的,奥雷连诺第二就觉得他和女儿的关系断了,他俩从来不是知心的伙伴——一切只是往日的幻想。他考虑是不是跟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谈谈,也许昔日老板的威望能让这个人放弃自己的打算,可是佩特娜·柯特劝他不要插手女人的事儿,他就陷入犹豫不决的状态,希望禁锢能够解除女儿的痛苦。

      梅梅没有显出任何痛苦的迹象,相反地,乌苏娜从隔壁房间里听到,梅梅夜间睡得挺香,白天安静地做事,按时吃饭,消化良好。在梅梅关了几乎两个月之后,乌苏娜觉得奇怪的只有一点:梅梅不象其他的人那样早上走进浴室,而是晚上七时走进浴室,有一次,乌苏娜甚至想警告梅梅当心蝎子,可是梅梅认为高祖母出卖了她,避免跟乌苏娜谈话,乌苏娜就决定不再婆妈妈地打扰她了。天刚黑,房子里就满是黄蝴蝶。每天晚上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梅梅都发现绝望的菲兰达用喷射杀虫剂来消灭蝴蝶。“真可怕,”菲兰达哼叫起来,“我一直听说,夜出的蝴蝶会带来灾祸。”有一次,梅梅在浴室里的时候,菲兰达偶然走进她的房间,那么多的蝴蝶使她气都喘不过来。她随手抓起一块布来驱赶它们,但她把女儿夜间的沐浴和散在地上的芥末膏联系起来,就吓得发呆了,菲兰达并不象前次那样等候方便的机会。第二天,她就把新任镇长邀来吃午饭。这位镇长象她一样是生在山里的。她请他夜间在她的后院设置一名警卫,因为她觉得有人偷她的鸡。那天夜里,几乎象过去几个月的每天夜晚一样,梅梅在浴室里裸着身子,正在战战兢兢地等候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周围满是蝎子和蝴蝶;这时,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在房顶上揭开一块瓦正想跳下浴室,警卫就开枪打伤了他。子弹陷在他的脊柱里,使他躺在床上一直到死。他是在孤独中老死的,没有抱怨,没有愤恨,没有出卖别人;往事的回忆以及不让他有片刻宁静的黄蝴蝶把他折磨死了,人家都骂他是偷鸡的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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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4-11 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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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尔看看II

    19#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21:44:2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百年孤独》-第十五章

      整个马孔多将要遭到致命打击的那些事情刚露苗头,梅梅的儿子就给送到家里来了。全镇处于惊惶不安的状态,谁也不愿去管别人的家庭丑事,因此,菲兰达决定利用这种有利情况把孩子藏起来,仿佛肚上没有他这个人似的。她不得不收留这个孙子,因为周围的环境不容许她拒绝。事与愿违,她到死的一天都得承认这个孩子;她本来暗中决定在浴宝水池里把他溺毙,可是在最后时刻她又失去了这种勇气。她把他关在奥雷连诺上校往日的作坊里,她让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相信,她是在河上漂来的一只柳条筐里发现这个孩子的。乌苏娜直到临终的时候,始终都不知道他的出生秘密。有一天,小姑娘阿玛兰塔。乌苏娜偶然走进作坊,菲兰达正在那儿喂孩子,小姑娘也相信了关于柳条筐的说法。因为妻子的荒唐行为毁了梅梅的一生,奥雷连诺第二终于离开了妻子,他是三年以后才知道这个孙子的,那时由于菲兰达的疏忽,孩子跑出了作坊,在长廊上呆了一会儿——这孩子全身赤裸裸的,头发乱蓬蓬的,他的男性器官犹如火鸡的垂肉;他不象人,而象百科全书中野人的图像。

      菲兰达没有料到无可避免的命运会这样残酷地捉弄她。她认为已经永远雪洗了的耻辱,仿佛又跟这个孩子一起回到了家里。当初还没抬走负伤的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时,菲兰达已经周密地想好了消灭一切可耻痕迹的计划,她没跟丈夫商量,第二天就收拾好了行李,把女儿的三套换洗衣服放进一口小提箱,在列车开行之前半小时来到梅梅的卧室。

      “走吧,雷纳塔,”她说。

      菲兰达未作任何解释,梅梅也没要求和希望解释。梅梅不知道她俩要去哪儿,然而,即使带她到屠宰场去,她也是不在乎的。自从她听到后院的枪声,同时听到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疼痛的叫声,她就没说一句话,至死都没有再说什么。母亲叫她走出卧室的时候,她没杭头,没洗脸,就象梦游入似的坐上火车,甚至没去注意还在她头上飞来飞去的黄蝴蝶。菲兰达决不知道,而且不想知道,女儿死不吭声是表示她的决心呢,还足她遭到打击之后变成了哑巴。梅梅几乎没有注意她们经过了往日的“魔区”,她没看见铁道两边绿荫如盖的、广亵无边的香蕉园,她没看见外国佬白色的儿园房子,由于炎热和尘上,这些口子显出一派干旱的景象;她没看见穿着短裤和蓝白条纹上衣、在露台上玩纸牌的女人;她没看见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满载香蕉的牛车,她没看见象鱼儿一样在清澈的河里嬉戏的姑娘,她们那高耸的乳房真叫火车上的乘客感到难受;她没看见工人们居住的肮脏简陋的棚屋——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的黄蝴蝶正在棚屋周围飞舞,而棚屋门前却何一些又瘦又脏的孩子坐在自己的瓦罐上,几个怀孕的女人正在朝着驶过的列车臭骂,从前,梅梅从修道院学校回家的时候,这些一晃而过的景象是叫她愉快的,现在却没使她的胸怀恢复生气。她没朝窗外看上一眼,即使散发着热气和潮气的种植园已到尽头,列车穿越一片罂粟地(罂粟中间仍然立若烧焦的西班牙大帆船骨架),然后驶人泡沫直翻、污浊混沌的大海旁边清新空气里的时候,她都没朝窗外瞧上一眼;几乎一百年前,霍·阿·布恩蒂亚的幻想曾在这大海之滨遭到破灭。

      下午1点钟,她们到了沼泽地带的终点站,菲兰达把梅梅领出车厢,她们坐上一辆蝙蝠似的小马车,穿过一座荒凉的城市,驾车的马象气喘病人一样直喘粗气,在城内宽长的街道上空,在海盐摧裂的土地上空,回荡着菲兰达青年时代每天午休时听到的钢琴声。她俩登上一艘内河轮船,轮船包着生锈的外壳,象火炉似的冒着热气,而木制蹼轮的叶片划着河水的时候,却象消防唧筒那样发出噗哧噗哧的响声。梅梅躲在自己的船舱里。菲兰达每天两次拿一碟食物放在梅梅床边,每天两次又把原封未动的食物拿走,这倒不是因为梅梅决心饿死,而是因为她厌恶食物的气味,她的胃甚至把水都倒了出来。梅梅还不怀疑用芥未膏沐浴对她并无帮助,就象菲兰达几乎一年以后见到了孩子才明白真相一样。在闷热的船舱里,铁舱壁不住地震动,蹼轮搅起的淤泥臭得难闻,梅梅已经记不得日子了。过了许多时间,她才看见最后一只黄蝴蝶在电扇的叶片里丧生,终于意识到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已经死了,这是无法挽回的事了。可是梅梅没有忘记自己钟爱的人。她一路上都不断想到他。接着,她和母亲骑着骡子经过幻景幢幢的荒漠(奥雷连诺第二寻找世上最美的女人时曾在这儿徘徊过),然后沿着印第安人的小径爬上山岗,进入一座阴森的城市;这里都是石铺的、陡峭的街道,三十二个钟楼都敲起了丧钟,她俩在一座古老荒弃的宅子里过夜,房间里长满了杂草,菲兰达铺在地上的木板成了她俩的卧铺,菲兰达把早已变成破布的窗帘取下来,铺在光木板上,身体一动破布就成了碎片。梅梅已经猜到她们是在哪儿了,因为她睡不着觉,浑身战栗,看见一个身穿黑衣的先生从旁走过,这就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圣诞节前夕用铅制的箱子抬到她们家中的那个人。第二天弥撒以后,菲兰达把她带到一座阴暗的房子。梅梅凭她多次听到的母亲讲过的修道院(她母亲家中曾想在这儿把她母亲培养成为女王),立即认出了它,知道旅行到了终点。菲兰达在隔壁房间里跟什么人谈话的时候,梅梅就在客厅里等候;客厅里挂着西班牙人主教古老的大幅油画。梅梅冷得发抖,因为他还穿若满是黑色小花朵的薄衣服,高腰皮鞋也给荒原上的冰弄得翘起来了。她站在客厅中间彩绘玻璃透过来的昏黄的灯光下面,想着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随后,隔壁房间里走出一个很美的修女,手里拎着梅梅的衣箱。她走过梅梅面前的时候,停都没停一下,拉着梅梅的手,说:

      “走吧,雷纳塔。”

      梅梅抓住修女的手,顺从地让她把她带走。菲兰达最后一次看见女儿的时候,这姑娘跟上修女的脚步,已经到了刚刚关上的修道院铁栅栏另一面。梅梅仍在思念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想着他身上发出的机油气味,想着他头上的一群黄蝴蝶——,而且终生都想着他,直到很久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她老死在克拉科夫一个阴暗的医院里;她是化名死去的,始终没说什么。

      菲兰达是搭乘武装警察保护的列车返回马孔多的。旅途上,她惊异地看出了乘客们紧张的面孔,发现了铁路沿线城镇的军事戒备状态,闻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然而菲兰达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回到马孔多之后她才听说,霍.阿卡蒂奥第二正在鼓动香焦园工人罢工。“我们家里就是需要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嘛,”菲兰达自言自语。两个星期之后,罢工就开始了,没有发生大家担心的悲惨后果。工人们拒绝在星期天收割和运送香蕉,这个要求似乎是十分合理的,就连伊萨贝尔神父也表示赞许,认为它是符合圣规的。这次罢工的胜利,犹如随后几个月爆发的罢工,使得霍·阿卡蒂奥第二的苍白形象有了光彩,因为人家一贯说他只会让法国妓女充斥整个市镇。就象从前突然决定卖掉自己的斗鸡,准备建立毫无意义的航行企业那样,霍.阿卡蒂奥第二现在决定放弃香蕉公司监工的职务,站在工人方面。没过多久,政府就宣称他是国际阴谋集团的走狗,说他破坏社会秩序。在谣言纷纷的一周间,有一天夜晚,在离开秘密会议的路上,他神奇地逃脱了一个陌生人暗中向他射来的四颗手枪子弹。随后几个月的空气是那么紧张,就连乌苏娜在她黑暗的角落里也感觉到了,她仿佛又处在儿子奥雷连诺上校衣兜里塞满“顺势疗法”药丸掩护颠覆活动的那种危险时代。她想跟霍.阿卡蒂奥第二谈谈,让他知道过去的经验教训,可是奥雷连诺第二告诉她说,从他兄弟遭到暗杀的那一夜起,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跟奥雷连诺上校一模一样,”乌苏娜慨叹一声。“仿佛世上的一切都在循环。”

      这些日子的惶惶不安并没有使菲兰达受到影响。由于她未经丈夫同意就决定了梅梅的命运,丈夫生气地跟她大吵了一顿,她就不跟外界接触了。奥雷连诺第二威胁她,说他要把女儿从修道院里弄出来——必要时就请警察帮忙——,可是菲兰达给他看了几张纸儿,证明梅梅是自愿进修道院的,其实,梅梅在这些纸儿上签字时,已在铁栅栏里边了,而且象她让母亲带她出来一样,她在纸上签个字儿也是无所谓的,奥雷连诺第二内心深处并不相信这种证明是真的,就象他决不相信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钻进院子是想偷鸡。但是两种解释都帮助他安了心,使他毫不懊悔地回到佩特娜·柯特的卵翼下,在她家里重新狂欢作乐和大摆酒宴。菲兰达对全镇的恐慌毫不过问,对乌苏娜可怕的预言充耳不闻,加紧实现自己的计划。她写了一封长信给霍.阿卡蒂奥(他很快就成了牧师),说他妹妹雷纳塔患了黄热病,已经安谧地长眠了。然后,她把阿玛兰塔·乌苏娜交给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照顾,就重新跟没有见过的医生通信,因为这样的通信被梅梅的不幸事故打断了。她首先确定了接受心灵感应术治疗的最后日期。可是没有见过的医生回答她说,马孔多的混乱状态还没结束的时候,施行这种手术是轻率的。菲兰达心情急切,消息很不灵通,便在下一封信里向他们说,镇上没有任何混乱,现在一切都怪她狂妄的夫兄极端愚蠢,着迷地去干工会的事儿,就象从前狂热地爱上斗鸡和航行那样。在一个炎热的星期三,她和医生们还没取得一致的意见,就有一个手上挎着小筐子的老修女来敲房门。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把门打开以后,以为这是谁送来的礼物,想从修女手中接过雅致的花边餐巾遮住的筐子。可是老修女阻止了她,因为人家嘱咐她把筐子秘密地亲自交给菲兰达·德卡皮奥·布恩蒂亚太太。躺在筐子里的是梅梅的儿子。菲兰达往日的忏悔神父在信里向她说,孩子是两个月前出生的,他们已经给他取名叫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以纪念他的祖父,因为他的母亲根本不愿张嘴表示自己的意愿。菲兰达心中痛恨命运的捉弄,但她还有足够的力量在修女面前加以遮掩。

      “咱们就说是在河上漂来的筐子里发现他的吧,”她微笑着说。

      “谁也不会相信这种说法,”修女说。

      “如果大家相信《圣经》里的说法,”菲兰达回答,“我看不出人家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说法。”

      为了等候返回的列车,修女留在布恩蒂亚家中吃午饭,并且根据修道院里的嘱咐,再也没有提孩子的事,可是菲兰达把她看做是不受欢迎的丑事见证人,就抱怨中世纪的风俗已经过时了,按照那种风俗是要把传递坏消息的人吊死的。于是菲兰达拿定主意,只要修女一走,就把婴儿淹死在水池里,但她没有这种勇气,只好耐心等待仁慈的上帝让她摆脱这个累赘。

      新生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满周岁的时候,马孔多突然又出现了紧张的空气。霍.阿卡蒂奥第二和其他的工会头头是一直处于地下状态的,周末忽然到了镇上,并且在香蕉地区的城镇里组织示威游行。警察只是维持社会秩序。然而,星期一夜间,一伙士兵把工会头头们从床上拖了起来,给他们戴上五公斤重的脚镣,投进了省城的监狱。被捕的还有霍·阿卡蒂奥第二和洛伦索.加维兰上校;这个上校参加过墨西哥的革命,流亡到了马孔多,说他目睹过他的朋友阿特米奥·克鲁斯的英雄壮举。可是不过三个月,他们就获释了。因为谁该支付犯人的伙食费,政府和香蕉公司未能达成协议。食品质量恶劣和劳动条件不好又引起了不满的浪潮。此外,工人们抱怨说,他们领到的布是真正的钱,而是临时购货券,只能在香蕉公司的商店里购买弗吉尼亚(注:美国地名)火腿。霍.阿卡蒂奥第二关进监狱,正是因为他揭露了临时购货券制度,说它是香蕉公司为水果船筹措资金的办法,如果没有商店的买卖,水果船就会空空如也地从新奥尔良回到香蕉港。工人们其余的要求是有关生活条件和医务工作的。公司的医生们不给病人诊断,光叫他们在门诊所前面排队,而且护士只给每个病人口里放一粒硫酸铜颜色的药丸,不管病人患的是什么病——疟疾、淋病或者便秘。还有一种普遍的疗法是,孩子们排了几次队,医生们却不给他们吞药丸,而把他们带到自己家里去当做“宾戈*”赌博的“筹码”。工人们都极端拥挤地住在快要倒塌的板棚里,工程师们不给他们修建茅房,而是每逢圣诞节在镇上安置若干活动厕所,每五十个人使用一个厕所,而且这些工程师还当众表演如何使用厕所,以使它们寿命长久一些。身穿黑衣服的老朽的律师们,从前曾经围着奥雷连诺上校打转,现在却代表香蕉公司的利益,好象耍魔术一样巧妙地驳斥了工人们的控诉。工人们拟了一份一致同意的请愿书,过了很久官方才通知香蕉公司。布劳恩先生刚刚听到请愿书的事,立即把玻璃顶棚的华丽车厢挂在列车上,带着公司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悄悄地离开了马孔多。但在下个星期六,工人们在妓院里找到了其中一个人物,强迫他在请愿书副本上签了字,这个人物是一个妓女同意把他诱入陷阱的,他还赤身露体地跟这个女人躺在一起就给抓住了。然而气急败坏的律师们在法庭上证明,这个人跟香蕉公司毫无关系,为了不让任何人怀疑他们的论证,他们要政府把这个人当做骗子关进监狱。随后,工人们抓到了在三等车厢里化名旅行的布劳恩先生本人,强迫他在请愿书的另一副本上签了字。第二天,他就把头发染黑,出现在法官们面前,说一口无可指摘的西班牙语。律师们证明,这并不是亚拉巴马州普拉特维尔城出生的杰克·布劳恩先生——香蕉公司总经理,而是马孔多出生的、无辜的药材商人,名叫达戈贝托·冯塞卡。嗣后,工人们又想去抓布劳恩先生的时候,律师们在各个公共场所张贴了他的死亡证明书,证明书是由驻外使馆领事和参赞签字的,证明六月九号杰克·布劳恩先生在芝加哥被救火车轧死了。工人们厌恶这种诡辩的胡言,就不理会地方政权,向上级法院提出控诉。可是那里的法学魔术师证明,工人的要求是完全非法的,香蕉公司没有、从来没有、也决不会有任何正式工人,——公司只是偶尔雇佣他们来做些临时性的工作。所以,弗吉尼亚火腿,神奇药丸以及圣诞节厕所都是无稽之谈,法院裁定并庄严宣布:根本没有什么工人。

      *宾戈,一种赌博,从袋子里取出标有号码的牌子,放在手中纸板上的相同号码上,谁先摆满纸板号码,谁就获胜。

      大罢工爆发了。种植园的工作停顿下来,香蕉在树上烂掉,一百二十节车厢的列车凝然不动地停在铁道侧线上。城乡到处都是失业工人。土耳其人街上开始了没完没了的星期六,在雅各旅馆的台球房里,球台旁边昼夜都拥聚着人,轮流上场玩耍。军队奉命恢复社会秩序的消息宣布那一天,霍.阿卡蒂奥第二正在台球房里。他虽没有预见才能,但把这个消息看做是死亡的预兆,从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让他去看行刑的那个遥远的早晨起,他就在等候这种死亡。但是,凶兆并没有使他失去自己固有的坚忍精神。他拿球杆一碰台球,如愿地击中了两个球。过了片刻,街上的鼓声、喇叭声、叫喊声和奔跑声都向他说明,不仅台球游戏,而且从那天黎明看了行刑以后自己玩的沉默和孤独的“游戏”,全都结束了。于是他走上街头,便看见了他们。在街上经过的有三个团的士兵,他们在鼓声下整齐地行进,把大地都震动了。这是明亮的晌午,空气中充满了这条多头巨龙吐出的臭气。士兵们都很矮壮、粗犷。他们身上发出马汗气味和阳光晒软的揉皮的味儿,在他们身上可以感到山地人默不作声的,不可战胜的大无畏精神。尽管他们在霍.阿.阿卡蒂奥第二面前走过了整整一个小时,然而可以认为这不过是几个班,他们都在兜着圈儿走,他们彼此相似,仿佛是一个母亲养的儿子。他们同样显得呆头呆脑,带着沉重的背包和水壶,扛着插上刺刀的可耻的步枪,患着盲目服从的淋巴腺鼠疫症,怀着荣誉感。乌苏娜从晦暗的床上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就举起双手合成十字。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俯身在刚刚熨完的绣花桌布上愣了片刻,想到了自己的儿子霍·阿卡蒂奥第二,而他却站在雅各旅馆门口,不动声色地望着最后一些士兵走过。

      根据戒严令,军队应当在争执中起到仲裁者的作用,决不能在争执者之间当和事佬。士兵们耀武扬威地经过马孔多之后,就架起了枪支,开始收割香蕉,装上列车运走了。至今还在静待的工人们,进入了树林,仅用大砍刀武装起来,展开了反对工贼的斗争。他们焚烧公司的庄园和商店,拆毁铁路路基,阻挠用机枪开辟道路的列车通行,割断电话线和电报线。灌溉渠里的水被血染红了。安然无恙地呆在“电气化养鸡场”里的布劳恩先生,在士兵们保护下,带着自己的和同国人的家眷逃出了马孔多,给送到了安全地点。正当事态将要发展成为力量悬殊的、血腥的内战时,政府号召工人们在马孔多集中起来。号召书声称,省城的军政首脑将在下星期蔽临镇上,调解冲突。

      星期五清早聚集在车站上的人群中,也有霍·阿卡蒂奥第二。前一天,他参加了工会头头们的会议,会上指示他和加维兰上校混在群众中间,根据情况引导他们的行动。霍·阿卡蒂奥第二觉得不大自在:因为军队在车站广场周围架起了机枪,香蕉公司的、铁栅栏围着的小镇也用大炮保护起来;他一发现这个情况,总是觉得嘴里有一种苦咸味儿。约莫中午十二点钟,三千多人——工人、妇女和儿童——为了等候还没到达的列车,拥满了车站前面的广场,聚集在邻近的街道上,街道是由士兵们用机枪封锁住的。起初,这更象是节日的游艺会。从土耳其人街上,搬来了出售食品饮料的摊子,人们精神抖擞地忍受着令人困倦的等待和灼热的太阳。三点钟之前有人传说,载着政府官员的列车最早明天才能到达。疲乏的群众失望地叹了叹气。车站房屋顶上有四挺机枪的枪口对准人群,一名中尉爬上屋顶,让大家肃静。霍·阿卡蒂奥第二身边站着一个赤脚的胖女人,还有两个大约四岁和七岁的孩子。她牵着小的一个,要求她不认识的霍·阿卡蒂奥第二抱起另一个,让这孩子能够听得清楚一些。霍·阿卡蒂奥第二把孩子放在自己肩上。多年以后,这个孩子还向大家说(虽然谁也不相信他的话),中尉用扩音喇叭宣读了省城军政首脑的第四号命令。命令是由卡洛斯·柯特斯·伐加斯将军和他的秘书恩里克·加西亚·伊萨扎少校签署的,在八十个字的三条命令里,把罢工者说成是“一伙强盗”,授命军队不惜子弹,打死他们。

      命令引起了震耳欲聋的抗议声,可是一名上尉立即代替了屋顶上的中尉,挥着扩音喇叭表示他想讲话。人群又安静了。

      “女士们和先生们,”上尉低声、缓和地说,显得有点困倦。“限你们五分钟离开。”

      唿哨声和喊叫声压倒了宣布时限开始的喇叭声,谁也没动。

      “五分钟过了,”上尉用同样的声调说。“再过一分钟就开枪啦。”

      霍·阿卡蒂奥第二浑身冷汗,放下孩子,把他交给他母亲。“这帮坏蛋要开枪啦,”她嘟哝地说。霍·阿卡蒂奥第二来不及回答,因为他立刻听出了加维兰上校嘶哑的嗓音,上校象回音似的大声重复了女人所说的话,时刻紧急,周围静得出奇,霍.阿卡蒂奥第二象喝醉了酒似的,但他相信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挪动在死神凝视下岿然不动的群众,就踮起脚尖,越过前面的头顶,平生第一次提高嗓门叫道:

      “杂种!你们趁早滚蛋吧!”

      话音刚落,事情就发生了;这时,霍·阿卡蒂奥第二产生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幻觉。上尉发出了开枪的命令,十四挺机枪立即响应。但这一切象是滑稽戏。他们仿佛在作空弹射击,因为机枪的哒哒声可以听到,闪闪的火舌可以看见,但是紧紧挤在一起的群众既没叫喊一声,也没叹息一声,他们都象石化了,变得刀枪不入了。蓦然间,在车站另一边,一声临死的嚎叫,使大家从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啊一啊一啊一啊,妈妈呀!”好象强烈的地震,好象火山的轰鸣,好象洪水的咆哮,震动了人群的中心,顷刻间扩及整个广场。霍·阿卡蒂奥第二刚刚拉住一个孩子,母亲和另一个孩子就被混乱中奔跑的人群卷走了。

      多年以后,尽管大家认为这孩子已经是个昏聩的老头儿,但他还在说,霍.阿卡蒂奥第二如何把他举在头上,几乎让他悬在空中,仿佛在人群的恐怖浪潮中漂浮似的,把他带到邻近的一条街上。举过人们头顶的孩子从上面望见,慌乱的人群开始接近街角,那里的一排机枪开火了。几个人同时叫喊:

      “卧倒!卧倒!”

      前面的人已给机枪子弹击倒了,活着的人没有卧倒,试图回到广场上去。于是,在惊惶失措的状态中,好象有一条龙的尾巴把人群象浪涛似的扫去,迎头碰上了另一条街的另一条龙尾扫来的浪涛,因为那儿的机枪也在不停地扫射。人们好象栏里的牲畜似的给关住了:他们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旋转,这个漩涡逐渐向自己的中心收缩,因为它的周边被机枪火力象剪刀似的毫不停辍地剪掉了——就象剥洋葱头那样。孩子看见,一个女人双手合成十字,跪在空地中间,神秘地摆脱了蜂拥的人群。霍.阿卡蒂奥第二也把孩子摔在这儿了,他倒在地上,满脸是血,汹涌的巨大人流扫荡了空地,扫荡了跪着的女人,扫荡了酷热的天穹投下的阳光,扫荡了这个卑鄙龌龊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乌苏娜曾经卖过那么多的糖动物啊。

      霍.阿卡蒂奥第二苏醒的时候,是仰面躺着的,周围一片漆黑。他明白自己是在一列颀长、寂静的火车上,他的头上凝着一块血,浑身的骨头都在发痛。他耐不住想睡。他想在这儿连续睡它许多小时,因为他离开了恐怖场面,在安全的地方了,于是他朝不太痛的一边侧过身去,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些尸体上的。尸体塞满了整个车厢,只是车厢中间留了一条通道。大屠杀之后大概已过了几个小时,因为尸体的温度就象秋天的石膏,也象硬化的泡沫塑料。把他们搬上车来的那些人,甚至还有时间把他们一排排地堆叠起来,就象通常运送香蕉那样。霍·阿卡蒂奥第二打算摆脱这种可怕的处境,就从一个车厢爬到另一个车厢,爬到列车前去;列车驶过沉睡的村庄时,壁板之间的缝隙透进了闪烁的亮光,他便看见死了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将象报废的香蕉给扔进大海。他只认出了两个人:一个是在广场上出售清凉饮料的女人,一个是加维兰上校——上校手上依然绕着莫雷利亚(注:墨西哥地名)银色扣子的皮带,他曾试图在混乱的人群中用它给自己开辟道路。到了第一节车厢,霍.阿卡蒂奥第二往列车外面的黑暗中纵身一跳,便躺在轨道旁边的沟里,等着列车驶过。这是他见过的最长的列车——几乎有二百节运货车厢,列车头尾各有一个机车,中间还有一个机车。列车上没有一点儿灯光,甚至没有红色和绿色信号灯,他沿着钢轨悄悄地、迅捷地溜过去。列车顶上隐约现出机枪旁边士兵的身影。

      半夜以后,大雨倾盆而下。霍·阿卡蒂奥第二不知道他跳下的地方是哪儿,但他明白,如果逆着列车驶去的方向前进,就能到达马孔多。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浑身湿透,头痛已极,他在黎明的亮光中看见了市镇边上的一些房子。受到咖啡气味的引诱,他走进了一户人家的厨房,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正俯身在炉灶上。

      “您好,”他精疲力尽地说。“我是霍·阿卡蒂奥第二·布恩蒂亚。”

      他逐字地说出自己的整个姓名,想让她相信他是活人。他做得挺聪明,因为她看见他走进屋来时,面色阴沉,疲惫不堪,浑身是血,死死板板,还当他是个幽灵哩。她认出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她拿来一条毯子,让他裹在身上,就在灶边烘干他的衣服,烧水给他洗伤口(他只是破了点皮),并且给了他一块干净尿布缠在头上。然后,她又把一杯无糖的咖啡放在他面前(因为她曾听说布恩蒂亚家的人喜欢喝这种咖啡),便将衣服挂在炉灶旁边。

      霍.阿卡蒂奥第二喝完咖啡之前,一句话也没说。

      “那儿大概有三千,”他咕哝着说。

      “什么?”

      “死人,”他解释说,“大概全是聚在车站上的人。”

      妇人怜悯地看了看他。“这里不曾有过死人,”她说。“自从你的亲戚——奥雷连诺上校去世以来,马孔多啥事也没发生过。”在回到家里之前,霍·阿卡蒂奥第二去过三家人的厨房,人家都同样告诉他:“这儿不曾有过死人。”他经过车站广场,看见了一些乱堆着的食品摊子,没有发现大屠杀的任何痕迹。雨还在下个不停,街道空荡荡的,在一间间紧闭的房子里,甚至看不出生命的迹象。唯一证明这里有人的,是叫人去做早祷的钟声。霍·阿卡蒂奥第二敲了敲加维兰上校家的门。他以前见过多次的这个怀孕的女人,在他面前砰地把门关上。“他走啦,”她惶惑地说,“回他的国家去啦。”在“电气化养鸡场”的大门口,照常站着两个本地的警察,穿着雨衣和长统胶靴,活象雨下的石雕像。在镇郊的小街上,印第安黑人正在唱圣歌。霍.阿卡蒂奥第二越过院墙,钻进布恩蒂亚家的厨房。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低声向他说:“当心,别让菲兰达看见你。她已经起床啦。”仿佛履行某种无言的协议,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领着儿子进了“便盆间”,把梅尔加德斯那个破了的折叠床安排给他睡觉;下午两点,当菲兰达睡午觉的时候,她就从窗口递给他一碟食物。

      奥雷连诺第二留在家里过夜,因为遇到了雨,下午三点他还在等候天晴。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把他兄弟回来的事秘密地告诉了他,他就到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去了。奥雷连诺第二既不相信广场上的大屠杀事件,也不相信夜间列车载着尸体开往海边的恶梦。前一天晚上,马孔多宣布了政府的特别通告,说工人们服从命令离开了车站,成群地安然回家去了。通告中还说,工人领袖们怀着崇高的爱国热情,把他们的要求归结为两点:改革医疗设施,棚区修建公共厕所。随后,奥雷连诺第二知道,军事当局和工人达成协议之后,就急忙通知布劳恩先生,他不仅同意满足新的要求,甚至建议由公司出钱举行三天的群众游艺会,借以庆祝和解。然而,军事当局问他哪一天可以在协议上签字的时候,他望了望窗外电光闪闪的天空,装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疑虑样儿。

      “等雨停以后,”他说。“只要还在下雨,我们就暂停一切活动。”

      整整三个月没有降雨,出现了干旱的季节。可是布劳恩先生刚刚宣布自己的决定,整个香蕉地区就下起了滂沱大雨。这就是霍.阿卡蒂奥第二返回马孔多的路上遇到的大雨。一个星期之后,暴雨还在继续。政府的说法重复了多次,通过官方的各种消息渠道传到居民们耳朵里,居民们终于相信:没有死人,满意的工人回到了自己家里,香蕉公司暂停一切活动,直到暴雨终止。戒严令继续有效,如果连绵的暴雨引起什么灾祸,就得采取非常措施,但是军队撤回了兵营。白天,士兵们卷起裤腿,在变成了洪流的街道上逛来逛去,并且和孩子们一起划着小船玩耍。夜间,宵禁开始之后,他们就用枪托砸开人家的房门,把可疑的人拖出床铺,送到一去不复返的地方去。士兵们仍在搜查和消灭罪犯、杀人犯、纵火犯和第四号命令的破坏分子,可是军事当局即使在牺牲者的亲人面前也否认这种情形,这些家属挤满了警备队长的接待室,希望知道被捕者的命运。“我相信你们不过是做了个梦,”警备队长硬说。“马孔多过去没有发生、现在没有发生、将来也不会发生任何事情。这是一个幸福的市镇嘛。”工会头头们就这样被消灭了。

      唯一的幸存者是霍.阿卡蒂奥第二。二月里的一个夜晚,房门被敲得震动起来,是用枪托敲的——这种声音不会跟任何声音相混。奥雷连诺第二仍在等候天气晴了就出去,他开了门,看见了一个军官率领下的六名士兵,全都穿着湿淋淋的雨衣。他们二话没说,就在房子里搜查起来,从一个房间到一个房间,从一个橱柜到一个橱柜,从客厅到储藏室。房间里的灯扭亮时,乌苏娜醒了过来,士兵们翻箱倒柜,她都没有吭声,但是双手合十地对着士兵们搜查的地方。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已经唤醒霍·阿卡蒂奥第二,他是睡在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但他立即明白,企图逃跑已经太迟了。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重新锁上房门,他就穿上衬衫和鞋子,坐在床沿等着他们进来。这时,他们正要搜查首饰作坊。军官命令打开挂锁,举起灯来朝房间里很快扫视一遍,便看见了工作台、盛放酸类瓶子的玻璃柜以及各种器械,这些器械仍在主人原来放置的地方,他似乎明白这个房间是无人居住的,然而诡谲地询问奥雷连诺第二是不是首饰匠,奥雷连诺第二说明这儿是奥雷连诺上校的作坊。“啊哈!”军官说着扭开了电灯,命令彻底搜查,因此,就连十几只金鱼也没瞒过他们的眼睛——这些金鱼没有熔化,仍在瓶子后面的铁罐子里。军官把金鱼倒在工作台上,仔细地瞧了瞧每一只,然后显然温和了一些。“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想要一只。”他说,“从前,它们是叛乱分子的识别标志,可现在是珍贵的纪念品了。”他很年轻,几乎是个少年,但是态度沉着,现在才显出他身上有点讨人喜欢的东西。奥雷连诺第二给了他一只金鱼。这个军官象孩子似的高兴得两眼发亮,把一只金鱼放进衬衣口袋,而将其余的投入罐里,把罐子放在原处。

      “这东西是无价之宝,”他说。“奥雷连诺上校是一个最伟大的人物嘛。”

      然而,人道的冲动并没有影响他的职业行动。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门前面,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使出了她的最后一招。“这儿几乎一百年不曾住人了,”她说。军官命令打开房门,拿灯火朝房间里扫了一遍,光线在霍.阿卡蒂奥第二脸上掠过的片该间,奥雷连诺第二和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都瞧见了他那阿拉伯人似的眼睛,明白这是一种担忧的终结,另一种担忧的开端,要解除这种担忧只有听天由命。然而军官拿灯照射房间,没有显露任何兴趣,直到发现了堆在橱里的七十二个便盆。接着,他极开电灯。霍.阿卡蒂奥第二显出比以前更加庄重和沉思的神态,坐在床沿,准备站起来就走。在他身后可以看见放着破书和羊皮纸手稿的书架,还可看见整洁的工作台,墨水瓶里的墨水还是满满的,在这个房间里,空气还是那么清新和洁净,灰尘还是那么少,一切都没破坏,就象奥雷连诺第二从小记得的那样,这种情形当时只有奥雷连诺上校未能发现。然而,军官感到兴趣的只是便盆。

      “有多少人住在这座房子里?”他问。

      “五个。”

      军官显然大惑不解。他的视线停在奥雷连诺第二和圣索菲婉.德拉佩德继续看见霍.阿卡蒂奥第二的空间;现在霍·阿卡蒂奥第二自已也发觉,军官望着他,却没看见他。然后,军官灭了灯,关上了门。当他和士兵们谈话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明白,这个年轻的军官是用奥雷连诺上校那样的眼光看待梅尔加德斯的房间的。

      “显蜘这儿起码一百年无人居住了,’军官向士兵们说。“里面大概有蛇。”

      房门关上以后,霍.阿卡蒂奥第二相信战争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前奥雷连诺上校曾经向他谈到战争的魅力,并且试图以自己生活中的充数事例证明自己的见解。霍·阿卡蒂奥第二相信了他。可是在军官对他视而不见的那天夜里,他想起了最近几个月的紧张状态,想起了监狱的肮脏,想起了车站上的混乱,想起了载满尸体的列车,最后认为奥雷连诺上校不过是个骗子或傻瓜。他不明白,为什么需要耗费那么多的话语来解释自己在战争中的感受,其实只要一个词儿就够了:恐怖。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神奇的阳光和淅沥的雨声似乎都在保护他,他感到别人看不见他,他就获得了自己过去一生中一分钟也不曾有过的宁静,他唯一想到的是害怕别人把他活活埋掉。他向给他送饭来的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说到了这一点,她就答应尽量活得长久一些,以便亲眼看见他死了以后才被埋掉。就这样,霍·阿卡蒂奥第二终于摆脱了一切恐惧,开始研究梅尔加德斯的羊皮纸手稿,他越不理解它们,就越有兴趣地继续研究。他已听惯了雨声,两个月以后,雨声也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宁静,只有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的出现才扰乱了他的宁静。他要她把饮食放在窗台上,而用挂锁把门锁上。家中其余的人,其中包括菲兰达,都把霍·阿卡蒂奥第二给忘记了。自从知道军官在房间里碰见他,而没看见他,菲兰达就让他呆在这儿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幽居了半年之后,军队离开了马孔多,奥雷连诺第二渴望找人聊天,等雨停止,就取下了房门上的挂锁。他刚进屋,立刻闻到了便盆的臭气——这些便盆放在地上,全都用过几次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已经秃顶,对令人作呕、毒化空气的恶臭满不在乎,继续反复阅读难以理解的羊皮纸手稿。他浑身都是天使般的光彩。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只是从桌上扬起眼来,接着又俯下了眼睛,但在这短暂的一瞬里,奥雷连诺第二已经足以看出兄弟也将遭到曾祖父避免不了的命运。

      “他们有三千多人,”霍·阿卡蒂奥第二说,‘我相信,全都是聚在车站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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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21:44:2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百年孤独》-第十六章

      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夭。有时,它仿佛停息了,居民们就象久病初愈那样满脸笑容,穿上整齐的衣服,准备庆祝睛天的来临;但在这样的间隙之后,雨却更猛,大家很快也就习惯了。隆隆的雷声响彻了天空,狂烈的北风向马孔多袭来,掀开了屋顶,刮倒了墙垣,连根拔起了种植园最后剩下的几棵香蕉树。但是,犹如乌苏娜这些日子经常想起的失眠症流行时期那样,灾难本身也能对付苦闷。在跟无所事事进行斗争的人当中,奥雷连诺第二是最顽强的一个。那天晚上,为了一点儿小事,他顺便来到菲兰达家里,正巧碰上了布劳恩先生话说不吉利招来的狂风暴雨。菲兰达在壁橱里找到一把破伞,打算拿给丈夫。“用不着雨伞,”奥雷连诺第二说。“我要在这儿等到雨停。”当然,这句话不能认为是不可违背的誓言,然而奥雷连诺第二打算坚决履行自己的诺言,他的衣服是在佩特娜·柯特家里的,每三天他都脱下身上的衣服.光是穿着短裤,等着把衣服洗干净。他怕闲得无聊,开始修理家中需要修理的许多东西。他配好了门上的铰链,在锁上涂了油,拧紧了门闩的螺钉,矫正了房门的侧柱。在几个月中都可以看见,他腋下挟着一个工具箱(这个工具箱大概是霍·阿·布恩蒂亚在世时吉卜赛人留下的),在房子里忙未忙去,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由于体力劳动呢,还是由于极度的忧闷,或者由于不得不节欲——他的肚子逐渐瘪了,象个空扁的皮酒囊;他那大乌龟似的傻里傻气的嘴脸,失去了原来的紫红色;双下巴也消失了;奥雷连诺第二终于瘦得那么厉害,能够自个儿系鞋带了。看见他一鼓作气地修理门闩,拆散挂钟,菲兰达就怀疑丈夫是否也染上了瞎折腾的恶习,象奥雷连诺上校做他的金鱼,象阿玛兰塔缝她的钮扣和殓衣,象霍·阿卡蒂奥第二看他的羊皮纸手稿,象乌苏娜反复唠叨她的往事。但是事情并非如此。原因只是暴雨把一切都搅乱了,甚至不会孕育的机器,如果三天不擦一次油,齿轮之间也会开出花朵;锦缎绣品的丝绒也会生锈;湿衣服也会长出番红花颜色的水草。空气充满了水分,鱼儿可以经过敞开的房门钻进屋子,穿过房间,游出窗子。有一天早晨乌苏娜醒来,感到非常虚弱——临终的预兆——,本来已经要求把她放上担架,抬到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那儿去,可是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立即发现,老太婆的整个背上都布满了水蛭。她就用一根燃烧着的木头烧灼它们,把它们一个一个地除掉,免得它们吸干乌苏娜最后剩下的血。这就不得不挖一条水沟,排出屋里的水,消除屋里的癞蛤模和蜗牛,然后才能弄干地面,搬走床脚下面的砖头,穿着鞋子走动。奥雷连诺第二忙于许多需要他注意的小事,没有察觉自己渐渐老了,可是有一天晚上,他一动动地坐在摇椅里,望着早临的夜色,想着佩特娜.柯特,虽未感到任何激动,却突然觉得自己老了。看来,没有什么妨碍他回到菲兰达索然寡昧的怀抱(她虽上了年纪,姿容倒更焕发了),可是雨水冲掉了他的一切欲望,使他象个吃得过饱的人那样平平静静。从前,在这种延续整整一年的雨中,他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他一想到此就不禁一笑。在香蕉公司推广锌板屋顶之前很久,他是第一个把锌板带到马孔多的。他把它们弄来,就是为了给佩特娜·柯特盖屋顶,因为听到雨水浇到屋顶的响声,他就觉得跟她亲亲热热特别舒服。然而,即使忆起青年时代那些荒唐怪诞的事儿,奥雷连诺第二也无动于衷,好象他在最后一次放荡时已经发泄完了自己的情欲,现在想起过去的快活就没有苦恼和懊悔了。乍一看来,雨终于使他能够安静地坐”下来,悠闲地左右思量,但是装着注油器和平口钳的箱子却使他过迟地想到了那些有益的事情,那些事情是他能做而未做的。但是情况并不如此。奥雷连诺第二喜欢舒适的家庭生活,既不是由于回忆起往事,也不是由于痛苦的生活经历。他对家庭生活的喜爱是在雨中产生的,是很久以前的童年时代产生的,当时他曾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阅读神话故事,那些故事谈到了飞毯,谈到了吞下整只整只轮船和乘员的鲸鱼。有一天,因为菲兰达的疏忽,小奥雷连诺溜到了氏廊上。奥雷连诺第二立即认出这小孩儿是他的孙子。他给他理发,帮他穿衣服.叫他不要怕人;不久之后,谁也不怀疑这是布恩蒂亚家中合法的孩子了,他具有这家人的共同特点:突出的颧骨,惊异的眼神,孤僻的模样儿。菲兰达从此也就放心了。她早就想克制骄做,可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因为她越考虑解决办法,就越觉得这些办法不合适。如果她知道奥雷连诺第二会用祖父的宽厚态度对待意外的孙子,她就不会采取各种搪塞和拖延的花招,一年前就会放弃把亲骨肉弄死的打算了。这时,阿玛兰塔·乌苏娜的乳齿已经换成恒齿,侄儿成了她闷倦的下雨时刻用来消遣的活玩具。奥雷连诺第二有一次想起,在梅梅昔日的卧室里,扔着大家忘记了的英国百科全书。他开始让孩子们看图画:起初是动物画,然后是地图、其他国家的风景画以及名人的肖像。奥雷连诺第二不懂英语,勉强能够认出的只是最有名的城市和最著名的人物,囚此他不得不自己想出一些名字和说法,来满足孩子们无限的好奇心。

      菲兰达真的相信,天一放晴,她的丈夫准会回到恰妇那儿去。开头,她生怕他试图钻进她自己的卧宝:如果他钻了进来,她就得羞涩地向他解释,在阿玛兰塔·乌苏娜出生以后,她已失去了夫妻生活的能力。这种恐惧也成了菲兰达跟没有见过的医生加紧通信的原因,由于邮务工作遭到阻碍,她和他们的通信是经常中断的。在最初几个月里,暴风雨造成了几次铁道事故,菲兰达从没有见过的医生的信中知道,她的几封信都没送到收信地点。随后,跟陌生医生的联系终于断了,她忧认真考虑是不是戴上她大夫在血腥的狂欢节戴过的老虎面具,化名去找香蕉公司的医生诊治。可是,有一个经常把暴雨中的不幸消息带到她家来的女人告诉她,香蕉公司已把门诊所迁到无雨的地方去了。于是菲兰达只好放弃自己的希望,听天由命,等候雨停和邮务恢复正常,这时她就用土方土药治疗自己的暗疾,因为她宁死也不让自己落到最后留在马孔多的一个医生手里,那医生是个有点古怪的法国人,象马或驴一样用草充饥。她跟乌苏娜亲近起来,希望从老太婆那儿探出什么救命药方。可是菲兰达有一种拐弯抹角的习惯,不愿直呼事物的名称,她把原因换成了结果,说是因为太热,所以出血。这样,她就觉得自己的病不太可羞了。乌苏娜很有道理地诊断说,病不在肚子里,而在胃里,劝她服用甘汞。其他任何一个没有反常差耻心的女人,都不会觉得这种疾病对自己有什么可耻,而菲兰达却不是这样。如果不是这种病症,如果她的信函没有遗失,她眈不会理睬缠绵的雨了,因为她度过的一生终归象是窗外的滂沱大雨。她没改变用餐的时间,也没放弃自己的任何习惯。别人在桌于脚下垫上砖头,将椅子放在厚木板上,免得吃饭时弄湿了脚,菲兰达照旧铺上荷兰桌布,摆上中国餐具,晚餐之前点上枝形烛台的蜡烛,因为她以为自然灾害不能作为破坏常规的借口。家里的任何人都没上街。如果菲兰达能够做到的话,她在大雨开始之前很久就会把所有的房门永远关上,冈为照她看来,房门发明出来就是为了关闭的,而对街上的事感到兴趣的只是那些妓女。但是,听说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的送葬队伍经过房屋前面,第一个扑到窗口去的就是她:但是,通过半开的窗子看见的景象使得菲兰达难过到了那种程度,以至许多个月以后她还在懊悔自己一时的脆弱。

      凄清的送葬队伍是难以想象的。棺材放在一辆普通半车上,上面用香蕉叶搭了个篷顶,雨水不断地落下,车轮经常陷在泥里,篷顶勉强没垮。一股股悲凉的南水掉到盖着棺材的旗帜上,把旗帜都浸得透湿了;这是一面布满硝烟和血迹的战斗旗帜,更加荣耀的老军人是不会要它的,棺材上放着一把银丝和铜丝穗子的军刀,从前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为了空手走进阿玛兰塔的缝纫室,挂在客厅衣架上的就是这把军刀。棺材后面,在泥浆里啪呛啪哒走着的,是在尼兰德投降以后活下来的最后几名老军人,他们卷着裤腿,有的甚至光着脚,一只手拄着芦苇杆,另一只手拿着雨水淋得变了色的纸花圈。这象是幽灵的队伍。在仍以奥雷连诺上校命名的街上,他们好象按照口令一样齐步走过,掉头看了看上校的房子,然后拐过街角,到了广场——在这儿他们不得不请人帮忙,因为临时搭成的柩车陷在泥里了。乌苏娜要求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扶她到门边去。谁也不能怀疑她看见了什么,因为她那么注意地望着送葬队伍,柩车在泥坑里左右摇晃,她象报告佳音的天使民一样伸出的一只手也左右挥动。

      “再见吧,格林列尔多,我的孩子,”乌苏娜叫了一声。“向咱们的人转达我的问候吧,并且告诉他们,天一晴我就要去看望他们了。”

      奥雷连诺第二把为祖母扶回床上,用往常那种不礼貌的态度问她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那是真的,”乌苏娜回答。“雨一停,我就要去了。”

      淹没街道的泥流引起了奥雷连诺第二的不安。他终于担心起自己的牲畜,把一块油布披在头上,就到佩特娜·柯特家里去了。佩特娜.柯特站在院里齐腰深的水中,正在推动一匹死马。奥雷连诺第二拿着一根木棍帮助她。胀鼓鼓的巨大尸体象钟摆一样晃晃荡荡,立亥就被泥流卷走了。大雨刚一开始,佩特娜.柯特就在清除院子里死了的牲畜。最初几个星期,她曾捎信给奥雷连诺第二,要他迅速采取什么措施,可他回答说,不必着急,情况并不那么坏,雨一停,他就想办法。佩特娜·柯特又请人告诉他,牧场给淹没了,牲口都跑到山里去了,它们在那儿没有吃的,还会被豹于吃掉,或者病死。“甭担心,”奥雷连诺第二回答她。“只要雨停,其他的牲畜又会生下来了。”在佩特娜.柯特眼前,牲畜成群死去,她好不容易才把陷在泥淖里的剁成了块。她束手无策地望着洪水无情地消灭了她的财产--以前被认为是马孔多最可靠的财产,现在剩下的只是臭气了。当奥雷连诺第二终于决定去看看那里的情况时,他在畜栏的废墟里仅仅发现了一匹死马和一匹衰竭的骡子。佩特娜·柯特见他来了,既没表示惊讶,也没表示高兴或怨恨,,光是讥笑了一声。

      “欢迎光临!”佩特娜·柯特说。睡得好吗?”也没有人问过她,哪怕出于礼貌,她为什么那么苍白,醒来以后她的眼睛下面为什么会有青紫斑,当然罗,尽管她没指望这家人的任何照顾,归根到底,他们总把她看做是一个障碍,看做是从炉灶上取下热锅的一块破布,看做是一个乱、涂墙壁的蠢货,这家人总是背地里说她的坏话,把她叫做伪善者,叫做法利赛人(注:《新约》里所谓的伪善者),叫做假惺惺的人,甚至阿玛兰塔——愿她安息吧——还大声地说,她菲兰达是一个荤素不分的人(注:意指大斋禁忌期间也不忘男女关系的人)——仁慈的上帝,这是什么话啊——她服从上帝的意志,屈辱地忍受了一切,可是她再也不能忍耐了,因为霍·阿卡蒂奥第二这个混蛋说,家庭毁灭了,因为家里放进了一个山地女人,试想一下吧,一个专横跋扈的山地女人,——上帝啊,宽恕我的罪孽吧,——一个狗杂种的山地女人,就象政府派来屠杀工人的那帮山地人一样——真难设想——他说的就是她菲兰达,阿尔巴公爵的教女,名门出身的女人,总统夫妇都羡慕她,一个纯种的贵族女人,她有权用十一个西班牙名字签字,她在这个杂种的小镇上是唯一正经的女人,摆着十六套餐具的桌子也难不倒她,而她那通奸的丈夫却笑得要死地说,需要这么多刀叉、匙子和茶勺的不是人,而是娱蚣,可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什么时候应当送上白酒,用哪一只手,斟在什么杯子里;什么时候应当送上红酒,用哪一只手,斟在什么杯子里,那个乡巴佬阿玛兰塔却不一样——愿她安息吧,——她认为白酒是白天喝的,而红酒是晚上喝的,她菲兰达是唯一到过整个沿海地带的,可以夸口说,她只能在金便盆里撒尿,而那个可恶的共济会会员,奥雷连诺上校——愿他安息吧,——竟敢粗鲁地问她,她为什么得到了这种特权,她拉屎拉出的是不是菊花,你瞧,他竟说出这种话来,——而雷纳塔呢,她自己的女儿,却偷看她在卧室里大便,然后说便盆确实完全是金的,上面还有许多徽记,可里面是普通的大便,最寻常的大便,甚至比寻常的大便还糟糕——山地人的大便——你瞧,这是她自己的女儿;说实在的,她对家中其他的人从来不抱任何幻想,但是,无论如何,有权期待丈夫的一点儿尊重,因为,不管怎么说,他是她合法的配偶,她的主子,她的保护人,按照自己的愿望和上帝的意志承担了重大的责任,把她从父母的家里弄来,她本来在那儿无忧无虑地生活,她编织花圈不过是为了消磨时光,因为她的教父捎了一封信给她,信上是他亲手签名的,而且用他的宝石戒指盖了个火漆印,信里说他教女的双手生来不是从事尘世劳动的,而是为了弹钢琴的,然而这个无情的家伙——她的丈夫,虽然临行时得到过好心的劝说和警告,却从她父母家中把她带到这个地狱里来,这儿热得喘不上气,而且她还来不及遵守斋期的节欲规定,他已经拎起他的流动衣箱和讨厌的手风琴,去跟他的姘头——那个不要脸的淫妇——住在一起了,只要看看她的屁股——也就是说,看看她扭动她那母马似的大屁股,立刻就能知道这是个什么货色,是个什么畜生,——跟她菲兰达恰恰相反,她菲兰达在家里,在猪圈里,在桌边,在床上,都是个天生的好女人,敬畏神灵,奉公守法,顺从命运,她当然不能去干各种肮脏的事儿,能干那些龌龊勾当的自然只有那个婊子,她象法国妓女一样什么都干得出来,甚至比法国妓女恶劣一千倍,法国妓女干得正大光明,至少还在门上挂个红灯,可他却对她菲兰达忘恩负义,她菲兰达是雷纳塔.阿尔戈特夫人和菲兰达.德卡皮奥先生唯一钟爱的女儿,尤其她父亲是个虔诚的人,真正的基督徒,获得过“圣墓(注:耶稣的墓)勋章”;由于上帝的特殊恩惠,他们在坟墓里不会腐烂,皮肤还会象新娘的缎子衣服那么光洁,眼睛还会象绿宝石那么晶莹透亮。

      “这说得不准确,”奥雷连诺第二打断她。“人家把你父亲送到这儿的时候,他已经臭得相当厉害了。”

      他耐着性子听了整整一天,最后才揭穿菲兰达说得不准。菲兰达什么也没回答,只是降低了嗓门。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她那恼怒的聒噪声把雨声都给压住了。奥雷连诺第二耷拉着脑袋,坐在桌边,吃得很少,很早就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了。第二天早餐时,菲兰达浑身发抖,显然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她反复回忆过去受到的委屈,似乎已经精疲力尽。然而,奥雷连诺第二问她能不能给他一个煮熟的鸡蛋时,她不只是说前一个星期就没有鸡蛋了,而且尖酸刻薄地指摘一帮男人,说他们只会把时间用来欣赏自己肮脏的肚脐眼,然后恬不知耻地要求别人把百灵鸟的心肝给他们送上桌子。奥雷连诺第二照旧和孩子们一起浏览百科全书里的图画,可是菲兰达假装拾掇梅梅的卧室,其实她只想让他听见她唠叨,自然罗,只有失去了最后一点羞耻心的人才会告诉天真无邪的孩子,仿佛百科全书里有奥雷连诺上校的画像。白天午休时刻,孩子们睡觉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坐在长廊上,可是菲兰达又在那儿找到了他,刺激他,揶揄他,在他周围转来转去,象牛虻一样不停地轰轰嗡嗡,说了又说,家里除了石头什么吃的都没有了,而她漂亮的丈夫却象波斯苏丹那么坐着,盯着下雨,因为他是个懒汉、食客、废物、孱头,靠女人过活已经习惯了,以为他讨了约拿②的老婆,那②见《圣经》.”约拿的老婆”意即不祥的人,带来坏运气的人。个女人只要听听鲸鱼的故事就满足了。奥雷连诺第二听菲兰达罗唆了两个多小时,无动于衷,象个聋子。他一直没有打断她的絮聒,直到傍晚才失去了耐心。她的话象鼓声似地震动着他的脑筋。

      “看在基督的面上,请你住嘴。”他央求道。

      菲兰达提高嗓门回答:“我不住嘴,”她说。“谁不愿意听我的话,就让他滚蛋。”这下子,奥雷连诺第二按捺不住了。他慢慢地站立起来,仿佛想伸个懒腰似的,平静而恼怒地从架子上拿起一个个秋海棠、欧洲蕨、牛至花盆,一个个地摔在地上,砸得粉碎。菲兰达吓坏了——她直到此刻还不明白她的气话包含着多么可怕的力量。奥雷连诺第二突然不可遏制地感到自由了,发狂地击碎了玻璃橱,从里面拿出一个个杯盘碗盏,不慌不忙地都把它们往地上扔。他的样儿平平静静,神情严肃、专注,而且象从前用钞票裱糊房子那么仔细,把波希米亚水晶玻璃器皿、手绘彩色花瓶、蔷薇船美女图、金框镜子都往墙上砸,凡是这座房子——从客厅到储藏室——可以砸碎的东西都在墙上砸得稀烂。最后落到他手里的是厨房里立着的一个大瓦罐。象炸弹爆炸一样,这只瓦罐轰隆一声在院子里砸成了无数碎片。最后,奥雷连诺第二洗了洗手,披上油布就出门去了,可是半夜以前又回来了,带来了几大块青筋嶙嶙的腌肉、几袋大米、玉米和象鼻虫(注:可以食用的一种害虫),还有几串干瘪的香蕉。从这时起,家里就不缺少吃的了。

      阿玛兰塔·乌苏娜和小奥雷连诺忆起下雨的那些年月,都觉得那是他俩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候。尽管菲兰达禁止,他俩还是在院子的泥潭里啪哒啪哒走着玩儿,捉到了蜥蜴就把它们肢解,并且在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注意不到的时候,悄悄地把蝴蝶翅膀上的粉末撒到锅里,假装在汤里下毒。乌苏娜是他们最喜爱的玩具。他们拿她当做老朽的大玩偶,把她从一个角落拖到另一个角落,给她穿上花衣服,在她脸上涂抹油烟,有一次差点儿用修剪花木的剪刀扎破了她的眼睛,就象对付癫蛤蟆那样。老太婆神志恍惚的时候,他俩特别开心。下雨的第三年,乌苏娜脑子里显然真的发生了一些变化,她逐渐失去了现实感,把现时和早就过去的生活年代混在一起,伤心地号啕大哭了整整三天,哀悼一百多年前埋掉的她的曾祖母佩特罗尼娜·伊古阿兰。她的脑海里一切都搅乱了:她把小奥雷连诺当做是去参观冰块时的儿子——奥雷连诺上校,而把神学院学生霍·阿卡蒂奥错看成她那跟吉卜赛人一起跑掉的头生子。乌苏娜大谈特谈自己的家庭,孩子们就假想出一些亲戚来看望她,这些亲戚不仅是许多年前去世的,而且是生活在不同时代的。她的头发给撒上了灰,眼睛系上了一块红手绢,可她坐在床上,和亲戚们在一起,感到非常高兴;阿玛兰塔·乌苏娜和小奥雷连诺细致地描绘这些亲戚,仿佛真的看见了他们似的。乌苏娜跟自己的远祖闲聊她出生之前的那些事情,对他们告诉她的那些消息很感兴趣,跟他们一块儿哀悼在这些想象的客人已经死后的那些亲戚。孩子们很快发现,乌苏娜极力想弄清楚一个人,那个人在战争时期有一次曾把圣约瑟夫的等身石膏像带到这儿,要求存放到雨停以后就把它取走。于是,奥雷连诺第二想起了藏在什么地方的财宝,那个地方只有乌苏娜一个人知道,但他的一切探问和诡计都没有奏效,因为,她在梦幻的迷宫里瞎闯,似乎仍有足够的理智来保守自己的秘密;她拿定了主意,谁能证明自己是财宝的真正主人,她就把秘密告诉谁。乌苏娜是那么机灵和固执,奥雷连诺第二试图拿自己的一个酒友冒充财宝的主人,她便向他作了细致的盘问,设置了许多不易觉察的陷阱,就把冒充者戳穿了。

      相信乌苏娜将把自己的秘密带进坟墓,奥雷连诺第二就雇了一些掘土工人,好象要在庭院和后院挖排水沟似的,他自己则拿着一根铁钎在地上打眼试探,并且用各种金属探测器到处勘察,可是经过三个月疲劳的勘探,没有发现任何金子似的东西。随后,他认为纸牌比掘土工人更有眼力,就去找皮拉·苔列娜帮忙,但她向他解释,除非乌苏娜亲手抽牌,否则任何企图都是无用的。不过,她毕竟肯定了财宝的存在,甚至准确地说出这批财宝包括七千二百十四个金币,是装在三只帆布口袋里的,口袋上系了铜丝,埋藏在半径为一百二十公尺的范围之内,乌苏娜的床铺就是半径的中心。然而皮拉·苔列娜警告说,要等雨停了,连续三个六月的太阳把成堆的泥土变成了灰尘,才能弄到财宝。奥雷连诺第二觉得这些说法既玄奥又含糊,犹如鬼怪故事,于是立即决定继续探索,虽然现在已是八月,要符合预言的条件至少还有三年,有一种情况特别使他惊异,甚至叫他莫名其妙,那就是从乌苏娜的床铺到后院篱垣的距离正好是一百二十公尺。菲兰达看见奥雷连诺第二测量房间,听到他吩咐掘土工人把沟再挖深一公尺,她就生怕她丈夫象他兄弟那样疯了。

      他怀着一种“勘探热”,这种“勘探热”象他的曾祖父去寻找伟大发明时一样,耗尽了自己最后剩下的脂肪,从前和孪生兄弟相似之处就又突出了:不仅瘦骨嶙嶙的身体,而且漫不经心的眼神和孤僻的样儿,都象霍·阿卡蒂奥第二。他不再关心孩子们,他从头到脚满是污泥,该吃饭的时候,就坐在厨房角落里吃,而且勉强回答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偶然提出的问题。菲兰达看见奥雷连诺第二拼命干活(这种拼命精神是她以前在他身上没有料到的),就把他的狂热看做是爱好劳动,把他的黄金梦看做是忘我精神,把他的顽固看做是坚定。现在她一想起,为了使他摆脱消极状态,在他前面说过一些刻薄话,就感到良心的谴责。可是奥雷连诺第二这时顾不上原谅与和解。他立在齐颈的枯枝败叶和烂花莠草的泥坑里,在花园里不停地挖呀挖呀,最后挖到了庭院和后院,就这样深深地挖空了长廊东边的地基,有一天夜里,家里的人被地下发出的震动声和折裂声惊醒起来;他们以为是地震,其实是三个房间的地面塌陷了,长廊的地面出现很长的裂缝,裂缝一直到了菲兰达的卧室。然而奥雷连诺第二并不放弃自己的勘探。尽管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似乎只有依靠纸牌的预卜了,但他加固了摇摇欲坠的房基,用石灰浆填满了裂缝,又在房屋两边继续挖掘。在这儿,他挖到了下一年六月的第二个星期,雨终于开始停息。雨云消散,每一天都可能放晴了。事情果然如此。星期五下午两点,吉祥的红太阳普照大地,它象砖头一样粗糙,几乎象水那样清澈。从这一天起,整整十年没有下雨。

      马孔多成了一片废墟。街道上是一个个水潭,污泥里到处都露出破烂的家具和牲畜的骸骨,骸骨上长出了红百合花一-这是一群外国佬最后的纪念品,他们匆忙地来到马孔多,又匆忙地逃离了马孔多。“香蕉热”时期急速建筑起来的房屋已经抛弃了。香蕉公司运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在铁丝网围着的小镇那儿,只留下了一堆堆垃圾,那一座座木房子,从前每天傍晚凉台上都有人无忧无虑地玩纸牌,也象被狂风刮走了,这种狂风是未来十二级飓风的前奏;多年以后,那种飓风注定要把马孔多从地面上一扫而光。在这一次致命的狂风之后,从前这儿住过人的唯一证明。是帕特里西娅.布劳恩忘在小汽车里的一只手套,小汽车上爬满了三色茧。霍.阿布恩蒂亚建村时期勘探过的“魔区”,嗣后香蕉园曾在这儿繁荣起来,现在却是一片沼泽,到处都隐藏着烂掉的树根,在远处露出的地平线上,这片海洋在好几年中仍然无声地翻着泡沫。第一个礼拜日,奥雷连诺第二穿着干衣服,出门看见这个市镇的样子,感到十分惊愕。雨后活下来的那些人——全是早在香蕉公司侵入之前定居马孔多的人——都坐在街道中间,享受初露的阳光。他们的皮肤仍象水藻那样微微发绿,下雨年间渗进皮肤的储藏室霉味还没消失可是他们脸上却露出愉快的微笑,因为意识到他们土生土长的市镇重新属于他们了。辉煌的土耳其人街又成了昔日的样子,从前,那些浪迹天涯的阿拉伯人,穿着拖鞋,戴着粗大的金属耳环,拿小玩意儿交换鹦鹉,在千年的流浪之后在马孔多获得了可靠的栖身之所。现在,下雨时摆在摊子上的货品已经瓦解,陈列在商店里的货品已经发霉,柜台已被白蚁至坏,墙壁已给潮气侵蚀,可是第三代的阿拉伯人却坐在他们的祖辈坐过的地方,象祖辈一样的姿势,默不吭声,泰然自若,不受时间和自然灾害的支配,死活都象患失眠症以后那样,或者象奥雷连诺上校的三十二次战争以后那样。面对着毁了的赌桌和食品摊,面对着残存的靶场,面对着人们曾在那里圆梦和预卜未来的一片瓦砾的小街小巷,阿拉伯人依然精神饱满,这使奥雷连诺第二觉得惊异,他就用往常那种不拘礼节的口吻询问他们,他们依靠什么神秘的力量才没给洪流冲走,没给大水淹死;他从这家走到那家,一再提出这个问题,到处都遇到同样巧妙的微笑。同样沉思的目光以及同样的回答:

      “我们会游泳。”

      在全镇其他的居民中,仅仅佩特娜·柯特一个人还有阿拉伯人的胸怀。畜栏和马厩在她眼前倒塌了,但她没有泄气,维持了自己的家。最近一年,她一直想把奥雷连诺第二叫来,写了一张张字条给他,可他回答说,他不知道哪一天回到她的家里,但是不管怎样,他准会带着一袋金币到她家里,用它们来铺卧室的地面。

      那时她就冥思苦想,希望找到一种能够帮助她忍受苦命的力量,但她在心里找到的只是愤恨,一种公正的、无情的愤恨,于是她发誓要恢复情人浪费的和暴雨毁掉的财产。她的决心是那么坚定,奥雷连诺第二收到最后一张字条之后过了八个月,终于来到了佩特娜.柯特家里,女主人脸色发青,披头散发,眼睛凹陷,皮肤长了疥疮,正在一片片纸儿上写号码,想把它们做成彩票。奥雷连诺第二不胜惊讶,默不做声地站在她面前,他是那么瘦削和拘谨,佩特娜·柯特甚至觉得,她看见的不是跟她度过了整整一生的情人,而是他的孪生兄弟。

      “你疯啦,”他说。“你想用什么抽彩?难道用尸骨吗?”

      于是,她要他到卧室里去看看,他看见了一匹骡子。骡子象它的女主人一样瘦骨嶙峋,但也象她一样坚定、活跃。佩特娜.柯特拼命饲养它,再也没有干草、玉米或树根的时候,她就把它安顿在她的卧室里,让它去嚼棉布床单、波斯毯子、毛绒被子、丝绒窗帘以及主教床上的帐幔,这种帐幔是金线刺绣的,装饰了丝线做成的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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