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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角落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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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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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6:3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八

  吉西帕斯将末婚妻让与好友第图斯,让他们双双回到罗马。后来吉西帕斯穷了,去到罗马,误以为第图斯瞧不起他,气忿之下,但求一死,便将一件命案拉到自己头上。第图斯为了救他,和他争相供认杀人罪,后来真凶自首,案情大白。第图斯将胞妹嫁给他,并与他分享家产。

  潘比妮亚讲完了,大家都盛赞国王彼得,尤其是那位保皇党人赞扬得最热烈。一会儿,菲罗美娜听了国王的吩咐,接下去讲故事:

  高贵的小姐们:谁都知道,帝王们只要高兴,天大的事都可以办到,尤其是别人祈求他们的恩典的时候。这样看来,随便什么人,做好一件他自己力量做得到的事,只能算是尽了本分;我们原不能把他捧到天上去,只有那种出入意料地做到了他自己所做不到的事情的人,才值得我们赞扬不置。因此,如果诸位认为古来帝王们的功绩值得赞扬,那么我相信,和我们同样的一些凡人,他们的事迹可以跟国王相比,甚至超过了国王,那当然更值得赞扬了。所以我这里讲的故事,说的是两个平民(他们是朋友)的值得赞扬的慷慨事迹。

  想必诸位都知道,在屋大维·恺撒没有称帝、而以执政官身分统治罗马的时候,罗马有一位绅士,名叫帕白列斯·坤塔斯·孚维斯。他有个儿子叫做第图斯,天资颖慧,所以他就把他送到雅典去学哲学。他把这孩子托付给那里的一个老朋友克瑞梅斯,那也是个贵族。从此第图斯就住在克瑞梅斯家里,和他的儿子吉西帕斯住在一起,共同请了位哲学家阿瑞斯提帕斯来教书。

  这两位青年一见面就意气相投,相处愈久交情愈好,简直象亲兄弟一般,整天形影不离,一不见面就都觉得很难受,放心不下。他们这份交情只有死神才能拆散了。两人在一起读书,天资是一样高,进步是一样快,成绩都非常优异,在哲学方面达到了同样深湛的造诣。就这样相处了三年,克瑞梅斯高兴极了,把他们两个都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无分彼此。不幸年老的克瑞梅斯就在这最后一年去世了,这原是自然规律。两位青年都悲伤不已,仿佛都是丧失了父亲似的。克瑞梅斯的亲友也说不出他们究竟哪一个比另外一个更悲伤,应该先安慰哪一个才对。

  过了几个月,吉西帕斯家里的人以至他的亲友,包括第图斯在内,都劝他结婚,他答应了。于是他们给他找了一个出身高贵、美貌绝伦的雅典姑娘,名叫莎孚朗尼亚,今年才十五岁。等到将近举行婚礼的时候,有一天,吉西帕斯邀了第图斯一块儿去看看那位姑娘,因为第图斯还没有见过她呢。于是两人一起去到姑娘家里,姑娘坐在他们两人当中陪着他们。第图斯聚精会神地望着她,好象要仔细鉴赏一下朋友的未婚妻究竟长得美不美。他把她周身上下打量一遍,觉得她没有一处长得不好;他心里一面赞赏她的美貌,一面竟不由得对她热爱狂恋起来,只是外表没有流露一点儿形迹罢了。

  他们在她家里坐了一会儿,便告别回家。第图斯独个儿回到房里,开始思念起那位美丽的小姐来。他愈想愈爱,情不自禁地接连长叹了几声,自己对自己说道:

  “啊,第图斯!你好命苦啊,你把你的心灵、爱情、希望寄托在什么人身上呢?你知道克瑞梅斯和他家里人都待你那样好,你同吉西帕斯的友情又是这样密切,这个姑娘就是吉西帕斯的未婚妻,难道你不知道应该把她当做一个姐妹看待吗?这样看来,你现在究竟在爱着谁呀?你这样滥用感情,存着非分的幻想。岂不是自找绝路吗?你应该把脑子放清醒些,看看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你这个下流坯!你应当有理智一些,应当克制这种肉欲,消除这些邪念,把心思用到正当的事情上去。你的淫念应该趁这开始的时候就加以克服,那还来得及。你心里所想的这件事非但有失体统,简直就是荒淫无耻。倘若你还会顾念到真正的友情,还想对得起朋友,那么,这件事你即使有把握如愿以偿,也应当及早回头,何况你没有把握呢?第图斯,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如果你还想做个象样的人,那就快些打消这种不正当的感情吧。”

  接着,他又想起了莎孚朗尼亚,不禁完全变了主意,把刚才那一段自白全部****,自个儿心里说道:

  “爱情的法律比任何法律的权力都来得大;它连神的法律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不过是一些友谊呢?古往今来,父亲爱上女儿的,哥哥爱上妹妹的,后母爱上继子的,岂不多的是吗?至于爱上一个朋友的妻子,这种事真是不可胜数,何足为奇?况且我是这样年青,天下哪个青年男子不善于钟情?爱神的意志也就是我的意志。讲究道德原是属于老一辈的事,我只知道听凭爱神的驱使。那位小姐美得象天仙一般,哪个见了不爱?以我这样一个青年男子爱上了她,谁有理由责备我呢?我爱上她,并非因为她是吉西帕斯的未婚妻;我爱她就是因为我没有办法不爱她,不管她是属于什么人的。她所以不属于别人而竟会属于吉西帕斯,那只是命运之神的错误。既是她的美貌叫人家不得不爱她,她值得人家爱,那么,即使让吉西帕斯听到了,他总会觉得,与其让别人爱上她,倒不如让我爱上她吧。”

  他这样想了一通,又倒过头来自己嘲弄了自己一通。他不仅在这一整天里这一整夜里都是这样反复无常,左思右想,而且接连好几天好几夜都是心神不定,不思饮食,睡觉也睡不着,终于忧郁成疾,卧床不起。

  吉西帕斯早就看出他最近几天以来很烦恼,现在又见他病了,当然非常关心,千方百计地安慰他,一直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时时刻刻问他有什么心事,这样难受,以至于得了病。第图斯每次都是信口捏造些事故敷衍过去,都给吉西帕斯看破了,最后,第图斯被盘问得没有法想,这才声泪俱下地回答道:

  “吉西帕斯呀,要是天主愿意让我死,我实在宁可死,不想再活下去了。命运之神为了要考验我的品德,使我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处境,不料我却经不起考验,这叫我惭愧得无地自容,因此我巴不得早点死,死了是罪有应得,免得活在世上,老是想起自己的下流无耻,那真是活受罪。我什么事情都不应当瞒你,这件事我也顾不得羞耻,还是应当说给你听。”

  于是他就从头讲起,一五一十地吐露自己心头的苦痛,思想上的冲突。又告诉他最后是哪一种思想占了上风,又坦然承认目前是怎样为莎孚朗尼亚害上了致命的相思病,末了还说,他自知这种念头是多么可耻,因此宁愿一死来赎他的罪,他相信自己活不长了。

  吉西帕斯听了这番话,又看见他痛哭流涕,一时之间竟没有了主意,因为他虽然不象第图斯那样热情,却也实在爱他的美人儿。可是他马上就想到目前是救朋友的命要紧,爱莎孚朗尼亚倒是其次;所以看到他的朋友淌泪,他自己也泪汪汪地说:

  “第图斯,我要不是看你现在需要安慰的话,那我真要埋怨你呢。你且想想,你把这样痛苦的一桩心事瞒了我这么久,这还对得起朋友吗?虽然你认为这件事很不光彩,但是不光彩的事尤其不应当隐瞒朋友,一个人固然愿意为朋友的光彩的事而高兴,但更愿意设法帮助一个朋友切除一些不光彩的欲念,这些道理我们暂且不谈,只谈一件更迫切的事情。你爱上了我的未婚妻莎孚朗尼亚,我一点也不奇怪;不仅如此——倘若你不爱她,我倒反而要奇怪呢,因为她长得那样美,而你又是志趣高尚;自然,愈是叫人爱慕的东西愈会使你钟情。你愈是觉得你爱上莎孚朗尼亚是理所应当,那你就愈发不应该埋怨命运之神把她归给我(虽然你这一点说得很少),你大概以为,要不是命运之神把她归给我,那你对她的爱就是正大光明了吧?假如你现在也象平时一样头脑清楚的话,那我倒要请教你一下:倘若她归了旁人,不论是什么人,难道还比归了我对你更有利吗?且不谈你对她的爱情有多么高尚,我只问你:不管是谁占有了她,是留给他自己消受呢,还是会体念到你?但是她归了我,这一点你不必担心——如果你依旧把我看作一个朋友的话。自从你我做朋友以来,我有哪一样事物和你分过彼此?至于这个美人儿,即使到了木已成舟的地步,我也愿意象处理我的其他事物一样,和你共同消受,何况现在并没有到那个地步,我一定把她完全让给你,我一定能够办到。假如这件事我能够正大光明地替你效力,而我却不肯依你的意思去办,那你何必稀罕我这份友谊呢?不错,莎孚朗尼亚是我的未婚妻,我很爱她,巴不得早些和她结婚;可是,你的才情胜过我,你比我怀着更大的热情想要获得这位宝贵的美人儿,那么,请你放心,我娶她进入我的屋子里,并不是来做我的妻子,而是给你做妻子。所以我劝你还是不必再忧愁,再苦闷了,你大可以好好休养,让你的心情轻松愉快起来,从今以后只消欢欢喜喜地等待着你这份比我高贵的爱情得到圆满的结果。”

  第图斯听了吉西帕斯这番话,心里快乐得多,引起了满怀的希望,但是愈高兴就愈觉得惭愧,因为他的良心告诉他说,吉西帕斯这样慷慨,那么,倘若他竟然利用他的友情来达到自己的私愿,那就越发显出他自己的卑劣。他这时依旧在哭泣,过了一会儿,好容易才回答道:

  “吉西帕斯,你的慷慨真诚的友谊,使我完全明白了我应当怎样对待这件事。神把这样一位小姐赐给你,那是因为你比我更配消受她,我若把她从你手里夺过来,那简直是天理难容。如果天主认为这位美人儿应该是属于我的,那么无论是你,或是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天主竟会把她赐给你。所以我劝你,既是天从人愿,让你选中了这位姑娘,你应当好好享受你的艳福,免得辜负了亲友的好心,上天的善意;你让我以泪水洗脸,一天天憔悴下去吧,因为神已经断定我不配占有这样一个宝贝,所以罚我赔眼泪,不是我征服忧伤、再做你的好朋友,就是让忧伤来征服我,我也就此解脱了烦恼!”

  吉西帕斯说:“第图斯,如果凭着我们的友谊,可以允许我强迫你依我一件事,可以允许我诱导你照着我的意思去做一件事情,那么在今天这件事上我就要充分行使我这种特权了。假如你不乖乖地听我的劝告,那我就要尽一个朋友的本份,采取一种强迫手段,使你非娶莎孚朗尼亚不可。我知道爱情的力量有多大,我也知道古往今来男女为爱情而遭到惨死的事不知有多少次。我看你已经快要走到这一步了:你既不能临崖勒马,也节制不住悲伤,这样下去,只有一天天憔悴,以至于断送了性命,那我无疑也要马上跟着你去了。

  “这样看来,我即使不为别的理由爱你,就为了顾全我自己的性命,也应当珍惜你的生命呀。所以莎孚朗尼亚非得归于你不可,因为你不容易再找到这样一个可人儿,而我的感情却很容易转移到别人身上去,这样,我们岂不是就可以两全其美了。如果物色妻子也象交朋友一样困难,那我也许就不会这么慷慨啦。如今我既是很容易另外找到一个妻子,却再也找不到一个知己朋友,所以我宁愿把她转让于你,而不愿意失掉你这样一个朋友。要知道,我把她让给你,并不是失去了她,而是让她得到一个更好的归宿。我话也讲尽了,倘若你没有当做耳边风的话,我劝你赶快抛掉你的忧伤,使你我都可以得到安慰。你振作起来吧,准备消受你热恋着的那位小姐啊。”

  第图斯不好意思答应娶莎孚朗尼亚为妻,因此默不作声,可是,他一方面受着爱情的驱使,另方面也拗不过吉西帕斯的再三规劝,终于说道:

  “吉西帕斯,你再三劝我这样做,又说这样做叫你很喜欢,假使我当真跟着你的意思去做,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叫我自己称心,还是为了讨你的欢喜。不过,你的慷慨征服了我的羞耻心,我照着你的意思去做吧。可是有一点我要告诉你——我这样做,决不会忘了我不光是娶了你心爱的姑娘,而且同时得以保全了性命。你对我的怜惜胜过我对我自己的怜惜,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但愿将来有一天能够体体面面地报答你。”

  吉西帕斯听了这话,就说道:

  “第图斯,如果我们要把这件事办成功,我看应该采取这样一个步骤:你要知道,莎孚朗尼亚和我订婚,是经过了我们双方的家长很长的一番商量的;假使我对人家说,我不要娶她了,那一定会引起人们谣言纷纷,我们双方的家长也会因此生起气来。当然,只要能够使你把她娶到手,我是不会计较这一点的。我只怕我一宣布不要她,她家里马上就会把她许配给别人(未必就许配给你),结果你我两人就落了空,真是何苦?为今之计,我看我只有一切照常,只把她当作我的妻子娶回来,举办婚宴,然后设法让你悄悄地去和她同房,当作你自己的妻子一样。以后遇到适当的时机和场合,我们再把真相揭露出来。万一不情愿,木已成舟,他们也无可奈何了。不知你认为怎样?”

  第图斯很赞成这条计策。不久,他身体复原了,心事也没有了,吉西帕斯便把新娘迎娶了来。少不得大摆喜宴,热闹一番。到了夜里,女宾们都告辞了,让新娘睡在她丈夫床上。第图斯的卧房就在新房隔壁,两个房间是相通的,吉西帕斯入了洞房,把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之后,就轻手轻脚地走到第图斯房里,叫他到新房里去和新娘团圆。这时候第图斯忽然羞惭得无地自容,想要临时改变主意,不肯到那边去,偏是吉西帕斯说一不二,非要成全他朋友这件好事不可,终于说服了他,把他打发到那边去了。”

  第图斯上了床,就搂住新娘,仿佛打趣似地轻声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妻子,新娘只当他是吉西帕斯,满口回答“愿意”,于是他就把一只贵重的漂亮戒指套在她手指上,说道:“那么我也愿意做你的丈夫。”

  一段良缘就此结成,一夜说不尽的恩爱欢乐。无论是她自己,或是旁人,都只道跟她睡在一床的是吉西帕斯。

  不料正当第图斯和莎孚朗尼哑新婚之际,第图斯的父亲帕白列斯一病长逝,家里写信来催他赶快回罗马去料理丧事。因此他就和吉西帕斯商量,准备带着莎孚朗尼亚一同去,可是若不把其中的经过向她说明白,事情是万难办到的。于是有一天,他们把新娘请到一间房里,把真情实况向她详详细细地说明白了,第图斯又把他们两人所说的许多私话说出来作证。莎孚朗尼亚用轻蔑的目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埋怨吉帕斯不该用手段欺骗她。她也不对他们多说什么,就回到娘家去,把吉西帕斯对她和她家里人耍的欺骗手段说给她父母听,说是她现在实际上是嫁给了第图斯,而并不是象她父母所想象的那样嫁给了吉西帕斯。

  她父亲听了这话,气愤到极点,赶到他的亲属和吉西帕斯的亲属那儿去哭诉,这件事因此闹大了。吉西帕斯不仅叫自己家里人愤怒,还受到莎孚朗尼亚家里人的憎恨;人人都说,他不光是应该受到责备,还应该受到严厉的惩罚,可是他自己却认为做了一件很体面的事,莎孚朗尼亚家里的人应该谢谢他为他们的女儿找到一个更好的夫婿呢。

  再说第图斯这方面,他听到这些情形,万分苦恼。他懂得希腊人的脾气:你越是软弱,他们就越是要向你叫嚣,摆威风,等到他们发觉了对方也不是好惹的,那时他们不光对你谦卑,而且对你驯服,于是他决定再也不能任他们叫嚣下去而不加答复了。

  他具有罗马人的气魄,雅典人的智慧,便设下一条巧计,把吉西帕斯和莎孚朗尼亚双方的家属,请到一个庙里来。他自己和吉西帕斯两人一块儿走进去,向那些等待着的人这样说道:

  “许多哲学家都认为,凡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取决永生的神明的意志和预见;因此有人就说:不论是已然或未然的事,都产生于必然,虽然也有些人认为只有已然的事才是产生于必然。我们只消把这些意见仔细研究一下,就会很显明地看出,你若是想要去打消一件既成事实,那就无异于不自量力,和神明比高下。我们总不能不相信神是以颠扑不破的智慧、毫无差错地摆布和主宰着我们凡人俗事吧。

  “这样说来,你们总不难看出:如果我们拿神明的行径来吹毛求疵,那是多么的盲目和狂妄;如果有人当真痴心妄想,一定要这样做,那就活该自讨苦吃。我听见你们一直都在说,莎孚朗尼亚原是许配给吉西帕斯的,现在怎么竟成了我的妻子,如果这些话我没有听错,那你们就统统是这一类的人了。你们从来没有想到过,神自始至终注定了她应该归于我,而不应该归于吉西帕斯,现在事实证明果然是这样。

  “但是,说起神明的奥妙的安排和意旨,多少人都认为那是一桩难于理解的事件,那么我就姑且假定神明不干预俗人的事情,而依据世俗的见解来谈一谈——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违背了我自己的习惯去做两件事情:一件是赞美我自己,另一件就是适度地去批评和责备别人。可是,在这两件事情上,我无论做哪一件,都是因为目前这件事要求我非这样做不可,都是因为我不愿意脱离事实。

  “你们凭着一时的气愤,也不顾理智,就那样责备和谩骂吉西帕斯,不光是低声嘀咕,而且在叫嚣,你们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你们好心许配了一个姑娘给他,而他却甘愿把她让给了我;可是我认为他这种做法是值得赞美的。我这样说有两点理由:第一,他尽了一个朋友的情谊;第二,他在这件事情上比你们处理得妥善。

  “我现在不打算跟你们讲什么朋友之道有多么神圣,该怎样推心置腹,互相帮助;我只想提醒你们一点,那就是说,朋友的情谊胜过骨肉的关系,因为朋友是我们自己结交的,而父母兄弟是命里注定的。这样看来,如果吉西帕斯把我的生命看得比你们的情谊还重,那你们也不必诧异,因为他是我的朋友。现在再谈第二个理由,这一点我更是非讲给你们听不可了——这就是说,他比你们都聪明,因为我觉得你们既不懂得神明的意旨,更不懂得友谊有多大的力量:——我说,你们经过了再三的斟酌和周详的考虑,把莎孚朗尼亚许配于吉西帕斯——一个年青人,又是个哲学家。吉西帕斯又自愿把她让给另一个青年哲学家。你们的意思是要把她许配给一个雅典人,而吉西帕斯却把她让给一个罗马人。你们把她许配于一个身分高贵的后生,而他却把她让给一个更高贵的人。你们为她选的夫婿是个富家子弟,他为她选的夫婿更富有。你们给她选的那个青年非但并不爱她,几乎还不了解她,他给她选的这个青年,却爱她甚于爱一切的幸福,爱她甚于爱自己的生命。

  “为了让你们明白我所说的话都是真话,吉西帕斯的做法胜过你们的做法,且听我来一一剖白给你们听。我也象吉西帕斯一样,是个年青的哲学家,这也不消我多加表白,你们只要看看我的风采和学问就会明白。我和他是同样年纪,在一起读书,并肩齐进。不错,他是个雅典人,而我是个罗马人。如果我们要争论这两个城市哪一个比哪一个光荣,那么我得说,我是个自由城市里的公民,而他则是一个附庸城市里的公民,我那个城市统辖天下,他那个城市却属于我那城市的管辖之下;我的城市无论是文才武略,都名闻天下,而他那个城只不过以文艺见称。虽然在你们眼里看来,我不过是个微贱的书生,我可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罗马人家的子弟。我自己家里和罗马的许多公共场所都供满了我家祖先的雕像,罗马的史册上载满了第图斯家族对罗马神殿的丰功伟绩。我们的家声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消逝而衰微,到如今还是蒸蒸日上呢。我实在不好意思提起我的豪富的家赀,因为我始终记着:高贵的罗马公民自古以来都认为贫残不能移乃是最大的财富。纵使凡夫俗子认为我这话是胡说,只有财富才值得赞扬,那么我不妨告诉你们,我非常富有,而且我的财富不是巧取豪夺来的,而是命运之神给我的。我知道你们一向乐意在雅典当地跟吉西帕斯攀亲,到现在还是属意于他,可是你们无论如何不应该小看我这个罗马人,因为我在罗马也是个身分高贵的人,无论在公事或私事方面,我的勤奋、能干、魄力,都不见得比人逊色。

  “现在且请大家不要意气用事,而要心平气和地想一想:谁会认为你们的意见比我的朋友吉西帕斯的意见高明?没有人会这样想。那么,莎罕朗尼亚嫁给了一个富贵世家的罗马子弟第图斯,又是吉西帕斯的朋友,这真是门当户对。如果有人为这件事抱怨或是感到遗憾,那实在太不应当,也足见他不明事理。也许有人会说,他们并不非难第图斯娶了莎孚朗尼亚,他们只恨他娶妻不择手段,偷偷摸摸把女方的亲友蒙在鼓里。这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何足为怪?

  “天下女子多的是违背父母之命和人家私订终身,或是与人私奔而后结为夫妇。还有些女人跟男人先通情,肚子大了,快要生孩子了,才和人家结婚,而不是人家循规蹈矩来求婚的,她们的家属迫不得已,只好承认,这些情形我也不必谈了,而莎孚朗尼亚却没有碰到过任何这一类的情形。吉西帕斯把她让给第图斯,是经过了慎重的考虑、正当的手续、体体面面的方式的。也许还有人会说,吉西帕斯不应当把她让给这样的一个人。这都是些娘儿腔的胡涂想法,完全由于他们缺乏见识。命运之神为了要完成她早已安排好的事情,因而采用种种新颖的手段、奇妙的方法,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譬如说,我有件事情要办理,而来给我办这件事的并不是个哲学家,而只是个鞋匠,那么只要他能够胜任,我就不管他公开办理也好,秘密办理也好,我又何必计较呢?如果这个鞋匠办事不力,那么,这一次我谢谢他,下一次我再也不请教他就是了。如果吉西帕斯这一次办理莎孚朗尼亚的婚事办理得还不错,那么,你们责备他不择手段,那就未免多此一举,迹近愚蠢了。如果你们信不过他,那么你们这一次谢谢他,以后再也不要让他转手嫁你们的女儿就是了。

  “不过我应当跟你们说明白,我并没有在莎孚朗尼亚身上使用任何诡诈或欺骗的手段,辱没你们的阀阅家声;我虽然是悄悄地娶她为妻,可是我并没有以粗暴的手段来破坏她的贞操,也不象敌人那样不择手段地把她弄到手就算数;我确实是为她的青春美貌,为她的高贵品质,燃起了爱情的火焰;我知道你们非常爱她,倘若我竟采用了你们认为正当的那种办法去向她求婚,那可就不能把她娶到手了,因为你们唯恐我把她带到罗马去。

  “因此我只有采用秘密的办法,现在也不妨跟你们说个明白。我说服了吉西帕斯代我做一件他所不愿意做的事。再说,我虽是那样爱她,可并不是以一个情人的身分向她求欢,而是以一个丈夫的身分向她求欢的。我先用好言好语和婚礼戒指向她求婚。问她愿意不愿意做我的妻子,她回说愿意,我这才把戒指戴在她手上,这才和她同房的,这一点她自己也能证明。如果她认为自己受了欺骗,那可不应当怪我,只怪她自己当时没有问一声我是谁。这样看来,无论是吉西帕斯站在朋友立场来说,或是我自己以一个情人的身分来说,我们最大的错误和罪过就是不应该私下叫莎孚朗尼亚变成了第图斯·昆第阿斯的妻子。你们所以这样诽谤他,威胁他,算计他,也就是为了这一点。万一他把这位姑娘让给了一个庄稼汉、流氓、或是奴隶,那时候你们又该怎么办?只怕就是搬出了镣铐、打开了牢门、抽紧了绞索还出不了你们这一口气吧?

  “这一层我们姑且不再谈下去,时间局促,我因为家父去世。急于要回到罗马去。我想带着莎孚朗尼亚一块儿去,所以我本来打算保守秘密的事情,现在也跟你们讲个明白了。如果你们放得聪明一些,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就此罢休;要知道,我若是存心欺骗你们,污辱你们,那我大可以把莎孚朗尼亚丢在这儿不管,让她去受人讥笑,可是神不允许一个罗马人存这种卑鄙的念头!

  “所以说,莎孚朗尼亚已经是我的人了,这不光是归功于我的朋友吉西帕斯的妙计和我自己在情感上的机智伶俐,也凭着神的意旨,履行了人世的法律手续。如果你们竟自以为比别人聪明,甚至比神明都聪明,你们可以有两个办法来反对这件事,和我为难。第一个办法:你们把莎孚朗尼亚留下来不让我带走,那你们可没有权利这样做,除非我同意;第二个办法就是,把吉西帕斯当作一个仇人看待,也不管他给你们出了多大的力。我现在也不打算进一步给你们指出这样做有多么愚蠢,我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分,奉劝你们平下这口气,打消怨恨,把莎孚朗尼亚还给我,让我和你们结为亲戚,临走的时候,大家和和气气,将来和你们有来有往。老实说,现在木已成舟,不管你们乐意也好,不乐意也好,如果你们存心为难,我就把吉西帕斯带走,等我回到罗马,我不管你们怎样阻拦,也要把莎孚朗尼亚夺回来,因为她是名正言顺属于我的。等我跟你们翻了脸,结了冤仇,你们才会知道罗马人有多么厉害!”

  第图斯说完了这番话,怒容满面,站起身来,手搀着吉西帕斯,走出了庙宇,而且还对他们摇头示威,表示他们虽然人多,他可毫不在乎。他们一方面被他那番联姻结亲的大道理说服了,也想和他言归于好。另方面也给他最后那几句话吓唬住了,便一致认为,既是吉西帕斯不愿意和他们攀亲,那就最好和第图斯结亲,免得既失去了吉西帕斯,又和第图斯结下了冤仇。于是他们就去找到第图斯,跟他说,他们愿意把莎孚朗尼亚嫁给他,和他攀亲,也愿意把吉西帕斯当作一个好朋友看待。接着,双方尽了亲友应有的礼数以后,便各各告辞回家,把莎孚朗尼亚送回到他那儿去。她本是个聪明的女人,眼见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便顺水推舟,把从前对吉西帕斯的情意,转到了第图斯身上来,跟他一同到罗马去,在那里果然受到极其体面的接待。

  再说吉西帕斯,他留在雅典,几乎没有一个人瞧得起他;过了不久,有些人存心陷害他,找了个借口,把他连同他的一家人,从雅典驱逐出境,判他终身流放。他贫苦无告,光景凄惨,简直沦落到求乞的地步。他一路上忍饥挨饿,来到罗马找第图斯,看看他是否还顾念旧情。到了那里,他打听到第图斯依然健在,很受罗马人尊敬,因此就去到他家门前,等待第图斯回来。他落到这般难堪的境地,真不好意思开口叫他,只是设法让第图斯看见他,认出他,先来招呼他。不料第图斯竟没有注意到他,管自走了过去;他只道第图斯看见了却故意避开他,这时候他想起了自己从前对他那样仁至义尽,如今他却忘恩负义,不禁恨恨地离开了,心里非常沮丧。这时天色已黑,他肚子又饿,身边又没有一文钱,东走西逛,不知道上哪儿去是好,真巴不得快些死了的好。不久,他无意中来到这城里的一个荒凉地区,看见一个大洞穴,便走进去过夜。他先哭了一阵,哭得筋疲力尽,便倒在那光秃秃的地面上睡着了,说来好不可怜。

  天快亮的时候,有两个盗贼带了赃物来到这个洞里。两人为了分赃不均而大打出手,结果那强的一个杀死了那弱的一个,逃了。吉西帕斯听得这片闹嚷声,又看着眼前这番情景,心想,他求死不得,如今可是个大好机会,用不着自杀也可以结束自己的残生。因此他就一直待在那儿不走,后来巡丁闻讯赶来,气势汹汹地把他逮走了。在审汛时,他一口承认那个人是他谋害的,谋害之后却无法从那个洞中脱逃,执政官马卡斯·瓦罗命令把他按照当时的习俗钉在十字架上处死。

  这时凑巧第图斯来到执政官的法庭上,听见人家在谈这件案子,便把犯人的脸打量了一下竟立刻就认出了是吉西帕斯,不禁大为惊异:他的好友怎么会遭到这般悲惨的命运,又是怎样来到罗马。他一心想要搭救他,但眼看除了自己代他认罪以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搭救得了他,于是急忙走上前去大声说道:

  “马卡斯·瓦罗,快把这个死囚叫回来,他是无罪的。今天上午你的巡丁发现的那个死尸实在是我谋杀的,我这桩罪行已经够冒犯神的了,我再也不愿意让另一个无辜的人为我冤枉而死,否则我可真是罪上加罪了。”

  瓦罗大吃一惊,可是全法庭的人都听到他的话,他身为官员,名誉有关,不得不依法办事,就叫巡丁把吉西帕斯押回来,当着第图斯的面对他说道:

  “这件事对你性命攸关,我们没有对你用刑,你怎么竞疯到这般田地,不是你犯的罪也承认是你犯的?据你说,昨天晚上那条人命是你谋害的,现在这里有一个人说,谋害人命的不是你,是他。”

  吉西帕斯向那人望去,原来是第图斯,心里完全明白第图斯这样做是为了搭救他,报答他从前的恩典,不禁伤心地哭了起来,说道:

  “瓦罗,那人实在是我杀害的;第图斯要搭救我的一片好心现在已经太晚了。”

  只听得第图斯说道:“执政官,你也看得出这人是个外地人,而且你们在那个死人身旁逮住他的时候,他手无寸铁。你还可以看出,他所以这样轻生求死,原是为了境况艰难,所以你应当把他开释,来判处我应得的罪名。”

  执政官见他们两人争着认罪,不禁起了疑心:莫非这两个人都不是正凶?他正在盘算着如何开脱他们,这时忽然走进来一个青年,名叫帕白列斯·安北斯塔斯,是个臭名昭彰的恶棍,全罗马没有哪个人不知道他,那条命案就是他干的。原来他眼见这两人平白无故地代他受过,不禁天良发现,就对瓦罗说道:

  “执政官,这回我是命里注定要来排解这两个人的争端,我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神明在鞭策着我的良心,要我非到你这里来投案不可。你们听着:他们两个人争着认罪,其实谁都没有罪。今天破晓时分被杀死的那个人是我杀的。当我和那个后来被我杀死的人分赃的时候,我看见这个苦命人正睡在那儿。至于第图斯,用不着我为他洗雪,因为他的声名已经传遍了每一个地方,谁都知道他不是做这种事情的人。所以我请求你赶快释放了他们,按照法律来判我的刑。”

  这件事传到了屋大维耳里,屋大维把他们三人都召了去,问他们为什么一个个争就死刑,他们把实情禀明。于是屋大维开释了那两个无辜的朋友,同时也赦免了那另外一个人,理由是,他能爱护那两个好人。事后第图斯先责备吉西帕斯不该不信任朋友和怕难为情,然后就欢天喜地,把他带回家去,莎孚朗尼亚见了,感动得流出泪来,只当他是个亲兄弟一般接待他。等他休息了一阵。吃了些东西,精神恢复了,第图斯就拿出一些体面的服装来让他穿上,和他共享自己所有的家赀房产,又把自己的妹妹孚维亚嫁给他为妻。各事办妥之后,又对他说:

  “吉西帕斯,现在请你拿定主意:你是愿意长远住在我这儿呢,还是愿意带着我给你的一切回到阿凯亚去呢?”

  吉西帕斯一方面因为受到故乡的放逐,另方面有感于第图斯的友情,便决定做一个罗马人,长住在这个城里。从此他和孚维亚,第图斯和莎孚朗尼亚,两对夫妇同住在一幢大屋子里,极其融洽,彼此之间的友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样看来,友谊真是一样最神圣的东西,不光是值得特别推崇,而且值得永远的赞扬,它是慷慨和荣誉的最贤慧的母亲,是感激和仁慈的姊妹,是憎恨和贪婪的死敌;它时时刻刻都准备舍己为人,而且完全出于自愿,不用他人恳求。可惜现在很难看到朋友之间能够这样崇尚义气了,这都是人类贪得无餍的心理所造成的过错和耻辱,以致每个人都在斤斤较量着自己的利益,哪里还顾它什么友谊不友谊?早把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们想,若不是为了友谊,天下还有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财富、什么样的亲属关系能够使吉西帕斯那样为第图斯的恋情、眼泪和叹息所深深感动,以致把自己心爱的未婚妻也割爱于他呢?若不是为了友谊,还有什么法律、什么威胁、什么恐惧能够制止吉西帕斯不在隐蔽的地方、在黑暗里、就在他自己的床上,伸出他那年青的双臂、去拥抱那位美丽的姑娘呢——说不定那位小姐正在等待他的抚爱呢?若不是为了友谊,有什么荣誉、什么酬报、什么职衔,能够引诱吉西帕斯为了满足一个朋友的心意,竟不惜抛弃自己的亲友和莎孚朗尼亚的亲友,把那千万人的无理取闹和嘲笑诬蔑置之不顾呢?

  再说第图斯,他当时大可以装做没有看见他的朋友,那样做决不会有人责备地,可是当他的朋友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的时候,他竟然毫不犹豫地舍身去救他,这是由于什么力量的推动?友谊!第图斯眼见他朋友走上了穷途末路,竟不假思索,拿出自己广大的家产来和他共享,他怎么会那样慷慨大方呢?为了友谊!他明知他朋友已经穷愁潦倒,却大胆把自己的亲妹子许配于他,这是为了什么原因呢?为了友谊!

  我们知道,天下人都希望自己亲友众多,兄弟成群,儿女绕膝,财源茂盛,仆从如云。可惜他们一个个都只为自己着想。连一片树叶子脱下来都怕打破自己的头,至于父兄师长有了天大的急难,全不放在心上,而朋友之交却完全是两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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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6:3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跋

  最尊贵的太太小姐们,为了给你们消遣解闷,我担当起这一个艰巨的工作来;承蒙天主的照应,当初我在这部书开头所许下的诺言,现在总算全部完成了。我认为,天主赐给我帮助,并非由于我自身具有什么功绩,而是全靠你们虔诚的祷告。所以我首先应该向天主谢恩,其次就要感谢你们;从此我就可以放下我这支笔,让我疲乏的手休息一下了。不过我很知道,我这些故事并非什么不可侵犯的东西,免不了会遭受别人的非难——我在第四天的开头也曾提到过这点——因此,在搁笔以前,我想对哪一位太太小姐或是别人可能提出的责问,简短地答复一下。

  也许有哪位太太小姐会说,这些故事里涉及男女的事情太多,不是正经的女人所应该说、或应该听的。我否认这一点,因为只要措辞妥当,天下是没有什么事情讲不得的,而我自信我在这方面做得很得体。

  就算你们指责得对吧(因为我不想跟你们争论,情愿让你们占上风),那么我还有许多现成的理由可以作答辩。第一,即使书中的叙述有什么地方近乎猥亵,那么这原是决定于故事的性质,凡是有见识的人,用平心静气的眼光看一下,就会承认,我要是不把故事改头换面一番,那就没有旁的方法来叙述了。假使文章里面,偶然有一两个名称或字眼有欠文雅,叫你们听来不堪入耳——因为你们这班自命正经的女人把语言看得比行为更重要,只想在表面上装得规矩,而骨子里并不是这样——那么我这样回答:一般男男女女整天都在说着“洞眼”啊,“钉子”啊,“臼”啊,“杵”啊,“腊肠”啊,“什锦香肠”啊等等的这一类话,人家可以这么说,那么为什么偏不容许我这么写呢。再说,我这支笔照理该和画家的笔享受同等的权利。画家可以画圣迈克尔斩蛇,圣乔治杀龙,画里的人用枪也好,用刀也好,都随他的便。不但这样,他还可以把亚当画成男的,夏娃画成女的,画那为了人类得救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有时他让耶稣脚上钉着一枚钉子,有时又让他脚上钉着两枚钉子,为什么偏要对我加上种种束缚呢?

  况且大家也知道,这些故事并不是在教堂里讲的,在教堂里,才用得到洁净的字句,才应该怀着圣洁的思想,尽管在一部教会史里,可以找到不少类似我那些故事里的事迹。这些故事也不是在哲学学院里讲的,哲学家跟别人一样,凡事都要讲究一个体统,更不是在什么修士和哲学家聚会的地方讲的;这些故事都是在花园里、在游乐的地方讲的,听故事的人年纪虽轻,却都已成人懂事,不会因为听了这些故事就此误入歧途;何况当时即使是最有德行的人,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也可以把裤子套在头上,冠冕堂皇地走到外面去呢。

  再说,这些故事也跟天下任何事物一样,能够使人受害,也能够使人得益,这完全要看听故事的人是抱着怎样的一种态度。谁不知道,根据钦奇利翁尼和史科莱奥以及许多别的人的说法,酒对于健康的人是无上妙品,可是对于发烧的病人,酒却是有害无益的东西,我们难道因为发烧的病人喝不得酒,就抹杀酒的价值吗?谁都知道,火的功用大极了,人类不能一天没有火,可是火有时也会烧毁房子,村子,以至城市,难道我们因此就怪火不好吗?讲到武器。也是这样,我们要想安居乐业过日子,就必须用力用枪来保障;可是刀枪往往也能杀害人,这不是刀枪不好,而只能怪坏人借了刀枪来横行不法。

  卑鄙的小人怎么也不能从好的方面领会一句话里的意思,金玉良言对他们完全没用;反过来说,有德行的人即使听了一句并不是正经的话,也不会因之就减损了人格,正象泥土不能沾污太阳的光辉,地上的肮脏不能玷污美丽的青空一样。

  天下还有什么书、什么语言、什么文字比《圣经》更圣洁、更有价值、更受人敬崇呢?可是偏有许多人把《圣经》曲解了,因之害得自己和别人永堕地狱。每一样东西总有它的好处,如果用之不当,难免发生许多弊病。我所讲的故事何尝不是这样。如果有谁听了这些故事,因而起了不好的念头、做出不好的事来,这也是无从阻止的事,不说故事本身或许有不妥当的地方。就是一篇好好的故事,一经歪曲和牵强附会,也会变成错尽错绝了。假使有谁愿意从故事里吸取有益的成份,那么这部作品是不会叫他们失望的。这些故事是为了一定的读者而写的,只要读的时间适当,那么他们会觉得这书不但有益,而且十分得体呢。

  谁家小姐喜欢朝晚祷告。谁象奶奶喜欢蒸糕做饼去孝敬她的忏悔神父,请她们自便吧,并没有谁希罕她们来读我的故事;虽然这一班女圣徒有时自己也不免说出些好听的话、做出些好看的事来。

  有些太太小姐也许会说,要是把书里的故事删去几篇,那也许会好些吧。说得对。不过我是无能为力的,人家怎么说,我就怎么写下来。你们应该叫那些讲故事的人把故事讲得规矩些,那么我写下来的自然也规矩了。如果有人以为这许多故事不但是我写的,而且是我编造的(其实并不是这样),那么尽管这些故事并非篇篇文雅,我也并不以此为羞耻。因为除了天主,世上再没有哪个大匠能创造出件件都是完美无疵的作品来。拿查利大帝为例吧,他首先册封了“派拉亭骁士”,可是也只封了十二个骑士而已,他终究没法召集那么多骑士可以编成一支军队。世上的事物形形色色都有,哪里能够强求一律呢。一块良田,不管怎样勤于耕种,稻麦里也还是找得出荆棘和莠草来。

  再说,我这些故事多半是对你们这班心地单纯的姑娘讲的,如果我费尽心力、专门去阐述什么精深渊博的事理,讲一套文绉绉死板板的话,那我真是愚不可及了。翻开这本故事集,你们尽可以拣喜欢的看,不中意的你们尽可以跳过去。为了免得读者上当,每篇故事前面都有一段述要,把内容点明。

  又有些人准会认为有几篇故事太长了。那么我再一次回答他们:哪一个手边有着正经事,却丢开不管,来读这本集子,那么即使是读很短的故事,也是件愚蠢的事。自从我开始写这本书、到现在脱稿,前后已经隔了好一段时光,不过我还记得,当初我是把这本书献给闲暇无事的太太小姐们的,我并非是为别人而写的。你如果读书为了消磨时光,那么,只希望达到目的,决不会嫌故事太长的。三言两句把话说完,这对于大学生是适宜的,他们研究学业,要把光阴用在有益的方面,不能随便浪费。但是大太小姐们,你们却不是这样,除了恋爱,就无所事事,你们既不必赶到雅典、波伦那、或者巴黎去留学,那么不妨跟你们说得琐碎详细些——不能把你们和那些高才博学之士一般看待。

  我料想你们之中一定又有些人会这么说:这些故事里戏谑诙谐的成份太多了,似乎不是一个庄严自重的人所应该写的。她们出于这样一片好意,关心我的名誉,我应该向她们致谢——而且已经致谢了。但是对于她们的指摘,我要这样回答:我承认我是自重的,而且也一向为人所看重;可是对于那些并不看重我的女性,我干脆说,我并不庄重;不,我的骨头是这样轻,可以在水面上浮起来。你想,近来神父讲道、谴责世俗罪恶时,尚且尽说些笑话和戏言,那么我写这些故事原是为了给妇女解闷,里面有些笑话什么的,就更不足为奇了。如果担心她们会因此笑坏了,那么只消把耶利米的《哀歌》、 救主的受难、曼丽·玛大琳的哀哭等书本打开来,就马上把她们治好了。

  此外,毫无疑问,又有一班人会因为我在有些地方写出了神父的真面目,就说我含血喷人。对于说这种话的人,我们应该原谅他,因为要说她不是出于正义,而是别有用心,那可叫人难以相信。谁不知道那些神父是好人,他们因为敬爱天主,所以不甘于清贫;每逢蓄水池里的水满了,他们就转动起碾磨来,却从不在别人面前夸耀。要不是他们身上全都带着些羊臊,那真是可人意的伴侣呢。

  话虽是这么说,我承认,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我的舌头说不定也是这样。我不敢相信我自己的判断(逢到我自己的事,我总是尽可能避免夹杂自己的主见);可是不多天以前,我的一位芳邻对我说,她觉得我长着全世界最甜蜜的嘴巴,是美妙的舌尖。说真的,她对我这么说时,这部故事集子快要写成了。对于那班攻击我的人,我的答复到此为止,不再多说了。

  每一位太太小姐,读了这些故事,尽可以自由发表她的意见和感想;我呢,写到这里,就要搁笔了。我衷心感谢天主,承蒙天主的帮助和引领,我花了几年心血,总算了却一件心愿。

  可爱的太太小姐们,但愿天主的仁爱和安宁与你们同在;要是你们读了这些故事,觉得多少有些获益,那么请别忘了我吧。

  [《十日谈》(一称《咖略特王子》)的第十天,亦即最后一天,至此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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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6:4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译后记

  《十日谈》全译本初版于1958年的上半年,这次再版,对二十五年前的译文在利用原纸型的条件下,作了局部修订。

  介绍这部名著,根据下列三种英译本转译:

  1.潘译本

  2.里格译本

  3.阿尔亭顿译本

  潘是第一个完整地把《十日谈》介绍给英国的译者(1886),他的译文很严谨,可说一丝不苟;缺点是有时候过于追求形式上的近似,难免语句累赘、词义生涩,损害了文笔的流畅。不过如果以翻译者的眼光来看,这个本子该是最为可信,与原文的面貌恐怕也最为接近,因此就拿它作为主要依据。

  里格的译文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潘译本的偏差,因此受到好评。阿尔亭顿是英国现代进步作家,他的译本使比较繁重的古典文体接近于明快的现代口语,还按照现代行文的习惯,重新分了段落,读来比较醒目,这是个很大的特色,对于普及古典作品,该是有意义的,但如果不作为一般读物,而是作为翻译的底本,则不免感到疏漏和误译的地方比较多些。这两种译本,我们翻译时就作为参考,也得到很多帮助。

  逢到以上三种英译互有出入,译者作了抉择,或是根据参考的本子有所补充时,较重大的地方,一般都加以注明。中泽本的分段,主要依据阿尔亭顿译本。我们采用了潘译本和里格译本的一部分译注,都分别写明;其余未写明的,都是为了便于读者参考,由译者加上的。

  其次谈谈我们的译文。为了保持语气的前后统一,经过共同商讨,我们认为,介绍《十日谈》这样一部古典作品,译文不必过于拘泥,但也不能失之油滑,我国旧小说、话本中使用的那种生动明快的语言,是值得我们参考的;而从英译本看,原著的风格大概也确是比较朴素——尽管在语法结构上跟我国语文有繁简之分。在工作过程中,又采取了分译互校的办法,使彼此的笔调尽可能接近些。

  “原序”和“跋”,第一天到第四天,第九天,方平译;第六天除故事第十外,第八天除故事第八、第九、第十外,方平译。第七天,第十天,王科一译;第五天除故事第四、第八外,王科一译。

  《十日谈》由于历来受到读者的欢迎,不但世界各国都有译本,而且插图本也特别繁多。在欧洲出现印刷机之前,1410年就有了威尼斯的手绘插图本。这以后,从十五世纪后期民间艺人的木刻,到现代的带有象征派色彩的插图,几乎各种艺术风格、各种流派、各种表现形式(版画、油画、素描等)都有。我们从能够收集到的好几种插图本里,选取了艺术性较强的两组黑白插画,是萨佛其和哈舒伯格的作品,前者线条圆熟,画面典雅秀丽,后者构图紧凑,富于新意和装饰风格。两组各十幅,复制成版,列在卷首,供读者欣赏。

  每篇故事的头花,采自俄译本《十日谈》(国家文学艺术出版社,1955),这原是《十日谈》最早的插图本(威尼斯版,1492)上的木刻,具有民间艺术古拙质朴的特色,构图手法是多种多样的,有时候表现了单一的主题(如第四天故事第四),有时又采取了连环画的方式,表现了故事中的两个环节(如第六天故事第十);是使人感到兴趣的是,有时大胆地打破了空间和时间的限制,把故事中一连串事件都组织在同一幅画面上(如第一天故事第四),让人想起了我国明代一些木刻插图的表现手法来。

  卷首作者像,铜版画,系根据凡·大伦的油画像所作,采自TheBiblioph1istSociety版《十日谈》。插图2,系《十日谈》的最早插图本(1492)的一幅木刻插图。插图3,坎特(RockwellKent)作,采自他的自传《上帝啊,这是我》)(It’MeOLord,1955)。插图4-13,萨佛其(SteeleSavage)作,采自BlueRibbon版《十日谈》(1931)。插图14-23哈舒伯格作,采自美国袖珍版《十日谈》(1948)。插图24,布洛郝斯特(FrancisBroadhurat)作,采自Angus&Robertson版《十日谈》1954)。正文第二页的插图,系《十日谈》是早的插图本(1492)的卷首插图。

  最后,在《十日谈》这部名著在我们国内获得第二次艺术生命的时候,容许我为纪念我的合作者王科一同志写几句话。王科一是一位勤勉奋发、热爱自己的专业、而且已经作出了成绩的外国文学工作者,不幸于十年浩劫中含冤去世(1968),终年四十有四,是正当壮年有为之期。狄更斯的长篇小说《远大前程》是他最后的遗译,已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译者水平有限。这个译本疏漏错误之外,以及卷首序文《幸福在人间》浅陋和不确当的地方都在所难免,希望得到读者的指正。方平

  附记:

  在《十日谈》的卷首卷尾都这样写着:“《十日谈》(一称《伽略特王子》)由此开始……”,“《十日谈》(一称《伽略特王子》)……至此结束”。有的读者问:《十日谈》的这个别称是什么意思?试作解释如下:

  我们细心读去,无论在序、跋或正文里,卜伽丘从没有提到过这一别名;卷首卷尾的两行,很有可能并非出于作者手笔,而系在成书过程中后人所羼入者。这就象但丁的巨著《神曲》(DivineComedy),“神”(Divine)并非原有,而是后人为了表示尊敬而给加上的,原书名只有“Commedia”一词(在文学艺术史上,这种情况得多,象《月光》奏鸣曲、《命运》交响曲等都非原名)。至于《伽略特王子》这一别称,却可能是当初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为了污蔑.《十日谈》是一部“纵谈风月”的书而给加上的。

  伽略特是法国中世纪骑士文学《湖上的朗斯罗》中的一个角色,通过他从中拉拢,朗斯罗骑士和盖内维尔王后发生了私情在但丁的《神曲》第五歌末尾,弗兰茜丝的幽灵向诗人诉述:有一天她和她的小叔一起阅读消遣——读的是朗斯罗怎样为爱情所俘虏的故事:谁都不知道只有我们俩在那儿,读着读着,两个人的目光、离开书本,碰在一起了,这叫我们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当我们读到书里的那位情郎怎样亲着和两片含笑的朱唇,我们再也约束不住了——在我身边,从此再不会跟我分开的他,全身发抖地搂住我,跟我亲吻。这书成了我们的“伽略特”。它的作者就是个伽略特!那天我们再读不下去了。

  (根据L.G.WHite无韵诗英译本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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