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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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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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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00:04:5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稿”的。……


  ……根据它已发行的二百多期的文学作品,加以分期分类,从中追踪其内容与风格的逐渐转变


  ,也藉此突显50年代在“###文学”之外的多样面貌。这份刊物的本身就具备风格不同的作家


  群……


  ……十年间二百六十期,刊登约三百篇文学作品,包括八部中长篇小说,三部剧本,及其他新


  诗、短篇小说、抒情散文、文学理论、书评等不同文学类别的文本,隐隐然呈现50年代台湾


  一个文化层次的风貌,文学历史的缩影。


  现在回想起来,雷震先生对一般的稿子,都是字斟句酌。我采用的文艺作品,他根本不看,


  好像是说:你决定就行了。大概认为文艺作品不会惹祸,就让我自由去填补杂志的空白吧。


  我就在那一小块园地上撒种栽花。采稿着重艺术性,流行的###八股全不要。《自由中国》


  登出并出书的,如梁实秋的《雅舍小品》,吴鲁芹的《鸡尾酒会》,陈之藩的《旅美小简》


  。此外林海音的短篇小说如《城南旧事》,朱西宁的短篇小说如《铁浆》,余光中的《1842


  年葡萄酒》、《黄昏星》、《二月之月》《仰望》等十几首诗,都是50年代在《自由中国》


  登出的。那时《自由中国》登出的小说,着重写真实,写的是动荡时代的小人物,不是口号


  的叫喊,不是理念的渲染,可说是台湾60年代的现代主义的前奏,后来和夏济安主办的《文


  学杂志》相呼应。


  郭衣洞那时写小说。《自由中国》登出《幸运的石头》,《被猛烈踢过的狗》,讽刺官场和


  所谓的“尊师重道”,潇洒泼辣,简直就是黑色幽默。他的文笔有鲁迅之风。郭衣洞大概不同


  意将他和鲁迅相比。他在当时的台湾文坛,还是冷门作家,在《自由中国》登出的小说,却


  是一阵久旱的暴雨,洗刷得人神智清新。他那时的小说,已具有后来柏杨杂文的特殊风格,


  嬉笑怒骂之中,隐含深厚的悲天悯人情怀。


  台湾50年代的文化沙漠的确寂寞,为《自由中国》写稿的一小撮文艺作家,有时聚在一起,


  喝咖啡,聊聊天。后来诗人周弃子发起,干脆每月聚会一次,轮流召集,称为“春台小集”。


  每月在便宜的小餐馆,或在某个朋友家里聚会。琦君散文写得好,也做得一手好菜,她的杭


  州蝴蝶鱼令人叫绝,轮到她召集“春台小集”,我们就去她在杭州南路的小屋,大吃一顿她精


  致的美味菜肴。“春台小集”也几经沧桑。郭衣洞突然放弃小集了,司马桑敦去日本任《联合


  报》特约记者,夏济安、刘守宜、吴鲁芹创办《文学杂志》,“春台小集”就由刘守宜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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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00:04:5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每个月到他家聚会一次。《自由中国》和《文学杂志》在文学上是声气相通的。1960年,《


  自由中国》被封,雷震被捕,“春台小集”也就风流云散了。有位作家立刻摆出另一个面孔,


郭衣洞和柏杨,1984(2)


写文批判《自由中国》和雷震先生,人间冷暖,立见分晓。


  郭衣洞参加“春台小集”的时候,我们可真年轻!都是在动荡不安中逃亡到台湾的。各人有各


  人现实生活的问题,在创作中都在各自摸索,有的人甚至在情感生活中也在摸索,郭衣洞就


  是如此。但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蒋经国创办的中国青年###救国团的重要人物,是中国青


  年###救国团的中国青年写作协会总干事。我这个和《自由中国》关系密切的人,对他自然


  有几分戒备,但他语必惊人,嬉笑怒骂之中,一针见血,逗人大笑,却叫人无奈。我只是站


  得远远地看他。


  1968年郭衣洞因翻译一则《大力水手》而被捕,以叛乱罪判刑十二年。1977年获释。


  1984年,他和张香华应邀来爱荷华,三十年后,我才从柏杨那儿,认识了当年的郭衣洞。


  他离开“春台小集”,原来是他因爱情而离婚,被迫离开救国团,以为我们对他的婚变有意见


  。其实,情感的风风雨雨,写作的人应当了解,对朋友的婚变,也只是旁观而已,好事者顶


  多说一句:郭衣洞出事啦。然后,你一句,我一句,将零零星星的情节凑起来,就是一则故


  事了。郭衣洞到底是我们的朋友,有人问一句:郭衣洞怎么办呢?好奇中透着关怀。多年之


  后我们才知道,他那次为爱情而身败名裂的婚姻,因为他坐牢而破裂了。九年牢狱后,碰到


  张香华,终于得到晚来的幸福。香华是他的镇定剂。


  我在爱荷华对他说:衣洞,你现在是柏杨了。以前没想到你会如此伟大!


  我们大笑。寒夜,风铃,炉火照亮斑白的鬓发。


  也是在三十年后在爱荷华,我才知道衣洞的身世。他1920年出生在河南开封一个中等家庭,


  乳名小狮儿,一岁多母亲去世,受继母虐待。他还以为她是亲生母亲。兄弟姐妹每天早上吃


  个荷包蛋,他可没蛋吃,站在一旁,不懂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荷包蛋吃。到了十几岁,


  才知道母亲早死了,母亲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北方的冬天,小


  狮儿的手冻裂冻烂了,也没人管。父亲在外地工作,回家发现他浑身被继母打的伤痕,才送


  他到祖居河南辉县,在当地学校读书,老师很凶,时常体罚学生。他算术本来不错,“结果我


  的一点算术头脑,就给老师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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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00:04:5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小狮儿考取辉县的私立中学,学校规定学生星期天也留在学校,不能外出。小狮儿偏在星期


  天溜回家。老师发现了,小狮儿和老师争辩。老师动手打他,把他拉到校长室。小狮儿抗议


  老师打人。校长威胁要叫警察,他拔脚飞跑。“这一跑就再也回不去了!被学校开除了。”


  小狮儿回到开封,父亲骂了他一顿。他考上当地最好的一个高中,念高二时,抗战爆发了,


  他停学从军。后来进了四川三台的东北大学。1946年毕业,抗战已胜利了,他已到了东北。


  衣洞1949年从大陆到台湾,常写小说。1960年在《自立晚报》用笔名柏杨写专栏。1967年翻


  译美国的连环漫画《大力水手》(Popeye)。美国的《大力水手》自30年代起,和现在的超


  人一样流行,成为漫画、卡通、电影的传奇人物。那时甚至市场上铅笔、餐具、小摆设等,


  都描上大力水手。他力大,热情,可以克服任何困难,永远是胜利者。柏杨当时的妻子倪明


  华主编《中华日报》家庭版,柏杨每天翻译一则《大力水手》漫画,在《中华日报》家庭版


  登出。1968年1月2日的一则漫画:父子两人在一个小岛上,要建立一个王国,岛上只有他父


  子俩,两人都要竞选总统。漫画中fellows那个字,可以译成朋友们,伙伴们。可是,柏杨的


  神来之笔一挥:“全国军民同胞们”。他那个流亡学生在抗战中听过领袖人物的“告全国军民同


  胞书”。这就惹祸了。柏杨以打击国家领导的罪名,于1968年3月7日被捕,以叛乱罪判刑十二


  年,初囚禁在台北景美军法处,于1973年囚禁绿岛,也就是火烧岛。1977年获释,他把生日


  定为3月7日,也就是他1968年入狱的日子。                                           大力水手


  父----我是国王,我是总统,我想干啥就干啥! 子----我哩? 父----你算皇太子吧。


  子----我要干就干总统。 父----你这小娃子口气可不小。


郭衣洞和柏杨,1984(3)


子----老头,你要写文章投稿呀? 父----我要写一篇告全国军民###。


  子----全国只有我们两个人,你知道吧。


  父----但我还是要讲演,敝国乃民主国家,人人有选举权。


  子----人人?只有两个啦!等我想想……嗯,我要跟你竞选。


  父----我先发表竞选演说:全国军民同胞们…… 子----开头不错。


  父----千万不要投小娃票。 子----这算干啥。


  郭衣洞在1960年用柏杨笔名写杂文时,正是我一生中最暗淡的时期,闭门写作,和外界隔绝


  。1964年到爱荷华后,才在台湾报刊上看到柏杨的杂文,尖锐泼辣,挥洒自如,主题总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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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00:04: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了人权和人道——20世纪人的两大问题。柏杨是谁呢?柏杨杂文似曾相识,杂文中的“悲”和“愤


  ”,早在郭衣洞50年代的小说中萌芽了。原来郭衣洞化身柏杨了!


  柏杨说:选择杂文这一文学形式,是因为现代时空观念,对速度的要求很高,而在文学领域


  中,杂文是最能符合这个要求的。它距离近,面对面,接触快,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解决


  问题,不像小说诗歌,必须经过慎密的艺术加工,把要反映的事象加以浓缩,它的价值和影


  响力,需要颇长的时间才能肯定。


  柏杨已出版小说、杂文、报道文学、历史著作等五十几本书。就是在狱中,他也写作,完成


  《中国人史纲》、《中国帝王皇后亲王公主世系录》和《中国历史年表》。半个世纪了,他


  没停过笔,用多年时间将资治通鉴译成现代语,并加评语,成为柏杨版《资治通鉴》。


  1984年他在爱荷华时,正为柏杨版《资治通鉴》日夜不停地没命地工作,每月一书。晚间到


  我家来,也就是休息。谌容那时也在爱荷华。我们坐在炉前聊天,黑色镶彩石圆几上,一壶


  清茶,两包香烟,他们两人不断抽烟,我们东南西北地聊天。Paul时而从书房出来,为我们


  添茶倒水,开两句玩笑,又回他书房,让我们用中文畅谈。后来柏杨回忆:有一天,我们谈


  到午夜一点,兴犹未尽,可是,烟已吸完,起身告辞。这对难得一聚的华苓是件扫兴的事。


  稍后某天晚上,Paul告诉我,他特地买了一条烟放在客厅,保证我们吸到天亮都吸不完。我


  抚摸着那条烟,忍不住告诉他:这就是爱!


  此间华人邀柏杨演讲,他的讲题就是“丑陋的中国人”,后来在各地华人之中,引起一片轰动


  。他所批评的是中国几千年的酱缸文化所造成的中国人的劣根性。他仍不断写作,不断出书


  :《丑陋的中国人》,《异域》,《金三角》,《荒城》,《家园》,《中国人史纲》,《


  中国人,你受了什么诅咒》,《我们要活得有尊严》,等等。


  柏杨有强烈的历史感,半个世纪的冷嘲热讽,却蕴藏着深厚的爱人情怀。他就因为那份情怀


  而苦恼,快乐,愤怒,悲哀,希望。《丑陋的中国人》,是愤怒,《我们要活得有尊严》,


  是希望。


  柏杨多年前在狱中写给他亲爱的女儿的信,就自然流露出他内心的悲天悯人之情:  佳佳:


  ……吾儿,你要马上去买一份(或数份)10月4日的《青年战士报》,在第七版登有屏东县林月


  华小妹,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患血管瘤的消息和照片,她在照片中露出可怕的病腿在哭,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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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00:04: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看了也忍不住在哭。吾儿,你要帮助她,使她早日治愈,她不过是为了父母贫穷,便眼睁睁


  看着自己死亡而呼天不应……这小女孩就是我心中的小女儿,我能看到她得救,死也瞑目。


  爸爸                                                             74,10,13  佳儿:


  有一件事嘱儿,报载竹东镇大同路七一○巷十二号的徐佳银小妹,右腿红肿得跟腰一样的粗,


  家产已经用尽。看后落泪,爸爸不便寄钱,希吾儿速给徐小妹五百元(爸爸还你),作为捐


  款,此钱虽杯水车薪,但是表示人情温暖和对她的关心,盼能提高她的求生意志。十二岁的


  孩子,命运如此残酷……                                                             爸爸


  76,11,16


  苦难见真情。我所看到的,是苦难中的那个柏杨。有幸可以称呼他:我的朋友柏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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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人沈从文,1984(1)


1980年4月,我和Paul到北京,在中国作家的晚宴上,突然回到年轻时光。


  回到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桥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


  饰了别人的梦。”


  也回到冯至的南方之夜:“……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


  ─这时我胸中忽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


  也回到沈从文的乡下人:“这些人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从容的各自在那儿尽其生命


  之理。” 那时光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现在,我和Paul一走进大厅,卞之琳,冯至,沈从文就在眼前。我恍惚了一下子,只见一张


  发光的脸,微笑望着我们。


  我立刻知道那是谁,跑过去不断叫着:沈先生,沈先生,没想到,没想到!


  他握着我的手,仍然微笑着。 我转身拉来和人寒暄的Paul:你猜这是谁?


  Paul两眼盯着他。


  就是那个在衙门口辕门上、云梯上看到许多人头、一串串耳朵的小男孩!我说。


  沈从文!沈从文!Paul惊喜大叫。他双手捧着沈先生的手说:我在华苓的沈从文评传里,读


  到你小时候去看杀头的情景。


  每逢他讲到中国人的处境,他就会讲那小男孩看到的那一串耳朵。我告诉沈先生。


  他仍然淡淡笑着。


  那天,我举杯畅饮,一连干了几杯酒。Paul吃惊地望着我,对在座的人说:华苓从没这样子


  喝酒。


  两桌人酒酣耳热,谈笑风生,好像各自都有可庆祝的事。只有沈先生没说话,也没吃什么,


  只是微笑着坐在那儿。他的脸特别亮。


  沈先生,怎么不吃呢?我正好坐在他旁边,为他拣了一块北京烤鸭。


  我只吃面条,吃很多糖。 为什么呢?吃糖不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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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00:04: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以前爱上一个糖坊姑娘,没成,从此就爱吃糖。 满桌大笑。


  Paul听了我的翻译,大笑说:这就是沈从文!


  我说:小说家又编故事了。沈先生,海外许多人喜欢你的作品。我在台湾有你的《湘行散记


  》,一位好朋友忍痛割爱送给我,封面很可爱,有个小虎花园,还有几笔小孩画的树木、小


  屋…… 小虎是我儿子。他开心地笑了。


  那本书传来传去,书页都散了,有的一碰就碎了,我放在卷宗夹子里。离开台湾,我只带了


  那本书。 我的书都落伍了。 落伍了? 沈先生没有反应。


  沈从文的小说,是我60年代从台湾到美国以后才一篇篇细读的。50年代在台湾,朋友之间私


  自流传《湘行散记》和《从文自传》,再也找不到沈从文的书了,凡是留在大陆的作家的作


  品,都是禁书。那时沈从文在大陆也沉默了。


  1964年,我到美国以后,遍寻沈从文的书。斜靠床头,读乡下人的小说,嗑五香瓜子,瓜子


  壳撒了一地,又回到故乡的土地上了。沈从文在《习题》一文写道:


  我实在是个乡下人。才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


  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


  也不缺少机警,却不懂诡诈。他对一切事照例十分认真,似乎太认真了,这认真处某一时就


  不免成为“傻头傻脑”。


  沈从文说过,他能够在一件事上发生五十种联想。这大概不是夸大的话。他的作品有四十多


  本,题材广博,包括各种各类的人物:小科员,大学教授,年轻学生,潦倒文人,军阀,官


  僚,政客,土豪,姨太太,妓女,私娼,野鸡,军官,老板,猎人,走私犯,刽子手,土匪


  ,大兵,小商人,农夫,船夫,工人。上中下九流人物都出现在他作品里。


  他写得最好的还是乡下人,土地上和水上的人。


  沈从文的文字似乎是平铺直叙,但那是经过艺术家选择安排之后,和具体意象组织而成的文


  字──诗的文字,视觉、触觉、嗅觉、味觉,叫人五官一起用来欣赏它。沈从文说“文字在一种


  组织上才会有光有色”。他把自己的文章叫作“情绪的体操”。又说:“一个习惯于情绪体操的


  作者,服侍文字必觉得比服侍女人还容易。”


  沈从文是相信自然生命力的。他小说里的人物多半是那种和自然相融合的人。元气淋漓、生


  机活泼的自然,和文明、理念都没有关系的自然。“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生命之理”──那就是


乡下人沈从文,1984(2)


维持中国人在战争、杀戮、死亡中活下去的自然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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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00:04:5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自然也可变成毁灭的力量。沈从文在某些作品里也写出与自然相悖逆的人──在战争、现代文


  明、机器、不幸的命运(好像什么地方有毛病、不合理的那种不幸)各种大力下压抑的人。


  在那些人物身上,“自然”就有毁灭性了。


  中国人是顺应自然的民族。中国人的性格中有山明水秀的平和,也有狂风暴雨的野性。沈从


  文笔下的人物就是那样的。那些乡下人的爱、憎、欲望、死亡、青春、残暴,全是赤裸裸的


  自然,是文明人所不认识的自然。现代文明社会的一切规范和他们没有关系。因此,他们在


  文明人眼中是荒谬的。乡下人认命,安于命,安于死亡。他们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没有幻


  觉,决不退却。他们都要活下去,因为活着是很好的。他们都有些荒谬。


  例如沈从文在《夫妇》那篇小说里所写的,就是被文明、习俗、法律所摧毁的自然。故事是


  从一个不敢吃带血炒小鸡的城里人璜的观点来讲的。他到乡下去为了要治疗神经衰弱症。听


  见有人叫“捉了一对东西!”他以为是“捉到了两只活野猪”。村民围着看热闹。


  原来所缚定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女全是乡下人,皆很年轻。女的在众人无怜悯的目光下不


  作一声,静静地流泪。不知是谁还把女人头上插了极可笑的一把野花,这花几乎是用藤缚到


  头上的神气,女人头略动时那花冠即在空中摇摆,如在另一时看来当有非常优美的好印象。


  这段文字是《夫妇》这篇小说最重要的一段文字。那一把野花是小说的基调,在小说里一再


  出现。野花,活野猪都是自然界的“东西”,那一对年轻男女也被叫做“东西”。他们两人和野


  花野猪一样是“自然”的生命。他们两人体现的自然,就被作者不着痕迹地暗示出来了。


  那一对年轻人大白天在山坳撒野,被一群汉子捉来示众。为什么必须捉来,被捉的人和捉的


  人皆似乎不甚明白。


  璜又看看女人。女人年纪很轻,不到二十岁。穿一身极干净的月蓝麻布衣裳,浆洗得极硬。


  脸上微红,身体硕长,风姿不恶,身体风度都不像普通乡下女。这时虽然在流泪,似乎全是


  为了惶恐,不是为了羞耻。


  女人那一身打扮,叫人想到月亮的蓝,叫人闻到浆洗得极硬的衣裳透着的太阳气味,叫人摸


  到麻布衣裳的粗糙。那些感觉全叫人联想到自然。自然是不知羞耻的。


  一个大酒糟鼻子的汉子,满脸肿起肉块,像才喝了酒,从人丛中挤出来,用大而有毛的手摸


  了女人的脸一下,主张把男女衣服剥下,用荆条鞭打,打够了再送到乡长处。有人扯了这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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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00:04:5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子的裤头,说有城里人在此,他才停住了。


  属于自然的欲望是美丽的,就像女人头上插的那一把野花,和那喝了烧酒的汉子经过刺激的


  肉欲是一对照。


  一个军人模样的人出现了。大家喊他作练长,是本地有实力的人物。他吆喝人站开,向城里


  人炫耀威风,用税关中盘问行人的口吻,盘问那一对年轻男女。


  那女人不答,抬头望望审问她的人的脸,又望望璜,害羞似的把头下垂,看自己的脚,脚上


  的鞋绣得有双凤,是只有乡中富人才会穿的好鞋。这时有人夸奖女人的脚,一个无赖男子的


  口吻。那练长用同样微带轻薄的口吻问:你从哪里来的,不说我要派人送你到县里去!


  大家提出各种处罚的办法。喂尿给男子吃,喂牛粪给女子吃──那一类近乎孩子气的话。那一


  对男女都不做声。


  作者写到这儿,小说的主题完全发挥了:人性中的自然和文明、法律、习俗的对比。


  那时作练长的裁判官最后才知道:那一对年轻乡下人原来是一对夫妇!新婚不久,一同回娘


  家,走在路上,天气太好,两人就坐在新稻草堆旁边看山上的花。风吹,鸟叫。他们就想到


  一些年轻人做的事,就被人捉到了。


  1980年4月,我和Paul在北京见到沈从文先生后,又去了十几个地方。两个月以后回到北京。


  在我们离京返美之前,一定要去看看沈先生夫妇。沈先生作品里写到“黑里俏”,也许当年的


  张兆和是个黑里俏的美人。眼前的张兆和仍然俏丽,俏中透着沧桑。


  那时从美国到北京,必须经过香港。在香港就有朋友告诉我,沈先生的处境好一些了,以前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乡下人沈从文,1984(3)


只有一间小屋子,现在搬到社会科学院新宿舍了。4月见面时,沈先生脸色红润。这次见面,


  他两腿已患风湿,行动不便。仅仅两个月,沈先生就衰老一些了。沈先生改善的家有两间房


  。室内陈设简单,一张镶嵌波斯人玩球的古雅木柜,也就特别显眼。那才是写出《静》那样


  精致小说的沈从文所欣赏的艺术品,我盯着那柜子如此想。


  我以前收集的东西很多,在“文化大革命”中全丢了,沈先生说。他仿佛已体会到我的怅惘。


  我转头看靠墙的书架,上面摆着一些书。 我的书,在文化大革命中,论斤论两卖掉了。


  我告诉沈先生,60年代美国传文出版社(Twayne


  Publishers)计划出版一套世界文学家评传的丛书,约我写沈从文评传,我到处找他的书。


  跑遍了美国几所大学的图书馆,在香港布满灰尘的旧书店挖掘,才收集了他部分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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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00:04:5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没有什么值得写的,沈先生说。 您是我最佩服的现代中国小说家。 沈先生谦虚地笑笑。


  您不写了,是中国文学一大损失。 我的小说过时了。 好的艺术品永远不会过时。


  现在研究古代丝绸,不是写作的心情了,也写不出来了。


  沈先生夫妇带我们走进内室。到处堆着资料。他俩捧出一叠厚厚的本子,上面全是古代服饰


  ,丝绸锦绣纹样。一片片精美厚朴的锦绣,明暗交织着细致的色彩,就和沈先生一篇篇小说


  一样。那是他在漫长艰苦的日子里,用另一种方式而凝炼的艺术匠心,是否用笔写出,也就


  无所谓了。 我和Paul惊叹得说不出话了。


  沈先生微笑着,笑得那么自然,那么恬适,无挂,无虑,无求。那微笑透着摸不透的禅机。


  这么一间小屋子,这么多的资料,怎么工作呀!我说。


  屋子在大街上,来往车辆太多,太吵了。沈先生说。


  这些丝绸锦绣,有艺术价值,历史价值,学术价值,甚至有实用价值。


  很对,可以仿造,增加外销。我建议了。 有结果吗? 没有办法。他摇摇头,仍然微笑着。


  我们离去时,沈先生夫妇送到楼梯口。 我说:下次来北京,再来看你们。


  走出公寓大楼,我对Paul说: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最好的小说家,三十年没写小说了。现在,


  我觉得他并没浪费三十年。他保持了人格和艺术的尊严。


  我完全同意。你不知我有多感动。他是中国的国宝呀!竟然冷落了这么多年,现在仍然被冷


  落!


  四年以后,1984年6月,我一人到北京。沈先生在头一年已中风了。本不敢去扰他,但是,不


  去看他就来不及了。老一代逐渐凋零了。1980年,去看茅盾先生,他刚从医院回家。见到我


  和Paul说:我很想见你们。离去时,他坚持要送到大门口。我们拦住他。我永也忘不了他喘


  着气拄着拐杖站在天井里,向我和Paul频频招手的神情,依依不舍──不舍他最后尚存的生命


  。我们一步一回头。他不断招手,微微地,依恋地。走出门外,我很久说不出话。在他们那


  一代人身上看到的,是个人遭遇所反映的充满矛盾的中国现代史。


  我终于决定去看沈先生。他还可以站起来,但不便行走。当天下午他还得去医院检查。我没


  久留,也没多说话,只是要沈先生知道,天涯海角有那么一个人,在为人和写作上,沈从文


  是她仰望的天空。离去时,沈先生坚持拄杖送我,未必他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了?一个中年


  男子扶着他,送我到楼梯口。那就是我捧着读的《湘行散记》的封面上小虎花园的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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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00:05: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外一章】 秋郎梁实秋(1)


我真正认识梁实秋先生,正是我一生最黯淡的时候。1949年,《自由中国》创刊时,雷震曾


  邀他参加,他不加入,但愿在一旁协助。后来《自由中国》登出并出版他的《雅舍小品》。


  那时,我们只是作者和编辑的书信来往。1960年,雷震等四人被捕,《自由中国》遭封闭。


  我的生活宛如孤岛。就在那期间,梁先生常邀我同林海音、孟瑶去他家。那是我那段幽暗生


  活中的一扇天窗。


  梁先生家一片春风,甚至他家帮佣的小姑娘名字也有“春”意:春绸。那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


  名字之一。梁先生和我们三人正好凑一桌麻将,只打四圈。梁先生夫妇都是美食家。我们去


  他们家之前,就知道那天梁师母将给我们吃什么:饺子呀,薄饼呀,炸酱面呀,全是梁先生


  喜欢吃的。他那时已有糖尿病,只有望食兴叹,浅尝即止。我们可乐了,不但吃得好,还可


  听梁先生讲笑话,还可看梁先生故作馋相扮小丑——他是很好的演员,妙语如珠,嘲弄透着睿


  智。他用笑话解馋,我们笑,他高兴,逗我们笑得喷菜,笑得流泪,笑得告饶。海音和我都


  爱笑,孟瑶也笑。麻将桌上,饭桌上,梁先生的妙语,我们的笑声,巡徊不已。他给我们讲


  过一个单身汉的故事。


  某君从美国学成归国,找不着女朋友。他长得不错,只是个头太矮。他认为只要有钱,就可


  以找到女朋友。于是他将由美国带回的四百美金视若生命。他买了个特制的夹层皮带,将美


  金塞在两层之间,用拉链封好,日夜绑在身上。他外出购物,拿不出钱,就进厕所,解开皮


  带取钱。因此,他需要钱的时候,必上厕所。久而久之,有人知道了他的秘密。有天晚上,


  鬼使神差,他睡觉前把裤子连皮带一起顺手搭在椅背上。半夜醒来,裤子不见了。他到处寻


  找,在院子里找到裤子,皮带不见了,四百美金不见了。他从此发奋赚钱,身兼数职,非常


  节省,吃饭用鱼内脏下饭(我们正吃梁师母亲手做的鲜肉饺子。梁先生调弄地笑望着我们)


  。他存了许多钱,还买了四栋房子出租。他每天必去看看房子,摸摸房子的砖头。但是,他


  还是找不着女朋友。因为太矮了吧。他便订做了双高底鞋。在人多的场合,他必站在高处显


  眼的地方。他还是找不着女朋友。还有什么毛病呢?单眼皮,他去医院动手术割眼皮。医生


  得从他手臂上割下一块皮,粘在眼皮上,皮连着手臂,要等手臂的皮在眼皮上粘牢了,他才


  能将手臂放下。一连好几天,他举起手臂贴在眼皮上。眼睛成了双眼皮,仍然找不着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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