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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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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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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1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但她们都不知道孝以对那人的观点。


起初他发现她并非因为半夜归来或者傍晚外出的重复。他见过她。那个女人确实浓妆艳抹。但他遇见她时,或者已在楼下,她背着小包外出;又或者他已经打开电视沉迷口吻清冷格式化的新闻,早已听不清那阵模糊的开门外出声响。


他注意到她,是因为自她搬入对面,走廊里时不时会有人堆放成袋的垃圾。空的薯片袋。面膜包装。烂掉的鸡蛋。他曾经听见一个年轻女人懒散自信的声音“放在走廊就好了,这种楼,物业会一层一层来收垃圾的”。但三天过去,某些糜烂的气味开始逐步挥发,那些垃圾仍然摆放在走廊上。在此之前的七八年里,无人会将垃圾堆放在走廊。因为他们都知道,小区的垃圾都是各家住户每天带至院子里,堆放在固定的地点。


他一眼便知这堆腐朽的因果。


那时他非常反感他的新邻居,但他也未有过喜欢的邻居。那一阵,单位小陈的孩子出生,要摆满月酒,隔壁座的守年问他应当送多少礼金好。那时他愣了一愣,回应道,我不去。守年是入职刚两年的年轻小伙子,对于人事非常热衷,听见孝以说不去,他非常吃惊:“为什么?你跟他处不好?”


“我从来不去这种场合。”


守年不懂他的意思:“这……人情世故是麻烦了点儿,不过,不就这样么。吃个饭,送个礼,没法避免的嘛。”


他最痛恨的字眼便是“人情世故”,但他若解释,守年也不懂。对方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可他只是不喜欢人与人之间关系复杂连篇。所以,他至今仍和刚入职的守年坐在一桌。其他人平步青云在饭桌台面上与无数名脸交谈甚欢,而他仍旧对着几年前就在看的档案袋,一份份翻阅。


但守年却懵懂地问:“会不会有点太冷漠?毕竟人家小孩满月呢。”


他收拾干净桌面,饭也未吃,便散步回家了。


这些年来他听了太多这样的话。太冷漠。毫无感情。说得太多,于是连解释的心也一并丧失。他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不能做。在纱尚未去世之前,也曾劝他“你这样太吃亏,你应该多活动活动”。但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自小天真烂漫,有着坚硬的拳头和突发奇想的能力。小时候还学过书法,写出的字苍劲有力。无数人都称赞他,有大将之风,无论性格与能力。于是他自幼便养出了高傲的自尊,从不屈服。但成长是一个逐步认清自己的过程,你自年幼时狭小的空间日渐判断清自己的归属与领地。难于“承认”自己之于世界的重量。而非“寻找”。


他初遇她那一年,他二十一岁,大三末尾,在社团忙于各式活动。那时他是副社长,话剧社,每学期以对外表演话剧作为主要活动。他能力尚佳,但较之社长在联系外援和投资方面的能力,只能屈居副席。而她是社团新近的一批社员。那时还不流行录音笔,开会时往往有人记录。但每次会后,他总是将那份记录再重新抄写一遍,代替到社团历史记录里。起初有人别有用心地推测,说他是为了让自己的笔迹随着学校历史流传下去。但她却是唯一没有应声附和的那个,她从那一叠纸张里取出过往的记录一张张翻阅,最后道:“你们真小气,我倒觉得,他是因为字迹工整才重新抄写的。”她扬起更久之前那些泛黄的会议记录,那些凌乱潦草的字迹早已难以辨认,她便反问,“这样毫无价值的记录,留着给后辈干吗?猜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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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1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当时半推开门,正在门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打消他们肆无忌惮的讨论。但当她说完,他便转身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口,深呼吸一口春末气息诱人的空气。他一直讨厌学校那时种植的树木,总觉那些青绿比起老家的色泽要淡上一圈。像是被人世变换稀释,永远让他不是滋味。


他将身子探出窗口,却听见她自身后叫他的名字:“孝以学长。”


他回过头,看见那个大方开朗的南方姑娘笑眯眯地拿着他的会议记录,问道:“大家都等着你来继续排练呢。对了,学长,你是不是学过书法呀?字真的很好看。”


在往常,他会厌恶地点头略过这话题。可那时他稍稍缓和了自己冰冷的面孔,回应道:“嗯,学了大概四年。”他想起无数往事,而后拿过她手里的记录单,一边分配,一边往会议室走去,“今天的安排你们也该看了,第二幕所有演员今天得大致走一遍,走位不要出问题,然后开始分配一下第三幕的走位。你跟他们去说一下吧。没有问题吧?”


“我?”她愣了一愣,“您是副社长呀。”


他忽然笑了起来:“你知道不知道,学校里的树变好看了。”


“哎?”


“有点像我小时候老家种的那些树的颜色了。”她仍旧不懂地看着他,他把那一页分配交付到她手里,温和地说,“看到那些树,我就忽然想起,明年,我和社长就该毕业了。”他总是不愿将话语挑明,转而清冷地补充道,“明白了吗?”


其实她仍然不明白。


即使她明白了他有意要培养她在社团的能力,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会这样快。


他一直就让她不明白。


那时他二十一岁。是此刻的十二年前。整整一圈轮回,他此刻坐在狭小的屋子里,偶尔打开电脑看一眼自己的存款余额。世界越来越快速、便捷。十二年前的他和她,总要跑到学校门口的自动取款机查询自己这个月的所得。但此刻他可以越加懒散越加足不出户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一切外界的畅通无阻,仿佛越加造就了他自闭的过程。


结束与守年的对话之后,他忽然想起往事繁多。夜晚的街道,小商贩挂着摇摇欲坠的十二瓦灯泡在路边煎着鸡蛋饼。手法熟练。恍然升起的香味,像是缥缈而上的灵魂。小马路上有一只嘴角残有黑斑的黑白猫迅速穿了过去。与迎面而来的车擦身而过。好险。他平静的内心微起波澜,依稀记起十二年前的雨夜,被围困在教学楼前的他和她,一起朗声对着大雨念起剧本里的台词的场景。还有之后的那只走失小猫。


他那时真不喜欢她突如其来的想法,如此张扬且肆无忌惮,可她说“闲着也是闲着,反正回不去宿舍,不如来对台词吧”。周末的学校那样清冷。她自书包里拿出剧本,彼特?谢弗的《上帝的宠儿》,他们预备新演的一幕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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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1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仍记得那一幕剧,因为那部电影同样让人喜欢。剧中的莫扎特才华横溢却不谙世事,虽然全剧以他命名,但以宫廷乐师萨利埃利为视角一路引领。莫扎特的才华让萨利埃利钦佩,可他与世俗不符的顽劣作风却让他厌恶。萨利埃利开始嫉妒这名上帝的宠儿,他未直接谋害他,却忍不住一路打压,以至于最后莫扎特死去,他内心也饱受煎熬。


他们那晚蹲在教学楼前躲雨,然后听她模仿顽劣不堪的莫扎特的口吻:“立即回答我:嫁还是不嫁!”她挑动着眉毛,好像一个肆无忌惮的天才,“说嫁,那我就可以回家爬上床,在床垫上拉满屎,然后大叫‘是我干的’!”她学着那副好笑的神情,表演剧本里莫扎特乖张怪异的言论。那个有着出众才华的年轻人,言行却与世界格格不入,不愿被束缚,从不顾忌自己的言行。


而后他也加入到她的表演里,匆匆饰演前来叮嘱的管家:“男爵夫人已经准备好了。”


她继续演了下去,收敛言行,急匆匆地:“啊,对,对。来,亲爱的,音乐正在等着呢。”


然后轮到了他,他摇身一变,变成宫廷乐师萨利埃利。那段长对白他已经很熟悉,优雅却又刺痛人心:“就在这时音乐会开始了。乐声从门缝传来,是一支小夜曲。开始我只是模糊听到,方才受惊不小,一时听不进去。不过音乐逼我倾听——是一支庄严的降E调柔板。”


他表演着,而她已经从莫扎特的表演里变回她自己,仰头看着他庄严的表演。


“这曲音乐的起头很简单。只不过是最低音域中的一个牌子:巴松管和次中音的木管萧,好像在挤压一只生锈的盒子。要不是那个慢调反而给这支曲子平添了一种宁静的话,这一段一定会非常可笑。这时,突然从中飞出一个双簧管的单音符,音调高出许多。这个音符悬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穿透我的身体——”他仿佛在深呼吸,“直到需要换气时,一声单簧管才把它从我的身体里拔出来,并把这个音符揉进一个愉悦的短句中,这样它就变得柔和、动听,足以使我为之颤抖。屋里的灯光忽闪了,我的两眼模糊了!”他一向冰冷的面孔忽然迸发出巨大的激情,“盒子被挤得叫得更响了,其后,别的更响亮的乐器盖过了它,齐声如歌如泣,向我抛出一条长长声音的绳索——长长的痛苦的缰索缠住了我,穿透了我。啊,痛苦,我从来不知道的痛苦。我仰面呼唤我万能的老上帝:‘这是什么?什么?告诉我,Signore!这痛苦是什么呀?声音中必不可少的这东西是什么?永远满足不了却又满足了听见它的人,完全彻底地。那就是你所需要的吗?’”他像是崩裂开的雨滴,冰冷地砸在地面,却渲开让她触目心惊的姿态,她很想为他鼓掌,但她知道,这表演还未结束。而后她看着他又恢复到他冰凉冷漠的姿态,仿佛萨利埃利那般,强抑着内心的煎熬,“我突然害怕起来。我仿佛听见了上帝的声音——它是由一个特殊的人发出的,我也听到了他本人的声音——那可是一个少年淫棍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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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1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仿佛时间刚好是10点整。


校园里的路灯顺势暗下。


而这一个节点,刚好是第五场结束,灯暗换场的时刻。


短暂的寂静。


然后她跳了起来,大喊“Bravo”。不停地喊。他在黑暗中笑了,对她善意的迎合感到温暖且舒适。她仍然拍手兴奋地说道“我就知道你可以,我就知道你可以”。他反问她“我可以什么”。她说,他们都说你冷冰冰的不会演戏,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样子像是被认可的小孩,张扬地冲到雨中,大喊着“万岁”。他急忙去追她回来,但此时他才发现,雨已经渐渐停了。


被雨洗刷过的空气,清澈如初。如同此刻傍晚天色渐暗的天空。她那时穿着朴素的灰蓝色外套,黑色运动裤,衬得身体修长。而此刻已经不再是少年的他,看着满街臃肿疲惫或是枯瘦妖冶的女人们,再看不到一个她那样单纯快乐的女孩。


可,就算是她依然活着,她也再不能像当初那样。


后来他们没有回宿舍,她开心地拉扯着他去学校旁边的小巷子里吃夜宵。她一定坚持要请他吃。“因为你让我看了一场精彩的表演。”她说完,让阿姨给下二两米线,然后放上香菜葱花榨菜头等一串俭朴却可俘虏味觉的美味,然后还嬉皮笑脸地跟阿姨蹭了一勺肉汤,撒上去,端给他,“不可以嫌弃,我就带了两块钱出门,只够请你吃这个了。”


后来他又给她点了一份一模一样的,算是回礼。两人终于坐在雨后的小街上,对着热气腾腾的米线一言不发地吃起来。她时不时笑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也不想打扰。彼此静静地坐在一起分享着根根缠绕。直至后来,一只脏兮兮的小猫蹭到他们脚边,踏着雨水,在满地垃圾间拣剩下的东西吃。不久,另一只黄色杂毛的狗也奔了过来。小猫迅速逃走。他那时觉得隐隐不安,望着小猫消失的方向,忽然什么也不想吃。


她后来说:“我就是在那时觉得,其实你内心温暖善良。”


他顿时心惊,只因她这句“温暖善良”。但他从未问过,是因为我的表演还是因为我看着的那只猫。因为,她之后就与他在一起了。毫无悬念。没有任何曲折的追逐故事。像是一心朝圣的子民,清楚明白自己的神佛在何处方向,甘心尾随。


看见那只猫,他忽然就想起了十二年前的事。


记忆如此迅捷,无需钥匙开启,他回眸转瞬便依稀能看见十二年前往事依旧的岁月光景扑面而来。此刻他缓慢行走在那条旧事充溢的街,骑着自行车的人在他背后摇响车铃“让一让”、“让一让”。他退避开现今的岁月,想踏入已经回不去的从前。这些年漫长凄冷的岁月里,居然只有她对他说过,其实你内心温暖善良。就连他的父母在每年假期等他回家时,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劝他,你应当多积极一些,别这么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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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1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无法辨别这一刻他究竟应当欣喜还是失望。


就这样一路走回旧楼,他看见门廊涌出许多人。大约是电梯到了一层。其实,此刻只要快步追上去,能赶上这趟上楼的电梯。但他总是甘心错过。好像那次机会并不是属于他的。而每次一次错过,他总会想起那时她总拽起他往前跑,追上电梯。“难道你不觉得,你稍稍努力一点,就可以把后面那些人甩开一大截吗?”她适时反问。可他总是沉默。他心想,不属于我的不会属于我;而属于我的,当我按下开关他就会下来迎接我。如此简单。


但这天,那些人里忽然有人叫住他。


“哎,先生,请你等等。”


对方声音轻柔,而后他看见一个曼妙女郎迎面走来。他已经错过了电梯,也不介意停下来。并且他已经许久未被人叫住。他看见一个打扮时髦的女郎。对方穿着黑色细跟高跟鞋,与他一般高。她一面接着电话,对电话里说“啊,你等等”,一面向他求助:“能不能帮帮我?”


他没能理解。


对方又继续比画:“我是住在你对面的,七〇七的新住户。记得吗?你是住在七〇三吧?”


他立刻明白。但与这样曼妙可人的女郎联系在一起的却是堆在走廊里那几包逐步腐烂的垃圾。他抿了抿嘴,懒于搭话,只是点头。


“我有个快递,他一会儿送来,可我要出去上班了,你能帮我先收下吗?”她的电话大约正是在与快递协商。女郎眨着眼睛。睫毛膏如此厚,像是枯萎的芭蕉,忽闪着。焦急而恳切。


他根本未多想,直接拒绝了她:“不能。”


女郎拿着电话吃惊地看着他,然后冷冷对电话里说:“那只能拜托你换个时候送来了。”


他转身走进门廊,却被返身追过来的女郎拍了拍肩。对方疑惑地看着他,非常直白:“先生,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没有。”


没有误解,他是真的讨厌她。


“那我能不能问你为什么不肯帮我这个忙?”


他想了一会儿,冷冷道:“不能。”


对###得他在无理取闹,踩着高跟鞋扭头就走。长发像是伤人的弦,发尾扫到他的脸。微痛。他皱着眉按下已经升上高空的电梯。此刻,女郎忽然转过头来,嘲笑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太冷漠?或者说你根本就没有感情?我觉得肯定有人这么说过。所以你不用回答我了。”


她说完,消失在霓虹四起的黑暗里。


无人的楼梯间只有电梯的灯在闪着。对于寂静无声的人,连声控灯都不会为他亮。他自黑暗深处听见声声凄凉的猫叫声自墙后传来。仿佛混杂着几分钟前的厌恶与十二年前的雨夜的味道,一齐借由他的鼻腔与耳朵,潜入他的心脏,忽然地,用力收缩起来。


那天夜里他忽然想养一只猫。养狗也行。但他在网上细读了养狗的规章政策,比起养猫要麻烦许多。他根本拿不准自己有多想养一只动物,但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感情。她从前曾在网上收集喂养动物的好处,最后她指着其中一条“培养爱心”使劲塞给他看。她那时还对他满怀信心,以为他只是一只需要被开启的盒子,其内藏着无限温存与善意,只是不幸丢失了释放的途径,而她则是一个知其宝藏的伯乐,将要把他的光芒打开,点亮整个世界的明灯。但现在她变成了一堆灰尘。装在骨灰盒里。轻得就像可供随身携带的行李。不会笑。不会再摇着他的手臂肆无忌惮地拽他去夜宵小摊闹。如此这般,还不如从未存在过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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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1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那晚,纱一直待在厨房,也许她认为孝以是为了那个女郎而养猫。小白猫弓起身子轻声尾随,看着纱用自己轻薄无物的手指触碰那些白色的瓷碗。可尘世早已是她端不起的生前。纱一直轻轻说着,“我还想给他做一顿饭呢,真的。”


她从不怀疑,转身轻盈地跳上灶台,迎上纱灰蒙蒙的瞳孔。


纱问,“知道我为什么会死吗?”


可不等她回应,纱继续说起来:“如果简略地说,其实是我和他赌气,我输了,连命都输了进去。”


纱抚过当年她买回的碗,一只只,如此流连当年对未来的憧憬。那些预备婚后使用的漂亮瓷碗。白色。光洁如一朵朵山茶。彼此交叠搁置在黑暗里。朝她探出头,提供一席芬芳诱人的回忆。纱发现有一只碗沿出现缺口。她非常难过,停在碗边。


“那时我们决定结婚了。其实,我甚至觉得与他结婚已经很久。所以这决定并没有什么。刚好那一年他三十岁,我二十七。按其他人的说法,我和他都不该再等了。可我觉得就算再过十年八年也无所谓,时间没有阻碍我们。阻碍我们的……好像也从来不是时间。”她试着描摹几年前的感情,“你不会懂,我一直觉得时间只是让一切问题都变得无法回避,是这‘无法回避’假时间之手让你觉得‘阻碍’,并不是时间在阻碍你们。”


纱自言自语入迷。后来低眼看灶台边,才发现那只白色的猫咪正凝眸仰望她的忧伤。她总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像是在阅读她灰色清透的灵魂。在每一个人活着时,总会或多或少怀疑,究竟动物听不听得懂人类的话。她活着时一直相信它们听得懂。因为她见过无数次小动物惶恐天真地凝视着她,用眼神细细打探她的灵魂,彼此对视的瞬间,灵魂仿佛被它们偷走。一切秘密昭然若揭。于是纱也凝视起她来,用她剩余的灵魂与她交换,那一瞬,彼此入住彼此。


纱问她:“你知道我们之间的阻碍究竟是什么吗?”


她好像明白。


但其形不可名状,其痛无法以语言勾勒。


于是她只能悲凉地随着纱低下了头。


有时自阳台往下望,会觉得城市似山崖山谷。道路是谷底,楼房顶是山顶朝圣的方向。一座座高山彼此交错,如同长长峡谷。二环路边疾驰而过的跑车是鸣叫的野兽。是被围困在城市不得出路只能日日繁忙的庸碌者。她跳上高处顺着窗沿嗅见燥热的夏季浮上高空,脚下人们凌乱来去,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出口。


夏日来临时,她大致学会了与人类生存的方式。


她毛发长了,身子亦长大了一些。孝以醒时她叫唤几声以讨欢喜。孝以走后她在房间肆意穿梭。也跳上床,但不会踩出明显凌乱的脚印。偷喝他留在桌面的水杯里的水。甚至踩亮他电脑键盘上五彩的灯。孝以仍然打她,对她的恶行以“规则”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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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2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但有时见她有趣,他也会拿出相机给她拍照。


他唯一的兴趣便是摆弄照片。许多年前他便喜欢摄影。喜欢电影。因为这些喜爱,最后入了话剧社。其实话剧与电影根本不同。电影镜头细节的唯美,在舞台上都只有大而化之的情感共鸣。他更喜欢画面纷繁艳丽的光影,喜欢角度与视野呈现出的不一样的真实。他给她拍一些照片。拍她粉红色的肉肉的脚掌细节。拍她偷喝水龙头滴下的水后脸上胡须牵挂上未破灭的水珠。拍她碰掉他的盐罐之后,潮湿鼻尖混满的灰白盐粒。拍完之后,若觉画面满意,打她的时候他会轻一些。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怪异冷漠,但总说不准哪还藏有一些莫名温存。


而这个夏天,她随着纱一起观察对面那户女郎。纱不喜欢她。似天性敌对。也因为她外出工作的时间。一个美艳女郎,合上如此不良的外出时间,总会引来不好的遐想。纱当然不会故意把对方往坏处想,可又找不到别的什么缘由解释。


想要解释的还有,张孝以。


他总是有意无意想要对抗这个女郎,扳倒她那句甚至没留给他狡辩机会的嘲讽。虽然猫不是为她而养。但她是促成一切的妄念与养分。养猫之后,他总是会想要让这个女郎看一看。就算她会嗤之以鼻不屑离去,也要不动声色地让她发现他的善。他这样想着,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久而久之,他对女郎的观察也便多了。他下班回家遇见她出门上班。打扮时髦光鲜,但偶尔也不施脂粉,黑色自然卷的长发懒散地披在肩头,眼神不屑轻浮,对他视若无睹。而他睡梦刚好时,她回家,并且用力关门。哐啷一声。毫无教养。他仍旧那么讨厌她,虽然她已经不再把垃圾堆放在走廊。


但有一次时差刚好,孝以下班回家,走至家门才遇见外出的女郎。


那样巧,她推开门,正迎面看见他弯身捉起那只小猫的背影。男人西装革履的冰冷线条,被暖黄色的顶灯染成旧色。那只猫是白的。她依稀认得。是楼下那一窝小崽子里的某只。但入夏之后,那一窝猫悉数消失了。她什么动物都不喜欢,唯独喜欢猫,因为猫似女人般虚荣向善,打骂无法俘虏,但宠爱却可让她衷情一生。所以爱猫的男人,都能好好宠爱一个女人。——她一直这么以为。


只是这巧遇不足以让她爱上任何人。


她仍旧蹬着她凌厉作响的高跟鞋下了楼。


孝以在她开门时察觉到了她的出现。这个美妙的时差是报复的机会。他忽然顺势捏起在地上懒散趴着的猫。那几秒。微妙。温顺。夹杂着虚荣与试探,含糊不清地彼此在脑海穿梭来去,无声却对峙。女郎走后,他也关上了门。他一点也不在意女郎之后闷声离去的场景。本来,他们也没有说话的可能与契机。但如此转瞬之间,他的隐忍虚荣让他不觉莞尔。自己果然已不是年少时将自尊与颜面当做真理的少年。仿佛将假装的慈爱当做习以为常,便能借由一只猫拯救自己其实已属冰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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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2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继续打开电视听新闻,中途往小猫的食盆撒一把粮。看电视时,他试着回头看小猫埋头咀嚼的样子。那种原始鲜活的气息,随着她上下蠕动的下颚开始触动他的心。这真是一件小小的活物,有自己的生与死,欲望与妄念。是如此不可控的鲜活生命。他这样想着,然后,他的房门被人敲响。判断对方来历的瞬时,他想到的第一人是那女郎。但他打开门,发现穿着懒散邋遢、操一口外地口音的男子正带着一个小包裹站在他的面前。


“七〇七的快递。叶史良,是叶史良家不?”


“这是七〇三。”


“七〇七在哪?”


“对面。”他指了指女郎的房间。


男子回过头去敲女郎的房门。


“她不在家。刚刚上班去了。”他说完,看见男子面有难色地晃着那一只小盒子。


“操,我都跑了三趟了。”男子很不耐烦。想走,又想等。举步维艰。然而思考良久,眼光索性落在了他的身上。而他忽然地,就此接过对方别有含义的目光。


“我帮你签收吧。”


他伸手拿过那只包裹严实的盒子。从广州发过来的快递。上面标注着“化妆品”字样。收件人。叶史良。他顺手签下自己的名字,在代收人姓名的位置。笔法苍劲有力。书写的感觉如此美。竟带着许久未曾感受到的畅快淋漓。好似报复。


她们都不知道他预备如何。那只小包裹被搁在鞋柜上。她跳上鞋柜一点一点嗅着。有雨水与远洋的气味。纱惆怅且不可思议地看着孝以。他冷静自如地签字。他究竟想做什么。可纱也不问。她跟着孝以从客厅走入卧室。她有时候会从天空落下,一跌一荡地走。但她已经失去引力,只是一阵残留的雾。学人走路也学得不似,反而像是优雅的猫。


她也跟了过去,在他们身后轻轻喊,喵。喵。


她问的是,纱,你是不是很难过?


但纱没有回答。


反而是孝以蹲了下来,握起她一只前爪,捏在手心。


“怎么?难道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她又说。喵。我不知道。


孝以收起嘴角略微的张扬,不答。将她搂在怀中,一边抚摸,一边继续看着新闻。


“他好像很开心。”纱说完,又缩回黑暗的角落里。


当夜孝以早早入睡。未被那声毫无教养的关门声吵醒。那只小盒子搁在客厅。白色贴条折出月色明亮。纱坐在小盒子旁边,问她:“我是不是很傻?”


傻?不知从何而来。她看着纱,喵地叫起来。她否定纱。


但她们无法交谈。只是凭借妄想自问自答。纱看着那只小盒子,努力辨认。叶史良。她的名字。那个女人的名字。自她之后第一个让他想要记住的名字。纱略感伤心,但很快又接受过来。毕竟,她已经死了很久。倘若还爱他,究竟是要希望他继续活下去,或者要他夹带她的痛苦回忆、挣扎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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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2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自私地希望他永远爱我。即使我死了。”纱说,“但我又清楚地知道,这是自私。”


很矛盾。


她其实根本不懂。因为她是猫,并且她还活着。关于爱,她根本不理解。三个月的小猫,身体尚未成熟,只凭着欲念与渴望求生,求水,求一碗恩赐。可,她也不知道,这样活下去是为什么。虽然看起来,孝以与纱也不比她清楚多少。


“哎,小猫儿。”她忽闪着灰色的眼睛,“有时候我也想走了,我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呀。”


她问纱,你为什么不走呢?


纱终于答中了她的问句。她弯下轻飘飘的身姿,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走不了。因为他思想里还有我。他的意识越浓,我越被束缚。并且还因为,他拿着我的骨灰。纱悄悄地示意她跟进卧室,然后指了指那张木床下被堆放得整齐划一的书籍与旧盒子,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纱指着那一堆被欺瞒的表象,淡淡地笑。


他把我的骨灰藏在了床里,把我的灵魂藏在了他的脑子里。


所以,我还在这里。走不了。


那只小包裹自第二天傍晚他才拿走。他下班比往日早。也许没去食堂吃饭。谁知道。他提前了几分到家,等着女郎出门。他刚好开门,顺理成章叫住她:“你的包裹。”他半敞着门,像是怕猫跑出去,“昨晚忽然送到我家。于是我替你签收了。”


女郎那天穿着T恤短裤与黑丝袜。一双亮片高跟鞋,随着她时不时转动的身姿闪着光。她看一眼那个小包裹,从广州发来的。里面是她在网上找的香港代购买的化妆品。一盒粉。一瓶粉底。女郎知道。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但女郎笑了。


“我本来不想要这个包裹了。”女郎翻出钥匙,打开门,远远将包裹朝沙发上扔去,没有清脆回响,大约是命中了,“我是不是应该跟你说谢谢?但真是奇怪,就因为你的莫名其妙,我连包裹都不想要了。现在它到了我手里,我反而要对你说谢谢。”她随手荒唐用力地关上门,砰的一声,“这世界真是奇怪。”


真是奇怪。


他看着女郎关上门,把一长串钥匙扔回包里,然后又蹬蹬蹬蹬地走了。可他心里一点厌恶都没有了。他又失败了一次。吃力不讨好。可他想,她凭什么那么孤傲?她把垃圾堆在走廊。她夜晚吵醒邻里的梦。职业不明,穿着时髦。并不是什么好女子。但是她也能孤傲。


这世界真是太奇怪了。


并且隔天周末,孝以在家做饭,然后她还能来敲他的房门。


太奇怪了。


她能如此轻易、随意、甚至无理地对待他,敲响他闭合无人的空间。


他打开门,见她倚在门边。


“我想看那只猫。”双眼迷离,“可不可以?”


“不可以。”他是故意。


女郎推开他的手,走了进来。


其实他根本没有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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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2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她那时从卧室跳了出来,看见女郎蹲在远处用蠕动的手指诱惑她。她食指与拇指微微磨蹭,伪装握有食物那般,口吻温柔“来,小猫,过来”。女郎问孝以,“它叫什么?”孝以摇头。女郎以为孝以不愿意告诉她:“你是不是神经病,连名字都不可告人?”


孝以回敬她:“它没有名字。”


“为什么?”


“我没想过。也不用与别人一起区分它。这屋里也没有第三个人需要区分,所以用名字太浪费了。”他补充道,“两个人的时候,只用称呼‘你’、‘我’就够用了。”


女郎真的大笑起来:“你真是神经病。”


如此喜怒无常。


相比起女郎,她更喜欢纱。她一直温顺地躲在角落里,如枯萎花束,微风亦吹不起她过去柔软枝脉,此刻只是沉静地躲藏在一旁,睁着灰而明亮的眼睛看往两个看不到她的人。


人与人之间互相吸引与安慰,报复或是驯服,由谁而起无法追寻。但若两人彼此牵绊,必然是彼此之间冥冥相吸。那天女郎尝过孝以的手艺。孝以站在厨房,打开许久未曾用过的厨具。上次被猫打碎的盐罐,之后未曾填补。他问女郎,你家有没有盐。她说没有,我从不做饭。笑笑,然后开门离去,走至隔壁养猫养狗的人门前,轻轻敲起来。


他仍听见她的肆无忌惮。


你好,可不可以借我一点盐。我家盐用光了。


声音婉转动听,被她控制得如此柔情。就连那只势利眼的狗也不再吼叫,短促的吠声被它自己藏了起来。不久,她端着一小盒盐回到厨房。他顺手接过,打开抽油烟机。哄闹的声音卷走纱在一旁低低的悲鸣。气流被那阵轰鸣带走。纱亦想顺展开灵魂,被那旋涡卷进去,变成一束轻飘飘的烟,就此离去。


她那时坐在角落,看着纱。


女郎从厨房走了出来,看见那只白色小猫若有所思地看着冰箱上的屋顶。女郎想抱起她,手指由四肢旁渗入,往上提,可她顺势朝前踩出步子,身子朝前挪一些,又坐了下去。仰起头,继续看着纱。如此反复多次,女郎笑了起来,半开玩笑道:“你房里有鬼呢。”


他心里猛然一动,锅里的菜尚在火候,应当翻炒下盐,可他迅速熄灭了火。


“你说什么?”


女郎用眼神示意他看猫。白猫遥望虚空。瞳仁扩大。一绿一黄,彼此辉映。像是一尊小佛,一动不动地抬起头。但他顺着白猫望去,可见之处皆虚空。但那时纱正坐在冰箱上,在他视野轨迹内。在眼前。但不可见。孝以的眼神远远落在纱身后的屋顶。


明明可望却不可见的忧愁。


“你看,猫很灵,她可是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的。”


女郎说着,也看向纱。


纱赶紧对她说:“你走吧,不要再看着我了,他们都会发现的。”


可小猫一动不动,她像是故意地要做出些什么,甚至朝纱喊了起来。轻柔地。喵。意思是,你应该让他知道你存在啊。不是吗。他们站在未散去的油烟余味里,看那只小猫朝着空气唤出甜得发腻的声音。软塌塌,像是天边云朵。懵然地,他把那只小猫抱起来,扔进卧室。纱怜悯地看着小猫被孝以从高空抛落,它很快站定,又迅速跑回了客厅,仰着头,继续喵喵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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