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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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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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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0: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可她只是在说,活着。不要像你爸爸那样。我们都要活着。无论她,还是你,都要记得。活着。她看着那个庞大的人类,一字一句地告诉自己的孩子。这才是最重要的。


可究竟什么是活着。是色泽浓艳的烈日,抑或汩汩而出的热血。那阵凉风又吹醒了她。于是她仰头看浓郁的黑。阳是短暂的生前,而阴是未知的死后。


活着不可问“为什么”,那么死去是否有权回顾?


她闭上眼,脑海里仿佛有诸多柳絮,被大风抛在世间。馋猫在眼前捕风、戏谑虚空。她却仿佛沉睡在鲁斯特特有的位置,风吹柳絮灌入耳鼻,咽喉瘙痒,如同溺水般,无数温热却无法捕捉的气流肆意游入胸腔。


睁开眼,她看见馋猫正端坐在窄道的出口,微弱的光裹着他瘦小的轮廓。


小母猫亦从黑暗里起身,她低头轻轻咬着馋猫黑色的尾巴。


“可是哥哥,你根本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啊……”


她爬起来,猫步上前,绕过小母猫惶恐的眼神,看着那个一心凝视着敞开着的楼门的馋猫。他毛发那样长,像是一只小狮子。脖颈上的黑色绒羽张开,犹如鬃毛。身上的黑色斑纹携同嘴角的顽劣,在月光下看去,如同结痂的伤口。他望着敞开的楼门。马路上急驰而过的声响一轮轮碾碎寂静。小母猫又低下头,用爪子轻轻拍着他的尾,像是在挽留。


“你想干什么?”她问。


馋猫不理她,回头看一眼小母猫,又扭头要走。


她迅速挡在馋猫面前。


“够了,我们长大了,你明白没有?她被带走了,也许你以后也会这样被带走,也许也会是我。所以我们可以选择点什么,而不是继续躲在这里,是不是?”馋猫看看她,又看一看小母猫,他端坐在她们面前,声调温柔下来,“谁叫我是我们之中唯一的男孩。”


“你出去怎么活?”她问。


“能吃饭、能睡觉就能活着。其他的事,也许我能逃离人类就可以做得更多。”


“你是在害怕。”


“难道你不害怕?”


他们彼此对视。黑色的瞳仁放大又渐渐缩小,仿佛正试图平息自己的情绪。小母猫闷声上前,眼帘低垂,轻轻舔他的脖颈。馋猫微微叹息,不忍地别过脸去。他看着与自己如此相似的妹妹,犹如看着自己的另一半懦弱。而后眯着眼,舔她头顶黑色的斑纹。


如此亲昵,如同人类相拥而别。


而她从来就没与人这样亲密过,与她相似的鲁斯特对万事沉睡不知,那份后知后觉让她也落寞孤僻起来。她试着凑上前去,在馋猫的耳畔低吟道“保重”。话音落下,她亦试着伸出舌头表达自己的爱。彼此相抵相拥的回应,舌尖的肉刺舔过他的倔犟。他终于也低声回应她“嗯”。而后,他们扭头看着倚在门边的黑猫妈妈。黑猫守着如水凉夜不理会身后她仍旧拥有的那帮孩子。可她知道,或者说她直觉黑猫妈妈知道这一切——因为这只是她过往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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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0: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馋猫走到妈妈身后,犹豫了一会儿,低头绕过母亲,想独自走向那片清凉未知的世界。


可黑猫妈妈忽然轻声哼了起来。喵。


馋猫有所触动地回过头。


那时母亲淋着月光,仰头遥望残缺的月,问道:“你还记得我说过吗。我最讨厌你了,因为你总是跑得最远的那个。从出生时就是那样,也不管我那时是不是又累又饿,是不是还能找到你,再把你叼回来。”


馋猫当然知道。


“我累了。”黑猫妈妈说,“如果你们走得太远了,那你就要记得我今天所说的——我再也没有力气把你们一个一个叼回来了。”


馋猫咬了咬牙,向黑暗里的妹妹们抛去诀别的眼神,然后扭过头,踏入月光。


“知道了,妈妈。”他留下一团灰蒙蒙的背影,“再见。”


他走后,黑猫妈妈倚着门又吟唱起来。不知何时开始,黑猫将那些哀鸣哼成歌谣,如此悦耳。活着呀——她拉长自己的声线,绵延如群山起伏,抑扬曼妙,顺着远山远水的轮廓一路飘摇,却再也回不到过往的人间。之后的每一个春夜,黑猫总会无心哼唱。与所有春夜恣情呼喊着彼此的猫咪,一起唱着。


那个男人出现在那之后。


鲁斯特与馋猫走后,鲜少有人发现他们的消失。人们脚步仍旧凌乱。早上忙乱从楼上跳下赶去课堂的孩童,沉重缓慢去早市买菜的老人,严肃克己的公务员,还有无所事事的那个长发男人。


若有任何动静,他们仍会警觉地躲了起来。迅速且不动声色。


她有时仰头从被木块封死的缝隙间向上看,看那些旋转而上的扶梯,仿佛想借此找到那道细微窥得凉风的秘密。但如此轻薄的死后,她如何伸长脖颈也无法望及。


小母猫总会适时凑过来,问她:“你看见什么啦?”


她摇头。


彼时黑猫妈妈略微疲倦地躺在她的软垫子上。而这角落的气味开始难耐。累积的肮脏与酸臭,合着糟糕的情绪开始弥漫。黑猫明显困倦,日渐收敛声线。她只是偶尔向日日给她分粮的人“回应”情感。声嘶力竭。嗓音像是钝了的斧。有人以为是她的水脏了,未能喝上干净的水,于是换了干净的盆与水。


春日肆意的柳絮染去了清水。


赶不走,又洗不净。


黑猫妈妈有时呻吟:“像柳絮一样飘零又有什么不好呢。肆无忌惮的,为了活下去,为了子孙继续得以繁衍,肆意地污染一切。”


她的嗓音有些哑。因为许久没有喝水,也因为整日不停地唱歌。


直至那个人换来了一盆清澈。


就是那个男人。


男人很少喂粮,但那天却偏偏停下。他平日7点45分从家里出门,衣着整齐。眼镜片亦擦得一尘不染。他住几楼她们不知道。他只是她们躲避不及的那些人之一。若不是那天他忽然停下来,她们不会记得他。但你知道,那些看似可预知的不可知,便是命运。她只觉得头顶飘来轻柔的气,微凉,但不阴冷。而后,男人穿着干净的皮鞋出现在楼梯口。脚那么大,鞋那么亮,看起来固执而刚硬。黑猫妈妈懒洋洋地窝在角落里,她随意出声,喵。但声音被刮成残破,像是漏风的锈管吹出的杂音。黑猫自嘲地低下头,靠在属于她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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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0: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男人走出一段距离,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想了想,而后退了回来。


他看了一眼爬在角落里的黑猫妈妈,目光迅速扫过这个小小的楼梯间。被挠破的猫粮袋。一只一次性塑料碗,灰尘和砂砾滚落碗底。旁边的饭盒里搁着一些剩饭,食物被时间腐蚀,肉类逐步发硬、发黑。男人厌恶地抿了抿嘴,像是恨极了这凌乱的场面。他试图蹲下身整理那只一次性碗,可他觉得太脏,伸手却不愿端起。


他最终转身拍去手上的灰,再次看了看表,走去电梯间。


不久之后,男人端着一只干净的瓷碗下楼,碗里盛满净水。


碗不大。白色。干净明亮。坚硬固执。像是那个男人皮鞋那般折出清冷的光。与这样的晦暗角落格格不入。他顺手将碗摆在那一堆凌乱之外,然后看着黑猫,有些趾高气扬,仿佛坚信这些小生物会起身喝那一碗水。但他不愿说话,亦不曾摆出一个引导的手势,仅仅看着黑猫,彼此以耐心对抗。黑猫妈妈顺势支起身子,优雅而感恩地走到清水前,低头饮水,喉咙里时不时滚落几声肆意的感恩。


那时她躲在黑暗里,听见黑猫妈妈喉咙里咕咕而入的迫不及待,忍不住向外张望。


小母猫首先探出头来。水。她低声叫唤,看一眼一动不动的她,然后兴奋地往外跳。黑猫无所顾忌,仿佛并不担心她的孩子。那男人站在远处,看着角落里钻出的小小的生命,他皱了皱眉。他像是不喜欢小猫那副天真无辜的模样。他抬起手腕,再次确认时间。


小母猫尝试着挪过身去,将头探到碗里,与母亲一同喝起水来。


当他最后看一眼这一窝狼藉的生命,他便依稀看见了黑暗深处那双颜色不一的眼睛。他侧过头,换了一个角度向黑暗深处探寻,发现一只纯白的猫倔犟地躲在黑暗里,不肯分食他的怜悯。


男人抿了抿嘴。


但他无暇顾及此处,快步离开了楼梯口。他总是不停抬起手腕。仿佛每确认一次分秒,便会抢得一些险些走漏的时间。


男人离开之后,她从黑暗里爬了出来。


“喵。”小母猫满意地喊着,“你怎么不喝水?干净的水呀。”


她没有回应,一面疑惑地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一面慢步走到那只白碗前。“水很凉。”黑猫妈妈温柔地舔着嘴唇,眯眼看着她。她也低下头,把舌尖探入那一阵冰凉里。她想说,她知道。但她也知道她不能说。因为那个男人很奇怪,她透过那一双穿越阴阳的瞳孔看见男人身上缠绕着一层云雾。淡淡的。微凉,却不寒冷。她分不清那与“死后”有无关系,因为没有人能向她解答,“死后”是不是会化成一阵迷蒙却不冷的雾始终相随。但若那与“死后”有关,她则不能问。


她低下头,碗中水面漾开波纹。她幼小的面孔被晃成一团洁白的云。朦胧散开。男人的脸渐渐浮上心底。冰冷且不可一世。服饰干净整洁。眼角有细纹。肤色晦暗。看起来,岁月正努力地侵蚀他的骄傲。她想起男人的脸,而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伸出舌头,推散碗中那片虚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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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0:5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猫咪在春夜歌唱。呼朋引伴。声音细软悠长。黑猫妈妈眯着眼,尽情舔着自己的爪子,她哼出那首歌谣,然后看着躲在自己怀中的小母猫。那些夜,她们渐渐爬出窄道,与妈妈一齐分享那条薄薄的垫子。小母猫使劲贴着妈妈,贪图温存。


黑猫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想干什么呀,你这么想要依赖,难道你想要跟着我一辈子吗?”


“不行吗?妈妈?”小母猫眨着眼。


“没什么不行的。但是,这要问命运。”


黑猫妈妈仰着头看着寂静的走道,高处传来电梯抵达的“叮”声。电梯门开了。一墙之后的电梯间总是有低沉的轰鸣。轰隆隆,绳索牵引下不同的空间,换来不同的人,如同魔术。她们听见人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有女孩哼着曲调走了出去,未曾看一眼这墙角相依为命的生命——人们已经习惯了,习惯至忽略了她们。她们也不再那样警惕,时常依偎在人类进进出出之间,亲昵地交谈着。


“妈妈呀,你说他们还好吗?”小母猫又问了起来。


她那时缓慢地自楼梯上蹦上蹦下。一阶高度便等同于她。以她为参照的世界,太过庞大。她伸出爪子使劲托起自己的身子,跳上去,又跳下来。小手掌在黑暗中扑着风。偶尔会忽然感到一阵阴凉自身边穿过。那些人类的灵魂如同幻觉,带着不甘的浓度飘上了楼。而黑猫亦警觉地看着她,直至她发现女儿已对灵魂视若无睹,才满意地低下头来。


“我怎么会知道呢……他们已经离开我了,他们的命运,我也已经无法掌握了。”


“他们会去哪里?”


“自己出走的,会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被人类带走的,会去人类的地方。”


“被人类带走……会怎么样呀,妈妈?”


“会……跟人类住在一间房子里。也许定时有吃喝,也许没有。要遵从他们的规则,或者他们也没有规则需要你遵守。不知道……人类是莫测的。”黑猫妈妈笑了起来,“我以前听说做人类的猫,安守本分就可以了。只是任何词语,在不同的人身上却有不同的意思……我听别的猫儿说,只要不要碰坏人类的东西,不忤逆,就好。不过我遇见的那个人类,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加时常忘记照顾我。”黑猫眯起眼睛,“太可怕了。”


她终于停了下来,看着自己年幼的母亲:“你跟人类居住过?”


“很短暂,也许不到一个月?因为时常吃不饱,趁着有人来找他,我顺着门缝溜走了。”黑猫妈妈想了想,“那倒也不是逃。我饿了,然后食物的气味把我引了出来。我再也没有回去。而他也没有找过我。”


“妈妈,你为什么会跟人类一起住呀?”


“我忘了。”黑猫轻描淡写,“也许我记得,好像就是被他捡起来带走了。不过,那就是命运呀。那时候我也和我的妈妈在一起,很多人对我们不闻不问,也不像现在这样送什么粮食。他就是忽然出现的,忽然朝我伸出手。我被抱起来了。很高。人类能直立起身子,所以他们很高。我感觉自己浑身轻飘飘地飘浮起来,然后一跌一跌地离开了我的妈妈……等我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我都已经听不到我妈妈的叫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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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0:5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沉默。


黑猫妈妈抖抖身子,慢步走至月光下。


她看着母亲寥落的背影,忍不住跳下台阶,跟了过去。


“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带走我。”黑猫轻轻地哼着,“其实他并不爱我呀。他也不需要我的爱。他肆无忌惮地用他的庞大与便利赋予我生活所需,好像我就该因此对他感恩戴德似的。真好笑。”黑猫回过头来,看着她,“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也不喜欢其他任何的人类,但是没有办法,这是他们的世界。”


“我们……有我们的世界吗?”小母猫问。


她抿着嘴看着母亲漆黑的瞳孔,仿佛感到那黑色正变得越加浓郁。


“你们也长大了,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怎样?”黑猫笑着说。


“好呀好呀!”小母猫满心期待地跳起来。


“这个秘密就是——没有我们的世界。”黑猫闭上眼,“这世上只有一个世界,谁是强者,这个世界就是谁的。就算脱离开人类,猫咪也不会是世上最强的那个。所以,没有我们的世界。”黑猫温柔地转过身来,看着愣住的小母猫,“这个秘密你满意吗?”


小母猫静静地蹲了下来,张着嘴,惶恐地看着母亲。


“妈妈。”她忽然出了声,“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因为我累了呀。”黑猫跷起尾巴,高傲地从她们身边走过,“我希望你们快些长大,而不是越来越小。我已经累了,不可能把你们一个个叼回我身边了。或者说,我也开始不明白,我们这样活着是为什么呢?哎,对了,不然我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她停住脚步,眨了眨眼,“要听吗。”


小母猫看了看她,不知所措。


可黑猫已经忍不住说了出来。


“亲爱的,你们不要怪我。我告诉你们这个秘密是因为我爱你们,绝不想像人类一样欺骗你们。昨晚有那么一瞬——很短暂、很短暂的一瞬——我在想,如果你们都离开我了,我是不是能再次去找‘为什么活着’的理由,而不需要再一遍遍告诉你们那些连我也不知道的事呢?”黑猫说完,扭头潜入黑暗之中,抛下一连串浅浅的字句,“对不起,孩子们,居然告诉你们这么多秘密……我实在是太累了。”


小母猫犹豫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想知道“怎么回事”,可她选择尾随母亲而去。一路小跑,一路轻轻地哼着。喵。妈妈,妈妈,对不起。无限乖巧地遁入黑暗,只留下沉默的她在月光下仰起头。


凉风抚过春夜。


树上潜藏着的猫的灵魂又出现了。


他们像是远山流岚不切实际地在她瞳孔深处飘浮着。她感到胸口有一团模糊的声音涌了出来,她踏出那扇门,冲着黑夜将胸腔里那团被捏凑成形的问句释放出来——


喵呜——


像你们这样呢——好吗——


那些远处的灵魂竟悉数转过头来,一只只,幼小的,轻盈的,魂,在清淡凉夜幽怨地看向“生前”,或惶恐、或嬉笑地回应道:活着,难道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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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0:5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黑夜很快过去。晨光吻露。某层微亮的白渲进她梦的边角。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蜷在门边睡了一夜。社区环保工人推着车到院子——那是面色红润的妇人,沙沙沙,在春晨精神饱满地扫去旧夜。而她听见那些细细摩挲的声响,起身望向院外洁净的地面,妇人亦看见她。对方惊奇地走过来,她习惯性地往后退,直至退回那一道狭窄的黑暗。小母猫亦飞快醒来,自母亲怀中窜出,随她一块躲入黑暗。只有黑猫妈妈眯着眼,看着那个妇人蹲下身来,伸手往黑暗深处想够到她那一双女儿。


每个早晨都是如此。


在他人喘息时沉睡,在他人蒙昧时掩藏,在他人自如时遁入深深黑暗,将世界交付给他们主宰。


世界慢慢苏醒。楼层里传来轻盈或是沉稳的步伐。妇人不知为何又惊又喜地站起来。有上学去的小女孩儿跳下楼梯,看着妇人,声音稚嫩清凉:“你看见她们啦?”


“小猫崽子呀?”妇人带着浓重的口音,“看见了,一只白的,你也见过这些小崽子呀?什么时候有的呀?我还想捉一只回去养哩。”


小女孩儿不知何处生出一些厌恶感:“小猫还小呢。”


妇人丝毫不知:“不小啦,都跑得飞快飞快啦。这么大的猫崽能养得活。”


女孩儿不说话了。她抿抿嘴,看一眼蹲在洞口的妇人,以及一旁视若无睹的黑猫妈妈,不甘地离开了。妇人仍然蹲在洞口,时不时往里看。四处是凌乱的粮袋与水杯,妇人使劲扫了起来。一面扫,一面轻轻地喊着:“喵喵……小喵喵,出来呀,别躲着我呀……”


她就着黑暗与狭窄将自己埋葬。


那双生满老茧的大手一次次出入狭窄。遮住光。遮住唯一的出口。如此欢喜而不甘地想要捕捉她们。小母猫躲在她身后,背上的毛都已经竖起。可她依然安静,看那指尖奋力地向前倾探,像是盲目固执的蛇。小母猫问她:“你不害怕吗?”她摇头。她不知为何自己无所畏惧,仿佛她明白她们不会被那只大手带走。


过了一会儿,妇人将自身收回。


“脏死了。”


她还埋怨,随后啪啪地在自己的裤腿上拍打起来。


人潮从电梯间涌出。各式声响纷涌而至。他人的世俗将妇人冲淡。她在黑暗里仔细听着,仿佛听着海面一浪拍打一浪,或沦陷,或失散。人类那些纷繁无力的世界。黑猫妈妈又在楼梯间轻声哼唱起来。如同海上零星碎末,随着浪潮轻轻摇摆。


喵。


黑猫喊着,我饿了呢。那些走楼梯下来的人偶尔停步轻抚她的额头。黑猫贴着他们的指尖一路寻找温存,声音越加细软。而后是哗啦啦的恩赐,也是以他人的怜悯灌满自己的落差。


人类走后,小母猫慢慢爬了出去。


她天真温顺地随着母亲分食怜悯,而后时不时用前额与母亲厮磨碰撞,揉出一片暖人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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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母亲轻轻笑着。


唯有她后知后觉地步入其中,低头挑上一颗怜悯,用力撕咬,可脑海里闪过无数面孔。那是,猫的面孔、鲁斯特的面孔、无数灵魂的面孔。


难道下颚窜起的甘甜便是“活着”,只有此刻才能感到“活着”。


她忽然停止了咀嚼,走到一旁,像一团小小的柳絮。柔风撩起她的四肢,她忽然觉得她应该飘远了。于是她回过头,问向自己年轻冷艳的母亲:“可以吗?”


母亲徜徉的眼神逐渐锐利。


唯有一无所知的小母猫天真无邪地看着她:“你说什么呀?”


短暂的沉默。


黑猫支起身子,高贵如贤哲,轻盈地走向她。她用那粉红色镶满伤害与爱的舌尖吻上她的脸。母亲低声说道,你可以留在我身边。她摇摇头。母亲亦懂得地笑了起来,用那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与她的阴阳对望,久久,轻轻叹息,又如同自嘲:“你毕竟是不同的。”


她们都明白。


只有小母猫仍然懵懂地站在身后,慌张地凑过身来,执意问道:“怎么了呀?”


黑猫妈妈却只是说:“记得我说过的吗?”


她点头:“你再也无法一个个叼回我们。”


时间那么恰恰。


7点45分。城市已从慵懒步入清醒。那阵不可一世的微凉顺着楼梯间飘落下来。像是要托起她的那阵风。母亲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身后,她亦回过头,看着那个男人干净整洁地走下楼。手腕上是他恪守的时间。如此快步,以至于小母猫甚至未及躲入黑暗。他不低头,不回头,仿佛前日送来净水的完全不是他那般,迅速消失在楼道口。


黑猫妈妈笑着摇了摇头:“不呢。我想说的其实是那句——‘你总是爬到一些奇怪的角落,好像有人牵引着你一样……’。”


角落里干净的白碗折射出清冷的光。


“这一直就是你的选择。”


其实那不是诀别,而只是彼此选择相应的道路。她从未想过离开究竟是什么,只是依稀憧憬生命应如春季被风远送的柳絮,肆无忌惮地入侵,而不能再在此处墨守。于是她张开自己的绒羽,等待一阵凉风袭来。那个漫长的白日,她随黑猫躺在墙角等待。黑猫妈妈饮好水,把持好嗓音,轻轻歌唱。无数人类望着她幼小的身躯感叹起来。如此小的猫。原来这只黑猫有宝宝了呢。她忽然想起已不知在何处的鲁斯特,那个甚至乏于站立的、头顶厄运的白猫,如同她不安的替身,早早沉入了波涛汹涌的人间。


想到这里,她就站了起来。


其实她试图尾随任何一阵微风入侵,但那仿佛不是她的命运。一切匆忙的脚步为她短暂停留,却不能伸手托起她的生命。


黑猫妈妈笑她,你想随意将自己交付给一个人类吗?


当然不是。


可她根本不知那个男人何时返还。是否途经这条道路返还。也不知自己凭什么能被他选择。她仅有的选择是因为她特有的直觉。那阵朦胧无望的白纱既是她的直觉,也是命运设计的隔阂。相比起其他行色匆匆的路人,仿佛只有那个男人才与“死后”有关。而她一意孤行要选择“死后”,也许是因为,唯有明白“死后”,才可向“生前”问一句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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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0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于是,整个白昼,她都在墙角随黑猫妈妈一起低吟哼唱,向路人发出惹人怜爱的音色。她的嗓音尚未成熟,如同一根被风轻抚的琴弦。回音渺渺。那时,无人知晓命运是一条绵延而去的纵线,所有的因促成唯独的果。过程缺一不可。等待傍晚斜阳落影,那些面容困倦的上班族悉数归来时,她的声音逐渐沙哑。她起身饮水,却发现无人打理的水面压着一层浑浊的灰。她第一次感到不可抑制的疲倦。但返身看去,黑猫妈妈仍然装出兴致盎然的样子向路人微笑。然后,遵循时间而归的男人依旧穿着锃亮冰冷的皮鞋走到电梯间。她落寞地回头,终于看见他。


那天,他亦终于带走了她。


男人不喜欢猫,也从未养过猫。他只是七楼某处拐角的一户住户。一室一厅。仅仅四十坪并不宽裕的世界。可对他仿佛足够。头几年他阴差阳错租下这套房子,几年之后略有积蓄,他于是与房东协商,买了下来。那时他终于拆去旧日的积怨,将这往事重新粉刷。她被他收养之后,这套旧屋已经被收拾一新。四处规整一新的家具。小小的客厅只摆得下冰箱和鞋柜,卧室偏大,但除却一张双人床,还摆放有一系列书柜与电视柜。棕色的沙发上零散地摆放着各式书籍。


看起来,这四十坪的世界未曾打算留给任何客人一点空间。


完完整整只是住处。


其实他根本不喜欢猫。也不想收留一只猫。后来她才明了,是命运作恶,硬生生将她与他捆绑在一起,却不知命运究竟为造就哪一个谁。但那时她出乎意料地去追他的背影,而他根本不曾回头。他随众人在电梯门口等着沉入城市谷底的信号灯。闪、闪。叮。疲倦的人们抬起头,踏入狭小的盒子。是那个放学归来的小姑娘先喊起来的,“呀,小猫。”那时门正闭合,吱吱呀呀吞并她好不容易追上的机缘。男人亦是那时看见了她。但第一眼,云淡风清,毫无情感——他如此不喜欢猫。直至铁门闭合,狭窄的空间里传来人们轻松的感叹,“哟,好小的猫”、“好白啊,想捉回去”,他仍闭目懒于理睬这些易被蛊惑的人群。而后他自这群中听见门外远去的脚底传来那一声沙哑的“喵呜——”,他终于不动声色地睁开眼。


电梯抵达七层。


他出门之后左拐走入楼梯间,下楼,看见那只站在电梯间入口的小猫,随手捞起她。


他决定收养她。


被那阵虚空托起时,她忽然惶恐。但尖叫着扭头后,她终于可以顺从地坐在他的手心。起初,她天真地以为他能明白她的话语。但很快,纱便告诉她根本不是这样——他会带走她,完全是因为她那声沙哑的叫声。


纱不是一个真正的名字。


纱只是她时常看见的那层朦胧的雾。


萦绕在他身边的,微凉却不寒冷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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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0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男人捏着她,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他一句话也不想对她说,即便他内心已经决定收养这个嗓音沙哑的小猫。他回到家,把她放在地面,然后将鞋整齐地摆放在鞋架上,从卧室的旧物柜里取出一只枕头,放在客厅的一角。


他冷冷地说:“我给你弄点儿水来。”


等他端着一只小小的白碗走到她面前,他才发现这只白色的小猫自被他放下便不再动弹。她惶恐地抬头盯着他,以某种似曾相识的眼神。男人心中蹿升出少许不安,像是深埋的罪孽被人敲开了转角,腐朽气息瞬时涌入鼻腔。他抿了抿嘴,扭过头去,少顷,忽然用一种刻意而温柔的声音重复道:“以后你就住在这了。别怕吧。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别给我捣乱就行。”


但小猫仍旧没有动。


他顷刻间丧失了所有耐心,冷静地放下碗,起身回到卧室。


客厅暗而寂静。


她一直没有动。


当她被男人随手搁置在地面的那一刻,她甚至顾不及回想此处与别处的不同。这房间四处萦绕着那层薄薄的纱。像是春蚕吐出的薄茧。如同旧事灰尘温柔抚慰在新处。吹不去。洗不净。摸不着。黏稠轻薄,仿佛能被吸入胸腔。然后她仰起头,看见那个女人像是一束枯萎的花被悬在屋角。根茎错落交叠无法辨别。憔悴肆意的面孔像是萎败的花蕊。她自高处以诡谲的姿态俯下身来,咧着嘴,轻轻笑着。


“哎呀……孝以居然带了一只小猫回来——”


一时间,她不知如何动作,只能惊恐地仰着头,直至那阵纱顺着墙沿滑落,无法抗拒地贴上她的脸,甚至试图沿着她的呼吸潜入她幼小的胸腔。


“哎,你竟然看得见我吗?小猫儿?”


那女人便是纱。为魂为魄的时日比她做猫更长。她生前应是高额、颧骨凸出的女人。如今越显苍白嶙峋。长发如蛛网交错肩头,仿佛多年未被扫去的寂静。她多半沉默着盘旋在男人身边的屋顶,眼神落魄恍惚,却忍不住望向彼处。但纱亦会大笑出声,惹她仰面探望。纱知自己失态,总会青涩地缩回墙角,声音软软:“我以为再没有人能看见我了,真对不起,小猫儿。”


可她也不是人。


纱是她心里给她的名字。她们相处良久,却无法交换彼此姓名。她无姓名,而她听不懂她喉咙深处挣扎出的呻吟。彼此只是看得见,能感知、却又不能知晓。这语句依稀自何处听过,她其实记得,却总是别过脸奉劝自己忘记。每当她自暴自弃似的藏入黑暗,纱总会叹息起来。


“他连学着向善也这样残忍,竟然带回你这样的小猫儿。”


她于是挪动身子,仰头望她,如同仰望知晓一切的神。


那时男人多半忙于电脑与书籍里杂乱无章的影像。他唯一的乐趣便是一张张分辨图片里的秘密。其实多半是自己或他人的玩乐,但他总觉藏有未知。她不知为何他怀有这样的深信,如同每当他疲倦且一无所获地回头看见她正仰望着屋角发呆,总会阴厌地捏起她的颈子,用手指弹她小小的鼻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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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0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短促的刺痛。


她尖叫起来。


喵呜——


男人将瘦小的她放在桌面,看一眼她,而后继续翻阅张张稀松平常的图片。


他总是弹她的鼻梁。起先有过更为凶狠的方式。在她试着与人相处的最初,总无法克制自身习性,挠坏他的沙发或是用尖牙咬着他的塑胶拖鞋。那时男人咬着嘴唇,冷静地朝她抽出耳光。她顿时感到呼啸沉重的力量,如同晚夜的风。她被摔至墙角,身体短暂地麻痹失灵。纱偶尔会在那时悄悄潜入她的身体,仿佛附身能够替她减轻那一刻的痛。可她一直不懂,纱只是为了体会他惯有的冷漠与绝望,甚至不惜以体验痛为代价。后来男人试着改掉自己的恶习。他从网上看来别人分享的方式,用指尖轻弹猫的鼻梁或是用水枪肆意泼洒,装模作样地惩罚。可无论哪样都是庞大且无法抗拒的压迫。他永远大于她,胜于她,能够轻易主宰她。


虽然他试图改变。


而最初,在男人因他所认定的她的恶习感到不满而付诸“教育”时,她天性狂野的那部分开始失控。她来到他家第三日,男人仍旧沉默寡言。他总是满眼鄙厌,仿佛打从心底否认与一只猫有交谈的可能。她失望地看着他,至少他在她追赶他时返身下楼找她不是吗?为何他却根本不懂她。甚至不“试图”。


她蜷缩在四四方方的房间角落,犹如被密封在往事之间。


客厅与楼梯间不同,没有那阵自由来去的风,也没有睁眼可辨的、闪烁着璀璨之星的夜空。失去并不可怕,她好像从未害怕失去。但比起失去,那一刻幽冥难辨的未知让她在黑暗里恐慌起来。那时纱自房间里游出,贴着墙角朝她轻声说道,别怕,别怕,你总不会寂寞过我。


她叫喊起来,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在这里。


纱只听见她“喵——喵——”地大喊着,像是畏惧,又像是绝望。她抿抿嘴,怜悯地探下身子,用她冰凉的脸试图蹭过她额头毛绒绒的洁白一片,自言自语,声音悲戚:“你是不是在害怕呢?你不要害怕我呀……也千万不要害怕他。”


她仍旧喊叫着,喵呜。尾音因内心七零八落的情绪不自觉地拖长。她想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带走我,又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你在这里,又为什么不要害怕他。但纱仍旧一相情愿地安抚着她:“真的,别害怕。他只是想学着做个好人罢了。”


她不想听这些。


“我还以为他根本不会变呢。没想到他也是会变的。”纱继续说道,“小猫儿,你不懂你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恩赐与转机,虽然这恩赐与转机对你来说是足以毁灭一生的破灭。可……他太需要你了。”


他不需要我!她嘶喊着。


“别喊,小猫儿……”纱垂着破败的长发飘向她,想要安抚,可她只觉得冷,“别喊下去了。你的声音又要哑了。你知道他为什么带回你吗?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为什么,可等你喊出第一声我就明白了。你的声音哑了……这简直就像是命运故意算计好的,他最怕那种声音了。小猫儿,我死的时候,哑掉的喉咙没能让我说完最后一句话。所以他怕极了。你知道吗?你的沙哑刺痛了他的怜悯,可你不要再喊了,你再喊下去,也许会把他刺激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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