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音

飞雪

唯有一次她觉得恨，于是故意在爸爸面前推开那个阿姨。


十四岁所有的凶狠的力量，她想要借助那力量威胁爸爸。


但爸爸既没骂她也没打她，更没有选择离开。爸爸很安静地扶起阿姨。他们又安静地站在她面前，虔诚如前来赎罪的信徒，表情温和：“阿浅，爸爸爱你，阿姨也会像爸爸一样爱你。爸爸也爱妈妈，但爸爸和妈妈不适合。你能理解吗？”


她理解。她恨自己好像真的理解。


理解爸爸在她决定跟随妈妈之后留下了房子。理解爸爸对她说的那句“无论如何爸爸都爱你”。也理解那之后的夜晚，她高傲漂亮的妈妈给自己斟酒、歌唱，在玻璃窗前哭，借着酒劲揪着她的头发大喊“你怎么会放他走”。


她居然都理解了。


那一阵子妈妈总是日夜颠倒，忘了开车来接她。


她理解。


于是，有一天，她决定自己走回家。


同学都坐公车走了。但她连坐哪路公车都不知道。路她倒是认得，按着妈妈开车回去的路就好。结果，她因为不知其中一条是单行线而绕了远路。但无关紧要。


那正是她喜欢的秋天。晚风干爽，不似春日那样腥涩潮湿，拖泥带水。她一个人走在街上，心里落落空旷。平时在学校和人嬉笑时，她从不会觉得心里那么空，空得能装下其他所有人的对白。


她在路边看见一家小杂货店，旁边刚好是一所小学。那些欢快的小朋友相互追逐着从杂货铺跑出来。小鬼A大喊，别这么小气！小鬼B一边跑一边把一包小东西稀里哗啦全倒在嘴里。小鬼C趴在玻璃橱窗面前数自己手中的硬币。一块，两块。眼神正左右打量。还有DEFG等浮生众态从学校里跑出来，一一从她面前走过。大概是编号J的那一位了，他大喊：靠，我爸妈说要离婚！真他妈烦。一脸故意学出来的流氓样。她心里一惊，忍不住就看向J。于是K说，靠，那我们去揍三班那小子解气吧！


那些干着欺负人勾当的小孩，倒是似壮士似的相邀前往公园。


她理解，这世界的莫名其妙，痛，恨，以及美妙。


那一阵开始，她忽然喜欢自己回家。


她心里亦有深不见底的洞。但原来他人亦有。起初只是想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应那些深不见底，但后来却发现所有人都有形形色色的空洞。她不去学舞，反而在公园游荡。有的时候是咖啡馆。有的时候是麦当劳。公园里有许多故事。有人说，你知不知道，每天晚上，在树荫道下会停一辆自行车。旁边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和个年轻女人抱在一块。我每次路过他们都在，非常的坚持不懈。另一个人笑，偷情？那人答，谁知道，但我觉得奇怪死了，现在的年轻姑娘怎么可能跟骑自行车的老头偷情，神经病啊。


她拿一本语文书坐旁边听。

飞雪

胖老太太说，十二楼那对小夫妇离婚啦。瘦老太太说，哦哟，我早说了呢，我都见过那男的把别的女孩领回家，还在电梯里亲亲搂搂的。老太太们坐在阳光明媚的公园里织毛衣，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这些个年轻人都不靠谱儿，年纪轻轻就结婚离婚的，折腾。瘦老太太却说，你那花给我瞅瞅，她伸手去翻那件毛衣的纹路，戴着眼镜左右看了半天，这个花还蛮好看，几针？


还有一天，一群大学生在公园说奇闻。


跟你们说个寒的。上次那个H大分尸案，凶手就是坐我后面那个陈东。女孩咬着嘴唇，那天上午他还逃课，下午来考试还让我给他抄答案。啧啧啧。后来我一想，哎哟，上午那会儿他逃课就是去分尸去了。一想起下午他还跟我借答案，我就觉得后怕。


这有什么啊。当初北街那个有名的分尸案，我都认识那个伯伯。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说，不过那个伯伯平时人挺好的。他们家本来就开饭馆的。你们知道开饭馆的吧，家里都有大灶。而他老婆老早就跟一个台湾人好上了，我们那条街都知道，所以她不见了也根本没人找。那时候大家都以为他老婆是跟人跑了，提也没跟他提，怕他伤心啊。结果呢，他老婆也真是怪，要私奔还要拿走他所有的钱，男的一急就不小心把人杀了。更巧的是，那时候是年初二，店里没员工、不开门。过年的时候我天天就闻着他们家炖肉的味道，整整三天都是炖肉，我靠那个香……后来一想，啧啧啧……


所有人打了个寒战。


阿浅也抱着书打了个寒战。


其他人问，后来是怎么给抓起来的？


他去自首了。眼镜男说，他不自首估计没人会发现。你想，那么大的灶，高压锅也比一般人家大，蒸了整整三天，我都闻到了。据说蒸完了他就把他老婆倒到下水道里了。完完全全不留痕迹。但人心就是奇怪。据说那几天，他天天梦见他老婆来找他。还没过一周，他就去自首了。


人心就是奇怪。


故事越多，对那些彷徨失措悲喜交加越是能理解。


路上边打电话边发脾气的女子，说“分就分，你当老子找不到好的了”。她挂了电话却哭。咖啡馆里的律师和女子，女子前一天晚上发现丈夫外遇，与律师咨询离婚相关条款。女子非常镇定地决定一个人过。完全不是电视剧里那种演法。还有老太太指着路边一只死去的鸟，问路过的她“唉，就死了”，她没明白，“什么”，老太太温柔地继续说着，仿佛她们原本认识，可她根本不认识她，“这只鸟，早上我还见着了，结果却死了”。语气如此温柔而感伤。


十五岁时她开始写写小故事，只是觉得有趣。


起初是想，那些人的奇闻真有趣，记下来吧。


但记下一半，总是忍不住想，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

飞雪

于是把自己的情感投入到别人的幻想里。一同经历。曾经的痛苦会更为微不足道，或者更加明显。他们爱一个人，他们恨一个人，因为爱而义无反顾，因为恨而绝望不已。可以生，可以死。好奇怪，原来这世上的痛苦那么多。人人都有。并且永不相同。


如此，好似一个游戏方式。


她觉得。


那时妈妈每天出去应酬。与爸爸离婚之后，她很忙，比以前更忙。她从前就是女强人，至今犹是。妈妈也有趣，一面对她说我已经忘了你爸爸了，一面又问她，上次你爸带你去玩说了什么吗。她照实答，妈妈转过身，顿了两秒，问，没说起我？


她说，还是那两句咯，每次都问过得好不好，最近忙什么。


妈妈问，你怎么说。


她笑，当然说你过得好咯。


妈妈有点不高兴，那他岂不是很安心，良心一点也不受挫。


她问，可你就是过得很好啊，天天玩得我都不顾了。


妈妈笑。擦晚霜。做面膜。与她打趣起来就像是一对姐妹。妈妈离婚之后越来越年轻。没有男人叮嘱她要当主妇，她就自?##鸾憬悖?门??彼?拿妹谩Ｋ?芸?模?舶樗孀拍压?５?松?牵?啦豢杉娴玫男苷朴胗恪?/p>


但不懂的人太多。


十七岁的时候，阿浅的小说要发表。她很开心。那属于意外之喜。原本所有的故事写来只为揣摩那些内心空洞的人，消解自己的苦闷，但小茹问她：“为什么不去投稿？”


她第一眼看小茹，就觉得像是故事里的人。瘦小。干涸。像是尚待浇灌的花。因为弱不禁风，所以任何风吹草动都微微颤抖。越是自卑，越是敏感。但阿浅喜欢小茹，因为小茹也写故事。阿浅写臆想中的别人。但小茹写她心里的自己。面对自己是一种独特的勇气。阿浅知道那么多别人的故事，却唯独不了解自己。她觉得自己空荡荡的，盛满了他人。爸爸和妈妈，爸爸和阿姨，路人甲乙丙丁。但那样其实也不错，她总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喜欢朝庆，所以去调查朝庆。因为知道朝庆养猫，于是去网络上参与养猫人的小组，了解猫的一切一切，只为多找一点借口与他倾谈。


她也知道小茹喜欢朝庆。


阿浅看了太多路人的爱情。


但爱，是一种本能。


越拥挤，越需要奋不顾身。越狭窄，越显弱肉强食。她不是小茹，没有她那样的细水长流，觉得一个高中时遇见的男生能拯救她生生世世与卑微。她只是觉得朝庆好有趣。打篮球的时候跟同伴搞怪，躺在地上装死、耍帅，但关键时候又面不改色迎难而上。她一个人很无聊，所以想找一个有趣的人。但哪晓得后来小茹会跑来质问她：“你是不是改了我的地址？”


“什么地址？”她至今都不知道，小茹说的是什么地址。


“我不会输。”小茹说。

飞雪

她当时坐在课桌前，用椅子的后两只脚支撑着，往后仰。小茹盯着她，好像有点气。她一时失去平衡，啪地一声弹回原位。


小茹就跑走了。


她想去追，但不知道要去哪追。她翻出自己的小本子，上面记下了那么多小故事。两个女孩喜欢同一个男孩，揭穿了，便相互为敌。她觉得好俗，我不要这样的故事。就像她不要穿跳舞时那样的短裙。既然小茹不能违背那些通俗故事的走向，那么，她为什么不可以？她是阿浅。


她想了想，跑去跟朝庆说，喂，对小茹好一点，她很喜欢你。


朝庆愣愣地看着她：“不是你喜欢我？”


阿浅笑了：“不是她喜欢你那种喜欢。”


朝庆说：“那也是喜欢。”


阿浅说：“你真讨厌。不过，如果以小茹的‘喜欢’为标准，那我就不算是‘喜欢’。”她在秋风里，将手背到身后，像小女孩一样试图用脚侧站着，左右摇晃着。朝庆看着不可思议的阿浅，不知道应当怎样挽留。阿浅嘻嘻一笑，挥手拜拜。她觉得心有一点痛，但不是传说中那么撕心裂肺。有什么关系。爱与恨可以不用离间相依存。因而，爱与离别也是。妈妈离开爸爸很久，她嫁给别人，她还是爱爸爸，阿浅清清楚楚知道。妈妈喝醉了会哭，会问她爸爸有没有问起她，会问她爸爸过得好不好。他们只是不适合。其实爸爸也知道。但是爸爸那样普通的小公司经理，受不起妈妈这样美艳好强的女人。你看，其实没有一条世俗法则能限定住复杂的人。但世俗的人却能被复杂的法则限定住。


她向朝庆挥手再见。


步入黑暗。


在路边等公车的时候，有个乞丐大叔来讨烟。他的说词很诱人。给我一支烟，跟你们说个猫的故事。她歪着头在路边看他微微有些沮丧的面孔，跑远去买了一包万宝路。她喜欢万宝路这个名字。好像在说，宝贝，我们还有一万里路。她跑回车站，但大叔手里已经捏上烟了。这也好，她想，于是靠在路上就听了起来。那好像已经不是大叔第一次说故事，他先说一对猫母女的故事，大猫消失的那天晚上，另一只猫被人类虐杀，失去妈妈的小猫变得越来越凶狠，但这么凶狠的小猫，却跟一只走失的家猫流浪到了一起，最后一起消失。


给烟的路人觉得讲得不够精彩。


但，只值一根烟的故事，又有什么好还价的余地。


她蹲在路边，也悄悄摸出烟盒，抽出一根来，嗅一嗅，很香，有点想借个火。


但乞丐大叔说：“小姑娘家，乱试什么。烟可不是用来玩的，你一包烟烧烧就没了，但我一包烟可以用来提神醒命。知道不？”


她吐吐舌头，心想，这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阿浅把那一包万宝路丢给乞丐大叔：“够不够再讲个故事？”

飞雪

大叔欢喜地接过烟：“但猫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阿浅笑：“那讲个别的什么故事。”她看着脏兮兮的乞丐大叔，还有他手里捏着的那个圆片，“随便什么故事，说一个就好了。”


大叔摸出一根烟，闻了闻，仿佛心旷神怡。但他舔着嘴唇想了很久，有些过去他难以启口。阿浅歪着头看着他，长胳膊不耐烦地晃来晃去。于是大叔说：“别的故事我是没了，但有件事，也说不上故事，我就是想不明白，你这样的小姑娘想得没有大叔复杂，也许你想得明白，你帮大叔想想，行不行？”


她点点头：“行呀。”


大叔想了想，摸出的那根烟挂在耳上。他说，我一直觉得有趣，为什么那只小猫会跟那只家猫在一块。那只小猫可凶可狠，那么小小的，但是打跑了许多想来分一块地儿的猫。另一只猫虎头虎脑的，说直白一点，就是傻！天不怕地不怕的那种傻。一点也不知道这只猫有多危险。我发现它们的时候，那只家猫想跑进巷子里喝水。夏天那些空调水顺着墙全流到墙角的沟里。家猫一靠近，小猫就哈它。家猫还不信，在外围绕着圈，看小猫没有上前，它还一点一点往里蹭。大叔舔舔嘴唇，结果啊，那只小猫忽然冲上来，家猫也嗖的一声就跑。但是跑出几步，又返过头去看小猫。它有点怕，但有点不甘心。结果你猜怎么，那只家猫还有点小心思，它一直在附近转悠。我就想，这猫究竟想干什么呢？结果小猫离开了一会儿，那只家猫就溜进去喝它的水。大叔忽然笑了。他说，有点意思，真是有点意思。但更有意思的是，它正喝着水，那只小猫就回来了。家猫还愣了一下，突然扭头就跑。但是跑出很远也没看见小猫追来，它又折了回来。他看了看阿浅，后来，那只家猫也不走了，总在巷子口徘徊，看着那只凶巴巴的小猫。我总想起那时候，真是个不怕死的家伙，但后来家猫就留在那了。它开始还睡在巷子口，路过巷子口的人还给它点吃的。小猫也真是饿坏了，看见吃的也想抢，但它跟家猫哈了很久，结果那只家猫完全不在乎小猫那套。最后呢——


“后来，小猫就凑过去一起吃了？”阿浅问。


大叔惊叹道，是啊，它就凑过去一起吃了，你怎么知道？


阿浅得意地笑着：“我呀，猜的呗。”


大叔终于点燃了火，恍地一下，烟味传了过来。他抽一口烟，吐出淡蓝色的烟雾，道，后来我就想，也许是其他的流浪猫，习惯了争抢，只有那只家猫，被人养傻了，没被饿过，不知道野外食物多珍贵，也倒是这样反而跟那只小猫混到一块去了。到底是好是坏，谁也说不准。但是之后我反而看见那只小猫跟着家猫在巷子口瞎叫唤，声音还柔柔的，乞讨吧？大概也算是乞讨。反正也能吃上饭了，这也挺好的，是不是？

飞雪

阿浅应声而笑：“是呀，有什么比活着更好？”


大叔呼一口气，听着这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冒出这么一句话，笑得甚至咳嗽起来。


阿浅问：“那你想不明白的是什么呀？”


大叔也愣了愣，他其实一直在想，那样极端的小猫，也能遇见一只傻头傻脑的家伙。什么缘分、什么爱情他都不信。他只是真的在想，是不是一切都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不管多么糟糕，只要还活着，就终究能遇上。那只小家伙是不是就真的是那个“终究”？他吸一口烟。肺里那两颗小树又渐渐张开。阿浅在一旁问，喂，大叔，说呀。但大叔将烟扔在地上，踩灭了，摆摆手，道，没什么不明白的，然后又摇摇晃晃地走了。


而阿浅一跃而起，拍拍腿，笑着登上末班公车。


她回家以后，上网搜索关于猫的新闻。原来世界上关于猫也有那么多故事。有女模特带着猫自杀。有人捕捉流浪猫卖去广州。也许你吃的“牛肉串”实际可能是“猫肉串”。有人虐杀动物。有人为虐杀动物争执。每日每夜，无法休止。打开网络，会忽然发现原来世界上的人与事那么多，那么离奇。但她早就知道，每个人都有故事，比网上那些人写的要多得多，多得多得多。


甚至连小茹也有那么长的故事。


次日小茹忽然来找她，叫她去天台。那是她们第一次去那样高的高处。这城市的天一点也不清澈。单薄如高楼大厦外淡蓝色的玻璃，是平面的。阿浅小时候和妈妈说，世界应该是一个盒子，因为天是平的。就像盒子的盖子。白天是有人把盖子打开了，所以是亮的；而晚上有人把盖子合上了，所以城市在一片黑暗里。妈妈就笑她，傻死了，要是世界是一个盒子，谁是那个负责合上盖子的人？


小茹也问她，谁是决定命运的人？


她答不上来，但她知道，如果真有这个人，他们必然是同一个人。


可，世界上真有这个人吗？


小茹不再问，而只是对她说，我一点也不恨。


阿浅问她，你怎么了。


阿浅是笑着的，她以为朝庆真的待她好了。


但小茹说，他们的事，我们的事，所有的事，一点也不恨。因为那两只猫私奔了。阿浅还想问，哪两只猫。但小茹已经自顾自地告诉她，朝庆的那只漂亮的安乐，和一个野姑娘私奔了。像我一样的野姑娘。她的眼神那么空。阿浅到最后才知道，那是真正的空无一人的眼神。小茹的故事那么长，她却一直只写她和朝庆的部分。原来她根本没面对过自己。


可阿浅并不知道。


她不知道小茹爸爸偷偷去赌博。如同小茹妈妈也不知道爸爸每次拿回的蝇头小利代表着多大的旋涡与空洞。世界一直不是适度的陷阱。她瞒着爸爸妈妈夜里跑出去玩，爸爸瞒着妈妈跑出去赌。他们彼此之间一知半解，知道一点，却又不完全明了。如此这般，算是被命运欺瞒，抑或欺瞒了自身？

飞雪

小茹跳楼之后，网上出现了许多讨论。有同学爆料说她家里被赌得分文不剩，小茹受不了这个变化才跳楼。爆料人未知。于是有人质疑，说小茹跳楼是因为负罪，因为她妈妈说她爸爸每晚都在家，守着小茹做作业，但她爸爸其实在外赌钱，所以肯定是小茹把她爸爸放了出去。另外的人越加完善她的动机，说，她很爱面子的，她好朋友家里条件又那么好，我猜她肯定知道她爸爸在做些什么，但就没想过有那么严重。但到底是负罪，是同谋，是心有所妄，还是真正的绝望，已经没有一个小茹能替他们解答。可阿浅知道，就算小茹还在，她也不能说出来那究竟是什么。


于是他们总结道，悲剧呀，何必呢，活着不是可以重新开始吗。


但那时。


小茹站在阿浅面前，说，朝庆的安乐和一只野猫私奔了。它不肯跟我走，是因为它喜欢上一个野姑娘，你相信吗？


阿浅说，相信。


小茹笑，问，阿浅，怎么才能像你一样活着？


其实阿浅一直想告诉小茹，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相信，什么都争得到。


从来不是。


你知不知道我十四岁前为什么那么恨舞？不止是因为那些短短的裙子。而且还因为，我曾经在广场上哭着跳舞跳了很多个下午。老师们带我们去公园表演练胆。我是唯一没有跳的人。后来我被妈妈带到广场，命令我一定要学会跳。我好恨舞。为什么要在他人面前舞。有人夸奖，有人嘲笑，可以上报，也可能被那些小男孩揶揄。那么多人又不可能用一样的标准看待我，我为什么要跳。我哭着站在广场中央，所有人都看着我。但妈妈说，人生就是舞，即便你不想跳，但在别人眼里你一直在跳。你不可能把自己永远藏得好好的，永远没有人知道。而你的一生都会被各式各样的人看到。会有人对你评头论足永不满足。如果你不能学会习惯这些目光，你就长不大，你就不是我的女儿。妈妈说完，看着她。


她整个脸像融化了的娃娃头冰激凌。


甜甜的，小小的，但一塌糊涂。


其实我什么也不懂。我只是想，如果我必须永远这样，如果快乐也是舞、痛苦也是舞，那我还是要快乐的舞。七岁的我想，那我将这些人看成各式各样的动物好了。胖的是河马。瘦的是长颈鹿。还有漂亮的猫与温顺的狗。都是动物。自私的动物们。所有彼此不同的动物。弱肉强食的动物。我们拿自己的规则彼此对照，用彼此的专长衡量他人，彼此对望、彼此比拼，那么痛苦。但其实我们根本就不同。


阿浅如此高，她想用长得可以摘到月亮的手去握紧冷冷的小茹。


她想说，小茹，其实，你知不知道，我们生活在一座动物园里。


然而小茹笑得痴痴的。眼睛里只有广场上盛开的烟花，美丽虏人的高贵生命带着那个又脏又臭的小丫头永远地离开了。也许它们要逃离这座城市，也许它们只是继续流浪。它们曾奔跑着，感到身体舒展通畅，秋夜流动的风顺着它们身体的曲线抚摸着。小茹想，多么可爱，就像童话里的故事那样，王子带着灰姑娘走了，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飞雪

阿浅看着小茹冲她眯眼一笑，如此由衷。


而后小茹就像是阿浅故事里的女孩那般，轻轻走向五层楼高的教学楼的边缘，宛如走向烟花盛开时人潮涌动的广场。


阿浅的瞳孔微微放大。


在某一瞬，从前收集的那些新闻和故事仿佛一齐向她涌来。声势浩大如浮生潮水。女模特携猫自杀。流浪猫连遭虐杀。××下令屠杀流浪狗整理市容。学生因升学压力自杀。朝庆。小茹。安乐。春天里无数繁衍的流浪猫。妈妈。爸爸。舞蹈老师。他们忽然涌向阿浅，让她微微张嘴，哑然。


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忽然传来沉闷的一声，砰。


她没有顺着声音往下看。


她原本想说，小茹，将世界看作一个动物园，要在标准不一与弱肉强食的动物园里快乐地生活下去。阿浅蹲下身。天空还是浅蓝色玻璃一样的平面。没有云。没有任何一朵云。


【尾声】


次年春天，署名“小茹&阿浅”的作者在报纸上发表了一则童话。


偷偷从王宫里跑出来，想要看一眼真正世界的猫国王子不小心闯入了一位传说中的坏女巫的领地。那时猫王子已经又累又渴。他在路上听人说起，这位坏女巫会赶走一切闯入她领地的人。如果她心情不好，甚至会杀死对方。但王子已经支撑不住，如果不喝一口水，他也会死在坏女巫的的领地里。他只好鼓起勇气敲响了坏女巫的房门，想向女巫借一口水喝。但女巫打开门，用非常凶恶的声音说，离开这里，不然我就杀死你。猫王子说：我不是贸然前来打搅您，但我又累又渴，如果喝不上水，也许也没法离开这里。但女巫根本不管王子，她不分青红皂白地赶走了猫王子，并且限他在三日之内离开她的领地，否则她就会杀死王子。


王子没有办法，只好离开。


但走出一段距离，猫王子发现，如果再不喝水，体力就不足以支撑到返回城堡。于是，王子没有离开女巫的领地，而是在那附近徘徊着。他决心等到女巫离开家的时候，自己进屋去借一口水喝。就这样到了第二日，女巫果然出了家门。猫王子悄悄走进女巫的家，喝光了女巫摆在家里的整整一杯水。但喝完水，女巫却突然返回了家。猫王子担心自己被女巫杀死，于是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女巫是一只很瘦很难看的黑白猫，头部和身体是黑色的，但爪子却有一些白，而身体上也有一些白色斑块。像是什么得了重病的人。猫王子偷偷地看着，当他发现女巫看见厨房里那个空空荡荡的杯子时，猫王子非常害怕。可女巫只是愣了一会儿，捧起那个空空荡荡的杯子，透过屋顶的灯，确认上面是不是真的有猫王子留下的痕迹。那时，躲在橱柜里的猫王子害怕极了，他不知道女巫会怎么样召唤她的水晶球，然后杀死他。

飞雪

可那个女巫什么也没做。她继续倒满一杯子水，然后回到楼上，睡觉了。


王子觉得很奇怪。这时候他体力已经恢复了好多，他可以选择回到城堡，或者——


但猫王子选择留下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留下来，但他觉得，女巫好像知道他存在似的。于是夜里他又悄悄将另外那一杯水喝光了。第二天一早，他仍然躲在橱柜里看女巫的动静。结果当女巫看见那个空空的水杯时，她仍然愣了一下，但她仍然没有用她的水晶球召唤出怪物杀死猫王子，而是继续将水杯倒满，放在厨房的桌面上。然后出了门。


猫王子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从橱柜里走出来，来到女巫家门口等待女巫回家。女巫在日落时回家，她看见猫王子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故意很凶狠地说，今晚12点之后就是第三天晚上，你再不离开，我就会杀死你了。


但是猫王子说，你并不会杀死我。


女巫说，为什么我不会，我可是这附近出了名的坏女巫。


猫王子说，如果你要杀死我，你为什么还要给我水喝？


但女巫没有回答他，躲进了房。


当时猫王子可以立即逃跑，也可以作出别的选择。然而王子却决定留下来，等到12点，看一看女巫究竟是不是真的会杀死他。那是多么冒险的举动。如果不是猫王子这样刚刚从城堡跑出来的天真孩子，一般人喝完水早就跑了。


午夜12点，月光凉凉的。王子一直等在女巫的门前，但直到第二天早上，女巫都没有出来杀死他。第二天女巫再次外出的时候，又看见沉睡在门前的猫王子，他好像因为过度劳累而睡着了。但女巫没有管他，独自走了。女巫在森林深处采果子吃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猫王子的声音：早上我并没有睡着，那是我最后一次试探你，你果然没有杀我。其实，你并不是传说中的坏女巫，是不是？


但女巫说：如果我说，我就是传说中的坏女巫，但我却并不是坏女巫，你信不信？


猫王子点点头说，我相信。


女巫那时提着一个小篮子站在森林深处。她空洞洞的眼眶里好像有着泪水，但始终没有落下来。女巫在森林深处采着唯一一种可以吃的果子，采满了，她就回家去。猫王子也静静地跟着她走，女巫并不阻止。晚上女巫对猫王子说，你还是赶紧离开这个森林，回到你的宫殿里。王子问她为什么。女巫说，以前人们都生活在这里，但是这里的环境并不好，可以吃的、可以喝的都很少，现在这里也只有这一种果子了。我是吃了这些果子才渐渐变成这样。因为吃不好、喝不足，所以看起来又老又丑。曾经有些误闯森林的人，趁我外出闯入了我的家，被我赶走之后，便说我是坏女巫。


王子问女巫，那你为什么要生活在这里？

飞雪

女巫说，王子，在这个世界里，有些角落是给我们这样流浪的人生活的。我们无缘过上富足的生活，也没有出生在好的环境里，更不幸没有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并且，只能吃着这些酸涩的果子活下来。而且因为这样的生活，我的生命很短，也许很快就会死去。


王子沉默了。


女巫最后说，希望王子趁早离开这里，因为这里的生活并不是他可以明白的。


但第二天早上，女巫醒来，发现王子正坐在桌前，吃那些酸涩的小果子。猫王子有着长长的漂亮的胡须，圆圆的脸，银灰色的皮毛上有着深黑的斑纹。他一面吃着那些会让人面黄肌瘦的果实，一面看着女巫。但他什么也没说，没有说要留下，也没有说要离开。女巫好像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们心照不宣地生活在了一起。王子渐渐瘦了起来，漂亮的脸不再那么好看，皮毛也不再那么漂亮，他渐渐像是生活在那些角落里的人，而不是漂亮的猫王子。


终于有一天，皇宫里的人找到这里。他们以为是坏女巫囚禁了王子。但当他们看到王子自由地行走在森林里，有些不敢相信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劝猫王子回去，摆出山珍海味与富饶生活，他们问王子，难道你不希望过上过去那种美好的生活吗？王子却说，我也羡慕过去那种美好的生活，但如果我回去，我便会想起生活在角落里的那些人，美好的生活也会因此失去滋味。你们还是先回去，待我想到我该怎么办，也许我便会出现。


皇宫里的人在森林里待了好多天，最后只好回去。


女巫很感激王子，但又不希望王子继续这样消瘦下去。她保护着王子在这里不受其他动物鬼怪的欺负，却并不能让他恢复之前富丽堂皇的生活。女巫很伤心。但有一天，王子对女巫说，我有办法了。女巫问，是什么办法呢。王子领着女巫走出森林，试着跟外界的人接触。一开始人们很讨厌女巫、害怕女巫，甚至想要驱赶她回到森林里，然而王子作为外界与女巫的媒介，不管人们如何辱骂女巫，都非常礼貌地希望人们试着接受她。有时女巫也会放弃，但王子也耐心地希望女巫不要将自己自暴自弃的一面再次引发。你要相信世界上善的一面，王子说，我也是因为相信你，所以那个晚上没有离开。


这样又经过了一段岁月，外界的人们开始接受了女巫，她偶尔也能吃一些外界的鱼、肉以及水果。久而久之，她渐渐不再那么瘦，不再那么难看。王子终于发现，其实女巫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她也有长长的胡须，只是因为在森林里的岁月被树枝和野兽折断了很多。她也有漂亮的爪子，只是因为常年在外奔波劳累而磨出了厚厚的茧。


终于有一天，到了那个国家的的庆典日，猫王子对女巫说，我们离开森林，去别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