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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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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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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2:1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为什么会长大?还长得这样怪模怪样?


她忽然想。


但止不住。所有圆润可爱的生命最后都会被时光充斥,撑大,往成年的样子变化。柔软的小胳膊小手都会长得有棱有角。她那时看见那只小鸡,忽然回身看了看自己,渐渐隆起的胸部像是一团膨胀的肉块,不够销魂美艳,甚至像是一团怪怪的肉瘤。


那个蜕变的阶段,曾经那么让人可恨。


她一直这么觉得。


长到十七岁,仿佛终于微略成型,但接踵而来的却更多。


有些事,并非成长便可抵御或彼此消止,而是随成长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


十六岁时她看见一群脏兮兮的小猫,忽然觉得可怜,于是拿了些吃的去喂它们。她以为自己遇见的是七八岁时那些惶恐难安的小生命,只会闪闪跳跃,用嘴轻轻啄她。但她把鱼搁在手心里,那些猫像饿鬼一样扑过来,张开嘴,有四颗锋利的牙。好痛。她喊。丢下鱼就跑了。


其实生命是,会饥饿的鬼。会争抢的魔。


直至她看见朝庆的猫,姣好的身形与温柔的眼。它站在黑暗深处,好奇地看着她。天空落下噼里啪啦的水。那是顺着空调外置箱流出的,阴凉的水。盈满一地。那只小猫站在水边吐着小舌头。


它在喝水。


她叫它:“安乐。”


朝庆的猫叫安乐。是只小公猫。


安乐仰起头,神态微微茫然。


小茹摊开掌,放出那些香味。食物芬芳气息若能亲见,必是如蛇一般蜿蜒而向那些待捕的猎物。安乐歪着头,忽然眼睛一亮,跳着冲到小茹面前。它那么不怕人,扬着爪子像是兴奋的小马驹。走近香味后,安乐用鼻子嗅一嗅,张口就吃。


它很饿,却不像鬼。


她蹲在安乐面前想。为何朝庆的猫这样宁和安静,就像是它的主人,在文具店亦能平静说理。她却总慌张阴郁,越是想要瞒过众人,却越是无法对抗他人的坦白质疑。她伸手想要抱起安乐,抚摸到它的皮毛,那种柔滑舒适又一次俘虏了她。美艳高贵的生命总是轻而易举将她俘虏。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黑暗里忽然传来一声低吠。


她与安乐都向黑暗深处看去。


那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不知从何处冒出。眼神凶狠。非常瘦,像是阴郁的寡妇,胡须多半断裂,又脏又凶。那只猫将身子藏在黑暗里,喉咙深处低沉的吼吠顺着地面滑行而来。小茹松开了手,安乐扭头跑了回去,脚步轻快。它像是在庇佑着安乐。


安乐与它轻微蹭过。


但那只猫始终盯着小茹。


“回去回去。”小茹转过头,看见身后有位大叔,“这只猫惹不得。”


大叔负责收着附近的垃圾。易拉罐。纸盒子。然后卖些钱买包廉价烟。


“为什么惹不得?”


“这只猫可凶得不得了,附近的人都知道。”大叔掏出支烟,享受云雾徘徊的凉意,“你要捉另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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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2:1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是我朋友走丢了的。”


“另一只我这两天才看见,以前都没见过。”大叔说,“也有趣,我以为那只猫永远一个人,结果还是得找个伴。你朋友的猫公的母的?”


“公的。”


“难怪。”大叔说,“另一只是母的。”


小茹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可多哩。”大叔嘬一口烟,眯着眼,“那猫跟我一样,在这附近混。我和她算同行。而且那只猫有名得很。你知不知道,这里关于猫可有大新闻哩。”大叔见小茹绷着脸并不关心的样子,觉得没趣。小茹站起身来时,大叔早就不见了。她身后一地烟灰。那天夜里,她空手而归。写完作业,她听着下沙般的音乐,忽然写:总有些生命如锦绸良缎,美艳柔滑,令人神往。


次日在学校遇见朝庆,想了想,小茹走上前去:“猫回来没?”


朝庆笑着摇头。


阿浅总是不失时机地出现:“哪这样快。”


她钻入朝庆与小茹之间,非常合适的镶嵌。


阿浅说:“相信我,它一定会回来。”


于是小茹悄然合上了自己的善念。


当夜,她独自回到安乐与猫居住的角落。她想领它回去。原因不明。其实有许多次,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样想。就像雨天她一手拧起的那一根线。她摸到那一截柔软,心里满满的充盈仿佛被人放走。嘶嘶的。往外一点一点漏。她只好用食指勾起线头,绕在手指,缓慢地、想要不动声色地扯断它。


可是,扯不断。


怎么扯都扯不断。


男孩回头望她一眼,脸上是打量的笑意。其实她拽着的边线在左边。男孩在右边。当她身体绷得僵直,看着男孩冒着绒绒的雨往电教楼跑去。跑出几步远,忽然侧过脸,用他一只温柔的眼睛打量她。但她的手还在拽着一截线头。绒绒的雨,如同温柔的泪。男孩消失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摆,紧缩缩的。她松开线头,那一截短小不知被自己拽得多么冗长。她一点一点抚平自己的衣摆,那一根线便随之退回衣襟深处。仍旧是那一小截。她回到家立即找来剪刀绞去那一小截,咔嚓一声,轻而易举。那么短的线,甚至不及指甲盖那么长。但她究竟在害怕什么,在逃避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她只知道她不能容忍,不能容忍,不能容忍那一截线,也不能容忍那个轰轰烈烈一点也不浅的阿浅再一次走过来对她说,喂,晚上我请客。脸上还有轻浮的笑,像一层浮在菜汤上的油。


她不能。


她蹲在巷子口,往黑暗里轻唤:“安乐。”


黑暗中传来什么闷声落下的声音。不是雨水。那只眼睛灰蓝色的银色虎斑猫从黑暗里探出头,圆圆的脑袋已经瘦了一圈。它从不叫唤,仿佛明白她的来意。月光点亮它的脸,那是一层温凉的光。它扭头看向身后的黑暗,身边仿佛还有那只凶狠的母猫,而它们正在低头交谈。小茹摊开手心,放出那条诱人蛇行的气味,安乐,来。她轻轻说,满怀希望地看那只猫透亮的灰蓝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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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2:1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但安乐眨了眨眼,扭头回到黑暗里。


她想走进黑暗,但那一阵低吠与大叔的声音一同响起来。她转过头,看见黑暗里悠悠升起的烟。一缕缕腾空而去。


“你朋友为什么不来找它,自己找不更好一点?”


小茹低声道:“他来不了。”


“那这只猫它认识你不?”


“不认识。”


“那它怎么会出来。难道路上随便谁给你一点吃的,你也吃吗?”老头盘着腿,把嘴里抽了一口的烟递给她,“难道我给你抽,你也会抽吗?”


大叔大笑起来。


小茹觉得难耐,咬着唇,转身就走。我输了,她想。她根本弄不出那只猫来,没有猫,没有朝庆,没有任何一切。路过沿街的橱窗时,她的脚步忽然慢了一些,透明的玻璃上映着一层薄薄的她。十七岁的薄薄的她,扎着马尾,白衬衫,校服裤子。和旁人没有什么不一样。衣襟上的线头早就剪去。可她彼此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她能赢,她却要输。小茹想了想,试着把自己的头发放下来,折去一半,仿佛变成了俏丽的短发。


橱窗里的人已经走近她:“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是蛋糕店。


她慌张地低下头,长发垂了下来,遮住半边脸。也许快步跑掉就好。她鼓起勇气迈开腿,但女声又适时而起:“需要买点什么吗,现在已经是打折时段,蛋糕都可以七折哦。”


对方漂亮的大眼睛盯着她,无辜地看着她。


那么明亮。


像极了阿浅那双手。她含着冰棍还能噼里啪啦敲下一连串字的手。她朝她呵痒的手。修长得能摘下月亮的,明晃晃如两柄软剑般的手。那双手总能以无辜而迅速的方式将她逼至绝境。不可退,不可守,不可申辩。


小茹一想起阿浅,忽然拔腿就跑。


蛋糕店还传来紧追不舍的询问声。小姐。小姐。


秋夜。被风托起的长发。黑暗里不愿接纳她的猫咪。朝庆。阿浅。还有一同发送出去的那封电邮。对啊,还有那封电邮。她想起不久前的那个黑夜,她与阿浅一起走进网吧,双双打完稿件,阿浅说,你替我看看地址有没有错。阿浅就像是一只猫,从沙发那一头钻来沙发这一头,优雅可爱地挑起众多旁人目光。她只好与她掉换,互相确认稿件地址,然后一二三,点击发送。小茹想,我怎么可能输给她。我喜欢他多过她喜欢他。我怎么可能输给她。她跑起来,忽然想起自己在发送前那一秒闪过的念头。


——不然,故意改错投送地址呀,那样不就好了吗?


但下一秒她又想。


——我怎么可能输给她。


那时她的手始终没有按下Delete。左键轻轻点击发送。仿佛愉悦却又默默地宣战。她一直以为自己不会输给她。不会输给阿浅。不会的。


但此时此刻她忽然在街边停下来,另一个念头迅速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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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2:1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阿浅也可以故意改错了我的地址呀。


【大叔】


那两只猫走后,他便常常徘徊在公车站,向深夜等待最后一班车的人说:“给我根烟抽,我就给你们讲个故事。猫的故事,可神了。”他挽起手臂,指着手上一道淡得快要消失的疤,“就是那只猫留下的,看看,可深可狠,这可不是一般的猫。”


他不是疯子。


只是无趣。


每天在几个垃圾站之间来来回回走,看见小孩随手扔下的易拉罐就立刻收走。他不喜欢挤瘪了的易拉罐。他要收完整的,没有凹陷的。然后搁在脚底,猛一踩。压成了圆圆的薄片。踩得好的时候,从头至尾完美交叠,没有偏斜,刚好就是罐顶的大小。圆圆得像是有张嘴的月亮。踩差了的什么形状都有。他的怀里总揣着一个完美形状的薄片。如果再踩出一个更好的,他对比着看哪个更好,然后卖掉差的那个,留下一个。无论如何,他怀里总留着一个薄片。有时他用薄片挠挠痒;有时用来刮刮铁栏杆;有时风和日丽,他将薄片往天空一扔,嗖的一声,旋转着飘远。远处屁颠屁颠的流浪狗倒也配合他,飞快叼回来给他。他摸一摸那只癞皮狗的头,把薄片收到怀里,又大摇大摆走了。


但他最喜欢的还是烟。


那两只猫出现之前,他时常徘徊在公车站,等夏天酷热的气温将那些人逼疯了,一口气喝掉一罐可乐。他就等在旁边拿空罐子。拿到一个,走得稍微远的地方,往地下一放,啪地一踩。附近的人都朝他看过来。他笑着捡起薄片,又回到公车站等。但他捡这么多也不过卖了混口饭,买包烟。大红门。双叶。一两块一包的烟也有滋有味。从前过手的烟几百一条亦有,但他反而觉得现在好。那时学抽烟,以为是一口多么舒畅的气,引着他精神抖擞。但现在他不必了,他抽廉价的,呛人的,或是别人给的烟,猛吸一口,感到整个肺绷得紧紧的,而人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然后一点一点吐,要慢,要吞咽,要整个肺都充斥着那些廉价的薄荷味。他曾经依在餐馆门口看免费的电视,电视里说,人的肺就像是两棵大树。他一直记得那幅图,两棵参天大树在胸口左右。后来他吸烟时就想,气味越浓烈,是不是他就能感受到那两棵树枝头的分叉与细微末节。


树枝伸开枝蔓。


像是新春自树梢膨胀出的新绿。微微的痛。但绿油油。亮闪闪。


他希望他肺里也有。


那两只猫走后,他老蹲在隔着两个路口的杂货铺后头讲故事。不为别的,只因附近的小摊都不卖便宜的烟,唯独那里有。那家店主是个女人,不太会做生意,进了一圈细碎。她老说“谁有需求我就进什么”。附近就她卖两块一包的烟。别人不卖。但除开他也没什么人买。杂货店在一栋居民楼的一楼拐角,两面对着院子。买烟的时候听见居民坐在黑暗里聊天,他也就走过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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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2:1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那时刚入夏,晚风一来院子里便凉爽自如。


大家伙从自家说到各家,各家又说到国外。最后不知谁起了头,道:“院子里那一窝猫没了,知道不。”


“那只黑猫生的那一窝?都没了?”


“可不是,都没了。”老太太说,“挺好看的呢,不过另外三只也很久没见着了,就看见一只黑白的小猫跟着大猫。”


“走了吧,孩子长大了还会走呢,猫长大了还不赶紧跑了。”男人打趣道,“你听这晚上猫叫唤的。”


“又不是春天!”


“六七月也发情,不知道了吧?”


大家哄笑之余,老太太又说话了:“但我说,也许猫是知道危险了,自己跑了。前几天我不是说了,我在猫盆里发现了老鼠药。”


“要真是这样反倒是好事,不然还不被害死了。”


他闷在黑暗里,点一支烟,大口吸入肺中,着看一群人冷淡闲聊。老太太不知为何闷着不说话了,像是在生气,但又不知道在气些什么。大家说着说着,老太太独自抱起衣服起身上了楼。他捏着烟头,觉得没趣,抽过一根,肺里的小树好像长出了芽。


凉飕飕的叶子。


他踩灭了烟头往回走,从角落里捡起一个可乐罐,提腿想踩,但看着身后一群热热闹闹的人,最终揣到怀里。


后来他抽着烟,蹲在路边跟人说,他就是在那天遇见那两只猫。他一路揣着罐子走到家门口,那条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摸出罐子搁在地上,刚想踩,却听得黑暗里传出一两声动静。楼旁有条死胡同,他搁了不少东西在尽头。二手的电视机,别人扔掉的衣服,有时还能捡到一些旧杂志。有人问他,你也看书?他吐一口云雾,笑,看,为什么不看,看不懂字看得见图。男的女的谁看不明白,没事也要养养眼啊。大家一笑,他又继续说,听见那声音,他当是有老鼠,结果走到黑暗里一看,就看见那两只猫正躺在他白天捡来的旧衣服上。


蹲在路边的人又笑,一对猫夫妇?


瞧瞧你们那帮小心思!他也笑,开始那两只不是。是一只大猫带着一只小猫。大猫也不大,但小猫太小了,一看就知道是大猫的崽。那只大猫是全身黑的,四只爪白白的,还挺好看。


那叫四蹄踏雪!旁人又插话了。


管它踏什么雪。他弹一口烟灰。反正挺好看一只猫,还招人喜欢。那只猫一见他来了就凑上来蹭他的脚。大猫在他脚边讨着喜,他不喜欢猫,但也说不上讨厌。人就是这点儿,对向自己撒娇的东西都狠不下心。流浪的人事他见得太多了,犯不上同情,也谈不上救助。萍水相依,两只小猫占几块布而已,他于是回到罐子前,一脚狠狠踩下去。脚下是一个圆满的圆。


这故事值什么烟啊?有人开始嚷嚷。


他继续说,那两只猫,妈妈带着女儿,没什么好说的。但奇的是后来,它们躲在死胡同里相安无事很久。小猫长大的过程跟小孩一样,先是天真烂漫,什么都试。没人在的时候猖狂得很,他晚上换到一包烟,就坐在胡同口的破凳子上抽烟,有时听见胡同里扑通一声。他往黑暗里看一眼,没瞅见发生了什么。还未细想,结果忽然稀里哗啦的什么声音都来了。他跑进去一看,他以前堆的纸盒子都给踩了下来,乱七八糟一堆,那只小猫就从中间探出头来,天真惶恐地叫着,像个犯了错事的小孩。他说到这里,重重地吸一口,肺里那棵树支脉伸张。痛痛的,绿绿的叶,就像小孩的手。他也握过小孩的手,肥肥的,暖暖的。但不久便越撑越大,骨骼细致,有了自己的掌纹,有了自己的命。孩子的手给他一巴掌,掴在他脸上,又暖又痛。他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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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2:1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后来呢?后来呢?


他止住回忆,又想起猫。他笑起来,后来就奇了。那只母猫有一天忽然就不见了。


这他妈什么故事,丢了只猫就要一支烟,您老也编个好点的哇!不知从哪冒出头的小混混喊出了声,手指里夹了一支烟。


急什么,这才开始讲!等听完了保不齐你烟都不想要了,一包都送给我。他笑笑,你们是不知道这故事奇在哪里。我开始也没琢磨透这是怎么回事儿。大猫跑了,就剩只小猫。这倒也常见,畜生嘛,有多少厚道的。他故意笑着,但是那一阵子这边刚巧出了个可恶心的事咯。你们听说过不?


什么时候的事?


夏天,怕是七月底了。


在哪?


他还没答上,就有人喊,哦哦哦,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事儿,还上了晚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够恶心的。


什么事?


你不知道?小混混吹了声口哨,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


小王八蛋,谁稀罕。


大家都笑了。有人推了推他,究竟啥事儿啊?


七月底的时候,这里有只猫死了。他顿了顿,被人杀的。众人松了口气,好像没什么意思,但他笑一下,继续说,知道是怎么死的吗?是拿一把修花园的大剪子,咔嚓一声——


剪了头?


不,剪了爪子。大伙“喔”了一声,还没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又继续说,剪了头就跟砍头一样,放了血,就死了。痛一痛就过去了。但剪了爪子,那就跟剁掉你的手掌一样。不过这事儿也不是主要的,而且最后也没查出来是谁,但猫死了。倒是那天早上有许多人在吴家巷看见那只猫爪子。他回忆起来,你真看到的时候就觉得有那么点心寒。恨猫就恨猫,打打骂骂也就算了,剪爪子,只能说,狠。


小混混朝一旁的同伙又吹一口烟圈,是他妈狠,听着没,学着点儿,这招可够唬人的!


旁人狠狠推了小混混一下,边笑边骂,操,你他妈安心点听故事,别浪费我一支烟,接着说接着说,这跟那两只猫有什么关系。


众人都笑了起来。


他也跟着笑,弹了弹烟灰。那个夜,也只是凑巧。他每天坐在胡同口抽烟,临睡前往里探一眼,就看见小猫偎着大猫在月光下互相舔舐。第二天,大猫就不见了。原本不以为意,以为大猫是出去找吃的了。他也早起去买个鸡蛋饼什么的,一路上听人说起吴家巷出了什么事,也顺道去看热闹。大猫就是在那天不见的,跟那件事,是同一天晚上。


他抿着嘴,仿佛沉思。


我总觉得有点意思,怎么就那么巧呢。


小混混说,这有什么巧,天底下巧的事儿那么多,说一个就要一根烟,大爷,其实厉害的是您!小混混伸出大拇指,哈哈大笑。


但他不回答,哼笑一声。其实那些日子,他也没注意大猫不见了,结果有天夜里听见胡同里有猫的低吼声。那声音跟普通的猫叫声不一样,低得像是猫肚子里滚出来的音调。他往里瞧,看见那只小猫在跟另一只从没见过的猫打了起来。他闷一口气,余下的他没说下去。那只小猫平时温温和和,那是他第一次见它那么狠,歇斯底里与猫为敌。最后声音静下来,另一只猫就不见了。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仿佛看见那只肥肥暖暖的手又一次掴他。他被掴出了门,在外多年。但他又怨不得人,都怪他自己。然而看见那只小猫歇斯底里,他忽然想,这小家伙,妈妈不见了就迫不及待要成长起来吗。是不是所有的小胳膊小手,等不到父母庇佑,就都要如此凶横地成长起来。不知道当年掴他的那只手,究竟会长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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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2:2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低下头,朝地上吐一口痰,呸。他说。然后深深抽一口烟,已是尾端,吸灭了,燃透了,肺里的树苗犹如被雨雾滋润,疯狂地往外扩张。他朝周围笑一声,嘿,抽完了。


故事还没说完呢,旁人推推嚷嚷。


他舔舔嘴唇,不说了,不说了。


我说大爷,您也太能编了。就这么半段子故事你就要根烟。小混混拍拍旁人的肩,我就跟你说唬人的,走吧走吧。


是为激将。但他笑而不言,起身伸个懒腰,从路边捡起小混混喝光的啤酒罐,揣到怀里。一晃一晃地走。身后断断续续传来不欢而散的声音,也有劝阻,也有不甘。喂,喂,什么时候讲完?小混混踢走一块小石子,扣掉手机,拽着旁人走了。走了走了,听什么故事啊,我们有活了。


人群如鸟兽散。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虽然故事还没说到开场,其实,他一直觉得捉摸不透的是后来出现的那只猫。故事说了那么长的前缀,他觉得这一切之间冥冥中有那么点联系。因为自那之后,那只小猫就一个人住在死胡同里。母亲不见了,它开始独自觅食,独自抵挡其他的猫。野猫有些互相为伴,有些独自生活。那些喜欢猫的小姑娘总在院子里嘀咕,喂,猫呀,爱自由,知道吗,你得待它们好。小姑娘说给自己的对象听,故意试探对方。它是不是爱自由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只小猫开始对任何人都有敌意,包括他。手上那道淡淡的疤痕就是那只猫给抓的。有天他去胡同里翻旧东西,那只小猫在一旁睡觉。猫的睡眠是深浅交替,时而深,时而浅,但时刻注意着外界。小猫睡着睡着,忽然发出某种呻吟。他从没听过猫睡觉还会做噩梦,但他觉得那只猫在做噩梦。那声音与人做噩梦近似,眯着眼,最终低吼着,呜呜呜。像是夜泣的孩子。他停下了手里的活,静静走过去,看着那只小东西,软软的手脚,只有一个婴儿大。他忽然想起他碰过的那双肥肥暖暖的手,心里一惊,但随即又被这小东西呜呜的声音吸引。


后来他笑自己,呸,你他妈生什么同情心,你以为它真是你的小家伙?他抽一口烟,看着自己手上已经消去的疤痕。那天他只是突然伸手想要抚摸一下那只猫。摸它的额头。可为什么是额头?为什么人觉得抚摸额头就能安抚一条躁动的生命?他又“呸”一声,傻×,结果那只猫忽然乍醒,也许还没有醒,总之它突然朝他伸出了它的爪子,仿佛担惊受怕的兽在拼死抵御。


那些月牙一般的利刃刺破他的皮、他的肉,又快又狠。他疼得叫起来,一甩手,那只猫立刻跳起来,朝他低吼。他咒骂着跑到亮处看一眼伤口,那一条细长的钩挂先肿了起来,一直深入到皮肤表层,但久久,血才顺着青肿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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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2:2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很多时候他都在想,为什么它会变得这样凶恶。因为那只大猫离开了它?他舔着嘴唇,操。他心底咒骂。他不希望这样。否则他的小崽子变成怎样他可不知道。他当时鬼迷心窍就是为了钱。赌赌赌。钱生钱。那些托说,没钱?借呗。他还笑说我还不起。那些人继续说,怎么可能还不起,你有房,有工作,是不是?他有,他工作正经,混了几十年也没多少出息,这个年纪也再升不上去。世界早就是年轻那辈人的啦。他们那些没赶上时候的,没学上知识,如今也学不懂,只能一个月拿三千,有保险,混吃等死。他能怎么样?还不就是生活。但生活之外呢?那些人说,我干了几年,早就看透了,所有站在赌局前的人,哪一个没有对旁人的一点羡慕,不想抓住个机遇冒个险?那些人又说,有房,有工作,就还得起。没钱可以赌房契,房多少钱,作个抵押,算一算,一次翻本,一切不就回来了吗?但最后他被一群人逼在江边,在大桥上,他们把他倒挂在桥沿,眼下是滚滚波涛,吐着黑色的浪花。他们说,“你他妈跟我们玩‘空手道’,没得抵你也借钱?要么卖了命还钱;要是卖不了,我就给你把命收了,算是卖给我们了,中不中?”他怎么会不怕?身体僵直僵直,那么老,被倒挂着,脑子充血,又痛、又涨,越是临近死越是怕死,我不要,他觉得不是自己在喊,而是自己那些要从脑袋里涌出去的血液在喊,放过我啊,放过我啊。


但那不是他最狼狈的时候。


最狼狈的是,儿子那只曾经肥肥暖暖的手,突然啪的一声刮在他脸上。


他看着自己手背那些汩汩而出的血液,看见那只猫,他怒不起来。反抗不了。他抹去伤口渗出的血,抽出一根烟,点燃,猛吸一口,那些枯萎的叶脉顺着呼吸舒展开。薄荷味,清凉的,吸一口,嘴都麻掉。他总觉得那都不是烟,而是某种告诫,告诫他他还活着。冰凉地活着。


他坐在巷子口,看着空空的巷尾。


猫已经不见了。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故事是最后那两只猫。那只不知从何出逃的家猫,圆圆的,很漂亮,每天欢快地跳着。他觉得有趣。那样一只家猫,丝毫不懂地闯入那只小猫的领地。但。他们却能相依为命。连来找它回去的小姑娘也带不走它。那只银灰色的小公猫,眼睛雪亮,踏着欢快的步子也会向人撒娇。但它不愿意离开,或者曾经离开,最后又回来。踏开头顶那些海浪般连绵不绝的屋脊,又回到这条黑暗中的窄道。一公一母两只猫,难道真是一对儿?可他才不信什么私奔、什么爱情。但他也会觉得有趣,嘴角不禁莞尔。难道是真的。但谁知道?鬼知道?他自嘲地撮一根火柴,嘶一声燃上去。


像一簇小小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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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2:2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每夜坐在巷口,抽完烟,踩几个罐头,睡觉。黑暗深处有轻微的声响,像是小猫从高处蹦下,后来虎头虎脑在巷口探头,出去讨一点水喝,又溜进黑暗里。小鬼。他心里笑着。


那两只猫在烟火奔腾之夜一起离开了。


国庆夜,广场上有盛大的烟火表演。路上的小混混朝他吆喝,走啊大爷,免费的热闹,不去看一看?他摆摆手,笑一下。小混混顺势抖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想了想,抽出两根递给老头。过节嘛。头发染成金色的小子咧着嘴笑起来,从裤口袋里掏出手机,喂了几声,远去了。


而他走到附近的立交桥上,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如此巨大且生生不息的城市。但他无心感慨,一双老手捏着那两根烟,摸出一盒火柴,搓亮了,燃灭了。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在碰撞撕咬中燃尽能量。最后他将烟原样塞回裤盒子里。还抽什么呢。烟花都亮了。五色光芒在无数高大的建筑间盛开成花。光染亮了夜,染亮那些精致的玻璃高楼,光辉交映。城市如同巨大的幻境。远远可闻人潮雀跃的声音。他想,广场上该有不少易拉罐?能踩出多少个圆。但此刻他只想依在无人的高处,深深呼吸一口。肺叶如逢春枯木,而那双肥肥胖胖的手亦再次生长出来,如此软,他好想再捏一次。


烟花散尽之后,巨大如幻境的城市仿佛闭合。


那夜他回到巷口,再听不到黑暗深处的动静。


它们走了吧?


生命原本来去自如,今朝明夕谁又可知。


夜忽然深如大海,他摸了摸怀里藏着的那片薄薄的圆,幸好它是圆的。


【阿浅】


“我一点也不恨。”小茹说,“他们的事,我们的事,所有的事,一点也不恨。”小茹离开之前,将阿浅叫至天台,天空如一片灰青色的玻璃,是平的,“因为那两只猫私奔了。”阿浅想握住小茹藏在身后的手,但小茹只是笑,痴痴地,仿佛再听不见她,“朝庆的安乐,和一个野姑娘私奔了。像我一样的野姑娘。”小茹说,“所以我一点也不恨。”


恨?恨一点也不重要。


因为恨与爱是可以相依的。


阿浅知道。


阿浅最恨与最爱的事都是跳舞。十四岁之前最恨,十七岁时最爱。有时她想,多么奇怪,人生会对一件事产生两样极端的情感。说到底,万物不是停驻在两个顶点不可逆转的极端,而只是一颗随意可摘的点,极端的是总想伸手将这个小小的点归在内心某一方的人心。仿佛那般归置,才可安放。夏天,她穿着短裤蹲在路边,嘴里含着的饮料吸管被咬得瘪瘪的,她笑,于是我便觉得,其实爱与恨可以同时、不离间地相依。


她其实是自言自语。


旁边的人在打电话,根本没有管她。


这年,阿浅已经十七岁,长得很高,一米六九,又很瘦。显得那么细、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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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2:2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其实是跳舞让她那么细、那么长。


她从小学舞。因为妈妈觉得女孩学舞好。长得高,气质好。


其实她根本不懂舞是什么。是起跳还是身姿美妙?是韵律还是表达?她不知道。妈妈给她看的是报纸上漂亮的小孔雀,以及扑得红红的脸蛋。某年某月某地,采访某少儿舞团。那是舞。妈妈说,送你学舞好不好?她似懂非懂地点头。舞蹈室的墙上挂满了照片。老师的,其他演出时的小朋友的,穿着小小的短裙,打扮得像是成年人。滑稽有趣。小男孩趴在照片前一张一张找,谁的短裙露了小内裤。找到了,他们还义正严词地取笑。她觉得丢脸,想,一定不要穿那样的裙子。可不得不穿。那是舞。


后来练基本功,劈叉,下腰,她感觉整个身体自下而上地裂开了,挤出满身的汗,犹如一片薄薄的被榨尽的柠檬。那也是舞。


她一直练到十四岁,恨到十四岁。


十四岁爸爸妈妈打算离婚。妈妈要她跟着她。妈妈蹲着,泪眼蒙眬,捏着她的手心。她说我想吃麦当劳。妈妈说好。她说我们别搬家。妈妈说好。她想了想说,不练舞了。妈妈说好。于是她也说,好。


十七岁她才又爱上舞。


她挽着小茹和朝庆在街上漫步。月光那么凉。她忽然旋转,手放平,身体如含苞待放的花束,内心被月光晕染打开,迫不及待打开枝桠。她伸出手,盛开,她旋转,亦是盛开,她哼着乐曲,她觉得岁月静好,内心迫不及待地盛开。她哪顾得上人世理解,只是一手挽着小茹、一手挽着朝庆,一边笑一边转,快过自转的地球,晕眩的美好。她跳累了,浑身是汗弯身大笑,朝庆也笑,不忍指责地随她满世界地转圈。小茹一直静静的。


她说:“知道吗,我直到今天才爱上舞,虽然我学了近十年。”


朝庆总是问:“为什么?”


“快乐呀。”她笑吟吟地,“过去太不快乐了。”


他们一直都以为她只是开玩笑。


她哪里有理由不快乐?


无论朝庆或是小茹。


升上高中的时候,阿浅的妈妈早已再婚。对象是报上常见的商人。在远郊有别墅,学校附近给阿浅置了一套小户型。阿浅妈妈年轻时学舞,很漂亮。她也学舞,也很漂亮。商人爸爸待她们很好。


她一直是衣食无忧的阿浅。


小茹常问,喂,为什么你妈妈不开车来接你,书包那么沉。


她说,因为我不喜欢放学就回家呀。


小茹舔舔嘴唇,一脸不解。她们在离学校四条大街的公园前分手。小茹回家,阿浅去公园或是路边喝奶茶。她叫小茹陪她一同去,她请客也好,怎样也好,但小茹摆摆手“家里会骂”。她耸耸肩松开小茹汗涔涔的手心,万分理解。


阿浅什么都能理解。


所以她总是独自一人。


小时候理解妈妈说“练舞对女孩好”;长大了一点理解爸爸的“你自己好好玩,爸爸出去有事”;再大一点她理解在路边遇见的爸爸和阿姨,爸爸说“那是爸爸的同事”;直至十四岁,她理解妈妈含泪说的“跟妈妈走,只有妈妈才是对你好”。她生在蜜糖一般的家,黏稠丰满的爱将她包裹成一颗小小的琥珀,心如止水无限信赖。相信爱,相信所有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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