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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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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子和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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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3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陶陶没说话。


    包京生又拿指头托着我的下巴,他说,小囡,今晚跟我去泡吧?


    我想踢他两脚,可我没劲。我就说,我泡你妈!其实我只说得出,我泡,泡,泡……。


    包京生就笑了,再拍拍陶陶的肩膀,那手拍上去就没放下来。我猜想包京生是在加劲,而陶陶则在犹豫。


    我终于缓了一口气,搭起眼皮,看见朱朱站在很远的一个地方,很安静地看着我们。我心里闪过疑惑,朱朱怎么会那么安静呢?可我哪来到及细想,眼睛扫过去,还看见那可怜的瘸子把双手抱在胸前,笑眯眯地欣赏着陶陶为她做的一切,她高兴得连鹰钩鼻子都在煽动呢。但是,我从她得意洋洋的声音里也听出了狡黠和不安,她说,陶陶,看在包京生的面子上,就饶了疯子这一回吧。


    阿利的声音在颤抖,是真正的惊慌失措,他说,陶陶,陶陶,陶陶……。


    我心里发酸,可怜的阿利,他重复着叫着陶陶的名字,以此来响应那瘸子的要求。这时候,下课铃声响了,陶陶喘一口气,扔芒果皮似地扔了我的耳朵,走开了。但是我的耳朵并不知道这一点,因为它们早已失去了知觉。


    我伸直了身子,浑身抖了抖,像是一条可怜的狗从水里爬上来,把脏水、和一切恶心的东西都狠狠地抖落了,我大叫一声,用攥紧的拳头朝着伊娃的鹰勾鼻子没命地砸过去!


    但拳头打在了包京生的身上。他握住了我的拳头,轻轻地拍着,他说,别疯了别疯了,赶紧吃饭去吧,啊?他高高在上,又宽宏大量,仿佛他刚刚劝开的只是一场鸡毛蒜皮的婆娘架。


    他说到吃饭,我身子一下子就软了。我用双手捧着脸,我不能让别人看到我哭了,我对自己说,我是他妈的饿坏了。


第十一章 在红泡沫酒吧


    临近下午七点钟的时候,我们都堆在嵌花的栅栏门前等铃声响起。阿利把我的手攥住,结结巴巴地央告我别跟着包京生去泡吧。因为急促,他那张小脸被憋得忽红忽白,他说,风子,你千万别跟包京生去。你想泡吧,你想吃火锅,你想做美容,或者,你想洗头、洗脚、洗桑拿,我都请你。但是,阿利怎么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呢,我又如何能够向他说清楚呢?我难以表达,就只好拿手在他的招风耳上轻轻地摸了摸,我说,好可怜的阿利。


    可怜的阿利更急了,他拉了一旁的朱朱,他说,朱朱你也劝劝她吧,她怕是要疯了。然而,朱朱莞尔一笑,她说,千金小姐嘛,身边还能缺了男人?阿利你呢,只算个男孩,还不算男人。阿利的样子似乎立刻就要哭了,我又摸了摸他的耳轮子。我说,你听她胡说。你是个好男孩,也会是一个好男人。阿利眼巴巴地盯着我,盯得我也他妈的的心头发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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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3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就在我们的身后,我听到伊娃的声音在说,今晚就去我家吧,我还有一大摞《大印象》要给你看呢,全是写给一个梦中男孩的信。伊娃当然是说给陶陶听的,但我没有听到陶陶的答复,也可能他只是深情地点了点头。


    伊娃接着又说,或者你八点钟来约我出去,御林小区有一个酒吧,那儿是诗人和画家聚会的地方,你去看看他们,真逗。你不想进屋,就在我窗户上拍三下。


    陶陶还是没有出声,他也许在吞着唾沫下决心吧。跟个瘸腿女孩泡吧,是需要好好下决心的。不过,因为听不到人应答,我就觉得怪怪的,好象这声音是凑着我的耳根在说的,是在邀请我去赴约呢。我很想掉头看看,可还是忍住了。


    这时包京生从人堆里挤过来,他展开双臂把我、阿利还有朱朱都搂在一块,他说,去吧,去吧,都去吧。我们去泡红泡沫。阿利用沉默表示了不,朱朱却说,我们是想去的,可害怕结账的时候自己掏不出钱来。包京生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她已经钻进人堆不见了。包京生嘿了一声,骂道,这小娘子,学坏了。


    我说,我兜里还是有钱的,二元三角五分钱。


    包京生拍拍口袋,把那河马般的大嘴支过来,他说,疯子,放了胆子疯吃疯喝吧,有任主任的乖侄儿请客呢。他嘴里呼出一股浓浓的酥油味。风吹着,晚春的空气中有一些凉意,天色正一点点黑尽,我在风中嗅到他的酥油味,有了恍惚的感觉,第一次觉得酥油味是热哄哄的,也是能让人暖和的。


    我和包京生是走着去红泡沫酒吧的。在这个季节的晚上走一走,身子就出汗了,发热了,慢慢也就舒坦了。我觉得我身上也有了一点点的酥油味了。他离我那么近,是从他身上传过来的吧。他一次次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都把它推了下去。但是他一直在坚持着自己的做法,而我也就妥协了。被这么庞大的一个男孩子半搂半拥着,女孩子心里慢慢都会长出踏实的感觉吧?我从不觉得自己是赖着男孩子才能开心的,可我今天实在是没有气力了。噢,你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呢,又疲惫,又憔悴,就是一条狗,一棵树,也希望它能让自己靠上一靠啊?


    酒吧靠近皇城坝,就建在皇城公园的北墙上。那墙是跟城墙差不多的墩实,十年前公园把它挖了一个缺口,缺口里就嵌了这么一座房子,先是卖工艺品、书刊,卖不动,就换了担担面和小笼汤包,没几个钱的利润,又换温州洗脚房,警察来抓过几回,再改成了酒吧。最初叫做“请君入瓮”,后来是“夜夜缠绵”,改来改去,就成了“红泡沫”。泡沫越做越大,成了我们这个西部城市的前卫标志。我从没有泡过吧,更没有泡过红泡沫。但常常路过红泡沫,从门外往里看,黑黢黢的,就像看一口夜晚的井。我还听说老板是个女人,长得又白又嫩,一天要洗三次澡,每次都要往浴盆里倒进一瓶波尔多的葡萄酒,满盆的泡沫红通通的,多少男人谈论她出浴的样子,真是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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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3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酒吧前门临街,植着两行梧桐树,后窗是公园阴森森的楠木林,酒吧嵌在老墙的缺口里,就像废墟里长出了一朵又长又圆的黑蘑菇。包京生很邪气地笑了笑,他问我,从街那边看这座酒吧,你说它像个什么东西?我说不知道,我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们进酒吧的时候,里边还没有一个客人,清风鸦静,钢琴、倍大还有架子鼓都撂在黑暗里,就像是等待打响的枪炮。有个穿紫衣的女人坐在琴凳上,有一声没一声地敲钢琴,感觉钢琴是上了发条自己在说话。一个系黑蝴蝶结的侍应生在吧台后边很有耐心地擦拭着,把一个个高脚玻璃杯擦得闪闪发光。包京生把我推到侍应生的前面,那儿有几只梯子一样的转转椅,硬邦邦的,屁股放在上面很是不舒服。我想下来,但包京生的手把我圈住了。他做出奇怪的样子,他说,你怎么像是第一次上酒吧?我说,是啊,我爸爸要是知道了,要打断我的腿的。包京生哦了一声,他说,那不成了瘸腿疯子了?我嘻嘻地笑了起来,我想象自己一瘸一瘸走路的样子,是他妈的好笑呢。包京生又说,土耳其最近闹恐怖分子,你爸爸的安全不要紧吧?我说,恐怖分子再厉害,还不就是你这个样子吗!高二?一班还不是照样上学、放学,过晚睡早起的日子吗?我饿了,哥们,先来一大盘回锅肉,一大碗饭。还有,一大碗萝卜汤。包京生说,我的千金,别丢人了,这是酒吧。喝点什么?我不高兴了,我说,不要假眉假眼。我别过了脸不理他。他打了一个响指,面前就有了两杯红酒,老大的杯子,就那么浅浅的一点红酒。我把杯子端起来,一口喝干。冰凉的,有些酸味,还像长了些毛刺,割得喉咙和肠子都不舒服。上午才呕吐过的胃抽搐了一下,感觉又要发作。我说,我要走了。我提起放在吧台上的书包就朝门口走。


    包京生一把把我搂住,他说,我的老祖宗,你这不是寒碜我吗?


    我觉得他很好笑,不过,我也知道自己笑起来会跟哭差不多。我挣开他的手,边走边说,真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的肚子已经饿瘪了,只想泡方便面,不想泡吧了。包京生扔了一张钞票在吧台上,跟着追了两步,又折回去,把吧台上的杯子端起来,一口喝干了。就这一耽误,我已经跑到了门口。酒吧里黑咕隆咚的,门上的碰铃叮当一响,我差点就撞到一个人的身上了。天已经黑了,路灯还没有亮,那个人的身上正是带着夜色和凉意的味道。我的脚急收往回收,但还是晃了几晃才站稳。那个人有四十多岁,穿着深色的风衣,站在门框内,把我的校服细细地看,看了又看,我被看得有点发怵,不自觉地退了退。那个人其实很和蔼,至少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和蔼的,他说,哦,是泡中的?有人欺负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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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3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说没有人欺负我,我饿了,我想吃杂酱面,可酒吧里只有酒。


    那个人似乎有些惊讶,他说,只有酒吗?包京生已经走了过来,那个人再看看他的校服,说,一块来吧。他也不多说,就朝里边走。我和包京生对视了一下,都觉得自己在发懵,但步子已经跟着那个人走去了。


    走过吧台的时候,擦杯子的侍应生很恭敬地给那个人点头,那个人也点点头。吧台旁边有一扇小门,门边立着一个系红蝴蝶结的小姐,那个人就把风衣脱了,小姐一手接了风衣,一手把小门推开了。小门内是弯弯拐拐的走道,两边有很多紧闭的小门,小门上镶嵌着毛玻璃。三个人并排走着,那个人自然是走在中间,他伸开双臂,很适度地拍着我和包京生的后背。后来,那个人推开一扇写有“秋水伊人”的小门,把我们让了进去。


    里边有风,是从空调里吹出来的,冷暖适度。屋子里还有沙发、茶几、电视、电话,窗台上还搁着一盆水仙,已经开出了星星点点的黄花。我不晓得水仙应该在哪个季节开放,不过现在是温室效应,蔬菜都不分季节了,又何况是水仙呢。


    坐吧,那人的动作、声音都还是那么和蔼,并且很利索地给我们斟了两纸杯热茶,茶叶像针尖一样的细,在水中慢慢舒展开来,嫩得不得了。茶的香味让我再次感到了饥饿,我说,老板……


    那个人说,请叫我叔叔。


    我红了脸,我说,叔叔,我真的只想吃一碗炸酱面呀。


    那个人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在和蔼的声音中加上了微笑的表情,他说,好的好的,我们马上就好。他穿着非常得体的西装,不时拿指头去捋一捋宝蓝色的领带,看得出他是一个非常喜欢整洁的人。他的头发也是一丝不乱地朝后梳着,在金丝边眼镜的后边,他的眼睛在沉静地注视着我们俩。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包京生的眼里满是疑惑,他问我,其实也是问那个人,这位叔叔怎么称呼呢?我其实也在寻思,但那人已经把话接了过去。


    他说,我姓司,司机、司炉的司,也是司号员、司令员的司,这个姓不多吧?你们可以叫我司叔叔,司先生,我也在泡中念过书,我们是校友。顿了一小会,他又说,现在,我的孩子也还在泡中念高二呢。我对泡中有感情。今天就算司叔叔请你们吃点小吃,啊?


    我说,司叔叔的孩子是在哪个班呢?就是我们高二?一班的吧,我见到你觉得面熟啊。


    这个叫司叔叔的男人就又笑了笑,他说,我真不是个好爸爸,我连孩子的班级也忘了。


    包京生有些发急,他说,红泡沫的老板不是女人吗,怎么又成了司叔叔呢?


    司叔叔别过脸看了看包京生。他的脸是背着我的,我看不清他眼里是什么表情,但包京生立刻就安静了,并且微微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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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3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司叔叔说,你就是陶陶吧?


    我说,他是包京生。


    司叔叔哦了一声,转过来走到我的跟前。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板寸,我有些发窘,正想着该不该把头扭开,他的手却在离我板寸拳头远的地方停住了,于是他的抚摸就成了一种虚拟的抚摸,他说,你是风子吧?他的声音那么柔和,关切,我忽然说不出话来,只是嗯嗯地,把头点了好几下。他说,哦,真像戴米?摩尔演《美国大兵》的时候呢。


    司叔叔把门轻轻推开,走掉了。留下我和包京生隔着茶几对坐着,面面相觑,半天无话可说。门再次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两个侍应生,一男一女,托着两个盘子,盘子里装满了精致的小碟,是红油水饺、担担面、小笼包子、豆腐脑,还有黑芝麻汤圆、手撕鸡等等,大概有四、五十碟吧。我也不说谢,就埋头大吃起来。包京生问了一句,酒吧还真有小吃?侍应生说,是专门向小吃餐厅要的外卖。


    空碟子在茶几上堆成了两只圆柱,摇摇欲坠的样子。包京生抹抹嘴,说,真他妈的神了。你说他儿子是我们班的谁呢?


    我心里似乎已经知道那孩子是谁了,可我没有说。我说,司叔叔说过孩子是儿子吗?好了,你不要管孩子是谁了,反正人情是记在孩子的爸爸身上。他不愿意说,那就算是学雷锋吧。


    是啊,就在那时候,我已经肯定司叔叔就是阿利的爸爸了。阿利从没有邀请我们去过他的家,但我相信已经认出他了。生意人,温文尔雅的生意人,不正是这样的吗,阿利把他说得很清楚了。他的和蔼,微笑,他在我板寸上虚拟的抚摸,都让我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他那么有钱、有力,又那么温和,可阿利怎么还老要靠着我来寻找温暖呢?我是孤零零的,阿利看起来也是孤零零的,如果司叔叔真是他爸爸,为什么爸爸的温暖不能成为他的温暖呢?


    但我无法接着朝深处去想。况且,这些事情想到深处又有什么用,还不如自己这一分钟的感受呢。雷锋,雷锋如果有儿女、老婆,他能让他们快乐吗?你一定觉得很好笑,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想这些怪问题。可是,雷锋不也是男孩子吗,他的问题怎么解决的?如果那时候是没有问题的时候,真是太让人羡慕了。我说过,我不是问题孩子,可问题全让我们遇着了。


    包京生确实很厉害,他说,风子,你傻乎乎出什么神呢,还在想雷锋?


    我吃了一惊,说,是的。我在想雷锋。


    包京生来了感情,他说,我妈妈常说,做雷锋不容易。什么叫雷锋,就是凡事只想着别人,不给自个儿留退路。我妈妈又说,雷锋要活到今天,也只能饿死了。可她不知道,我就遇上俩活雷锋。他顿了一顿,拿大拇指指指门外,又指了指我,他说,一个是司叔叔,一个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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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3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想对他说什么,却觉得气涌上来,不由伸长脖子,打了一个肥大的饱嗝。我自己先笑了,我说,你也是吃饱了废话多,是不是?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拉我跟雷锋比,糟蹋了人家解放军。


    包京生却板了面孔,他说,任主任是你姑妈还是舅妈?她给你塞了多少银子?你想嫁给她侄儿做媳妇是不是?


    我感到血唰地冲到脸上,把一张脸都要烧烂了。我端起斟满了烫水的纸杯子对着包京生,我说:


    ×你妈!我给你泼到脸上来,你信不信?


    我是当了真,但包京生也并没有说笑的样子。他冷笑道,冤枉了你是不是!那你凭什么要给那狗杂种撑起?我说你是活雷锋,不是损你,是把你往正道上想。


    我说,我不是活雷锋,我只是他妈的见不得一个人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人说成活人。


    包京生用眼睛瞪着我的眼睛,他说,我不管你是这个风子还是那个疯子,你说这班上就有谁没他妈的说过假话,撒过谎呢,我的将门千金?


    我没有向他示弱,我也瞪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我说,撒谎人都有撒谎人的理由,有人撒谎害人,有人撒谎不害人,干我屁事。可是让我眼睁睁看你打了任老师,还要让他当罪人,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觉得我他妈的都被你煽了一耳光。


    包京生再把我瞪了一阵,然后就像上回和我在烧烤摊前发生对峙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我没看走眼,没看走眼,一个小囡,还真像个大丈夫!可大丈夫只看得到天下之大,却看不到天下之小,对不对?


    这一回,我没有跟他抬杠。我明白当初没有听朱朱的劝告,糊里胡涂趟了一淌浑水。鞋弄湿了,裤脚弄湿了,有什么办法呢,湿了就是湿了,只有让它自己干下来了。我记得麦麦德说过,不要怕穿打湿的鞋子,风会把它吹干,太阳会把它晒干。我只是不知道裤脚和鞋子干了以后,陶陶还是不是我的人?我对自己说,你其实也是说谎不打草稿,满肚花花肠子,很想做得胸有城府,只不过事到临头,脑袋一热,就什么都忘了。真是这混账包京生说的,为了做一回活雷锋,把可怜的陶陶都推给了那个瘸子。我觉得心头累得慌,刚刚大吃了一顿,转眼又觉得没有气力了,至少是没有气力跟包京生斗下去了。我对包京生说,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听着呢。


    包京生点点头,他说,现在像个乖孩子了。他张大嘴巴,也打了一个肥大的饱嗝,轰轰地响着,我看着他的大嘴,我想,河马也真是这么打饱嗝的吧?包京生张大嘴巴的时候,我甚至都可以看清他的舌根、扁桃和伸进庞大身躯的那根紫色的喉管,这时候的包京生是最接近于一头动物的包京生,狗屁的汉人、拉萨人、北京人,和我们这座城市的人。他的嘴在不停地翻动着,就跟一头刚刚爬上岸来的河马,呼呼呼地吐出一大堆一大堆的脏泡沫。包京生说了许多话,我只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任主任正在跟蒋副校长抢夺校长的位子。宋小豆是站在蒋副校长一边的,因为蒋是一个男人;也有几个男人跟着任主任吆喝,因为任毕竟是一个女人。局长现在是比较倾向于任主任的,他觉得任主任接近师生,有魄力;而他一直怀疑,他在泡中的时候,蒋副校长曾写过匿名信举报他有财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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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3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没有听懂,我打断他,喂,什么是匿名信?


    什么是匿名信吗,包京生宽宏大量地笑了笑,他说,就是古代的无头帖子嘛。我瘪瘪嘴,我对这个真没有兴趣。包京生又说,知道为什么是“财务问题”而不是“生活问题”吗?我还没有瘪嘴,他已经替我回答了,因为“财务问题”是廉政建设,而“生活问题”是美丽的错误。


    我噗地一下把茶水喷到了他的大脸上。我说,对不起对不起,你他妈的太好耍了。


    我扯了一根纸巾递给他,他却不接,很恶心地吐出大舌头在嘴边舔了舔。他说,前几年我妈总跟我爸干仗呢,骂他混账、不要脸,她要到单位去告他。我爸就说,你告去吧,告去吧,告啊,不怕人家说你乡下佬你就告去吧,谁不知道这是美丽的错误啊!


    包京生说他父母的事情就像在说赵本山的小品,口沫四溅,乐得不得了。我真不明白这家伙是个什么东西。我问他,那你站在哪一边呢?他慢慢安静下来,瞅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谁对我有好处,我就站在谁那边。世上的事情,不都是这个理嘛。陶陶、朱朱为啥要装憨,不说真话呢,是不知道蒋副校长和任主任到底谁是赢家啊。谁当活雷锋,谁就是活宝。他把最后一个油炸虾饺夹进嘴里使劲嚼着,嚼得吧搭吧搭响,汁水流出来把下巴都弄油了。


    我说,那陶陶到底是谁的人呢?


    包京生冷笑,你也装憨啊,别人都看得出来,偏偏你不晓得!


    我说,就算我晓得吧。一个瘸子,她能给陶陶什么好处?


    包京生的表情变得有点失望了。他说,哦,你是说瘸子啊。算了,包京生说,你给我好处,我再敲瘸她一条腿。


    我喝了一口茶。茶已经冷了,喝下肚里去,肚里就升起一股寒意。一股寒意和恨意。我咬了咬牙,却盈盈地笑起来,我说,我要你敲瘸陶陶的腿。


    包京生想都没有多想,他说,我替你敲,你做我的女朋友。


    我把冷茶全喝了下去,把茶叶嚼烂了,也全咽了下去。我伸长手臂,拍了拍包京生的脸,我说,就这么说好了。谁反悔谁是他妈的臭狗屎。


    从红泡沫出来,我才发现街面上是湿漉漉的,刚刚落过一场雨水,皮鞋踩上去咕咕地响。我喜欢冬天的雨水。冬天的雨水是寒冷的,干净的,把空气中的灰尘都洗干净了,把鸡零狗碎的事情都冲到阴沟里去了,空气呼吸到鼻子里多么芬芳啊。那种让人有点儿难过的芬芳。但晚春的雨水,初夏天的雨水,是汗腻腻的,没有清新和芬芳的,让人有些头晕目眩的。我昏昏然地,让包京生搂着,走到街沿边。我说你给我钱,我要打的。他说,我的千金,你还缺钱!


    我说,你不是发了不义之财么,我替你消灾。包京生从屁股兜里摸出一卷钱来,抽了两张在路灯下看看,递给我。钱还带着他屁股的温度。我说,你到底敲了人家任老师多少钱,不是说我坏了你的好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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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4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包京生说,哪是敲呢,就给了两三千的医疗费。任主任多聪明,闹下去我们两败俱伤。何况你帮了她大忙,她人逢喜事,钱也给得利索。


    我说,都是医疗费,那你不是一点赚的也没有了?


    他说,操,我们家从不干不赚的买卖。护士长是我舅妈的朋友,发票上多写1500元不就成了吗?包京生的语调轻松平常,还不如他嚼油炸虾饺那么用劲呢。他又说,你怎么身子在发抖,还冷啊?


    是啊,怎么还会冷呢。靠着包京生这头巨大的哺乳动物,热哄哄的,我怎么会冷呢?


第十二章 让我踩吧,刀子


    是包京生给我招来的出租车。这是一辆破破烂烂的红奥托,发动机呼哧呼哧地响,好像一个老汉在咳嗽。仪表盘全黑了,车里发出烟、汗和皮革的臭味。包京生拉开车门一边把我朝里推,一边说,你就别嫌它了,多省几个钱吃香香,啊?我带上车门的时候,隔着玻璃给他挥了挥手。他站在那儿,那么高大,活像美国片里的巨无霸,一拳砸下来就能把车子给砸瘪。可他却意外地伸出手来也朝我挥了挥,动作温柔得就像可怜的小朱朱。一块灯光落下来,正斜斜地落在包京生的嘴巴上,那长长的嘴唇抿出一条弯弯的月亮,我忽然发现凶狠的河马竟成了慈祥的活佛。我摇下玻璃想跟他说句什么,出租车“澎”地跳了一跳,呜呜地开走了。


    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得我的脸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手里还攥着包京生抽给我的两张钞票,我手心的温度和他屁股上的温度已经黏黏糊糊地搞在了一起。我瞥了一眼司机,悄悄张开手心看了看,一张是五十,一张是一百。我嘘了一口气,我忽然有了一百五十块钱。我本来只有二元三角五分钱,每天吃一顿饭,步行上学两个来回,可我现在有了一百五十块钱了。


    有一小会的时间,我考虑过手上的钱到底是谁的钱,小任的钱?我的钱?还是包京生的钱?或者算是借的钱?好在这种思考是不费脑筋的,我很快就把事情弄清了,对包京生来说,这是他敲来的竹杠,对任主任来说,这是她对未来的投资,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男孩子的殷勤。对英雄麦麦德来说呢,也许就是“不义之财”吧。不过,麦麦德对不义之财的态度也是模糊的,他起码说过两句自相矛盾的话:一句是,“君子不取不义之财”,真是掷地有声。另一句是,“不义之财取之何妨”!更是振聋发聩啊!可怜的麦麦德,这真是他妈的很有意思啊,前一句是你的宣言,后一句是你自己的辩护,我现在怎么一下子就心头雪亮了呢?最后我发现自己在微笑,因为我忽然像勘破了许多事情,而且有了一百五十块钱。老天,我是多么缺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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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4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在靠近跃进坊的前一个街口,我让司机停了车。我慢吞吞地走着回家去。既然在这个雨后的夜晚,家中黑洞洞的,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热饭热菜在等着我,我又何必急着要赶路呢。东郊的路面和城中心的路面一样,都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我的陆战靴踩上去咕咕地叫。我磨磨蹭蹭地走着,肠肠肚肚都走得很舒畅,一身都走得很舒服。我想起包京生在红泡沫答应我的事,他要替我敲瘸陶陶的腿,我悄悄地笑起来,就跟当初陶陶说要呸宋小豆一样,我一点都不相信,但我心里很欢喜,觉得他也有点儿可爱了。我就是朱朱说的蠢蛋吧,讨我的欢心其实很容易。


    东郊黑灯瞎火,远远地听到几声鸡鸣狗叫也是有气无力的。至少跟城中心比起来这儿是一片昏暗,路断人稀。有几处临街的麻将馆还在营业,火炉上的水壶在冒着蒸汽,电视机里娇滴滴的美人在发嗲,围成一桌的麻客们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我一直在纳闷,为什么报上天天要喊关怀下岗工人呢?他们看起来油水充足,风调雨顺,谁需要谁关怀啊?我想到妈妈跑到远天远地去瞎窜,还真不如就在东郊开个麻将馆,既方便了自己又方便了群众,我回家也有一口热汤热饭吃啊。


    在快进跃进坊的拐角处,有一爿花店正在扣上门板。灯光从门缝里射出来,就跟鞭子在黑暗里抽了一下子。在东郊的夜色里,花店的灯光显得很温暖。几只绿色的塑料捅立在门脚,里边插着红梅、百合、十三太保、银柳和黄玫瑰……,全是乱了季节的鲜花。花老板是从乡下来的小姑娘,也许已经不小了,但她的个头确实小得像一个小拳头,我经常在心里就叫她“小拳头”。小拳头对每一个过路人都笑容可掬,极尽她的恭敬与卑微。每一次她对我点头哈腰的时候,我都会摸出几毛钱来买她一枝或者两枝花。麦麦德说,一个人的卑微是应该得到回报的。虽然我他妈的也活得并不高贵,可我见不得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陪尽了小心,就为了那么几毛钱。


    我有好多天都没有买小拳头的花了,因为在那些天里我还没有小拳头吃得饱。但是我很感激她,每一次见到我,她一如既往地对我热情、恭敬,叫我是“大姐”。我不喜欢“大姐”这个称呼,但是由小拳头叫出来,我心里就有点儿发酸,我听出了她的煞费苦心。她不能叫一个留着板寸、穿着高腰夹克的姑娘是“小姐”,因为“小姐”离“三陪”只有一步之遥了;她不能叫我是阿姨,因为我分明还是中学生;叫同志就更傻瓜了,而叫“妹子”显然太乡气。其实我是愿意她叫我妹子的,小拳头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姑娘,当她的妹子是不让我脸红的。今天我有钱了,我决定买走她的一大捧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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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4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今天是小拳头的最后一位顾客,而且是最大的买家,她的惊喜变成泪水涌上了眼窝子。她的手指头在凉水中泡得通红,红得就跟一根根胡萝卜似的,她就用这些胡萝卜揩揩眼窝,又捋捋头发,她说,大姐大姐,老天爷是要看顾你的,你二天是要交好运的,买了彩票中大奖,耍的朋友开宝马。小拳头满脸都是谄媚的笑,把眼睛、鼻子都笑没了,笑得就像一个乒乓球,而不是一只小拳头了。她把整整一捅黄玫瑰都捧给了我。


    黄玫瑰湿淋淋的,一路走一路都在滴着水,把我的靴子都滴湿了。到了家门口,我正在发愁怎么掏钥匙,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我刚叫了声“妈妈”,但立刻就怔住了。我没有想到我的泪水也会像小拳头的泪水一样涌上来,我是被那些泪水给搞懵了,我沉默了好半天都还是没有再叫出声音来。爸爸趿着棉拖鞋,躬着身子,站在门框里,背对着灯光,在我们之间,隔着一大捧湿淋淋的黄玫瑰。谁都没有说什么话。他伸出手想来拍拍我的头,或是拍拍我的脸,就像他从前一直拍的那样。但是我怀中的一大捧玫瑰隔开了他,他试了几次都不成,只好把手收了回去。我终于笑了起来。


    我说,爸爸,你先让我进屋吧。


    爸爸坐在一把苍老的藤椅上,久久地、久久地望着我。他手里抱着一只茶杯,就像抱着一只手炉。而事实上,爸爸也确实在拿茶杯来取暖。都哪一月的天气了,爸爸好像永远都在过冬季。冬季是最难熬的,在丫丫谷的爸爸寝室里,有一台红外线取暖器,石英管早就坏了。丫丫谷的冬天,屋里比屋外还要寒冷和黯淡。爸爸回来了,爸爸好像就把冬天也带回来了。爸爸瘦了,他的身子裹在草绿色的军装里,就显得更瘦了,脖子从宽阔的衣领中伸出来,细得让我不忍心看。妈妈经常说,瘦子最怕冷,胖子最怕热。爸爸是瘦子,自然是怕冷的了,可是他回家来我都不晓得该怎么给他取暖,因为按季节现在已经不需要取暖了啊。我能够做的事情,就是烧一壶水炖在火炉上,过一小会替他换一遍开水。换水的时候我碰到爸爸的手,他的手冰凉,跟冰棍似的凉。他紧紧地抱着滚烫的茶杯,可他的手还是冰凉的。


    我问爸爸是什么时候回家的,爸爸说我回来好久了,中午吧,他说,大概是中午过一点儿我就回来了。


    我看看家里,门背后多了一口草绿色的箱子、一只草绿色的旅行袋,除此之外,和我早晨离家时没有区别。就像只是被一个小心翼翼的客人打搅了一下,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而这个客人却是我可怜的爸爸。我问爸爸,你去哪儿转了转吗?爸爸笑笑,东郊有什么好转的呢,我哪儿也没转。爸爸的声音也变瘦了,那么干,干得一点水分都没有了,像山里人的柴火,一折就会断。他坐在藤椅上,整个人都是一把柴火,他就这样坐了大半天啊。可他看着我的样子,还是做得笑眯眯的。我说爸爸,你还没有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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