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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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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子和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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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2:5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走在最前边,而且我比所有女生都要高出一个头。我总是边走边把手伸到后颈窝,把校服从头上扒下来。大笼大垮(松松垮垮?)的校服扒下来后,就露出了我那身紧绷绷的皮夹克。我留着短发,短得跟男人的板寸似的,还蹬着陆战靴,走起路来跟巴顿将军一样大步流星。我知道身后有许多男生瞅着我,眼里都要馋出鸟来了。他们说,妈的,看这个假眉假眼(假模假样)的将门千金!


    ……


    不过,这篇作文我始终没能够把它写完,我现在说给你听的,也只是一个大概吧,意思意思,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况且我不知道接下去又该写什么,如果是流水帐,真不晓得要流到何年何月,想起来都很吓人呢。我就把陶陶的《我与我的泡中》全文照抄了一遍,遇“男”就改“女”,逢“他”就变性,居然得了78分。而陶陶本人却只得了64分,气得他拍桌子骂了句妈的×!分析起来,可能是陶陶的字迹混乱,而我的一笔一划都清清楚楚吧,清楚得就跟小刀子刻在木板上一样的。真的,我的字迹就跟小刀子刻的一样,力透纸背就是这个意思吧?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一个缘故,语文老师是个老头子,老单身,老瘪三,肯定看着女孩子更顺眼,看着陶陶牛高马大就莫名其妙不喜欢。我很少在背后说老师的坏话,我说的这些都是真实的。我造谣得不到任何好处,何况是现在。不过,他早已经退休了,在我们离开泡中之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跟死无对证似的。


    *第二部分                               


    还记得我说过的麦麦德吗?沙漠中的英雄麦麦德,白袍、弯刀、单峰骆驼。此外,他还是一个游吟的诗人和哲学家。他比燕子李三更光明正大,比罗宾汉更矫健有力,比我们的政治老师更能讲出伟大的格言。我晓得格言总是很伟大的,不然为什么还叫格言呢?他说过一句格言:经历对有些人是财富,对有些人只是一本流水帐。                                               


第二章 陆战靴,陶陶


    还记得我说过的麦麦德吗?沙漠中的英雄麦麦德,白袍、弯刀、单峰骆驼。此外,他还是一个游吟的诗人和哲学家。他比燕子李三更光明正大,比罗宾汉更矫健有力,比我们的政治老师更能讲出伟大的格言。我晓得格言总是很伟大的,不然为什么还叫格言呢?他说过一句格言:经历对有些人是财富,对有些人只是一本流水帐。麦麦德其实并不总是说格言,他更多的时候是什么也不说,因为这只是一本连环画,话说多了就等于是废话。他说话的时候,往往是画面上空出了一个条形,在沙丘和月亮之间,刚好容得下他的一句话。格言的特点就是一句话,对吧?这一点我还是晓得的。麦麦德总是说得一刀见血,一下子就跟刀子似地把我捅穿了。我的那点经历,就是他说的可怜的流水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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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2: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哦,你不同意吗?是不同意我呢,还是不同意麦麦德?……我有一点明白你的意思了,同样的经历对我是流水帐,对别人就成了财富,是不是?这样说,我就明白了。别人是谁呢,反正不是我吧。也许是我不认识的某个人,也许就是你,你可以把我的经历拿去做一本书,真的,随你的便啊。


    如果你真把我的每一天写成流水帐,那么我出了校门该去的地方,就是38路车的公交站。有一些日子,我总是站在站牌下边等陶陶。从西边的街口数过来,站牌正好钉在第十三根泡桐树上。泡中的学生就叫这个站牌“十三根泡桐树”。宋小豆听了,很难得地笑了笑,说你们还是有文化嘛。我们自然莫名其妙,后来伊娃才说清楚,《乱世佳人》里边有个地名,就叫做“十三根橡树”。噢,伊娃,等一等,我会说到伊娃的。高二?一班的故事,怎么会缺了伊娃呢。


    南桥的那头有一座小小的古庙,瓦罐寺,透过密密的树荫,能看到一丝儿的红墙。也许,应该就是红色的瓦罐吧。瓦罐虽然很小,却是名扬天下的。据说唐三藏曾经在这里挂过单,朱元璋来这里许过愿,毛主席视察大西南时,还登上藏经楼翻过几片贝叶经呢。听说他老人家一边翻着,一边说,自古瓦罐罐里头出名堂啊。他老人家就最喜欢这么说话,大白话里藏名堂,瓦罐里边有乾坤啊。后边这句话他说的还是我说的?忘了。后来瓦罐寺定为了国家一级文物单位,里边古木参天,青苔遍地,四周被嵌了玻璃幕墙的高楼裹着,它看起来是真的很酷啊,就像是长袍书生站在西装革履的白领中间,嘴角全是孤傲和得意的笑容呢。


    只不过,瓦罐寺的清静也反衬了南桥这边的喧腾。桥上车流滚滚,桥洞子嗡嗡地响,就像闷雷在远远地转,我坐在教室里都感到脚心子在颤抖,椅子在旋转。当然是夸张了,上课不胡思乱想,咋个打发光阴?桥上堵车的时候,桥这边就成了一片停车场,马达声在泡桐树的荫影里轰轰地吼,恍惚是埋伏了什么千军万马。车屁股们排出的废气把树叶子都熏焦了,鸟也不来了,蝉子也不来了,不来也好,来了更加添乱。泡中的隔壁是西部文学杂志社,老主编写过一篇散文《魂断南桥》,讲的是老年人过桥的艰难,好比步步都走在刀尖上。那期杂志刚印出来,他就在过桥的时候被车撞死了。一辆红色奥托在桥上违规掉头,另一辆红色奥托呼啸而来,把他夹在中间把肠子都夹出来了。血倒是没有见着,因为车是红色的,血都被车吸了进去了。所以我等陶陶的时候,总是很有耐心,很有涵养,做得很知书达理的样子,陶陶来得多迟我都不抱怨,我害怕陶陶也被奥托车把血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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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2: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虽然没有见过陶陶的血,但我晓得陶陶的血一定很多,很酽,很浓,不然,他如何那么高大,如何那么热气腾腾呢!陶陶要挤到塞满了自行车的车棚去取车。车棚又矮又小,上千辆车子绞在一起,就像麻绳绞着麻绳,取出自己的车子比对付一场考试还他妈的艰难。好在是陶陶。陶陶把自己的捷安特从车堆里边拔出来,就举在头上挤出去。陶陶骑着黑色的捷安特,像骑着一匹黑色的马,骏马或者是种马。他骑到我的跟前,我一跃就跃上了后座。陶陶就带着我满城去兜风,下馆子,吃烧烤,压马路,说不完的鸡零狗碎的龙门阵。我蜷起两条长腿,免得它们在地上磕磕跘跘。陶陶的车骑得是真好,捷安特在街灯下发出黑黝黝的光,拐弯的时候,车子跟风一样,斜刷刷地穿过人流和车流,激起一片惊呼呐喊声。我喜欢每天的这个时辰,喜欢陶陶那副疯癫癫的样子。我想,麦麦德骑着骆驼在沙漠中奔跑,大约也就是这个样子吧?陶陶拳头硬、个子高、力气大,他常常一把把我揽进怀里,用热呼呼的气息弄得我心慌意乱。接着他一边用嘴来堵我的嘴,一边拿慌乱的指头撩开我的衣服往里钻。我总是一把将他推开来,我说,他妈的,我不!陶陶气急败坏,他说,他妈的,我要!……最后还是他泄了气。我亲了亲他佛爷一样的的大耳垂,我们就重归于好了。


    我为什么“不”,为什么呢,我现在也常常问自己。我又不为哪个男人守节,为哪个时辰守节,我为什么不呢?你觉得像我这种女孩子,应该“是”才合情合理吧?哦,你的意思是说,没有想到我还这么有原则,有底线。你在夸我,可是你错了,这是我的胡涂,跟原则、底线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能是我啊。


    陶陶也穿着一双陆战靴,这是我拿压岁钱给他买的新年礼物。他已经很高大了,可我喜欢他显得比本人还要高大,我喜欢看宋小豆训他的时候,就像小狐狸在训一头野骆驼。我刚刚给你说过了,宋小豆是我们高二?一班的班主任,也是高中最年轻的英语老师。至于她年轻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准。很多同学都为她的年龄打过赌,赌注是二十串烧烤豆腐皮或者十串鸡屁股,可答案居然在19岁到39岁之间,足足相差了20年!真他妈的搞笑啊。标准答案永远没有公布,谁敢去请教她这个答案呢?


    倒是有两点我们都清楚:一,她住在学校里的单身宿舍楼;二,她的年轻,在于她的小巧。


    是的,宋小豆长得很小巧,是那种狐狸似的精致和小巧。她顶多只有1米55吧,单眼皮,薄嘴唇,鼻尖有点翘,表情就永远有点受惊吓。其实那是一种假像,有什么事情会让她惊吓呢。她才是让别人惊吓的女人呢,脑后拖着一根又长又粗的独辫子,从后颈窝一直歪到右边的屁股上。一上课,满嘴的英语,说得比中文还要快。哦,对了,她说要是换一所学校,她哪用得着说中文呢!因为个子矮,她总是昂着头;知道我们是朽木不可雕,她就干脆自言自语。听说她是北外出身,也有说是复旦的,谁知道呢。我们对学历、学位,还有名牌大学,一向都不敏感。敏感有什么用,泡中的学生就是泡中的学生,就像蚂蚁不用去关心树梢的果子,麻雀不用去张望天上的大雁,管她宋小豆来自何方,又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当然,这倒不是一个布了雷区的秘密。她自己就说过,为什么教泡中?喜欢。为什么喜欢?她没有说。她只是说,什么是最好的职业?!什么是最坏的职业?!宋小豆用坚定的反问,把这个问题回答了。我们,包括一切别人,从此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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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2: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宋小豆的反问总是有力量。有一天她来上课,看见黑板上写了一行字,——送你一颗小豆子!


    宋小豆用粉笔叩着黑板,黑板像瓷器一样清脆地响着。她说,送你?你是谁?她接着说了一遍英语,我们听不懂,但是我们听懂了尾巴上反问的气势,跟老虎的尾巴一样凌厉。她说,你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全盯着陶陶,陶陶的脸羞得通红,第一次羞得低下了头。


    宋小豆哦了一下,声音温和了一点点。她说,哦,是你?你就是那个你,是吧?


    从那一天开始,我觉得宋小豆很讨厌。


    宋小豆一直留着单眼皮,就像一个女人一直在裸露的部位留着她的胎记。她的单眼皮让我对她有了尊敬。是的,我不喜欢宋小豆,但我尊敬她的单眼皮。教务处的任主任五十多岁了,该算是老太婆或者阿姨的妈妈吧,有一段时间她天天戴着墨镜来上班。教师节那天,阿利去她办公室塞红包,阿利看出来,她是刚刚割了双眼皮。阿利偷偷告诉我,我呸了一口,说,唉,可怜的老女人。


    想起来,我对单眼皮的尊敬,是有点像对恐龙蛋的尊敬。因为世间稀罕,所以它们都是让我有点尊敬的。不过我又想,除了单眼皮,宋小豆还让我尊敬什么呢?我最看不惯宋小豆教训陶陶的样子。她总是把陶陶叫到办公室去听训斥。她舒舒服服地靠在藤椅子里,拿一把亮晶晶的指甲刀修指甲,还小口小口地呷红茶。陶陶牛高马大站在一边,不争气地垂着头。她说得很慢,轻言细语,天晓得在说些什么呢,居然把陶陶的头越说越低,差不多鼻子都要贴住胸膛了。


    陶陶回来后,我就问他,陶陶,你怕宋小豆什么呢,那么窝囊?


    陶陶用陆战靴使劲地踩着地上的小蚂蚁,如果那儿凑巧没有蚂蚁,他就踩着一层灰,反正踩着什么是什么。他说,我怕她什么呢,我才不怕她呢。


    我说,她天天训你,训什么呢?


    陶陶说,老师训学生,还不就是那些废话嘛。


    我不相信她总是说废话。宋小豆那么聪明的女人,就喜欢成天对一个男孩子说废话?有一天我故意跑去给宋小豆补交作业本,可只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是她作出的一个结论。她刚刚锉完了指甲,正在把亮晶晶的指甲刀折回去。指甲刀在她手里发出清脆的一响,像终于摁灭了一个金属开关。她说,陶陶,事情就是这样的,对不对?她声音又平又直,好比是冷雨淋湿了一根铁丝。我自然搞不明白,事情就是哪样的?


    不过,没有过多久,我也亲耳聆听到了宋小豆的教诲。她让朱朱把我叫到了办公室。朱朱是我们的班长,她总是让朱朱给她叫这个、叫那个。只有陶陶是她自己动手的,她下了课,说,陶陶你来一下,陶陶就做出闷闷不乐的样子,替她捧着书、本子、茶杯,到办公室去了。朱朱叫我的时候,嘀咕着说,可怜的风子,事情闹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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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2:5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三章 包京生来了


    包京生是从西藏转学来的新同学。他第一次跨进高二?一班的教室时,我们已经在上课了,前排的同学觉得风声一紧,光线也暗了一暗,抬起头来,包京生正站在门口,把门框塞得严严实实。他显得比陶陶还要魁梧,脑袋又长又大,脸上两团高原红,散发着一股酥油味。宋小豆自然是走在他前边,就像是领航的小艇引导着一艘航空母舰。宋小豆说,高二?一班要进两位新同学,一个是金贵,金贵的手续已经办好了,要晚些才能来。全班轰地一下就笑开了,那时候刚刚上了些阅读教材,什么双喜、喜旺、富贵、金贵,哪一个不是乡巴佬?全是他妈的缺什么说什么。宋小豆也破例跟着我们笑了笑,等我们笑完了,她说,金贵的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另一个就是包京生。宋小豆拿一根指头指着包京生的大脑袋,她说,简单介绍一下,包京生,西藏人,随父母内调,转学到泡中。


    包京生用普通话恭恭敬敬叫了声“密斯宋”,他说,密斯宋,我是拉萨人。宋小豆又很难得地笑了笑,用英语说了句“对不起”,又用了英语补充了一句什么,大概就是“拉萨人”的意思吧,我和许多同学一样,只听得懂“拉萨”两个字怪怪的发音,就像老外在说中文。


    下了课,有人问包京生会不会说藏话,有人问他是不是被老班禅或者小班禅摸顶祝过福?包京生把双手抱在胸前,不置可否,问多了,他就说一句,操,我他妈是北京人!


    这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打了包票是生在北京的男人啊。我就想,他的普通话还真他妈的地道,他的舌头还真的卷在嘴里伸不直呢。后来他告诉我们,他们家几代相传的就是那一嘴地道的卷舌音。二十年前,也许是三十年前,他的父母支援大西南,进藏去了一个什么则,对,好象是日过什么则,总之听起来就是很粗犷,很遥远的意思吧。再后来呢?包京生说,操,这不是又回来了吗?有人傻乎乎地问,可你没有回到北京啊。包京生就拿嘴角笑了笑,说,操,你知道什么是曲线救国吗?你知道吗?哥们,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个可怜的家伙还真的是不知道呢,就红了脸,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来了。


    陶陶凑近包京生的身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别过头来对着我和阿利,他说,我怎么嗅着一股什么味道呢,倒是不酸也不臭。


    包京生瞟了陶陶一眼,也把头撇过来,转到朱朱的方向。他说,姐们,知道这叫什么味道吗?这是酥油的味道。那边有点身份的人,天天都要喝酥油茶的。天冷了,还要往脸上涂一层酥油呢。包京生对着朱朱笑起来,他说,知道什么是酥油吗,就是牛奶汁和羊奶汁的妈妈。他建议朱朱也抹一点,如果她需要他可以送她一大瓷缸,他父母在日过那个则,他们家在拉萨也还有相好,隔三岔五就要送来几缸新鲜的黄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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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2:5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朱朱就问他,北京人也都拿酥油抹脸吗?


    包京生哼了一声,露出不屑,说,乱了乱了,今儿的北京城那还来地道的北京人?


    朱朱有些怕他,就把酥油和北京人都吞了回去。


    包京生是有些让人害怕的,他的体积那么庞大,他说话的时候自然就变得居高临下,有了派头,跟个大人物一样了。第一天,他就把坐前排中间的同学拍到了后边去,他说,得罪了,我眼睛不好使。他坐在前排,就像教室里隆起了一座坟包。第二天,同学们从三楼下来,跑步去做课间操,他在楼梯口把阿利掀了一个趔趄。他说,赶紧赶紧,别磨蹭。第三天,我跟陶陶说,他要扇你的耳光了。陶陶沉了脸,不说话。


    那天中午,好象就是四月底那个有太阳的中午吧,阴黢黢的梅雨总算下到了头,给路上的行人、也给行人的心情辟出了一道亮堂堂的缝隙来。泡桐树上的叶子也被雨水泡得肥嫩肥嫩的,就跟春天的鹅毛一样,看着是让人说不出的安逸。但这时候哪是春天呢,风转了向,变得有些热哄哄的,湿漉漉的,夏天好像跟着就要来了,街上烧烤摊子的生意骤然红火起来了。这真是一座奇怪的城市,天气越热,火上浇油的东西就越是红火。人们把火上浇油的东西,烧烤、火锅、水煮牛肉还有一杯杯的烧酒……都灌进肚子去。城市的每一根毛孔都张开了,在汗腻腻的毛孔里边,有空洞的嘴巴或者是眼睛。那天,包京生真的把手拍到了陶陶的肩膀上。


    他说,哥们,我们去吃烧烤吧。


    陶陶说,好啊好啊。陶陶就叫上我和阿利一起去吃烧烤。烧烤摊摆在校门对面的河堤上,摆成了一条长蛇阵,其实就是一架接着一架的三轮车,铺着饲料槽一样的铁炉子,木炭燃得正红,小贩拿竹签把午餐肉、鸡屁股、猪下水还有豆腐皮、土豆块……都串成了一串串,拿刷子刷了菜油,在木炭上烤出又臭又香的烟雾。我们每个人吃了十串,包京生吃了十八串,全是鸡屁股,还喝了一大瓶百事可乐,750毫升的。包京生说,哥们,今天算你们为我接风,回头我再请哥们。


    我瞟了陶陶一眼,陶陶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他说,好啊,好啊。他看了看阿利,阿利就掏出皮夹子,把钱付了。


    第二天,包京生又叫我们去吃烧烤。陶陶对我说,今天他做东,我们干脆多叫两个人。我就叫上了朱朱,陶陶又叫上了他的两个弟兄,都是松松垮垮的那种男生,两眼困得活像懒猫,脸色苍白,眼睛倒是熬得红红的,吃烧烤的时候,也各自抱着《科幻杂志》和《大众软件》在翻弄。翻什么呢,泡时间罢了。人都有很多毛病,成了习惯也就难改了,上课是泡时间,就连吃烧烤、泡吧、泡女孩也都成了泡时间,真是好笑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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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2:5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河水散发着阴沟里的那种腥味,漂着些烂菜叶子和塑料袋,一艘无人光顾的游艇靠在岸边,在太阳下闪着冷清清的光芒。


    我们吃了好一会,阿利才跑过来。阿利说,密斯宋发了话,教委正在整顿校风、校纪,敢于顶风作案,跑到河边吃烧烤的,罚做一周的大扫除。朱朱嘴里正在嚼土豆,瞪大眼睛,嗯了又嗯,却说不出话来。我说,陶陶,你是宋小豆的老主顾了,你说怎么办吧?陶陶刚吃完一串午餐肉,又在火上取了一串兔腰子,他说,怕个×,吃一串是吃,吃十串也是吃,如果要罚,谁都跑不脱。还不如多吃几串呢,反正今天京生哥们要买单。


    包京生连连点头,他说,密斯宋人不错,也该把她请来跟我们一块吃,咱也多认个姐们呢。包京生还是只认着鸡屁股吃。他满嘴都嚼着烤糊了的鸡屁股,散出一股鸡屎臭。包京生就着炉子吃,就像天冷非得向着火。鸡油、汗水从他的嘴角和脸上淌下来,淌到炭火上,火苗子直溅,噗噗噗地乱响。


    我们不停地吃,活像灾民喝政府的救济粥,不喝白不喝。我们一直到把烧烤摊上的东西都洗白了,把地上都扔满了竹签签。陶陶一边拿陆战靴去踩竹签签,一边说,老板都没有良心,这些签签他还想用到哪年哪月。小贩赔着小心,说,这位同学搞笑了,我们买卖小,这点点签子钱还是出得起的。陶陶摇头,说,龙门阵怎么摆都热闹,就是说到钱不亲热。陶陶隔了摊子望着包京生,他说,对不对,哥们?


    包京生说,对对对,就在身上忙不叠地乱掏。他体积大,口袋也多,最少也有十七八个吧,从裤兜一直掏到了裤衩,掏了半天,最后他说,操!荷包没带。阿利,你先垫上,回头我给你。


    阿利一边掏钱包,一边别着头看陶陶。陶陶双手放在裤兜里,就像什么也没有看见。这样一来,阿利伸进裤兜的手就犹豫着,没有伸出来。


    大家都笑吟吟地望着包京生,要看他如何下台阶。包京生嘿嘿地笑,他说,操,我包京生是什么东西,老天待见我,走到哪儿都能找到好哥们。他拿手背在油嘴上抹了一大把,然后抓住阿利的肩膀,又嘿嘿地笑了两声,他说,阿利地道,阿利就是好兄弟。阿利的脸变得煞白,就连眼睛、鼻子都歪了。我知道包京生下了重手,就看看陶陶,陶陶却还是一脸的漠然。陶陶平时不是这样的,陶陶平时就跟一把伞似的,他遮挡着阿利,谁敢动阿利一根指头呢!有一回放学,就在校门外,当着守门的灰狗子,两个高三的学生找阿利借钱,陶陶说他没钱,我替他付吧。陶陶左手递出十元的钞票,那家伙低头来接的时候,陶陶的右拳朝他下巴兜底一击,嗑地一响,他就在陶陶的手上定住了。剩下的家伙撒腿就跑。陶陶也不追赶,对着源源涌出来的学生,他说,阿利是哪个你晓不晓得?你找他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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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阿利是哪个,那一天泡中的学生都晓得了。不过,最让人难忘的人,却是陶陶。很多人记住了他的镇定,阴狠,还有那兜底的一拳。谁还敢找阿利借钱呢,借阿利的钱就像是偷陶陶口袋里的金子呢。但陶陶的说法是这样的,哪个敢动阿利一指头,就是他妈的扇了我一耳光。


    但是,今天包京生把阿利弄得焦眉烂脸的时候,陶陶怎么就装得像他妈的没看见呢?我瞟了一眼对阿利视而不见的陶陶,我想,哦,他也有下软蛋的时候啊!我忽然觉得心口一酸……我现在也无法跟你说清楚,我怎么心口就酸了。我这是第一次晓得,一个男孩子怎么会让女孩子心口发酸的。我上去一步,照着饲料槽一样的铁炉子,恶狠狠地“呸”了一大口,红通通的木炭腾起一股白灰和一股焦臭的味道,所有的人都“哇”了一声,纷纷后避。


    我说,北京生的大老爷们,你他妈的放开手!


    包京生满脸的无辜,他说,我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我的好姐们?


    我走过去,使劲把他的手从阿利的肩上扳下来。包京生的手,就跟蒲扇一样大,跟熊掌一样厚,手背上还长了些黑绒绒的卷曲的毛。包京生呼哧哧地生了气,他冲着我重复说,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怎么了,姐们!


    我不睬他,在阿利的肩上轻轻地揉。阿利的眼里包满了泪水,我真怕它们不争气地滑出来,就在阿利的招风耳上亲了亲,我说,你乖,别丢人。阿利点点头,“嗯”了一声。我四周看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我们说话,陶陶,可怜的朱朱,还有陶陶带来的两个兄弟,都漠然地看着,没有谁说话。包京生拍着鼓圆的肚皮,他的肚子像一只青蛙的肚皮。我从没有见过这种人,脑袋和嘴巴像河马,可他的肚皮却像一只青蛙。包京生把青蛙般的肚皮拍得“澎、澎”地响,嘴里呼出长气来,说,算了算了,我们回吧,赶紧赶紧,别让密斯宋跟我们急。


    我看着包京生的嘴巴和肚皮,看了又看,突然仰起头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我笑得非常野,人人都被我笑呆了。我笑完之后,伸出一根中指头对着包京生骂道,你也配当宋小豆的乖儿子啊?你这个青蛙一样的臭狗屎!


    包京生先是惊讶,然后满脸胀得通红。他捏紧了两个铅球一样大的拳头,绕过烧烤摊,走到了我的跟前。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了,阿利靠着我,身子都在微微发抖,他的手还攥在我的手里,攥得全是汗水。就连卖烧烤的小贩都退出两步去,一脸的惶恐,却说不出话。是啊,没有一个人说话,陶陶站在我身后,我也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我一动不动,只是望着包京生河马般的大下巴,我说,妈的×!你来试试吧。


    没有人说话,好像沉默了很久,靠岸的游艇忽然屁响屁响地鸣了一声笛,懒洋洋破开污水,朝河的那边移过去……包京生的脸色慢慢暖和下来了,他说,爷们不跟娘们斗。大伙儿回去吧,赶紧赶紧。他跟个校长似地挥挥手,他说,阿利,赶紧赶紧,啊!阿利就哆哆嗦嗦掏出皮夹子,把烧烤的钱付了。包京生笑起来,又和蔼又慈祥,再挥挥手,一拨人就跟在他的屁股后边,磨磨蹭蹭进了那扇嵌了铁花的栅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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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0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放学以后,我还在十三根泡桐树下等陶陶,但是我没有上他的捷安特。我说,陶陶,包京生为什么要收拾阿利,当着你的面收拾阿利?


    收拾,什么叫收拾,陶陶说,包京生开个玩笑罢了。


    我说,你开什么玩笑!我说,那是包京生打狗欺主,至少也是打草惊蛇,他要试试陶陶到底有好大的能耐,也试试高二?一班到底是水深水浅。那家伙是个狠将,他敢骑到你头上拉屎拉尿呢。


    陶陶低着头,沉默一小会,他说,他不会的。陶陶就像在宽慰我,也更像在宽慰他自己。他说,包京生跟我无怨无仇,为什么要骑到我头上呢?


    我笑起来,我说,陶陶,对我说实话,你怕他?


    陶陶说,哪个在怕他!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我叹口气,我说,你在学着跟宋小豆一样说话了。好了好了,我累得很,我要回去睡觉了。


    公交车来了,我一步就跨了上去。车开出一段路,我回头望望望车站,陶陶还推着捷安特,立在十三根泡桐树下边。四月天湿渍渍的风吹进车窗,把我的眼睛、鼻子都吹酸了,吹红了。真的,四月的风就是这样,一小会的时间,一下子就把你吹得难过极了。


第四章 深浅


    我们家住在东郊工业区的跃进坊。你以为坊就是作坊的坊吧,酱油作坊,豆芽作坊,或者是鞭炮作坊,哦,不是的不是的,这个坊不是那个坊。我们的坊是大跃进传下来的古老称呼了,一坊就是一处宿舍区。听说我们东郊共有三十六坊,或者是一百零八坊,谁弄得清楚呢。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干巴巴的红砖楼就像废弃的火车厢,乱七八糟地撂在荒地里。这儿是真的安静啊,安静得连红砖墙都长出了成片的蘑菇和青苔。从前,我妈妈说,从前这儿是热气腾腾的地方,成千上万穿蓝装的工人川流不息,厂房连着厂房,就像田坝连着田坝。我到今天也不晓得,为什么工厂的名字都跟密码一样如同天书,123信箱,456信箱,789信箱,隔着嵌花的栅栏,厂区的林荫大道长长地延伸,延伸到一个烟灰色的终点,多么气派和神秘。当然,那是从前了。现在不是这样,现在你到了东郊,还以为是到了月球呢,要多么荒凉就多么荒凉。先是烟囱不冒烟了,后来厂门上都吊了一把大铁锁。航车停了,电灯不亮了,机床生了锈,很多人下了岗,人气就散了。就算不是月球吧,东郊也荒凉得像蝗虫篦过的镇子,瓦檐口被雨水和风咬出了蜂窝,楼群见出了出土文物一样的破旧,就差没有人在上边钉个铜牌,标明这曾是哪位名人可怜的故居。名人和屋子都同样的可怜了,不过,屋前屋后还有银杏、梧桐、黄桷、皂荚、桑椹……还有没心没肺的芭蕉,依旧在春夏天里茂盛如旧,亭亭如盖,绿得让人心慌。坊里心野的家伙早就跑出去野了,上新疆淘金子,下海南炒地皮,留下那些趿着拖鞋、抱着茶碗的老头、妇女,在黄桷树下不分昼夜地搓着小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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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0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小麻将不是什么军事术语,小麻将就是输赢只有几毛钱、几分钱的小麻将。输赢小,是因为挣得少。妈妈就说过,哪个不想打大麻将呢,一掷千金,多豪迈啊!可是你和他都下岗了,一个月就只有百把元,你就是把他的骨头熬干了,也就是百把元啊。你说这个麻将如何不小呢?!


    我们的家住在一楼,我的床头正好临窗,那些麻将桌就像摆在我的枕头上。好在搓麻将的人是很少说话的。麻将桌上所有的话都是废话,人人都是凭着肚子在盘算。麻将在桌布上转动的声音,就像陆战靴走在塑料跑道上,屁响屁响的,有时候他们和我心意相同,搓的人心头发紧,听的人就心烦得要吐。


    妈妈又跑边贸去了。她恐怕已经赚了几个小钱了吧。她临走时总要给我留下一大堆方便面,是那种120的康师傅面霸。她做过厂里的会计,计算什么事情都不糊涂,我也就能够根据方便面的数量,知道她要出门多少天。当然了,她还给我留下一摞钱。钱的多少,取决于她心情的好坏。她自己快乐,对女儿的负疚就多,给的钱也多;反过来,她难过,觉得别人都有负于她,她给我的钱就少。屋子里黑洞洞的,从窗外射进来的灯光,把屋子照得更黑了。我懒得开灯,就摸索着给方便面泡上开水。方便面发出一股很干脆、很温暖的香味,很接近把一把干葱烧糊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喜欢那些在电影电视里大吃方便面的男人,吃得呼噜噜响,满头大汗,鼻子通红,就露出一股霸气来。我又想到了陶陶,陶陶是有霸气的,没有想到他的霸气碰上包京生,一下子就瘪了,跑气了,不见了。


    我是进高中时才认识陶陶的。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吃了一惊,我心里就是那么格登了一下,真的,我听到了胸膛里格登地一响,就像断了一根骨头一样。我对自己说,哇,怎么会是他呢?


    你问他是谁吗?其实我也不认识,我不晓得他是谁。天晓得他是谁?初三毕业后的暑假漫长得无边无际,在我的记忆里,天天都有雨水落下来,落在芭蕉肥大的叶子上,就像古代计时的水漏落在盘子里,无聊得让人揪心又揪肺。我翻出爸爸的望远镜,透过窗户朝外看。望远镜是爸爸买的处理军需品,只有一个镜头还管用,即便做一个玩具,我也嫌它丢我的面子。但是在那个百事无心的时候,望远镜还是给我带来了一点儿的惊喜。越过一片滴水的芭蕉叶,一条坑洼泥泞的水泥路,我看见路口黄色的公用电话亭。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在干巴巴的红砖中,黄色就像油菜花那么惹眼又好看。当然,让我不厌其烦看出去的,并不是小小的电话亭,而是在正午之前匆匆走过望远镜里的一个男人,而电话亭就是他最好的背景。雨不过午,雨水在正午之前总是要歇上一会儿的,他把雨伞夹在腋下,两手抄在裤兜里,背微微地驼着,是那种有意做出来的驼,漫不经心,又从容不迫。他显得总是有心事,但这心事又显得恰到好处,增加了他的分量,却不能够把他压得垮下去。我从没有见过他,在产业工人大本营的东郊生活着这么一个人,也真的算奇迹。事实上,他只是生活在我的镜头里,我一旦把望远镜拿开,他立刻就消失了。我曾经想在正午前跑到电话亭去等他,就近看看他,可是我不敢。为什么不敢?怕自己脸红,也怕他让我失望……谁晓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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