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在乎人如何动,我关心的是人因何而动”(I’m not interested in how people move, but what moves them.)
——皮娜鲍什
要如何去捕捉和定义一个女人的性感?官能的性感是很容易被约简和物化的东西,记忆偷懒地送给你一个符号:梦露的痣、赫本的浓眉毛、斯嘉丽约翰逊的丰唇、碧昂斯的“电动马达”……她们本身像流动的艺廊,身体的空间挂满了概念化的装置与物件。另一种性感被头脑创造,杜拉斯觉得“自己不需要性感,因为她是个作家”——这句话本身很性感;波伏娃煽动全世界的“第二性”站起来,而自己做着萨特的小女人——这行为本身很性感;桑塔格为摄影去魅,为坎普立说,为形式攻城——这智识眼界本身很性感。极端的女人或者被物化,或者被神化。幸亏还存在那第三类性感,它介乎动与静、创作与表现、思维与行动之间——智性与欲望的共谋。而拥有第三类性感的女人,她们无法被约简,也拒绝被彻底形而上,她们的作品传递气场,她们的气场勾勒人格,她们的传奇更难被语言显影。皮娜鲍什,应该就属于拥有这第三类性感的女人。
依稀记得皮娜鲍什07年来华表演时的盛况,初秋的天桥剧场,只演四天,两部作品,上半场是《穆勒咖啡馆》,下半场是《春之祭》,精华中的精华。在门外等待退票和黄牛的人们焦急渴望,有幸在场内观看的观众疯狂沉醉。而这却是皮娜鲍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华演出,09年6月30日,69岁的皮娜在诊断出肺癌后的五天,骤然辞世。她的离去竟也如此的戏剧化,连几天前还同她一起谢幕的乌帕塔舞蹈剧场的舞者都为之恍惚。她离世前正在洽谈2010年再次来华演出的事宜,还和她的同乡维姆文德斯筹划合作一部3D电影——《皮娜》,这将是影史上首部3D舞蹈电影,也是脱离3D电影高投资大制作窠臼,具有前瞻实验意味的艺术电影新标杆。而这一切期待终因皮娜的离世化为遗憾。
皮娜鲍什1940年生于德国索林根,从小就开始跳舞的她15岁进入由当时最有影响力的编舞者,德国表现主义舞蹈发起者之一库特尤斯执掌的富尔克旺学校学习。1960年毕业后,她更以优异的成绩获得纽约朱莉亚音乐学院的奖学金,来到这座殿堂级的艺术学院继续深造。在纽约时她曾是Paul Sanasardo and Donya Feuer Dance Company与New American Ballet的舞者,并成为纽约大都会歌剧院芭蕾舞团的成员之一。
而皮娜的真正崛起还是在她回乡加入老校长库特尤斯新成立的富尔克旺芭蕾舞团担当独舞者之后。1968年她编成了自己第一部舞作《片段》,1969年她接替库特成为舞团艺术总监。1972年,皮娜成为乌帕塔芭蕾舞团的艺术总监,后来她将该舞团改名为“乌帕塔舞蹈剧场”。
乌帕塔,这座德国北莱茵的河谷小城,在上个世纪70年代之前,欧洲人为了体验那悬在半空的电缆车来到这里;而70年代之后,它因为皮娜和“舞蹈剧场”而蜚声国际,成为世界艺坛又一块举足轻重的“朝圣之地”。乌帕塔,Wuppertal,读它,感觉那韵律、节奏、用气、唇齿与舌尖发生的关系,似乎就觉得它与皮娜的舞天生就应该有某种神秘的相通与联契。也许这只是某种后设的假高潮,和自我陶醉的伪诗意,但这个名字从此就和皮娜的人生永远联系在了一起。皮娜凭借个人对艺术的执著,将乌帕塔改造成“舞蹈剧场”的发源地:擅用哑剧、体操、戏剧等不同形态的艺术,辅以多元性的音乐,如歌剧、乐曲、独白,赋予舞蹈新的语汇。直至现今,皮娜的“舞蹈剧场”和美国的后现代舞蹈、日本的舞踏并列称为当代三大新舞蹈流派。
用身体来思考。这是皮娜的舞蹈与美国现代舞最大的差别。后者的一切从动作开始,它探讨的是如何打破理性对身体的束缚,让动作主宰身体,回归原始的本能,这算是西方反智思潮在艺术中的硕果,它寻求身体的HOW,是身体主宰心灵的率性。曾接受纽约朱莉亚音乐学院熏陶的皮娜,也经历过智性与身体较劲的迷茫,正如她自己所说:“以前我因恐惧和惊慌,而以为问题是由动作开始,现在我直接从问题下手。”也许身体与智性之间,并不是谁压倒谁的关系,传统现代舞将两者的对立锐化,而皮娜所要探索的是两者的融合,是智性与欲望的共谋。皮娜让每个作品始于对一个核心问题的提问,在作品形成的初期,问所有舞者那些与生活、内在需求相关的问题:愿望、童年、爱情、圣诞节家里吃什么、动物掉进陷阱时会说什么、解手的时候在想什么……她寻求的是存在于这世上的WHY,也许答案并不重要,西西弗斯般周而复始地提问与思考,才是道之所在。一片凌乱的问题与回答逐步引导舞者走入内在世界,找寻生命的答案,内化成素材和力量,再以肢体语言忠实地传递心声。智性是动作的开端,而身体回答了欲望的问题。舞蹈剧场以一种真切的眼光来审视人的行为与人性。这是一种不带成见的处世态度。它只关注那些存在于世的人们“是怎样的人”,而不是“应该是怎样的人”。“任何人所该追寻的道德标准或理想”都只是说教,人们只有在不断追求幸福的尝试与误解过程中,才能真正体会生命。舞蹈剧场就是人间的浓缩演绎,因为唯有以如此执著的方式去表现,才能使观者对获得幸运与爱——这人类“最基本的”愿望,怀抱憧憬。
皮娜一直实验的,是一种可以让观众积极参与的新剧场形式,而在她看来,最重要的参与,便是思考。诚实,让她渐渐拥有直面恐惧的勇气,她一辈子所投入的,不过是用舞蹈来对抗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