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赞传》里提到最早影响到巴赞的哲学家是柏格森,柏格森是反对实证主义、倡导直觉主义的哲学家。当时随着自然科学的高速发展,以孔德为代表的哲学家提倡,要把自然科学的思维方式应用到人文科学(主要是社会科学)上来。实证主义反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抽象思辨(玩弄概念游戏)和神秘玄想,而主张通过经验地观察而获得实实在在的知识。
实证主义作为一种方法论极大推动了社会的发展,尤其是在法学领域,实证主义法学派一度完全取代了传统的自然主义法学派而成为主流。不过实证主义过于机械化的思维模式也有其瑕疵,比如在电影《死亡诗社》里表现的那样,当实证主义的手甚至伸到诗学上来,就有点过分了,毕竟诗可不是用来分析观察而获得知识的,而是要感知。
《巴赞传》里就谈到巴赞读书时,实证主义在法国高等教育中的统治地位。“比如在文学方面,老师教导学生说,要用众所周知的朗松式的事实文学史的方法补充‘文本细读’的严格规则,每个文本都要以这种方法分门别类地归入恰当的传记体和社会学类别。”
柏格森在这种背景下,试图重新恢复神秘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哲学传统。柏格森认为“生命之流”是世界的本质而不是物质,生命之流的本质特征是永不间断的“绵延”。正因为世界的本质是绵延的生命之流,所以我们对世界最真实的认识应该来自“直觉”而不是理性的分析。在柏格森看来,实证主义的科学分析方法是错误的,因为科学分析是把绵延不断、永恒运动的世界,变成了静止的、孤立的对象来进行研究。所谓分析,就是把整体分割成一个个彼此不相关的部分;所谓推理,必须借助概念,而概念是僵死的符号、是静止不动的。可是,世界乃是生命,生命乃是不可分割的整体,生命之流是永恒运动的绵延。
所以,柏格森认为,科学分析只能认识物质世界,而在柏格森看来,物质世界只是世界的假象,要认识世界的真相,看到世界是绵延的生命之流,则必须借助直觉。直觉是什么?柏格森所谓的直觉就是用我们的生命去感知对象的内在生命(而不仅仅把对象作为一个僵死的概念去分析),从而实现生命之流的交融。柏格森曾自己这样描述直觉:“这种方法绝对地掌握实在,而不是相对地认知实在,它使人置身于实在之内,而不是从外部的观点观察实在,它借助于直觉,而非进行分析。简单地说,它不用任何表达、复制或者符号肖像来把握实在。因此,形而上学就是一门不用符号的科学。”在柏格森看来,传统的理性认识,是主体借助中介(符号)为桥梁,与客体相连接。但借助符号,主体始终只能把握客体的部分、外在。而直觉则不然,直觉抛弃了符号的中介,直接让主体与客体融合为一,主体的生命之流与客体的生命之流汇合成一股共同的生命之流,主体进入了客体的里面,从而能够绝对的、全部的、运动的把握和认识客体。
显然,柏格森的哲学思想受到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很深的影响,他的“世界是生命之流”很像是赫拉克利特“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的另一种说法。而且从认识论上说,赫拉克利特也强调用我们内心的“逻各斯”去深入到世界的“逻各斯”中去,从而理解和把握世界。但值得指出的区别是,赫拉克利特的“活火”更强调运动和变化,而柏格森的“生命之流”更强调的是“绵延”。就像赫拉克利特的一句名言“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柏格森就肯定不会同意。在柏格森看来,虽然这条河流一直在流动变化着,但它始终是一条河流,它是一个整体,而不会因为流动而变化。就像柏格森始终强调的,我们的记忆既包含着昨天,也包含着今天,还预示着明天。正是生命之流的这种绵延性使我们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堆记忆的碎片。
也许从哲学上讲,柏格森的这些浪漫化的描述全是一种狂想而不具备任何可操作性,但在艺术领域,柏格森主义比起实证主义则更加具有吸引力,而且能更好地说明我们对艺术的感知。正像《巴赞传》里举例说明的那样,“每当我们‘领会’一首乐曲,我们都能体会到柏格森的直觉的作用。我们并非聆听孤立的音符,也不是简单地绘制乐曲的结构,而是将流动中的意义‘领会’成拒绝分析的普遍经验。” 同样,我们欣赏一幅画也不是欣赏孤立的色块或分析这些色块的组合结构,而是通过绵延的色彩深入到画家的生命情感;我们阅读一部小说也不是欣赏孤立的文字或形式主义地研究文字的组合结构,而是通过绵延的文字深入到作家的生命感知。
那么电影呢?当然也是如此。如果从柏格森主义的角度来看,也许可以理解为什么巴赞如此倾心于长镜头而反对蒙太奇的过度分割。长镜头更能体现生命之流的绵延性,从而让我们能更好地用直觉把握现实的总体。如同《巴赞传》所说:“巴赞尽量避免电影镜头的观念,这种观念毕竟是设计出来帮助我们看待被切成碎片的世界的分析观念。因此在最伟大的电影中‘只有取景问题,选取一种始终让人意识到周围环境的现实的瞬间结晶’。巴赞将蒙太奇与人类的分析法、空间化倾向联系起来,但他反对这种倾向,而是赞成直觉把握现实的‘总体’态度,这种态度始终与艺术而不是科学相联系。”
当然,没必要过于直接地把巴赞的理论与柏格森的理论直接联系起来,毕竟,就像灰土豆老师强调的那样,巴赞更大的兴趣集中在生物学和地质学,而不是哲学,“巴赞认识柏格森,主要是通过这些评论家,而不是通过柏格森本人以及他的著作” 。但应该同意的是,柏格森的理论对于巴赞的影响体现在帮助一个正是最渴慕知识的年轻人世界观的形成。这种世界观也许不会直接导致一套理论,但这套理论与世界观是有关系的。正是这种把世界当作一个整体、一个绵延不断的生命之流,才会相应产生一种对现实的态度,以及观察现实的方式的态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