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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林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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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飞
写《绿林记》的,是一位师长,亦是朋友。去年4月间寄了新书給我,蓝幽幽的封面,看着喜欢。
于是,那段时间天天搁在枕边。
读《浮舟记》时,碰到一个小小的疑点:这么漂亮的文字,怎么“赵生雪地逢妻墓”一段里,就没有山崩地裂的情绪呢?应该这样的啊。到此刻,作为读者,个人感觉习惯了重口味,最好能让我掉两滴泪。不管是作为情爱小说,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这简直就是必须的。
可是,这么一个坎坷的故事,它没能让我悲痛。赵文韶自个儿在那儿搂着墓碑哀嚎,就是不肯把内心剖给你看,只留个伶仃背影,能奈他何?那么,只能是“生离死劫”、“因果如麻”、“大风吹散的命运”,生生隔了一层。
慢慢看到后面,才发觉:不是没有洒狗血的能力,压根儿是意不在此。
赵生还算烟火巷里熏过的,多少有点正常。后面那群人,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脑袋里天马行空,聊的天儿做的事儿,非玄即幻,若庄生笔下那鲲鹏,潇洒傲游四海,才是他们的正经。感情上的纠纠结结、缠缠绵绵断非其风格;什么建龙宫、招猫换驴、和尚变猴子、高僧隐身猪群,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才是他们的人生终极追求。如此众生,实在荒谬得可爱。这里头的智慧,早就有体会。只是,原来看起来腼腆和勤奋的作者,竟然有这么飞跃和奇妙的一面呀,失敬失敬。
后来一直想,用那种方式说说这本书比较合适。解构?太学术太乏味了,与书的格调不搭;先锋?其实里头有些东西还蛮传统的,比如唐传奇的韵味;武侠?不过是一张皮罢了,也许连皮都不是。
某次跟飞廉聊起此书。我说,受书之惑,刚和老公去了一趟洞庭湖,游了一回君山岛,还在柳毅井口还照了张相,终于完成了大学里多次无疾而终的小小念想。他听了,说大学时也和夫人去过一趟,正酝酿带儿子再走一遭。竟然,中文系的情结里,还有这种巧合。
怎么说呢,此书荒谬而有趣,充满奇思妙想,若拿恒常理论来讲,颇感词穷。它是古典的、轻盈的、深情的。说的模糊一点,给我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我还想起来,当时是想写点什么的,开了个头,随手扔在那里,慢慢长了灰。好不容易找出来,附在下面吧。
一个月前,飞廉离职,追随他书里这群怪人,大世界里傲游去了。
遗憾的是,联系彼此的工作纽带断了。大家都这么忙,好像以后,少了堂皇的理由,借以开始一场聊天;不过,一个真正有趣的人,就这样挣脱了一个束缚的圈子,你说说,还有比着更让人期待和兴奋的吗?
附:洞庭情怀
四月里看到书,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每晚翻几页,飘飘荡荡,就着清癯的梦境入眠。安琦好奇心使然,也拿来瞅了瞅。读完第一篇《浮舟记》,他说,我们去一趟君山吧?不知是不是看到了风和日丽,碧玉盘里那颗一青螺的描述。我忘了问。
说去就去了。
清明节,风和日丽的天气出发,到长沙已是晚间十點,世界杯正红红火火地开赛。出火车站,空旷的广场大電子屏前,正巧碰到一粒进球。安琦兴奋地大嚷,可晚间的火车站一带,只有一种闲适的清净。
因为夜黑,看不见湖水。也不像在东湖邊,能嗅到明显的水味兒,感受到浓重的湿润。为了寻一个绝佳的临湖住处,在汴河街一带来回几趟,脚测目量,最終选定了海拔最高的“洞庭之星”。
或许是湖风涤荡出的好睡眠,第二天,难得两人一大早就精神焕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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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飞廉
日落君山红
——陆艳
2010年,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叫舒飞廉的男子,他用手中那支充满想象力的笔,写下了一本名叫《绿林记》的武侠小说。
舒飞廉本名郑保纯,人称木剑客,主职是《古今传奇武侠版》的主编,而业余职业则是个作家。2004年,舒飞廉发表其随笔集《飞廉的村庄》,文中温馨地回忆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生活,那是缅怀和追忆中的田园,那是倾慕和眷恋中的故乡。在《飞廉的村庄》里,泥土就是泥土,树林就是树林,菜花也还是菜花。
《飞廉的村庄》是散文,却有着诗的味道;《绿林记》是武侠小说,却有着散文的味道,这正是舒飞廉的高明之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乃是文字的最高境界,看《绿林记》,就有种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大约就是如此的念头。这才是真正精彩的武侠,一本让人拍案惊奇的小说。
《绿林记》共分八篇,每篇独立成章,却又有着飘忽的联系。蔡骏在序中写道“古人王小波,今人舒飞廉”,王小波写“豪侠小说”来复兴唐传奇,而舒飞廉则写“绿林小说”来复兴宋话本,他把《山海经》、唐传奇、宋话本、明清章回小说、笔记小说,甚至古罗马神话、日本物语等文体整合在一起,是高度的浓缩。如果王小波泉下有知,定要引为知己了。
《绿林记》第一篇《龙宫记》是赵文韶、李芸、张横、张竖、周丰年的出场,第二篇《洞庭记》里的人物有袁安、葛晴、邬归、周丰年、慧能师太、小转铃等,到了《金驴记》,张竖和小转铃成了主角,未央生、木剑客等一批侠客集体亮相,他们在后面的文章中又各自成为主角。
落魄书生赵文韶被洞庭湖强盗头子张横邀上山,做了强盗公子张竖的教书先生,却在君山慧能师太的庙里发现了心爱女子的坟墓,张横被杀,赵文韶与李芸、张竖落入“柳毅井”,死里得生,意外发现了神秘武功,竟也成了一代后起之秀。
朝廷太史公、钦天监主管飞廉大人一生的成就就是写成了一部《龙的历史》,在他的考证下,龙这种生物现在大约迁居到火星上去了。飞廉早已对龙失望了,而他的妻子望舒却练到了最高境界,在慧能的护法下,跳入柳毅井,终化身为龙。
惠能是个转世三生,等待一个男子的痴情女子。她身居君山上的无色庵,与强盗们在同一座山上,但她却热衷研制素食和茶叶。她种的花能叫强盗洗心革面,却还是放走了那个她等待三生的人。
空山是一个瞎眼的和尚,他是葫芦寺的方丈,为“华夏运转之中枢”的屠龙刀,在他手里却只是一把砍柴切菜的破刀,最终却认定能够护法此刀的是一头骨骼清奇的黑驴,在将全身功力输给黑驴后,空山安然圆寂。
赵文韶入草为寇,袁安出桃源不知归路,飞廉大隐于朝,龙宫一夜消失,黑驴得道,望舒化龙,赵文韶登月……究竟谁的道更高一些?
最后一篇《木兰记》篇幅最短,但也是最唯美的。一个等待三世的尼姑和一个等待九千年的妖精之间的对话。慧能用三生去等一个男子,等他冒冒失失地出现的时候,慧能给他的,却只是饮下一杯清茶的片刻光阴。九十九棵木兰树修行成妖的舜华,用九千年等待当初将他种下的人,最后一人一驴来了,却是为了来砍下这九十九棵木兰树,好去做不沉不腐的木兰舟,舜华谛听一人一驴“子非驴,安知驴之乐”的谈话,脸上现出了宁静的微笑。也许在这篇《木兰舟》里,就有我们寻找的答案,大痴大狂,却大自在。
江南在谈到《绿林记》时说:“舒飞廉的书本该在人们更珍爱文学的时候,放在茶边慢慢阅读,给人看一个文人于月光下的梦想。”而这,也正是我在寻找的梦想。
舒飞廉《绿林记》,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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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致
飞廉者,吾之同乡也。初识飞廉,是因为醉心于他的《飞廉的村庄》,便转弯抹角地托同乡,得到了一次与他喝酒的机会。按照电话里约好的地点跑去酒店门口等,想象中出现在我面前的飞廉,应该是如陶渊明一样的古拙沧桑的家伙。没想到,由一辆银白色轿车里钻出来朝我打电话的,竟是一位气质与长相都相当萌的帅哥。不由得感叹,造物主对其何其慷慨,竟将才气与帅气都赋予了他。用娱乐圈里的说法,飞廉绝对是偶像派明星啊。
于是便成了飞廉的铁杆粉丝。将能够找到的飞廉的作品,细细研读了一遍。才发现,飞廉最早,是一个先锋诗人,大学时,他是先锋诗社的社长,整个大学时期,他是在读诗、写诗、诵诗、开诗会中度过的。也是因为诗的缘由,他俘获了他太太的芳心。何其浪漫!他也写旧体诗。他的旧体诗,充满了陶渊明式的冲淡平和,境界高远,颇似清明前的新茶,语淡而味不薄。更令人叹服的是他的文艺评论,既有春秋式的微言大义,又有西哲式的条分缕析,显示出作为一名文艺杂志主编的理论深度。
现在呈现在大家面前的,却是他的武侠小说。我对武侠小说,历来有偏见,总觉得那是恶搞的成人童话。我觉得,飞廉的骨子里,是一位诗人,陶渊明和叶塞宁式的诗人。飞廉的文艺腔,不太适合写武侠吧。可偏偏飞廉在江湖上却以大陆新武侠的掌门人身份成名。因此,做了几年飞廉的粉丝,读遍了飞廉的作品,却惟独没有读飞廉的武侠。
第一次读飞廉的武侠,是因为他把我的网名,安排在了他的《东游释厄记》里。我是因为想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才看这篇小说的。这一看便一发不可收。跑去飞廉的博客,将他所有的武侠,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读完。
读完飞廉的武侠,才发现,飞廉,是创造了新武侠的一个新风格。这个新风格,就是飞廉挥之不去的文艺腔。我这里说的文艺腔,绝对是个褒义词,意思是浸润到文字里无所不在的文化根基。这个文化根基,一个来自于古典文化,诸如上古神话啦、魏晋笔记啦、唐传奇啦,宋话本啦,明清小说啦。再一个就是乡土文化,小说里的地名大多取自飞廉位于云梦古泽的家乡,令人温暖亲切;人物的语言,更因为加进了方言的成分而变得鲜活,就连那野猪唱的歌,不正是飞廉故乡的楚风楚韵么!试摘几句:
今日结婚真热闹,吹吹打打进了门。一进门来喜洋洋,各位宾客坐满堂。我问贵客喜么事?今日要把喜酒尝。叫声宾客且莫忙,我进厨房去商量。将身就把厨房进,又把厨师请一声。我请厨师无别事,办几味小菜助酒兴。我把厨师安排定,又请跑堂伙计们。伙计们来你是听,盅娃筷子抹干净。不是我今吩咐你,干干净净待客们。
这哪里像是在写武侠,分明就是飞廉的村庄里喜宴上的开席歌嘛!所以,有一位大侠讲,《绿林记》其实是小说版的《飞廉的村庄》,这话说得真没错。
飞廉的骨子里是诗人,所以他武侠小说里的文艺腔,还表现在他作为诗人的赤子情怀,质朴,不做作。就连描写男女之事,也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淫邪。子曰,思无邪,这话大概可以用在飞廉的武侠作品上没错吧。
我的浅见,好的小说,其意义除了故事的娱乐性之外,还在于故事背后的比兴。小说,也应该“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绿林记一篇,荒诞离奇和一波三折的精彩故事背后,莫不隐藏着温柔的人性关怀。看这一段:
话说太守苏东坡在大明寺外雪中抱着孩子等我出来认领,我到深夜才开门将那没娘的孩子迎入。孩子哀哀哭泣,无声地抽搐,风寒已深入肺腑。他来到这人世间,也许就是一觉的功夫,未必能等到明日雪霁的清晨。我以大金刚神力,至刚至大,却无法克制他心脉内至柔至弱的奇寒。黎明时分,熹光初露,他胀得通红的面孔上,绽出一丝微笑,茫然而又无助,十足是他母亲的神态。好像他那可怜的母亲,忽然由地狱里回返,来看顾她的稚子,知道他也不免成为人世间的匆匆过客,她心如刀搅,但还是宽恕了我,走了,就像她从前,宽恕我一样。我青灯古佛数十年,并不见得,比她更有佛性。
越细读,越觉得飞廉的武侠太不像武侠,其深度远远超出故事本身很多,比如,绿林记里居然有大段的文字用来写进化论和轮回之辩。这些尝试,也许会给武侠带来新的气象,也许,在当今人们喜好八卦的趣味之下,飞廉的这些尝试会一败涂地。但是,飞廉的勇气是令人钦佩的,他不为迎合某些流行的趣味而改变自己,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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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转铃
江湖来信第四通,水之卷,小转铃写于海上,不知此身何寄,今夕何夕
大转铃。你要晓得。提笔给你写这封信的人,并不一定是我。
你见我这句话,一定以为我是在江湖上漂泊日久,连说都不会话了。的确,做个风餐雨宿的女浪人,固然可以兴观群怨,亦可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却不一定总能找到说得上话的人。要不是还身负给你写信的重任,我的字也会越来越糟糕。这个扯远了。只是这封信开头一句,你却要好好记在心里。且不要看它莫名其妙,就丢开手去,实际上,离奇矛盾的传言,常常比圆融无差的说法更接近真相;你我二人幼年在高老庄内诵念的二律背反等发蒙读物,已由我这些年的历练中,一一得到了印证。
我与张、朱、驴、舒、鲸等人打船下东海的事情,想必江湖上已传得沸沸扬扬,你也一定有所耳闻了。未央生最初与我谈到东游之时,我只是喜跃抃舞,赞叹自己才出江湖就已进身传奇名单。却如何能想得到此中的因果如麻。你从小不及我伶俐,记性却较我强百倍,一定记得未央生邀我同去东游,是在写给你的第一通信里。庆历四年的仲秋我给你写了第二通信。那天冬天却是轮空了,直至翌年暮春,我的第三通信方才写完。这是因为我在那年元宵灯会上遇到了一件大奇事,改变了我的世界观,也差不多让我,从一个话痨,王语嫣第二,几乎变成了一个修闭口禅的闷葫芦。
话说那年元宵,我好不容易从武当山的苦役中逃脱,惠能师太那里的学期也已暂告一个段落,既蒙师太放了假期,岂有不趁着开学前大玩一通的道理。汉口城中熙熙攘攘,大姑娘小媳妇们,不顾念春寒料峭,一个个香风袭人,环佩丁当地在集市上招摇过市;归元寺外飞翘的画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线条勾勒出城市的轮廓,宛转的回廊像草蛇一样在城中四散流窜,令我这个去城日久的女侠兴奋莫名。再了不起的女侠,首先是个女人,既是女人,就不会不喜欢消费。我在归元寺外凑热闹的人堆里钻来钻去,檀口满腮,都是路边摊上买来的垃圾食品,要是被我的师傅,天下第一厨子,惠能师太看到,一定会把我这个不肖门生细细切碎,做成上好的艇仔粥,给她的老相好苏东坡吃。厨艺精深的人,杀人手法也一定缜密可怕,你知道,人畜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分别。总之,我吃得太多,需要消食,手又贱,眼睛又尖,一路上把小摊小贩的旧贾新货都翻玩了一遍。作为一名侠客中的知识分子,我最留心的玩意自是时兴的传奇话本。可惜新近流行的话本大多庸腐不堪,陈陈相因,若非婚恋艳情,便是劝世说教,略加翻阅,便觉索然寡味。我这样随捡随弃,行至一鞋匠铺前,惊觉布鞋头上已被我踢破一个大洞。没奈何,只得坐下来请人补鞋。那老鞋匠手法精熟,面圆隆满,却双目噩噩,是个瞎子。我心头起疑,因这瞎子看来十分面善,总似在哪里见过。他却不知我苦苦思忆,泰然摸起手边一本残书,“哧啦”撕下一页,垫入鞋中,密密地与我纳将起来。我干坐无聊,便拿起那残本随意翻阅,实是识文断字人的恶习。
不看不打紧,一看却将我几乎骇得从板凳上掉了下来。靛印本封面上,明明白白写着,绿林记,舒飞廉,六个大字。我虽不知绿林记是甚么,总认得名德重望的太史公飞廉,我的入学手续,还是他替我办的。他写过《龙的历史》这样荒诞的野史,竟又来写这种不入流的小说话本,莫非此中,还有什么重大的干系?我不由整肃面皮,打起十二分精神,细细读去。唉!可叹我胸中从无规矩钩绳,一辈子最最后悔的,不是反出少林,也不是做过强盗,却是读了这本祸书。如果我能回到当时那个板凳,我一定会从自己手里夺下书来,帮老鞋匠撕成零碎,纳进鞋底,让千人去踩,万人去踏。
可叹这书第一篇《浮舟记》却是有趣。那时我还未曾遇见张竖,这篇《浮舟记》,已将他的身世交代得清清楚楚;赵蒋二人狗血的爱情故事,也足以令我掬一把同情之泪。我只把它当新奇八卦来读,不由大感兴味,谁知接下去第二篇《洞庭记》,却看得我胆战心惊。这《洞庭记》中写的,竟正是斯年初春,无色庵里发生的故事。这里面,有桃源来的袁安葛晴两位侠侣,有惠能师太,这都不足为奇,令人惊怖的是,竟也有我的存在,而我在其中的一言一行,与我素日的脾性一般无二。这些日子我在君山乱钻,早已打听出君山上确有一口柳毅井,则望舒师叔若果然跳井变龙,实有去处。一时我胸中冰炭,面如死灰,额上冷汗涔涔。太史公飞廉所写,究竟是真是妄?如若是真,难道飞廉已修持具足,报通慧眼,能勘定前因后果?如若是妄,为何又写得如此清风朗月,人事确凿?我光着一只脚站在当街,愈思愈是骇然,终是狠下心来,且将它当作小说家言,不予理会。只不过又是恐怖,又是惊疑,竟不自主又拿起那残卷翻检。
所幸其后一大半皆被老鞋匠撕去糊鞋底,我虽怅然,也倒有几分欢喜。或是我命中合该有此一劫,无可不可,竟被我胡乱翻到了第贰佰零陆页。“江湖来信第三通,木之卷,小转铃写于庆历五年初春,君山无色庵。君山这样的地方,打个比喻吧,就像脸盆里浮起来一只驼背的乌龟。当然,这个脸盆得足够大,大到你站在龟背上,四顾茫茫,觉的如果没有一只船来的话,你就会老死在这里。……”这一段糟糕的景物描写我如何不熟!却正是我前一天晚上在油灯下胡乱涂出来的开头。这一惊把我惊得眼黑目眩,软倒在地,筛糠般战栗不已。大转铃,你也知道,我从小便长于论理,不擅描叙,故那天晚上好不容易憋出这几句景物描写,已是绞尽了脑汁,写到此处自觉废话连篇,不堪卒读,便愤而掷笔,打算翌日重写。那信纸被我揉成一团,扔在床头,枕头上都弄得墨迹斑斑,我记性再差,这几句总还记得。此封私信才开了个烂头,除了我,绝不会再有一人知晓,更何况此信昨晚才写,这书却显已刊印有一年半载之久了。这一点因果上的差池,让我如坐针毡,五内俱焚,你知道,有些人对灰尘有洁癖,有些人对男人有洁癖,但我,却是对世界观有洁癖的那一种。
大转铃,你以后如若闯荡江湖,一定要记得,作为新江湖上的女侠,真正的危险,并不是穷困潦倒,也不是遭人轻薄,而是原有的世界观,受到了根本的动摇和挑战。这就像武林故老相传中练武练到了关窍之处,进则通达圆融,纵浪大化,退则前功尽弃,重入轮回,唯一的活路,就是一个“舍”字诀。我心知此关凶险非常,索性眼闭心横,将儿时最初所习的“逻格斯心法”全然抛弃,以“舍”字诀护住心脉,口占四句:“云蒸山沉缓,月随客尘圆。地崩钟先应,弹尽鸟尚眠。”凝神数息,作平常观,魂魄方才安住身内。唉,其实对你说得详细,也没有用。每一个人将要遭遇的问题,完全不同,谁也不可能向谁泄得了密,为谁做得了主。比如,扫地老儿要参的课题,是狗肉,未央生要参的,是生,薛不离要参的,是死,胡塞尔要参的,是象,空山老僧要参的,是驴,木剑客参的,是欲,舒飞廉要参的,是荒谬,明月僧要参的,是轮回。至于我,我的命运已给出一个需要用一生去回答的问题,是,因果。今后我所有的成败利钝,也都会和我对因果的参悟有关。
勉强保住性命,我从此常常恍惚,不再很爱说话。既然言行举止早被人事无巨细料定在案,又何必费心去重演一遭?我落入了宿命论的化城,心性断灭,如同一潭死水。我问老鞋匠要了那本残卷,将书上所载的江湖来信第三通照直抄录,像前两封一样寄到高老庄。这也罢了,还省了我构思劳神的功夫,而你和高翠兰读信的光景,你打了几个喷嚏云云,因在《绿林记》里皆有记述,我也早已一概洞明。元宵灯会不久,君山上春雪消融,袁安葛晴两个竟真的来了。我见这两位桃花源里来的神仙眷侣,也如牵线木偶般尽数落入飞廉料中,心如刀绞,简直难以自处,便尽量作出混赖样子以打发时光。说也奇怪,无论依不依《绿林记》行事,即便不读,又怎样出格胡闹,事后总是和书上所写一般无二。惠能师虽不知究里,但也看出我自有心事,不在学业,不过是作出一个放诞荒唐的样子打熬日子罢了,便提早遣我随袁安离开君山。
飞廉所写《洞庭记》,到我们离开君山也就宣告结束。他既将此处略去不写,我便大觉自由,待船一入汉寿县境内,我便整衣敛容,将心内疑情向袁安和盘托出。袁安静静听完我的荒诞故事,并不惊慌,也不指我为臆症发作,倒自沉吟起来。我见他神色安然,呼吸凝凝,急道:“你与葛晴来君山的路上,可曾跳进湖底,去抓过洞庭的黑泥?你便是从那时有了离开桃源之心。”袁安不见怒色,只是一拂袖往船头去了。至夜无话。我坐在舱内,想烹点罗汉豆吃,刚生了火,便听到袁安从船头咚地一声站起,进舱将我手中的豆子尽数接了过去,“你这笨手笨脚的小尼姑,未免糟蹋了好好的豆子,还是我来煮罢。”我面上一红,也不和他回嘴。有顷,镬浮白蚁,豆香四溢,他一边捞豆子,一边缓缓对我说起老邬、蚌壳精、牛沧海他们造龙宫的故事。“且不说老邬他们造出来的,究竟是不是龙宫?单说他们想要造的,也未必是真正的龙宫。老邬在洞庭湖里白活这些年,未必就知道真正的龙宫是什么样,真正的龙宫里住的是龙,老邬的龙宫里面,腔肠动物住得,软体动物也住得。但是,又怎能说他们自己研发的种种龙宫不是龙宫?当年龙王们造龙宫时,处境便和老邬他们一样,心里也并未先就有了一本关于龙宫的范制。推本溯源,老邬他们的梦想和努力,不仅改变了洞庭湖,也丰富了历史上,对于龙宫的定义。我想,你我的存在,和飞廉的文本之间的关系,也差不多,就是这样。飞廉的文本和我们的存在相符,并不说明,我们的存在,就是由他的文本所决定;我们的存在,也可以改变他文本的构成。总之,在《绿林记》之外,我们的存在还有无限种可能,需要我们去使它们得到显现。”一席话说得我百感交集,眼眶泛红,千头万绪,竟一下子被清空了。春雨万剑也不抬头,递我一盘罗汉豆,道:“以后还有你哭的,现在先吃你的豆子吧。”我依言低头吃豆,清甜的豆香,像大锤般砸在我的心头,令我想起空山圆寂前的那句偈来:“一生皆作葫芦引,席下垫着屠龙刀。空山不见人往来,犹将空山作市朝。”是了,我终于想起那个瞎子鞋匠像谁,可不就像野葫芦寺里的那个空山老头?他每次出场虽说没什么戏份,却总是把别人的人生,弄得像泼翻的油灯,不可收拾。
汉寿一别,我又寄身于这江湖之上。但在因果之谜的催逼下,我这一个渺小的存在,却比以往任何时候显得更珍贵,和明晰。我带着《绿林记》那一本残卷,到处留心其中提到的人物,有一段时间,《绿林记》里的世界,和我身处的世界,交叠在了一起,……殚思极虑的印证,隐隐酝酿着一个回答,它令我窒闷难忍,而又激动莫名。所以啊大转铃,我一定会上东游的大船,这既是一个巧合,也可以说是一个阴谋。说到我的绯闻男友张竖,是个没得什么用处的富二代。强盗的种子一旦学了文化,就像好端端的菠菜被摘掉了头,怎么炒也不可能变得好吃了。但我也是为了等待合适的时机,向飞廉先生正面请教难解的因果之谜。他究竟是因果的见证者,还是因果的创造者?或者,他也和我们一样,不过是因果的创造物?总之我和张竖、朱悟能日日打理船务,飞廉先生则常常坐在船舱里沉思,写作。每当他提起笔来,我便觉得浑身不能自在,所以我给你写这第四通江湖来信,是在大家都熟睡了的深夜。此刻天空中有明月举火如同白昼,大船下有浪声谆谆如同告解,我给你的信已差不多写完了,但不知此刻在船舱里飞廉先生的书稿里,是否早有了相同的一份?或在大宋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的大脚下面,也早就有了臭如咸菜的无数份残破善本。
详情
老鱼
《绿林记》的封面,给人以“奔月”的遐想。然而,由于距离过近,不免见到了斑驳荒凉的表面。现代人正是看到了这些,才不相信千古流传的嫦娥奔月。事实上,月亮一直有一个角落是人们永远看不到的,桂花树、吴刚、玉兔、嫦娥,就生活在那个角落里。月宫说不定是吴刚和嫦娥盖的违章建筑,对王母娘娘来说,或者,对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来说。《阿凡达》不就是讲美国人在潘多拉星球暴力拆迁的故事么——以稀有矿产的名义或长生药的名义。
所以,国人还是祈祷那个月球看不见的角落里只有陨石坑和岩石吧。
这个冰冷冷的实证世界,彻底破坏了人们的想像力。科学以科学的名义横扫全球,一统江湖。甚至在做梦的时候,我们都不敢飞,因为,那样“不科学”。
木剑客兄是名刊《今古传奇·武侠》的主编,对当代通俗文学,浸淫颇深。他主编的,是一本“商业”杂志,大抵以销量论英雄。但他所写的文字,偏偏是“纯文学”、“非主流”的,我之所以不感觉奇怪,是因为我一直在关注木剑客兄的博客,他的博客,淡雅清幽,不沾一丝烟火气,让人读来飘飘欲仙,和他的小说路数,是一脉相承的。
在我看来,《绿林记》虽然披了“武侠”的外衣,但却绝非“俗文学”,而是“阳春白雪”,比目前很多纯文学刊物上的小说都“纯”。其意旨情趣,高妙超卓,魏晋遗风扑面而来,和这个浑浊的时空格格不入!
《绿林记》诸篇之中,最喜《洞庭记》一文。
《洞庭记》前传《浮舟记》中,还是一个清晰可辨的书生落草的古代传奇故事,到了《洞庭记》时,笔锋一转,如鹤唳九霄,让人为之动容!
故事发生在雪中,背景就清冷高洁,白茫茫一片。起手毫不张扬,只如一副山水画,一对高雅的神仙眷侣,轻舟一叶,随波而动。他们离开了人人向往的桃花源,却来到人烟稀少的洞庭湖,所为何来?一个淡淡的悬念,如几片雪花飞到面上,微有些痒,摸上去时,却早已化了。
随即悬念渐渐解开,他们,是为“龙宫”来的。这篇《洞庭记》,其实都是在探讨“龙宫”是怎样消失的。从小说的角度讲,是故事中又包裹着很多故事。主人公袁安和葛晴,只是十足的看客,是引子和幌子,包括故事中其他人物。甚至,那只乌龟精“老邬”的重要性,都超过他们。
正如古希腊神化传说中,宙斯们和人类共处一个世界,可以互相联姻,爱恨情仇。在木剑客的小说里,也为我们展现了一个龙与人杂居的世界,而且,是如此真实和令人神往:“所以五百年前的世界,是人龙杂居。龙族的男子,可娶人世的女子为妻。龙族的女子,也可嫁给人间的男子……从前,差不多是人龙混居的地方,很多洞庭湖中的小龙,都化身成人,来到小镇寻欢作乐,令此小镇繁华无比。有一些龙女最后不愿回龙宫去,放弃了龙籍,而做了地地道道的乡妇,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蒋家港里,差不多一大半的人,都是人与龙混血的后代。”
然而,正如最后,宙斯和人类最终决裂。人龙混杂的幸福生活,也必然会结束掉。然而,龙,为什么离开人间,为什么将美轮美奂的龙宫毁灭掉?这成了木剑客这篇小说真正的主题!他给出了几个令人哑然失笑的猜想:一、洞庭湖的红藻疯长,令龙们瘙痒不堪。二、龙与人之间的杂交不可收拾。三、逃避不想再与龙分享权势的人类朝廷的刺杀。
木剑客只负责把各种猜想呈现在我们面前,却不愿替我们做一个判断。这正是这篇小说的高妙所在。
《阿凡达》耗资五亿美元,创造了一个潘多拉星球,而陶渊明写一篇短短的《桃花源记》,就让中国人做了几千年的美梦,至今未醒。
当人类只能靠电脑特技去做梦的时候,就太悲哀了。
文学的一大功用,就是供人做梦。如今,电视、电影、游戏充斥了人们的生活,阅读变得奢侈而不必要。人们把“做梦”的权利交给别人,交给那些拍《阿凡达》或做《魔兽世界》游戏的人,不再自己“做梦”。
文学这时也慌了手脚,开始向电影电视的“视觉化”效果靠拢。大多数人,都在“新潮”着,先锋派、推理、悬疑等等,大行其道。中国文人的传统情结,被抛诸脑后。除了被奉若神明的“四大名著”以让人怀疑的姿态炙手可热,别的传统文学经典,都被束之高阁,覆盖了一层岁月的尘埃,不见天日。
当年,王小波嬉皮笑脸地向唐传奇们致敬了一次,让现代的人们惊奇地发现祖宗那里有小说的“九阴真经”,可惜,随着王小波英年早逝,人们又平静下来。如今,木剑客又揭竿而起,打着复兴古代传奇小说的大旗,占山为王,替天行道,实在是大快人心!
也许,木剑客的小说不会是最畅销的那种,但,几乎一定是最有阅读价值的那种。
闲暇时,不妨泡上一壶绿茶,翻开这本《绿林记》,徜徉其中,一起做一次久违的文字梦吧!
来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3f7800630100jw6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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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你
BY咩声依旧
依稀还记得最初看的是《登月记》,直读的口齿余香,读完后掩卷时不觉长叹,好文章。
之后又看了洞庭记等,心里暗暗的记下了这个人的文。
长期异地奔波,书终究是无法随身携带的东西,只能在想起的时候百度一下。
没有想到舒飞廉的这些文字最后变成了一本书。
和其他同类书相比,这个初版的《绿林记》的封皮不免显得纸质稍软,而书内的字体又显得略小,这种不足,也许是无法避免的。令人欣慰的是,书内容丰富,240余页,小小的字体在里面显得清新自然,想来如果字体变大一号,就会十足的煞了风景,也会使这本书变厚不少吧。只是封面太薄太软,有点美中不足。
王小波在《我的师承》里面写道,好的文有一种韵律感。读飞廉的这本书,我又有了这种感觉。
读了一会,跑去搜了赤壁赋的原文,听着春江花月夜手抄了半天。
读这本书,不由的让人心生安静。
《绿林记》是本好书。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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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鱼
木剑客, 绿林记, 舒飞廉
自在的逻辑,自由的梦。
这是我读这本书本略薄而内容思想却厚重无比的书的第一个感想。
上周末,从周五进到家里,雨就跟着到了。
整整两天三夜,我将时间大部分放在床上。
而这床上时间的大部分,又给了这本书。
是的,你无法丢开他,却也无法飞快地看。
它是需要你,翻几页,就闭一会儿眼,默默体会那其中散发出来的韵味的一本书。
这种时候,帘外的潺潺雨声,便会适时而至。
做了这个无边的梦境的绝佳背景。
是什么触动心上那根弦?
似曾相识却暌违许久的唐宋传奇,聊斋志异,或者草堂笔记?
不是的,那些散发着古味幽香的故事,已然被换上了新核。
旧梦未远而依然盘旋的金举人古侠客的笔下名号?
也不是的,他们已经被消解被调侃被重新构建。
是时光穿梭古今交错亦武侠亦奇幻却又古今同愁的氛围吗?
差可仿佛了。便像是大话西游那手笔,抽取一段自行点染,亦自可以氤氲出一段荡气回肠。
是万物平等众生一体草兽虫鱼帝王将相游侠狂生人鬼精怪——万物有灵,各自演绎自己生命的精彩,却平等共处,和谐共生吗?
是了,是了,便是如此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在老木笔下的世界里,每个人(万物)都可以有自己的梦想。
宗教(修道之术)并不冲突,人鬼不再殊途而情可洞天,精怪可以为了那个家园梦舍弃身上最宝贵的东西,
便是情侣恋人爱人,也可以有坚守,有别离,有分道扬镳。
没有冲突,各大自在,去大自由。
······
又是周末的早晨,在儿童嬉戏的声音中醒来。将书翻到了末尾。
于是,上来吐几句。
向所有依然有梦,正在寻梦的筒子们,推荐此书。
(绿林记,舒飞廉著,新世界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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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鱼
强烈推荐象形同人舒飞廉的小说《绿林记》
沉河
记得一个月前,象形同仁举行“黄斌诗歌朗诵会”时,钱省兄说:今年是《象形》公开出版的第三年,正好有三件喜事。一是,象形同人黄斌诗选的出版;二是,郑保纯,木剑客、木头,他也是我们的象形同人,他的长篇小说《绿林记》的出版;第三,是几位象形同人共同创立、象形主编川上主持的婚纱摄影工作室“ai89视觉”已经正式开始运营。第一件喜事已经贺了,第三件喜事据我所知,川上现在是忙得接电话都没有时间。ai89视觉事业是蒸蒸日上呵。现在我要谈谈第二件喜事。
按说在这样一个时代出一本小说不是那么太难,但如果这本小说让我两天两夜一口气看下去,还一定要留下两章待得甜蜜消化后再细细品味的话,那这小说的出版就是要可喜可贺的了。今日得闲,写了下面一些文字向朋友们大力推荐这部了不起的小说《绿林记》。
《绿林记》:了不起的当代闲书
听朋友木头(大名郑保纯,笔名舒飞廉)说他的《绿林记》还不算完成,接下来还有《东游记》,开篇好像是《放鲸记》时,我想这就对了,这才真宽慰人心也!
好久没有为一部小说而辗转反侧而余兴未尽了。当我抱着对朋友的情意始读《绿林记》时,我是绝没想到会在今天为之拍案叫绝的。
它绝在哪儿呢?它所有的故事都似曾相识,它所有的人物都来自于古今中外且耳熟能详,有什么绝的呢?
绝就绝在,这些故事和这些人物有了另一种可能性;
绝就绝在,世界几乎浓缩在一个很小的时空里,时即中国最具浪漫气质的北宋,空即最具传奇色彩的洞庭湖。但这却又一点也不显重要。
木头把《山海经》、唐传奇、宋话本、明清章回小说、笔记小说甚至古罗马神话、日本物语等有史以来最好看的故事整合在一起,装在那么小的时空里,表面上看像一个黑洞,而里面还是无穷大的宇宙。
这种功夫实际上是一种做学问的功夫,而不是写小说的功夫,但真要一个学问家来做又必定是枯燥无味。然木头偏是一个大编辑家,一个散文家,更是一个诗人,他的“故事新编”比鲁迅的都要多了一份灵性和开阔!
有趣极了!想象力丰富极了!结构技巧高明极了!语言神神道道极了!这是我作为一个热爱《绿林记》的读者给予它的“四极”评价。
先说说有趣,这是最核心的。这里的每一个人物和故事都有趣。
一个叫赵文韶的落弟书生竟做了土匪公子的教书先生,不想从此和一个绝色妓女落入“柳毅井”里,发现了神秘武功,两人双修,竟成了登月的高人;
朝廷太史公、钦天监主管飞廉大人的一生成就是写成了一部《龙的历史》,在他的考证下,龙这种生物现在大约迁涉到火星上去了。它本就是无形无体,极具幻化功能的,人修练到最高境界就是如飞廉未进宫前的妻子——女子武术第一人望舒一样,终化身为龙;
邬归就是一只修行了几百年的乌龟。他的理想是在洞庭湖里重建龙宫,于是赵文韶仅有的两个徒弟牛沧海、柳七七夫妇率一帮云梦的乞丐担当了如此重任;
木剑客从哪里来,不知道。但他是武当的掌门人,当此时,张三丰还是一个看门的小道士呢。他的绝技就是最高明的轻功——梯云纵。它可以腾云驾雾,和孙悟空的轻功是一个来源。当然修练成功也得当多少年猴子才行。他修练成功之后,天下变得如此之小,一眨眼间都可以到,自是无聊至极,只有去做几件行侠之事,其中之一就是跑到高老庄赶跑一个要强娶民家女子的和尚。哪曾想却是入了一个高僧的局;
这高僧就是大明寺的明月僧,是苏东皮也就是后来更名为苏东坡的大诗人的好友。生性喜欢恶作剧的苏东皮做的最大的恶作剧就是让明月和尚与名妓翠柳生了一个孩子,可惜这孩子一出生就被冻成了现在所说的植物人,只能让明月和尚运功让他的一丝生气活在野猪里,等待木剑客到来护卫他脱身为人。这人名叫朱悟能呵。
未央生当然是《肉铺团》里的那个未央生。他还是一名同木剑客、袁安、大内神捕薛不离、赵文韶等齐名的绝代武功高手。他的工作就是四处浪游,嫖妓、喝酒、杀人(当然杀的都是坏人),练剑。在本书中,还一度成了丐帮总舵主,与狐斗,与鬼斗,换来了连锁姑娘的新人生;而他与少林寺的扫地老僧的一场唤猫比武大赛更是惊天地,扭时空。练成一把风月之剑后,从此看破了风月之事,只有去造一艘古往今来的第一号花船,请天下所有的名侠一起东游放鲸了。
惠能不是六祖慧能,而是一个师太。身居无色庵,与强盗们在同一座山上,研制茶叶和香水。感情中国男女最爱的两件物事都和这个尼姑有关。这香水和茶叶都有极强的教化功能,能叫强盗洗心革面,也引得东坡居士闻香寻来,又哪知,两人已是前世因缘,一个叫虞,一个叫舜啊。
空山是一个瞎眼的和尚,王维早说过“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空山这个葫芦寺方丈,竟藏着号称“华夏运转之中枢”的屠龙刀,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结果是,最终担当护卫任务的是一条黑驴,最终这屠龙刀也只能变成一把砍柴切菜的刀。
何以有趣?这些有趣的故事和人物当然来源于极其丰富的想象力了。
想象力要分两种,一种是道生一的想象,一种是一生二,二生三的想象。前者几乎是无中生有,我们后人就活在这样的一个古人想象的世界里。什么龙啊,神仙啊,皆是这种想象。后者是在想象的世界里再想象。我以为更为艰难。你要把前者想象的东西再想象一次,要有巅覆的能力和勇气。还要有超强的逻辑自通。如前所述,《绿林记》里的想象力就是这种想象力。从中华有史以来的三皇五帝到现在的21世纪的蚁族一代,看了《 绿林记》我才明白,原来我们是活在一个有始无终的故事里啊;原来这世界无界限,无尽了,是道而已。《绿林记》的想象毫不夸张地说,让我有了齐万物、等生死的认同感。如果我此时此刻到那“绿林”中隐居,就一定会遇见柳毅、小龙女、未央生、苏东坡甚至龙,狐仙等等等等。这是一场多么豪华的相遇啊。更重要的还在于你将不再孤单。
文学创造上有一种了不起的手法就是中国人称之为的“互文”。《绿林记》能把这么多人物和故事纳入这么薄的小书里正得益于其结构的互文性上。全书分为“浮舟记”“洞庭记”“金驴记”“连锁记”“龙宫记”“绿林记”“登月记”“木兰记”共八章。这八章相对独立,讲述一个主要人物的故事,但又互为补充,使全书形成一个完整的宇宙,那各自不同的“记”成为相互关联的有着各自不同出处与运行轨道的星体,而那些人物成了往来于各星体的光阴。或者换种说法是,全书就是一棵大树,各章节是每根树枝,然后有每片树叶,每片树叶俱是清晰、复杂又美丽纹路的故事。再换种说法就是,全书是一片“绿林”各章是一棵棵形态各异的大树,那里生活着各种飞的爬的跑的生物,在里面从一棵树上窜到另一棵树上。因其结构是这么复杂的互文体,才使这些故事深邃迷离让人每每瞻前顾后,生发多端,哪能释卷。
不能释卷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绿林记》诗性和神思的语言。它不少写景,初看好像有一种故事不够景来凑的毛病,但细品那些写景之语,却有赏画之美感了。那故事里的人物是何等的美人儿,自然那景语也得相配才是。比如写一条小街,说它“就像一条比较大的,伸入湖里的闪闪发光的白色的舌头”。比如写夕晖,说那云霞像“几万里被吞没的野草,在天边燃烧”。这些对于写了散文集《飞廉的村庄》的作者是不值一提了。引起我极大钦佩的是这个作者的确是一个书痴,他最大的爱好不是写作,而是逛书店,开着一辆别克车到处拖书回去堆满他的旧居。而那些书都是凝聚人类文明精华、要关乎人类命运的好书啊。所以这本《绿林记》里的大人物动辄说出一些神神道道的话来就不足为奇了。 我以前常说“语言的高度就是思想的高度,思想的高度就是语言的高度”之类的废话,现在看了《绿林记》,倒也觉得它还是有点点道理的。因为,《绿林记》里融汇着一些人类的思想元素,如佛道之类,也融汇着如现象学、存在主义、后现代之类思想的几缕锋芒。不过这应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了。
著名非纯文学作家江南在谈到《绿林记》时说:“舒飞廉的书本该在人们更珍爱文学的时候,放在茶边慢慢阅读,给人看一个文人于月光下的梦想。”我颇赞同。我的理想是在公休假时就带这本书,找一个清凉的山庄住下来“日出而读,日落而梦”。只可惜这理想是要等《绿林记》的后续出来了才得实现啊!所以这些时最遗憾的事就是没人告诉我这书多好,就让我糊里糊涂地读完了,失去了好大一片闲时光!因为《绿林记》是一部了不起的闲书!
《绿林记》,集武侠奇幻穿越谐趣悲情于一体的当代奇书。舒飞廉著。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2月第1版。无价之宝,只售25元人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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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飞廉
绿林记读后
孙雪僮
这本书的最后几页我是在人声喧闹的餐厅看完的,广东人的早茶,丰盛得异乎寻常,这已不是简单的一份早餐,而是一种家庭交流的方式。
一只只小小的蒸笼,大家推盘换盏,大呼小叫,间杂着孩子们在拥挤的餐桌间追逐,目光凌厉,动作迅速而准确的靓妹、靓仔手持步话机在席间穿梭,那仿佛已不是服务生,而是某情报机关的探员。
我不明白是如何沦落到连安安静静看完一本好书的时间都没有?但这确实一个奇怪的现实。我一边往嘴里塞着食物,一边将木剑客、小转玲嫁接到那两个满嘴油腻,流着鼻涕的娃娃身上。
看着他们带着早熟的蠢蠢欲动的心思调戏一身黑衣的领班姐姐,我忽然觉得,或者错有错着,这本书本不应该随我安静的窝在某个无人的角落。
像这样,当我扎在餐厅,挤在巴士,随着汹涌的人潮赶得一脑门汗,我需要这个故事。需要这个故事让我这个普通的工蚁脱离现实的困顿,升华到一片凉爽的江湖中。
人类的科技发展到现在的程度,生活已经变成了一个机械运动的轴承,连吃一餐饭,喝一杯茶都好像在打仗,匆匆的,用不着挥动衣袖,本来也没有半点儿云彩,有的只剩夜里躺在床上的劳骚。
好在我们的灵魂还知道奋起抗争,在倍受压迫之后挣扎出另一条出路。
我应该是羡慕老郑的,这家伙毫无顾忌的让自己精神分裂,完全不理会是否后果堪忧。但他就像燕南天练嫁衣神功一样,去到了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境地,于是他如入无人之境,自由得像一条深海的鲨鱼。
如同练成嫁衣神功的唯有燕南天一样,能写出这样一部书的恐怕只有老郑了。在我们还钻在现实的牛角尖中,奋力的想要把自己那丁点的怨言百倍地扩大到纸面时,他已经像个半仙一样在搬弄着现实中的这点儿事儿,说它长就长,说它短就短。
于是,每当我读到飞廉大人、木剑客或赵文韶时,我常有想掐他们一把的冲动。老郑那张惯于在菜市场挑肥拣瘦的老妇嘴脸非要挤出各种各样可爱的造型,说着各式调皮的花言巧语,试图让我相信他确实是那个被迫阉割的善良人儿。鬼才会理他!
不!不!不!我坚定地撕扯开所有他创造出的,纷纷乱堕的天花,试图寻出这一片江湖的潜规则。
我戴上泳镜,将头扎在水里,于虚浮中暂缓地球的引力。像漂浮在水面的身体,我的思想也开始漂浮于那梦样的江湖。
也许这本就是一个梦,并非开始于云梦,而开始于心中某一次偶然的跳动。
我漂游于江湖,与在水中建造龙宫的技师们擦肩而过,那便不是窄小的游泳池,而是洞庭,烟波飘渺的洞庭。
我看见龙宫修伟的骨架已然立起,而我好似一个观光客,赞叹着,时不时发出浅薄的尖叫。然后,我发现,我走不出这个龙宫,这个建构在洞庭湖底的龙宫,已然覆盖整个洞庭。
或者这不是江湖,不是洞庭,不是云梦泽,而是他的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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