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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杂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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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多一百多页的《唐诗杂论》,一口气将它读完,感觉还不满足,文章中许多精辟优美的句子总有种想把它们背下来的冲动。整本书仅仅收录了九篇文章,然而在这有限的篇幅背后,不知道蕴含作者多少的艰辛,文章中所显露出的文化底蕴和文学素养,字里行间所透露出来的功力和见识,令人汗颜。傅璇琮老先生在导读中虽然对闻一多书中的许多问题提出不同的看法,然而他还是给了闻一多非常高的评价“他是站在一个新的高度,以历史的眼光,观察和分析唐诗的发展和变化,冲破了传统学术方法的某种狭隘性和封闭性。这是闻先生唐诗研究的极可宝贵的思想遗产。”
闻一多《唐诗杂论》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诗化的语言。不同于许多模块化文本化的学术论文,闻一多将学术文章当作美文来写,诗人的语言,哲人的思考,学者的涵养,让他能够在理性化的学术框架之中偶尔闪耀出自己感性的灵感火花,常常让人拍案叫绝。这种闻一多式的表达在书中屡见不鲜。就如《宫体诗的自赎》中: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白头翁》)——他已从美的暂促性中认识了那玄学家所谓的“永恒”,一个最飘渺,又最实在,令人惊喜,又令人震撼的存在,在它面前一切都变渺小了,一切都没有了。自然认识了那无上的智慧,就在那彻悟的一刹那间,恋人也就变成哲人了。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春江花月夜》)——更迥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伤悲!
在闻一多的感觉中,有限和无限,有情与无情——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共同组成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闻一多的“宇宙意识”说为理解此诗提供了一个高远的平台:“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那些从诗人笔底飘出的缕缕红袖馨香,袅袅散入辽远的沧海明月,碧落苍穹。这春江花月夜显得格外幽美恬静,使人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纯净澄明的美妙境界。在闻一多与古人的这种深沉对话中,我们仿佛倾听到历史遥远而低沉的呼唤。对人生与宇宙万物的哲学思考,永恒世界与有限人生的对比辩证,渐渐诞生了一种宏大的宇宙意识,而作者又能够将这种宇宙意识用一种诗化的言语表现出来,惟妙惟肖,耐人寻味。难怪朱自清对闻一多有这样的评价:“他是个诗人,并且是个在领导地位的新诗人,他亲自经过创作的甘苦,所以更能欣赏诗人和诗。他的《唐诗杂论》虽然只有五篇,但都是精彩逼人之作。这些不但将欣赏和考据融化得恰到好处,并且创造了一种诗样精粹的风格,读起来句句耐人寻味!”
写到孟浩然和杜甫的时候,闻一多总是从他们的画像说起。孟浩然像中有张洎的题识:
虽轴尘缣古,尚可窥览,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
“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由此可以知道孟浩然大致是怎样一个形象。我们都知道,大概2012年的这个时候,杜甫很忙,杜甫式的涂鸦一时间在网络上爆红,然而在杜甫很忙的时候,我们却没有想到闻一多说过的这句话:“看不见祖宗的肖像,便将梦魂中迷离恍惚的,捕风捉影,摹拟出来,聊当瞻拜的对象——那也是没有办法的慰情的办法。我给诗人杜甫绘这幅小照,是不自量,是渎亵神圣,我都承认。”
也许闻一多受到其诗歌创作“三美”思想的影响,他的文章总是有疏有细,既有泼墨式的大意描写,也有有根有据的工笔细描,有人曾将他的《唐诗杂论》中九篇文章比作九幅精美绝伦的画,九篇论文中,《类书与诗》《宫体诗的自赎》宛如泼墨山水大写意,以飞扬的激情表现他对于一个变革的时代的畅往。从低潮,到崛起,直至开启一段宏伟壮丽的交响,均通过他的如椽巨笔书写了出来。而《四杰》、《孟浩然》、《贾岛》、《杜甫》等篇则似细笔点染描摹,这些诗人,分别代表初唐、盛唐及中唐的诗歌,在作者笔下,各具神态,但却又能品出一脉相承之处,既是人物传记,又满含气韵风骨,如青山峻岭、素湍绿潭,一一渲染而出。而《少陵先生年谱会笺》《岑嘉州系年考证》《英译李太白诗》,均细腻如工笔,既有考据,又不乏诗作呈现,就像一幅幅工笔画,展现出闻一多深厚的功力和卓绝的见识。闻一多用自己绘画美创作主张所勾勒出的一幅幅壮美的图画让我们得以窥见盛唐诗人的风采,鸟瞰唐代诗歌的全貌。因此汪曾棋曾说过:“能像闻先生那样讲唐诗的,现世无第二人。因为他是诗人又是画家,而且对西方美术也十分了解,因此能够将诗与画联系起来讲解,给学生开辟了一个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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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之
纵使说着“我不是什么诗人”,闻一多依然是一名彻头彻尾的诗人。如果不是,又怎样写得出“更敻绝的宇宙意识”般的句子;如果不是,又怎能将一本学术杂论写得如散文诗般——尽管在《类书与诗》一文中,诗人极度鄙薄学术的过度文学化。然而诗人只是给予了读者暴烈与温柔的一种享受,根本无关六朝学术的窠臼。
读书就是读人,读人便是读故事。探寻“种种隐秘”,诗人写下了《孟浩然》《贾岛》《杜甫》三篇。“思其高曾,愿睹其景”,闻先生对三人的解析,莫不是对其人格的一种再创造。不论这创造有无依据,先由文章入手。
《孟浩然》一文我在高中读过,因为喜欢一度引用。那是一个浪漫的孟浩然,“为隐居而隐居”、“为着一个浪漫的理想”的孟浩然。不管虚构或真实,总之是一种“风仪落落”的人格,毫不妨碍我等心向往之。闻一多先生对孟诗的分析更是精妙到一定境界。“出谷未停午,到家日已曛。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衡门犹未掩,伫立望夫君。”东坡读来,觉平淡寡味,“韵高才短”。但闻先生竟说孟浩然将诗“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这确乎是一名诗人的眼光!
对贾岛的解析更是栩栩如生。“爱静爱瘦爱冷”,顿时孤寒之气溢出。仿佛贾岛必然自持这些爱,不然便碍自身清白。我说那是一种暴烈的温柔。我们也许只看到表面的流,享受温和优美的章句,却万不能忽视诗人激烈的情感。“老年中年人忙着挽救人心,改良社会,青年人反不闻不问,只顾躲在幽静的角落里做诗”。这是一种对时代的反思,可怜如今时代是更加无意义地喧哗和有意识地沉寂了。
《杜甫》俨然就是作者聊以自慰、最自得其乐的一篇了。分明一个好故事,分明一篇美文章。描写打枣片段,“金黄的,朱砂色的,红黄参半的枣子,花花剌剌地洒将下来……”哪像单单在讲诗圣,分明是好生活,趣味盎然。
这三篇文章是典范,整本《唐诗杂论》是典范。将学术文章写得完密短小,给后来者留下一个难以企及的境界。如今的喧阗,流行词汇的泛滥,社会的快速化,优美的章句似乎无处容身了。古人敬字,今人篡字;民国小学生作文生趣无穷,如今小中大学生集体八股。连词藻都不再追求,恐怕倒比六朝更加不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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