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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只有一个,真相却可以有很多"
《阴摩罗鬼之瑕》的终章,雄辩的驱魔师一如既往地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基于同一事实下的两个真相大白于世人之前.而此刻,阅读到这里的笔者突然想到,如果一定要给《阴》定一个主旨的话,开篇的第一句话或许可以算得上吧.
一直以来,每次看完京极堂系列的小说,都很有冲动想要抒发一下自己的读后感.但从头细细想来,竟千头万绪无从下笔.京极堂的本格推理小说,最大的特点便是复杂.而到了《络新妇之理》和《涂佛之宴》,更是将这一特性给推到了一个登峰造极的地步.但紧接着这两部信息量极高的小说出现的《阴》,脉络却意外地异常清晰,以至于愚钝如笔者这样的人,竟也可以就着小说来写上几笔愚见.
诚如上文所提到的,相对于前两部大餐,《阴》的故事宛若一道盛宴后的清新小点,颇有解腻之用意.而其在推理上的简单性,很多读者恐怕在看到伊庭老爷子在给木场回忆前四桩连续新娘杀害事件时便已察觉到真凶是谁了.但关键的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像中禅寺所说的,事实很明确,新娘死了,但真相却不是那么简单可以下结论的.
很多推理小说往往会强调真相的唯一性,而京极夏彦却在《阴》这个故事中作出了一个很有趣的改变.事实只有唯一一个,但真相却可以复数存在.笔者认为此句可以同时解读为:客观状况只有一个,主观认知却有很多,基于参照理念的不同,我们得出的结论也是不同的.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两军交战,同样是杀人,战胜一方会将取得胜利的将军奉为英雄,而战败一方却视之为恶鬼.在《阴》中中禅寺也同样列举了例子.被当作吉兆的鹤,在有些地方也会被视为凶兆.所谓的换位思考,理论上似乎非常简单,但实际要站在他人立场上去考虑却是困难到极点的事.这和一个人的文化,背景,成长方式等等等等都有着莫大的关联.但如果无法了解这句话,便无法理解《阴》这个故事的逻辑.笔者确实非常欣赏京极在他的推理系列中引入的这个概念,非常有趣,跳出了简单的犯人背后苦情故事这一老套的框架,完美地完成了没有凶手的凶杀案.这一手不得不赞叹一句用得漂亮.
一旦明确了《阴》这句主旨的理念.由良昂允,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他的所有行为所有话语便都立刻获得了正常性.小说的一开始,即由由良伯爵向关口提问,活着是什么.而抑郁症严重的关口自然是不可能清楚地回答他.即使正常人遇到这样的问题,要不就是将之视为愚蠢置之不理,要不便是上升到哲学层面结果变得更难说清楚了.
但恰恰关于"活着"的这个命题正是整个案件的关键所在.
对伯爵来说,活着即存在,存在即活着,这两句话是等价的.
无比可怕的谬误.
对此错误的解读,直接导致了五起由良新娘连续杀人事件的发生.但由良昂允,与其说是加害者,他更有资格站在受害人的立场上.一切的悲剧都建立其不正常的世界观上.昂允的父亲行房博士在失去妻子后,将其制作成标本,这样的举动本来就已足够疯狂了.他还将这样没有生命的"东西"作为家人介绍给年幼的伯爵,告诉他这就是母亲,此后每一个活物被制作成标本时,在年幼伯爵的眼中都成了新家人的加入.活物变成不会动的死物,即成为家人.当一个人处于封闭的环境,被灌输的都是这样的思想的话,他的世界观和其他普通人所认可的世界观之间会有多大的差异可想而知.
所以,由良昂允,即伯爵,他不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对他来说,变成不会动的东西,即成为了他的家人;消失了的东西,即死去.从此出发,即可解读为何新娘会死;而当警察将尸体带走时,会被伯爵称为谋杀.在我们看来极不正常的行为,在伯爵的世界里确是正确的行为,这就是小说所要表现的"事实只有一个,真相却有很多"
伯爵杀死了新娘,新娘死了,伯爵是凶手.普世的观点.
伯爵让新娘变成了不会动的东西,新娘由此成为了家人,新娘被警察带走从而消失了,等同于新娘死了,警察是凶手.这是伯爵世界里的法则.
对于以存在与否作为生死观的误读,是案件的关键.而悲剧的起因并不单纯是因为伯爵在生死观教育上的缺失,更深层次的是植根于由良家的儒教文化渗透.
初代伯爵,由良公笃,作为一个家族的大家长,他在临终前对二代伯爵由良行房交待遗言,必须以大成就让由良家立名于世.对于父权的绝对执行这样的儒学思想,首先导致了行房博士的悲剧.为了回应父亲,岳父,妻子的期待,他急功近利,伪造学术论文和标本,最终身败名裂,还失去了妻子.当时几近疯狂的行房作出了将妻子制作成标本的荒唐之举,并且从未好好教导过自己唯一的儿子.直到三代伯爵成年后,他一个人跳火山自杀了.于是对于昂允而言,他从未见过任何亲人的尸体.死亡即消失,活着即存在,错误的生死观就此错误地构筑了起来.
而在其由一栋洋馆所封闭起来的如箱庭般的世界中,书房成了伯爵获取外界知识的唯一途径.而其中为数众多的儒学书籍更是成了推波助澜之手.儒文化对死亡和尸体这些字眼的讳莫如深,使昂允根本无从知晓死亡的真正形态.最严重的问题在于儒教中对父权的绝对推崇.儒文化中,一家之长,即父亲,是唯一有自主意识的,而其他家人都应该是无意识的.这原本男权至上的思想被昂允解读为作为由良一家之主的自己是有意识能够自由行动的,而其他家人,那些鸟儿标本都是没有意识不会自由行动的,当然妻子也应该如此.
虽然听起来很可怕,但现在想起来,却又有一番对父权至上主义的讽刺之意.言下颇有这种家长制其实只是希望除家长之外的人都成为没有意志作为装饰品的木偶而已吧.
由良昂允那个毫无生机如同阴宅般的家,也是当时整个社会的缩影吗?对应伊庭的家,妻子偶尔一次回嘴却招致了他的怒骂甚至是殴打.从此以后,她便更加沉默了,确实成为了另一个意义上的木偶.在那样一个世界,旧华族也好,普通百姓也好,似乎都已将父权至上这样的朱子儒学给发扬光大了.
一旦跳脱出这个世界,从现在的普世观点来看,立刻会觉得扭曲又畸形.所以中禅寺才会说,常识并非真理,并非所有时刻都能通用的.
在您的世界里不正常的东西,在他的世界里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正常与不正常的界限取决于时代性,所以即使否定了伯爵的部分世界观,我们却不能否定他这个人.
伯爵,依然是个好人.
从这一点而言,京极夏彦显得异常温柔呢.并非一概否定,错的是背景,而非生活在背景中的人们.换句话说,我们不可以用现行的思想去看待过去的事和人,否则有失公允.对于能够将这些否定也好,宽容也好,全都融进这部小说里的京极老师,笔者不得不再次对他表示敬意.
说实话,每次能在京极堂系列中吸收到老师的思想也是一大乐事.从《狂骨之眠》里关于弗洛伊德与荣格心理学的探讨,到《铁鼠之檻》中关于佛教在中日发展的叙述,再到《络新妇之理》中的西洋宗教和《涂佛之宴》中的新兴宗教,最后是《阴摩罗鬼之瑕》里儒教在日本的传播渗透,读来总是觉得兴致盎然,十分有趣.京极的推理小说重不在推理,而在讲理.当中禅寺说出儒文化在日本社会潜移默化程度之深时,笔者不得不联想起作为发源地的中国,也就是自己所在的这个国家,其实程度更加厉害吧.应该说我国是儒道佛三教文化纠缠在一起深深植根于每个人的心中吧.虽然从新文化运动起就经常或自主或被动地要抛弃遗弃这些文化.但终究是不可能的.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更不是轻易可以抹除的.只要这么去理解,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很多事情即使知道症结所在,也无法轻易去改变的原因了.
事实只有一个,真相却有很多.
呈现在你面前的是这样一个结果,但导致其发生的原因却有很多种.
中禅寺可以驱逐掉那些以妖怪为名的心魔,但那也仅是对个人而言,放到更广的面,即使是那位表情凶狠的驱魔师,恐怕此刻也只能更为锁紧他的眉头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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