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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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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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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3-30 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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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41#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你的信,是我们许多年来,从朋友方面所未得到的,真挚痛快的好信!看完了予我们以若干的欢喜。志摩死了,利用聪明,在一场不人道不光明的行为之下,仍得到社会一班人的欢迎的人,得到一个归宿了!我仍是这么一句话,上天生一个天才,真是万难,而聪明人自己的糟踏,看了使我心痛,志摩的诗,魄力甚好,而情调则处处趋向一个毁灭的结局。看他《自剖》里的散文,《飞》等等,仿佛就是他将死未绝时的情感,诗中尤其看得出,我不是信预兆,是说他十年来心理的蕴酿,与无形中心灵的绝望与寂寞,所形成的必然的结果!人死了什么话都太晚,他生前我对着他没有说过一句好话,最后一句话,他对我说的:“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我没说什么,我和他从来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怜惜他了,他真辜负了他的一股子劲!


      谈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误他?”“他误女人?”也很难说。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到这里,我打住不说了!


      我近来常常恨我自己,我真应当常写作,假如你喜欢《我劝你》那种的诗,我还能写他一二十首。无端我近来又教了书,天天看不完的卷子,使我头痛心烦。是我自己不好,只因我有种种责任,不得不要有一定的进款来应用。过年我也许不干或少教点,整个的来奔向我的使命和前途。


      我们很愿意见见你,朋友们真太疏远了!年假能来么?我们约了努生,也约了昭涵,为国家你们也应当聚聚首了,我若百无一长,至少能为你们煮咖啡!


      小孩子可爱得好,红红的颊,鬈曲的浓发,力气很大,现在就在我旁边玩,他长的像文藻,脾气像我,也急,却爱笑,一点也不怕生。


      请太太安


      冰心十一月二十五


      三、冰心致作者的信之三实秋:


      山上梨花都开过了,想雅舍门口那一大棵一定也是绿肥白瘦,光阴过的何等的快!你近来如何?听说曾进城一次,歌乐山竟不曾停车,似乎有点对不起朋友。刚给白薇写几个字,忽然想起赵清阁,不知她近体如何?春天是否痊愈了?请你代我走一趟,看看她,我自己近来好得很。文藻大约下月初才能从昆明回来,他生日是二月九号,你能来玩玩否?余不一一。即请


      大安问业雅好


      冰心三月二十五


      四、冰心致赵清阁的信清阁:


      信都收入,将来必有一天我死了都没有人哭。关于我病危的谣言已经有太多次了,在远方的人不要惊慌,多会真死了才是死,而且肺病决不可能。这边情形,并不算坏。就是有病时(有时)太寂寞一点,而且什么都要自己管,病人自己管自己,总觉得有点那个!你叫我写文章,尤其是小说,我何尝不想写,就是时间太零碎,而且杂务非常多,也许我回来时在你的桌上会写出一点来,上次给你寄了樱花没有?并不好,就是多,我想就是菜花多了也会好看,樱花意味太哲学了,而且属于悲观一路,我不喜欢。朋友们关心我的,请都替我辟谣,而且问好。参政会还没有通知,我也不知道是否五月开,他们应当早通知我,好作准备。这边呆得相当腻,朋友太少了,风景也没有什么,人为居多,如森林,这都是数十年升平的结果。我们只要太平下来五十年,你看看什么样子,总之我对于日本的□□,第一是女子(太没有背脊骨了),第二是樱花,第三第四也还有……匆匆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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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42#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冰心四、十七


      五、冰心致作者的信之四实秋:


      文藻到贵阳去了,大约十日后方能回来,他将来函寄回,叫我作覆。大札较长,回诵之余,感慰无尽。你问我除生病之外,所作何事,像我这样不事生产,当然使知友不满之意,溢于言外。其实我到呈贡后,只病过一次,日常生活都在跑山望水,柴米油盐,看孩子中度过。自己也未尝不想写作,总因心神不定,前作《默庐试笔》断续写了三夜,成了六七千字,又放下了。当然并不敢妄自菲薄,如今环境又静美,正是应当振作时候,甚望你常常督促,省得我就此沉落下去。呈贡是极美,只是城太小,山下也住有许多外来的工作人员,谈起来有时很好,有时就很索然。在此居留,大有Main street风味,渐渐的会感到孤寂。(当然昆明也没有什么意思,我每次进城,都亟欲回来!)我有时想这不是居处关系,人到中年,都有些萧索。我的一联是“海内风尘诸弟隔,无涯涕泪一身遥”,庶几近之。你是个风流才子,“时势造成的教育专家”,同时又有“高尚娱乐”,“活鱼填鸭充饥”。所谓之“依人自笑冯?NFED9老,作客谁怜范叔寒”两句(你对我已复述过两次)真是文不对题,该打!该打!只是思家之念,尚值得人同情耳。你跌伤已痊愈否?景超如此仗义疏财,可惜我不能身受其惠。我们这里,毫无高尚娱乐,而且虽有义可仗,也无财可疏,为可叹也。文藻信中又嘱我为一樵写一条横幅,请你代问他,可否代以“直条”。我本来不是写字的人,直条还可闭着眼草下去,写完“一瞑不视”(不是“掷笔而逝”!)横幅则不免手颤了,请即覆。山风渐动,阴雨时酸寒透骨,幸而此地阳光尚多,今天不好,总有明天可以盼望。你何时能来玩玩?译述脱稿时请能惠我一读。景超、业雅、一樵请代致意,此信可以传阅。静夜把笔,临颖不尽。


      冰心拜启十一月廿七


      六、冰心致作者的信之五实秋:


      我弟妇的信和你的同到。她也知道她找事的不易,她也知道大家的帮忙,叫我写信谢谢你!总算我做人没白做,家人也体恤,朋友也帮忙,除了“感激涕零”之外,无话可说!东京生活,不知宗生回去告诉你多少?有时很好玩,有时就寂寞得很。五妹身体痊愈,而且茁壮,她廿可上学,是圣心国际女校。小妹早就上学(九?一)。我心绪一定,倒想每日写点东西,要不就忘了。文藻忙得很,过去时时处处有回去可能,但是总没有走得成。这边本不是什么长事,至多也只到年底。你能吃能睡,茶饭不缺,这八个字就不容易!老太太、太太和小孩子们都好否?关于杜诗,我早就给你买了一部日本版的,放在那里,相当大,坐飞机的无人肯带,只好将来自己带了,书贾又给我送来一部中国版的(嘉广)和一部《全唐诗》,我也买了。现在日本书也贵。我常想念北平的秋天,多么高爽!这里三天台风了,震天撼地,到哪儿都是潮不唧的,讨厌得很。附上昭涵一函,早已回了,但有朋友近况,想你也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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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文藻问好冰心中秋前一日


      后记


      (一)绍唐吾兄:


      在《传记文学》十三卷六期我写过一篇《忆冰心》,当时我根据几个报刊的报导,以为她已不在人世,情不自已,写了那篇哀悼的文字。今年春,凌叔华自伦敦来信,告诉我冰心依然健在。惊喜之余,深悔孟浪。顷得友人自香港剪寄今年五月二十四日香港《新晚报》,载有关冰心的报导,标题是《冰心老当益壮酝酿写新书》,我从文字中提炼出几点事实:


      (一)冰心今年七十三岁,还是那么健康,刚强,洋溢着豪逸的神采。


      (二)冰心后来从未教过书,只是搞些写作。


      (三)冰心申请了好几次要到工农群众中去生活,终于去了,一住十多个月。


      (四)目前她好像是“待在”所谓“中央民族学院”里,任务不详。


      (五)她说:“很希望写一些书,”最后一句话是“老牛破车,也还要走一段路的。”


      此文附有照片一帧。人还是很精神的,只是二十多年不见,显着苍老多了。因为我写过《忆冰心》一文,也觉得我有义务作简单的报告,更正我轻信传闻的失误。


      弟梁实秋拜启一九七二年六月十五日西雅图


      (二)绍唐吾兄:


      六月十五日函计达。我最近看到香港《新闻天地》一二六七号载唐向森《洛杉矶航信》,记曾与何炳棣一行同返大陆的杨庆尘教授在美国西海岸的谈话,也谈到谢冰心夫妇,他说:“他俩还活在人间,刚由湖北孝感的‘五七干校’回到北京。他还谈到梁实秋先生误信他们不在人间的消息所写下悼念亡友的文章。冰心说,他们已看到了这篇文章。这两口子如今都是七十开外的人了。冰心现任职于‘作家协会’,专门核阅作品,作成报告交予上级,以决定何者可以出版,何者不可发表之类。至于吴文藻派什么用场,未见道及。这二位都穿着皱巴巴的人民装,也还暖和。曾问二位夫妇这一把年纪去干校,尽干些什么劳动呢?冰心说,多半下田扎绑四季豆。他们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曾被斗争了三天。”这一段报导益发可以证实冰心夫妇依然健在的消息。我不明白,当初为什么有人捏造死讯,难道这造谣的人没有想到谣言早晚会不攻自破么?现在我知道冰心未死,我很高兴,冰心既然看到了我写的哀悼她的文章,她当然知道我也未死。这年头儿,彼此知道都还活着,实在不易。这篇航信又谈到老舍之死,据冰心的解释,老舍之死“要怪舍予太爱发脾气,一发脾气去跳河自杀死了……”。这句话说得很妙。人是不可发脾气的,脾气人人都有,但是不该发,一发则不免跳河自杀矣。


      弟梁实秋顿首一九七二年七月十一日西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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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忆沈从文

     


      一九六八年六月九日《中央日报》方块文章井心先生记载着:“以写作手法新颖,自成一格……的作者沈从文,不久以前,在大陆因受不了迫害而死。听说他喝过一次煤油,割过一次静脉,终于带着不屈服的灵魂而死去了。”


      接着又说:“他出身行伍,而以文章闻名;自称小兵,而面目姣好如女子,说话、态度尔雅、温文……。”“他写得一手娟秀的《灵飞经》……。”这几句话描写得确切而生动,使我想起沈从文其人。


      我现在先发表他一封信,大概是民国十九年间他在上海时候写给我的。信的内容没有什么可注意的,但是几个字写得很挺拔而俏丽。他最初以“休芸芸”的笔名向《晨报副镌》投稿时,用细尖钢笔写的稿子就非常的出色,徐志摩因此到处揄扬他。后来他写《阿丽丝中国游记》分期刊登《新月》,我才有机会看到他的笔迹,果然是秀劲不凡。


      从文虽然笔下洋洋洒洒,却不健谈,见了人总是低着头羞答答的,说话也是细声细气。关于他“出身行伍”的事他从不多谈。他在十九年三月写过一篇《从文自序》,关于此点有清楚的交代,他说:“因为生长地方为清时屯戍重镇,绿营制度到近年尚依然存在,故于过去祖父曾入军籍,作过一次镇守使,现在兄弟及父亲皆仍在军籍中做中级军管。因地方极其偏僻,与苗民杂处聚居,教育文化皆极低落,故长于其环境中的我,幼小时显出生命的那一面,是放荡与诡诈。十二岁我曾受过关于军事的基本训练,十五岁时随军外出曾作上士。后到沅州,为一城区屠宰收税员,不久又以书记名义,随某剿匪部队在川、湘、鄂、黔四省边上过放纵野蛮约三年。因身体衰弱,年龄渐长,从各种生活中养成了默想与体会人生趣味的习惯,对于过去生活有所怀疑,渐觉有努力位置自己在一陌生事业上之必要。因这憧憬的要求,胡胡涂涂的到了北京。”这便是他早年从军经过的自白。


      由于徐志摩的吹嘘,胡适之先生请他到中国公学教国文,这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因为一个没有正常的适当的学历资历的青年而能被人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是很不容易的。从文初登讲坛,怯场是意中事,据他自己说,上课之前作了充分准备,以为资料足供一小时使用而有余,不料面对黑压压一片人头,三言两语的就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剩下许多时间非得临时编造不可,否则就要冷场,这使他颇为受窘。一位教师不善言词,不算是太大的短处,若是没有足够的学识便难获得大家的敬服。因此之故,从文虽然不是顶会说话的人,仍不失为成功的受欢迎的教师。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需要有启发别人的力量才不愧为人师,在这一点上从文有他独到之处,因为他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和好学深思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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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在中国公学一段时间,他最大的收获大概是他的婚姻问题的解决。英语系的女生张兆和女士是一个聪明用功而且秉性端庄的小姐,她的家世很好,多才多艺的张充和女士便是她的胞姊。从文因授课的关系认识了她,而且一见钟情。凡是沉默寡言笑的人,一旦堕入情网,时常是一往情深,一发而不可收拾。从文尽管颠倒,但是没有得到对方青睐。他有一次急得想要跳楼。他本有流鼻血的毛病,几番挫折之后苍白的面孔愈发苍白了。他会写信,以纸笔代喉舌。张小姐实在被缠不过,而且师生恋爱声张开来也是令人很窘的,于是有一天她带着一大包从文写给她的信去谒见胡校长,请他作主制止这一扰人举动的发展。她指出了信中这样的一句话:“我不仅爱你的灵魂,我也要你的肉体,”她认为这是侮辱。胡先生皱着眉头,板着面孔,细心听她陈述,然后绽出一丝笑容,温和的对她说:“我劝你嫁给他。”张女士吃了一惊,但是禁不住胡先生诚恳的解说,居然急转直下默不做声的去了。胡先生曾自诩善于为人作伐,从文的婚事得谐便是他常常乐道的?一例。?


      在青岛大学从文教国文,大约一年多就随杨振声(今甫)先生离开青岛到北平居住。今甫到了夏季就搬到颐和园赁屋消暑,和他作伴的一位干女儿,自称过的是帝王生活,优哉游哉的享受那园中的风光湖色。此时从文给今甫做帮手,编中学国文教科书,所以也常常在颐和园出出进进。书编得很精彩,偏重于趣味,可惜不久抗战军兴,书甫编竣,已不合时代需要,故从未印行。


      从文一方面很有修养,一方面也很孤僻,不失为一个特立独行之士。像这样不肯随波逐流的人,如何能不做了时代的牺牲?他的作品有四十几种,可谓多产,文笔略带欧化语气,大约是受了阅读翻译文学作品的影响。


      此文写过,又不敢相信报纸的消息,故未发表。读聂华苓女士作《沈从文评传》(英文本,一九七二年纽约Twayne Publishers出版),果然好像从文尚在人间。人的生死可以随便传来传去,真是人间何世!


      〖HTK〗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日西雅图


     


     


     


                      

    忆周作人先生

     


      周作人先生住北平西城八道湾,看这个地名就可以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弯弯曲曲的小胡同。但是在这个陋巷里却住着一位高雅的与世无争的读书人。


      我在清华读书的时候,代表清华文学社会见他,邀他到清华演讲。那个时代,一个年轻学生可以不经介绍径自拜访一位学者,并且邀他演讲,而且毫无报酬,好像不算是失礼的事。如今手续似乎更简便了,往往是一通电话便可以邀请一位素未谋面的人去讲演什么的。我当年就是这样冒冒失失的慕名拜访。转弯抹角的找到了周先生的寓所,是一所坐北朝南的两进的平房,正值雨后,前院积了一大汪子水,我被引进去,沿着南房檐下的石阶走进南屋。地上铺着凉席。屋里已有两人在谈话,一位是留了一撮小胡子的鲁迅先生,另一位年轻人是写小诗的何植三先生。鲁迅先生和我招呼之后就说:“你是找我弟弟的,请里院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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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6#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里院正房三间,两间是藏书用的,大概有十个八个木书架,都摆满了书,有竖立的西书,有平放的中文书,光线相当暗。左手一间是书房,很爽亮,有一张大书桌,桌上文房四宝陈列整齐,竟不像是一个人勤于写作的所在。靠墙一几两椅,算是待客的地方。上面原来挂着一个小小的横匾,“苦雨斋”三个字是沈尹默写的。斋名苦雨,显然和前院的积水有关,也许还有屋瓦漏水的情事。总之是十分恼人的事,可见主人的一种无奈的心情。(后来他改斋名为“苦茶庵”了。)俄而主人移步入,但见他一袭长衫,意态?NFEA5然,背微佝,目下视,面色灰白,短短的髭须满面,语声低沉到令人难以辨听的程度。一仆人送来两盏茶,日本式的小盖碗,七分满的淡淡清茶。我道明来意,他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接受了我们的邀请。于是我不必等端茶送客就告辞而退,他送我一直到大门口。


      从北平城里到清华,路相当远,人力车要一个多小时,但是他准时来了,高等科礼堂有两三百人听他演讲。讲题是《日本的小诗》。他特别提出所谓俳句,那是日本的一种诗体,以十七个字为一首,一首分为三段,首五字,次七字,再五字,这是正格,也有不守十七字之限者。这种短诗比我们的五言绝句还要短。由于周先生语声过低,乡音太重,听众不易了解,讲演不算成功。幸而他有讲稿,随即发表。他所举的例句都非常有趣,我至今还记得的是一首松尾芭蕉的作品,好像是“听呀,青蛙跃入古潭的声音!”这样的一句,细味之颇有禅意。此种短诗对于试写新诗的人颇有影响,就和泰戈尔的散文诗一样,容易成为模拟的对象。


      民国二十三年我到了北京大学,和周先生有同事三年之雅。在此期间我们来往不多,一来彼此都忙,我住东城他住西城相隔甚远,不过我也在苦雨斋作过好几次的座上客。我很敬重他,也很爱他的淡雅的风度。我当时主编一个周刊《自由评论》,他给过我几篇文稿,我很感谢他。他曾托我介绍把他的一些存书卖给学校图书馆。我照办了。他也曾要我照拂他的儿子周丰一(在北大外文系日文组四年级),我当然也义不容辞,我在这里发表他的几封短札,文字简练,自有其独特的风格。


      周先生晚节不终,宦事敌伪,以至于身系缧绁,名声扫地,是一件极为可惜的事。不过他所以出此下策,也有其远因近因可察。他有一封信给我,是在抗战前夕写的:


      实秋先生:手书敬悉。近来大有闲,却也不知怎的又甚忙,所以至今未能写出文章,甚歉。看看这“非常时”的四周空气,深感到无话可说,因为这(我的话或文章)是如此的不合宜的。日前曾想写一篇关于《求己录》的小文,但假如写出来了,恐怕看了赞成的只有一个——《求己录》的著者陶葆廉吧?等写出来可以用的文章时,即当送奉,匆匆?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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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作人启七日夜


      关于《求己录》的文章虽然他没有写,我们却可想见他对《求己录》的推崇,按,《求己录》一册一函,光绪二十六年杭州求是书院刊本,署芦泾循士著,乃秀水陶葆廉之别号。陶葆廉是两广总督陶模(子方)之子,久佐父幕,与陈三立、谭嗣同、沈雁潭合称四公子。作人先生引陶葆廉为知己,同属于不合时宜之列。他也曾写信给我提到“和日和共的狂妄主张”。是他对于抗日战争早就有了他自己的一套看法。他平素对于时局,和他哥哥鲁迅一样,一向抱有不满的态度。


      作人先生有一位日籍妻子。我到苦茶庵去过几次没有拜见过她,只是隔着窗子看见过一位披着和服的妇人走过,不知是不是她。一个人的妻子,如果她能勤俭持家相夫教子而且是一个“温而正”的女人,她的丈夫一定要受到她的影响,一定爱她,一定爱屋及乌的爱与她有关的一切。周先生早年负笈东瀛,娶日女为妻,对于日本的许多方面有好的印象是可以理解的。我记得他写过一篇文章赞美日本式的那种纸壁地板蹲坑的厕所,真是匪夷所思。他有许多要好的日本朋友,更是意料中事,犹之鲁迅先生之与上海虹口的内山书店老板过从甚密。


      抗战开始,周先生舍不得离开北平,也许是他自恃日人不会为难他。以我所知,他不是一个热中仕进的人,也异于鲁迅之偏激孤愤。不过他表面上淡泊,内心里却是冷峭。他这种心情和他的身世有关。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日《联合报》万象版登了一篇《高阳谈鲁迅心头的烙痕》:


      鲁迅早期的著作,如《呐喊》等,大多在描写他的那场“家难”;其中主角是他的祖父周福清,同治十年三甲第十五名进士,外放江西金溪知县。光绪四年因案被议,降级改为“教谕”。周福清不愿做清苦的教官,改捐了一个“内阁中书”,做了十几年的?京官。?


      光绪十九年春天,周福清丁忧回绍兴原籍。这年因为下一年慈禧太后六旬万寿,举行癸巳恩科乡试:周福清受人之托,向浙江主考贿买关节,连他的儿子也就是鲁迅的父亲周用吉在内,一共是六个人,关节用“宸衷茂育”字样;另外“虚写银票洋银一万元”,一起封入信封。投信的对象原是副主考周锡恩,哪知他的仆人在苏州误投到正主考殷如璋的船上。殷如璋不知究竟,拆开一看,方知贿买关节。那时苏州府知府王仁堪在座,而殷如璋与周福清又是同年,为了避嫌疑起见,明知必是误投,亦不能不扣留来人,送官究办。周福清就这样吃上了官司。


      科场舞弊,是件严重的事。但从地方到京城,都因为明年是太后六十万寿,不愿兴大狱,刑部多方开脱,将周福清从斩罪上量减一等,改为充军新疆。历久相沿的制度是,刑部拟罪得重,由御笔改轻,表示“恩出自上”;但这一回令人大出意外,御着批示:“周福清着改为斩监候,秋后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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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来,周家可就惨了。第二年太后万寿停刑,固可多活一年;但自光绪二十一年起,每年都要设法活动,将周福清的姓名列在“勾决”名册中“情实”一栏之外,才能免死。这笔花费是相当可观的;此外,周福清以“死囚”关在浙江臬司监狱中,如果希望获得较好的待遇,必须上下“打点”,非大把银子不可。周用吉的健康状况很差,不堪这样沉重的负担,很快的就去世了。鲁迅兄弟被寄养在亲戚家,每天在白眼中讨生活:十几岁的少年,由此而形成的人格,不是鲁迅的偏激负气,就是周作人的冷漠孤傲,是件不难想像的事。


      鲁迅心头烙痕也正是周作人先生的心头烙痕,再加上抗战开始后北平爱国志士那一次的枪击,作人先生无法按捺他的激愤,遂失足成千古恨了。在后来国军撤离南京的前夕,蒋梦麟先生等还到监牢去探视过他,可见他虽然是罪有应得,但是他的老朋友们还是对他有相当的眷念。


      一九七一年五月九日《中国时报》副刊有南宫搏先生一文《于〈知堂回想录〉而回想》,有这样的一段:


      我曾写过一篇题为《先生,学生不伪!》不留余地指斥学界名人傅斯年。当时自重庆到沦陷区的接收大员,趾高气扬的不乏人,傅斯年即为其中之一。我们总以为学界的人应该和一般官吏有所不同,不料以清流自命的傅斯年在北平接收时,也有那一副可憎的面目,连“伪学生”也说得出口!——他说“伪教授”其实也可恕了。要知政府兵败,弃土地人民而退,要每一个人都亡命到后方去,那是不可能的。在敌伪统治下,为谋生而作一些事,更不能皆以汉奸目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说说容易,真正做起来,却并不是叫口号之易也。何况,平常做做小事而谋生,遽加汉奸帽子,在情在理,都是不合的。


      南宫搏先生的话自有他的一面的道理,不过周作人先生无论如何不是“做做小事而谋生”,所以我们对于他的晚节不终只有惋惜,无法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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