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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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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擦汗
    2013-3-30 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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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31#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文蔷、士耀和两个孩子在台住了一年零九个月,给了我们很大的安慰,可是他们终于去了,又使我们惘然。我用了一年的工夫译了莎士比亚的三部诗,全集四十册算是名副其实的完成了,从此与莎士比亚暂时告别。一九六八年春天,我重读近人一篇短篇小说,题名是《迟些聊胜于无》(〖WTBX〗Better Late Than Never〖WTBZ〗),描述一个老人退休后领了一笔钱带着他的老妻补做蜜月旅行,甚为动人,我曾把它收入我所编的高中英语教科书,如今想想这也正是我现在应该做的事。我向季淑提议到美国去游历一番,探视文蔷一家,顺便补偿我们当初结婚后没有能享受的蜜月旅行,她起初不肯,我就引述那篇小说里的一句话:“什么,一个新娘子拒绝和她的丈夫做蜜月旅行!”她这才没有话说。我们于一九七零年四月二十一日飞往美国,度我们的蜜月,不是一个月,是约四个月,于八月十九日返回台北,这是我们的一个豪华的扩大的迟来的蜜月旅行,途中经过俱见我所写的一个小册《西雅图杂记》。


      十六


      我们匆匆回到台北,因为帮我们做家务的C小姐即将结婚,她在我们家里工作已经七年,平素忠于职守,约定等我们回来她再成婚,所以我们的蜜月不能耽误人家的好事。季淑从美国给她带来一件大衣,她出嫁时赠送她一架电视机及家中一些旧的家具之类。我们去吃了喜酒,她的父母对我们说了一些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季淑听懂了其中一部分:都是乡村人所能说出的简单而诚挚的话。我已多年不赴喜宴,最多是观礼申贺,但是这一次是例外,直到筵散才去。我们两年后离开台北,登车而去的时候,她赶来送行,我看见她站在我们家门口落下了泪。


      我有凌晨外出散步的习惯,季淑怕我受寒,尤其是隆冬的时候,她给我缝制一条丝绵裤,裤脚处钉一副飘带,绑扎起来密不透风,又轻又暖。像这样的裤子,我想在台湾恐怕只此一条。她又给我做了一件丝绵长袍,在冬装中这是最舒适的衣服,第一件穿脏了不便拆洗,她索性再做一件。做丝绵袍不是简单的事,台湾的裁缝匠已经很少人会做。季淑做起来也很费事,买衣料和丝绵,一张一张的翻丝绵,做丝绵套,剪裁衣料,绷线,抹浆糊,缭边,钉纽扣,这一连串工作不用一个月也要用二十天才能竣事,而且家里没有宽大的台面,只能拉开餐桌的桌面凑合着用,佝着腰,再加上她的老花眼,实在是过于辛苦。我说我愿放弃这一奢侈享受,她说:“你忘记了?你的狐皮袄我都给你做了,丝绵袍算得了什么?”新做的一件,只在阴历年穿一两天,至今留在身边没舍得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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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2#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说到阴历年,在台湾可真是热闹,也许是大家心情苦闷怀念旧俗吧,不知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竞相拜年。季淑是永远不肯慢待嘉宾的,起先是大清早就备好的莲子汤、茶叶蛋以及糖果之类,后来看到来宾最欣赏的是舶来品,她就索性全以舶来品待客。客人可以成群结队的来,走时往往是单人独个的走,我们双双的恭送到大门口,一天下来筋疲力竭。但是她没有怨言,她感谢客人的光临。我的老家,自一九一二年起,就取消“过年”的一切仪式。到台湾后季淑就说:“别的不提,祖先是不能不祭的。”我觉得她说得对。一个人怎能不慎终追远呢?每逢过年,她必定治办酒肴,燃烛焚香,祭奠我的列祖列宗。她因为腿脚关节不灵,跪拜下去就站不起来,我在旁拉扯她一把。我建议给我的岳母也立一个灵位,我愿一同拜祭略尽一点孝意,她说不可,另外焚一些冥镪便是。我陪同她折锡箔,我给她写纸包袱,由她去焚送。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无裨实际的形式,但是她说:“除此以外,我们对于已经弃养的父母还能做些什么呢?”


      一般人主持家计,应该是量入为出,季淑说:“到了衣食无缺的地步之后,便不该是‘量入为出’,应该是‘量入为储’,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将有不时之需。”有人批评我们说:“你们府上每月收入多少,与你们的生活水准似乎无关。”是的,季淑根本不热心于提高日常的生活水准。东西不破,不换新的。一根绳,一张纸,不轻抛弃。院里树木砍下的枝叶,晒干了之后留在冬季烧壁炉。鼓励消费之说与分期付款的制度,她是听不入耳的。可是在另一方面,她很豪爽,她常说:“贫家富路”,外出旅行的时候决不吝啬;过年送出去的红包,从不缺少;亲戚子弟读书而膏火不继,朋友出国而资斧不足,她都欣然接济。我告诉她我有一位朋友遭遇不幸急需巨款,她没有犹豫就主张把我们几年的储蓄举以相赠,而且事后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忆旧篇槐园梦忆——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18)


      俗话说:女主内,男主外。我的家则无论内外一向由季淑兼顾。后来我觉察她的体力渐不如往昔的健旺,我便尽力减少在家里宴客的次数,我不要她在厨房里劳累,同时她外出办事我也尽可能的和她偕行。果然,有一天,在南昌街合会她从沙发上起立突然倒在地上,到沈彦大夫诊所查验,血压高至二百四十几度,立即在该诊所楼上病房卧下,住了十天才回家。病房的伙食只是大碗面大碗饭,并不考虑病人的需要,我每天上午去看她,送一瓶鲜桔汁,这是多少年来我亲手每天为她预备的早餐的一部分,再送一些她所喜欢的食物,到下午我就回家,这十天我很寂寞,但是她在病房里更惦记我。高血压是要长期服药休养的,我买了一个血压计,我耳聋听不到声音,她自己试量。悉心调养之下她的情况渐趋好转,但是任何激烈的动作均行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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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自从季淑患高血压,文蔷就企盼我们能到美国去居住,她就近可以照料。一九七二年国际情势急剧变化,她便更为着急。我们终于下了决心,卖掉房子,结束这个经营了多年的破家,迁移到美国去。但是卖房子结束破家,这一连串的行动牵涉很广,要奔走,要费唇舌,要与市侩为伍,要走官厅门路,这一份苦难我们两个互相扶持着承受了下来。于五月二十六日我们到了美国。


      十七


      美国不是一个适于老年人居住的地方,一棵大树,从土里挖出来,移植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都不容易活,何况人?人在本乡本土的文化里根深蒂固,一挖起来总要伤根,到了异乡异地水土不服自是意料中事。季淑肯到美国来,还不是为了我?


      西雅图地方好,旧地重游,当然兴奋。季淑看到了她两年前买的一棵山杜鹃已长大了不少,心里很欢喜。有人怨此地气候潮湿,我们从台湾来的人只觉得其空气异常干燥舒适。她来此后风湿性关节炎没有严重的复发过,我们私心窃喜。每逢周末,士耀驾车,全家出外郊游,她的兴致总是很高,咸水公园捞海带,植物园池塘饲鸭,摩基提欧轮渡码头喂海鸥,奥林匹亚啤酒厂参观酿造,斯诺夸密观瀑,义勇军公园温室赏花,布欧尔农庄摘豆,她常常乐而忘疲。从前去过加拿大维多利亚拔卓特花园,那里的球茎秋海棠如云似锦,她常念念不忘。但是她仍不能不怀念安东街寓所她手植的那棵面包树,那棵树依然无恙,我在一九七三年一月十一日(壬子腊八)戏填一首俚词给她看:


      恼煞无端天末去。几度风狂,不道岁云暮。莫叹旧居无觅处,犹存墙角面包树。


      目断长空迷津渡。泪眼倚楼,楼外青无数。往事如烟如柳絮,相思便是春常驻。


      事实上她从来不对任何人有任何怨诉,只是有的时候对我掩不住她的一缕乡愁。


      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季淑就织毛线。她的视神经萎缩,不能多阅读,织毛线可以不太耗目力。在织了好多件成品之后她要给我织一件毛衣,我怕她太劳累,宁愿继续穿那一件旧的深红色的毛衣,那也是她给我织的,不过是四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开始穿那红毛衣的时候,杨金甫还笑我是“暗藏春色”。如今这红毛衣已经磨得光平,没有一点毛。有一天她得便买了毛线回来,天蓝色的,十分美观,没有用多少工夫就织成了,上身一度,服服帖帖,她说:“我给你织这一件,要你再穿四十年。”


      岁月不饶人,我们两个都垂垂老矣,有一天,她抚摩着我的头发,说:“你的头发现在又细又软,你可记得从前有一阵你不愿进理发馆,我给你理发,你的头发又多又粗。硬得像是板刷,一剪子下去,头发渣迸得满处都是。”她这几句话引我想起英国诗人朋士(Robert Burns)的一首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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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Anderson My Jo


      John Anderson my jo, John,When we were first acquent,Your locks were like the raven,Your bonie brow was brent;But now your brow is beld, John,Your locks are like the snow,But blessings on your frosty pow,John Anderson my jo!John Anderson my jo,John,We clamb the hill thegither,And monie a cantie day, John,We’ve had wi’ ane anither:Now we maun totter down, John,And hand in hand we’ll go,And sleep thegither at the foot,John Anderson my jo!〖JZ)〗


      〖JZ(Z〗〖HT4K〗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


      想当初我们俩刚刚相识的时候,你的头发黑的像是乌鸦一般,


      你的美丽的前额光光溜溜;但是如今你的头秃了,约翰,〖JZ)〗


      〖JZ(Z〗你的头发白得像雪一般,但愿上天降福在你的白头上面,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


      我们俩一同爬上山去,


      很多快乐的日子,约翰,


      我们是在一起过的:如今我们必须跚蹒的下来,约翰,


      我们要手拉着手的走下山去,在山脚下长眠在一起,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JZ)〗


      我们两个很爱这首诗,因为我们深深理会其中深挚的情感与哀伤的意味。我们就是正在“手拉着手的走下山”。我们在一起低吟这首诗不知有多少遍!


      季淑怵上楼梯,但是餐后回到室内须要登楼,她就四肢着地的爬上去。她常穿一件黑毛绒线的上衣,宽宽大大的,毛毛茸茸的,在爬楼的时候我常戏言:“黑熊,爬上去!”她不以为忤,掉转头来对我吼一声,做咬人状。可是进入室内,她就倒在我的怀内,我感觉到她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忆旧篇槐园梦忆——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19)


      我们不讳言死,相反的,还常谈论到这件事。季淑说,“我们已经偕老,没有遗憾,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够口里喊着‘一、二、三’,然后一起同时死去。”这是太大的奢望,恐怕总要有一个先后。先死者幸福,后死者苦痛。她说她愿先死,我说我愿先死。可是略加思索,我就改变主张,我说:“那后死者的苦痛还是让我来承当吧!”她谆谆的叮嘱我说,万一她先我而化,我须要怎样的照顾我自己,诸如工作的时间不要太长,补充的药物不要间断,散步必须持之以恒,甜食不可贪恋——没有一项琐节她不曾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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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想手拉着手的走下山也许尚有一段路程。申请长久居留的手续已经办了一年多,总有一天会得到结果,我们将双双的回到本国的土地上去走一遭。再过两年多,便是我们结婚五十周年,在可能范围内要庆祝一番,我们私下里不知商量出多少个计划。谁知道这两个期望都落了空!


      四月三十日那个不祥的日子!命运突然攫去了她的生命!上午十点半我们手拉着手到附近市场去买一些午餐的食物,市场门前一个梯子忽然倒下,正好击中了她。送医院急救,手术后未能醒来,遂与世长辞。在进入手术室之前的最后一刻,她重复的对我说:“华,你不要着急!华,你不要着急!”这是她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她直到最后还是不放心我,她没有顾虑到她自己的安危,到了手术室门口,医师要我告诉她,请她不要紧张,最好是笑一下,医师也就可以轻松的执行他的手术。她真的笑了,这是我在她生时最后看到的她的笑容!她在极痛苦的时候,还是应人之请做出了一个笑容!她一生茹苦含辛,不愿使任何别人难过。


      我说这是命运,因为我想不出别的任何理由可以解释。我问天,天不语。哈代(Thomas Hardy)有一首诗《二者的辐合》(〖WTBX〗The Convergence of the Twain〖WTBZ〗),写一九一二年四月十五日豪华邮轮铁达尼号在大西洋上做处女航,和一座海上漂流的大冰山相撞,死亡在一千五百人以上。在时间上空间上配合得那样巧,以至造成那样的大悲剧。季淑遭遇的意外,亦正与此仿佛,不是命运是什么?人世间时常没有公道,没有报应,只是命运,盲目的命运!我像一棵树,突然一声霹雳,电火殛毁了半劈的树干,还剩下半株,有枝有叶,还活着,但是生意尽矣。两个人手拉着手的走下山,一个突然倒下去,另一个只好踉踉跄跄的独自继续他的旅程!


      本文曾引录潘岳的悼亡诗,其中有一句:“上惭东门吴”。东门吴是人名,复姓东门,春秋魏人。《列子?力命》:“魏人有东门吴者,其子死而不忧,其相室曰:‘公之爱子,天下无有,今子死,不忧何也?’东天吴曰:‘吾常无子,无子之时不忧;今子死,乃与向无子同,臣奚忧焉?’”这个说法是很勉强的。我现在茕然一鳏,其心情并不同于当初独身未娶时。多少朋友劝我节哀顺变,变故之来,无可奈何,只能顺承,而哀从中来,如何能节?我希望人死之后尚有鬼魂,夜眠闻声惊醒,以为亡魂归来,而竟无灵异。白昼萦想,不能去怀,希望梦寐之中或可相觏,而竟不来入梦!环顾室中,其物犹故,其人不存。元微之悼亡诗有句:“唯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我固不仅是终夜常开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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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季淑逝后之翌日,得此间移民局通知前去检验体格然后领取证书。又逾数十日得大陆子女消息。我只能到她的坟墓去涕泣以告。六月三日师大英语系同仁在台北善导寺设奠追悼,吊者二百余人,我不能亲去一恸,乃请陈秀英女士代我答礼,又信笔写一对联寄去,文曰:“形影不离,五十年来成梦幻;音容宛在,八千里外吊亡魂。”是日我亦持诵《金刚经》一遍,口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而我心有驻,不能免于实执。五十余年来,季淑以其全部精力情感奉献给我,我能何以为报?秦嘉赠妇诗:


      诗人感木瓜,乃欲答瑶琼。


      愧彼赠我厚,惭此往物轻。


      虽知未足报,贵用叙我情。〖JZ)〗


      缅怀既往,聊当一哭!衷心伤悲,掷笔三叹!


      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九日于美国西雅图。


     


     


     


                      

    忆老舍

     


      我最初读老舍的《赵子曰》、《老张的哲学》、《二马》,未识其人,只觉得他以纯粹的北平土话写小说颇为别致。北平土话,像其他主要地区的土语一样,内容很丰富,有的是俏皮话儿,歇后语,精到出色的明喻暗譬,还有许多有声无字的词字。如果运用得当,北平土话可说是非常的生动有趣;如果使用起来不加检点,当然也可能变成为油腔滑调的“耍贫嘴”。以土话入小说本是小说家常用的一种技巧,可使对话格外显得活泼,可使人物个性格外显得真实凸出。若是一部小说从头到尾,不分对话叙述或描写,一律使用土话,则自《海上花》一类的小说以后并不多见。我之所以注意老舍的小说者尽在于此。胡适先生对于老舍的作品评价不高,他以为老舍的幽默是勉强造作的。但一般人觉得老舍的作品是可以接受的,甚至颇表欢迎。


      抗战后,老舍有一段期间住在北碚,我们时相过从。他又黑又瘦,甚为憔悴,平常总是佝偻着腰,迈着四方步,说话的声音低沉,徐缓,但是有风趣。他和王老向住在一起,生活当然是很清苦的。在名义上他是中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负责人,事实上这个组织的分子很复杂,有不少野心分子企图从中操纵把持。老舍对待谁都是一样的和蔼亲切,存心厚道,所以他的人缘好。


      有一次北碚各机关团体以国立编译馆为首发起募款劳军晚会,一连两晚,盛况空前,把北碚儿童福利试验区的大礼堂挤得水泄不通。国立礼乐馆的张充和女士多才多艺,由我出面邀请,会同编译馆的姜作栋先生(名伶钱金福的弟子),合演一出《刺虎》,唱做之佳至今令人不能忘。在这一出戏之前,垫一段对口相声。这是老舍自告奋勇的,蒙他选中了我做搭档,头一晚他“逗哏”我“捧哏”,第二晚我逗他捧,事实上挂头牌的当然应该是他。他对相声特有研究,在北平长大的谁没有听过焦德海草上飞?但是能把相声全本大套的背诵下来则并非易事。如果我不答应上台,他即不肯露演,我为了劳军只好勉强同意。老舍嘱咐我说,“说相声第一要沉得住气,放出一副冷面孔,永远不许笑,而且要控制住观众的注意力,用干净利落的口齿在说到紧要处使出全副气力斩钉截铁一般迸出一句俏皮话,则全场必定爆出一片采声哄堂大笑,用句术语来说,这叫做‘皮儿薄’,言其一戳即破。”我听了之后连连辞谢说:“我办不了,我的皮儿不薄。”他说:“不要紧,咱们练着瞧。”于是他把词儿写出来,一段是《新洪羊洞》,一段是《一家六口》,这都是老相声,谁都听过,相声这玩艺儿不嫌其老,越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玩艺儿越惹人喜欢,借着演员的技艺风度之各有千秋而永远保持新鲜的滋味。相声里面的粗俗玩笑,例如“爸爸”二字刚一出口,对方就得赶快顺口答腔的说声“啊”,似乎太无聊,但是老舍坚持不能删免,据他看相声已到了至善至美的境界,不可稍有损益。是我坚决要求,他才同意在用折扇敲头的时候只要略为比划而无需真打。我们认真地排练了好多次。到了上演的那一天,我们走到台的前边,泥塑木雕一般绷着脸肃立片刻,观众已经笑不可抑,以后几乎只能在阵阵笑声之间的空隙进行对话。该用折扇敲头的时候,老舍不知是一时激动忘形,还是有意违反诺言,抡起大折扇狠狠的向我打来,我看来势不善,向后一闪,折扇正好打落了我的眼镜,说时迟,那时快,我手掌向上两手平伸,正好托住那落下来的眼镜,我保持那个姿势不动,采声历久不绝,有人以为这是一手绝活儿,还高呼:“再来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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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那一次相声相当成功,引出不少人的邀请,我们约定不再露演,除非是至抗战胜利再度劳军的时候。


      老舍的才华是多方面的,长短篇的小说,散文,戏剧,白话诗,无一不能,无一不精。而且他有他的个性,绝不俯仰随人。我现在检出一封老舍给我的信,是他离开北碚之后写的,那时候他的夫人已自北平赶来四川,但是他的生活更陷于苦闷。他患有胃下垂的毛病,割盲肠的时候用一小时余还寻不到盲肠,后来在腹部的左边找到了。这封信附有七律五首,由此我们也可窥见他当时的心情的又一面。


      前几年王敬羲从香港剪写老舍短文一篇,可惜未注明写作或发表的时间及地点,题为《春来忆广州》,看他行文的气质,已由绚烂趋于平淡,但是有一缕惆怅悲哀的情绪流露在字里行间。听说他去年已作了九泉之客,又有人说他尚在人间。是耶非耶,其孰能辨之?兹将这一小文附录于后:


     


     


     


                      

    春来忆广州

     


      我爱花。因气候、水土等等关系,在北京养花,颇为不易。冬天冷,院里无法摆花,只好都搬到屋里来。每到冬季,我的屋里总是花比人多,形势逼人!屋中养花,有如笼中养鸟,即使用心调护,也养不出个样子来。除非特建花室,实在无法解决问题。我的小院里,又无隙地可建花室!


      一看到屋中那些半病的花草,我就立刻想起美丽的广州来。去年春节后,我不是到广州住了一个月吗?哎呀,真是了不起的好地方!人极热情,花似乎也热情!大街小巷,院里墙头,百花齐放,欢迎客人,真是“交友看花在广州”啊!


      在广州,对着我的屋门便是一株象牙红,高与楼齐,盛开着一丛红艳夺目的花儿,而且经常有很小的小鸟,钻进那朱红的小“象牙”里,如蜂采蜜。真美!只要一有空儿,我便坐在阶前,看那些花与小鸟。在家里,我也有一棵象牙红,可是高不及三尺,而且是种在盆子里。它入秋即放假休息,入冬便睡大觉,且久久不醒,直到端阳左右,它才开几朵先天不足的小花,绝对没有那种秀气的小鸟作伴!现在,它正在屋角打盹,也许跟我一样,正想念它的故乡广东吧?


      春天到来,我的花草还是不易安排:早些移出去吧,怕风霜侵犯;不搬出去吧,又都发出细条嫩叶,很不健康。这种细条子不会长出花来。看着真令人焦心!


      好容易盼到夏天,花盆都运至院中,可还不完全顺利。院小,不透风,许多花儿便生了病。特别由南方来的那些,如白玉兰、栀子、茉莉、小金桔、茶花……也不知怎么就叶落枝枯,悄悄死去。因此,我打定主意,再买来这些比较娇贵的花儿之时,就认为它们不能长寿,尽到我的心,而又不作幻想,以免枯死的时候落泪伤神。同时,也多种些叫它死也不肯死的花草,如夹竹桃之类,以期老有些花儿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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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夏天,北京的阳光过暴,而且不下雨则已,一下就是倾盆倒海而来,势不可当,也不利于花草的生长。


      秋天较好,可是忽然一阵冷风,无法预防,娇嫩些的花儿就受了重伤。于是,全家动员,七手八脚,往屋里搬呀,各屋里都挤满了花盆,人们出来进去都须留神,以免绊倒!


      真羡慕广州的朋友们,院里院外,四季有花,而且是多么出色的花呀!白玉兰高达数丈,杆子比我的腰还粗!英雄气概的木棉,昂首天外,开满大红花,何等气势!就连普通的花儿,四季海棠与绣球什么的,也特别壮实,叶茂花繁,花小而气魄不小!看,在冬天,窗外还有结实累累的木瓜呀!真没法儿比!一想起花木,也就更想念朋友们!


     


     


     


                      

    忆冰心

     


      顾一樵先生来,告诉我冰心和老舍先后去世。我将信将疑。冰心今年六十九岁,已近古稀,在如今那样的环境里传出死讯,无可惊异。读清华学报新七卷第一期(一九六八年八月刊),施友忠先生有《中共文学中之讽刺作品》一文,里面提到冰心,但是没有说她已经去世。最近谢冰莹先生在《作品》第二期(一九六八年十一月)里有《哀冰心》一文,则明言“冰心和她的丈夫吴文藻双双服毒自杀了”。看样子,她是真死了。她在日本的时候写信给赵清阁女士说:“早晚有一天我死了都没有人哭!”似是一语成谶!可是“双双服毒”,此情此景,能不令远方的人一洒同情?之泪!?


      初识冰心的人都觉得她不是一个令人容易亲近的人,冷冷的好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的《繁星》、《春水》发表在晨报副刊的时候,风靡一时,我的朋友中如时昭瀛先生便是最为倾倒的一个,他逐日剪报,后来精裱成一长卷,在美国和冰心相遇的时候恭恭敬敬的献给了她。我在创造周报第十二期(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九日)写过一篇《繁星与春水》,我的批评是很保守的,我觉得那些小诗里理智多于情感,作者不是一个热情奔放的诗人,只是泰戈尔小诗影响下的一个冷隽的说理者。就在这篇批评发表不久,于赴美途中的杰克逊总统号的甲板上不期而遇。经许地山先生介绍,寒暄一阵之后,我问她:“您到美国修习什么?”她说:“文学。”她问我:“您修习什么?”我说:“文学批评。”话就谈不下去了。


      在海船上摇晃了十几天,许地山、顾一樵、冰心和我都不晕船,我们兴致勃勃的办了一份文学性质的壁报,张贴在客舱入口处,后来我们选了十四篇送给小说月报,发表在第十一期(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十日),作为一个专辑,就用原来壁报的名称“海啸”。共中有冰心的诗三首:《乡愁》、《惆怅》、《纸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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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39#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一九二四年秋我到了哈佛,冰心在威尔斯莱女子学院,同属于波斯顿地区,相距约一个多小时火车的路程。遇有假期,我们几个朋友常去访问冰心,邀她泛舟于脑伦璧迦湖。冰心也常乘星期日之暇到波斯顿来做杏花楼的座上客。我逐渐觉得她不是恃才傲物的人,不过对人有几分矜持,至于她的胸襟之高超,感觉之敏锐,性情之细腻,均非一般人所可企及。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八日波士顿一带的中国学生在“美术剧院”公演《琵琶记》,剧本是顾一樵改写的,由我译成英文,我饰蔡中郎,冰心饰宰相之女,谢文秋女士饰赵五娘。逢场作戏,不免谑浪,后谢文秋与同学朱世明先生订婚,冰心就调侃我说:“朱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秋郎是路人。”“秋郎”二字来历在此。


      冰心喜欢海,她父亲是海军中人,她从小曾在烟台随侍过一段期间,所以和浩瀚的海洋结不解缘,不过在她的作品里嗅不出梅思斐尔的“海洋热”,她憧憬的不是骇浪涛天的海水,不是浪迹天涯的海员生涯,而是在海滨沙滩上拾贝壳,在静静的海上看冰轮作涌。我一九三零年到青岛,一住四年,几乎天天与海为邻,几次三番的写信给她,从没有忘记提到海,告诉她我怎样陪同太太带着孩子到海边捉螃蟹,掘沙土,捡水母,听灯塔呜呜叫,看海船冒烟在天边逝去,我的意思有逗她到青岛来。她也很想来过一个暑季,她来信说:“我们打算住两个月,而且因为我不能起来的缘故,最好是海涛近接于几席之下。文藻想和你们逛山散步,泅水,我则可以倚枕倾聆你们的言论。……我近来好多了。医生许我坐火车,大概总是有进步。”但是她终于不果来,倒是文藻因赴邹平开会之便到舍下盘桓了三五天。


      冰心健康情形一向不好,说话的声音不能大,甚至是有上气无下气的。她一到了美国不久就呕血,那著名的《寄小读者》大部分是在医院床上写的。以后她一直时发时愈,缠绵病榻。有人以为她患肺病,那是不确的。她给赵清阁的信上说:“肺病决不可能。”给我的信早就说得更明白:“为慎重起见,遵协和医嘱重行检验一次,X光线,取血,闹了一天,据说我的肺倒没毛病,是血管太脆。”她呕血是周期性的,有时事前可以预知。她多么想看青岛的海,但是不能来,只好叹息:“我无有言说,天实为之!”她的病严重的影响了她的创作生涯,甚至比照管家庭更妨碍她的写作,实在是太可惋惜的事。抗战时她先是在昆明,我写信给她,为了一句戏言,她回信说:“你问我除生病之外,所作何事。像我这样不事生产,当然使知友不满之意溢于言外,其实我到呈贡之后,只病过一次,日常生活都在跑山望水,柴米油盐,看孩子中度过。……”在抗战期中做一个尽职的主妇真是谈何容易,冰心以病躯肩此重任,是很难为她了。她后来迁至四川的歌乐山居住,我去看她,她一定要我试一试她们睡的那一张弹簧床,我躺上去一试,真软,像棉花团,文藻告诉我她们从北平出来什么也没带,就带了这一张庞大笨重的床,从北平搬到昆明,从昆明搬到歌乐山,没有这样的床她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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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40#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歌乐山在重庆附近算是风景很优美的一个地方。冰心的居处在一个小小的山头上,房子也可以说是洋房,不过墙是土砌的,窗户很小很少。里面黑黝黝的,而且很潮湿,倒是门外有几十棵不大不小的松树,秋声萧瑟,瘦影参差,还值得令人留恋。一般人以为冰心养尊处优,以我所知,她在抗战期间并不宽裕。歌乐山的寓处也是借住的。


      抗战胜利后,文藻任职我国驻日军事代表团,这一段期间才是她一生享受最多的,日本的园林之胜是她所最为爱好的,日常的生活起居也由当地政府照料得无微不至。下面是她到东京后两年写给我的一封信。


      实秋:


      九月二十六日信收到。昭涵到东京,呆了五天,我托他把那部日本版杜诗带回给你,(我买来已有一年了!)到临走时他也忘了,再寻便人罢。你要吴清源和本因坊的棋谱,我已托人收集,当陆续奉寄。清阁在北平(此信给她看看),你们又可以热闹一下。我们这里倒是很热闹,甘地所最恨的鸡尾酒会,这里常有!也累,也最不累,因为你可以完全不用脑筋说话,但这里也常会从万人如海之中飘闪出一两个“惊才绝艳”,因为过往的太多了,各国的全有,淘金似的,会浮上点金沙。除此之外,大多数是职业外交人员,职业军人,浮嚣的新闻记者,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在东京两年,倒是一种经验,在生命中算是很有趣的一段。文藻照应忙,孩子们照应玩,身体倒都不错,我也好。宗生不常到你处罢?他说高三功课忙得很,明年他想考清华,谁知道明年又怎么样?北平人心如何?看报仿佛不太好。东京下了一场秋雨,冷得美国人都披上皮大衣,今天又放了晴,天空蓝得像北平,真是想家得很!你们吃炒栗子没有?


      请嫂夫人安


      冰心十、十二


      一九四九年六月我来到台湾,接到冰心、文藻的信,信中说她们很高兴听到我来台的消息,但是一再叮咛要我立刻办理手续前往日本。风雨飘摇之际,这份友情当然可感,但是我没有去。此后就消息断绝。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们回到了大陆。


      冰心致作者及赵清阁女士的信


      〖GK2!〗一、冰心致作者的信之一实秋:


      前得来书,一切满意,为慎重起见,遵医(协和)嘱重行检查一次,X光线,取血,闹了一天,据说我的肺倒没毛病,是血管太脆。现在仍须静养,年底才能渐渐照常,长途火车,绝对禁止,于是又是一次幻象之消灭!


      我无有言说,天实为之!我只有感谢你为我们费心,同时也羡慕你能自由的享受海之伟大,这原来不是容易的事!


      文藻请安


      冰心拜上六月廿五


      二、冰心致作者的信之二实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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