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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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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擦汗
    2013-3-30 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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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01#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怎肯抛了他的甜梦呢?


      吾爱啊,


      对这得而复失馈礼,


      我将怎样的怨艾呢?


      对这缥缈浓甜的记忆,


      我将怎样的咀嚼哟!


      孤零零的枕儿啊!


      想着梦里的她,


      她的脸儿是我的花,


      我把泪来浇你!〖JZ)〗


      不但是白话,而且是白描。这首诗的故实是起于季淑赠我一个枕套,是她亲手缝制的,在雪白的绸子上她用抽丝的方法在一边挖了一朵一朵的小花,然后挖出一串小孔穿进一根绿缎带,缎带再打出一个同心结。我如获至宝,套在我的枕头上,不大不小正合适。伏枕一梦香甜,矍然惊觉,感而有作,其实这也不过是《诗经》所谓“寤寐无为,辗转伏枕”的意思。另外还有一首咏丝帕,内容还记得,字句记不得了。我与季淑约会,她从来不曾爽约,只有一次我候了一小时不见她到来。我只好懊丧地回去。事后知道是意外发生的事端使她迟到,她也是怏怏而返。我把此事告诉一多,他责备我未曾久候,他说:“你不知道尾生的故事么?‘《汉书?东方朔传》注:尾生,古之信士,与女子期于桥下,待之不至,遇水而死。’”这几句话给了我一个启示,我写一首长诗《尾生之死》,惜未完成,仅得片断。


      四


      两年多的时间过得好快,一九二三年六月我在清华行毕业礼,八月里就要放洋,这在我是一件很忧伤的事。我无意到美国去,我当时觉得要学文学应该留在中国,中国的文学之丰富不在任何国家之下,何必去父母之邦?但是季淑见事比我清楚,她要我打消这个想法,毅然准备出国。


      行毕业礼的前些天,在清华礼堂晚上演了一出新戏《张约翰》,是顾一樵临时赶编的。戏里面的人物有两个是女的,此事大费踌躇,谁也不肯扮演女性。最后由吴文藻和我自告奋勇才告解决。我把这事告诉季淑,她很高兴。在服装方面向她请教,她答应全力帮助,她亲手为我缝制,只有鞋子无法解决,季淑的脚比我小得太多。后来借到我的图画教师美籍黎盖特小姐的一双白色高跟鞋,在鞋尖处塞了好大一块棉花才能走路。我邀请季淑前去观剧,当晚即下榻清华,由我为她预备一间单独的寝室。她从来没到过清华,现在也该去参观一次。想不到她拒绝了。我坚请。她坚拒。最后她说:“你若是请黄淑贞一道去,我就去。”我才知道她需要一个伴护。那一天,季淑偕淑贞翩然而至,我先领她们绕校一周,在荷花池畔徘徊很久,在亭子里休息,然后送她们到高等科大楼的楼上我所特别布置的一间房屋,那原是学生会的会所,临时送进两张钢丝床。工友送茶水,厨房送菜饭,这是一个学生所能做到的最盛大的招待。在礼堂里,我保留了两席最优的座位。戏罢,我问季淑有何感受,她说“我不敢仰视。”我问何故,她笑而不答。我猜想,是不是因为“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是!”好久以后问她,她说不是,“我看你在台上演戏,我心里喜欢,但是我不知为什么就低下了头,我怕别人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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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2#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清华的留学官费是五年,三年期满可以回国就业实习,余下两年官费可以保留,但实习不得超过一年。我和季淑约定,三年归来结婚。所以我的父母和我谈起我的婚事,我便把我和季淑的成约禀告。我的父母问我要不要在出国之前先行订婚,我说不必,口头的约定有充足的效力。也许我错误了。也许先有订婚手续是有益的,可以使我安心在外读书。


      季淑的弟弟道宽在师大附中毕业之后,叔父们就忙着为他觅求职业,正值邮局招考服务人员,命他前去投考,结果考取了。季淑不以为然,要他继续升学。叔父们表示无力供给,季淑就说她可以担负读书费用。事实上季淑在女师附小任教的课余时间尚兼两个家馆,在董康先生、钟炳芬先生家里都担任过西席,宾主相得,待遇优厚,所以她有余力一面侍奉老母一面供给弟弟。虽然工作劳累,但她情愿独力担起弟弟就学的负担。但是叔父们不赞成,明言要早日就业,分摊家用。他本人也不愿累及胞姐,乃决定就业。那份工作很重,后来感染结核之后力疾上班,终于不起。道宽就业不久,更严重的问题逼人而来。叔父们要他结婚,季淑乃挺身抗议,以为他的年纪尚小,健康不佳,应稍从缓。叔父们的意见以为授室之后才算是尽了提携侄辈的天职,于心方安。同时冷言讥诮:“是不是你自己想在你弟弟之先结婚?”道宽怯懦,禁不起大家庭的压迫,遂遵命结婚。妻李氏,人很贤淑,不幸不久亦感染结核症相继而逝。


      也许是一年多来我到石驸马大街去的回数太多了一点,大约五六十次总是有的。学生如王右家只注意到了程老师的漂亮,同事当中有几位有身世之感的人可就觉得看不顺眼。渐渐有人把话吹到校长孙世庆的耳里。孙先生头脑旧一些,以为青年男女胆敢公然缔交出入黉舍,纵然不算是大逆不道,至少是有失师道尊严,所以这一年夏天季淑就没有收到续聘书。没得说话,卷铺盖。不同时代的人,观念上有差别,未可厚非。季淑也自承疏忽,不该贪恋那张鸳鸯椅,我们应该无间寒暑的到水榭旁边去见面。所以我们对于孙世庆没有怨言,倒是他后来在敌伪时期做了教育局长晚节不终,以至于明正典刑,我们为他惋惜。季淑决定乘我出国期间继续求学,于是投考国立美术专科学校,专习国画,晚间两个家馆的收入足可维持生活。榜发获捷,我们都很欢喜。


      除了一盒精致的信笺信封以外,我从来没送过她任何东西,我深知她的性格,送去也会被拒。那一盒文具,也是在几乎不愉快的情形之下才被收纳的。可是在长期离别之前不能不有馈赠,我在廊房头条太平洋钟表店买了一只手表,在我们离别之前最后一次会晤时送给了她。我解下了她的旧的,给她戴上新的,我说:“你的手腕好细!”真的,不盈一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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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3#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季淑送我一幅她亲自绣的“平湖秋月图”。是用乱针方法绣成的,小小的一幅,不过7寸×10.〖KG-*2〗2寸,有亭有水有船有树,是很好的一幅图画,配色尤为精绝。在她毕业于女高师的那一年夏天,她们毕业班曾集体作江南旅行,由南京、镇江、苏州、无锡、上海,以至杭州,所有的著名风景区都游览殆遍。我们常以彼此游踪所至作为我们谈话的资料。我们都爱西湖,她曾问我西湖八景之中有何偏爱,我说我最喜“平湖秋月”,她也正有同感。所以她就根据一张照片绣成一幅图画给我。那大片的水,大片的天,水草树木,都很不容易处理。我把这幅绣画带到美国,被一多看到,大为击赏,他引我到一家配框店选择了一个最精美而又色彩最调和的框子,悬在我的室中,外国人看了认为是不可想象的艺术作品。可惜半个世纪过后,有些丝线脱跳,色彩褪了不少,大致还是完好的。


      我在八月初离开北京。临行前一星期我请季淑午餐,地点是劝业场三楼玉楼春。我点了两个菜之后要季淑点,她是从来不点菜的,经我逼迫,她点了“两做鱼”,因为她偶然听人说起广和居的两做鱼非常可口,初不知是一鱼两做。饭馆也恶作剧竟选了一条一尺半长的活鱼,半烧半炸,两大盘子摆在桌上,我们两个面面相觑,无法消受。这件事我们后来说给我们的孩子听,都不禁呵呵大笑。文蔷最近在饭馆里还打趣的说:“妈,你要不要吃两做鱼?”这是我们年轻时候的韵事之一。事实上她是最喜欢吃鱼,如果有干烧鲫鱼佐餐,什么别的都不想要了。在我临行的前一天,她在来今雨轩为我饯行,那一天又是风又是雨。我到了上海之后,住在旅馆里,创造社的几位朋友天天来访,逼我给《创造周报》写点东西,辞不获已,写了一篇《凄风苦雨》,完全是季淑为我饯行的忠实纪录,文中的陈淑即是程季淑(全文附载《秋室杂忆》),其中有这样的一段:


      雨住了。园里的景象异常清新,玳瑁的树枝缀着翡翠的树叶,荷池的水像油似的静止,雪氅黄喙的鸭子成群的叫。我们缓步走出水榭,一阵土湿的香气扑鼻,沿着池边小径走上两旁的甬道。园里还是冷清清的,天上的乌云还在互相追逐着。


      “我们到影戏院去吧,天雨人稀,必定还有趣……”她这样的提议。我们便走进影戏院。里面观众果然晨星般稀少,我们便在僻处紧靠着坐下。铃声一响,屋里昏黑起来,影片像逸马一般在我眼前飞游过去,我的情思也跟着像机轮旋转起来。我们紧紧的握着手,没有一句话说。影片忽的一卷演讫,屋里的光线放亮了一些,我看见她的乌黑眼珠正在不瞬的注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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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你看影戏了没有?”


      她摇摇头说:“我一点也没有看进去,不知是些什么东西在我眼前飞过……你呢?”


      我笑着说:“和你一样。”


      我们便这样的在黑暗的影戏院里度过两个小时。


      我们从影戏院出来的时候,蒙蒙细雨又在落着,园里的电灯全亮起来了,照得雨湿的地上闪闪发光。远远的听到钟楼的当当的声音,似断似续的波送过来,只觉得凄凉黯?淡……?。我扶着她缓缓的步入餐馆。疏细的雨点——是天公的泪滴,洒在我们身上。


      她平时是不饮酒的,这天晚上却斟满一盏红葡萄酒,举起杯来低声的说:


      “祝你一帆风顺,请尽这一杯!”


      我已经泪珠盈睫了,无言的举起我的一杯,相对一饮而尽。餐馆的侍者捧着盘子在旁边诧异的望着我们。


      我们就是这样的开始了我们的三年别离。


      五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我到达美国,随即前往科罗拉多泉去上学。那是一个山明水秀的风景地,也有的是?NFECC兮燎兮的人物,但是我心里想的是——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非我思存。缟衣綦巾,


      聊乐我员。


      出其?NFECD?NFECE,有女如荼。虽则如荼,非我思且,缟衣茹芦,聊可与娱。


      人心里的空间是有限的,一经塞满便再也不能填进别的东西。我不但游乐无心,读书也很勉强。


      季淑来信报告我她顺利入学的情形,选的是西洋画系,很久时间都是花在素描上面。天天面对着石膏像,左一张右一张的炭画。后来她积了一大卷给我看,我觉得她画得相当好。她的线条相当有力,不像一般女子的纤弱。一多告诉我,素描是绘画的基本功夫,他在芝加哥一年也完全是炭画素描。季淑下半年来信,她们已经开始画裸体的模特儿了,男女老少的模特儿都有,比石膏像有趣得多。我买了一批绘画用具寄给她。包括木炭、橡皮、水彩、油料等等。这木炭和橡皮比国内的产品好,尤其是那海绵似的方块橡皮松软合用。国内学生用面包代替橡皮,效果当然不好。季淑用我寄去的木炭和橡皮,画得格外起劲,同学们艳羡不置,季淑便以多余的分赠给她的好友们。油画,教师们不准她们尝试,水彩还可以勉强一试。季淑有了工具,如何能不使用?偕了同学外出写生,大家用水彩,只有她有油料可用。她每次画一张画,都写信详告,我每次接到信,都仔细看好几遍。我写信给她,寄到美专,她特别关照过学校的号房工友,有信就存在那里,由她自己去取。有一次工友特别热心,把我的信转寄到她家里去。信放在窗台上,幸而没有被叔父们撞见,否则拆开一看必定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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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天翻地覆的事毕竟几乎发生。大约我出国两个月后,季淑来信,她的叔父们对她母亲说:“大嫂,三姑娘也这么大了,老在外面东跑西跑也不像一回事,我们打算早一点给她完婚。××部里有一位科员,人很不错,年龄么……男人大个十岁八岁也没有关系。”这是通知的性质,不是商酌,更不是征求同意。这种情况早在我们料想之中,所以季淑按照我们预定的计划应付,第一步是把情况告知黄淑贞,第二步是请黄家出面通知我的父母,由我父母央人出面正式作媒,同时由我作书禀告父母请求作主,第三步是由季淑自己出面去恳求比较温和开通的八叔(缵丞先生)惠予谅解。关键在第三步。她不能透露我们已有三年的交往,更不能说已有成言,只能扯谎,说只和我见过一面,但已心许。八叔听了觉得好生奇怪,此人既已去美,三年后才能回来,现在订婚何为?假使三年之后有变化呢?最后他明白了,他说,“你既已心许,我们也不为难你,现在一切作为罢论,三年以后再说。”这是最理想的结果,由于季淑的善于言辞,我们原来还准备了第四步,但是不需要了。可是此一波折,使我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北京国立八校的教职员因政府欠薪而闹风潮,美专奉令停办。季淑才学了一年素描即告失学。一九二四年夏,我告别了风景优美的科罗拉多泉而进入哈佛研究院,季淑离开了北京而就教职于香山慈幼院。一九一七年熊希龄凭其政治地位领有香山全境,以风景最佳之“双清”为其别墅,以放领土地之收入举办慈幼院,由其夫人主持之。因经费宽裕校址优美,慈幼院在北京颇有小名。季淑受聘是因为她爱那个地方。凡是名山胜水,她无不喜爱,这是她毕生的嗜好。在香山两年她享尽了清福,虽然那里的人事复杂,一群蝇营狗苟的势利之辈环拱着炙手可热的权贵人家。季淑除了教书之外一切不闻不问,她的宿舍离教室很远,要爬山坡,并且有数百级石阶,上下午各走一趟,但不以为苦。周末常约友好骑驴,游踪遍及八大处。西山一带的风景,她比我熟,因为她在香山有两年的勾留。


      季淑的宿舍在山坡下,她的一间是在一排平房的中间,好像是第三个门。门前有一条廊檐。有一天阴霾四合,山雨欲来,一霎间乌云下坠,雨骤风狂。在山地旷野看雨,是有趣的事。季淑独在檐下站着,默默的出神,突然一声霹雳,一震之威几乎使她仆地,只见熊熊一团巨火打在离她身边不及十余尺的石桌石凳之上,白石尽变成黑色,硫磺的臭味历久不散。她说给我听,犹有余悸。


      我们通信全靠船运,需二十余日方能到达,但不必嫌慢,因为如果每天写信隔数日付邮,差不多每隔三两天都可以收到信。我们是每天写一点,积一星期可得三数页,一张信笺两面写,用蝇头细楷写,这样的信收到一封可以看老大半天。三年来我们各积得一大包。信的内容有记事,有抒情,有议论,无体不备。季淑把我的信收藏在一个黑漆的首饰匣里,有一天忘了锁,钥匙留插在锁孔里,大家唤做小方的一位同事大概平素早就留心,难逢的机会焉肯放过,打开匣子开始阅览起来,临走还带了几封去。小方笑呵呵的把信里的内容背诵几段,季淑才发现失窃。在几经勒索要挟之下才把失物赎回。我曾选读“伯朗宁与丁尼生”一门功课,对伯朗宁的一首诗One Word More颇为欣赏,我便摘了下列三行诗给季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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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6#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HTF〗感谢上帝,他的最卑微的生人


      也有两面的灵魂,一面对着世人,


      一面给他所爱的女人看。


      不过伯朗宁还是把他的情诗公诸于世了。我的书信不是预备公开的,于一九四八年冬离家时付之一炬。小方看过其中的几封信,不知道她看的时候心中有何感受。


      六


      三年的工夫过去了。一九二六年七月间麦金莱总统号在黎明时抵达吴淞口外抛锚候潮,我听到青蛙鼓噪,我看到滚滚浊流,我回到了故国。我拿着梅光迪先生的介绍信到南京去见胡先?NFECF先生,取得国立东南大学的聘书,就立刻北上天津。我从上海致快函给季淑,约她在天津会晤,盘桓数日,然后一同返京,她不果来,事后她向我解释,“名分未定,行为不可不检”,我觉得她的想法对,不能不肃然起敬。邓约翰(John Donne)有一首诗《出神》(The Extasie),其中有两节描写一对情侣的关系真是恰如?分际:?


      我们的手牢牢的握着,


      手心里冒出黏黏的汗,


      我们的视线交缠,


      拧成双股线穿入我们的眼;


      两手交接是我们当时


      惟一途径使我们融为一体,


      眼中倩影是我们


      所有的产生出来的成绩。


      久别重逢,相见转觉不能交一语。季淑说:“华,你好像瘦了一些。”当然,怎能不瘦?她也显得憔悴。我们所谈的第一桩事是商定婚期,暑假内是不可能,因为在八月底我要回到南京去授课,遂决定在寒假里结婚。这时候有人向香山慈幼院的院长打小报告:“程季淑不久要结婚了,下半年的聘书最好不要发给她。”季淑不欲在家里等候半年,她需要一个落脚处。她的一位朋友孙亦云女士任公立第三十六小学校长,学校在北新桥附近府学胡同,承她同情,约请季淑去做半年的教师。


      我到香山去接季淑搬运行李进城是一件难忘的事。一清早我雇了一辆汽车,车身高高的,用曲铁棍摇半天才能发动引擎的那样的汽车,出城直奔西山,一路上汽车喇叭呜呜叫,到达之后她的行李早已预备好,一只箱子放进车内,一个相当庞大的铺盖卷只好用绳子系在车后。我们要利用这机会游览香山。季淑引路,她非常矫健,身轻似燕,我跟在后面十分吃力,过了双清别墅已经气喘如牛,到了半山亭便汗流浃背了。季淑把她撑着的一把玫瑰紫色的洋伞让给我,也无济于事。后来找到一处阴凉的石头,我们坐了下来。正喘息间,一个卖烂酸梨的乡下人担着挑子走了过来,里面还剩有七八只梨,我们便买了来吃。在口燥舌干的时候,烂酸梨有如甘露。抬头看,有小径盘旋通往山巅,据说有十八盘,山巅传说是清高宗重阳登高的所在,旧名为重阳亭,实际上并没有亭子。如今俗名为“鬼见愁”。季淑问我有无兴趣登高一望,我说鬼见犹愁,我们不去也罢。她是去过很多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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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在西山饭店用膳之后,时间还多,索性尽一日之欢,顺道前往玉泉山。玉泉山是金、元、明、清历代帝王的行宫御苑,乾隆写过一篇《玉泉山记》,据说这里的水质优美饮之可以长寿,赐名为“天下第一泉”。如今宫殿多已倾圮,沦为废墟,惟因其已荒废,掩去了它的富丽堂皇的俗气,较颐和园要高雅得多。我们一进园门就被一群穷孩子包围,争着要做向导,其实我们不需向导,但是孩子们嚷嚷着说,“你们要喝泉水,我有干净杯子;你们要登玉峰塔,我给你们领取钥匙……”无可奈何,拣了一个老实相的小孩子。他真亮出一只杯子,在那细石流沙绿藻紫荇历历可数的湖边喷泉处舀了一杯泉水,我们共饮一杯,十分清冽。随后我们就去登玉峰塔,塔在山顶,七层九丈九尺,盘旋拾级而上,嘱咐小孩在下面静候。我们到达顶层,就拂拂阶上的尘土,坐下乘凉,真是一个好去处。好像不大的工夫。那孩子通通通的蹿上来了,我问他为什么要上来,他说他等了好久好久不见人下来,所以上来看看。于是我们就拾级而下,我对季淑说:“你不记得我们描过的红模子么?‘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洞中方七日,人世几千年。’塔上面和塔下面时间过得快慢原不相同。”相与大笑。回到城里,我送季淑到黄淑贞家,把行李卸下我就走了,以后我们几次晤见是在三十六小学。


      暑假很快的过去,我到南京去授课。在东南大学校门正对面有一条小巷,蓁巷,门牌四号是过探先教授新建的一栋平房,召租。一栋房分三个单位,各有四间。房子不肯分租,我便把整栋房子租了下来,一年为期。我自占中间一所,右边一所分给余上沅、陈衡粹夫妇,左边一所分给张景钺、崔芝兰夫妇,三家均摊房租,三家都是前后准备新婚。我搬进去的第一天,真是家徒四壁,上沅和我天天四处奔走购置家具等物。寝室墙刷粉红色,书房淡蓝色。有些东西还需要设计定制。足足忙了几个月,我写信给季淑:“新房布置一切俱全,只欠新娘。”房子有一大缺点,寝室后边是一大片稻田,施肥的时候必须把窗紧闭。生怕这一点新娘子感到不满。


      南京冬天也相当冷,屋里没有取暖的设备。季淑用蓝色毛绳线给我织了一条内裤,由邮寄来。一排四颗黑扣子,上面的图案是双喜字。我穿在身上说不出的温暖,一直穿了几十年。这半年季淑很忙,一面教书一面筹备妆奁,利用她六年来的积蓄置办了四大楠木箱的衣物,没有一个人帮她一把忙。


      七


      我们结婚的日子是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一日,行礼的地点是北京南河沿欧美同学会。这是我们请出媒人正式往返商决的。婚前还要过礼,亦曰放定,言明一切从简,那两只大呆鹅也免了,甚至许多人所期望的干果饼饵之类也没有预备。只有一具玉如意,装在玻璃匣里,还有两匣首饰,由媒人送到女家。如意是代表什么,我不知道,有人说像灵芝,取其吉祥之意,有人则说得很难听。这具如意是我们的传家之宝,平常高高的放在上房条案上的中央,左金钟,右玉磐永远没人碰的。有了喜庆大事,才拿出来使用,用毕送还原处。以我所知,在我这回订婚以后还没有使用过一次。新娘子服装照例由男家准备,我母亲早已胸有成算,不准我开口。母亲带着我大姐到瑞蚨祥选购两身衣料,一身上衣与裙是粉红色的缎子,行婚礼时穿,一身上衣是蓝缎,裙子是红缎,第二天回门穿。都是全身定制绣花。母亲说若是没有一条红裙子便不能成为一个新娘子。她又说冬天冷,上衣非皮毛不可,于是又选了两块小白狐。衣服的尺寸由女家开了送来,我母亲一看大惊:“一定写错了,腰身这样小,怎穿得上!”托人再问,回话说没错,我心中暗暗好笑,我早知道没错。棉被由我大姐负责缝制,她选了两块被面,一床洋妃色,一床水绿色,最妙的是她在被的四角缝进了干枣、花生、桂圆、栗子四色干果,我在睡觉的时候硌了我的肩膀,季淑告诉我这是取吉利,“早生贵子”之意。季淑不知道我们备了枕头,她也预备了一对,枕套是白缎子的,自己绣了红玫瑰花在角上,鲜艳无比,我舍不得用,留到如今。她又制了一个金质的项链,坠着一个心形的小盒,刻着我们两个的名字。这时候我家住在大取灯胡同一号,新房设在上屋西套间,因为不久要到南京去,所以没有什么布置,只是换了新的窗幔,买了一张新式的大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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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结婚那天,晴而冷。证婚人由我父亲出面请了贺履之(良朴)先生担任,他是我父亲的一个酒会的朋友,年高有德,而且是山水画家,当时一位名士。本来熊希龄先生曾对季淑自告奋勇愿为证婚,我们想想还是没有劳驾。张心一、张禹九两位同学是男傧相,季淑的美专同学孪生的冯棠、冯棣是女傧相。两位介绍人,只记得其一姓翁。主婚人是我父亲和季淑的四叔梓琴先生。


      婚礼订在下午四时举行,客人差不多到齐了,新娘不见踪影。原来娶亲的马车到了女家,照例把红封从门缝塞进去之后,里面传话出来要递红帖,“没有红帖怎行?我们知道你是谁?”事先我要求亲迎,未被接纳,实不知应备红帖。僵持了半天,随车的人员经我父亲电话中指示临时补办,到荣宝斋买了一份红帖请人代书,总算过了关。可是彩车到达欧美同学会的时候暮霭渐深。这是意外事,也是意中事。


      我立在阶上看见季淑从二门口由两人扶着缓缓的沿着旁边的游廊走进礼堂,后面两个小女孩牵纱。张禹九用胳膊肘轻轻触我说:“实秋,嘿嘿,娇小玲珑。”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我耳边吟唱着彭士(Robert Burns)的几行诗:


      〖WT4”BX〗〖JZ(Z〗She is a winsome wee thing,


      She is a handsome wee thing,


      She is a losome wee thing,


      This sweet wee wife o’mine.


      〖HTF〗她是一个媚人的小东西,


      她是一个漂亮的小东西,


      她是一个可爱的小东西,


      我这亲爱的小娇妻。〖JZ)〗


      事实上凡是新娘没有不美的。萨克令(Sir John Suckling)的一首《婚礼曲》(〖WTBX〗A Ballad upon a Wedding〖WTBZ〗)就有几节很好的描写。


      〖HTF〗讲到新娘(说来话长),


      像她那样的姑娘,


      圣灵降临的庆祝会里尚未见过:


      没有树熟的葡萄像她那样红润,


      那样圆,那样丰满,那样细嫩,


      汁浆有一半那样的多。


      她的手指又细又小,


      戒指戴上去就要溜掉,


      因为太松了一点:


      老实说(非说不可)


      恰似小驹的颈上套着


      一只大的项圈。


      她裙下露出两只脚,


      老鼠似的出出进进的跑,


      像是怕外面的光亮:


      但是她的舞步翩翩,


      太阳在复活节的那一天,


      也没有那样美的景象。


      她的两颊白得出奇,


      没有雏菊能和她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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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3-30 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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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09#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令人一见魂儿飞上天了;


      因为那白里还带着红色,


      活像是枝头的小梨一个,


      朝着太阳的那一边。


      她的唇是红的;一片很薄,


      挨近下巴的那片就厚得多


      (必是才被蜜蜂螫伤);


      但是,狄克,她的两眼保护着脸,


      我不敢多看一眼,


      有如对着七月的太阳。


      她的嘴好小,说起话来,


      她的牙齿要把字儿咬碎,


      以便从嘴里挤送出去;


      但是她处理得很得法,


      谈吐不比我们差,


      而且一点也不吃力。


      季淑那天头上戴着茉莉花冠。脚上穿的一双高跟鞋,为配合礼服,是粉红色锻子做的,上面缝了一圈的亮片,走起路来一闪一闪。因戒指太松而把戒指丢掉的不是她,是我,我不知在什么时候把戒指甩掉了,她安慰我说:“没关系,我们不需要这个。”


      证婚人说了些什么话,根本就没有听进去,现在一个字也不记得。我只记得赞礼的人喊了一声礼成,大家纷纷涌向东厢入席就餐。少不了有人向我们敬酒,我根本没有把那小小酒杯放在眼里。黄淑贞突然用饭碗斟满了酒,严肃的说:“季淑,你以后若是还认我做朋友,请尽此碗。”季淑一声不响端起碗来汩汩地喝了下去,大家都吃一惊。


      回到家中还要行家礼,这是预定的节目。好容易等到客人散尽,两把太师椅摆在堂屋正中,地上铺了红毡子,请父母就座,我和季淑双双跪下磕头,然后闹哄到午夜,父母发话:“现在不早了,大家睡去吧。”


      罗赛蒂(D?G?Rossetti)有一首诗《新婚之夜》(〖WTBX〗The Nuptial Night〖WTBZ〗),他说他一觉醒来看见他的妻懒洋洋的酣睡在他身旁,他不能相信那是真的,他疑心是在作梦。梦也好,不是梦也好,天刚刚亮,季淑骨碌爬了起来,梳洗毕换上一身新装,蓝袄红裙,红缎绣花高跟鞋,在穿衣镜前面照了又照,侧面照,转身照。等父母起来她就送过去两盏新沏的盖碗茶。这是新媳妇伺候公婆的第一幕。早餐罢,全家人聚在上房,季淑启开她的箱子把礼物一包一包的取出来,按长幼顺序每人一包,这叫做开箱礼,又叫做见面礼,无非是一些帽鞋日用之物,但是季淑选购甚精,使得家人皆大欢喜。我袖手旁观,说道:“哎呀!还缺一份!——我的呢?”惹得哄堂大笑。


      次一节目是我陪季淑“回门”。进门第一桩事是拜祖先的牌位,一个楠木龛里供着一排排的程氏祖先之神位多到不可计数。可见绩溪程氏确是一大望族,我们纳头便拜,行最敬礼。好像旁边还有人念念有词,说到三姑娘三姑爷什么什么的,我当时感觉我很光荣的成了程家的女婿。拜完祖先之后便是拜见家中的长辈,季淑的继祖母尚在,其次便是我的岳母,叔父辈则有四叔,七叔(荫庭先生),九叔(荫轩先生),八叔已去世。婶婶则四婶就有两位,然后六婶、七婶、八婶、九婶。我们依次叩首,我只觉得站起来跪下去忙了一大阵。平辈相见,相互鞠躬。随后便是盛筵款待,我很奇怪季淑不在席上,不知她躲在哪里,原来是筵席以男性为限。谈话间我才知道,已去世的六叔还曾留学俄国,编过一部《俄华字典》刊于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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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110#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三天,季淑病倒,腹泻。我现在知道那是由于生活过度紧张,睡了两天她就好了。


      过了十几天,时局起了变化,国民革命军北伐逐步迫近南京。母亲关心我们,要我们暂且观望不要急急南下。父亲更关心我们,把我叫到书房私下对我说:“你现在已经结了婚,赶快带着季淑走,机会放过,以后再想离开这个家庭就不容易了。不要糊涂,别误解我的意思。立刻动身,不可迟疑。如果遭遇困难,随时可以回来。我观察这几天,季淑很贤慧而能干,她必定会成为你的贤内助,你运气好,能娶到这样的一个女子。男儿志在四方,你去吧!”父亲说到这里,眼圈红了。


      我商之于季淑,她遇大事永远有决断,立刻启程。父亲嘱咐,兵荒马乱的时候,季淑必须卸下她的鲜艳的服装,越朴素越好。她改着黑哗叽裙黑皮鞋,上身驼绒袄之外罩上一件粗布褂。我记得清清楚楚,布褂左下角有很大的一个缝在外面的衣袋,好别致。我们搭的是津浦路二等卧车(头等车被军阀们包用了),二等车男女分座,一个车厢里分上下铺,容四个人,季淑分得一个上铺。车行两天一夜,白天我们就在饭车上和过路的地方一起谈天,观看窗外的景致,入夜则分别就寝。车上睡不稳,一停就醒,醒来我就过去看看她。她的下铺是一位中年妇女,事后知道她是中国银行司库吴某的太太,她第二天和季淑攀谈:


      “你们是新结婚的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


      “看你那位先生,一夜的工夫他跑过来看你有十多趟。”这位吴太太心肠好,我们渡江到下关,她知道我们没有人接,便自动表示她有马车送我们进城。我们搭了她的车直抵蓁巷。


      这时候南京市面已经有些不稳,散兵游勇满街跑,遇到马车就征用。我们在蓁巷一共住了五天,躲在屋里,什么地方也没去。事实上我们也不想出去。渐渐的听到遥远的炮声。我的朋友李辉光罗清生来,他们都是单身汉,劝我偕眷到上海暂避。罗清生和一家马车行的老板有旧,特意为我雇来马车,我们便邀同新婚的余上沅夫妇一同出走。可怜我熬费苦心经营的新居从此离去,当时天真的想法是政治不会过分影响到学校,不久还可以回来,所以行李等物就承洪范五先生的帮忙寄存在图书馆地下室。马车走了不远就有两名大兵持枪吓阻,要搭车到下关,他们不由分说跳上了车旁的踏脚板,一边一个像是我们的卫兵,一路无阻直达江滨。到上海的火车已断,我们搭上了太古的轮船,奇怪的是头等客房只有我们两对,优哉游哉倒真像是蜜月中的旅行。


      八


      我们在上海三年的生活是艰苦的,情形当然是相当狼狈。有人批评孔子为“累累若丧家之狗”,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未也,而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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