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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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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擦汗
    2013-3-30 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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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91#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湖北是鱼产丰饶的地方。抗战时我在汉口停留过一阵,听说有个?NFDA7鱼大王,能做?NFDA7鱼全席,我不曾见识。不过他家的?NFDA7鱼面吃过一碗,确属不凡。十几年前,友人高鸿缙先生,他是湖北人,以其夫人亲制鱼丸见贻,连鱼丸带汤带锅,滚烫滚烫的,喷香喷香的,我连吃了三天,齿颊留芬。如今高先生早已作古,空余旧事萦绕心头!


     


     


     


                      



     


      我不爱吃粥。小时候一生病就被迫喝粥。因此非常怕生病。平素早点总是烧饼、油条、馒头、包子,非干物生噎不饱。抗战时在外作客,偶寓友人家,早餐是一锅稀饭,四色小菜大家分享。一小块酱豆腐在碟子中央孤立,一小撮花生米疏疏落落的撒在盘子中,一根油条斩做许多碎块堆在碟中成一小丘,一个完整的皮蛋在酱油碟中晃来晃去。不能说是不丰盛了,但是干噎惯了的人就觉得委屈,如果不算是虐待。


      也有例外。我母亲若是亲自熬一小薄铫儿的粥,分半碗给我吃,我甘之如饴。薄铫(音吊)儿即是有柄有盖的小砂锅,最多能煮两小碗粥,在小白炉子的火口边上煮。不用剩饭煮,用生米淘净慢煨。水一次加足,不半途添水。始终不加搅和,任它翻滚。这样煮出来的粥,黏和,烂,而颗颗米粒是完整的,香。再佐以笋尖火腿糟豆腐之类,其味甚佳。


      一说起粥,就不免想起从前北方的粥厂,那是慈善机关或好心人士施舍救济的地方。每逢冬天就有不少鹑衣百结的人排队领粥。“?NFDA8粥不继”就是形容连粥都没得喝的人。“?NFDA8”是稠粥,粥指稀粥。喝粥暂时装满肚皮,不能经久。喝粥聊胜于喝西北风。


      不过我们也必须承认,某些粥还是蛮好喝的。北方人家熬粥熟,有时加上大把的白菜心,俟菜烂再撒上一些盐和麻油,别有风味,名为“菜粥”。若是粥煮好后取嫩荷叶洗净铺在粥上,粥变成淡淡的绿色,有一股荷叶的清香渗入粥内,是为“荷叶粥”。从前北平有所谓粥铺,清晨卖“甜浆粥”,是用一种碎米熬成的稀米汤,有一种奇特的风味,佐以特制的螺丝转儿炸麻花儿,是很别致的平民化早点,但是不知何故被淘汰了。还有所谓大麦粥,是沿街叫卖的平民食物,有异香,也不见了。


      台湾消夜所谓“清粥小菜”,粥里经常羼有红薯,味亦不恶。小菜真正是小盘小碗,荤素俱备。白日正餐大鱼大肉,消夜啜粥甚宜。


      腊八粥是粥类中的综艺节目。北平雍和宫煮腊八粥,据《旧京风俗志》,是由内务府主办,惊师动众,这一顿粥要耗十万两银子!煮好先恭呈御用,然后分别赏赐王公大臣,这不是喝粥,这是招摇。然而煮腊八粥的风俗深入民间至今弗辍。我小时候喝腊八粥是一件大事。午夜才过,我的二舅爹爹(我父亲的二舅父)就开始作业,搬出擦得锃光大亮的大小铜锅两个,大的高一尺开外,口径约一尺。然后把预先分别泡过的五谷杂粮如小米、红豆、老鸡头、薏仁米,以及粥果如白果、栗子、红枣、桂圆肉之类,开始熬煮,不住的用长柄大勺搅动,防黏锅底。两锅内容不太一样,大的粗糙些,小的细致些,以粥果多少为别。此外尚有额外精致粥果另装一盘,如瓜子仁、杏仁、葡萄干、红丝青丝、松子、蜜饯之类,准备临时放在粥面上的。等到腊八早晨,每人一大碗,尽量加红糖,稀里呼噜的喝个尽兴。家家熬粥,家家送粥给亲友,东一碗来,西一碗去,真是多此一举。剩下的粥,倒在大绿釉瓦盆里,自然凝冻,留到年底也不会坏。自从丧乱,年年过腊八,年年有粥喝,兴致未减,材料难求,因陋就简,虚应故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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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2#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饺子

     


      “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这是北方乡下的一句俗语。北平城里的人不说这句话。因为北平人过去不说饺子,都说“煮饽饽”,这也许是满洲语。我到了十四岁才知道煮饽饽就是饺子。


      北方人,不论贵贱,都以饺子为美食。钟鸣鼎食之家有的是人力财力,吃顿饺子不算一回事。小康之家要吃顿饺子要动员全家老少,和面、擀皮、剁馅、包捏、煮,忙成一团,然而亦趣在其中。年终吃饺子是天经地义,有人胃口特强,能从初一到十五顿顿饺子,乐此不疲。当然连吃两顿就告饶的也不是没有。至于在乡下,吃顿饺子不易,也许要在姑奶奶回娘家时候才能有此?豪举。?


      饺子的成色不同,我吃过最低级的饺子。抗战期间有一年除夕我在陕西宝鸡,餐馆过年全不营业,我踯躅街头,遥见铁路旁边有一草棚,灯火荧然,热气直冒,乃趋就之,竟是一间饺子馆。我叫了二十个韭菜馅饺子,店主还抓了一把带皮的蒜瓣给我,外加一碗热汤。我吃得一头大汗,十分满足。


      我也吃过顶精致的一顿饺子。在青岛顺兴楼宴会,最后上了一钵水饺,饺子奇小,长仅寸许,馅子却是黄鱼韭黄,汤是清澈而浓的鸡汤,表面上还漂着少许鸡油。大家已经酒足菜饱,禁不住诱惑,还是给吃得精光,连连叫好。


      做饺子第一面皮要好。店肆现成的饺子皮,碱太多,煮出来滑溜溜的,咬起来韧性不足。所以一定要自己和面,软硬合度,而且要多醒一阵子。盖上一块湿布,防干裂。擀皮子不难,久练即熟,中心稍厚,边缘稍薄。包的时候一定要用手指捏紧。有些店里伙计包饺子,用拳头一握就是一个,快则快矣,煮出来一个个的面疙瘩,一无是处。


      饺子馅各随所好。有人爱吃荠菜,有人怕吃茴香。有人要薄皮大馅,最好是一兜儿肉,有人愿意多羼青菜。(有一位太太应邀吃饺子,咬了一口大叫,主人以为她必是吃到了苍蝇蟑螂什么的,她说:“怎么,这里面全是菜!”主人大窘。)有人以为猪肉冬瓜馅最好,有人认定羊肉白菜馅为正宗。韭菜馅有人说香,有人说臭,天下之口并不一定同嗜。


      冷冻饺子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新鲜的好。据说新发明了一种制造饺子的机器,一贯作业,整治迅速,我尚未见过。我想最好的饺子机器应该是——人。


      吃剩下的饺子,冷藏起来,第二天油锅里一炸,炸得焦黄,好吃。


     


     


     


                      

    豆腐

     


      豆腐是我们中国食品中的瑰宝。豆腐之法,是否始于汉淮南王刘安,没有关系,反正我们已经吃了这么多年,至今仍然在吃。在海外留学的人,到唐人街杂碎馆打牙祭少不了要吃一盘烧豆腐,方才有家乡风味。有人在海外由于制豆腐而发了财,也有人研究豆腐而得到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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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关于豆腐的事情,可以编写一部大书,现在只是谈谈几项我个人所喜欢的吃法。


      凉拌豆腐,最简单不过。买块嫩豆腐,冲洗干净,加上一些葱花,撒些盐,加麻油,就很好吃。若是用红酱豆腐的汁浇上去,更好吃。至不济浇上一些酱油膏和麻油,也不错。我最喜欢的是香椿拌豆腐。香椿就是庄子所说的“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的椿。取其吉利,我家后院植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椿树,春发嫩芽,绿中微带红色,摘下来用沸水一烫,切成碎末,拌豆腐,有奇香。可是别误摘臭椿,臭椿就是樗,本草李时珍曰:“其叶臭恶,歉年人或采食。”近来台湾也有香椿芽偶然在市上出现,虽非臭椿,但是嫌其太粗壮,香气不足。在北平,和香椿拌豆腐可以相提并论的是黄瓜拌豆腐,这黄瓜若是冬天温室里长出来的,在没有黄瓜的季节吃黄瓜拌豆腐,其乐也如何?比松花拌豆腐好吃得多。


      “鸡刨豆腐”是普通家常菜,可是很有风味。一块老豆腐用铲子在炒锅热油里戳碎,戳得乱七八糟,略炒一下,倒下一个打碎了的鸡蛋,再炒,加大量葱花。养过鸡的人应该知道,一块豆腐被鸡刨了是什么样子。


      锅塌豆腐又是一种味道。切豆腐成许多长方块,厚薄随意,裹以鸡蛋汁,再裹上一层芡粉,入油锅炸,炸到两面焦,取出。再下锅,浇上预先备好的调味汁,如酱油料酒等,如有虾子羼入更好。略烹片刻,即可供食。虽然仍是豆腐,然已别有滋味。台北天厨陈万策老板,自己吃长斋,然喜烹调,推出的锅塌豆腐就是北平作风。


      沿街担贩有卖“老豆腐”者。担子一边是锅灶,煮着一锅豆腐,久煮成蜂窝状,另一边是碗匙佐料如酱油、醋、韭菜末、芝麻酱、辣椒油之类。这样的老豆腐,自己在家里也可以做。天厨的老豆腐,加上了鲍鱼火腿等,身分就不一样了。


      担贩亦有吆喝“卤煮啊,炸豆腐!”者,他卖的是炸豆腐,三角形的,间或还有加上炸豆腐丸子的,煮得烂,加上些佐料如花椒之类,也别有风味。


      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零年之际,李璜先生宴客于上海四马路美丽川(应该是美丽川菜馆,大家都称之为美丽川),我记得在座的有徐悲鸿、蒋碧微等人,还有我不能忘的席中的一道“蚝油豆腐”。事隔五十余年,不知李幼老还记得否。蚝油豆腐用头号大盘,上面平铺着嫩豆腐,一片片的像瓦垄然,整齐端正,黄橙橙的稀溜溜的蚝油汁洒在上面,亮晶晶的。那时候四川菜在上海初露头角,我首次品尝,诧为异味,此后数十年间吃过无数次川菜,不曾再遇此一杰作。我揣想那一盘豆腐是摆好之后去蒸的,然后浇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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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厚德福有一道名菜,尝过的人不多,因为非有特殊关系或情形他们不肯做,做起来太麻烦,这就是“罗汉豆腐”。豆腐捣成泥,加芡粉以增其黏性,然后捏豆腐泥成小饼状,实以肉馅,和捏汤团一般,下锅过油,再下锅红烧,辅以佐料。罗汉是断尽三界一切见思惑的圣者,焉肯吃外表豆腐而内含肉馅的丸子,称之为罗汉豆腐是有揶揄之意,而且也没有特殊的美味,和“佛跳墙”同是噱头而已。


      冻豆腐是广受欢迎的,可下火锅,可做冻豆腐粉丝熬白菜(或酸菜)。有人说,玉泉山的冻豆腐最好吃,泉水好,其实也未必。凡是冻豆腐,味道都差不多。我常看到北方的劳苦人民,辛劳一天,然后拿着一大块锅盔,捧着一黑皮大碗的冻豆腐粉丝熬白菜,唏里呼噜的吃,我知道他自食其力,他很快乐。


     


     


     


                      

    槐园梦忆—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

     


      季淑于一九七四年四月三十日逝世,五月四日葬于美国西雅图之槐园(Acacia Memorial Park)。槐园在西雅图市的极北端,通往包泽尔(Bothell)的公路的旁边,行人老远的就可以看见那一块高地,芳草如茵,林木蓊郁,里面的面积很大,广袤约百数十亩。季淑的墓在园中之桦木区(Birch Area),地号是16?C?33,紧接着的第十五号是我自己的预留地。这个墓园本来是共济会所创建的,后来变为公开,非会员亦可使用。园里既没有槐,也没有桦。有的是高大的枞杉和山杜鹃之属的花木。此地墓而不坟,墓碑有标准的形式与尺寸,也是平铺在地面上,不是竖立的,为的是便利机车割草。墓地一片草皮,永远是绿茸茸,经常有人修剪浇水。墓旁有一小喷水池,虽只喷涌数尺之高,但汩汩之泉其声呜咽,逝者如斯,发人深省。往远处看,一层层的树,一层层的山,天高云谲,瞬息万变。俯视近处则公路蜿蜒,车如流水。季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长眠千古。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是很平实的话。虽不必如荀粲之惑溺,或蒙庄之鼓歇,但夫妻?NFEC7合,一旦永诀,则不能不中心惨怛。“美国华盛顿大学心理治疗系教授霍姆斯设计一种计点法,把生活中影响我们的变异,不论好坏,依其点数列出一张表。”(见一九七四年五月份《读者文摘》中文版)在这张表上“丧偶”高列第一,一百点,依次是离婚七十三点,判服徒刑六十三点等等。丧偶之痛的深度是有科学统计的根据的。我们中国文学里悼亡之作亦屡屡见,晋潘安仁有悼亡诗?三首:?


      〖HTF〗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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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NFEC8俯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惝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支;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溜依檐滴,


      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垂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


      展转盼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


      抚襟长叹息,不觉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见志,零落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期月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驾言陡东阜,望坟思纡轸,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


      落叶委埏侧,枯?NFECB带坟隅。


      弧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这三首诗从前读过,印象不深,现在悼亡之痛轮到自己,环诵再三,从“重壤永幽隔”至“徘徊墟墓间”,好像潘安仁为天下丧偶者道出了心声。故录此诗于此,代摅我的哀思。不过古人为诗最重含蓄蕴藉,不能有太多的细腻的写实的描述。例如,我到季淑的墓上去,我的感受便不只是“徘徊不忍去”,亦不只是“孤魂独茕茕”,我要先把鲜花插好(插在一只半埋在土里的金属瓶里),然后灌满了清水,然后低声的呼唤她几声,我不敢高声喊叫,无此需要,并且也怕惊了她;然后我把一两个星期以来所发生的比较重大的事报告给她,我不能不让她知道她所关切的事;然后我默默的立在她的墓旁,我的心灵不受时空的限制,飞跃出去和她的心灵密切吻合在一起。如果可能,我愿每日在这墓园盘桓,回忆既往,没有一个地方比槐园更使我时时刻刻的怀念。


      死是寻常事,我知道,堕地之时,死案已立,只是修短的缓刑期间人各不同而已。但逝者已矣,生者不能无悲,我的泪流了不少,我想大概可以装满罗马人用以殉葬的那种“泪壶”。有人告诉我,时间可以冲淡哀思。如今几个月已经过去,我不再泪天泪地的哭,但是哀思却更深了一层,因为我不能不回想五十多年的往事,在回忆中好像我把如梦如幻的过去的生活又重新体验一次,季淑没有死,她仍然活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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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6#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季淑是安徽省徽州绩溪县人。徽州大部分是山地,地瘠民贫,很多人以种茶为业,但是皖南的文风很盛,人才辈出。许多人外出谋生,其艰苦卓绝的性格大概和那山川的形势有关。季淑的祖父程公讳鹿鸣,字苹卿,早岁随经商的二伯父到了京师,下帷苦读,场屋连捷,后实授直隶省大名府知府,勤政爱民,不义之财一芥不取,致仕时囊橐以去者仅万民伞十余具而已。其元配逝时留下四女七子,长子讳佩铭字兰生即季淑之父,后再续娶又生二子,故程府人丁兴旺,为旅食京门一大家族。季淑之母吴氏,讳浣身,安徽歙县人,累世业茶,寄籍京师。季淑之父在京经营毛墨店程五峰斋,全家食指浩繁,生活所需皆取给于是,身为长子者为家庭生计而牺牲其读书仕进。季淑之母位居长嫂,俗云“长嫂比母”,于是操持家事艰苦备尝,而周旋于小姑小叔之间其含辛茹苦更不待言。科举废除之后,笔墨店之生意一落千丈,程五峰斋终于倒闭。季淑父只身走关外,不久殁于客中,时季淑尚在髫龄,年方九岁,幼年失怙打击终身。季淑同胞五人,大姐孟淑长季淑十一岁,适丁氏,抗战期间在川尚曾晤及,二姐仲淑兄道立弟道宽则均于青春有为之年死于肺痨。与母氏始终相依为命者,唯季淑一人。


      季淑的祖父,六十岁患瘫痪,半身不遂。而豪气未减,每天看报,看到贪污枉法之事,就拍桌大骂声震屋瓦。雅好美食,深信“七十非肉不饱”之义,但每逢朔望则又必定茹素为全家祈福,茹素则哽咽不能下咽,于是非嫌油少,即怪盐多。有一位叔父乘机进言,“曷不请大嫂代表茹素,双方兼顾?”一方是“心到神知”之神,一方是非肉不饱的老者。从此我的岳母朔望代表茹素,直到祖父八十寿终而后已。叔父们常常宴客,宴客则请大嫂下厨,家里虽有厨师,佳肴仍需亲自料理,灶前伫立过久,足底生茧,以至老年不良于行。平素家里用餐,长幼有别,男女有别,媳妇孙女常常只能享受一些残羹剩炙。有一回一位叔父扫除房间,命季淑抱一石屏风至户外拂拭,那时她只有十岁光景,出门而踣,石屏风破碎,叔父大怒,虽未施夏楚,但诃责之余复命长跪。


      季淑从小学而中学而国立北京女高师之师范本科,几乎在饔飧不继的情形之下靠她自己努力奋斗而不辍学,终于一九二一年六月毕业。从此她离开了那个大家庭,开始她的独立的生活。


      三


      季淑于女高师的师范本科毕业之后,立刻就得到一份职业。由于她的女红特佳,长于刺绣,她的一位同学欧淑贞女士任女子职业学校校长,约她去担任教师。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她的。


      我们认识的经过是由于她的同学好友黄淑贞(湘翘)女士的介绍,“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淑贞的父亲黄运兴先生和我父亲是金兰之交,他是湖南沅陵人,同在京师警察厅服务,为人公正率直而有见识,我父亲最敬重他。我当初之投考清华学校也是由于这位父执之极力怂恿。其夫人亦是健者,勤俭耐劳,迥异庸流。淑贞在女高师体育系,和季淑交称莫逆,我不知道她怎么想起把她的好友介绍给我。她没有直接把季淑介绍给我。她是浼她母亲(父已去世)到我家正式提亲作媒的。我在周末回家时在父亲书房桌上信斗里发现一张红纸条。上面恭楷写着“程季淑,安徽绩溪人,年二十岁,一九零一年二月十七日寅时生。”我的心一动。过些日我去问我大姐,她告诉我是有这么一回事,并且她说已陪母亲到过黄家去相亲,看见了程小组。大姐很亲切的告诉我说:“我看她人挺好,满斯文的,双眼皮大眼睛,身材不高,腰身很细,好一头乌发,挽成一个髻堆在脑后,一个大篷覆着前额,我怕那篷下面遮掩着疤痕什么的,特地搭讪着走过去,一面说着‘你的头发梳得真好’,一面掀起那发篷看看。”我赶快问,“有什么没有?”她说,“什么也没有。”我们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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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后想想,这事不对,终身大事须要自作主张。我的两个姐姐和大哥都是凭了媒妁之言和家长的决定而结婚的。这时候是五四运动后四年,新的思想打动了所有的青年,我想了又想,决定自己直接写信给程小姐问她愿否和我做个朋友。信由专差送到女高师,没有回音,我也就断了这个念头。过了很久,时届冬季,我忽然接到一封匿名的英文信,告诉我“不要灰心,程小姐现在女子职业学校教书,可以打电话去直接联络……”等语。朋友的好意真是可感。我遵照指示大胆的拨了一个电话给一位素未谋面的小姐。


      〖JP2〗季淑接了电话,我报了姓名之后,她一惊,半晌没说出话来,我直截了当的要求去见面一谈,她支支吾吾的总算是答应我了。她生长在北京,当然说的是道地的北京话,但是她说话的声音之柔和清脆是我所从未听到过的。形容歌声之美往往用“珠圆玉润”四字,实在是非常恰当。我受了刺激,受了震惊,我在未见季淑之前先已得到无比的喜悦。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五幕三景有一句话:


      〖GK2!〗〖WT4”BX〗Her voice was ever soft,


      Gentle and low,an excellent thing in woman.


      〖HTF〗她的言语是温和的,


      轻柔而低缓,是女人最好的优点。


      好不容易等到会见的那一天!那是一个星期六午后,我只有在周末才能进城。在清华园坐人力车到西直门,约一小时,我特别感觉到那是漫漫的长途。到西直门换车进城。女子职业学校在宣武门外珠巢街,好荒凉而深长的一条巷子,好像是从北口可以望到南城根。由西直门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这条街上的学校。看门的一个老头儿引我进入一间小小的会客室。等了相当长久的时间,一阵唧唧哝哝的笑语声中,两位小姐推门而入。这两位我都是初次见面,黄小姐的父亲我是见过多次的,她的相貌很像她的父亲,所以我立刻就知道另一位就是程小姐。但是黄小姐还是礼貌的给我们介绍了。不大的工夫,黄小姐托故离去,季淑急得直叫“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们两个互相打量了一下,随便扯了几句淡话,季淑确是有一头乌发,如我大姐所说,发髻贴在脑后,又圆又凸,而又亮晶晶的,一个松松泡泡的发篷覆在额前。我大姐不轻许人,她认为她的头发确实处理得好。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脂粉,完全本来面目,她若和一些浓妆艳抹的人出现在一起会令人有异样的感觉。我最不喜欢上帝给你一张脸而你自己另造一张。季淑穿的是一件灰蓝色的棉袄,一条黑裙子,长抵膝头。我偷眼往桌下一看,发现她穿着一双黑绒面的棉毛窝,上面凿了许多孔,系着黑带子,又暖和又舒服的样子。衣服、裙子、毛窝,显然全是自己缝制的。她是百分之百的一个朴素的女学生。我那一天穿的是一件蓝呢长袍,挽着袖口,胸前挂着清华的校徽,穿着一双棕色皮鞋。好多年后季淑对我说,她喜欢我那一天的装束,也因为那是普遍的学生样子。那时候我照过一张全身立像,我举以相赠,季淑一直偏爱这张照片,后来到了台湾她还特为放大,悬在寝室,我在她入殓的时候把这张照片放进棺内,我对她的尸体告别说:“季淑,我没有别的东西送给你,你把你所最喜爱的照片拿去吧!它代表我。”短暂的初次会晤大约有半小时。屋里有一个小火炉,阳光照在窗户纸上,使小屋和暖如春。这是北方旧式房屋冬天里所特有的一种气氛。季淑不是健谈的人,她有几分矜持,但是她并不羞涩。我起立告辞,我没有忘记在分手之前先约好下次会面的时间与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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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忆旧篇槐园梦忆——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3)


      下次会面是在一个星期后,地点是中央公园。人类的历史就是由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一个花园里开始的。中央公园地点适中,而且有许多地方可以坐下来休息。惟一讨厌的是游人太多,像来今雨轩、春明馆、水榭,都是人挤人、人看人的地方,为我们所不取。我们愿意找一个僻静的亭子、池边的木椅,或石头的台阶。这种地方又往往为别人捷足先登或盘据取闹。我照例是在约定的时间前十五分钟到达指定的地点。和任何人要约,我也不愿迟到。我通常是在水榭的旁边守候,因为从那里可以望到公园的门口。等人是最令人心焦的事,一分一秒的耗着,不知看多少次手表,可是等到你所期待的人远远的姗姗而来,你有多少烦闷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季淑不愿先我而至,因为在那个时代一个年轻女子只身在公园里踱着是会引起麻烦来的。就是我们两个并肩在路上行走,也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吹口哨。


      有时候我们也到太庙去相会,那地方比较清静,最可喜的是进门右手一大片柏树林,在春暖以后有无数的灰鹤停驻在树巅,嘹唳的声音此起彼落,有时候轰然振羽破空而去。在不远处设有茶座,季淑最喜欢鸟,我们常常坐在那里对着灰鹤出神。可是季节一过,灰鹤南翔,这地方就萧瑟不堪,连坐的地方也没有了。北海当然是好去处,金鳌玉?NFDAC的桥我们不知走过多少次数。漪澜堂是来往孔道,人太杂沓,五龙亭最为幽雅。大家挤着攀登的小白塔,我们就不屑一顾了。电影偶然也看,在真光看的飞来伯主演的《三剑客》、丽琳吉施主演的《赖婚》至今印象犹新,其余的一般影片则我们根本看不进去。


      清华一位同学戏分我们一班同学为九个派别,其一曰“主日派”指每逢星期日则精神抖擞整其衣冠进城去做礼拜,风雨无阻,乐此不倦,当然各有各的崇拜偶像,而有衷心向往虔心归主之意则一。其言虽谑,确是实情。这一派的人数不多,因为清华园是纯粹男性社会,除了几个洋婆子教师和若干教师眷属之外看不到一个女性。若有人能有机缘进城会晤女友,当然要成为令人羡慕的一派。我自度应属于此派。可怜现在事隔五十余年,我每逢周末又复怀着朝圣的心情去到槐园墓地捧着一束鲜花去做礼拜!


      不要以为季淑和我每周小聚是完全无拘无束的享受。在我们身后吹口哨的固不乏人,不吹口哨的人也大都对我们投以惊异的眼光。这年轻轻的一男一女,在公园里彳亍而行,喁喁而语,是做什么的呢?我们格于形势,只能在这些公开场所谋片刻的欢晤。季淑的家是一个典型的大家庭,人多口杂。按照旧的风俗,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和一个青年男子每周约会在公共场所出现,是骇人听闻的事,罪当活埋!冒着活埋的危险在公园里游憩啜茗,不能说是无拘无束。什么事季淑都没瞒着她的母亲,母亲爱女心切,没有责怪她,反而殷殷垂询,鼓励她,同时也警戒她要一切慎重,无论如何不能让叔父们知道。所以季淑绝对不许我到她家访问,也不许寄信到她家里。我的家简单一些,也没有那么旧,但是也没有达到可以公开容忍我们的行为的地步。只有我的三妹绣玉(后改亚紫)知道我们的事,并且同情我们,帮助我们。她们很快的成为好友,两个人合照过一张像,我保存至今。三妹淘气,有一次当众戏呼季淑为二嫂,后来季淑告诉我,当时好窘,但是心里也有一丝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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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事有凑巧,有一天我们在公园里的四宜轩品茗。说起四宜轩,这是我们毕生不能忘的地方。名为四宜,大概是指四季皆宜,“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宜轩在水榭对面,从水榭旁边的土山爬上去,下来再钻进一个乱石堆成的又湿又暗的山洞,跨过一个小桥,便是。轩有三楹,四面是玻璃窗。轩前是一块平地,三面临水,水里是鸭。有一回冬天大风雪,我们躲在四宜轩里,另外没有一个客人,只有茶房偶然提着开水壶过来,在这里我们初次坦示了彼此的爱。现在我说事有凑巧的一天是在夏季,那一天我们在轩前平地的茶座休息,在座的有黄淑贞,我突然发现不远一个茶桌坐着我的父亲和他的几位朋友。父亲也看见了我,他走过来招呼,我只好把两位小姐介绍给他。季淑一点也没有忸怩不安,倒是我觉得有些局促。我父亲代我付了茶资随后就离去了。回到家里,父亲问我:“你们是不是三个人常在一起玩?”我说:“不,黄淑贞是偶然遇到邀了去的。”父亲说:“我看程小姐很秀气,风度也好。”从此父亲不时的给我钱,我推辞不要,他说:“拿去吧,你现在需要钱用。”父亲为儿子着想是无微不至的。从此父亲也常常给我劝告,为我出主意,我们后来婚姻成功多亏父亲的帮助。


      一九二二年夏,季淑辞去女职的事,改任石驸马大街女高师附属小学的教师。附小是季淑的母校,校长孙世庆原是她的老师,孙校长特别赏识她,说她稳重,所以聘她返校任职。季淑果不负他的期望,在校成为最肯负责的教师之一,屡次得到公开的褒扬。我常到附小去晤见季淑,然后一同出游。我去过几次之后,学校的传达室的工友渐感不耐,我赶快在节关前后奉上银饼一枚,我立刻看到了一张笑逐颜开的脸,以后见了我,不等我开口就说:“梁先生您来啦,请会客室坐,我就去请程先生出来。”会客室里有一张鸳鸯椅,正好容两个人并坐,我要坐候很久,季淑才出来,因为从这时候起她开始知道修饰,每和我相见必定盛装。王右家是她这时候班上的学生之一。抗战爆发后我在天津罗努生王右家的寓中下榻旬余日,有一天右家和我闲聊,她说:


      “实秋你知道么,你的太太从前是我的老师?”


      “我听内人说起过,你那时是最聪明美丽的一个学生。”


      “哼,程老师是我们全校三十几位老师中之最漂亮的一个。每逢周末她必定盛装起来,在会客室晤见一位男友,然后一同出去。我们几个学生就好奇的麇集在会客室的窗外往里窥视。”


      我告诉右家,那男友即是我。右家很吃一惊。我回想起,那时是有一批淘气的女孩子在窗外唧唧嘎嘎。我们走出来时,也常有蹦蹦跳跳的孩子们追着喊“程老师,程老师!”季淑就拍着她们的脑袋说:“快回去,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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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970-1-1 08:00: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你还记得程老师是怎样的打扮么?”我问右家。


      右家的记忆力真是惊人。她说:“当然。她喜欢穿的是上衣之外加一件紧身的黑缎背心,对不对?还有藏青色的百褶裙。薄薄的丝袜子,尖尖的高跟鞋。那高跟足有三寸半,后跟中细如蜂腰,黑绒鞋面,鞋口还锁着一圈绿丝线……”


      我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别说了,你形容得太仔细了。”于是我们就泛论起女人的服装。右家说:“一个女人最要紧的是她的两只脚。你没注意么,某某女士,好好的一个人,她的袜子好像是太松,永远是皱褶,鞋子上也有一层灰尘,令人看了不快。”我同意她的见解,我最后告诉她莎士比亚的一句名言:“她的脚都会说话”,见《脱爱勒斯与克莱西达》第四幕第五景。右家提起季淑的那双高跟鞋,使我忆起两件事。有一次我们在公园里散步,后面有几个恶少紧随不舍,其中有一个人说:“嘿,你瞧,有如风摆荷叶!”虽然可恶,我却觉得他善于取譬。后来我填了一首《卜算子》,中有一句“荷叶迎风舞”,即指此事。又有一次,在来今雨轩后面有一个亭子,通往亭子的小径都铺满了鹅卵石,季淑的鞋跟陷在石缝中间,扭伤了踝筋,透过丝袜可以看见一块红肿,在亭子里休息很久我才搀扶着她回去。


      五四以后,写白话诗的风气颇盛。我曾说过,一个青年,到了“怨黄莺儿作对,怪粉蝶儿成双”的时候,只要会说白话,好像就可以写白话诗。我的第一首情诗,题为《荷花池畔》,发表在《创造》季刊,记得是第四期,成仿吾还不客气的改了几个字。诗没有什么内容,只是一团浪漫的忧郁。荷花池是清华园里惟一的风景区,有池有山有树有石栏,我在课余最喜欢独自一个在这里徘徊。诗共八节,节四行,居然还凑上了自以为是的韵。我把诗送给父亲看,他笑笑避免批评,但是他建议印制自己专用的诗笺,他负责为我置办,图案由我负责。这是对我的一大鼓励。我当即参考图籍,用双钩饕餮纹加上一些螭虎,画成一个横方的宽宽的大框,框内空处写诗。由荣宝斋精印,图案刷浅绿色。朋友们写诗的人很多,谁也没见过这样豪华的壮举。诗,陆续作了几十首,我给我的朋友闻一多看,他大喜若狂,认为得到了一个同道的知己。我的诗稿现已不存,只是一多所做《冬夜评论》一文里引录了我的一首《梦后》,诗很幼稚,但是情感是真的。


      〖HTF〗〖JZ(Z〗吾爱啊!


      你怎又推荐那孤单的枕儿,


      伴着我眠,偎着我的脸?”


      醒后的悲哀啊!


      梦里的甜蜜啊!


      我怨雀儿,


      雀儿还在檐下蜷伏着呢!


      他不能唤我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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