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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有疾 |
最新书评 共 10 条
王光定$
《三联生活周刊》的苗师傅借新书《寡人有疾》发布,和杨葵对谈,关于写作、关于讽刺。
借古讽今?
关于新书的内容,苗师傅说没有什么隐喻,因为其实把这样三个关于医生的故事放在一起讲,意图已经相当明显了。那就是:庸人医国和庸医医人同样都医不好。然而,在书的序中,苗师傅却深沉地写到:“我有我的道理。可我又说不出来。它如此重大,所以不能把它太当回事儿。”历史的轮回,每每让人惊诧事情的相似。好比王小波的《寻找无双》中所述抹去群体记忆从而篡改历史,足以印证近代的很多事件。而《诗人与医院》中,卢照邻作为邓王李沛的门客,在邓王被认定意图篡位遭贬谪之后锒铛入狱,是不是也让今天的孔教授等人读了觉得颈项后生风呢?如此例子,书中不胜枚举。
关于讽刺
新书的三个故事中自始至终都贯穿着对医生、文人和官吏等形形色色人群的讽刺和揶揄。杨葵认为,真正的讽刺是不应该讲自己置身事外的。而苗炜也提到第一个故事刚一开篇,卢照邻对自己些的诗赞叹不已,就是一处隐含的自嘲。这让我想起这两年来满腔愤怒到处骂人傻逼的同时,无奈地自认也是一个傻逼的悲惨事实。世人愚昧,生在这世上难以避免,吾辈有怎能置身其外呢?
关于金线与文字风格
冯唐的金线说无疑在网上引起了争议。苗师傅新书甫出,就赠冯唐一本,扉页题:”以头抢地,撞击金线“。谈到金线,以及和冯唐二人同为北京作家在文字风格上的差异,苗师傅笑称如果冯老师对自己要求严格的话,那他的那点儿事儿也不值得写三本书。杨葵道,从编辑角度,很期待作家能有自己的语言风格,然而这一标准之高,非大家不能企及。而退而求其次的标准则是表达的准确。不过仅此标准也并非易事。汉语作为图形文字包涵信息多,加上文言言简意赅以表述不准确著称;再加上文化中的含糊模棱两可,让各种哑谜隐喻似乎成了贵国文化中的一部分了。
关于读书
一位阿姨特意为女儿前来,向苗杨两位老师讨教读书的选择。她上大学的女儿少年喜读郭敬明,而最近读《白鹿原》和《安娜卡列尼娜》。无奈《安》太过枯燥冗长,女孩儿读不下去很烦恼。杨葵答道:读书并非有什么是非读不可,要选择自己喜欢的风格即可。而作为家长,更不应该在孩子这个年纪还为其设定读书的目标。显然,这位姑娘是跟着院线读书,倒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也过分教条了。相比之下,我读书总是三分钟热情:兴起时对某个题材感兴趣,阅读速度之慢以致对这个题材失去了兴趣,书还没有读完。也许日后读书要制定计划才行。
关于作家的经历
一位读中文系的女学生,听上去是台湾口音。她同苗师傅一样钟情外国文学(苗师傅犹喜捷克小说家的讽刺姿态),而对中文古典不甚感冒。她担心自己学不好课堂规定的内容,对日后可能从事文字创作工作产生影响。杨葵应答:对于小说家,生活经历相对于阅读本身更为重要。有些伟大的文学家甚至不会阅读很多其他人的作品。苗师傅笑称岳母得知莫言获诺奖,起初还给他打气说他年纪尚轻仍有机会,而随后得知莫言的少年经历,才觉得苗得奖无望。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有一些好故事,不知能否有一朝变成他人爱读的故事。
关于形容词和名词
苗炜说他理想的创作题材都关乎形容词而不是名词,意指在他写的故事中,更重要的是描述一些意象,而并非现世中的你我他。如此作中的故事关乎人的愚昧狡诈,等等,而并非关于某个医生或处长。这也许是源自他个人平顺的个人经历,虽可见世间百态,却难根植底层,接不了地气吧。由此想到读过的慕容雪村的两本小说,无论从阅读快感还是反应现实的力度,都值得称道。后来他更卧底传销机构,让我觉得更称得上一位有责任感和勇敢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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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脸$
半年前读完《黑夜飞行》我曾说,毫无疑问,《寡人有疾》会是今年最期待的长篇小说。这句话足以证明下面的文字不是一篇书评,甚至称不上是什么读后感,大概只会有着严重的粉丝倾向。这样的心态其实挺好,一如苗炜的自序标题:它如此重大,所以我没把它当回事儿。
如果说《除非灵魂拍手作歌》弥漫着塞林格的青春叛逆气息,《黑夜飞行》有着卡佛般的平淡和惆怅,那么《寡人有疾》的关键词就是王小波式的纯真有趣。当然,苗师傅是不需要什么标签的——他本人已经可以成为一种标签。
所以我猜苗师傅一定不会同意上面那粗鲁的总结,但《寡人有疾》的阅读体验确实很容易就让我想到了王小波的《青铜时代》。都是三个发生在不同时期的故事,同样生动地刻画了时代样貌,同样在追求语言的突破和重构,也同样是用好玩的姿态去道出一个悲剧。
《诗人与医院》讲诗人卢照邻,讲医圣孙思邈,故事在唐朝。苗师傅笔下的唐朝有驯象师,有活埋逃脱术,有百叟宴,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仙气。唐朝简直太适合”好玩“这个词了,唐朝没有思想家,唐朝也没有哲学家,因为唐朝就是一个狂欢的朝代。故事没什么情节,嗯,有情节的狂欢多尴尬。
《蒙古兵和瘟疫》写蒙古入侵开封,写城内瘟疫,写蒙兵屠城。苗师傅用自己惯有的从容和简洁把蒙古兵、金国人、南宋人在开封城内一点点铺开,人物性格特点十分鲜明。最喜欢这个故事里的文人话题,苗师傅对于这一熟悉客体的把握十分到位,“元好问点评天下文人”一折非常精彩。
《父与子》主角是民国时美国留学归来的医生,用父与子写传统与现代,写中医与西医。相比于前两个故事,父与子有着完整的结构,也有着核心的戏剧冲突。从开始的西医取代中医,到最后父亲的传统占领儿子脑中的现代,写出了民国的那种轮回感和宿命感。
苗师傅在自序中说把这三个故事放在一起有他的道理,“可我又说不出来。它如此重大,所以不能把它太当回事儿。”如果我们非要焚琴煮鹤地去想所谓的统一主题,那就是苗师傅在写人的遭遇:写一个“病人”的遭遇,或者说,写一个正常人在病态社会中的遭遇。
事实上,每一个“病人”都可以是苗师傅自己。本来,写小说最让人陶醉的一点,就是作者可以有意将自己置于小说中人物的位置,在写作和想象的过程中,慢慢地改变着自己。如是,封面的四个大字“寡人有疾”就好像是苗师傅的自白。而治疗方法就是,用好玩的姿态写出这三个故事。
“人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需要一个诗意的世界。”王小波在《万寿寺》的结尾如是说。对于苗师傅而言,这世界是卢照邻所在的长安,是蒙古兵攻占的开封,是杜一举跑步的北京。
不过,苗师傅好像在好玩这一点上走的更远一点儿。《蒙古兵和瘟疫》的结尾,苗师傅写李东皋给元好问回信写了四个字”尔且编排“,”‘尔且编排’这四个字,拿现代汉语粗俗地翻译一下就是:‘你丫就瞎他妈写吧。’“
写完了,寡人的病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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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苏媚$
仙气,妖风以及平常
初中时,语文书上有篇韩愈写的《《张中丞传后叙》,讲的是唐朝安史之乱时,睢阳陷落时的故事。南霁云是张巡的部下,在家中排行第八,精骑善射,在城困之时曾突破重围向贺兰进明求兵,贺见南是奇才想留在身边,南霁云见其不出兵,断指明义。城破之时,敌军劝降张巡、南霁云,张巡不屈,南霁云则不语。张巡呼喊:“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南霁云笑着答:“我本想有一番作为,但主公既然这样说,我敢不赴死吗?”
这个故事一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很多年来,我一直想要写一篇关于南霁云的小说。可是始终萦绕心尖,未能写成。因为它很难写,要写睢阳城被围困时的绝境,要写易子而食,要写英雄的悲壮。我还不能驾驭它。
以下省略一千字。因为报纸要发。。。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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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三郎$
◇三郎
作家都有各自的写作驱动,或为浪漫,或因绝望。苗炜小说《寡人有疾》属于后者。追逐现世的的东西获得虚幻的满足感,混同与群众获得虚假的安全感,克尔凯郭尔都称之为绝望。凡是自认为自己不是绝望的,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绝望的。正如病人不能判断自己是否有病。同样人也不能对自己是否绝望做出清晰判断。既然很多病人连自己是否有病也无从判断和得知,那么信仰就更不可能被发现。《寡人有疾》的创作背景正是建立在对这些问题的关注上面,甚至愤怒。
这本书是苗炜认真探讨在环境(酱缸)巨变下个体生存冲突状态的小说。克尔凯郭尔的生存哲学观是这本书的一个入口。这同时也是一部相当复杂的小说。因为这部小说所要驾驭的叙事节奏之快速和主题之凝重;文字之欢快与形式之严肃;历史沧桑与当下巨变;个人命运和政治局势等等,所涉及的现象与矛盾,都相当沉重艰巨。苗炜在写作过程中反复阅读致死的病症和克尔凯郭尔日记。从观念出发,他的这种选题,对大多作者来说都不是条轻松的路途。但是他却能将这些不协调的深层冲突,调理的相互共振,相辅相承,呈现出流畅的想象和轻松的语感。在这样的创作复杂度下,作者显露出非常丰沛的融合气息,这是技巧成熟的作家尽其本份写作时才可能出现的丰沛。
第一个故事,读之感到有才能的人被埋没的恐惧,知识分子站错队伍,结局悲凉。但《寡人有疾》三个故事都充满多重隐喻和可能性,事情可能并非如此。这个故事被作者干净的剔除了道德义愤。我想这可能是一个关于荣誉的绝望故事。故事结尾朋友给立碑的隐喻,使人叩问,为友人立牌坊是不是一种自以为是呢?读之使人警醒。
第二个故事,讲的是不合时宜的名医,在战争时局动荡下历经磨难之后终于彻悟:知识精英不管自身能力多强,知识多渊博,这都改变不了他们同时也是一个渺小又卑微的普通人的事实,进而彻悟入乡退隐的故事,好看,耐读。前段时间,拍摄了一种不知名的蓝色小花,查到名字是阿拉伯婆婆纳,我是植物迷。所以我很喜欢这卷历史小说里面有个被蒙古人抓去的大夫沈九畴的故事,以及在纷乱的时局背景下,他与名医之间不误知识交流,看到这里甚至有点感同身受。这个人看植物的生长就能预知年景,让人想到上桥菜穗子笔下的那个药师。其次最喜欢这个故事对“义士”的讽刺,在兵荒马乱的时节,道德义士竟能厚颜靠抢劫为生!满嘴仁义,吃自己人时选举投票没一个选自己。而被吃的人还投选“我”。这样的犀利讽刺可以说是这本书鲜明的语言特点之一。《寡人有疾》第二个故事,篇章并不多,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无论圣人、宵小、义士、叛徒、将军、名流、皇帝、使者、家仆、贩夫、小兵、医生每一个都很有存在感。这种角色众多、意蕴丰富的历史小说,须得益于结构精良,角度奇诡,才可能做到轻描淡写和举重若轻。这个故事是本书三个故事中我最喜欢的一个,可能因为这个故事有毛姆影响的成分。有大彻大悟,知识丰富,语言俏皮,含有相对多的愉悦。
第三个故事,拉到了近代,针砭时弊的尖刻性更加明显。并且增加了更多伦理上的解读。这是一个多种思潮人物在神医会晚宴相遇后,在中医西医之争背景下展开的一个关于人伦悲剧的反讽小说。(三卷故事,第一个写的如有神助,第二个彰显实力,但第三个故事其实最难写,因为加强了伦理和反讽要素。这两要素是任何作者都得耗费相当时间琢磨的。)最后这个故事,与第一个故事相似在开头,都是由一个宴会的社交圈所引发的多方关系各人命运的故事;和第二个故事相似在结尾。都是人生成定局,入乡退隐的故事。所以由三个看似无关的故事组成的《寡人有疾》,其文学责任落在了对个人命运,人的生存状态的展示。它表明小说作者重点关注的是对人的现实生存问题的探讨。
克尔凯郭尔认为生存有三个境界或三个阶段:审美的、伦理的和宗教的。与绝望问题相对应,人类社会无数先驱共同努力创造的潜在解答标准有大体两种,一种是用艺术的偶然性对抗逻辑必然性和伦理秩序性带来的绝望,另一种是宗教信仰。(解救人脱离绝望找回自我的方法很多,大体只有这两种。正因为后一种解救环境的缺失,以至于在我们这块大陆上拥有最多的隐退的艺术家。)
艺术的“审美的人”把愉悦作为目的,可以通过偶然性在最微不足道的事物中获得娱乐的丰富材料。所以,有些艺术家坚持一生只做好一件事,“持恒地去成为他自己”,但最终他们还是会和《寡人有疾》三个故事的主角诗人或医生一样绝望,不是入土为安,就是入乡隐遁。(即使没有信仰的环境,那又何妨我们终将活成自己?)
读完全书我发现,克尔凯郭尔绝望哲学只是这部小说的引子,而小说实质上含有更多加缪的影响。实质上对人的荒谬现实存在进行了更多探讨。尤其注重探讨在多方政治派系和多元思潮剧烈冲突(环境巨变)背景下的个人生存之荒谬。这应该是《寡人有疾》最令人称道的地方。三个故事,尽管可能存在一些关于伦理和宗教探讨上的软肋。但这三个故事所共同挖掘的关于当下环境巨变冲突下的人的存在之荒谬,达到了令人信服的深度。以绝望的环境巨变为覆盖,将荒谬的小人物藏于其下,让人通常能读到和着眼的,只是其讽刺和妙喻的手段。而使人忽略其认真的本意。这才是深谙思维游戏规则的作家才能拥有的技巧。当然这类作家藏起锋芒的目的,往往出于希望读者不要太快破解“魔术”。这样通过一些认知偏离,最终看到他们的本意时,才可能伴随真正的理解。
附:
关于小人物的荒谬,毛姆的两段话也很有意思:
“普通人才是作家更为肥沃的土壤。他们的出人意料、独一无二和变化无穷,都是取之不尽的素材。伟人通常是始终如一的,而小人物则是各种对立矛盾的集合体。”
“我想,人类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地方主要在于他们缺乏一贯性。我从没见过始终如一的人。最不和谐的特征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并且产生一种貌似真实的和谐,这使我感到惊奇。”
201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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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葵$
苗炜的长篇小说《寡人有疾》里,唐朝药王孙思邈是这么说话的:“唉,多么操蛋啊,同托根于膏壤,俱禀气于太和,而修短不均,荣枯殊质,得之自然……”
与孙思邈同时代的诗人卢照邻,原是邓王府一名清客,邓王犯上被处罚,诗人无家可归,也吃不上官饷,住到了孙思邈家后院小屋。“学到的无为恬淡就抛在了脑后,想到那些差点致他于死地的人,就觉得所谓治国方略、经世济民全是扯淡。他虽没说出什么激愤的话,可心里有了疙瘩。”
卢照邻和孙思邈的故事,只是《寡人有疾》的第一卷,名为《诗人与医院》。后边还有两卷:《蒙古兵和瘟疫》,讲蒙古人占领开封之前,城里闹瘟疫,名医李东皋控制疫情。《父与子》讲民国初年一个留美归来的西医,用现代化的医疗手段,治死了身为老中医的父亲。
三个故事各自独立,很像三个中篇串联在一起,但这显然不是一本中篇小说集,它是作者当长篇小说一口气写下来的。马尔克斯曾经把写小说称为“木匠活”,他说,灵感是一回事,情节是另一回事,如何将情节呈现出来,变成真正能吸引读者的文学作品,没木匠活,做不了,需要大量的钉子、镙钉和铰链。苗炜是按打一整套家具的目标,统筹安排钉子、镙钉和铰链的。
盛唐、宋元交界的金、民国之发轫三个时间点的选择;故事地点都在都城;医生VS诗人的人物安排——唐朝段落的诗人是卢照邻,金朝段落诗人是元好问,民国段落的老中医父亲虽非诗人,但其罹患阿尔茨海默症后的率性天真,比卢照邻和元好问更像诗人;上下贯通一致的行文风格;所有这些匠心之所藏,需要读者抽丝剥茧自己去体会。
马尔克斯在说“木匠活”这比喻同时还说:创作就是催眠。作家给读者施催眠术,让他什么也不想,只想作家正跟他讲的这个故事,要让读者长眠不醒。这一点,《寡人有疾》似乎正相反,我读的过程中,经常会联想到当下生活。
比如,李东皋在家中,焚着香,一边如厕一边“看报纸”,看到《邸报》有一文章号召大家修城池,统甲兵,组粮草,与国同休戚,士庶行伍,全民皆兵。李见这文章写得漂亮,料定出自朝中第一健笔元好问,就用报纸擦了屁股。看了这情节,不难想起今日种种吧?如果还嫌不接地气,再看这段——守开封城的崔将军迫于形势要降蒙古人,召集翰林院诸大员开会,目的是让他们主动倡议给自己立块碑。会前翰林们的寒暄、崔将军与翰林们的关系、关于立碑的讨论过程,简直不是一个千年前的会议,分明就是今日社会之准确描摹。
那么,苗炜是要借古喻今甚至讽今?初读时候不免会这么想,读完串联一想,也不是。我猜苗炜想要表达的主题,不在古今之别,因为“在我们这儿”,古与今其实没那么大差别。他的重点在“寡人有疾”。“寡人”,“疾”,行不行?还是那个话——作者匠心之所藏,需要读者抽丝剥茧自己去体会。还要加一句,体会到了也别太当回事,那只是一个“你以为”,就像我在这里说的也是“我以为”一样。
苗炜在自序里说,他把这三个小说放一起自有他的道理,“可我又说不出来。它如此重大,所以不能把它太当回事。”就是这样,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借用苗炜的话说,这主题如此之大,所以就可以理解,小说的情节发展为什么是平铺式的,甚至是散文化的,而非线型的跌宕起伏,因为情节冲突不重要。也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写得那么冷酷,骨子里的冷酷,人物、事件的发展、高潮,像撞沉泰坦尼克的那座冰山,猛然就在眼前,之前没有任何铺垫与烘托。生命无常,种种无常,世间万物,说到底本来就是个刹那生灭。
小说中,无好问送了忽必烈“儒学大宗师”匾,他还致信李东皋,讲他修宋史之艰辛:“往来四方,采摭遗逸。有所得,辄以寸纸细字亲为记录,杂录近世事至百余万言,捆束委积,塞屋数楹”。李东皋看完信,在蜡烛前摊开纸笔,写了四个字:“尔且编排”。端详良久又付之一炬。苗炜说,尔且编排的意思就是:你丫就瞎他妈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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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书生$
寡人有疾将的是三个和医学相关的故事。题目用现代话说就是“我有病”。生死人之大事,得病要听天命,医治是尽人事。生死博弈,故事特别丰富。
第一个故事是讲得了麻风的诗人卢照邻求教于医仙,医仙说病我治不了,不过治病就是为了活着,活到千年成了仙也不过是明了生死之道。不如我们反过来从直接天道入手。最后诗人似乎明了天道,但是还是死了。
第二个故事是说蒙古大兵攻城,城里闹瘟疫。医生李东皋,南宋地下工作者陆兴之,将军崔立各自站在自己“正义”立场上上演一出戏。
第三个故事讲民国父与子的故事,讲中西医之争。
但是如果说这个书就是在写这三个故事,那么似乎又置本书多数文字于不顾。阅读时读者并不会急于知道故事结局,反而是被故事本身的发展吸引。作者并不悲天悯人,只是用冷静而充满黑色讽刺的笔调,调弄舞台上的角色。故事往往充满了荒唐的元素,象鞭熬汤,隐身托梦,地底龟息,树叶隐身....,但看着作者一本正经的铺陈开来,让人欲罢不能。讽刺和黑色幽默无处不在,让人发笑却无法释然。作者显然是把自己摆在了云端,看着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冷酷的发笑。
这书在出版之前就已经被一段文案炒的大热,用了两个特别高端的词,一个叫“智识”,一个叫“反成功主义写作”。我理解所谓“智识”,就是作者觉得老子不但懂的特别多,见识特别广,而且能在这些知识之间悠游自在,指东打西,碰撞火花。写个小说,操弄演员人生如庖丁挥刀,嬉笑怒骂各呈风流。所谓“反成功主义写作”,就是让你特入迷的看进去,结果看完结局恍然若失,大骂一句,“靠,这就完了,这说了个啥意思啊。” 可是却还反复回头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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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懈不$
《寡人有疾》分三卷,讲述三个和医病有关的故事。单从趣味性上讲,三个故事恰成某种递减的趋势。
小说一开始是个饭局,侍郎徐永元、诗人卢照龄、历史学家李百药以及云游四海的霍思南在一家娱乐会所聚餐。席上,四人胡侃中西妓院文化与医疗典故的不同。这种“酒桌故事”在作者上本短篇集《黑夜飞行》里很多,是苗炜的拿手好戏,有趣的传奇很快吸引了我,阅读渐入佳境。这一段的末了,是李百药在会所“打炮”,行“御女之术”的描述。李百药是个自诩医学修为很高的人。在这里,苗炜初露了一手,奠定了本书最大的基调和特色——讽刺:“李百药怎么也不甘心,软塌塌恋战良久,最后留下湿乎乎一点儿不知道是精是尿的东西。”
卷一《诗人与医院》的故事发生在唐朝,唐朝彼时乃太平盛世,小说里的想象就像盛世一样豪华铺张。先是写平乐坊,这是一个奇异的场所:病患在那里聚集、交流心得,医者在那里巡看、切磋技艺,仿佛一场大型疾病展览会;再是写高宗皇上下令劁了一头越南进贡的大象,不料大象奔逃,闹得长安城鸡飞狗跳。其间穿插个“百叟宴”,引出了医仙孙思邈,而孙思邈辅一出场,便用高明、奇特的医术治好了高宗皇上一位罹病妃子的怪病,那诊疗的阵势也是想象力超群的,此处不再赘述。
正因有开篇的饭局和轶闻,才有卢照龄等四人翌日逛平乐坊的兴致和对兴建公共医院的抱负;正因有大象的奔逃、误打误撞下闯入邓王府的养生园,才促使高宗皇上降旨将这座园子改建为医院。而孙思邈的出场,一方面为新建公共医院的提议推波助澜,一方面也才有了后来他与卢照龄的一番往来与故事。可见,苗炜在小说里的铺张与想象不啻为有趣而有趣,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谓处处有伏笔,布局之严密、环环相扣令人拍案叫绝。
这,无疑是很高明的小说技巧。
到了《蒙古兵和瘟疫》这个故事里,华丽的想象逐渐笼上一层灰暗的色调。卷二的故事发生在金国,彼时外族入侵、国耻而民辱。在描述汴梁城先后遭瘟疫、围城之厄的时候,百姓的病故、饥饿以及为求生存下的不择手段是很令人震惊的,苗炜的笔调依然是讽刺,但当想象力遭遇死亡,这其中便多了点萧索的意味,令人沉默。
讽刺作为一种文学技巧,呈现的是一种喜剧性的效果,但喜极而悲,上品的讽刺却同时要人感受到严肃,要做到这一点,往往很不容易。以讽刺为手段写作的人最难做到超脱,惟有超脱,才能尽量避免个人情绪的代入,才能尽可能俯瞰“众生”、剖析群像。讽刺从来都是居高临下的,同情之心固然不可少,但绝不是简单的感同身受和理解。讽刺的高手,通常都有冷酷(亦是冷静)的一面。
《寡人有疾》里的三个故事人物众多,但大大小小、但凡出场者,几乎无一例外难逃苗炜的刀笔。轻佻的冷嘲热讽往往流于轻浮,只逞了一时的口快。在我看来,真正上品的讽刺是让角色先获得读者的认同,再由角色自身性格上的缺陷呈现讽刺的机心。读完《寡人有疾》,我感觉这方面做得最好的可能是《蒙古兵和瘟疫》,这里只单举一例。
汴梁城受围困,右将军崔立是少数站在百姓立场替人民说话的人。当瘟疫来袭之时,革命分子陆兴之想的是借这场瘟疫阻挡蒙古兵的攻势,百姓的死是“死得其所”,而崔立却设法让李东皋“研制”出一味“普世消毒饮”,以控制的手段消弭了一场疾病恐慌;当蒙兵围城,汴梁城内百姓饿殍遍野的时候,也是崔立与左将军完颜白撒争锋相对,力主不能向百姓征粮,同时开仓赈粮、救济百姓于水火之中。崔立投降和他的主张是一贯的,因为投降最低限度的减免了百姓的死亡。
在描写崔立向李东皋求“药”和求粮的这两个段落里,苗炜不吝笔墨,特别刻画了崔立在语言上的“威逼循诱”。书里写道:
「崔立道:『我听说,医学的高妙之处在于两点,其一是吃错了药也害不死人,其二是不吃什么药也能把病治了。宋朝的苏东坡苏学士,研制出来的圣散子方,据说在当年黄州的瘟疫中活人无数,这方子越传越神,想必先生也能做出一副流传百世的方剂。』李东皋道:『圣散子方是治疗寒病的,大头瘟却是热病,得了热病的人要是吃了圣散子,还是会害死人。圣散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多是文人吹嘘,加以演绎,弄得渔民盲从,奉为神药。』崔立一笑,『这就是了,我所说的,不吃什么药也能把病治了,就是这个道理,只要老百姓相信这个药能治病,这个药就有用。……』李东皋看着崔立,见他神情严肃,没有一点儿玩笑的意思。……李东皋虽明白崔将军的意思,嘴里还在装糊涂,『这大头瘟变化多端,我看的那十来个病人,都用不同的方子,要治全城百万人,这倒有些为难。』崔立朗声笑道:『先生过谦了,汴梁外有大敌,内有瘟疫,先生定不会袖手旁观,当然,这药方还需斟酌,我就在这里等先生,先生且去好好斟酌一下,定能挽救万千百姓。』崔将军这几句话说得客气,实际上是逼李东皋马上把药方拿出来,他手扶佩剑坐在椅子上,不怒自威。」
这是典型的官场“笑面虎”手段,从上述的对话中也能看出崔立还是把玩的高手,城府很深,后来蒙古兵入城,崔立欲树碑立传,同样使了这么个软硬兼施的手段,逼迫元好问等翰林儒士为他歌功颂德。
由于前两回是为民请命,他使手段的时候并不觉着如何,反感到崔立这人的聪明机智。到了逼人为其溜须拍马的时候,反感的情绪就出来了。这时再回过头来看,其手段其实一以贯之,讽刺的意味立刻就凸现出来,而作者完成的正是对人物的一个全面的剖析,他的讽刺之意是深埋其中的,并不强制灌输于人,而等读者自行发现。
这,无疑是很上品的讽刺技巧。
至于卷三,单从趣味性上讲,的确如作者苗炜自己所说,“第三个故事是最差的”。《父与子》的故事发生在民国,彼时新旧观念更替、中西(医)之争鼎沸,在小说里展现更多的便是这种交锋与过招。彼时人喜长篇大论,相比前两个故事,也显得说教味浓厚。
然而《寡人有疾》是个长篇,从完整性上看,《父与子》的存在是压箱底的,决定了整本书的立意,完善了整部书的架构。小说的结尾是个很荒诞的设计,儿子杜一举借西医电击疗法想要医治父亲的老年痴呆症,不料治疗失败,反把父亲电死了。临死那一刻,杜一举探老爷子的鼻息和心跳,“在他接触父亲的那一瞬间,他感到一股强烈的电流穿过了他的身体。”通过这道电流,他一下子获得了父亲所有的中医知识,而自己在美国所学的那套科学的、先进的东西反倒忘了不少。
对于这样的结局,读者自然有各种解谜的途径和结论。它似乎象征着某种程度上的返归传统,然而通览整部小说,无论在兴衰哪个时代,对于那些跨越时代的病症,似乎中西医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自古相传,神农氏尝百草而创医学,《父与子》中西医的代表古德先生也说:“你想获得诺贝尔医学奖吗?那么你就去不发达国家,得一种病,然后你把自己治好”①,世事虽多无奈与绝望,但身处其间总免不了挣扎与奋斗,也许药方就在其中。
注1:这条恰呼应了《诗人与医院》,可惜卢照龄虽然身罹麻风,却并无从医的心,但求自保。《父与子》里有许多和《诗人与医院》里遥相呼应的地方,又例如谈民主,不知道这算不算也是结构上的早有预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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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师傅$
它如此重大,所以我没把它当回事儿
2011年4月1日,愚人节,我开始写《寡人有疾》,人到中年,不好意思再按“文学青年”的套路写,希望自己能写点儿严肃的东西。故事的开头原本是在2020年2月,男主人公坐着飞机回到北京。每一节都用阿拉伯数字标明序号,写完一万多字,我停下来。耶茨说过,别让你过高的标准困扰小说的开头,可我心底那个评论家冒了出来,这么写没什么意思。我看过不少长篇小说,但坚持从头到尾看完的没多少,究其原因,就是看着没劲。
到6月,我在工体的“茶马古道”吃饭,那一晚,美女美酒纷至沓来,大家喝得高高兴兴,我忽然想,干嘛我不能写得高高兴兴的?我可以写一个章回体的小说,把评书和相声里的叙述技巧用到小说里。是的,我想写一个严肃的长篇小说,这事儿对我颇为重大,它如此重大,所以不能把它太当回事儿。布洛克有一本书叫《给小说家的二十堂课》,里面说,要放松写,这只不过是一本书。想明白这一层,我从心底乐开了花。
你看我前面这两段,又说耶茨又说布洛克,不过我认真一琢磨,长这么大,我最为熟悉的叙事大师是单田芳。小时候上公共厕所,都抱着收音机听他讲《隋唐演义》,就算我憋着要向普鲁斯特致敬,可稍微改改,就跟《白眉大侠》差不多。
写作过程中,偶尔也会被问道,你写的是什么样的故事?我的回答是,我写的是三个医生的故事,一个唐朝的医生,一个金国的医生,还有一个现在的医生。这么说着,就觉出不对劲,我写的可不是医患与疾病的故事,也没有生命悲欢的唏嘘。相反,那种从心底乐开了花的状态,时不时在写作过程中重现,有时候,想着将要写下的情节,我就乐不可支,不得不提醒自己收敛一些,我要写的东西是严肃的,有时候会荒唐,但不是为了逗乐。英国剧作家品特说过,他并不在意哪些台词会让观众大笑,他更在意哪些台词能让观众沉默。我想让读者笑出来,也希望读者笑过之后,能看出来我还是很严肃的。
《寡人有疾》一共有三个故事,第一个故事叫《诗人与医院》,讲唐朝诗人卢照邻,得了麻风病,遇到医圣孙思邈,虽然治不好病,但诗人信奉孙思邈的哲学。第二个故事叫《蒙古兵和瘟疫》,蒙古入侵开封之前,开封城里闹瘟疫,名医李东皋控制住了瘟疫,蒙古兵随后杀进了城。等这两个故事写好,我原本构思中的第三个故事忽然显得不好玩了,2011年年底,第一稿完成。2012年2月,春节假期,我把第三个故事的背景挪到了民国时期,重写了一遍。名字还叫《父与子》,一个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医生,用现代化的医疗手段,治死了他的父亲。情人节后一天,整本书修改完成。
这本书写作之初,我和一位外科医生长谈过几次,写完了请她审阅,她说“哟,你的中医造诣不错啊,都快赶上张悟本了,能写养生书了。”既然写的是医生,里面自然会有些医学的东西,写的又是古代,自然会有些文言文,此书的第一批读者都反应,要压缩里面的古文。我在修改过程中尽力压缩那些古文,说实话,我对那些“文化精髓”没什么好感。为了写这本书,我读了不少参考书,最喜欢的一本是《蒙藏药典》,你读到“蒙古大夫”那些章节,会看到很多有奇怪名字的草药,那不是瞎编的,确有来历。
一位小说编辑,看过《寡人有疾》之后问我,你把这三个故事放在一起,究竟是什么道理。是啊,我有我的道理。可我又说不出来。它如此重大,所以不能把它太当回事儿。
来自: 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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